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村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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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村邻居
------------------------------------------  这个住宅小区刚刚破土动工时,在F大学着实引起过一阵很大的骚动。因为那是中国人一向习惯的福利分房的最后一批房源,全都是三室一厅的大套房,有资格入住者均为F大学有副教授以上职称的教师。那时候高校里的人把职称看成毕生奋斗的目标,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职称跟分房子联系在一起。要想住得宽敞些,除了拼命奔职称,几乎没人想过原来有朝一日房子也可以商品化,也可以像电视机冰箱一样只要有了钱就可以买回来用的。这个住宅小区被命名为F大学三村,而F大学的一村二村,从严格的意义上来说,只能算教工宿舍区,房子东一座西一幢,既没规划又缺绿化,像堆在一起的巨大水泥积木。所以一段时间内,F大学里常有人把“住在三村”挂在嘴边,那是一种身份的体现,旁人不用问就知道你至少是个副教授,而且F大学的校长党委书记也领着差不多所有的校级干部搬到三村来了。以往一年半载见不上一回面的学校最高领导,如今成了倒垃圾拿报纸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左邻右舍,那种感觉到底不一样。
  后来中国经济发展的速度实在太快,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漂亮的商品房雨后春笋般疯长在这个大都市的每一块空地上,空地没有了就推倒老房子造新房,楼越造越高,每户住家的房子越造越大。终于有一天,当数学系赵百聪教授发现自己书房里的日头一天比一天短时,才看到三村对面那块长满杂草的空地已经拔起了五栋二十层的新楼房,是新房子挡住了窗外阳光。赵教授愤愤不平地放下写了一半的《线性代数与博弈方程》书稿,走到对面新楼房的工地门口。一个包工头模样的人正在指挥民工搬运建筑垃圾,赵教授问:“师傅,这房子是哪个单位造的?什么级别的人住?”“商品房嘛,当然是房产公司老板造的,谁有钱谁买来住啊。”包工头看了赵教授一眼,觉得这人有点不领市面,就没兴趣跟他多搭腔。再后来,整个暑假天天都像过年似的传来鞭炮声,新楼房很快就住满了人家,而F大学三村小区却冷清下来,空房子越来越多。有一天赵教授拦住一个正往外面搬家的男人问:“这位老师,这么好的房子你家不住啦,还要往哪搬呀?”“房子当然要越住越好嘛,这儿的房子可以出租,租金用来还买新房的银行贷款,合算的。”男人得意洋洋地向赵教授挥手作别,转身跟搬场公司的车走了。
  过了不久,F大学三村果然搬来很多新租房户,不少人是F大学的外籍专家教授,也有外国留学生,他们大概图三村小区离F大学近,租金又不太贵,再说房东多为F大学教师,不至于坑蒙外国人,租这儿的房子真是既安全又方便。现在赵教授住的六号楼里中国人成了“少数民族”,楼道里经常碰到的是洋面孔,很有一种被八国联军入侵的感觉。不过,从前赵教授几乎叫不出任何一位邻居姓甚名谁,如今中国人少了,赵教授就把同为中国留守户的邻居记住了。
  402室的丰为雄是艺术系专搞城市雕塑的副教授,成天顶着一头乱稻草似的头发,里面养上三五只麻雀准保不会掉下来,加上那身脏兮兮已经辨不出颜色面料的衣着,让他躺在马路边伸手乞讨倒颇能博得同情。赵教授是读书人,他不说丰为雄邋遢,而认为这是士大夫的一种“魏晋风度”。丰教授(为称呼方便暂且去掉“副”字,反正副教授也是教授)从前好像是有过老婆孩子的,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放了单吊,除了养鸟养热带鱼,他每天清早就在小区花园里跳绳锻炼身体,引来同楼两名金头发的波兰女孩安妮和依娜的好奇,随即也加入了丰教授的跳绳行列。一个五十开外的中国半老头子,带着两个外国金发女孩跳绳,这一幕天天出现在早上人们忙着上学上班拿牛奶买菜的繁忙时刻,很快就成了小区居民津津乐道的话题。有一天早上赵教授居高临下站在自家厨房窗前看到丰教授和安妮依娜一块跳绳,那波兰女孩居然还停下绳子来替丰教授擦汗。赵教授潜意识里有点酸溜溜的,就对赵太太说:“看不出丰老师这么一副腔调倒还蛮有女人缘呢。”赵太太正喝着牛奶,也踱到窗前看了一眼,撇了撇嘴说:“这两个外国小姑娘也神经兮兮,哪能会跟个邋遢鬼搞在一起。”过了没几天,赵太太不知出于什么动机,就把丰教授的生平履历搞了个一清二楚。三村小区跟五方杂处的住宅区不一样,居民都是一个校园里的同事,只不过F大学太大,教师又不坐班,才变得互相不认识。而赵太太是F大学附中的外语教师,学生多为F大学教职工子弟,若想了解点本校内部的事情,实在是易如反掌。
  赵太太告诉丈夫,丰为雄在美术学院念书时就有个外号“花痴”,几次三番跟女人体模特儿搞不清楚,分配到F大学艺术系当教师后老毛病不改,年近五十时还是光棍一条。后来丰教授(那时还是丰讲师)看上了教师餐厅里一个卖香菇蔬菜包子的小寡妇,一天三顿就只吃包子了。那香菇蔬菜包子好吃不假,可丰为雄看中的是卖包子的人,他用搞雕塑的人的眼光来看,这女人的形体是再杰出的雕塑家也塑不出的,实在美极了。丰为雄有时买的包子太多吃不完,堆在宿舍里变馊了,就只好扔掉,尽管这样小寡妇依然不肯嫁给他。小寡妇跟人说,在F大学校园里扔块石子起码也能砸到三个副教授,丰为雄年近五十还是个老讲师,太不求上进了,除非他能评上副教授,住到F大学三村里去,她才可以考虑嫁给他。这一年年底职称评定工作像往年一样开展得轰轰烈烈,走后门的找关系的寻死觅活的女教师向男领导施展魅力的给申报材料充水加份量的,五花八门应有尽有,这早已是高校里司空见惯的老旧风景,人人见怪不怪。这时丰为雄走进艺术系主任办公室,认认真真撂下一句话:“这次再不给我升副教授,我就到F大学校园里去裸奔,反正我光棍一条,百无顾忌,说到做到。”系主任吓晕了,为评职称跳楼上吊倒不稀奇,这赤身裸体在校园里奔跑,再让媒体一曝光,别说自己系主任当不成,F大学都离关门不远了,礼仪之邦的中国高等学府,哪里经得起出这种丑事。
  反正这一年丰讲师就成了丰副教授,住进F大学三村六号楼401室,娶上了卖香菇蔬莱包的太太,太太还带来个上中学的女儿,丰为雄一下子就被两个女人包围着。丰教授结婚后倒也整洁体面过一阵,每天都梳头,脸上那副断了腿用细铅丝缠住的塑料边框眼镜换成了金丝边眼镜,几张讲义也放在大黑皮包里拎进拎出,很有教授风度的。只不过翻身得解放后的丰教授不懂得感恩,反倒挑剔起太太的职业来,说什么好歹也是个教授夫人,在餐厅里卖包子总归有失身份。那时丰太太已经承包了F大学所有餐厅的卖包子窗口,成了一万多名师生员工的包子供应商,虽说名声不怎么好听,钱可挣得比那些教授博导不知多了多少倍。丰太太对丰教授酸文假醋的挑剔不屑一顾地说:“省省吧,啥个狗屁副教授,谁不晓得你这个副教授职称是赤膊赤屁股赤来的,还好意思说,丢人!”丰教授倒一点也不在乎别人提及他曾要“裸奔”的事,打着哈哈说:“行为艺术嘛,行为艺术嘛。”后来丰太太的包子事业愈发兴旺发达,丰太太也成了高校后勤集团某个副总经理的座上客,再后来丰太太决心跳槽去当副总经理太太,用卖包子挣的钱在虹桥地区买下一套复式公寓,带上女儿走了,401室的三室一厅就便宜了丰教授。丰教授是在再度沦为单身汉时真正成了赵太太口中的“邋遢鬼”。赵教授听完了妻子的介绍,心里舒坦得很,于是就极为得体地摇了摇头说:“斯文扫地,斯文扫地。”
  往常晚饭后,赵教授照例是要写掉千把字的《线性代数与博弈方程》书稿,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每晚这时候六号楼里就会响起卡拉OK歌声,跟电视台节目一样准时,音响倍司足得让人耳朵生疼,而且尽唱些老歌。比如今晚,《我为祖国守大桥》唱了七遍,《万泉河》唱了六遍,《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唱了十二遍。男人唱完女人唱,劲头足得不得了。赵太太分析说,那对夫妇没准从前是宣传小分队出身,如今怀起旧来了。从前楼里住家多,各种杂音一混淆,辨不清唱的是什么歌,现在是空谷传声,再好听的歌十来遍地唱,人的神经也经不住这般折磨。赵教授就放下笔,准备下楼实地侦察,弄清噪音制造者再设法对付。赵太太说:“最好楼下的外国人也有意见,他们一出来说话,肯定管用,免得我们一个F大学的人互相伤了和气。”赵教授说:“不会不会,邻里之间和为贵嘛。”
  赵教授蹑手蹑脚下楼去了,脚步轻得像只猫,他一家一家门外耳朵贴上去听,到底噪音是从哪扇门里传出来的。元凶很快被赵教授抓住了,302室。赵教授在302室门外思考了片刻,按门铃吧,有点冒昧,写张纸条扔在他家信箱里吧,至少明天才会被发现,今晚就得继续遭罪,最好的办法还是到楼底下通过对讲机叫门。果然,302室的女人很客气地请赵教授上来坐坐。
