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母亲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08:05:54
那时我正在别处上学,母亲突然来了,和父亲一起。我在路上遇见他们时,真有那么一秒钟时间,我陷于那种恐惧中,因为我居然认不出他们了。他们就像我所遇见的最普通的中年夫妇。母亲安详知足,父亲神色寂然。母亲病了,这也许是我大脑失常的原因所在。母亲罹患癌症。可母亲一向都非常健康,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母亲腿老疼,因为关节炎。但母亲自己治好了自己。她在山上放羊时,总爱坐在花丛中,就是花儿开得最茂盛的那个草滩。不过,母亲生性并不浪漫,只是因为花儿多的地方,蜜蜂也多。她专拣那些体格健壮的蜜蜂,拈住它们的翅膀,用嘴轻吹,惹得小家伙火了,亮出有毒的针刺,母亲便任由蜜蜂愤怒的剑戟刺入自己的膝部。据说,蜜蜂的断刺刺在人皮肤上还是活的,还会继续向皮肉里行进,这种痛苦的过程母亲每天要忍受十几次。渐渐地,母亲的膝关节不疼了。她还向别人介绍这个好方子,可是,即便是男人也不敢效仿。我不愿意将绝症这样的字眼儿与母亲联系起来。她是多么健朗的一位女性,在阳光下晒得像一穗饱满厚实的高粱。她挽起裤管抱着一捆柴过清澈冰凉的河水;她骑着自行车像风一样走过;她抬起胳膊用挽得老高的袖子擦额头的汗水;她在火炉边纳鞋底;她在缝纫机边做衣服,她站在高高的木梯上摊晾萝卜干;她坐在电视机前边看《这里的黎明静悄悄》边静静流着泪;她手拿奶瓶,羊娃们甩着长尾巴欢叫着涌向她,包围她,亲昵地蹭她的小腿……我在黑暗中像翻明信片一样回忆着过往,我止不住恐惧,止不住悲伤。母亲和父亲当时是去石河子医院,顺道过来看我和大姐。我正在准备高考。但我没有像渴望中那样,挨着母亲躺下,在她温暖的气息中好好睡一个长觉,平复童年的梦魇。我躲在小屋里,看着在地板和窗台上飞上飞下的小鸽子发呆。我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但心里总汪着一潭泪,望着窗台上沾着鸽子羽毛的干花伤感。那是我在放学路上为母亲采的一束野花,可我没送到母亲手里,我害怕在别人眼里感觉太傻气。如今,花已经干了,依旧有花的样貌和好看的形态。母亲从石河子化疗回来,依旧折到姐姐家里。母亲依旧很安详,但走路再也不会掀起一阵阵风,而是像风随时都能把她吹走。于是我说,妈,你怎么像那个被风吹走的布袋姑娘?母亲笑了,那神态就像一个正在病中的小姑娘,苍白的皮肤,依旧活跃而微笑的眼。父亲却生气了,他说,你功课做完了吗?就要高考了,好好复习,你妈可是对你抱着最大希望的。我便不再做声,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母亲病了,父亲更大男子主义了,仿佛母亲是他最不省心而又最需要疼爱的小女儿。我经常听到母亲轻声嗔怪父亲不该因为她的病而对所有人都那么严厉。我想如果母亲没有我们6个子女,那她要省却多少烦恼啊,没有柴米油盐烦恼的母亲的少女时代,母亲想过这些吗?我甚至看到发芽的洋芋都暗自伤感,把自己想成没心没肺充满活力的小洋芋,而母亲正是那个日渐消耗的老芋块。大家收罗各种偏方为母亲治病,听说炖鸽子能缓解病情,姐夫就将我养的几只鸽子杀了,那些鸽子是一家人,最小那只鸽子才学会飞翔。我为母亲哀伤,我为鸽子哀伤。我的眼泪不知该流向何方,它们像迷途的羔羊,散失在阵阵狂风中。那天我放学回家,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母亲拿一张诊断单给我看,说,你看看,上面说了什么。尽管医生的字体都很难认,但我还是看清了那个字,还有“扩散”等不祥的字样。我没有为母亲读出那些字,因为它们的确太难认了,而且差点儿逼出我的眼泪。母亲说,没想到读书人也不识得这些字,那你帮我念念这个吧。母亲递给我一本黑皮书,是本《新旧约全书》。母亲说在医院化疗时,一位挺慈祥的老妇人给的。看我一脸疑惑,母亲笑了,笑得有些腼腆。说:我翻了一两页,神话故事一样,挺有意思。小时候,父亲和大哥死得早,可早年我们家里可是有名有姓的庄户人家,山前山后都是我家的地。可我幺娘(母亲)不识文断字,我也只上了个高小,就被你爸爸夸了一辈子,但我也认不得几个字,你帮我念念吧。母亲的脸红了,似乎是在为自己识字不多而难为情,或者觉得自己像个孩子。我为母亲念了创世纪,念了“当诺亚600岁,2月17日那一天,大渊的泉源都裂开了,天上的窗户也敞开了。40昼夜降大雨在地上”,又念了撒母耳初得启示等篇章,母亲一直听得很入迷,眼睛看着遥远的一个什么地方,不知道在想什么。后来母亲又说,我听那老妇人说,有很好的诗歌,你给我念两段吧。我一翻,才发现诗篇有几页是折着的,料想母亲以前也看过,便读母亲在下面画了横线的段落:“愿神怜悯我们,赐福我们……”我看见母亲闭上眼睛,午后的阳光照在母亲薄薄的眼皮上,她的高颧骨上再也看不到高粱一样的红色,而是病态的苍白;她花白的头发让我想起萎败的花朵,我的眼泪突然汹涌而出,母亲恰好睁开眼,问:为什么不读了。我借口屋内太暗,走到门前去开灯,背着身拉亮了灯,又说,妈,我出去喝水,到外屋我为自己倒了一大杯凉水灌进肚内,可是不行,那一大杯水又从我的眼眶里疯了一样地流出来……等我再进去时,母亲已经睡着了。后来,母亲的病终于到了末了,父亲工作忙不开。由四姐丽华陪母亲去成都,我和妹妹正准备着毕业考试,去和母亲见了面,母亲从伊宁市离开,我们不知道那是与母亲的永诀……我曾经一次又一次地追问四姐母亲去世时的情景,问一次流一次泪,到现在依然是这样,那仿佛成了一种自我折磨,一种无法回避的强光的照射,你不得不闭上双眼……那是一种真正的强光,一种洞彻肺腑的强光。我知道母亲的一生寂寞,虽然她有6个孩子,但她几乎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和空间,家庭的重负推着她努力向前走。而当她临离开人世,只有一个女儿在她的身边,她的体重轻如一个孩童,舅舅毫不费力就将这一小小的孩子般的身躯放进棺木,那时我们都不在她的身边,她应该怀着何等寂寞的心情离开!那是我一生都无法忘记的记忆,它们再一次通过我的血液抵达我的内心,贯穿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