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天上所有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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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电子邮件这样说:“是你吧,夜空里寻找一颗星,正是你的口吻,念念不忘逝去的人,过去的事,不愿放手,不能安寝……”
于展航的记忆去到最远,约莫是在两岁半左右时候。
他记得祖母抱他坐怀中,轻轻对他说,“展航,一个人的长相的确很重要,但是夫子说,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相貌好,也一样得勤力读书,发奋工作。”
祖母脸容慈爱,语意长,小小于展航虽然听不明白,可是每个字都记得。
祖母最后说:“一个人,也不可以凭相貌好,去做不应该做的事。”
他母亲刚好经过,笑说:“妈,他哪里听得懂。”
祖母俯首问展航:“你可明白?”
展航记得他拼命点头。
母亲说:“展航就是这点可爱。”
展航进幼稚园的时候,他已经知道他长得与众不同。
一进课室,便有年轻女教师过来轻轻说:“这位英俊的小朋友是谁?”
展航涨红了面孔,仍然十分镇定地把姓名告诉老师。
小小女同学都喜欢与他坐,男同学从那个时候就开始讨厌他。
母亲来接他放学,其余的家长会问:“你就是于展航的妈妈?”他母亲吓一跳,以为展航闯了祸,可是接着知道不是那回事。
“于太太,于展航那么漂亮,是象你先生吧。”言下之意是,象你,才不会好看到那个地步。
对于这种间接诋毁,于太太并不放在心中,唯唯喏喏,“是,是像外子。”
到于先生去接展航,又有家长问:“展航是象妈妈吧,妈妈一定是个美女。”
于先生又得笑答:“是,确是个美女。”
最夸张的一次,是有位女士眉开眼笑地走过来说:“你是于展航爸爸?我的女儿冬梅是展航女朋友。”
五岁就有女朋友了,难得是女方家长不反对。
父亲叮嘱展航:“要公平善待女性,不可利用她们的天真愚昧。”
他妻子听见,反问:“什么,你说女性什么?”
他连忙否认:“我对展航说要爱护女性,把好的让给她们。”
于太太瞪丈夫一眼,不再言语。
上了小学,已有电话来找于展航。
于太太烦恼,“说是说问功课,一讲大半小时,奇是奇在几岁大的孩子居然也会东拉西扯。”
“替展航挡一挡也是了。”
于是于太太充任社交秘书。
“展航去学小提琴。”
“展航已经睡了。”
“不,每天下午他都得做功课,他没有空到你家玩。”
出乎意料之外,于展航是个相当静的孩子,喜欢阅读,数学与语言均是强项,不叫父母担心。
亲友上门来,总会问:“展航可在家?”
忘了他还有哥哥姐姐。
十四岁的哥哥展翅说:“他漂亮,而我们长得普通。”
十二岁的姐姐展翘说:“我看他也很为这个烦恼。”
其实三个孩子全高大健美,皮肤牙齿都长得好,但是展航就是特别惹人注意。
十岁那年,展航验出近视,他母亲伤心,“呵以后需戴眼镜了,哥哥姐姐都有好视力,你是怎么回事。”
于展航自己反而有点高兴,挑一副黑胶框眼镜,把浓眉大眼遮起来。
可是,异性对他的兴趣似未曾稍减。
情人节,带回来一大叠卡片,起码比人多一倍,每只信封里都附着糖果,心型的巧克力可吃饱全家。
女同学追着他身后:“于展航,等等我,于展航,等等我。”
他从来装听不见,急急步走开。
于太太问丈夫:“这样子,是否要替他转私校?”
“私校的女孩不讲话?”
“不——”
“一动不如一静。”
他父亲坚持是学生造就学校,而不是学校造就学生。
升到四年级,各项成绩分等级,都属甲级,于太太也就不说什么。
一日放学,接不到展航,于太太停好车子,走入课室看个究竟。
只见展航坐在课室,衣服脏,眼镜烂,嘴角流血,一个小女生坐一旁流泪。
分明是打过架了。
于太太心中有气,她知道这种事迟早会发生,但不是现在,起码十年之后。
老师迎上来,“于太太,你来了,真好,刚想联络你呢。”
于太太有点羞愧,“发生什么事?”
“一个低班学生在千秋架上下不来,惊慌大哭,幸亏于展航上前拉住,可是叫小同学的脚踢倒在地,只是皮外伤,没大碍。”
于太太松一口气,“可是,”她看着那流泪的小女生,“王冬梅,你为什么在这里哭?”
“呵,她特地留下陪展航。”
于太太叹口气,“来,展航,我们回家去。”
姐姐展翘大笑说:“展航学做英雄。”
哥哥展翅说:“展航手脚不够敏捷,我建议展航兼学合气道。”
于太太说:“他正学小提琴,双手要好好保护。”
“那么学剑道。”
“都是东洋人的玩意儿,不适合我们华人。”
正在练空手道的展翅不以为然,“那么由我教展航。”
展翘不服,“哈哈哈,你那三脚猫。”
展航的嘴角肿了好几天。
他救下来那小朋友的父母充满了感潋,亲自来探访,送鲜花糖果。
“于展航仿佛没有缺点。”
于太太吓一大跳,“千万别这样讲,所有十岁男孩有的缺点,于展航也都有。”
“可是,他中年考第一。”
“小孩读书成绩好一点也是应该的。”
“于太太真谦虚,我得向你学习。”
送走了他们,于太太吁出一口气。
刚在这个时候,展翘哗然大叫:“妈,展航破坏我的化妆品。”
于太太放下心中大石,太正常了,她并不希望孩子是天才,或是一个完人,平凡最好,平凡是福。
到展翘房间一看,只见小小梳妆台上乱成一片,口红折断,胭脂撒在地上。
“展航你在什么地方?”
他嘻嘻笑着出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
“报复姐姐骂我蠢。”
“她为何骂你?”
“她怪我霸住电话线。”
“你在同谁说括?”
“我教王冬梅做分数。”
是该这样,最正常不过,做柴米夫妻胜过神仙眷属,孩子健康活泼比天才洋溢重要。
晚上,于氏夫妇在看账单。
于达长对妻子说:“这个担子,还需背十年。”
“不知不觉,展翅快进大学。”
“叫你委屈了,象样的首饰却没一件。”
于周容藻温柔地答:“可不是,十指秃秃。”
“不好意思。”
“总不能将孩子们的大学学费换戒子戴。”
他俩笑了。
“一直未想到抚养三个孩子公用如此庞大。”
“而且都还是一般消费,并没有任何贵族化开销。”
“真可怕,壮志都消耗在生活必用品上。”
“稍有差池,孩子们一定吃苦。”
“老牛,咬紧牙关上吧。”
这番话叫三个孩子听见了。
三人悄悄举行会议。
展翅说:“都是展航累的,他三个月就得换一次鞋,我的脚早已大定。”
展翘提醒他:“之前呢,我记得你半年需换一批长裤,全都吊脚。”
展翅吐吐舌头,“我会迟婚,好好享受十年八载才背起家庭负担。”
展翘说:“我会督促丈夫勤力工作,供养妇孺。”
展翅笑,“祝你幸运。”
“展航你呢?”
