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走向衰落

大国走向衰落2007-01-08 10:47　●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具有绝对控制世界政治的资源，而只有控制地区政治的资源，导致“体力透支”的全球性扩张往往会使一个大国走向衰落
●很多衰落的大国原本制度并不落后，但久疏创新，渐而先进制度变得落伍
●在当今世界，谁能解决人类所面临的共同问题――如能源、环境问题，谁就能突破进一步发展的瓶颈，有可能引领人类的未来，成为未来的大国
编者按：“大国崛起”是时下最为流行的话题，历史上大国崛起的经验固然给我们提供了参照，但我们在看到大国成长之路并不平坦的同时，也要看到大国要确保强盛更是难上加难，历史上不乏大国盛极而衰的例子。那么，造成大国衰落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围绕这一问题，复旦大学国际问题研究院常务副院长沈丁立，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战略问题研究中心教授张文木，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许平展开了讨论。
导致大国衰落的原因有哪些？
许平：古往今来，造成大国衰落的原因很多，没有哪一个大国的衰落是由一种原因造成的。仅一个曾经地跨欧亚非的古罗马帝国的衰落就有经济的、政治的、军事的、社会文化的和道德风尚的等等各种解释。再比如，１９世纪的英国称霸一时，它的衰落既是外部过度扩张的结果，也有内部原因，大量资本流往殖民地攫取高额利润，导致国内的资本投入不足，使英国不能再引领新的时代。但是在造成某个大国衰落的多种因素中，总可以找出起主导作用的原因，而这个原因必然使它不能再与时代共进，并被其他国家赶超。
沈丁立:很多大国衰落是制度原因造成的。落后的制度导致了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发展不相协调。苏联的衰落就从多个侧面反映了这个问题。苏联的社会制度虽然在一个阶段里有力地提升了生产力，但不能保障其持久性。它的社会制度没有产生足够的内部反制能力，民主建设严重匮缺。同时，苏联的生产力发展失衡，它发展经济首先不是考虑民生，而是在乎国家间的对抗性竞争。人民没有直接从国家间对抗中获得好处。
张文木：国家也是一个生命体，“体力透支”往往会使一个大国走向衰落。对已崛起的大国而言，其衰落速度与扩张程度成正比。可以说，大国往往崛起于地区性守成，衰落于世界性扩张。在这一点上德国是一个很好的例子。1871年德意志帝国成立，在统一后，德国已有了令整个欧洲望而生畏的武力。但此时俾斯麦却清醒地意识到德国的扩张已达到欧洲列强可接受的极限，此后他坚持地区性守成原则。德意志帝国成立后，俾斯麦立即在官方文告及议会演说中反复强调,“除了自己继续保持安宁，在和平环境中进一步发展外”,别无他求。德国外交表现出少有的温和，地区性守成的外交政策使德国国力迅速上升。19世纪末，也就是俾斯麦辞职时，德国工业生产几乎赶上英国，在总产量方面甚至已超过英国。不幸的是，德国威廉二世及后来的希特勒放弃了这种与大国交好的温和外交政策，走世界扩张和无限透支武力的道路，这又使德国在大战后惨被肢解。
历史经验表明，世界上没有一个大国有力量可以与两个以上的大国对抗。古罗马人开始只是为了自卫，先与北方的高卢人打仗，后又与南方迦太基人发生战争，胜利后继续向整个地中海国家进攻，结果导致罗马帝国整个灭亡；19世纪初，拿破仑与英国作战，取得辉煌的胜利，继而于1812年轻率深入俄国，其后三年便遭到失败；20世纪40年代，德国希特勒开始跟英国作对，赢得西欧，1941年正在得意之际挥师直奔苏联，其后又是三年便遭到失败；同期的日本开始与中国开战，初期取胜，1941年又与美国开战，其后还是三年失败；上世纪50年代在朝鲜战场上，美国与中国和苏联对阵，美国三年便败；60年代在越南战场上，美国还是与中国和苏联作对，结果时间是长了些，但也是败得没有面子。