  进屋后赵教授自报家门,302室男主人便立刻一副相见恨晚的样子:“赵教授,您看看,一栋楼里住了几年,互相还不认识,如今楼里中国邻居少了,该多来往才是。”赵教授很快就摸清了302室夫妇的身份,男的是F大学体育系球类专业的副教授邱明礼,邱太太是校医院的内科大夫,一个儿子刚考上大学住校去了。不出赵太太所料,邱教授邱太太还真是小分队出身,喜欢唱歌,尤其喜欢唱老歌。邱教授说:“从前晚上儿子要温功课,我们夫妇走路讲话都像做贼一样轻手轻脚,憋了好几年,总算熬到儿子读大学了,好放开喉咙唱两句了。”邱太太也接上来说:“赵老师,您是正教授呀,哪能也留在六号楼里不动?人家有本事的都搬到新楼里去了。不过现在既然认识了,要是赵老师有兴趣的话,来跟我们一起唱卡拉OK吧,热烈欢迎。”赵教授这才想起自己来这儿的目的,可人家夫妇已经说了,就这么点爱好,自己就不便直截了当地阻止,于是赵教授尴尬地笑着说:“我年纪大了,心脏不太好,最多听点轻音乐,唱歌是不行的。”邱明礼夫妇是明白人,此后卡拉OK唱归唱,音量是小了许多。
  拉兹先生回来的时候,居委会主任吕阿姨已经在六号楼门口等候他多时了。拉兹先生本名叫拉基姆·阿兹比,因为是印度人,又有一头卷发,就让大家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红遍中国的一部印度电影《流浪者》中男主角拉兹,不知是谁先叫上了口,拉基姆·阿兹比先生本人也不反对,于是他就成了拉兹先生,夫人自然是拉兹太太,一个八岁的儿子成了小拉兹。吕阿姨今天来找拉兹先生,主要是跟小拉兹有关的。
  最近F大学三村小区里发生了两起“案件”,说是案件,因为自吕阿姨上任以来,还没有见过比这更严重的事情。案件之一是,小区有位保安养了条看门狗,那狗脾气温顺,从不狂吠扰人。某日下午,一群调皮孩子将狗引入小区假山的山洞里,用烟火熏烤,差点把狗烧死。保安发现时,中国孩子早已四处逃窜,被抓住的就是黑面孔卷头发的小拉兹。幸好小拉兹是外国人,气愤之极的保安才没有用拳头教训他,而是将他扭送到居委会吕阿姨处。案件之二,小区里近年来私家车日益增多,有个年轻小白领开车出小区时,在一群玩球的孩子身后按了几下喇叭,那群孩子从此就盯牢这辆车跟小白领作对,三天两头将口香糖粘在车身上,小白领为铲掉口香糖连车上的油漆都给刮掉了。此事倒是没有目击证人,而是小拉兹自己得意洋洋说出来的。小白领告到居委会,要吕阿姨向拉兹先生讨个说法。吕阿姨以前是在纺织厂做过党小组长的,很有政策水平,知道这两起案件涉及外国居民,而外事无小事,处理不好就会关系到中国的国际形象。因此来找拉兹先生之前,吕阿姨不但自己从头到脚精心收拾打扮了一下,还让上大学的女儿作陪同,万一语言沟通困难,懂英语的女儿就能助上一臂之力。
  拉兹先生是F大学网络中心的软件专家,平日里动手多动嘴少,汉语说得结结巴巴。拉兹太太不工作,跟丈夫来上海后经常喜欢在超市或公园里马路上跟中国人聊天,中国话已经讲得很不错,连上海话也可以听懂不少。小拉兹在F大学附小读书,除了皮肤黑点,头发卷点,其余跟中国小孩没什么两样。吕阿姨上门告状,还没等拉兹先生拉兹太太出声,小拉兹就跳起来反驳:“这些事又不是我一个人做的,为啥中国人都逃掉了,单单抓住我?我面孔黑,总是被大家认出来,最倒霉了。”拉兹太太见儿子胆敢跟中国的居委会主任斗嘴,伸手就给了他一巴掌,谁料小拉兹不但不哭。反而嘻皮笑脸地跟母亲讲起了印度话,那神情似乎在说:“不痛,不痛,再来几下好不好?”吕阿姨倒有点紧张,告状告到外国人家里,让人家小孩挨打,总归有点过意不去,她忙上前拦住拉兹太太,拉兹太太笑起来说:“主任阿姨,小拉兹在印度家里也是天天要打一顿的,不打他就会做坏事。”吕阿姨想印度人管教小孩的方法倒跟中国人差不多,棍棒底下出孝子嘛,严是爱松是害呀。不过想是这么想,吕阿姨嘴上还是讲:“拉兹太太,教育小孩最好以说服为主,打也不是好办法。”拉兹太太听不懂“说服”这个词,吕阿姨就让女儿翻译了一下,拉兹太太明白了,马上给了吕阿姨一个表示同意的笑脸。吕阿姨认为这次上门做思想工作很有收获,何况还是做外国人的思想工作,于是吕阿姨就觉得自己这个居委会主任的担子很重,到底不是哪个居委会都有外国居民的。吕阿姨把拉兹太太教训儿子的经过讲给养狗的保安和那辆车的主人小白领听,他们俩就都消了气,外国人嘛,又是小孩子,计较不得那么多的。
  自从那晚对302室的造访之后,赵百聪教授的心态就有点失衡了,尤其是邱太太的那番话,更有点间接地刺伤了赵教授的自尊心。他想想也是,401室的丰为雄,302室的邱明礼都是副教授,而自己当了五年多的正教授,哪能跟他们混为一谈,留守在六号楼旧房子里呢?最近一个时期,每逢星期三下午例行开会学习时间,系里从助教到教授最热衷于的话题就谈房子,商品房,平价房,二手房,炒楼花,说的人唾沫横飞,听的人心底痒痒。已经有好几个人问过赵教授,怎么还住在三村六号楼里。一个“还”字,仿佛隐含着落伍与穷酸。想想三四年前住在F大学三村还是让人羡慕不已有身价的象征,而现在赵教授倒觉得让同事知道自己还住在三村是件失面子的事,这心态怎么能平衡呢?有一天赵教授在三村附近的公园里散步时,偶尔登上公园那座人造小山向F大学三村眺望,他清清楚楚看到了自己住的六号楼,委委屈屈地挤在四周那些气派的新建高层住宅中间,活像个受气的小媳妇,连头都抬不起来。
  从公园里回来,赵教授向赵太太宣布,一定要在有生之年再买套房子,搬出三村六号楼。赵太太一阵惊喜,嘴上却故作埋怨道:“我早就说了再买套房,瞧瞧这房价涨的,要是你当初听我的,现在这一转手不知赚了多少呢。”赵教授心里同意妻子的话,但还是用一贯平静淡泊的口气说:“当初是当初,现在主要是想换个环境,六号楼里外国人比中国人还多,杂七杂八闹哄哄的,做学问也不安心。”赵太太知道这是赵教授临时找的借口,其实外国人住在楼里大多安分守己,十分自律,不会给中国邻居添什么麻烦,楼道里比从前安静多了。不过既然如今夫妇二人心往一处想决定买房,接下来要商量的细节就变得很具体。赵教授想买套一百万元左右的房子,地段要好,不能输给对面那些新楼里的同事。这些年赵教授的工资和职称津贴岗位津贴都大幅度增加,还主编了好几套专业教材,挣了不少稿费,拿出个几十万来作首付是不成问题的,而赵太太想的是自己和丈夫年纪大了,向银行贷款年限不可能很长,买一百万元左右的房子每月至少要还五、六千块钱的贷款,夫妇俩这把年纪了,总不见得节衣缩食地去供楼吧。于是赵太太就有意给在美国的儿子写封信,提一下要买房的事。儿子在美国硅谷有了份好工作,买车买房还娶了个洋媳妇,让他资助一下老父老母买房总是理所当然的事吧。可是赵教授坚决反对,说是独生儿子早让美国资本主义金钱风熏黑了心,自私吝啬六亲不认,决不会拿出钱来资助父母。几年前赵教授曾得到个去美国当访问学者的机会,在儿子家小住,因为太空闲就常给赵太太和上海的亲朋好友写信,用掉了儿子书桌上的一些邮票。儿子就不高兴了,说有事跟妈一个人说就行了,再让妈分别打电话转告,不必浪费这么多邮票,好歹也是钱买来的。赵教授当时气昏了头,第二天就从儿子家搬了出来。当父亲的用了几张邮票就让儿子心疼成这个样子,何况买房要的是巨款。
  赵太太觉得丈夫说得有理,不过她很快就想到了另一个切实可行的挣钱途径,开学店。以前最早从六号楼里搬出去的住户,大多为夫妻二人中有一个是F大学附中的教师,随着这些年中考高考竞争激烈程度年年升级,请重点中学教师补课也成了学生和家长心甘情愿砸钱的事。那时六号楼里时常可以看到一些人家门前堆着十几双鞋子,都是开了学店在给人补课的,若是每个周末像开电影院似的多开几场,每月挣个上万元灰色收入是不成问题的。赵太太是附中的高级英语教师,凭着这块牌子不愁没生源,而且赵太太想得更远,她准备拉楼下的美国人吉米先生来入股,一起开学店。吉米先生是F大学英语系的外籍教师,单身一人来上海,课余时间闲着也是闲着,若让他来给学生补习听力口语,与赵太太就可谓珠联璧合,学店的收费也可大大提高。赵教授起先不太赞成让吉米先生来入股的事,他对美国人总有点耿耿于怀,怪他们教坏了他的儿子,可是赵太太说得有理,英语补习班里有个正宗的美国人,还怕没学生上门么。赵太太因为擅长英语,平日里跟吉米先生见了面总要寒暄一番,也算相熟,于是她想找个机会认真地跟吉米先生谈谈开学店的事,不料没等赵太太去找吉米先生,吉米先生倒先登上赵家门来了。
  吉米先生从进门到入座这几十秒钟内已经说了许多个“对不起”,他再三表示若不是事情紧急,是不会如此唐突地来打扰中国邻居的。吉米先生跟赵教授打了个招呼后,就急忙跟赵太太说起了快速英语。吉米先生说他要找中国警方来制止六号楼里发生的家庭暴力,施暴者是住在一楼的印度人拉兹太太,她几乎天天虐待儿子小拉兹,太不讲人权了,吉米先生决定要向警方告发。赵太太还当吉米先生有什么大事呢,原来是拉兹太太在打儿子,这黑皮小拉兹是小区里出了名的捣蛋鬼,三天两头闯祸,拉兹太太当娘的教训他几下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吉米先生也太爱管闲事了。
  赵教授听完赵太太的翻译后,脸上露出一丝讥讽:“吉米先生,你们美国人做事情有时真让人难以理解,比如不准十八岁以下的孩子抽烟喝酒,可是一满十八岁,却可以把他们送到伊拉克去打仗;再如美国人最爱讲保护个人隐私,却天天趴在墙头上看邻居院里的动静,好随时去报警。”赵太太没有将丈夫的话翻译给吉米先生听,她还惦记着开学店的事,不能得罪了这位重要的合作伙伴。于是赵太太和颜悦色地说:“吉米先生,在我们中国,不习惯事事都找警察的,比如拉兹太太打孩子,可以通过居委会来调解,宣传一下中国的《青少年保护条例》。”吉米先生听赵太太说居委会也是中国政府的一级派出机构,认为也不错,就请赵太太尽早让居委会的人来教育教育拉兹太太。赵太太觉得吉米先生除了爱管闲事,还是个“一根筋”,想到的事就要立刻做到,只是出于开学店的考虑,不得不应付他一下。
