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硬的和柔软的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5/02 01:47:12
铁匠铺
上下舞动的铁锤,抡锤子的手臂,臂膀上凸起的肌肉,铁夹子,烧得通红的铁件以及沉稳的铁砧,总觉得这一切适宜用版画来表现。
那么,铁锤与铁砧的撞击,火辣的铁具刺入水中的声响,不停拉动的风箱,这一切又用什么来传达?即便声响可以传达,那么炉子上的火焰呢?兰色与橙色的火焰,尽情舞蹈的火焰。被火焰照亮的简陋的铺顶,几张大汗淋漓的黑脸,在他们的呼吸前窜来窜去的火星,金色的火星,这些又怎么表达呢?
其实表达与铁匠铺及铁匠无关。
表达是我们的事。
现在看来,我们的表达也不重要了,铁匠姓甚名谁,几十年打了多少件铁具,都不重要了。赵钱孙李和周吴郑王没什么区别,几十和几百件也没什么区别,重要的是他手中铿锵的铁锤声,曾经贯彻乡村的春夏秋冬,贯彻父辈们的每一个早晨和黄昏。
铁匠铺的一切都和逝去的时间同在了。
承载了铁匠铺的那些日子那段岁月也铁一样坚硬了,难以风化。
即使风化了,我也不会忘记那些铁家伙们兴冲冲地走出铁匠铺的样子。
这个是镰刀,这个是锄头,这个是铁锹,这个是铁犁,这个是铁铧……一个个坚硬地走出来了,去奔赴田野的约会。别小瞧了这些铁家伙,它们与柔软的田野情意绵绵。它们与田野里的庄稼关系暧昧。乡间里有怎样的男盗女娼,风流韵事,它们就会和土地有怎样的缠绵。它们知道怎样去呵护疼爱庄稼。该柔情的时候它们柔情,该粗暴的时候它们粗暴,这一点颇像乡间的男人。柔情时,它们会小心地斩断庄稼身边的一切杂念,而粗暴的时候,它们又会像一个男人将他的女人放倒在天与地之间的大床上。比如秋天,这些铁家伙就是一个严重的暴力。
走出的还有铁掌。
铁掌走到了斜阳下的马桩前。钉掌是铁匠的又一个营生。这时候,铁匠显得很神气,他让人把马或骡子拦腰吊在桩子上,把它们的四蹄捆住,他自己则把要钉的蹄子朝上提起,起掉磨损的旧铁掌,噌噌地削平蹄面。这个过程,马或骡子会痛苦,脖子会扭动,蹄子会扑腾。铁匠瞪着眼让帮忙的抓牢,一使劲儿,新铁掌便钉在了蹄子上。
骡子或马穿上鞋子,又该去拉车或耕地了。
骡子和马总有做不完的活儿。
于是,铁匠便总有打不完的铁,打不完的农具,打不完的营生。于是,我们看到的他,便总是抡着铁锤,在单调的撞击中日复一复,年复一年。
那时候,我喜欢到烟火燎绕的铁匠铺玩,看铁匠和他的徒弟叮叮当当,看飞起的火星怎样落在他们的臂膀上,看他们脸上的汗如何铁砂似地滴落。打完铁,铁匠甩着臂膀出来了,他的几个徒弟也甩着臂膀出来了,他们就好像是一个模子打出来的。
我渴望摸摸他们手臂上的圪瘩肉是不是铁做的。
这一直是我最柔软的心事,从1973或1974年,曼延到现在。
乡村画家
奔走在乡间的红白喜事中,步履匆匆,腰间和腿间缠绕着浓烈的油漆味。从这一家出来,又赶到那一家,开门的人总是笑脸相迎。
觉得他们就是乡间的徐悲鸿或者凡高。
人们不知道徐悲鸿是谁,更不知凡高是谁,但没有谁不知道他们,人们叫他们油漆匠。
他们带来的工具很多,铲子,泥粉,油漆,砂布,当然还有排笔。这也许是最劣质的画笔。工具大多与画画关系不大,他们这行却离不开,做活儿需要,东家也需要。这是贫困的乡村,现实的乡村,通俗的乡村,民俗的乡村,最底层的乡村,他们不会不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们像锄田或抓粪一样干活,或者,他们上午还在锄田、割秋或拾粪,下午就被带着烟酒的东家请来了。这当然让他们高兴,高兴的不光是可以拿到一点钱,还可以画画了。这是他们心底的秘密,不便张扬。
于是他们开始干活。
这一家有个要结婚的儿子,家具已经打好了,一对镶着镜子的立柜,像模像样的立在那里。他站在柜前看看,又绕到后面看看,打开柜门看看,又敲着木板看看,终于说话了,他说这家具好,这家具打的真好。他看到东家脸上的笑意渐渐浓了,好像看到了以后的日子,以后越来越有滋味的日子。他蹲下来调料,把泥子粉和好,然后一铲一铲地抹到柜面上,填平日子的坑洼或被岁月腐蚀了的木洞。接着他开始打磨,砂纸与柜面的摩擦声尖锐刺耳,他觉得牙根一阵发酸,他知道东家的牙根也会酸上几天或者更久。这真是一件枯燥的营生,像他们的生活一样枯燥。这尖锐刺耳的声音不会轻易跑掉,它们会持久地留在木器里,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刻突然钻出来,让木器的主人大吃一惊。
上漆是一个重要的过程,一遍,两遍或者三遍,这就要看主人的光景主人的趣味了。一般都漆得大红大紫或苹果一样鲜绿,这是乡间的流行色,几十年不会改变。而这一切对于他们,却有些心不在焉或轻描淡写了。那么,他们在等待什么呢?