“我想——”
“想什么?”大姐追问。
“侍候爸妈。”
“哗,如此崇高愿望,叫兄姐无地自容。”
展翅笑说:“且放长双眼,看看展航有无食言。”
中学时期的于展航己不能摆脱他美少年招惹的烦恼。
女同学见了他全都先瞪大眼睛,屏息十秒,然后眉开眼笑,把最好一面展露出来讨好他。
无论他在饭堂或图书馆坐在哪一角落,总有女孩子围上来。
男同学中李伟谦比较客观,因问;“长得英俊真是好?”
展航看他一眼,不出声。
“不过于展航你最难得是品学兼优,没话讲。”
展航笑笑。
“展航,托你一件事。”
展航翻过一页书,“抄代教还是抄物理?”
“不,我想约会邹小燕。”
展航纳罕,“你自己开口问呀。”
“她老说没有空。”
“那么,一直锲而不舍,死缠烂打,直至她应允为止。”
“展航,帮个忙。”
“怎么帮法?”
“帮我约邹小燕。”
“不,”展航一口拒绝,“我不做这种事。”
“举手之劳,你都不肯,你好讨厌,总有一天。你也有用得着我的时候。”
李家富有,曾借出大礼服给展航作演奏用,李伟谦叔父李烈洪收藏不少意大利古董小提琴,至少有两只是史特拉底,也许愿意借给有为年轻音乐家用。
展航衡量轻重。
“朋友应互相利用。”
“这利用两字似乎有毛病。”
“展航,那就用帮助好了。”
“你想约小燕去什么地方?”
“吃冰淇淋与跳舞。”
“我试试看。”
小燕与同班同学坐在课室前讨论功课,那班女生一见于展航走近,已经察觉,议论纷纷,当他的眼光落在小燕身上,小燕意外,用手指着自己胸口,“我?”她问。
展航轻轻说:“小燕,同你说几句话。”
小燕轻快地跳起来,“什么事?”
女同学们艳羡地看着她。
展航开门见山:“小燕,我受人所托。”
小燕看着他微笑,“是李伟谦吧?”
展航称赞她:“女孩子都象你这样聪明吧?”
“不,我是佼佼者。”
“他希望约你跳舞。”
“家里不准我晚上单独出来。”
“那么,吃冰淇淋。”
“好,我自己找他。”
展航松一口气。
“不过,你由此欠我一个人情。”
展航气结,“不,邹小燕,你莫企图勒榨。”
邹小燕却没有生气,小小女生凝视他,然后轻轻说:“我看也是别人欠你的多。”
于展航并没有听懂这句话,他见任务达成,松了口气,回去向朋友交差。
一星期后,李伟谦对他说:“出是出来了。”
“去饮冰室没有?”
“有,一共廿一客冰淇淋。”
展航一怔,“什么?”
“她同廿一位女友一起来。”
嘎,如此作弄人。
“真是鬼灵精,不喜欢你就是不喜欢你,一点面子都不给。”
展航劝说:“不如专心做功课。”
“你说得也是。”但明显地没精打采…
午餐时,展航总到她们高谈阔论,嘲笑李伟谦。
“他来自守财奴之家,十岁就学会剪减价券省钱。”
“他吃冰淇淋带着一张卡片,每买一次店员帮他打一个洞,满十次送一个,哈哈哈。”
“什么志气都耗尽在这些芝麻绿豆小事上。”
展航十分吃惊,没想到小女孩子也会这样无情刻薄,立刻低头走到另一张桌子去。
这时,她们发现了他,顿时噤声,微笑。
展航吃完饭,故意在女同学面前取出打洞卡,交给服务员,“香草冰淇淋”,仿佛替好友出了一口气。
假如他听见那些女孩子在他背后说些什么,他会啼笑皆非。
李瑞仪说:“哎哟,多可爱,真没想到他这样细心。”
樊月芬笑,“还懂得省钱呢。”
“多好玩。”是简谏蕴的赞美。
人类的心脏,被安放在胸膛略右的一边,所以有点偏。
那天,展航同她姐说:“真想斥责她们。”
“你尚未开窍。”
“什么意思?”
“仍觉得女生虚伪做作,十分讨厌可是?”
“对。”
“你体内睾丸素未获释放,故不觉异性吸引。”
展航啼笑皆非。
周末,姐弟跟父亲到朋友家作客。
那家人姓马,新近承继了遗产,大屋附暖水泳池,招呼朋友来烧烤游泳。
一共四五家人,约十多个孩子,最大是展翘,最小才手抱,都玩得十分高兴。
主人十分好客,食物饮料都极精美,烧起牛排来,香味四溢。
大人开了两桌麻将,唏哩哗啦在池边搓起,也不管是否煞风景。
有人叫展航:“弟弟,你且过来看住这些鸡翅膀,别烧焦了才好。”
几个太太纷纷吩咐:“展航,替我烧一串牛肉,加多几只西红柿。”
“我要一件汉堡,面包亦要两面烤黄。”
“两条香肠。”
展航欣然答允。
一位阿姨拿只碟子婀娜地过来问:“我的串烧好象熟了。”
就在这个时候,展航抬起头,忽然扔下手上刀叉,一手推开那位阿姨,害她踉跄尖叫。
大家惊呼起来:“什么事?”
只见于展航一支箭似奔到泳池另一头,直串入水中向左角游去。
这时,男士们也发觉了:“遇溺,有孩子在池底浮沉!”
所有的母亲惊叫起来,立刻推翻牌桌,纷纷奔到池边找自己的孩子。
找到的即时松口气。
但主人家马太太大声哭起来,“是囡囡,是囡囡。”脚一软,坐到地上。
这时,会游泳的已经跳下水中帮忙。
展航已经捞起那小小女孩,她才五六岁大,穿橘红色泳衣,所以展航离远才看得见她呆在水底,四肢软软,像洋娃娃。
展航把她平放在池边,大人乱成一片,他听见父亲吆喝道:“快叫救伤车。”
展翅过来蹲下,“弟,人工呼吸!”
展航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与她两人轮流捧着那小小面孔不住做人工呼吸。
马太太在一旁惊惶地大声哭叫。
小姐弟面面相觑,只觉小孩一点动静也无,展翘先凉了半截。
“救伤车怎么还不来?”
那十分钟真比一百年还长。
忽然之间,小小孩子的手臂动了一动,圆圆的面孔一侧,呜哇一声哭出来。
展翘说:“好了好了,有救了。”她精疲力尽坐倒在地。
这时大批救护人员赶进来,取出各种急救用品,把氧气罩盖在小孩脸上。
“谁用人工呼吸?”