  赵太太陪同吉米先生到居委会找到吕阿姨,吕阿姨听说了拉兹太太虐待孩子的种种行为后,表示一定要上门教育这个印度女人,这也是吕阿姨的工作重点,上次是为了教育小拉兹,这回是要帮助小拉兹他妈提高思想认识。
  拉兹太太生性爽朗好客,只要有人上门,不管为何事而来,她都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她明白是吉米告了她的状,居委会主任阿姨才会再次登门拜访。可她一点都不生吉米先生的气,要不是他生出些事来,拉兹太太这个下午也许会觉得很寂寞。吕阿姨说:“拉兹太太,请你以后最好不要三天两头打孩子,影响不好,对孩子要以说服为主。”陪同在一旁的赵太太也搭腔附和:“是啊,从小挨打的孩子长大后性格会扭曲。”拉兹太太跑进厨房拿来一瓶豆瓣辣酱举到众人面前说:“我现在已经不打小拉兹了,你们看,这是我的新武器,只要小拉兹在外面做错事,我就挖一勺辣酱塞进他嘴里,辣他一次能乖好几天呢。”吉米先生双手交叉捂住胸口仰面长叹:“我的上帝,你们看,世界上竟有这样做母亲的。”这时小拉兹想玩电脑游戏,可是客人不走吵得他心烦,他跑到吕阿姨跟前一本正经地说:“主任阿姨,吉米先生瞎说,我妈妈爱我,从来不打我的。”吕阿姨知道小拉兹撒谎,因为上次她来告状时,拉兹太太就当着众人面给过儿子一巴掌,只是她不便说出来。而一旁的吉米先生着急了,他弯下高大的身子对小拉兹说:“昨天中午你妈就不让你吃午饭,还叫你脸朝墙壁站在院子里对不对?”不料小拉兹的英语听力也不错,没等赵太太将吉米先生的话翻译成汉语,他就跳起来说:“那是我肚子不饿不想吃饭,我在院子里撒尿浇蚂蚁呢。”赵太太和吕阿姨面面相觑,只好跟拉兹太太打招呼,拉着吉米先生退了出来。吉米先生倒不失望,他觉得自己已经尽到了责任,听不听劝是拉兹太太的事。因为赵太太在教育拉兹太太这件事上表现出来的合作精神,让吉米先生很感动,他一口答应加入赵太太开设的英语补习班,周末来为中国学生补习英语,连报酬都不问。
  这个星期天下午阳光很好,邱明礼邱副教授和太太就去逛F大学后门的那条小街。小街上有数不清的卖盗版光盘碟片和盗版书的小商店,专做精神需求很大经济实力相对较弱的大学生的生意。邱太太是不赞成丈夫常到这里来的,好歹是个副教授,应该懂得些知识产权保护法,买盗版光盘盗版书有失体面,让学生看到了也丢人。可是邱教授不以为然:“什么知识产权保护,我得先保护口袋里的钱,没瞧见那些已经搬到新楼里去的博导终身教授,照样也是盗版书店里的常客。我一个靠力气吃饭的,假清高什么?”邱教授在体育系任教,常年跟学生奔跑在球场上,力气出得多,脑子用得少,所以他几乎不去图书馆,也不会光顾校园里那些一本正经的学术书店,他买书买光碟纯属消遣行为,并不为做学问,盗版不盗版没什么关系,只要便宜就好。
  邱教授夫妇满载而归,走过小区那家便利店时,见两个女店员在逗小拉兹开心,一个说:“小拉兹,我们店里新到的辣酱辣得不得了,快叫你妈来买呀。”另一个说:“人家小拉兹现在久经考验,不要说辣酱,就是一瓶辣椒油喝下去也不怕的。”小拉兹跟他妈一样,心理素质好得很,不管人家怎么调侃都不太容易生气,他只是拼命朝那两个女人做鬼脸。
  有个乡下人模样的小贩推着一辆自行车,车上绑着一捆青皮竹竿,他想把自行车推进小区里去兜揽生意,被门口的保安拦住了,保安不让小贩进小区内叫卖,小贩说:“我只不过进去卖竹竿,又不是偷东西,为啥不可以?”保安说:“别说你卖竹竿,就是卖原子弹的也不能进去,我们这个小区里住的都是教授,教授你懂不懂?都是有学问的人呀。再讲还有外国人住在里面,所以我们F大学三村就是国际性小区,是地球村,跟联合国差不多,安全最重要,哪能好随便放人进去呀。”保安讲完话,看到邱教授夫妇回来,马上换了很热情的笑脸打招呼。那小贩泄了气,只好把自行车推到马路边上去叫卖,邱太太见状动了恻隐之心,讨价还价地买下两根青皮竹竿。夫妇俩一前一后抬着竹竿上楼,只见隔壁301室的日本人森田太郎和他的越南女朋友阮秋娥神色慌张地跑下楼来,邱太太是在住户信箱上知道这两位邻居国籍姓名的。森田太郎朝邱太太邱教授深深鞠了一躬,结结巴巴地说:“太太老师请帮忙,我们家水的多多,救助电话的不知道。”邱教授夫妇明白了,把竹竿扔在过道上,跟着森田太郎走进301室。301室的卫生间天花板上直往下滴水,下雨一般,邱教授查看了一番,马上跑到楼上401室去敲门,敲了半天没人开门,可他分明听见屋内有声音,邱太太在校医院工作,认识的人要比邱教授多,她也跑上来帮着丈夫叫门,指名道姓地喊:“丰为雄。丰老师快开门,你家水管漏水了。”
  门终于开了,丰为雄果然在家,邱教授夫妇和森田太郎都看到,那两个波兰女孩安妮和依娜也在丰教授家里,两个金发女郎都只穿着比基尼泳装,见有人进来,才拉过丰教授盖画板的白布随便往身上一披。丰教授一脸不悦,他不明白从没有串门习惯的邻居间怎么可以如此强硬地敲开门。邱太太向丰教授解释是楼下日本人的家中发现漏水,而且水是从上面漏下去的,邱太太说话的时候森田太郎不停地向丰教授鞠躬致歉,一口一声“不好意思,打扰了”,于是丰教授只好让他们进屋来。丰教授家的卫生间里并没有发现漏水迹象,邱教授又自告奋勇去叫来了小区物业管理处的水电工,好像非得在丰教授家找出肇事元凶不可。水电工来了之后,东敲敲西看看,查出是卫生间洗脸池下的水管锈裂了,水从那儿流出来,沿着墙壁渗透到三楼。水电工叫丰教授过来帮忙,拆下洗脸池换新水管,还让丰教授给他当小工。弄了几个钟头,直到天黑才算完工,丰教授付了工钱送走水电工,发现安妮和依娜早走了,他一肚子窝囊气,坐在沙发上闷头抽烟。
  丰教授和安妮依娜已经很熟了,这两个波兰女孩来自华沙大学,都是学绘画的,与搞雕塑的丰教授算得上同行。最近丰教授接了个挣外快的活,给一个新建的住宅小区设计一组雕塑,其中有几个少女雕像,丰教授就想请安妮和依娜来当模特儿,两个女孩听了兴致很高,连报酬都不要,只要丰教授能将她们的形象留在上海这座大都市里就行。本来说好这个星期天下午丰教授先为她二人画人体素描,这是做雕塑的第一步,谁知竟让邱教授夫妇带人来修水管给搅了。丰教授越想越气,好像洗脸池下的水管是邱教授夫妇不早不晚故意在这个关键时候给弄漏的。此后的一些日子,丰教授进进出出看到邱太太就故意扭过头去,有一回在校园里碰到了也假装不认识她。邱太太就很不高兴,回家对邱教授说:“401室的丰为雄真是怪人,自家水管漏水不知道,我们好心帮他解决了问题,倒还要看他的脸色,走进走出像冤家一样。好在隔壁的日本人森田老实,要是碰到中国邻居,不叫他多出点钞票赔偿损失才怪呢。”邱教授为平息太太的火气,就附和着说:“你不要跟这种人一般见识,要是他懂道理,老婆哪能会跟人家跑掉?自己只好同外国小姑娘瞎混。”邱教授的话说得邱太太火气平息了下去,过了几天,邱太太到底还是找到了一个出气的机会。那天风很大,楼上丰教授家晾着一件女人睡袍,被风吹落在邱太太家窗外的花架上,丰教授就下楼来敲邱家的门,这件女人睡袍一定是那两个波兰女孩的,不然的话丰教授决不会硬着头皮来找邱家。邱太太打开门,对着一脸尴尬的丰教授,故意用十分热情的口气说:“噢,是丰老师啊,你等着,我这就去给你拿衣服。”邱太太到了窗前,拎起那件飘落的睡袍用力一甩,衣服落到了楼底的花坛里,然后邱太太又一脸歉意地走出来对等在门口的丰教授说:“丰老师,真是对不起,你晚了一步,衣服已经吹落到楼下去了,只好劳你自己下去捡了。”丰教授信以为真,谢过邱太太一路小跑下楼去捡衣服。邱家上大学的儿子回来过周末,把这一幕看在眼里说:“妈,你怎么能这样,太过分了吧。”邱太太没出声,脸有点红,不过丰教授此后再看到邱太太倒是客气了很多。
  赵教授家的学店很快开张了,因为有吉米先生这个正宗的美国人辅导听力和会话,学生人数一下子超过了二十个。赵教授夫妇将儿子的房间腾出来做教室,还得分成两个班才行。学生上一次课两个小时,学费五十块,赵家每个周末开两班,轻轻松松就挣了一千块钱,一个月就是四千块。至于如何给吉米先生支付报酬,赵教授和赵太太真没少费心思,他们决定每月付给吉米先生八百块钱,因为不超过八百元就不需缴纳所得税。吉米先生是美国人,纳税观念很强,要是他知道自己实际上是在挣灰色收入并且逃税的话,很有可能会不干的。吉米先生本不在乎钱多钱少,以前他也常用周末时间去F大学的英语角辅导中国学生说英语,全是免费的,像志愿者一样。现在既然赵太太给他钱,并且申明决无逃税问题,那他也是要的,八百块钱,够他每月坐出租车的了。
  赵太太觉得吉米先生为学店出了很大力,而报酬只拿了百分之二十,心里有点过意不去,就总是想办法弥补,那样才能让吉米先生再接再厉,为学店出更大的力。于是赵太太三天两头会做几样好菜送到楼下来请吉米先生品尝,说是让他了解中国文化,还为吉米先生打了一件粗毛线衣,吉米先生很感动。他在收下毛衣的时候向赵太太申明,这件衣服他只能在中国穿,不能带回美国去,对美国人来说,如果一个做丈夫的接受了妻子以外女人送的衣服领带之类的东西,就等于有了外遇,吉米先生爱他的妻子和家庭,所以他不想为了一件衣服让后院起火。赵太太觉得好笑,就说:“这件毛衣算我借给你的,你回国时还给我好了。”
  赵教授夫妇终于悄悄签下了买房合同,那是一套150平方米的期房,离F大学三村不远,得在一年后才能拿到新房钥匙。说悄悄签合同,因为这件事赵教授夫妇连在美国的亲生儿子都没有告诉。赵教授说现在家里每个周末都有那么多学生来学店补课,楼里邻居肯定知道他们挣了不少钱,若是再大张旗鼓地买房,说不定会遭人嫉恨,如今社会上的仇富情绪日益高涨,做穷人虽不体面,但到底安全,当个富人就不得不处处小心。
