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爸爸所乐:邵绡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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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爸爸邵洵美,走了四十年了。我和他最后的一面是在病室里,陪伴他和死神搏斗通宵之后的第二天黄昏,我来向他告别。他急促的呼吸趋平和了些,脸瘦得变陌生了,眼梢挤出一丝熟悉的笑,勉强欠起身来伸出手,与我轻轻地一握,轻得只有我听得见地说了声:“谢谢你。”
  手是冰凉的,但他的手心里有股暖流涌入我的心间。他那瘦得只剩下皮遮着筋和骨的手背,前一夜我曾轻轻抚摸,想以此缓解他喘不过气来的苦痛。1956年,玉姊突然窒息亡故,妈妈号哭通宵。第二天我走进爸爸的房间,他呆坐窗前凝望天空,左手放在译稿上。我伸手轻轻抚摸他的手背。厚实的手背上青筋微露,那是我第一次触摸。不记得从小到大他握过我的手。过马路是妈妈的手牵着的,烧得滚烫的额头是妈妈的手轻轻拂过。然而,爸爸的手我却再熟悉不过了。
  多少次,我端详过他的手:研墨时的韵味,执笔时的力度,在空中写字时笔画的顿挫,谈笑间比划的夸张。剪玻璃纸包邮票的精确。我最深刻的印象是:他食指中指夹着书页翻动时透出的领悟和意会。自我有记忆,我们已住在上海霞飞路那两层的带花园的小楼,放学回来总见他手捧着书报杂志。他喜欢躺在床上看书,也难怪,屋小人多,没有间书房,床就是他的活动场所。靠在枕头上边抽烟边看书是他的一大乐事。有一次,他看书看得忘乎所以,烟灰落在棉被上,差点酿成火灾。他一边看书会一边沉思。时常眯着眼笑。墨西哥漫画家珂佛罗皮斯为他作的画像就捉到了他瞬间的神情。他的四周总是堆着看不完的书,就像《我的书斋生活》里描述的那样:“书架上放不下,便放在桌子上,桌子上放不下,便放在椅子里,椅子里放不下,便叠在地上……”在我的感性认识里,爸爸是一个沉湎于书的读书人,恰如他在《晒书的感想》一文里所说的那第六种人“看书而做书的人”。
  
  一
  
  近一二十年来,我读了他几百篇诗歌、文章,回顾他的一生,对他有了理性的、较全面的认识:他原来是个理想主义的读书人,执着地为实现理想而奋斗。春风得意时,艰难困苦时,他都是洒脱、达观、幽默的,立定自己的主意。上世纪30年代时代图书公司的兴旺时期,他并不是兴之所至地盲目办刊物。他是为推动文化艺术的进步,为组织“文化的班底”而大力办出版,他是有步骤的。“第一便是要设法去养成一般人的读书习惯,要引起他们的注意”,因为“图画能走到文字走不到的地方”。于是,他用足心思办画报,从《时代画报》、《时代漫画》到《万象》,当时为时代作画的漫画家有一百多位。接着,他再办通俗、幽默之类的刊物。日军的侵略打乱了他的计划,他便结合国际国内形势办了份《人言周刊》,一连发表近五十多篇评论,促人警觉,呼吁抗日救国。“孤岛”时期,他也没有气馁,经济上捉襟见肘,就争取外国友人的帮助,办抗日杂志《自由谭》和英文的《直言评论》。
  他能在热闹中冷静思考,认真做学问。抗战前十年,他写文章办出版,为的是发展新文学。他用史家的观点看问题,提出“新文学的出路是一方面深入民间去发现活辞句及新字汇;一方面又得去研究旧文学以欣赏他们的技巧,神趣及工具。我们要补足新文学运动者所跳越过的一段工作:我们要造一个‘文学的过渡时代’”。战争摧毁了他的理想之花,“当中国从北到南不再和平,所有的杂志都停刊了,现在更多的是战争文学。”他提出:“在抗战中,发生宣传效用的诗便是好诗。”《自由谭》上那首《游击歌》完全没有了他过去的诗的唯美。1941年上海沦陷后,他不能再挥毫抒发心头的愤怒,只能在方寸之中释放自己的压抑。看儿子集邮,品出邮票里的艺术,从而滋生集邮的兴味;从集邮复习中国的历史,他钻进了邮学,写出的集邮文章近七十篇。
  抗战胜利了,一有机会接触报刊。他就发表了《赶快写定我们的战史》。读这篇文章,我们可以看得出他已经为如何撰写抗日战争史翻阅过不少参考资料。战前他主编的幽默杂志《论语》半月刊复刊了。内战、物价沸涨、民不聊生……他万分不满。然而,在国民党当局钳制新闻自由的恶劣环境下,刊物还要生存,他不得不动足脑筋大做“论语文章”,鼓励作者运用“春秋笔法”,利用幽默的手法,抨击国民党的反动统治。假借幽默写时评,也是他钻研的一门学问。何为幽默?他写了不少文章,再三阐述如何“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谑而不虐”。
  
