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一南:关于战略思维的思索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17:58:32

什么在决定成败——关于战略思维的思索之一

 

    有人说机遇决定成败,有人说实力决定成败,有人说细节决定成败……大千世界五光十色,人们无不在根据各自的成长经验,阐述各自领悟的道理。

    还是应该听听那些真正的胜利者的说法。

    1947年底总结华东作战情况,陈毅同志讲过两段话。他说:“我们比战术是比不上人家的,如操场动作,内务管理,战斗动作等。我们愈往下比愈差,但愈往上比则愈强。如旅以上战役组织比人家强,纵队更强,野战司令部又更强,到统帅部的战略指导更不知比他高明多少倍。”

    陈毅同志概括出了一个以前我们未曾认识深透的道理。解放战争初期的华东战场,面临敌军的压力最为巨大,取得的胜利却又最为重大。为什么?就是陈毅同志这段话。虽然我们“愈往下比愈差”,但我们“愈往上比则愈强”,这是我们在国内革命战争中取胜的重要缘由。陈毅同志说:“一年来自卫战争的胜利,首先是战略上的胜利。虽然我们打胜仗靠同志们不怕牺牲流血的精神和大炮机枪,但主要是靠统帅部、陕北总部、毛主席的战略指导。”

    这就不仅仅是华东野战军了,而是中国共产党及其领导的人民军队之所以能够从小到大、从弱到强、从失败到胜利的一个法宝。当然有主义的正确,当然有作战的勇敢,当然有群众的拥护,仅仅这些还不够。还必须具有“愈往上比则愈强”这一领导层特有的战略思维和战略运筹优势。所以毛泽东在《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一文中阐述:“说战略胜利取决于战术胜利的这种意见是错误的,因为这种意见没有看见战争胜败的主要和首先的问题,是对于全局和各阶段的关照得好或关照得不好。如果全局和各阶段的关照有了重要的缺点或错误,那个战争是一定要失败的。”

    这就是很多美国人至今也搞不明白的问题:为什么当年在越南战场,每一场具体战斗似乎都没有输,但战役战术胜利堆成的却是战略失败、最后不得不万分狼狈地撤出。正因为搞不明白,所以至今还在不断犯错:伊拉克战场和阿富汗战场就在那里顽强地向每一个卷入方证明,战术成功远远不等于战略成功。

    战略思维——尤其是领导层战略思维——的重要性,在这里被空前地凸现出来了。若想得胜,就一定要避免对“全局和各阶段的关照有了重要的缺点或错误”。一个人与一个国家一样,要想不犯错很难。重要的是少出错,尤其要避免关键时刻、关键人物的战略思维出错。俄罗斯描写车臣战争的报告文学《连队消逝在天际》中有这样一段话:“如果指挥员的判断错了,胜利的希望就变得渺茫,这时候只能靠浴血奋战的士兵来力挽狂澜。”这是带血的语言。因为能否“力挽狂澜”,付出的代价都是极其重大的。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初,斯大林的战略思维就出现了问题。他以为凭借一纸《苏德互不侵犯条约》,能有3至4年的时间进行战争准备,未料想一年多时间希特勒就发动了侵略战争。当所有征候已经极其明显,斯大林就是不相信战争迫在眉睫。他不但未做出相应部署,还要求一线部队按兵不动,“不给对方提供挑起战争的口实”,致使战争初期苏军损失极其重大。战争爆发第5天,苏军西方方面军就被德军合围,两个集团军全部、一个集团军大部共22个步兵师、加上配属的若干个坦克师和机械化旅共计30万部队在明斯克方向陷入绝境。斯大林从德国广播电台中听到这个消息,只来得及派飞机将方面军主要领导接到莫斯科,然后军法审判,除政治委员福明纳赫以外,方面军司令帕夫洛夫大将、参谋长克利莫夫斯基中将等人全部被执行枪决。但灾难并未就此中止。过了一个月——1941年8月,德军完成斯摩棱斯克合围,苏军损失39万人。再过一个月——1941年9月,德军完成基辅合围,苏军损失60余万人。基辅合围被西方史学界称为“世界战争史上最大规模的陆上合围作战”。又过一个月——1941年10月,德军再完成维亚兹马合围,苏军损失50余万人。这就是卫国战争之初,因苏军严重损失使苏联面临的严重态势。虽然后面有德军兵临莫斯科城下斯大林依然在红场阅兵表现出的钢铁般意志、有莫斯科保卫战和斯大林格勒保卫战实现的伟大转折、有苏联红军攻克柏林横扫半个欧洲铺开的辉煌胜利,都无法掩盖战前和战争初期,以斯大林为代表的苏联领导层因战略思维出现问题,给国家、民族和军队带来的巨大灾难。俄罗斯国防部第一副部长安•阿•科科申在其《战略领导论》一书中说:“伟大卫国战争前夕及其初期,国防指挥体系最薄弱环节是最高军事政治核心(最高战略核心)。”战略思维出现问题,最高战略核心竟然成为国家体系中“最薄弱环节”,其中教训不可谓不重大。苏联陆军元帅华西列夫斯基在战争结束后说:“在战争的头几个月,斯大林表现出对战略筹划的准备不足。经历一系列严重失败和付出惨重的代价之后,他完成了作为一位战争指挥者的成长过程。”