  赵教授赵太太住在六号楼里好几年了,两人平时都很注意,从没有什么高消费的举动,在左邻右舍眼里,是那种没有什么花头的“酸乳”(穷酸儒生),这个名词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在F大学流行开了。主要以住房为标准,房子住得越小越旧“酸乳”等级越高。住在F大学一村二村的自然是“特级酸乳”,住在三村而没有另购新房的是“二级酸乳”。赵教授赵太太关起房门在家里偷偷发笑,酸乳就酸乳吧,要是让人家知道你有钱,哪天把门撬了还真划不来。做穷人安全,安全最重要。
  每个月最后一个周末,赵教授就把一个月中堆积起来的旧报纸废瓶子拎到小区门口去卖。赵教授家的报纸多数是有关单位赠送的,自己并不花钱订阅,废瓶子是油盐酱醋饮料吃完喝完剩下的,积少成多,也可以卖出几块钱来。那收废品的外地小伙子已经干了好几年,三村小区里读书人多,废报纸旧书也多,小伙子没少挣钱,见了教授们自然会客气一番。废瓶子每个卖五分钱,赵教授一丝不苟地一个一个数给小伙子,小伙子乐了,很潇洒地一挥手说:“这位老师,甭数啦,扔下吧,您说几个就是几个,都是大教授,还能把瓶子数错了不成?”赵教授就报了个瓶子数,小伙子爽快地递过来几枚硬币。
  小拉兹很喜欢这个收废品的小伙子,周末的时候中国孩子都被父母送去学琴画画读奥数了,惟有拉兹先生主张让小拉兹尽情玩耍,不然孩子就没有童年了,小拉兹在废品堆旁坐着,有时帮着把废瓶子装到板车上去,中午的时候,收废品的小伙子洗了手去马路对面买盒饭吃,总会到便利店给小拉兹买根热乎乎的烤玉米棒。他俩坐在废纸堆上吃东西,面孔一样黑一样脏,进出小区的居民就会问:“小拉兹,你找了个收废品的中国干爹呀?”小拉兹听得出那说话人的讥讽味道,头也不抬,不理不睬。拉兹先生和拉兹太太一点都不反对儿子跟个收废品的混在一起,他们没有那么多的身份观念,拉兹太太还很为儿子得意,她说因为儿子聪明,才会交上中国朋友。
  那几个水电煤气公司的抄表员也喜欢周末来凑热闹,这样的时候大部分居民家中都有人,他们比较容易完成任务。这天上门的女抄表员碰上了赵教授,赵教授就把水表上的实际用数报到了小数点后面两位。女抄表员说:“四舍五入,多报一个字吧,凑个整数。”赵教授就很认真地发问:“可是我家实际上并没有用到这个数字,为什么要多报呢?”女抄表员很不耐烦,说:“好了好了,那就少报一个字,反正得要整数。”这样赵教授心里比较舒服,钱晚一天拿出去总比早拿出去好。
  又过了几天赵教授在家具店里订购了一只书橱,书橱送来的时候赵教授去上课了,只有赵太太一个人在家。赵太太看见那些五大三粗的民工进门,心头一阵狂跳,生怕他们会起歹心入室抢劫.以往赵太太一个人在家时是从不让陌生人进门的。送货的民工放下书橱就要走,连发票也不开,赵太太灵机一动拉住个小头目模样的人说:“这位师傅你无论如何得留下发票,我是这家的钟点工,东家上课去了,要是待会儿他问起发票来,你不是让我难做人吗?”小头目打量了一番赵太太,五十出头的年纪,一身绒衫绒裤,腰扎围裙,确实是钟点工模样,于是就问:“这个小区里住的都是大学教授吧,他们知识分子最难缠了,样样事情一本正经。”赵太太连连点头:“是啊,是啊,要是不留下发票,等会儿我的麻烦就大了,他们知识分子最顶真了。”小头目好像看在自己跟钟点工同一阶层的份上,从口袋里掏出发票本开了一张递到赵太太手上,还让手下人把书橱里外擦干净。民工们干活的时候小头目问赵太太东家对她好不好?每个钟头能挣几块钱?赵太太含糊其词:“差不多的,跟外面行情一样,混碗饭吃呀。”小头目就很有认同感:“对对,大家都一样,都是混碗饭吃。”小头目还劝赵太太跳槽去给小区里那些外国人做钟点工,说不定挣的还是外汇呢。赵教授回来的时候赵太太就把今天冒充钟点工的事告诉他,赵教授连声夸夫人聪明,要是一个女人单独在家,说自己是钟点工要比说是教授夫人来得安全。
  日子一天天过去,赵教授赵太太感觉离住进新房的幸福时刻越来越近。每月开学店挣的钱已够还银行贷款,可是他们夫妇二人还是能省则省,节省得都有点变态了,不过他们自己不这样认为,他们想到的是新房的装修,买家具,哪一样不要花钱?他们为自己在临近退休年龄时,还有这样创一番家业的雄心壮志激动不已。
  冷空气接二连三地南下,申城被裹在萧瑟的寒风中,这个城市里再好的房子也没有那种烧锅炉的热水汀,家家户户全都仗着几个空调机有气无力地吐出点暖风,根本不顶事。拉兹太太天天向丈夫抱怨这寒冷的天气,拉兹先生说想想在印度孟买,夏天时气温高达五十摄氏度还常常停电,用不上空调电扇,所以上海的寒冷也是可以原谅的,世界上哪有十全十美的地方呢?小拉兹很爱听爸爸说这样的话,一入冬季,上海街头到处可以看到卖烘山芋的,那种放在大铁筒里烤出来的东西香极了,几十步开外就惹得人口水直流。小拉兹把口袋里的零钱全拿出来买烘山芋,脸蛋冻得通红,流着清水鼻涕,却捧着烘山芋吃得很开心。小拉兹对父母说他可不想回印度了,他要一辈子住在中国,因为中国有烘山芋吃。
  拉兹太太发现自己的手背变得又红又肿,手指根部还长出了硬硬的肿块,按上去有点痛,晚上睡在被窝里又发痒,过了些日子,手上的肿块开始溃破,流出血水来。拉兹太太内心十分恐惧,不知自己得了什么病,她疑心自己生了肿瘤,如果是恶性的话,那要有生命危险的呀。她越想越害怕,就跟拉兹先生说要回印度去,死也要死在老家。拉兹太太这时候想得最多的倒不是她自己,而是儿子。可怜的小拉兹才八岁,要是没了娘,他这辈子的命该有多苦。所以这些日子拉兹太太就不打小拉兹了,小拉兹踢球把小区门卫室的大玻璃都踢碎了,拉兹太太赔掉三十多块钱,也没往小拉兹嘴里塞辣酱,反倒给了他几块钱去买烘山芋。
  拉兹先生认为在太太手上的病没有得到确诊之前,就带着老婆孩子回印度,未免太轻率,他跟F大学网络中心是有工作合同的,怎么好轻易毁约走人呢?于是他想到了一个折衷的办法,带妻子来到校医院。他们在校医院碰到了302室的邱太太,一见到同住六号楼的中国邻居,拉兹太太像见到亲人一般,眼泪都流了下来。邱太太仔细察看了拉兹太太的双手,诊断为冻疮,根本不是拉兹太太自己想象的肿瘤。邱太太告诉拉兹太太,因为天气冷,人身体血液循环不畅,尤其是手和脚就容易长冻疮。现在中国人生活条件好了,生冻疮的人就少了,可要是去问问那些四五十岁的人,哪个小时候手脚上没长过这玩意儿。拉兹太太来自终年是热带雨林气候的印度,对上海冬天的气候不适应,生冻疮不足为怪。拉兹太太听懂了邱太太的话,她顿时破涕为笑,仿佛有种被人从地狱里拽出来的感觉,恨不得给邱太太下跪。邱太太先带拉兹太太去做了红外线热疗,又为她配了消肿药膏和蛇油冻疮膏,邱太太说保证在一个星期内,拉兹太太的手背就会有明显的好转。拉兹太太照邱太太的话去做,果然两天后就见效了,拉兹太太对拉兹先生说,邱太太简直是释迦牟尼佛转世。
  过了几天六号楼里另一位邻居吉米先生又到校医院来找邱太太,吉米先生的手也出了点问题,不过不是长冻疮,而是被开水烫伤的。天气冷了,楼上赵太太建议吉米先生去买个热水袋,每天晚上睡觉时可以放在被子里暖被窝,第二天早上热水袋里的水还有点温,就可以倒出来洗脸,很经济实惠的。吉米先生从来没见过这个新鲜东西,就买了一个回来,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没能把一壶烧开的水灌进这个软不拉沓的橡皮袋子里去,开水就浇到了手上。邱太太给吉米先生的手上了药包扎好,心里有说不出的歉意,想想人家住惯了暖气房子的美国人,如今住在六号楼室内温度跟冰箱冷藏室差不多的房子里,为了取暖还把手烫伤了,要是让吉米先生在美国的太太知道了,不知有多心疼呢。不过吉米先生却没有半句抱怨的话,他说以后要把这个热水袋带回美国去,向美国人介绍一下中国人的伟大发明,这热水袋既符合环保要求,又节省能源,完全应该在经济发达国家推广开来。
  寒假来临了,丰为雄副教授又接到了一个能挣大钱的活,到浙江的乡村里去雕塑菩萨。近些年来,那些富起来的农民很热衷于出资盖寺庙塑菩萨,当地政府也不反对。一来浙江乡村天然山清水秀,配上些楼台寺庙就有了旅游资源,对发展地区经济有利;二来反正是农民自愿集资,用不着政府掏腰包,农民富了总要有点精神需求的。于是像丰教授这样科班出身搞雕塑的人就成了抢手货,人家请都请不到,花个十天半月时间雕几尊菩萨像,挣的钱比在F大学一年的收入都多。凭良心说丰教授倒不是见钱眼开的人,他如今光棍一条,一日三餐在食堂或街头小摊上混饱了事,花不了多少钱。他也明白菩萨雕得再多也不可能作为学术成果将来以此来申报正教授职称的。丰教授没有忘记自己的副教授职称是怎么来的,他不可能再故伎重演,演了也不会管用,他就不去作这个非份之想了。只不过他觉得寒假里呆在六号楼太乏味,特别是中间还夹着个春节,人家热热闹闹吃团圆饭,他去哪里找这份温暖呢?还不如出去混一个月,闲云野鹤般流浪一番,顺便也能挣点钱,钱对谁来说都是好东西。丰教授跟安妮依娜闲聊时就把自己的寒假计划说了出来,不料两个波兰女孩一听,说死说活也要丰教授带她俩一块去浙江造菩萨。丰教授想这弄菩萨是个力气活,哪里是女人干的,再说自己跟这两个女孩不过是六号楼邻居,一个老男人带上两个外国小姑娘出远门,没准让楼里其他中国人看成是拐卖妇女呢,况且还是拐卖外国妇女。可是安妮依娜说什么也要跟着丰教授去,丰教授就换了个角度来思考问题,这两个女孩不是不懂事的小姑娘,说拐就能拐跑的,她俩好歹也是学的绘画专业,等菩萨塑好了,总要有人上油漆的,就让她俩去干好了,分点钱给她们就行。这样丰教授就同意带安妮依娜去浙江造菩萨,条件是她俩必须去向留学生办公室打个招呼,丰教授可不愿意不明不白地带人走。两个女孩高兴极了,顺便又给她们各自的父母打了电话,丰教授这才知道安妮和依娜的父亲都是波兰驻华大使馆的外交官,乖乖,这俩疯丫头还是名门闺秀呢。