如果你看到过他们在干好的面漆之上作画,你就知道他们等待什么了。一枝红梅,两只喜雀,三枝芦苇,就这样笨拙或者活脱脱地出现在他们笔下,出现在面漆之上。好像是,他们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作画的空间,一只粗大的手在玻璃门上随意点染几笔,一幅小桥流水就出现了。也许是听到了潺潺的水声,看到了花开的姿势,他们脸上渐渐留下了春风走过的痕迹。这时候,他们会得意地看着油漆过的家具,接过东家奉上的烟卷、茶水和一大堆赞美。
要漆的还有墙围,炕围,地围。
还有油布。
兴样板戏时,墙围上画的是革命的李玉和或李铁梅,再往后,画的就是晋剧的折子戏或别的什么了。油布则是大红的底色,孔雀就在这大红上开屏,蓝绿相间的翅膀,翅膀上或大或小或红或黄的眼睛。
也画宣传画,街头的主席台,跃进门,过街的标语等等,都会留下他们的丹青。
当然也画棺材。
他们在装着死人的棺材头上,左描一笔,右描一笔,于是棺材头就威严得让人害怕。让人看了想落泪。让人看了想起了另外一个世界。
1973年那只油漆匠的手,油漆深深地渗入了他的关节,他的皮肤,皮肤的皱皱折折,好像永远也洗不掉了。
漆也深深地渗进了我的记忆和乡村的皮肤。
打造村庄的老木匠
坐在我空旷的童年里拉锯,一棵树从他怀里倒下了,又一棵树从他怀里倒下了。一只坚硬的手指挥着老木匠的手,那是队长的手,队长说这棵老头杨没球用啦,老木匠就将这棵没球用的树伐倒。
很多时候,我看到老木匠手指崩紧墨线,打在光滑的剥了皮的圆木上,然后顺着墨痕将老头杨锯成一块块木板,削刨,凿眼,开榫,做成盖房的椽檀,马车的辕子,家具的档板。就那样慢条斯理地做着,不急不躁地做着,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地做着。他的凿子,他的斧子,他的锯子,他的锛子,他的铇子,他的角尺,他的墨斗……堆满了我空旷的童年。
很多时候,我们看不到老木匠的腿,就像看不到老头杨的根。老木匠的腿埋在了卷曲的木花里,木花是从刨子眼里冒出的,散着清新的香味。老木匠的头上身上也沾着卷曲的木花,无论他走到哪里,一片木花就会冷不丁地掉下,又一片掉下,很张扬,很不安分,彻底暴露他的行踪。
所以说啊,在我们那个村庄,老木匠无法逃遁。
循着那一片一片的木花,人们总是会在某一个地点找到他。人们离不开他。男人们离不开他,谁不削个锄柄锹柄斧柄啊。女人们也离不开他,家里哪离得开板凳锅盖啊。孩子们离不开他,做个弹弓手枪方盒的。老人们就更是离不开他了,他们最终的归宿最终的房子都需要他打造。村子里的畜牲也不离开他,驴啊马啊骡子啊羊啊都想着他,啃破了的槽子想着他,断了的马桩想着它,乡间路上的马车驴车也想着它。
老木匠为此自豪,有时候他觉得村庄的一切都需要他打造。他因此有做不完的营生,他活着好像就是为了打造这个村庄的。
徒弟们于是也有了做不完的营生。
很多时候,我发现徒弟和师傅打量木头的视线一个样,豁木头的姿势一个样,就连走路的姿势都一个样。所以,有时候他们从木匠棚里走出来,我以为是一片树林的几棵树走出来了,一篇课文里的几个句子走出来了。
后来,徒弟们翅膀硬了,翅膀硬了便会从师傅腋下飞走。飞走了一个,还会再飞来一个,有时我看到老木匠会坐在圆木上发呆,半天不说一句话,半天不做一件营生。但我从没看到过他流泪,我知道老木匠从来都不愁身边缺个徒弟。走了的,自然是另起炉灶了,这时候他们差不多也成了老木匠,一张口就会说出师傅说过的话,一走路也会冷不丁地从身上掉下一片木花。
徒弟们日渐淡出了老师傅的视野。
老木匠依然日复一日地忙活着,打些老式的家具或牲畜需要的东西。只是他不明白,怎么营生越来越少。他忽然觉得自己老了,老得像一棵老头杨了,老得像自己做的用过了几十年的木桶,一抽箍就会散架。
老木匠知道,总有一天,他会被时间伐倒,那是最锋利的斧子,最锋利的锯齿,最锋利的刨子。
老木匠于是开始给自己造房子,像给村里的老人们造房子一样,他要很讲究地给自己造一座像模像样的房子。那是他在另一个世界的归宿,自古以来人们叫它棺材。做好以后,老木匠忽然老泪纵横,他知道,总有一天自己会离开这土窑洞,躺到那个木房子的。只是他不知道这工具,这手艺,该带到哪里?
