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邻居与美国邻居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6 18:54:40
作者:陈燕妮

我知道我是怎么成长的,但我有时候又疑惑自己是怎么成长的,尤其是在国内时那些人事未明年代的成长完全是脆弱心脏屡屡被内疚撞击的成长。有一天在洛杉矶和当年住我家隔邻一门的邻居叙旧,她回忆我小时候练习小提琴的琴声时说:“每天一开始你总是拉音节,后来有一次,你拉过‘梁祝’。”

 

她这样一说,我才知道我原以为自己算是完美无痕的为人肌肤上,原来有至少一道创口。也怪那时我们完全没有思忖哪怕片刻邻里的担待不担待。那时候的邻里彼此可能存有私下议论却少有人公布抱怨,真的,当年好大一批北京练琴孩子从教本《开塞》一直往上拉,有自己拉累了不再继续的时辰,没有邻居听累了不愿再听的哪怕片刻。
 

不仅是我,那年头卡拉OK之类的娱乐闻所未闻,爱唱歌且寡廉鲜耻的少年多半一进自家单元门就一路嚎上楼来,所唱当中有早已流行的也有即兴瞎编的。在后一类“所唱”方面,我的胞兄多所擅长,每上每唱,一路吼出古灵精怪、杂乱无章的音乐自我。
 

邻居们,也很忍了。
 

也还记得小时候有回和大我一岁的某女孩在家里隔着窗户嘶喊叫骂(彼时景象如今想起来都为自己脸红心跳),当时的我站在一个高凳上位于我家的三楼窗口鸟瞰詈骂,那女孩没有任何地利之便则只得身居楼下半枯青苔之间仰天长啸,我们这么有如公众表演一般上下对吼了约莫有好半个下午,之所以我对这事记忆犹新是因为我在口干舌燥嘶喊完后偶然有机会自审仪表,竟发现自己的鼻头不知打哪儿早被蹭上了大片莫名之黑。
当时的四周邻里死一般寂静,我敢打赌所有的棉布窗帘后面都有至少一对似听非听却又不得不听的邻居之耳。
同样是在那些年,我们的后楼还有某半大男孩是学唱歌的,号称曾得到过胡松华的亲传,那胡松华听说为这孩子确凿来过我们院至少一次。
 

这大孩子可算是院内音乐少年中耐力最韧的一位,碍于音色雄浑与否的关系,他每唱必踱到他家单元的走廊正中方才开喉。这其实没有什么不能理解的,仔细解析一下大学校园里楼楼必出的“水房歌手”心态就能知道收拢声音的最佳场所似乎就在这大一统的“筒声筒气”之中。与我胞兄之类一进楼道门内就“破喉自我”癖滋生原理,大同小异。
 

那半大少年在很多年里最主要的保留节目是“我站在海岸上把祖国的台湾省遥望”,这首拖遢曲调是当年政治过关歌曲中的抒情精品,可惜这半大少年每次唱到“台湾同胞我的骨肉兄弟”这样一句的时候,在“湾”字上基本总是不能顺畅通过的,嗓子必“破”无疑。
 

如今的我仍旧能够对他的艺术往事如数家珍,对他而言,我也算是担待过的邻居了。的确,当时我这样的人对他每日如一的喉破歌败真没觉得异样。他是我一个相当亲近同学的哥哥,高兴的时候我会为他偶尔极了的某次一“湾”过感到心情晴好。我们的大院以我为中上下正负五岁的大小少年有一个算一个全是他“遥望”的监听人。当然,我琴艺自始至终不进反退的连连恶声,也被大众共同监听。
 

如果换在今天,那位后楼少年胆敢公然日夜哀嚎我一定寻找途径与他善决。自然,我的琴声也早有人出面黜免。
 

看来,文明的进展,特征就是彼此不再担待。
 

在洛杉矶,有天我在家中后院里召集朋友实行烧烤,天色刚暗,大约也就是晚上八、九点钟的样子,虽然三五成群的朋友已然开始因为夜色关系压低了嗓音,但后院唯一可以听到响动的某户邻居窗内还是忽然迸发出了一声童声警告:“BE QU1TE(安静)”
 

朋友们一下子喳了动静,扭脸向我比划:“这是谁呀?”
 

我告诉他们说,这是那家的一位七岁儿童。我知道这儿童七岁是因为时常会有让我不辨真名的各式球类飞进我家院内,他父亲曾经告诉我:“如果你在你家院子地上看到网球,那是我七岁儿子打过来的,你把它随时扔回我们院子来就行了。”
 

而且,他们家性别不明的小黄狗儿也时常和我家公狗,就是名唤“狗狗”的那位隔着铁栅热吻。但是即便有着拣球和热吻的铺垫,美国邻居也不担待,哪怕是七岁儿童。?
 

我当然很能理解这一声来自七岁之嘴的警告,因为他可能在鸡鸣晨起的翌日必须如常上学,睡眠的完备成为首善之需,所以他不能姑息邻居的些微打扰。但是仔细想起当年在国内监听“把台湾省遥望”的我们和忍我“琴如杀鸡“的他们,个个不是也要翌日早起的吗?
 

那当然,比起在美国听到的很多邻居比如你甚至偶尔泊车错泊在他家附近都会唤来警察的“邻里担待”,这英文的“安静”一嗓,已经很担待了。
 

事经好几个清晨偶想之后我慢慢明白,更改了的距离有如岁月的法则,人的前进就在于变更。而中国邻居对于彼此心灵的宽容形状特殊,虽不荒腔走板却也不适国际分析,因为现在看来,那时候的世界充斥细雨和风。

19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