  丰教授带着安妮和依娜来到浙江一个靠海的小渔村,名叫海星村。据说海星村从前很穷,男人出海时,女人就到邻近村子的小庙里去烧香拜佛,求菩萨保佑自家男人平安归来。近年来海星村的男人专捕金枪鱼,女人养淡水珍珠,都是卖给外国人的,村里经济发展很快,家家住了新楼房,国家级公路一直修到村口。海星村人有钱了,就商议着要盖寺庙塑菩萨,越有钱当然越需要菩萨保佑。丰教授安妮依娜三人被村长请到了村里最高级的海星宾馆住下来,接风宴上还请来了海佬倌作陪。这海佬倌是海星村最受尊敬的人,他的四个儿子个个在外面做生意发大财,这回海星村造庙宇塑菩萨,海佬倌一家就出资一半。海佬倌是捕鱼出身,脾气像大海一样豪爽得很,他将酒杯举到丰教授面前说:“丰老师,你不但大老远从上海跑来帮我们请菩萨,还带来两个外国妹妹做帮手,说明你很看得起我们海星村,今朝我要好好敬你一杯。”海佬倌喝下酒,就把见面礼放在桌上,送给丰教授的是块男式雷达表,两个波兰女孩一人一条上品的淡水珍珠项链,那项链在灯光下闪着晶莹剔透的光泽,安妮和依娜半张着嘴巴看呆了。村长在一旁说:“这是海佬倌个人的一点小意思,不算在工钱内,三位放心收下。”
  海星村的庙宇已经造好了,青色琉璃瓦大红柱子土黄色墙壁,气派大得很,就等着丰教授来给庙里塑菩萨了。村长想得很周到,塑泥菩萨身胚是个力气活,丰教授书生一个怕是吃不消的,他就派了三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给丰教授打下手,按丰教授的指点堆泥坯。等菩萨身胚造型基本上弄得差不多了,丰教授才爬上梯子,用竹片削削刮刮,对菩萨的脸部手脚等处进行精工细雕,这对搞雕塑的丰教授来说真是小菜一碟,玩一样的,省力得不得了。安妮依娜更是高兴,归她俩的上油漆活是最后一道工序,于是两个女孩就天天在海边游玩,金枪鱼大对虾尝了个够,捡了一大袋子海螺贝壳,风景照拍了一大堆,而真正干活的时间只不过两天,庙里的菩萨就变得栩栩如生,神采飞扬。
  菩萨塑完后已临近春节,海星村的男女老少说什么也不让丰教授等三人走,非请他们留下来过年不可。这对安妮依娜来说再好没有了,她们还从来没有看到过中国人传统的过年场面呢。丰教授也不推辞,他此行本来就因为怕寂寞才接了这份活,在海星村过年总比在六号楼里孤零零守着个电视机好得多。所以整个春节他们三个人就在海星村挨家挨户胡吃海喝打牌玩耍。海星村人富了,有客人上门就成了挣面子的事,何况还有两个漂亮的洋小姐,安妮和依娜还依小卖小地收下了村里老人给的不少红包呢。过完春节回到上海,丰教授和两个波兰女孩不但肚子鼓,腰包鼓,背囊里还装满了海星村人送的土特产。安妮对丰教授说:“还塑什么菩萨呀,丰老师您就是一尊大财神菩萨呢。”
  丰教授带着安妮依娜在海星村时,六号楼里出了一件大事。那天是小年夜,傍晚时分,302室的邱太太买了年货回来,在楼道里碰到了对门的日本邻居森田太郎,森田太郎像往日一样对邱太太鞠了个躬说:“昨天晚上听到太太您唱了日本歌曲《北国之春》,大大的、非常非常的好听。”邱太太很高兴,连声说“过奖了,过奖了。”说来也奇怪,森田太郎跟邱教授邱太太门对门住了一年多,几乎天天见面,却很少说话,上回修水管是第一次,今天是第二次。邱太太在说话时仔细打量了一下森田太郎,发现这个日本小伙子其实长得很帅气,要不是那两撇小胡子让中国人看了觉得不太习惯,森田太郎应该算得上是个清秀男孩。后来邱太太进了自己家,眼皮很突然地跳了几下,她没太在意,还把森田太郎的话告诉了邱教授。
  这天晚饭后邱教授夫妇破例没有唱卡拉OK,因为有一场重要的球赛,邱太太自然要将电视机让给丈夫的。大约晚上十点多了,楼道里很静,邱太太听到对面有人叫门,声音越来越高,邱太太从自家大门的“猫眼”里望出去,是森田太郎的越南女朋友阮秋娥在敲门,可是无人应答。邱太太觉得奇怪,刚才她明明看见森田太郎回家的呀,于是邱太太就走了出去,帮着阮秋娥一起叫起门来,依然无人应答,门缝里倒是透出些许灯光。邱太太心头掠过一丝不祥的感觉,她忙回家把邱教授从电视机前拉了起来,让他去把301室的门撞开。邱教授吓了一跳说:“真是妇人之见,你知道不知道私闯民宅是犯法行为啊?”邱太太想想也是,就跑上六楼去把赵教授夫妇请了下来,有个旁人作证将来就不怕事情说不清楚。赵太太下楼看了后说还是打110报警电话,没准森田太郎是突然发病了,干脆连120救护车电话一起打。赵教授连忙截住妻子的话说:“情况没弄清楚打什么电话,110还好说,120来了谁付钱啊?”邱教授觉得赵教授这种时候还能想到钱,太没有人情味了,就从裤袋里掏出手机说:“我来打,打错了算我的。”警车和救护车很快就赶到了,前后只相差几十秒钟。警察打开门后,发现森田太郎倒在浴室地上,屋子里弥漫着浓烈的煤气味,阮秋娥见状大叫一声昏了过去,也被120救护车一块拉走了。
  森田太郎死了,死于煤气中毒。一个外国留学生死在中国居民小区里,这在F大学还是从来没有过的事。F大学由校领导挂帅成立了事故处理小组,三村居委会主任吕阿姨忙得天天跑进跑出,一脸悲凄。邱太太在301室门口放了一束鲜花,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那男孩只比邱太太的儿子大两岁,邱太太心里很难过。因为这场事故,六号楼里一点过年的喜庆气氛都没有了,冷清得让人想流泪。
  几天后警方和医院的事故报告都出来了,F大学的日本留学生森田太郎死于煤气中毒,事故直接责任者为死者本人。但是警方指出,301室的房主在装修房子时,擅自将卫生间与厨房中间的墙壁打通,而日本人又有泡澡的习惯,森田太郎洗澡时因为忘记关上卫生间与厨房中间的门,致使厨房煤气泄入,才酿成惨祸,本来这种事故是可以避免的。301室的房主是F大学历史系的一位教授,已经搬入了对面的新楼,所以才将这套房子租给留学生住。F大学的领导和历史系教授都很紧张,他们不知道森田太郎的家属来中国后,会给F大学和房东带来多大的麻烦。可是森田太郎的父母从日本赶来上海后,只要求领回儿子的骨灰,他们认为既然中国警方已将事故调查清楚了,他们就没有理由向中方提出任何赔偿要求。森田太郎的父母临回日本前,还特意到三村小区和六号楼来了一趟,向吕阿姨、小区保安、邱教授夫妇、赵教授夫妇等人一一鞠躬致谢,说是他们的儿子住在这里给中国邻居添了麻烦,他们是代儿子来致谢的,在场的人无不流下了眼泪。
  吉米先生寒假里要去中国西南地区旅游,尤其是闻名遐迩的香格里拉,玉龙雪山,都是他向往已久的地方。赵太太对吉米先生的计划颇感意外,本来寒假是学店生意最兴旺的时候,学生都放假了,望子成龙心切的家长们通常会逼着孩子来补课,除了周末,平时也能凑出一两个班,那样挣的钱就翻了倍。由于吉米先生的加入,学店又开在教授云集的F大学三村,不用做广告来报名的人就络绎不绝,当然其中大多数是冲着吉米先生这个正宗的美国人来的。赵太太动足脑筋,很委婉地告诉吉米先生,冬天外出旅游不是最理想的季节,春节期间大批民工返乡过年,火车上能把人挤死,节日里旅游地的宾馆商店也会乘机涨价斩客等等。可是吉米先生是那种不会曲里拐弯、一根筋思维的直肠子,他只把赵太太一而再说的这些话当成是中国人对老外特有的关心,并不会真的去考虑改变旅游计划。只不过赵太太说的次数多了,吉米先生也有点烦,就回答说他把妻子孩子都从美国请了来,一家人将同游中国大西南,赵太太这才放弃了努力。她很无奈,就像中外合资企业中,外方突然提出撤资一样的令人无奈。
  少了吉米先生,学店生意果然清淡了不少,这个月为了还银行贷款,赵教授夫妇俩不得不贴进去一个人的工资,日子就好像过得很紧。想想都是五十多岁奔六十的人了,还在累死累活节衣缩食地替银行打工,这个寒假夫妇俩的心气就不太顺。赵教授没完没了地骂儿子在美国变了种,变得只认得钱了,连父母都可以不要。赵太太心疼儿子,虽然儿子听不见,她也不舍得让赵教授骂他,要怪只能怪美国人不好,比如这个吉米先生,要不是他添乱,学店生意怎么会差呢?不知是不是赵太太咒吉米先生咒多了,反正等吉米先生回到上海六号楼的家里,还真的被屋里一地狼藉的景象吓坏了。
  吉米先生家里所有家具的橱门都打开着,抽屉一个个倒空了扔在地上,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吉米先生的电视机和电脑被浸在放满水的浴缸里,而被盗走的只有一件名牌西服。前来查看现场的刑警很有经验,他们估计案件发生在一个星期前,因为吉米先生习惯使用信用卡,从不在家里放现金,一个单身居住的男人也不可能有值钱的首饰。窃贼费尽心机冒着风险却一无所获,于是纯粹为了泄愤而将电视机电脑浸在浴缸里毁坏掉。吉米先生家窗外的安全护栏被扭弯了,看得出窃贼是使用过千斤顶之类的工具破窗而入的,这个动静应该很大,而六号楼里竟没有任何人家察觉。最可气的是盗贼临走还在吉米先生家的院子里拉了一泡屎,臭气熏天。
  拉兹太太家与吉米先生是只隔一堵院墙的邻居,刑警在居委会主任吕阿姨的陪同下,来向拉兹太太了解情况,拉兹太太一家前些日子也出门作客去了,一点都不知道吉米先生家被盗。不过拉兹太太想起从前吉米先生常常透过院墙中间的雕花栏杆,看到拉兹太太打小拉兹就去报告吕阿姨,说拉兹太太不讲人权的事,她心里还有一点生气,就对刑警说:“警官先生,我们印度人从不会爬上墙头去侦察邻居家,这样的事只有他们美国人才会做,要是哪天我们家被盗,您找吉米先生问一下,他多半会知道盗贼长得什么样,他们美国人才喜欢管邻居家的闲事呢。”刑警被拉兹太太的一席话说得莫名其妙,只有吕阿姨最清楚其中的缘故。