于展航举手。
“做得好,否则小妹妹救回也变植物人。”
主人家急急跟救护车离去,野餐会也就草草结束。
回到家中,展翘先说:“咻,吓坏人。”
于太太惊魂甫定。“明明见到囡囡一直在池边跑来跑去,不过几分钟,已经沉在水底。”
展航到这个时候才出声:“救生员说,小孩子十秒钟内已可溺毙。”
“可怕。”
“池里竟无人发觉。”
展翘说:“我年纪最大,我应该照顾这班孩子。”
“以后用泳池得雇用救生员。”
“还有以后?”
过两天,马太太亲自上门来过道谢,她犹有余悸,一见余太太就哭出来。
“囡囡好吗?”
“已脱险,一切正常,仍在医院接受观察,医生说真是大幸,差三分钟就会脑部缺氧,做人工呼吸那位居功至伟。”
“哪里哪里。”
“展航呢,我想见见他。”
“上音乐课去了。”
事后展翅说:“不是展翘也有份救回那孩子吗?”
展翘笑答:“我们不算,当事人只看见英俊小生。”
“语气好似酸溜溜。”
“早已习惯,不会吃醋。”
于先生直赞:“展航真勇敢。”
他姐姐笑,“这几晚他一直做噩梦,说是无论如何救不活囡囡,吓出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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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展航比往日更加沉默,时间大都份用在功课上,不过也约李伟谦打篮球。
“叔父说你几时去试琴。”
“明天就可以,请代约。”
“我把地址给你,他住宁静路一号。”
一听就知道那种地段与现实世界不挂钩,除非真的打仗,炸弹落下来,否则,民间发生什么,仍与屋主无关。
于展航准时去按铃。
他已长得比一般少年人高,神色也较为稳重,看上去比真实年龄大了几岁。
佣人启门,请他进去。
展航在会客室等了没多久,一个满面笑容的中年男子左右手领着小提琴出来,想必就是他好友的叔父李举海。
展航立刻站起来称呼。
“千万别喊叔叔,叫我汤默士。”
展航笑了,中年人都怕老。
“你比伟谦成熟。”
展航目光已落在两只好琴上,难舍难分。
那保养甚佳的中年人说:“老实同你讲,我是一个生意人,不懂音乐,可是喜欢欣赏,这几把琴,是我最佳投资,十年前买进,每年增值十个巴仙,不过,就此搁着到底可惜,你来试试音。
展航接过,调校一下,弹了一首巴哈的小步舞曲。
李君一听,立刻赞好:“节奏明快欢愉,隐约让我听到衣香鬓影,裙裾率悉,演绎得好极了。”
展航微微一鞠躬。
“同哪位师傅学?我介绍名师给你。”
就在这个时候,有活泼的女声问:“是谁奏的小步舞曲,我都想跳舞了。”
李君哈哈大笑,“这把史特拉底到底不错。”
看得出他踌躇志满,正在人生最得意之际。
一张秀丽的鹅蛋脸探进会客室,大眼睛宝光流动。
只听得李君叫她:“福祺,进来。”
她轻轻走进来,原来身上穿着桃红色吊带束腰大蓬裙、细高跟鞋、整个人看上去像杂志上的剪贴女郎。
年轻的于展航生活经验不够,一声李姐姐几乎就要出口,他以为廿一二岁的她是汤默斯李的女儿。
“福祺,这是于展航小朋友。”
她态度热昵地贴在李氏身边,这时,展航才明白,他俩是密友。
他并没有吃惊,在他那个年纪,根本不知道这类关系中,男方需付出什么,女方又得拿什么去换。
他说:“琴真的好,不过,目前还用不着。”
“将来,你登台演奏的时候,我愿意借出。”
“好极了。”
那位段小姐却说:“小朋友,可否再饱我耳福?”
那样一个可人儿开口,叫人怎么拒绝,展航童心大发,弹了一曲叫“请多吻我”的流行曲。
这热情洋溢,充满盼望的曲子由他师兄教会:“比较讨女孩子欢心,将来一定用得着。”
没想到第一次奏出会是在陌生人家里。
师兄那时还幽默地说:“即使在街边演奏,也是流行曲才可博多几个铜板。”
段小姐大力鼓掌,“太悦耳了。”
李君问女友:“你想学吗?”
她装个鬼脸,“那多辛苦,”她问展航:“你学了多久?”
“八年了。”
“是为兴趣?”
展航笑,“天才早在五六岁就登台录唱片,我不过课余自娱。”
段小姐笑道:“那么会讲话,喝了下午茶才走好吗?”
“好是好,不过已约了伟谦打球。”
李氏说:“伟谦同你在一起,我也放心。”
展航告辞。
刚想往公路车站走去,一辆跑车停在他身边。
一看,正是美丽的段小姐,“我载你到市区。”
开篷车迎风疾驶,少年于展航一路维持沉默,脸上忽然感觉到凉意,原来是下雨了。
雨水渐密,扑打在脸上,感觉十分浪漫,那么漂亮的女郎倒是不怕雨。
车子驶到市区,她让他下车,轻轻说:“那首歌真好听,我永远不会忘记。”
展航礼貌地答:“谢谢你。”
这个时候.她才按钮升起车篷。
展航应约与李伟谦打球,半场休息,李说:“你见到那些名琴了。”
“是。”
“你也见到段福祺。”
“是。”
“所以男人要努力赚钱,你看,有了钱,什么都有。”
展航笑,“你家是生意人,自然那样想。”
“叔父为段福祺离婚。”
“是吗?”
“我妈妈同情婶婶,不喜欢她。”
“开头,我还以为她是你表姐。”
“她才二十岁,的确比我们大不了多少。”
展航拍着球,“来,别管大人的事,我们且射球。”
可是那天晚上,他梦见段福祺晶莹的大眼睛凝视他,并且说:“小朋友,再弹一首跳舞音乐。”
醒来后涨红了脸,耳朵烧得透明,半日不退。
功课渐渐吃重,一上高中就得准备升大学,大哥到加拿大安大略省升学,展航与父母去送他。
于展翅的小女朋友哭过了,头脸肿了,楚楚可怜。
于展翘面子上很客气,心底不同情那女孩。
她问母亲:“讲明叫展翅,一定飞得远且高,这一去,一直念到博士,起码十年八载。”
于太太发怔,“被你这样一讲,我倒是不舍得。”
“家里没了他,势必静很多。”
展翅头也不回地奔向前程。
那女孩子低着头往门口走。
还是于太太客气,“婉微,送你回家。”
那女孩倒也明理,“不用了,这里乘车很方便。”孤独地离去。
“展翅会写信吗?”
“咄,写功课还来不及。”
“我想也必定如此。”
“过些时来送展航的女孩一定更多。”
展航不以为然,“我必不叫人伤心。”
他大姐笑,“不过,人家可是心甘情愿,为失恋而失恋,为失意而失意。”
“我听不懂你的话。”
“现在你当然不懂。”
开头,杨婉微还打电话来探问于展翅近况,两个月后,也就识趣的销声匿迹,于展翅并没有与她分享他的美丽新世界。
他的新女伴是同班同学,一个短发圆脸,神情潇洒的女孩。
将来,万一要甩掉这个女孩,又可以推说要返家找工作,现代人流动性那么强,已没有一生一世的事。
有时展翘也会暗自垂泪,怕是感情触礁。
一日,展航听见她对母亲诉苦饮泣,于太太无奈地说:“展翘,妈妈帮不到你。”
展翘呜咽。
“展翘,放心,你终于会找到深深爱你的人。!”