这就是当我们在窗明几净的学术报告厅概括战略思维的整体性、全面性、穿透性、预见性、深刻性、彻底性、关联性、辩证性……如此等等之时,一定不要忘记战略思维的艰巨性和关键性。因其关键,所以艰巨。因其艰巨,所以关键。

成功与失败,由此发源。

 

重心、枢纽和关节——关于战略思维的思索之二

 

    战略思维是从宏观总体和长远建设上来认识和把握全局的思想方法。宏观、总体、长远、全局,都是它的关键词。那么是不是说,战略思维必须是不折不扣地顾及到方方面面、必须眉毛胡子一把抓、必须是十个指头按跳蚤的思维呢?所有事都一人管、所有条子都一人批、所有仓库钥匙都挂在一人身上,这个人就抓住总体和全局了?

    意大利经济学及社会学家帕累托提出了完全不同看法。这位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学者并不是研究战略问题的,他从大量经济统计中发现一组颇有意思的现象:80%的产出,来自20%的投入;80%的存款,来自20%的客户;80%的堵塞,发生在20%的路口;80%的工作,由20%的人员承担;80%的医疗资源,消耗于20%的疾病;80%的销售额,来自20%的顾客……帕累托由此得出结论:80%的结果,归于20%的起因。这一结论被人概括为“重要的少数与不重要的多数定律”,又称为“二八定律”,或干脆简称“帕累托定律”。

    该定律的意义,不在于每一组统计的百分比是否都精确到了无懈可击和完美到了天衣无缝,而在于当大多数人一直习惯强调多数的意义、多数的重要和多数的决定性之时,帕累托却揭示出多数往往只能造成少许影响,少数则往往造成主要、重大的影响这一长期被人们忽略的现象。这位终身以经济学和社会学为研究对象的学者,通过该定律告诉我们:与其面面俱到,不如分清主次,从众多琐碎事情中摆脱出来,用最大精力去关注最重要的事情。因为整体往往是被局部颠覆的,反过来,整体也往往被局部拯救。抓住了关键的局部,就抓住了整体。失去了关键的局部,也就失去了整体。帕累托定律揭示的局部与整体的关系,为后人进行高质量战略思维作出重要贡献。

    毛泽东是不知道帕累托为何人的,但在局部与整体的关系问题上,也有十分精彩的论述。在《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一文中,毛泽东说:“任何一级的首长,应当把自己注意的重心,放在那些对于他所指挥的全局来说最重要最有决定意义的问题或动作上,而不应当放在其他的问题或动作上。”在《直罗战役同目前的形势与任务》一文中,他特别强调“抓住战略枢纽去部署战役,抓住战役枢纽去部署战斗。”这就更加精到地概括出了局部与整体的关系。这位大战略家在这里指出,抓整体、抓全局非但不是眉毛胡子一起抓,而是抓重心,抓枢纽。掌控了重心和枢纽,就掌控了全局和整体。真正高明的领导者,最大的本事并非今天人们分外推崇的“沟通”和“协调”,而是从纷繁复杂的万物万象中,发现重心是哪里,枢纽在何处。