  二
  
  爸爸说:“我是一个天生的诗人。”他是从写新诗开始自己的文学行程的。亦师亦友的徐志摩空难的打击,使他难有心思再写诗,加上忙,后来他就没发表多少诗。他太热情了,热衷于忙各种事:不时得为朋友的刊物写几篇捧场;帮忙举行木版画展览会;迎接冼星海归国;张罗“笔会”的工作;参与“人权保障同盟”、“文艺救国会”的活动;抗议特务绑架丁玲、潘梓年等等——当然时不时得为资金周转去筹措。他在《一个人的谈话》里说自己“是一个从没有一忽疏远过诗的人。……爱忙也是我的天性,……忙尽忙,可是我的记忆里早积上了几千百行,我相信我随时可以写下来。”遗憾的是,这“千百行”诗一直留在了他的心田而未见诸报刊!1968年,离世前一个多月,他在给我小弟弟小罗的信里写道:“最近寻到许多以前写的诗句,每首记录一个时期的历史,句子有的很新鲜,又反映出当时的思想情况。抄给你和妈妈看看,不知有何意见?”可惜那些诗稿,在妈妈仙逝后,我们遍寻不得!所幸他用心撰写的新诗理论研究的著作留存于世。
  我惊讶地发现,八一三后最艰难的两年里他居然能定下心来写诗论,继英文写作《孔子论诗》之后,他在《中美日报》的“集纳”一连发表三十一篇之多,涉及什么是新诗、新诗怎么写、新诗与旧诗、诗与散文、抗战时期的诗与诗人、新诗的病根,以及中国的诗派与美国的诗坛等等。记得1957年臧克家就拿着新的《诗刊》第一期来找过爸爸;《上海文艺》月刊的编辑还特地登门请爸爸写一篇专稿谈谈新诗与旧诗的问题。
  上世纪50年代初,爸爸转而从事外国文学作品的翻译工作。他翻译从不草率从事。他认为,翻译是一种运用两国文字的文学工作,缺一不可。第一个条件是对于原作的文字要有彻底了解的修养;其次,对于译文的文字也要有充分运用的才能。译者必须知道原作的每一句话或每一个字的正确解释,以及神韵;还必须知道怎样用另一种文字去表现。翻译出来的作品要能和原著一样,神韵是互相吻合的;像是把原文重生在另一种文字里。爸爸的翻译是再创作。我们可以从他翻译雪莱的《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看出他如何用功。
  在决定翻译时,他发现翻译这部诗剧有个极大的困难,即缺乏参考材料。他认为,外国的古典巨著,尤其是年代久远的作品,在字义方面和句法方面,现在都可能已经起了相当的变化;当时流行的口头语很多已经失传;还有当时的风俗、习惯、服装、建筑等,在普通的辞书上不一定能找到解释,必须依靠各种专门的著作;甚至连标点也不能放过。雪莱自己的标点诗句又素来不依常规。他的标点符号,与其说是服从文法的规定或是阐明词句的意义,不如说是供给诵读的参考。或是当作韵节和语气的标志。
  众多疑难面前,他只有求助于老友、复旦大学外文系主任全增嘏。在爸爸的“案头随笔”里有他的工作记录。
  1955年5月12日写道:“今日收到人文(按:人民文学出版社)信,将翻译计划寄去——”
  1955年5月20日写道:“我已决定译《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数日前曾专致信增嘏兄,乞伊将复旦藏书抄示。今日得回信,十分欣慰,增嘏诚老友也!目录如下——(按:共八本书)。”
  得到了全伯伯的帮助,爸爸方才敢动手。他在“译者序”里写道:“多亏各方面的同志的帮助,为我借得了好几种不同的版本,和几部重要的传记,使我总算得到了一些摸索的门径。可是有不少地方,依旧只得穿凿附会,这个也许不能专怪参考资料的缺乏,而应当承认是自己能力的薄弱了。”
  后来,他又译了雪莱的《麦布女王》、拜伦的《青铜时代》、泰戈尔的《家庭与世界》等。邵洵美的译作不多。1953年后译过再版三次的《汤姆·沙耶侦探案》和后列为“外国文学名著丛书”的《玛丽·巴顿》。秦瘦鸥评说:“——邵洵美写过大量新诗,然而比较起来,他在翻译方面的贡献更大。翻译诗歌难度更高,但他译的拜伦,雪莱。泰戈尔诸人的诗作,都能符合‘信,达,雅’三项要求。”赵毅衡提到邵洵美说:“雪莱的几部长诗,难读,更难译,但他译笔华美而熨贴,才气纵横。与专事翻译的诗人查良铮(穆旦)并世无三,‘南邵北查’。笔者少年时最喜读这二人的译文,后来读原文,反没那种美的战栗。”
  回顾爸爸动荡的一生,他终究是一个认真做学问的人、一个诗人、一个读书人。我如今到了古稀之年,居然也日日埋首文字堆。这是爸爸无声的影响,是爸爸在我幼年时的训诫。1947年,我十五岁时,爸爸在我的纪念册上题词:“蹉跎莫嫌朝光老人生惟有读书好”。至今,我仍乐爸爸之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