“……只不过想他打电话来。”伤心到不得了。
可是隔一两天,又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出去赴约。
于展航开始觉得一些女性不但没有良知,也无灵魂,许多男性看不起女子,也有一定道理。
不不,展航不是对姐姐反感,这只是他实际观察的结论,可怜的女性,坚持误会外貌重要过内涵,而且,理智大可撇在一边。
大哥的信充满喜悦,短短几句话就叫展航读了又读,由他教会展航骑脚踏车、游泳、打篮球、下棋、踩溜冰鞋,以及吹口哨……展航对大哥的感情深厚,他是他的榜样。
假期,展翅并没有回来,他到美国南部度假,于太太因此担心,她听说佛州治安很差。
读电脑工程的于展翅对生活有很好安排,第二年开始,家中只需予他小量津贴,他半工读,有收人。
一毕业后多数往美国发展,西雅园附近列蒙市是微软大本营,若能在该处落脚,一定设法落地生根,这是华人的看家本领……
一日放学,在路旁,忽然有一个女孩子朝展航迎来。
展航抬头一看,想一回,才记起是杨婉微。
她身还有男伴,展航很为她宽慰。
“你好吗,展航。”
“好,谢谢。”
“家人呢?”
“托赖,也不错。”
终于,她问到她真正要问的问题:“展翅怎么样?”
“刚升级,成绩不错。”
“有女朋友没有?”
“据我所知还没有。”
这时,展航留意到,杨小姐的男伴已经露出不悦之色,对这不知名的英俊少年十分不满。
杨婉微垂下头一会儿,轻轻说:“替我问候他。”
“好的。”
她回到男伴身边,那高且瘦的年轻人又瞪了于展航一眼,匆匆挽着女友离去。
展航并没有对大哥提到杨小姐,他不认为他还记得她,可是很明显,杨婉微不会忘记于展翅。
于家正计划旅行:“展翅不回来,我们去看他。”
于太太说:“飞机票就已经一大半,不如叫他回来。”
“别省了,想想我们多久没放假?”
于太太仍本着节省是美德,“四个人出去玩一个月,那可是惊人的开销……”
展翘兴奋得不得了,立刻买了加拿大地图回来细究。
那一个星期三,开始的时候,其实同所有的星期三并没有不同。
父亲尚未下班,母亲在整理冬季衣物,姐姐翻开时装杂志,展航在做功课。
母亲同他说:“展航,你检验牙齿的时间到了,同邱医生约一约,下星期去一趟。”
展航记得非常清楚,就那个时候,电话铃响起来。
家中电话最多的是展翘,她照例抢着去听,半晌,只听得卜一声,电话掉下,展翘张大嘴走回来。
于太太问:“谁的电话,什么事?”
展翘喃喃说:“我不懂,有人恶作剧。”
于太太立刻拾起听筒:“喂,哪一位?是,我是。”
这时,展翘已坐倒在地上。
展航走近母亲,于太太茫然地看着小儿子,“有人开玩笑。”
轮到展航接过电话,那一头传来清晰坚定的声音:“于太太,于逢长现在在慈恩医院一O三号病房,请即来见他最后一面。”
声音钻入展航耳中,赶都赶不走,他听见自己说:“发生什么事?”
对方叹口气,“你是谁?”
“我是他儿子。”
“他遇车祸受重伤,我们尽力挽救无效。”
展航又问:“什么样的车祸?”
“你们来了再说可好?”
展航轻轻放下电话。
于太太混身发抖,她问:“是谁开玩笑?”
展航脑筋一片浑沌,扶着母亲坐下,“我去一去医院。”
展翘说:“我也去。”
“你在家陪妈妈。”
于太太忽然握紧拳头,“倘若是真的,我们都要去医院。”
展航点点头,立刻召计程车。
他陪着母姐一起坐后座,紧紧握住她们的手。
三人手心都冰冷,展航脊背全是冷汗。
到了医院,展航脚步象踏在云上,浮着飘向一O三号房,医生已经在等他们。
“于逢长在这里。”
急症室病床上躺着一个男人,头脸身上都搭着管子,一地鲜血,走近了发觉他已生命迹象,皮肤上那种死灰色叫人战栗。
展翘一看,“不,不是父亲。”她松一口气。
展航也说:“对,不是他。”
根本不像,那人整张脸垮在一起,完全不象英伟的于逢长。
可是于太太却己沉默地握住丈夫的手。
只有她认得她。
医生在一旁说:“一辆吉普车失控过线迎头与他的房车相撞,他一点机会都没。”
于太太的头软软垂下。
“不,”展翅大声说:“这根本不是爸爸。”
这时,展航已渐渐认出父亲的轮廓,他泪如泉涌。
“肇事车主受酒精影响,根本不适宜驾车,警方己控她危险驾驶以及鲁莽杀人。”
展航把头伏在父亲胸前。
展翘哭叫:“这不是他,展航你搞什么……”接着,她也扑到父亲身上紧紧抱住。
医生说:“于太太,我有话说。”
于太太茫然抬起头。
医生也十分为难,“于太太,我们知道这不是开口的时候,但是院方希望你应允捐赠器官。”
于太太镇定地站起来,“我同意。”
医生十分感动。“于太太,你是极之勇敢的女性。”
不知过了多久,母子三人办妥手续,回到家里。
展航还不相信是真的生了意外。
父亲的拖鞋选在一角,他的报纸丢在茶几上,昨日换下的衬衫还未熨好,然而,他永远不会再回来。
于太太很疲倦,她低声说;“展航,替我接通电话,我得通知你大哥。”
电话接到宿舍,是那边时间清晨五时。
于太太放下电话,轻轻说:“他马上回来。”
展航抬起头,他等有人同他说:“啊哈,刚才一切,不过是个恶作剧,抱歉抱歉,于家现在可以如常生活了”,然后门匙一响,父亲下班返来。
于周容藻真是好女人,为着孩子,她如常主理家务,麻木地镇静,叫展翘与展航去上学。
展航不放心,早退,回家推门进屋,看见大哥已经回到家里。
他身型高大,肩膊宽阔,使展航羡慕,呵。如果他即时可以长得大哥般强壮就好。
兄弟二人紧紧拥抱。
于展翅即时联络父亲生前好友,这个世界仍然好人多过坏人,大都份人都愿意援手。
展翅忽然变成家长,他四处奔走,被亚热带都会的阳光晒得厘黑,他沉着缄默,领着妇孺共渡难关。一切办妥之后,他把弟妹叫出来,他有话要说。
“我后天返回安省继续学业,展航,你负责照顾母亲。”
展翘脸色煞白,“你不留下来陪我们?”