    顺便再分析一下人们常说的两句话。一句是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第二句是“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前一句意即大家谁也不是神仙,难免不时犯错。后一句是说谁也不可能像弓一样整天绷那么紧,有放松才有紧张,没有放松也就没有紧张。这两句话都无可非议,但把帕累托“二八定律”拿过来对照,问题就显露出来了。首先可以说,你在那“80%”的范围中松弛一下未尝不可,犯点错误可能也无碍大局。但是要特别注意,一旦进入关键性的“20%”范围,你的任何松弛都可能因过于懈怠而错失良机,犯下的任何错误都可能因小失大撼动全局。在“重心”和“枢纽”处的松弛和犯错,其意义与非“重心”和非“枢纽”处的松弛和犯错,从性质到意义都会完全不同。不是不允许犯错,不允许松弛,而是说平时你可以松弛一下,这个阶段你必须全神贯注地紧绷。平时你可以出一两个错误,这个阶段你必须全力以赴避免出错。因为此刻它不但可能使你收到“事半功倍”的成效,也可能让你陷入“一招不慎,满盘皆输”的困境。

    对这一现象,毛泽东有过非常生动的描述。他说:“战争历史中有在连战皆捷之后吃了一个败仗以致前功尽弃的,有在吃了许多败仗之后打了一个胜仗因而开展了新局面的。这里说的‘连战皆捷’和‘许多败仗’,都是局部性的,对于全局不起决定作用的东西。这里说的‘一个败仗’和‘一个胜仗’,就都是决定的东西了。所有这些,都在说明关照全局的重要性。指挥全局的人,最要紧的,是把自己的注意力摆在照顾战争的全局上面”。

    战略思维的整体性与全局性,在这里被揭示得淋漓尽致。我们说从空间上讲,战略思维是总揽全局的思维,表现出思维的整体性和全面性。那么一个具有战略思维的人必须具备这样一种能力:知道重心在哪里,枢纽在何处。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可以输、可以败,什么时候不能输、不能败。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可以适当放松,打个小盹,什么时候必须全神贯注、全力以赴。其核心正如毛泽东所说:“总之,一个原则,就是注意于那些有关全局的重要的关节。”

思维在这里就变成了一把庖丁解牛的利刃,通过重心、枢纽和关节,游刃有余地剖析、把握和掌控了全局和整体。

 

泰山与麋鹿——关于战略思维的思索之三

 

    作为从宏观总体和长远建设上来认识和把握全局的思想方法,战略思维的前瞻性,是战略指导能动性的源泉。战略思维的一切成果,无不体现着预见和预置。缺乏前瞻性,思维对实践的指导价值必然大打折扣。抗战后期曾驻延安任美军观察团负责人的谢伟思,对毛泽东为什么在共产党人中具有那么高的威望不得其解。他后来回忆说:“我曾问过很多中国共产党的朋友们,毛主席为什么能战胜他的许多敌人,成为众所公认的领袖,他们的答案都是一致的,归根到底,他高瞻远瞩。”

    所谓高瞻远瞩,就是预见。1945年党的七大,毛泽东说过一句话:“预见就是预先看到前途趋向,如果没有预见,叫不叫领导?我说不叫领导。”毛泽东还说:“坐在指挥台上,只看见地平线上已经出现的大量普遍的东西,那是平平常常的,也不叫领导。只有当着还没有出现大量的明显的东西的时候,当桅杆顶刚露出的时候,就能看出这是要发展成为大量的普遍的东西,并能掌握住它,这才叫领导。”

    我们今天谈“领导就是服务”的时候,千万不要以为领导的服务就是搞好生活保障、弄好福利待遇,就是排列好职务晋升次序、协调好方方面面关系。千万不要忘记,前瞻与预见,是领导者提供的最大服务。这种前瞻与预见从来不全神贯注于前方的庆功、颁奖、表彰、剪彩,而是全神贯注于前方可能出现的风暴、冰山、悬崖、沟坎,以及风暴与冰山、悬崖与沟坎之后还有的绚丽与灿烂。唯此,领导者才能在心理准备、组织准备和力量准备之上,产生大眼光,生成大境界。宋代名家苏洵说:“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不是不知道“泰山崩于前”,不是不知道“麋鹿兴于左”,而是能够以大眼光和大境界超越眼前的纷繁万象,通过更大的气象和更大的格局,最终实现更大的利益追求。