而我,在十几年后才听到了他的哭声,看到了那颗苍老的泪珠。
七十年代的缝纫机
一台闲置在时光里的老式缝纫机。
一台停留在七十年代的老式缝纫机。一双脚不停地踩啊踩,它却再不会移动半步,这台缝纫机就这样停留在过去了。七十年代的缝纫机和我的童年一起留在了七十年代。
七十年代的缝纫机,七十年代了不起的缝纫机,七十年代让人刮目相看的缝纫机,七十年代让人心酸让人掉泪的缝纫机。
七十年代的缝纫机行走在农业时代里,这就注定了它的小农意识,它的目光短浅,它的小家子气。七十年代的缝纫机很少看到新布料,缝旧补穷是它的日常业务。不能不说,七十年代的缝纫机缝补着一大堆单调而乏味的农业日子。一双脚不停地踩啊踩,该缝补的衣服却越来越多,本来该缝一针的,结果是,非要铺张成十几针。比如,屁股,非要纫成个图案,一圈一圈一圈一圈一圈,蜘蛛网似的,树木的年轮似的,近视镜的镜片似的,草帽的帽顶似的。七十年代的好多屁股都是这样的,一圈一圈一圈一圈一圈。再比如,胳膊肘,本来补一小块补丁就行了,结果非要方方正正补上个大补丁,也要密密匝匝的纫上一圈一圈一圈一圈一圈。
七十年代的缝纫机,踩着踏板的是女性的脚,握刀和握剪的是女性的手。于是新做的衣服上,新打的补丁上,留下了女性的味道,呼吸,体温。柔软的手,坚硬的衣料,这也许是最好的搭配。这也许是最鲜明的对照。这也许是最生动的细节。七十年代的民间生活就是由这样一些细节构成的。
缝过了,补过了,衣服好像紧凑了一些,日子也好像紧凑了一些。好像是,穷日子的破处总是多,窟窿也多,缝过了,补过了,没多久,又破了,窟窿又多了。于是一双手不停地忙碌,不停地操劳,将要补的地方移到针头下,将要纫的地方移到针头下,一双脚呢,不停地踏啊踏。日子就这样一脚一脚地向前,即使还要破,还要磨出窟窿,但总得向前啊。
女性的手偷懒的时候,缝纫机也偷懒,日子于是也偷懒了,慵懒地依着黄色的土墙或者木栅栏,说些家长俚短,说些孩大娃小,当然话题最后总会落在缝缝补补上,好像只有落在这上面,才像个女人,才像个精打细算的女人,才像个会过日子的女人。谁的针脚密密实实了,谁的马马虎虎了,这时候,即便宽厚的女人也显得很挑剔,不肯将一句不扎实的话说出来。而这样的闲散时光不会太多,忙活惯了,操劳惯了,总觉得这有些奢侈,到了很老很老的时候才享受得起,消费得起。于是简短的点评之后,便又去忙各自的了。
于是日子在一踏一踏中继续,破了补,补了破,那单调的节奏穿过了整个七十年代。
等我再回过头来打量时,七十年代已留在背后了,只看到一个打补丁的温情的背影。
还有那台老式的缝纫机,再也走不动的缝纫机,独坐在孤寂的时光里。
还有,七十年代的屁股,屁股上的一圈一圈一圈一圈一圈。
光头
一颗光头,一颗光头,还有一颗光头。老年的光头。少年的光头。中年的光头。青年的光头。在乡村,在那年月的乡村,光头像西瓜地的西瓜,触目可见,挤满了我空旷的童年。
有这么多光头,剃刀功不可没。
光头让乡村的夏天凉爽,让晦涩的冬天充满了亮度。
一把剃刀,在一块荡布上擦一擦,锋芒毕露。剃刀行走在发丛中,斩草除根,剃刀总是很恶毒。剃刀像阶级斗争一样严酷,不把你铲除,誓不罢休。剃刀像敌我矛盾。剃刀能剃出最好的阴阳头。剃刀能剃出最好的有罪于人民群众的光头。剃刀出没的时代,想象总是寒冷。
然而,那只是一篇文章的时代背景,在我的乡村,光头还是像太阳一样无比温情,无比明亮。