所以说，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具有绝对控制世界政治的资源，而只有控制地区政治的资源。正因此，历史上才出现了当一个帝国扩张接近全球的时候，其生命也就走到尽头的现象。
是否所有大国都逃脱不了衰落的历史规律？
许平：中国古书《管子》所云，“地大国富，人众兵强”。但16世纪以来，葡萄牙、西班牙、荷兰、英国、法国、德国、日本、美国和苏联，相继登上世界舞台，各领风骚数十年，甚至上百年。这里唯独没有地大物博的中国。这说明，近代以来的大国不是地理意义上的、人口意义上的大国，而是由一个国家的经济实力和政治影响力决定的，因此，它是相对的。既然是相对的，就有变化的可能，或者说必然会变化。
沈丁立: 从长时间尺度譬如几百年的尺度看，所有国家都会衰落，大国概莫例外：苏联已经解体，英国在世界的地位早已随着反殖民运动的开展而严重下降，帝国日本和德国都盛极而衰，而中国在过去一个半世纪的时间里，长期处于衰落状态，只是在最近二十多年中，才重新走上中兴之路。再看美国，二战结束后虽然其国力举世无双，但同期它经济的相对实力却持续退步，经济规模已从二战结束后占世界一半，下降到近年只占世界的30%左右甚至以下。
但从短期看，不是所有大国都会衰落。还以美国为例，美国在过去几年里除了道德形象有明显衰落外，其硬实力在绝对量上并未衰落。相反，它的经济科技与国防等能力还在攀升，而且这种趋势还有望持续相当一段时期，至少在未来二十年或者更长时间内，美国的绝对力量还不会衰落。
张文木：“大国注定衰落”是哲学意义层面上的话。有的大国可以经过几百年才衰落，有的大国几十年就衰落了。不同大国生命期的长短有很大不同，对世界也有截然不同的意义。一味从历史规律的角度出发想问题，有的时候实际意义不大。
什么影响了大国的生命期？
沈丁立:事实上，很多衰落的大国原本制度并不落后，但久疏创新，渐而先进制度变得落伍。相反，不断的制度和科技的创新，却能保证一个国家的健康发展。
我国古代的科举制度有其先进性，因为它崇尚知识，强调演绎，重视程序，广纳贤才。但是，过分强调科举制度所造成的不良后果则是轻视实践，不善归纳，理论与实际脱节，严重妨碍国家的科技进步。一个发明火药的国家却被使用火药的国家击败，充分说明了轻视创新所酿成的恶果，这样的大国注定是要衰落的。
张文木：我认为大国的生命期并非与“制度”产生必然联系。美国政府也是在国会的压迫下走上朝鲜和越南战场的，导致国力的衰落。而尼克松与中国改善关系，拯救美国于战争泥潭，还是在国会不知情的情况下实现的。
相反，大国的生命期与其世界观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只有承认物质的多样性，世界的多元性，才能知道节制国力，节制国力才能较久地维持国力。这与我们保持身体健康的道理一样，崛起与衰落也是对国家资源限度的把握。对资源使用方式的不合理就会导致大国的衰落，而合理的国力利用也能维系大国的地位，延缓大国衰落的进程。二战结束后，美国的国力也经历了几起几落。
二战结束之初，美国也曾表现出全球武力扩张的倾向，朝鲜和越南战争透支了美国的国力，并造成美国在20世纪60年代末衰落。尼克松上台后迅速果断从越南撤兵，收缩国力，此后美国国力再次恢复并持续上升。苏联的解体加速了美国对世界的扩张，同时也加速了美国的衰落。美国于1991、1999、2001及2003年，通过海湾战争、科索沃战争、阿富汗战争和伊拉克战争将其军事力量插手海湾地区、巴尔干半岛及中亚地区。
此外，美国近年来还热衷炮制各种国际黑名单，广为树敌。比如，在反恐领域有“支持恐怖主义国家”的黑名单，伊拉克、伊朗、古巴、叙利亚、利比亚、苏丹、朝鲜7国都“榜上有名”。小布什敢为天下先，同时宣布与七个国家为敌，几乎是隔几年就发动一场战争，这样的国家外交在历史上鲜有发生，这都是国力过度扩张的表现。现在美国陷入伊拉克的泥潭，国力已经出现了衰落的迹象。