  刑警走后,赵太太帮着吉米先生整理院子房间时说:“吉米先生你不要生气,要退一步想想,想开点。假如你听了我的话,不出去旅游,小偷大概就不敢闯进来了。不过话又要说回来,如果你正好在家窃贼又带了凶器,说不定会伤害到你人身安全,跟东西相比,总归是人要紧呀,所以你人身平安,就是不幸中的大幸。”吉米先生最怕听中国人说这种正反两方面倒来倒去似是而非的话,让习惯于直线思维,黑就是黑,白就是白的美国人听得一头雾水,吉米先生很想问赵太太一句:“我的家里被盗,让中国人看来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赵太太跟赵教授商量,把儿子用过的电脑和电视机搬到楼下去借给吉米先生用,谁让他们要靠吉米先生来帮着支撑学店呢。赵教授还对吉米先生说,他有个学生如今在区公安局工作,可以去通通关系,要是一旦那窃贼被抓住,公安局就会让作案人先赔偿吉米先生的损失。吉米先生来中国这些日子,多少有点了解中国人的处世方法,好像在中国事事都可以找关系,也许这是人情大国的特色吧。不过吉米先生出了这件事后,从心里感到中国人对他的友好,除了六号楼的中国邻居,吕阿姨和小区保安也都来慰问他,送给他一些日用品,帮他打扫屋子,吉米先生觉得心里很温暖。
  安妮和依娜没想到上海的春天来得这么早,才刚刚二月中旬,迎春花白玉兰已经盛开,杨柳也垂下了嫩绿的枝条,这个时候在她们的故乡华沙,恐怕还是一片银色世界呢。两个女孩兴致勃勃,拿着数码相机和几件漂亮衣服在小区绿化地里拍照,她们喜爱这个中国的家园,想把上海的春色早点发送回波兰去。安妮来到一块假山石后面换衣服,没看见那里有只白绒球似的狮子狗正在撒尿,安妮的腿擦着了狗尾巴,那狮子狗跳起来,转过身就对着安妮的脚背咬了一口。狮子狗很快逃跑了,安妮脚背上的血透过白袜子渗了出来。有位领着小孙女散步的老太太见了忙说:“外国小姑娘,被狗咬了快去医院打狂犬病预防针,不然的话要出事的。”老太太一口上海话,安妮依娜听不太懂,她们收拾起相机衣服想回家,那老太太倒很认真,跟着她俩来到六号楼下面。依娜去敲丰教授的门,老太太就把刚才的话又跟丰教授说了一遍。丰教授立刻推来自行车,让安妮坐上去,推着她去医院,此时安妮的脚背已经火烧火燎般地灼痛了。
  街道医院的大夫给安妮的伤口作了消毒清创处理,打了预防针,可这种预防针得连续打一个星期,针打完后没出现发烧畏寒心跳加快等症状,才算过了危险期。安妮的医药费共花了八百多元,她和依娜都没带那么多现钱,幸好丰教授掏遍了口袋,才算把钱凑齐。回到六号楼,丰教授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小区里养狗的人家越来越多,咬人事件常有发生,不能吃这哑巴亏,要是不让狗的主人破点财长点记性,往后这种事还得发生。丰教授问安妮是被哪家狗咬的,安妮说当时只顾害怕,没看太清楚。依娜说好像是条白毛狮子狗,颈上套着个红皮项圈。此后的很多日子,丰教授没事就在三村小区里遛达,找那条白毛狮子狗。丰教授这个人对不在乎的事情可以一辈子不在乎,比如穿着,比如个人形象,可要是真对某件事情较起真来,那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
  这天傍晚丰教授终于在小区车库附近发现了那条白毛狮子狗,颈上套着个红皮项圈的,丰教授不动声色,叫来了安妮依娜,让她俩来好好指认一下那条恶狗。安妮和依娜异口同声说就这条狗咬人的,丰教授心里有了底,就决定找狗的主人交涉,他看到一个打扮时髦的少妇正倚在一棵树下修指甲,就走上去说:“这位女士,这条狗是你家的吧,它一个多星期前咬了个外国留学生,害得人家花了八百多块钱医药费还打了一个星期的针,现在你该赔偿人家损失。”那少妇把丰教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冷冷一笑:“你这个人胡说什么,我家贝贝从来不咬人。”丰教授喊来了安妮,安妮把脚背上的伤口露出来给少妇看,少妇说:“你们这些人怪不怪,小区里狗多了,怎么就见得是我家贝贝咬人呢?有证据吗?”依娜过来说:“小姐,你家的狗真的咬了我的朋友安妮,我亲眼看见的。”少妇扭转身,抱起狮子狗要走,丰教授赶紧跟了上去。那少妇住在对面的新楼里,见丰教授跟进楼来,大声怒斥道:“丰为雄,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跟到我家里来诬陷人,滚出去。”丰教授一声不吭,就是一步不拉地跟在少妇后面进了电梯。少妇推开家门,丰教授傻眼了,开门的竟是他的顶头上司,艺术系的系主任。原来少妇是系主任家刚过门的儿媳妇,怪不得知道丰教授的名字。
  系主任家是套三室两厅的大房子,新儿媳妇气哼哼地抱着宝贝狗进了家门,系主任并没有把丰教授也让进门来的意思,他随手在身后带上了门,脸上堆着不太自然的笑容:“丰老师啊,今天怎么有空光临?”丰教授将狗咬人的事情说了一遍,系主任干咳了两声说:“丰老师,倒不是我要袒护自家人,这种事最好有目击证人,小区里狗多得很,怎么你就肯定是我家的狗咬人呢?”丰教授说:“她们两个波兰姑娘当时在一起,一个被狗咬,另一个就是目击证人。”系主任把手搭在丰教授肩上,很自然地边说话边将丰教授往电梯口方向推着走。“丰老师啊,今天你要是不提这两个波兰姑娘呢我也不主动说了,既然你先说起,那我也要提醒你一下。系里听到一些反映,说你丰老师经常跟那两个女孩混在一起,还让她们当模特儿,有这回事吧?”系主任说话时故意用了一些很能让中国人产生敏感联想的词汇,想叫丰教授就此打住,不料丰教授说:“这有什么?我是单身,她俩也是单身,只要双方自愿,睡在一块又怎么样?”系主任花白头发下的老脸突然就红了起来,恨不能上前堵住丰教授的嘴,他义正词严地说:“丰为雄,你身为人民教师,别忘了我们的校训‘学高为师,身正为范’,你千万不能做出什么让F大学蒙羞的事来。”丰教授想想不对呀,原本是来追
  究那狗咬人的责任,怎么自己会站在这里听系主任上思想道德课呢?丰教授打断系主任的话头问:“你家狗咬人的事你到底管不管?要是你不管的话,我可就要按自己的行为方式做事情了。”系主任也拉下脸来:“丰为雄,你少来这一套,有本事你就在F大学三村裸奔给我看看。”丰教授头也不回地走了,把电梯门撞得咣咣响。
  第二天小区的告示栏上出现了一张寻找中国居民目击证人的启事,那张启事画得五颜六色,像电影海报一样,进出小区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来细读,当日晚上就有人给丰教授打电话,表示愿意出来作证,证人原来就是那天领着小孙女散步的老太太。老太太家的孩子也常遭到小区里狗的惊吓,所以就有意让居委会重视这件事,追究养狗者的责任。
  居委会主任吕阿姨在老太太和丰教授的要求下,陪同安妮一起上门找艺术系主任的儿媳妇说理,那小女人躲着不肯露面,让公爹出来应付。系主任自己是个其貌不扬的秃顶男人,儿子青出于蓝,更长得歪瓜裂枣,娶上个媳妇实在不容易,所以在家里连公婆都得对儿媳妇言听计从。最后由艺术系主任掏腰包,拿出八百多块钱来赔偿安妮的医药费,又说了很多道歉话,此事才算了结。
  送走安妮吕阿姨几个,系主任只觉得心里堵得慌,要不是这个丰为雄,怎么会破那样一笔大财。此刻系主任脑子里转动着所有可以报复丰为雄的念头,比如卡住他晋升正教授,不给他出国考察的机会,给他申报科研经费的项目打低分,让他到外地穷山沟去上函授教育课吃吃苦头,这些对于一个大学系主任来说,都是可以轻而易举做到,又不让旁人看出一点报复痕迹的事。这样想着,系主任方觉得心气顺了一点,到底是八百多块钱的损失哪,况且这祸又不是系主任本人闯下的。
  302室的邱教授夫妇好久没开家庭演唱会了,原因是实行了社会医疗保险制度后,邱太太所在的F大学校医院门庭冷落,除了几个头疼脑热的大学生来光顾一下,大多数教职员工都到外面市级大医院去看病了,一样花钱,谁都想遇上个水平高的大夫。于是校医院开始在服务软件上下功夫,创出二十四小时可随时就诊的服务措施来吸引病家。邱太太从前是医学院的工农兵大学生,学历职称都不高,要是不想下岗,只有主动去值夜门诊。这样每天晚上变成邱教授独守空房,一个人唱歌总没有太太陪在旁边那么来劲,所以六号楼里的人平时嫌卡拉OK声音太吵,真的停了下来,又有点不习惯了。不过邱教授是不会亏待自己的,他要想方设法让自己每天晚上都快活起来,但他不想出门找乐子,那样太破费,儿子在上大学,正是花钱的时候,邱教授在这点上很有责任心,邱教授想到了打麻将,打那种几块钱输赢的卫生小麻将。从前儿子小的时候,功课不太重,邱教授三天两头把麻将搭子请到家里来开战,有时候通宵达旦。后来儿子要考大学,邱太太就对邱教授下了最后通牒,要么不再打麻将,要么离婚。邱教授舍不得老婆孩子,只好放下麻将。现在儿子上了大学,老婆又去值夜门诊,真是天赐良机,该与麻将重续旧缘了。
  邱教授很快在三村小区里找齐了麻将搭档,一个物理系的,一个外语系的,还有一个是网络中心的。那几个搭档麻将瘾比邱教授还大,在邱教授家打麻将省了茶水费桌子费,花几块钱可玩一个晚上,比去外面茶坊合算多了。再加上又同住一个小区,抬腿就到,所以劲头很大,只要邱教授打个电话,马上齐刷刷地来六号楼报到。那个网络中心的麻将搭档认识拉兹先生,就把拉兹先生也带上来了。拉兹先生从没见过这么有意思的中国游戏牌,一下子就爱上了,兴趣极浓,只要在楼道里见了邱教授就一定会问:“邱老师,今天晚上麻将不麻将?”