    以抗美援朝和中印边境自卫还击战为例,两次作战都在相当困难的情况下进行,做出用兵决定,十分艰难。朝鲜战争发生时,新中国刚刚成立,百废待兴,国民经济亟待恢复,军队长期作战急需休整,整编复员、边疆剿匪等任务也相当繁重。面对美韩联军向鸭绿江挺进,出兵即出境,即要与世界上最强大的战争机器迎头相撞,我军武器装备落后、缺乏海空力量的弱点将暴露得十分明显。如此困难情况下决定用兵,毛泽东提出:出去了,即使被打回来,也说明我们是局内人,不出去,连入局的可能性都没有。这一思维表现出的眼光和胆略令人印象极其深刻。在毛泽东的战略视野里,战场胜败不是出兵或不出兵的标准,“入局”或“不入局”才是出兵与否的标准。这就将“跨过鸭绿江”上升到了一个更高的战略境界。这位伟大战略家的视线穿越硝烟弥漫的朝鲜半岛,看到了比战场得失更加重要的东西。所以哪怕美国宣布和中国进入战争状态,哪怕美国海空军攻击中国沿海地带、轰炸中国城市和工业基地、哪怕新中国刚刚开始的经济建设计划被破坏、民族资产阶级及部分群众对我产生不满,都阻挡不了毛泽东为了新中国更加长久的安全,一定要“入局”的坚强决心。

    这就是“跨过鸭绿江”这一新中国战略决心的根本来源。

    无独有偶,1962年中印自卫还击作战前,再次出现类似处境。当时中国刚刚经历三年经济困难时期,国力虚弱。军事斗争主要方向又在东南沿海,重点防范蒋军窜犯大陆。与苏联老大哥刚刚吵翻,对方撤专家、停援助,“中苏同盟”已成废纸。得到西方支持的印度则气焰嚣张,一进再进。不得不做出自卫还击的决定后,因我军从未与印军作战,并不摸底,毛泽东与西藏军区司令员张国华之间有一段耐人寻味的对话。

    毛泽东问:听说印度的军队还有些战斗力,我们打不打得赢呀?

    张国华肯定地回答:打得赢,请主席放心,我们一定能打得赢。

    毛泽东说:也许我们打不赢,那也没有办法,打不赢,也不怨天怨地,只怨我们自己没有本事。最坏的结局无非是印度军队侵占了我国的领土西藏。西藏是中国的神圣领土,这是世人皆知,天经地义,永远不能改变的。总有一天,我们会夺回来。

    中印边境自卫还击中毛泽东的战略决心,同样超越了战场胜负。

    抗美援朝,在全世界面前打出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军威。中印边境自卫还击,成为新中国历次军事斗争中赢得最为漂亮的胜仗。这些经典事实说明,要想准确或大致准确完成战略前瞻与预见,思维主体必须以全部智慧和魄力完成对种种决定性因素的切实把握。在这其中立足于最困难、最复杂的情况还不够,还要能够用更加长远利益的追求超越眼前困境,最终为价值久远的战略决策开辟通路。

    不被“泰山崩于前”慑神障目,不被“麋鹿兴于左”乱意分心,领导者才能获得一种持久定力,以更高更远的战略眼光,作为关键时刻进行战略决策的心理底数。只有这样的心理底数,才能由大眼光生大境界,由大境界生大决心。

大眼光、大境界、大决心之综合,便是大格局。

 

什么是民族的致命伤——关于战略思维的思索之四

 

    人们在思维过程中,最先进入头脑的,通常是已有经验、既定方案、成功或失败的例证。仅仅依据这些因素开展思维,得出结论可能省时省力,却往往不是最佳。应该承认,经验提供的思维材料不论如何宝贵,对未来的指导作用都是有限的。问题不会简单重复,历史也不会简单重演,这就是为什么刻板地依照历史经验制订的战略计划,往往难以取得成功的重要原因。

    问题在这里提出来了:如何才能够确保持续的、不断的进取——不管取得多大的成功抑或遭受多大的失败,思维主体也能够通过最大限度发挥主观能动性,实现对经验和传统的超越——唯此,才能产生真正有价值指导实践的思维成果。

    1806年,普鲁士军队在耶拿-奥地利大战中兵败如山倒。拿破仑的俘虏中有一个不起眼的下级军官,他就是后来享誉世界的军事家卡尔•冯•克劳塞维茨。总结普鲁士军队的失败,克劳塞维茨说:“它不只是一个风格过时的例子,而且墨守成规导致的极端缺乏想象力的例子。”克劳塞维茨把普军的失败归于三点:一是中高层军官很少认识到战争特征已经发生了根本性变化。二是军官们更关心自己的军衔和社会地位,而非训练与作战。三是士兵缺少爱国心和军人精神。