沈丁立:同时我们注意到，越是封闭的大国，越缺乏创新和竞争，衰落得也自然越快。历史上，苏联是这样，中国也是这样。闭关锁国的政策曾让中国落后于西方国家。改革开放以后，一些行业比如纺织和机电业，起初受到较大冲击，但现在事实证明越早开放的行业，越早走向世界，发展得也就越好。从具体行业看是这样，从整个国家的国力来看，也是相同的道理。中国国力的持续增长正是改革开放所取得的进步，这样的开放和创新，提升了当代中国的国际竞争力。
张文木：还有一点特别值得我们注意：财富的积聚并不能保证大国长盛不衰。在大国兴衰史中，被打败并由此衰落的多是富国。据安格斯·麦迪森的统计，1820年中国GNP（国民生产总值）是欧洲的1.22倍,1890年中国GNP是日本的5.28倍；中国的GNP增长率从1700至1820年间一直领先于欧洲和日本。但在1820年后的20年即1840年，中国却被英国在鸦片战争中打败，1895年在甲午战争中又被日本打败。还有，在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之前，古代非洲和拉美国家也比欧洲富裕，但他们的财富在欧洲人的大炮和利剑下在近代迅速流向欧洲，成为欧洲资本主义发展的原始积累。
现在的大国是不是更脆弱了？
许平：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当今的大国站在了历史的制高点，比以往任何时代的大国都更加坚强。因为当今的大国不仅拥有创造未来所需要的资金和技术，而且在全球化的大潮中处于引领和优势的地位，后面的国家很难赶上或超过。从另一方面说，现代大国也是脆弱的。人类社会在加速度发展，谁在高科技的竞争中取得突破，谁就掌握了通往未来的钥匙。在当今世界，谁能解决人类所面临的共同问题――如能源、环境问题，谁就能突破进一步发展的瓶颈，有可能引领人类的未来，成为未来的大国。现代世界，对于任何一个国家都是机会与挑战并存。
沈丁立: 与历史上的大国相比，今天的大国有着更好的发展条件。在当今全球化的大潮下，国家间的依赖与合作增强，寻求单赢的可能已越来越不现实。所以，今日世界出现了国家间合作、数个大国共同崛起的新局面。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崛起，就是与世界各国普遍交流合作的结果。这种“一荣共荣、一损俱损”的情况，促成了意识形态相对立的国家摒弃纷争、共同扩大财富的世界图景。美国为了资本增值，坚持来华投资，接受了中国腾飞；而中国为了自身发展，也不再像过去那样主张“敌人一天天烂下去”了。
但当今大国面临的风险是过去的大国不曾经历的：能源匮缺给大国的可持续发展带来空前的挑战；核武器的出现，使所有国家包括大国的安全变得十分脆弱；在全球化的电子经济年代，国家的金融安全也变得空前脆弱；信息战的发展，更可使大国面临瞬间瘫痪的可能。在准备未来大国间的对抗时，美国希望能在一小时内使对手的通信指挥系统完全崩溃。从这个意义上说，当今大国面临的风险超过了以往。而且，这些风险是以往大国所不曾面对的。
不过，这只是风险而已，并不一定会导致大国的衰落。这些问题也不是哪一个特定的大国才面临的，而是具有一定普遍性的。因此合作防范、维护整个地球的生态环保，尤其是加强大国间针对非传统性威胁的合作，已渐成时代特点。
张文木：尽管历史上的大国没有面临核武器的威胁，但在不同的历史背景下，能对大国构成威胁的因素也不同。在没有弓箭的年代，弓箭的首次出现必然会打破武力平衡，给大国带来威胁。同样的道理，100年后，核武器带来的威胁可能不算什么。事实也证明，当今核平衡的存在反而避免了大国间的冲突。从这个意义上讲，很难说今天的大国更加脆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