  起先只是邱教授等四个中国人玩,输赢又不大,纯属花点小钱意思意思,拉兹先生就在一旁观战。拉兹先生到底是搞电脑软件出身的,逻辑思维能力特别强,没几天就看出这麻将台上的门道来了,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开始大家都不好意思赢外国邻居的钱,三个中国人对付一个老外,未免有点欺生的味道,可是拉兹先生不过小小地付了几回学费后,就开始赢起中国人的钱来。邱教授等三人不敢再掉以轻心,他们集中心思,有时甚至心照不宣地来个“三夹一”,也不定回回成功,平均下来拉兹先生还是赢多输少。每回赢了钱,拉兹先生总会说:“该给我老婆买条新纱丽了。”好像在上麻将台之前,他老婆从来就没有穿过新衣服。偏偏拉兹太太不领情,晚上十一二点,她就会找上门来,把拉兹先生拖回家去。邱教授等人说,原来印度人也有怕老婆的。
  其实在孟买老家拉兹太太从不关心丈夫在外头有多少交际,每月按时给老婆孩子生活费就行了。可是最近小拉兹的中国老师频频上门,说是小拉兹学习不用功,成绩比其他中国同学差了一大截,要是再这样下去只能转学,转到专为外国侨民子女开设的国际小学去。拉兹太太急了,当初让儿子进F大学附小,图的就是中国学校管理严格,收费低廉,要是转到国际学校去,拉兹先生这点工资一家三口在上海过日子就会紧巴巴。于是拉兹太太决定跟丈夫好好谈谈,让他每晚抽出一两个小时来给儿子补习功课,不要只想着去中国人家里打麻将。拉兹先生迷麻将正迷得不能自拔,拉兹太太嘀咕多了,他有点发火,很想给老婆一巴掌,就像在孟买家里那样。可是他不敢真动手,他听人说在中国很讲究男女平等,要是夫妻吵架,旁人总会帮着女人说话,让男人吃亏。拉兹太太说不动丈夫,就使出对待小拉兹的那一手,经常在拉兹先生的咖啡杯里放一勺辣酱,给他点教训。拉兹太太还去邱太太那儿告状,让邱太太也治治邱教授。
  邱太太知道老公旧病又复发了,她用的手段跟拉兹太太不同,只要拉兹太太告诉她,前一天晚上邱教授跟拉兹先生等人打过麻将,邱太太回家就要邱教授交出五十块钱罚款来。邱教授自结婚后每月工资收入都是交给妻子的,口袋里只有妻子返回给他的一些零花钱,体育系教师又没有什么出去上课挣外快的机会,邱太太这一着就卡住了邱教授的要命处。若是赢了钱,还可交得出罚款,碰上输钱的日子,交了罚款后连烟钱都没了,还得抽“伸手牌”的。这天拉兹太太又悄悄告诉邱太太,前一天晚上邱教授拉兹先生等人战方城一直玩到凌晨。邱太太不动声色,也没让邱教授交罚款,晚饭后看了会电视,邱太太就先去铺了床。邱教授心头一喜,看太太这般温柔体贴,想来是值夜门诊值烦了,今天难得休息,想要跟丈夫亲热亲热也说不定。等邱教授洗完澡来到卧室,邱太太已经先睡下了,邱教授刚钻进被子,立刻惊叫着跳了出来,被窝里撒了一副冰凉骨碌的麻将牌。邱太太翻过身来说:“今朝你要好好想清楚,到底要麻将,还是要老婆儿子和这个家,想清楚再上床。”这是邱太太的杀手锏,邱教授年轻气盛时都不敢听到“离婚”两个字,如今年过半百就更不可能有这个胆量了。邱教授此后再也没有招过麻将搭档来家里,其实那三个搭档也并非麻将高手,只不过瘾比较大,输给拉兹先生不少钱了,也只好趁此机会找台阶下,洗手不干。
  只有拉兹先生觉得很遗憾,可正是他自己的老婆搅翻了这麻将桌,他也无奈得很。有一天拉兹先生回家,看见邱教授在六号楼门口擦自行车,拉兹先生兴致勃勃地凑上去说:“邱老师,我设计了一套麻将软件,以后可以卖给中国人的,让中国人麻将更大进步。”邱教授想起那晚被老婆撒在被窝里的麻将牌,没好气地说:“拉兹先生,我看软件不软件的不重要,你还是好好管管你太太吧,要不回到印度她就成高级特务了,专门窥视别人秘密打小报告的特务。”拉兹先生不知道“特务”是什么意思,邱教授英语也不行,他想了想说:“就是盖世太保,盖世太保你懂不懂?”拉兹先生吓了一跳,邱教授怎么会把拉兹太太跟盖世太保联系起来,于是拉兹先生的黑脸这会儿就显得更黑了。不过以后拉兹先生好像找到了一种对付妻子的武器,只要拉兹太太稍稍对他表示出一点不满,拉兹先生就会说:“怪不得中国邻居叫你盖世太保,真是不错,你比盖世太保还要厉害些呢。”
  天气渐渐热起来了,午后的阳光晒得人头顶发烫,三村小区里静悄悄的,门卫室的保安抽着烟打发时光,那条狗在他脚边蹭来蹭去,也有点无聊。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来到小区门口,她穿着色彩鲜艳却看得出是很廉价的衣服,头发上蒙了一层灰,好像赶了很多路。女孩从背包里掏出一个信封问:“大爷,赵百聪是在这块住吧?”保安听出了女孩的苏北口音,她叫他大爷,他有点不太舒服,他虽然五十多岁了,可是在这小区里当保安,进进出出的教授们很多都称他“先生”,连“师傅”都很少叫,而这女孩却叫他“大爷”,真是太土了。保安又转念一想,人家是乡下姑娘,没见过世面,自己干嘛要跟她一般见识。于是保安掐掉烟头,接过信封看了一眼:F大学三村六号楼603室赵百聪,原来女孩是赵教授家的乡下亲戚。保安就领着女孩去六号楼大门外按对讲机,他听出了赵太太的声音,就告诉她楼下有亲戚找。可是等了好一会,赵家人并不开门,再去按对讲机,连接听的人也没有了,保安好生奇怪,赵家明明有人,却不给亲戚开门,这是怎么回事啊?
  其实在短短的几分钟时间里、赵教授夫妇正在紧急商量怎么应对这个找上门来的乡下亲戚。赵百聪教授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从苏北农村考上F大学的,当年的同学大概还记得他曾经赤着脚走进教室的情景。自从在上海安了家,尤其是当了教授后,赵百聪就很少再与苏北老家的人来往了。一来是赵教授工作很忙,二来嘛在这物欲横流的商品社会,有个贫穷出身的人不再是什么光彩的事,而且老家来人除了看中赵教授的钱,并不能给他带来什么快乐。几个月前赵教授收到一个远房堂弟的来信,说是想把最小的女儿送到上海来打工,当时赵教授就态度坚决地回了一封信,叫堂弟千万不要送人来,上海并不是天堂,不是谁都可以找到工作的。可是堂弟不听,还来了个先斩后奏,让女儿一个人来找赵百聪,你总不能把自家亲戚推出门外吧。
  赵太太终于开了门,赵教授也出来了,保安把女孩送到赵家门口,也许是看出了赵教授夫妇的冷淡态度,他故意一语双关地说:“赵教授,真看不出您还有农村亲戚,其实也不奇怪,连皇帝老爷都有三门子穷亲戚呢。”赵教授没接保安的话头,把女孩让进门来就转身进里屋去了。房门关上后赵太太把女孩从头到脚打量一番,问她叫什么名字,女孩说叫秀竹,今年刚满十五岁。这时赵教授又从里屋踱出来对秀竹说:“你父亲真糊涂,十五岁还是个未成年人,不去上学,出来打什么工?”秀竹说她母亲今年春天时患癌症去世了,两个哥哥结婚后单过,父亲原在南京一处建筑工地当木匠,不慎摔伤了腿,现在家里躺着,于是就让小女儿秀竹辍学来上海打工,让她自己养活自己。这会儿赵太太想的是,人既然来了也不好推她出去,这么小的年纪到外面根本找不到工作,但又不能白养着她吃闲饭。赵太太想让秀竹干点家务活,还可以把她介绍给吉米先生当钟点工,怎么也得让她挣出自己的饭钱来。赵教授觉得这主意不错,白养着吃闲饭总不行,跟秀竹一说,小姑娘当场感激得要给大伯大婶下跪,她真怕遭到上海亲戚的拒绝,今晚也许会去睡车站或马路。
  晚上吉米先生回到家,赵太太就领着秀竹下楼来了,此前赵太太替秀竹从头到脚收拾了一番,小姑娘看上去也有了几分水灵。吉米先生倒是真需要一个收拾屋子、洗洗烫烫衣服的人,只是不知上哪儿去找,现在赵太太主动上门介绍,他自然高兴。吉米先生问秀竹多大了,赵太太看了秀竹一眼,抢着替她回答:“十八岁啦。”赵太太知道若不这样说,吉米先生也许会拒绝让秀竹当钟点工,美国人认为不满十八岁的人就只能算是孩子,而雇用孩子做工是不人道的。接下来就是商谈工钱与工时,赵太太建议秀竹每天替吉米先生干三小时活,每小时五块钱。吉米先生从来没有听到过有这样便宜的人工,他用怜悯的眼光看了秀竹一眼,有点于心不忍。
  秀竹虽是乡下丫头,却是个懂事女孩,她像只小猫一样蜷缩在赵教授家,只要眼睛里能看到的家务活,她都抢来做掉,赵太太省力了不少,对秀竹的脸色也和悦起来。吉米先生每天一大早就去F大学,三顿饭都在大学餐厅里吃,他把家里的钥匙交给秀竹,她什么时候来干活都可以。秀竹把吉米先生的家收拾得一尘不染,又学会了烫衣服,连吉米先生的手帕袜子都烫得平平整整。她干活没有时间概念,干完了为止,每个月的工钱都交给赵太太,只要赵家给她吃住就行。秀竹喜欢待在吉米先生家,吉米先生有很多书,虽然秀竹看不懂英文,可是能看看插图也好。有时她坐在吉米先生家的客厅里看电视,就专挑教育电视台的节目看,她真的很羡慕那些能够继续留在课堂里的同龄人,秀竹想如果娘还活着,爹没有跌断腿,也许现在她就不会在吉米先生家烫衣服,而是在课堂里上课,想到这里,秀竹的眼泪就成串成串地落在烫衣板上。