    34年后的1840年,中国军队在第一次鸦片战争中兵败如山倒。以中国近代外交史作为其“第一片拓荒之地”的历史学家蒋廷黻说:“鸦片战争的军事失败还不是民族致命伤。失败以后还不明了失败的理由力图改革,那才是民族的致命伤。倘使同治、光绪年间的改革移到道光、咸丰年间,我们的近代化就要比日本早20年,远东的近代史就要完全变更面目。”为什么中国的改革没有更早进行?蒋廷黻认为耽误20年的原因有三点:第一,中国人守旧性太重,承认有改革的必要极不容易。第二,实行新政,科举出身的士大夫地位摇动,他们反对。第三,中国知识阶级和官僚阶级最缺乏独立的大无畏精神。

    战略思维中进取性的意义,通过克劳塞维茨和蒋廷黻两位前人的思辨性论述显现出来了。“墨守成规导致的极端缺乏想象力”的普鲁士王朝,和“失败以后还不明了失败的理由力图改革”的大清王朝,不管自身怎样尽心竭力地挽救衰亡,都无法对剧烈变化的新的历史环境作出战略性回应,最终不得不以十分不光彩的状态退出历史舞台。

    任何一个摊子,不论曾经多么辉煌,单单靠守是守不住的。所以不仅需要保存,更需要创新。不能只是求稳,更需要求变。这才是战略思维具有强大生命力的核心。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你可以说战略思维是综合性思维、全局性思维、长远性思维,却不能说它是平衡性思维、调和性思维、妥协性思维。战略思维中一旦失去了进取性,随之就失去了这一思维中最有生命力、最有创新力的部分。

    1982年9月小平同志讲过一段话。他说:“如果中国在1997年,也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48年后还不把香港收回,任何一个中国领导人和政府都不能向中国人民交代,甚至也不能向世界人民交代。如果不收回,就意味着中国政府是晚清政府,中国领导人是李鸿章!”这段话是在与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会谈时讲的。这段话,展现出在小平同志维护国家安全的战略思维中,进取性所占的分量,其历史进取心又是何等的坚定!

    如果说在一般情况下,国家意志通常表现为代表国家行使权力的领导者的意志,那么领导者真正的进取不光是思想观念上的进取,更包含着能够拿出相应的实力,能够承担相应的代价。

    1982年阿根廷收复马尔维纳斯群岛,表面看确是进取性之举,但实际上其领导层并没有做好应付艰巨情况的准备。一是看到英国正在削减国防预算,估计不会为马岛而战,只要造成既成事实,便可轻取。二是认为即使英国想战,因经济衰退国力减弱,不仅兵力不足,还与马岛相距一万四千公里,后勤保障也成问题,阿根廷尽占天时地利的便利,即使一战,对劳师远征的英军,也能获胜。

    就是在这种思想主导下,阿根廷从政客到军人都没有做好艰苦作战的精神和心理准备,甚至连斯坦利港的机场也未整修,致使战争爆发后阿根廷战斗机无法以马岛为基地攻击英军。其收复国家主权和捍卫民族尊严的“进取心”,既缺乏强有力的物质力量支撑,也缺乏强有力的精神力量支撑,最终使这一失败成为阿根廷延续至今的创伤。

    在英阿两国领导人进取心的激烈博弈之中,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成了胜出者。就是这位“铁娘子”在马岛获胜3个月后来到北京,企图乘势一举解决香港问题。未料等待她的,是邓小平那段十分强硬的语言。邓小平后来还讲了一段话:“香港问题,就是一句话:一点都软不得。”

    英国执政当局当然要用尽一切办法,通过香港实现在整个东亚地区的存在。中国政府则一定要完成香港回归这一历史夙愿。1997年香港回归整个过程进行得如此顺利,与中方对各种情况都做好了充分准备关系极大。中英领导人各自战略进取意识的这一轮碰撞,中方是胜出者。

进取性,是战略思维主体的永恒追求。两手准备,两手抓,两手硬,才能通过进取,最终把握事件发展的进程和主导。

 

强烈的问题意识 ——关于战略思维的思索之五

 

  问题就是事物的矛盾。认识问题就是认识事物、把握事物的开始。战略思维中不但包含问题意识,而且往往包含着强烈的问题意识。

  在英国的伍尔索普,有一棵被封为“圣树”的苹果树。据说当年牛顿就是倚坐在此树之下,望着从树上坠落的苹果,悟出了万有引力定律。今天川流不息的参观者到此,望着这棵长期无人修剪、枝桠及地的“圣树”以及树旁带有皇室标记的铜质徽章,想象当年牛顿双手叠在脑后,在冥想中完成物理学最伟大发现的情景,心中的虔诚与激动可想而知。

