无所敬畏的时代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23:35:11
韩福东
1969年,殷海光去世。在他辞世之前26天完成的《海光文选自叙》一文中,他说“……我近年更痛切地感到任何好的有关人的学说和制度,包括自由民主在内,如果没有道德理想作原动力,如果不受伦理规范的制约,都会被利用的,都是非常危险的,都可以变成它的反面。民主可以变成极权,自由可以成为暴乱。自古以来,柏拉图等大思想家的顾虑,并
不是多余的。”
这篇文章,可以看作是台湾自由主义领军人物殷海光晚年思想转向的总台词。在余世存汇编的《非常道:1840-1 999的中国话语》中,上面这段话被收在“自觉”篇中。殷氏早年是一个强烈的反传统主义者,在他所确定的中国自由主义者的6个标准中的第一项,即为“抨孔”。这位“五四后期人物”延续了五四一代先锋知识分子的造反意识,自认真理在握,似乎与维系千年的传统伦理有着深仇大恨,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及其临终,才作出这样的喟叹:“我的思想刚刚成熟,就在跑道的起跑点上倒下来,对于青年,我的责任未了,对于苦难的中国,我没有交待!”,“我现在才发现,我对中国文化的热爱,希望能再活15年,为中国文化尽力。”
南朝的刘义庆搜集前汉到南朝间众多人物的逸话,成《世说新语》一书。这本书展现了魏晋时代知识分子的风貌,被视为名士的自由赞歌。余世存所编的《非常道》,效仿的是《世说新语》的体例,内容也同样局限在政界和文坛人物的非常话语上。不同的人,可能会从这本书中读出不同的味道。而我,愿意将这本书所记录的历史,看作是一个无所敬畏的时代的开端。
天津教案后,曾国藩曾感叹自己“内疚神明,外惭清议”。这是一种敬畏。对神明的敬畏出自一种宗教情怀,对清议的敬畏,则来自道德的约束。而这种敬畏意识,在不久之后,就被自认先进的主流知识分子视为迂腐。
《非常道》里记录了这样一段掌故:民初,逐僧毁寺渐成风潮。滇军师长李根源亲自督军上山,指名捉拿虚云和尚。虚云只身往见。李根源责问:“佛教何用?”虚云答说:“自古立国皆以政教并化,政能治身而不能治心,惟教能治心;心为万物之本,本得其正,何身而不治?”李为之折服。这样的对话,只是各种激进思潮和运动过程中逸出的一朵别样浪花。自“ 五四”以自由的名义打倒“孔家店”,以科学的名义反对宗教信仰,一直到“破四旧”和“文革”,是那些全无敬畏意识的知识分子和政客,发出了这个混乱时代的最强音。
1942年10月19日,延安召开有2000多人参加的鲁迅逝世6周年纪念大会,萧军在会上宣读了他对王实味问题意见的《备忘录》,引起与会作家的不满。周扬、丁玲、刘白羽等当场与萧军在主席台上展开辩论。后来萧军说,“这样吧,我先检讨,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我错,行不行?那百分之一呢,你们想一想是不是都对呢?”丁玲紧接表态说:“这百分之一很重要!我们一点也没错,百分之百全是你的错,共产党的朋友遍天下,你这个朋友等于‘九牛一毛’,有没有都没有关系!”在《非常道》中,这则掌故被收在第一篇“史景”中。这的确是一种历史景观,并在某种程度上延续至今:“百分之百全是你的错!”这种自我全能的神话,代替了宗教,也泯灭了人心中的敬畏。
历史正义要以历史真实为基础,这要求编者对材料有所甄选,不让“小说家言”以信史的面貌出现。而《非常道》的部分选材未免过于随意,且不注明原始出处,个别段落有以讹传讹的嫌疑;夹杂在事实叙述中的一些个人褒贬,有时未见高明,不同篇目下的掌故选择,也显露出编者价值观的矛盾与混乱。显然,这是本有很大完善余地的书籍,如果编者不能完成自我超越,它就始终只是一个有趣的文林武运话本而已。《非常道:1840-1999的中国话语》余世存编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