同样在我的乡村,手推剪与剃刀并行不悖,它们同时行走在民间。不像阶级斗争一样你死我活。不像语录歌一样,非得东风压倒西风。手推剪清脆地行进在头顶上的杂草丛中,像镰刀行走在谷个子当中。谷个子归仓,切掉的头发和上泥,泥灶。在我朴素的乡村,勤俭的乡村,光头和光头的妻子们总是牢记一个道理,居家过日子,没有没有用的东西。比如那从头上铲除的头发。
我记得有一天,一个成语从课本的第三十五或三十六页飘出来,逃出了教室,而我不得不去追赶它。我在队部的理发室逮到了这个成语。这个成语叫心向往之。这时候我才发现这个成语暴露了我的心事。我在那个北京女知青的身边坐下,洗了头,然后就听到了手推剪在头顶上行走的声音。我挨得她很近,我嗅得她身上有一股好闻的味道,后来的很多个日子,我以为那就是北京的味道。
我没想到北京离我这么近。我没想到北京这么好看。我没想到北京这么好闻。
我没想到对面的镜子里又多了一个光头。
这个从1975年的小学教室逃出的孩子,安安静静地坐在那个北京女知青的身边,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忽然忍不住笑了。
我离开了她和她的理发室,书包里又多了一个成语,它叫恋恋不舍。我回到家,母亲问我头发哪去了,过年时泥灶还等着用呢。我于是又回到了队部的理发室,只为了找回自己的头发,只为了包回去供母亲和泥,抹在过年的灶上。当然,我更知道我回到那里,只为了多看一眼好看的北京。
很多年后,回望当年的笑容,我的心无比温暖。
我翻出了一本画册,找到了一些老照片上的剃头挑子。一头是带抽屉的方凳,一头是坐着铜盆的火炉。这些挑子曾经游走在我的村庄里,游走在村庄的历史里,而我无缘一会。我真想走进照片里,在那黑白天地里的方凳上坐下,用铜盆里的水洗一洗。那也许是清时的水,泼水的也许是明时的手,但我知道我是无法走进去了。
一切都远去了,成为一种泛黄的背景,而这是一个冰凉的电器时代。
走进美发屋,你的头顶便成了一个建筑工地。眼前是晃动的红头发,黄头发,绿头发,棕色的头发,这个不再朴素的时代那么冰泠,却五彩缤纷。让人眼花缭乱。
我更想坐在1975年的队部理发室,闻一闻北京的味道。
洁净的脚
赤着膀子的汉子踩着粉饼,健壮的腿,油香竟然来自他们的脚下。就在那时候,我知道,这些汉子的脚是世界上最洁净的脚。
而一边,是不停转动的石碾子,一头被蒙住了眼睛的驴子,不停地拉,转。驴子和汉子身上的汗都在滴。
碾盘上是从田野走来的油菜籽,这些油菜籽是金黄金黄的油菜开花后的果实,很多个日子,它像油画一样铺展在我的面前,铺展在乡村的视野里。这些从油画里摘来的果实,在碾子的重压下,欢唱,欢唱。
这是古老的碾歌,朴素的碾歌,原汁原味的碾歌。
在碾盘上碾三遍,在大锅里炒三遍,蒸三遍,而踩却是无数次的。在蒸过的粉饼上踩,那无疑是蹈火。油就是这样提炼出来的。我于是知道这是世界上最有耐心最不厌其烦的脚。
这样踩过了火的脚,还有什么不敢走的路?
很多年后,我还知道,这样的脚比手干净。这样的脚是几首诗换不来的。这样的脚也不需要赞美。
这样的脚走在那个年月里,从榨油房到他的窑洞,距离很短很短,可一走就是几十年,几十年间步履蹒跚。我于是知道这是世界上最艰难的脚。
我还知道,这样的脚回到家后,一开始,他们的老婆会抱着哭上半天,会帮着挑去上面的燎泡,会帮着用热水洗,冷水敷。泪水会掉进盆子里,那是辣的,苦的。后来她们不哭了,这双脚也结了老茧,他们把那层老茧叫忍耐。
我于是知道,这是世界上最忍耐的脚。
洁静的脚,艰难的脚,忍耐的脚,就那样走在简陋的榨油房里,踩疼了一个时代的心弦,让我们无法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