  但这是一个错误。当人们把焦点集中在这棵枝叶繁多的苹果树上的时候,忘记了一点:伟大发现的地点并不简单等于这一发现的原因。当年牛顿思维的焦点和起点,是那个至今早已了无踪迹的苹果——它为何从树上坠落——这才是引起伟大发现的问题所在,而不是牛顿坐的地方或那棵苹果树有什么非凡的灵光。

  从这个意义上说,牛顿的问题意识的确强烈。在此之前,苹果悄无声息地不知坠落了多少年,没有任何人将其看作是问题。唯有牛顿把它当作问题,物理学上最伟大的发现——人类第一次找到宇宙和谐运行规则——由此开始。

  只记住那棵静态的苹果树而忘掉动态的苹果这一现象,决不仅仅发生在英国。20世纪90年代北京某次学术研讨会,讨论美国新军事战略,与会者中包括参与制定这一战略的两位美国学者。我方有学者发言深入展开分析:美国新军事战略的三大框架、四大要素、五大特点,娓娓道来,把两个美国人听得目瞪口呆,赞叹道:你们的理论概括真厉害,总结出这么多我们没有意识到的东西!可惜好景维持不长,午餐前这两个美国人开始心存疑惑,午餐后他们已经在小心反问了:研究问题真的应该是这样吗?这样的方法真的是研究问题的好方法吗?

  虽然现场无人回答,但大家还是感觉到了症结所在。全神贯注于挖掘意义,最后丢掉的必然是研究问题。

  所谓问题意识,是指人们在认识活动中,对疑惑或难以解决的实践及理论问题产生一种怀疑、困惑、焦虑、探索的心理,由此驱使人们积极思维并不断提出问题、研究问题和解决问题这样一种思想方法及状态。平时我们多见这样的现象:对问题视而不见或不屑于去发现,对概括成绩、挖掘优点和升华意义却兴致盎然、颇富创造力。这其中丧失的不仅是怀疑、困惑、焦虑、探索的精神和心理,更是积极提出问题、主动研究问题和解决问题的思想方法和实际能力。

  解放战争第二年,人民解放军由战略防御转入战略进攻,刘邓、陈粟、陈谢三支大军打到外线。在快速发展的形势中,中共中央适时提出了“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这一振奋党心军心的口号。但毛泽东没有被这一口号陶醉。在陕北米脂县杨家沟,毛泽东与师哲散步时说:“现在的问题是能不能胜利,敢不敢胜利。”师哲十分不解,认为全党都对能不能胜利没有异议了,毛泽东为什么认为“敢不敢胜利”是个问题。毛泽东阐述说:“我们长期在农村打游击,我们敢不敢进攻大城市?进去之后敢不敢守住它?敢不敢打正规战、攻坚战?我们这么大的国家,我们这么多的人口,要吃、要穿,面临着这么多的问题,我们共产党敢不敢负起责任来?”

  在胜利即将到来的时刻,毛泽东的设问十分尖锐,也极其冷峻。每一个疑点的提出,每一个“敢不敢”的问题,都在为“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这一口号提供细致严密的注脚。这就是中国革命即将发生伟大战略转折的历史性关头,毛泽东作为这一革命的领袖,表现出的超强问题意识。他不仅看到了胜利的前景,更看到了真正实现这一前景必须克服的能力障碍和心理障碍、必须完成的能力准备和精神准备。这一系列“敢不敢”问题的提出,实际渗透着数十年武装割据的中国共产党人,从建立农村根据地到占领中心城市、从农村包围城市到最后夺取城市、从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的游击战和运动战到正规战、攻坚战这样一种中国革命必然要完成的巨大转换。虽然我们说问题思维不能简单地等同于战略思维,但战略思维一定包含着对问题——尤其那些关系全局的重大问题——的思维。就战略思维层面看,强烈的问题意识与强烈的进取求胜意识相一致。与此相反,强烈的粉饰意识则与强烈的安于现状意识相一致。脱离了对问题的关注,就脱离了对未知的探求。

  今天我们正处在重要的发展时刻。在巨大的成就面前,强烈的问题意识变得尤其难能可贵。这里用胡锦涛主席的两段话结束本篇。

  一段话是:要深入研究关系我国经济社会发展全局的重点、难点、热点问题,深入研究我们党长期执政面临的重大问题,深入研究国际政治经济形势发展变化带来的重大问题。

另一段话是:在新形势下,必须把研究重大战略问题摆在更加重要位置,不仅要形成浓厚的战略研究的氛围,还要逐步形成经常化、制度化的战略研究机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