“不,”展翅十分坚决,“我一生前途维系在这几年,若果半途而废,读不到文凭,一辈子只好做小职员,永不出头,以后学费生活费我自己会想办法。”
到底是女孩子,展翘苦苦哀求:“大哥不要走,留下陪我们……”泣不成声。
展翅好不理智,他温言向妹妹解释:“我的确是你们大哥,但将来上我还有其它责任,我会是人家的丈夫,孩子们的父亲,我的眼光必需放远一点。”
展翘默默流泪。
“振作一点,已经是不幸中大幸,倘若我们只得三五七岁,事情岂非更坏,展航,你一定要设法驱除家中的愁云惨雾。”
展航握住小姐姐的手。
“父亲有一笔人寿保险费用,不久便可发放,不用担心,生活即使不比从前,也不会困苦。”
展航沉默地低下头。
忽然之间,展翅也诉苦:“不久你们会发现,人生充满苦难,这种悲剧天天在发生,当事人一定要努力克服。”
展航轻轻说:“我明白。”
“啊对,朱锦明律师会代表我们控告那司机,要求赔偿。”
于展翅实事求是娓娓道来,仿佛像说别家的事。
展航不能像大哥那样平静,他听到仇人的消息,握紧拳头。
“展航,你要记得那司机的名字。”
“他叫什么?”
于展翅冷笑一声,“她叫段福祺,是个廿一岁的女子。”
段福祺。
这名字在什么地方听见过?
于展航想起来。
啊,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名字,它不是张玉芳李宝珍,他想起来了。
他见过她,他甚至坐过她驾驶的车子,她是富商李举海的情妇。
就是那个段福祺。
于展翅说:“朱律师代表我们要求赔偿三亿。”
展航不出声。
十亿,一百亿也补偿不了损失。
“失去的已经失去,永远不会回来,只能够要求金钱补偿,惩罚对方。”
那天,大家默默休息。
半夜,听到父亲书房有声响,展航本来睡不稳,立刻睁开眼。
“爸?”
象是父亲在电脑前工作。
“爸?”
他走近书房,看见母亲倒在地上,手足不住痉挛,他赶去扶起她,发觉她口吐白沫,已经失去知觉。
展航大叫。
声音使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嗓子几时变得这样破哑,这样悲怆,象一只受伤无助的野兽。
展翅自床上跃起扑出来,当机立断,拨电话召救护车。
三兄妹护送母亲人院急救。
医生诊治后安抚他们:“病人心焦力瘁,需要休养,住院数天可望无碍,你们先回去吧。”
展翘说:“我留下陪母亲。”
医生颔首,“也好。”
兄弟俩在回家途中一言不发,展翅一碰到床便重新熟睡。
展航以为他会延期离去,可是在母亲出院之前,他已经走了。
他到母亲病榻前告别。
于太太只说:“好好读书。”
展翅牵牵嘴角,“哀兵必胜。”
他握紧了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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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走了以后,轮到展航这个小大人正式登场,主持大局。
于太太消瘦憔悴,容易生病,而且记忆力非常差,对生活完全失去兴趣。时时沉思,叫她亦不应。
展翅变得爱哭,常肿着眼泡,连找不到门匙都大哭一场,在这种情况下,展航不得不快高长大。
朱律师来同他商谈。
“展航,对方要求庭外和解。”
“不行,”展航红了眼,“非叫她坐三十年牢不可。”
朱律师说:“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生命无法挽回,连法官都建议我们和解。她愿意赔债五千万。”
“太少!”
“那么,我再与她的律师商议。”
这时,背后忽然传来母亲的声音:“我同意庭外和解。”
于太太起来了,她外貌像老了十年,低声说:“我想把这件从速解决,重头开始。”
“妈,”展航站起来,“不能这样懦弱。”
于太太说:“我与朱律师了解过情况,即使赢了官司,对力至多判鲁莽驾驶引致他人死亡,连误杀都难以人罪,让上帝惩罚她吧。官司等闲拖一年半载,双方都不能正常生活。我想带着你同展翘移民到加国。”
展航疑问:“我家合条件吗?”
朱律师这时答:“有人愿意提供担保。”
“谁,可是李氏家族?”
朱律师一怔,没想到这少年如此聪明。
“是,一位李卓贤先生肯帮忙,你们迅速可以成行。”
展航脸色发白:“这不等于出卖父亲?”
朱律师答:“我们只得在没有办法下寻找最好的办法。”
展航落下泪来。
“你母亲希望接近展翅,到了那边,你们姐弟也可得到优质教育,一家人离开伤心地重头开始。有什么不好呢。”
展航气馁,低下了头。
朱律师把手按在少年肩上,他慰解说:“这不是武侠小说情节,人人携剑走天涯找敌人复仇,同归于尽在所不惜,我们是现代商业社会居民,我们不能学古人。”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于太太见大事有个了结,精神略好,展航只得接纳事实。
他们一家很快筹备移民。
朱律师不住奔走,居功甚伟,展航由衷致谢,他却说:“我己收取昂贵的薪酬。”
这其实已经泄漏了机密,但是展航没听出来,到底是小孩子,不过,即使是大人又怎么样,遇到这种惨事,生活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机灵聪明都无用武之地。
一日,同学李伟谦来探访展航。
“可以进来吗?”他有点尴尬。
“不关你事。”
“唉,展航,在这种时候,你即使迁怒于我,我也不好说什么。”
“不,你仍是我好朋友。”
李伟谦说:“作为李家一份子,听到庭外和解的消息,有点安慰。”
“那凶手并不姓李。”
“你知道她是谁?”
记得,蛇一样的腰,尖尖小面孔,配一双大眼睛,化了灰也认得。
“她精神受到很大困扰,己进疗养院治疗,因为这件事,婶婶终于与叔叔离婚,她成为千古罪人,承受极大打击。”
于展航问:“我应该同情她吗?”
李伟谦低头说:“对不起,展航,叔叔想来送行。”
“不必了,一切事由朱律师负责。”
“他想得到你们的原谅。”
“永不!家母痛失丈夫,我丧失父亲,我永远不会原谅她。”
李伟谦沉默。
展航的声音越来越悲痛愤慨,“这像有人拿着棍子,用力打得我脑袋开花,血与脑浆溅出,然后啊一声,‘对不起,请你原谅我,你没事吧,请尽快康复’。”展航落下泪来。
李伟谦无话可说,只得告辞。
他走了,展翘问:“那是谁,为什么你高声呼喝?”
“没有什么。”
一家收拾细软,最珍贵的是照相部,于太太全都留起。
朱律师派两名助手来帮忙,那两位女士办事效率高超,温柔而果断。
“于太太,衣物可以买新的,况且,孩子们大得快,带过去也不合用。”
“那边房子送家具,桌椅不用运去了。”
“一般是先进社会,什么都有,一家都会英语,很快习惯。”
走的那日,朱律师来送飞机。
“展航过来。”
展航走近他。
“我的朋友叶慧根律师会来接飞机,她为人可靠能干,值得信任,凡事都可以请教她,你大哥展翅在东岸,随时可去探访。”
“我们也可以搬去东岸吗?”