  周末的时候,吉米先生来赵家跟赵太太一起给人上英语辅导课,秀竹忙着擦黑板,搬桌椅,然后静静地坐在一旁听,渐渐地秀竹也学会了不少常用的英语句子,有时候跟吉米先生简单地聊一会天,双方都能听懂。吉米先生觉得秀竹这女孩很聪明,一些英语句子教过她一遍就能记住,有一天晚上,吉米先生回来时发现秀竹还没走,正坐在东家的写字台前做数学题,用的是从前的初中课本。秀竹见东家回来了,赶紧收拾起书本要走,吉米先生问她为什么不在赵太太家做功课,秀竹想了想说因为赵太太嫌她浪费电。本来秀竹并不情愿来上海打工,实在是因为家境艰难所致,因而来上海时她把从前用过的旧课本都带了来,抽空就做做题目复习复习,想着有朝一日可以回学校去上课。吉米先生问秀竹到底多大,秀竹眼圈红了,她不想欺骗吉米先生,这个美国东家对她很不错。有一回秀竹烫衣服时熨斗没放稳掉了下来,她用手去挡,被滚烫的熨斗撕去一大块皮。吉米先生一把将熨斗摔到了院子里,拉起秀竹就直奔医院。吉米先生对秀竹说,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先想到人,人是世界上最宝贵的。可是以前从来没有人对秀竹讲过这样的话,她从小就认为只有东西才是宝贵的,因为东西要花钱买,而她家缺的就是钱。秀竹告诉吉米先生其实她刚满十五岁,初中都没上完。吉米先生明白了,他让秀竹放心,他是不会对赵太太说什么的,如果秀竹愿意,吉米先生说还可以免费教她些英语呢。
  拉兹太太最喜欢去小区对面的农贸市场买东西,那儿的蔬菜水果东西新鲜,价格还比超市里便宜不少。小贩们大多认识拉兹太太了,见了面买不买东西都会跟她打招呼,聊上几句,不像超市里那些冷冰冰的货架,没多少人情味。这一天卖蔬菜的小贩远远的就大声喊:“印度阿姨,快来看看新上市的茭白,雪白粉嫩,称几斤回去烧油焖茭白,味道好得很呢。”拉兹太太看看这摊上的蔬菜确实新鲜惹人喜欢,就买了不少。小贩老婆一边收钱,一边告诉拉兹太太回去怎么做油焖茭白,她讲得很仔细,拉兹太太记住了,很高兴又学会了一个中国菜的做法。旁边西瓜摊上的小贩也是拉兹太太的熟人,他满脸堆笑地说:“印度阿姨,你今天的衣服漂亮得不得了,买西瓜吗?要是买得多,给你优惠价,还可以帮你送回家去。”拉兹太太想起儿子小拉兹特别爱吃西瓜,就像他冬天喜欢吃烘山芋一样,每天放学回家不给他吃点西瓜,连功课都不肯做。拉兹太太就买了十个西瓜,让小贩蹬三轮车送到三村小区家里去,她自己在后面慢慢走。
  农贸市场门口有个抱小孩的女人迎上来堵在拉兹太太跟前,一脸凄苦地说:“太太你是外国人吧,我一看你就是个好心人,请你救救我的孩子吧。”女人对拉兹太太说她的孩子病很重,要送医院,可是家里实在没有钱了,只好将祖传宝贝拿出来换几个钱救孩子。女人把拉兹太太拉到一个僻静处,从怀里摸出一个红布包来,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尊小巧玲珑的金佛像。拉兹太太接过佛像,只觉得份量很重,沉甸甸的。女人说要不是孩子病重急等钱用,就是饿死也不会卖掉祖传的宝物,她说着又流下泪来。拉兹太太动了恻隐之心,她想起佛教和印度教教义都说应救人于危难之中,于是就问女人这金佛像要卖多少钱。女人说你随便给好了,只要有钱救孩子的命就行。拉兹太太掏出钱包,把所有的钱拿出来数了数,还不满五百元。这点钱买个金戒指还差不多,买这样一尊金佛像未免有点乘人之危的嫌疑。可是那女人见了钱像见了救命稻草一样,一把抓过拉兹太太手上的钱,将金佛像塞进她怀里,急急忙忙地走了。拉兹太太想这女人的孩子一定病得很重,要不她不会这样神色慌张的。
  傍晚小拉兹放学回来,拉兹太太一边跟儿子吃着西瓜,一边说着白天在农贸市场里碰到的女人,小拉兹听了就吵着一定要看看金佛像。拉兹太太小心翼翼的拉开抽屉,把金佛像拿了出来。小拉兹抢过佛像拿在手里把玩,一个不小心失了手,佛像掉在地上,顿时摔成了两半,露出里面白白的石膏粉来。拉兹太太傻了眼,这压根就不是什么金佛像,而是石膏像外面涂了层金粉而已。拉兹太太明白自己受骗了,那个满脸凄苦相、流着眼泪口口声声要救孩子的女人原来是个骗子。本来这个白天拉兹太太的心情很好,倒不是因为只花了四百多块钱就换了尊金佛像占了大便宜,而是因为她救助了别人。她是一个母亲,她懂得母爱的伟大,她用自己对母亲这个身份的理解去帮助另外一个母亲,她甚至幻想过等那个孩子的病好了以后,给那个家庭带来的欢乐。现在这一切都随着地上破碎的佛像成了泡影,她被骗了,那个女骗子利用了她的善良和母爱骗走了她的钱。拉兹太太无声地流下泪来,不仅仅是心疼钱,而是为女人里面有这样的骗子感到耻辱。
  晚上躺在床上,拉兹太太把这件事讲给拉兹先生听,并且发誓再也不去农贸市场了。拉兹先生安慰妻子说,并不是每一个中国人都会骗人,在任何一个国家这种“人渣”都是少数,不然的话中国的经济怎么还会发展,人类社会怎么还能进步呢?拉兹太太觉得丈夫说得有理,比如今天早上,那个送西瓜的小贩就守着十个西瓜在六号楼门口等了她半个多钟头,而不肯放在小区门卫室让保安转交,非得亲手将西瓜交给她这个买瓜人不可。
  吕阿姨给六号楼的居民带来两个消息,一是盗窃吉米先生家的窃贼抓到了,犯罪嫌疑人对盗窃事实供认不讳,并且愿意赔偿吉米先生的损失,以减轻自己的罪行,过几天吕阿姨就可以陪同吉米先生去公安局办理接受赔偿手续。吉米先生十分高兴,他觉得中国警方侦破能力很强,在这样一个国际大都市里,一桩小小的入室盗窃案能引起警方如此重视,在美国也不多见。
  第二个消息是,三村小区外面的长河路要拓宽,从市政工程图上看,六号楼位于拓宽的红线之内,也就是说一旦工程启动,六号楼就得拆除,市政部门已通知居委会,请六号楼的居民做好思想准备。赵教授夫妇很高兴,他们觉得自己很有先见之明,早早就把新房买下了,一旦六号楼要动迁,他们就能搬入新居,旧房子等于卖给国家,自己不用找买家,省事多了,钱还不会少得。
  邱教授夫妇也很兴奋,本来他们觉得自己是要在六号楼里安度晚年了,如今房价那么高,他们能存点钱将来为儿子买间婚房就不错了,现在六号楼要动迁,真是老天爷要让他们去住新房子,条件一定只会比六号楼好不会差的,有时福气来了真是推也推不掉。只有丰教授觉得无所谓,他光棍一条,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住哪都行。
  邱太太跟赵太太商议,想在暑假结束前全楼邻居来个大聚餐,一来为六号楼即将动迁,二来拉兹先生、吉米先生在F大学的工作期限将满,同楼邻居也该为他们送行。中国有句俗话说:同船摆渡百年修。那么世界各地的中外邻居同住一栋楼,该是多少年修来的缘分呢?
  大聚餐的时间定在暑假结束前那个周末,地点放在小区的老年活动室,那儿地方大,桌椅板凳齐全。聚餐前好几天,六号楼里家家户户就开始忙碌起来,邱太太赵太太两家准备了十多个中国特色菜,安妮和依娜烤了好几个脸盆大小的苹果馅饼,香味飘散在楼道里,惹得小拉兹一回回去扒波兰姑娘的门,可怜兮兮地喊:“安妮依娜,求求你们让我先尝一小块好不好?”拉兹太太的拿手绝活是印度飞饼,连从不干家务活的拉兹先生也上阵帮忙。吉米先生啥都不会做,他带着秀竹去超市买了几箱啤酒和美国开心果,说是给楼里男人们当开胃小吃。
  聚餐那天,吕阿姨,门卫保安和物业公司的水电工都被六号楼居民当成贵宾请了来,邱太太很有心,特地去F大学留学生楼请来了阮秋娥。自从日本人森田太郎在六号楼301室因煤气中毒身亡后,阮秋娥就搬出了这个伤心地,可是邱太太记得她,还在餐桌上给森田太郎也放了双筷子,表示六号楼的邻居并没有忘记他曾是他们中间的一个。阮秋娥满眼泪水,给餐桌照了好几张相,她说要把照片寄到日本去,告诉森田太郎的父母,六号楼里的各国邻居始终会怀念他们的儿子。
  丰教授在举杯时告诉邻居们,暑假过后,他就要作为客座教授去波兰华沙大学工作一年,而且他已与波兰姑娘安妮订了婚,前几天刚去北京见过安妮的外交官父母。赵教授听了张大嘴巴愣了半天,终于忍不住说:“想不到丰老师你这么有女人缘,真是人不可貌相,人不可貌相啊。”
  吉米先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郑重其事地交给秀竹,说这是他在赵太太家上英语辅导课积攒下来的钱,全部都捐给秀竹,希望秀竹能重新回到学校去上课,将来找份好工作。而这时赵太太想的是,希望在新房子里再碰到个美国人,把学店继续开下去。
  小拉兹忽然扑在母亲怀里哭了起来,把拉兹太太一身新纱丽也哭湿了,众人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拉兹太太给大家解释说,自从知道爸爸的工作期限将满,一家人要回印度时,小拉兹已在家里哭过好几回了,他舍不得离开小区里的中国小朋友,还有那个收废品的小伙子,当然最最舍不得的是中国的烘山芋。众人都大笑起来,吕阿姨摸着小拉兹的头说:“小拉兹,只要你好好读书,将来像你爸爸一样到中国来当专家,烘山芋有得吃了。”
  大家喝酒吃菜聊天,那保安就建议邱教授邱太太合唱一首歌,这老年活动室里音响设备一应俱全,邱家夫妇也就不推辞。往日在六号楼里只是闭门演唱,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今天该让众邻居见见真佛了。一阵音乐响起,邱教授拉起太太的手一同亮开嗓子:
  地球是个美丽的圆,
  我在东边,你在西边,
  地球是个美丽的圆,
  拉起手来并不遥远。
  我欣赏你的《神曲》,
  你喜爱我的《飞天》,
  让我们更加亲密牵手,
  在绿色星球上狂欢。
  地球是个美丽的圆……作者:朱晓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