“西岸天气比较温和。”
“他可以来西岸吗?”
“东岸的大学比较先进。”
展航多日来第一次露出笑容。
“展航,祝你们前程似锦。”
“谢谢你。”
就在这个时候,他猛一抬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几乎怀疑是眼花,可是马上知道那的确是段福棋。
展航大叫一声,完全失去理智,不顾一切冲上去,朱律师一把没拉得住他,只得追上去。
眼见他就要扑到段福棋身上,朱律师拦腰抱住这少年,可是冲势太强,两人滚倒在地上。
段福棋吓得发呆,不过即时被随行的人围住。
展航一边挣扎一边喊叫:“我永远不会原谅你,生生世世恨死你,你不用希祈得到饶恕!”
这时,段福棋转过头来看着他,目光深沉忧郁,她立刻被同行的人带走。
飞机场警卫见发生扰攘,已经赶来。
朱律师雪雪呼痛站起,“没事,没事,意外,意外。”
于太太连声道歉,而展翘又忍不住哭起来。
朱律师低声说:“时间到了,一路顺风。”
展航静下来,一手一个拉起母姐,走进候机室。
能够离开也是好的,一切重头开始。
小小男子汉在飞机舱里照顾母姐,于太太忽然说:“呀,原来是头等,”她转过头去,像是找人,“逢长,是头等,”忽然想起,丈夫已经不在,只得苍白地坐下。
展翘失声痛哭。
下了飞机,顺利出关,看到有人举着纸牌,上面写:于家。
展航立刻迎上去:“是叶慧根律师?”
叶女士年轻漂亮,笑脸迎人,“呵,欢迎欢迎,请随我来,这一定是于太太……咦,怎么两个女孩,于展航呢?”
展航愕然,“我就是他。”怎么把他当女孩?
叶律师一怔,“不好意思。”
这少年容貌秀美一如女孩,头发又长,一时间没分别出来。
展翘也笑了,“展航你可要剪头发了。”
一辆九座位的车子驶过来,司机把行李载好。
于太太问:“是住酒店吗?”
“回家呀,一切都准备妥当。”
车子驶了约一个小时,到了山上一幢小小花园洋房,叶律师去按铃,有女佣人出来开门。
这时,展航起了疑心,这样妥善安排,需要何等样的人力物力,朱叶两位律师虽是好人,但不是善长仁翁,幕后由谁主持?
室内窗明几净,布置雅致,展翘说:“吁,这是我们的新家,太好了。”
叶律师取出文件请于太太签署。
于太太静静问:“都是赔债金额购置的吧。”
“我过几日给你看账目。”
于太太颔首,“我累了。”
“请到楼上寝室休息。”
展航去看他的卧室,只见宽大的睡房连书房,最叫他吃惊的是电脑桌呈L型,一切设备齐全,还有他一直最想要的彩色打印机及卫星电话。
那边展翘也叫他过去。
呵于小姐最喜欢的淡紫色无处不在,可是淡得只有一个影子,丝毫不觉夸张,满橱新衣服,茶几上还有一篮子贝壳。
谁,谁这样急急想补偿他们?
有人按铃。叶律师去开门,签收一只长形包裹,“展航,你来看。”盒子打开,是于展航见过的古琴史持拉底小提琴。
原来是李先生。
他想代心爱的女人赎罪。
于展航疲倦地说:“把父亲还给我,我们愿意立刻搬回旧时蜗居去。”
叶律师想,这少年俊美但固执,不易讨好。
“这是我电话,有事随时找我,我明日上午九时再来。”
佣人过来侍候茶水。
于展航走到园子里去,发觉车房停着两辆房车,随时可用,最叫他意外的是还有一辆爬山脚踏车,呀,他还不够年龄考驾驶执照,他可以用它来上学。
都替他们想到了。
展翘对新环境新事物非常满意,充满惊喜,赞不绝口,她的悲痛减半,忙着与大哥联络,絮絮不休,一整天都没再哭。
母亲和衣躺床上,她侧睡,面孔向里边,错过晚饭时间,没有醒。
终于,展翘也累了,淋了浴,高兴地把小小粉红色扇儿型肥皂给展航看,她也休息了。
展航一个人坐在房中,看着窗外海港夜景,忽然之间,他听得远处轰隆隆郁雷似声响,这是什么?
接着,他看到海港中火树银花般烟花升起,五光十色溅上天空,然后,似宝石粉般又落到海中。
烟花!是国庆日吗,日子不对,那么,是为着什么缘故,这样大肆庆祝?
展航闭上眼睛,父亲,他喃喃说:“祝福我们。”
第二天早上佣人来开工,发觉他睡在椅子上。
女佣自我介绍:“我叫马利亚,请随便吩咐。”
她随即发觉于家三人相当随和,不挑剔食物,不多话,两个少年很有家教,会得收拾地方,太太有心事,甚少意见,马利亚工作颇为轻松。
叶律师一早来了。
“展翘,你马上可以考驾驶他照,展航,你明年再说,下午去办入学手续,我助手会带你们游览市区。”
然后,她问:“母亲精神如何?”
“吃过早餐,不知怎样,又睡着了。”
“多月来劳累,正应疗养。”
展航问:“昨晚为什么放烟花?”
叶律师一怔,“没有呀。”
一切象个梦一样。
展航希望有人大力把他推醒,睁开眼睛一看,是父亲的笑脸。
他随即垂下头,知道己无可能。
驾驶师傅很快把展翘接走,展航自己去参观新学校。
操场对牢整个海洋,这可能是观景最漂亮的校舍,展航觉得心旷神怡。
“很美可是?”
展航一转身,看见一个华裔女孩笑眯眯与他招呼,她一定是新同学。
他连忙答:“舒泰极了。”
“你是新生?”
“对。”
“欢迎你。”
“请问,本校一共有多少学生?”
“约九百名,算是中等,亚裔约占三份一。”
“那么多?可得到公平待遇?”
那女孩笑容甜美,“因为成绩好,家长跟得贴,所以老师明显喜欢华裔生。”
展航听到这个好消息,不禁笑了。
“你是新移民吧?”
“是否英语不够好?”
“不,”女孩笑不可仰,“太标准了,所以一听就听出来了。”
展航也笑,“我叫于展航。”
女孩伸出手来,“伍玉校。”
他紧紧握她的手。
“来,”玉枝说:“我带你参观。”
于展航觉得前所未有的舒泰,这里人人高大英俊大眼睛高鼻梁,他同他们没有多大分别,故此不会吸引太多注意,真自由。
他问:“男生可以留长发否?”
玉枝看看他,“象你这般长短可以通过,请勿过肩,不许纹身,穿破裤,染紫橙发,在校舍内吸烟,戴念帽,以及携带武器。”
“呵。”
“一看就知道你是好学生,家里还有什么人?”女孩极之爽朗。
“一母一兄一姐,父亲不在了。”
女孩误会,“我父亲也不在此地,他在新加坡做生意,很少来。”
展航补一句:“我父亲已经去世。”
“对不起对不起。”她忙不迭道歉。
两人游览校舍,参观各种设施,十分开心。
做对了,趁早离开伤心地,重头开始。
两人交换了住址电话,她比他高两班,已经可以开车,她把住宅指给他看。
呵比于家要豪华得多了。
回到家里,看到母亲正教马利亚包饺子,他放心了,经过灾劫,大家又活下来。
叶律师的助手开来一辆大车,载他们游览,那年轻人风趣热情,国粤语流利,讨人欢喜。
最后一站是喝咖啡,他同于太太说:“你们若要扛扛抬抬,尽管叫我好了。”
于太太忙不迭道:“不敢当不敢当。”
展翘忽然问,“这里可似君子国?”
年轻人笑起来,“新移民若只顾花钱,对其它事不闻不问,那当然处处是君子国。”言下有余音。
于太太点点头。
归家途中,她轻轻对子女说:“你爸爸也在这里就好了。”
两个小的默然。
一进门,看见大哥展翅扑出来。
展翘喜极而泣。
于太太问:“你怎么忽然来了?”
“有一位叶律师托人道了两张飞机票给我,叫我马上动身,我见一连三天长假,便过来探访。”
展航一怔,两张飞机票?
转角出来一个少女,展翅拉住她的手,“妈妈,我的女朋友徐列华。”
大家十分意外。
叶律师比家人更早知道他有女朋友,真厉害。
徐小姐大方客气,相貌端庄,可是弟妹仍恍然若失。
马利亚忙收拾客房招呼客人。
于展翅说:“我对安排感到满意。”
于太太不出声。
于展翅又说:“弟妹已得到很好照顾。”
于太太轻声问:“徐小姐家里是读书人吗?”
“不,徐家做生意,生产电子零件。”
于太太点点头。
“列华只有一个弟弟,喜爱艺术,对家族生意不感兴趣,将来,那盘生意就是我们的。”
于太太抬起双眼。
大儿言行举止好不陌生。
于展翅志高气昂,“徐家家长努力邀请我毕业后加入他们。”
展航不说什么,在大哥眼中名同利占很重要地位,但人各有志,他仍是他们好大哥。
展翘觉得大哥好像比从前疏远,现在,他拿到食物先照顾女友,听到笑话也立刻转述给爱人,母亲与弟妹都退到较次要的位置上去。
他的至亲不再是家人,而是伴侣。
晚上,他与展航同房,展航把床让给他,自己用睡袋。
展航问大哥:“你会很快结婚吗?”
展翅没有回答,他的鼻鼾轻微响起。
于展翅很快会有他自己的家,这里,不过是他的歇脚处,展航十分怅惘。
三天后大哥同女朋友走了。
展翘感慨地说:“你看,好不容易供给教学,长大成人,现在眼中只有女朋友,将来你也必定这样,只剩下我陪伴母亲。”
展航说:“我们不要缠住大哥。”
“想到幼时他接我们放学,教我俩功课,真不明白,为什么弟妹要让路给一陌生女子。”
“那是他将来的伴侣。”
“不讲了。”展翘有点生气,“他这次来三天,我们都说不上十句话。”
将来,于展航也会这样吗?不不不,一定不会,他不会刻薄女伴,可是,家人也很重要。
母亲真是好母亲,她说:“只要你们快乐,我就安慰满足。”
叶律师来访,把帐目清清楚楚交待过。
然后,她闲闲地说:“徐家在南洋富甲一方。”都调查过了,“徐小姐性格温文可爱,我料他们很快会结婚。”
于太太不出声,她已经明白,至爱的人要离去,她无力挽留。
“于太太你应该高兴。”
“他会到星马发展吧。”
“是,总经理的位置在等着他。”
于展航终于忍不住问:“叶律师,你怎么都知道?”
好一个叶慧根律师,面不红心不跳,微微笑,“道听途说呀,徐家那么出名,江湖上当然有小道消息。”
展航觉得她说得有理,不能再有怀疑。
叶律师每个月都来于家,她很快成为他们母子的好朋友,无话不说。
“你们的事我也知道,听讲展翘天天换不同衣服,开银色小跑车上学。展航则日日黑衣黑裤,用脚踏车,同学们都不相信你俩是姐弟。”
“是,”展航笑了,“贫富悬殊。”
叶律师转过头去,“于太太,孩子们上学去,你寂寞吗?”
于太太答,“还好,我也正在上学呢。”
“呵,那多好,英文还是法文?”
于太太有点不好意思,“我见这里事事都靠自己双手,我学修理水喉及园艺。”
叶律师肃然起做,“于太太,这我可放心了,”她忽然感动得鼻子发酸,“你们这样勇敢,叫我钦佩。”
于太太还得安慰她:“哪里哪里,你太褒奖了。”
于展航喜欢把脚踏车踩得飞快,马路两旁的树木变成绿色的光与影,随身擦过。
像岁月一样,还没看清楚,就已经流逝。
伍玉枝自始至终是于展航最好的朋友。
他喜欢她是因为她从来不注重他的外表。
一次,他故意问:“校内最好看的男同学是谁?”
玉枝想一想,“是格兰姆罗宾逊吧,此君虽然顽劣得叫老师头痛,可是金发蓝眼,身型高大,是水上曲棍球健将,在水上会飞似,他算得上英俊。”
展航不出声。
他忽然有点想念众人不绝口赞他漂亮的岁月。虽然十分骚扰,可是到底受宠,人是这点矛盾。
“你会喜欢格兰姆吗?”
“怎么会,他是外国人。”
“你我也是外国人。”
“他是白人,家母自小对我说,不可与白男约会。”
“伯母家教严谨。”
“十五岁生日那天,妈妈对我说:‘玉枝,妈妈是否爱你,对你是否千依百顺?’我说是,她又说:‘妈妈也求你一件事,你必需答应,妈妈恳求你别与白人约会。’”
展航笑,“你可别把这事告诉他人,否则背一个种族歧视的罪名。”
“当然不。”
展航说:“我妈从来不跟我说这些。”
“展航,几时到我家来?”
展航吓一大跳,“不不不。”
他长头发,一身旧衣服,若不是功课全是甲等,连老师都会非议,他怎么敢见伯母。
“爸妈去南欧度假,你可以来游泳。”
展航松一口气,原来如此。
于是他到小同学家作客、喝冰茶、游泳、听音乐。
他不穿泳裤,T恤牛仔裤便跃入池中,泳罢湿漉漉,随即骑自行车高速离去,回到家,身上已经干了一半。
这也是一种不羁吗?他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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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离开伍家,全速下斜路,忽然之间,近面而来的一辆红色跑车突然闪避松鼠,向他迎头撞来。
该刹那,展航内心异常镇定,他反应迅速,立刻跳车,滚下斜坡,左肩先着地,碰一声响,痛人心肺。
那辆跑车也刹住了,可是已将脚踏车卷入车底,压个稀烂,发出惊人刺耳吱吱声。
展航倒在地上,知道自己已从鬼门关兜了圈子回来,他挣扎着起来,又摔倒。
跑车司机匆匆下车,原来是个女子,高声问:“你没有事吧?”
她立刻用手提电话报警。
于展航看到她的面孔,脸色忽然发青,“是你,是你!”他奋力扑上去,“你这只妖精,你又来害我。”
那女司机尖叫起来,被于展航拉住,跌在地上。
于展航不放过她,缠住她。
这时有途人经过,纷纷下车了解情况,大力分开两人。
警车与救护车也赶到了。
护理人员见受伤的少年发疯似嚎叫,立刻替他注射。
女司机一边流泪一边蹲着对伤者说:“对不起,对不起。”
展航看清楚了她,他静下来。
同样是大眼睛尖下巴,但这不是他的仇人,他认错了人。
救护人员问:“你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展航一条手臂软绵绵,知道要进医院,恳求说:“别吓着我母亲。”
他把叶慧根的电话告诉他们。
展航昏迷过去。
酪来的时候,一睁眼看到叶律师,“妈妈——”
“妈妈不知道。”
他放下心头大石。
“吓坏人,不过见你混身血,知道没事,你知道,车祸即时死亡者不再流血。”
“妈妈那里——”
“说是打球意外好不好?”
手臂已打上石膏,不能动弹,展航苦笑。
“一会我陪你回家。”
“谢谢你。”
“不过有个条件,以后,你别用脚踏车,免叫我们担心。”
展航只得点点头。
“一下子,转眼间,你也十六岁了。”
展航看着窗外,是,他一年拔高四寸,声音变得低沉,体毛纷纷长出来,他错愕,意外,好象不再认识自己的身体,并且觉得尴尬。
看护进来,“噫,真是不幸中大幸,不过是皮肉伤,三两周内可恢复原状,以后可得小心了。”
叶律师说:“我打算接他出院。”
“你是监护人?没问题。”看护和蔼得不能置信,“不过,有个人想见你。”“谁?”
“是那个司机。”
叶律师问:“听说是个女子?”
“是,长得似电影明星。”
叶慧根好奇,“请她进来。”
展航不出声。
“听说你与她滚在地上厮打?”
展航简单地答:“我认错了人。”
“认错人?”
这时,一个妙龄女子走进来,她右臂上也捆着纱布,看到于展航,她舒口气,“请你原谅我。”
展航轻轻答:“那是一宗意外。”
“我竟没看到你。”
“我的速度太快。”
“不,是我反应拙劣。”
叶律师笑了,“双方都有错。”
那女郎说:“你如有事,我会内疚一世。”
展航忽然重复:“一世?”
那女郎刷地脸红,别过头去。
叶律师看着,啧啧称奇,这女子年纪要比于展航大好几岁,可是看情形,已被他深深吸引。
叶律师咳嗽一声,“我来介绍。”
女郎说:“对,我叫周晚晴。”
叶律师凝视她,“你是名歌星周晚晴。”
那周小姐微笑,“不敢当,我应叫早红,改错了名字,故此有点半红不黑。”
叶慧根有意外之喜,懂得自嘲的女子真是少之又少,何况,又是个美貌女子。
“展航稍后可以出院,你大可放心。”
叶律师与她交换名片。
稍后,周晚晴的朋友上来陪她离去。
叶律师说:“明星到底是明星,多么漂亮。”
于展航不出声,有人比她更加水灵娇美,只不过,那人是他仇人。
叶律师看着他,“认识你们两年多了,发觉展翅应付得最好,展翘完全不去接受事实,也无所谓,而你,展航,你的伤痛没有得到任何缓和。”
展航被她说中心事。
“连你母亲都已经开步向前,展航,你是少年人,请把伤痛埋葬。”
展航不发一言。
“我们回家去吧。”
脚踏车被压成一团烂铁,骤眼看,象一具现代雕塑,展航把它放在车房陈列。
于太太自始至终,不知事情真相。
展航带着石膏手臂上课,走到路口,看见一辆车子在等人,他不以为意,可是车子响号。
呵,是周晚晴。
清晨,她刚洗过头,身上清香扑鼻,脂粉不施,笑脸盈盈地说:“送你一程。”
“我步行。”
“我压烂了你的车,应当做司机。”
“每天?”
“每天。”
“管接又管送?”
“没有问题。”
“你哪来时间?”
“上车来吧,再谈下去要迟到了。”
到了学校,同学纷纷在石膏上签名,伍玉枝闲闲问:“谁送你来?”
“朋友。”
“你有那么大年纪的朋友?看样子都有廿五六岁了。”
“我没有问过她几岁,你觉得重要吗?”
玉枝忽然生气,调头而去,展航大惑不解,女同学都嘻嘻笑。
展航真没想到放学时周晚晴真会在校门等。
他问:“歌星不用唱歌吗?”
“我已经退休。”
“廿多岁就退休?”十分意外。
“做我们这一行,廿八岁之前若果还不能退休,那就大告而不妙。”
展航吓一跳,“那么,几时开始事业?”
“十五六七岁。”
“那不是求学阶段吗?”
周晚晴笑不可抑,“我们不读书。”
展航发觉他无意中认识了另外一个世界的人。
她把他载到家中,“明早再见。”
“你真的再来?”
她颔首,“直至你不需要我为止。”
接着个多月,周晚晴天天来接送于展航。
于太太知道了这个消息,叫展航来问话:“可有这样一个艳女,比你大十岁八岁,天天管接管送?”
“是。”
“展航,虽然住外国,我们还是保守点好。”
“是,妈妈。”
“叫你朋友不必辛苦了。”
“是。”
“我们自家也有车。”
“是。”
接着,于太太大惑不解,“你从什么地方认识那样一个人?”
“在社区中心。”
“展翘说,她还是一个歌星。”
展翘真多事。
“展航,你大哥订婚了。”
“那么快?”
“徐家催促他。”
“都没通知我们出席。”
“徐家会立刻着手筹办婚礼,约十二个月后举行仪式,届时我们往新加坡出席。”
“徐家徐家,大哥不是姓于吗。”展航抗议。
于太太反而看得很淡,“展翅一向有主张。”
第二天,展航同周晚晴说:“母亲叫我自己开车。”
周晚晴伸手过去,轻轻抚摸他拆掉石膏的左臂,“你己痊愈。”
展航点点头。
“以后,不能见面了吗?”
展航鼻端那股熟悉的清香味,个多月来已经熟悉,使年轻的他觉得母亲的命令不近人情。
“我改在街角等你。”她引诱他。
“我不会叫母亲失望。”
她颔首,“爱护母亲的都是好孩子。”
展航别转面孔,“谢谢你的谅解。”
车子一直驶出去,展航发觉那并不是回家的路。
他问:“我们到什么地方去?”
“我的家。”
展航本来想反对,不知怎地,却没有开口,开篷车一直朝山上驶去。
抵达周宅的时候,乌云已经密集,周晚晴下车来,用手一指,“从这里,可以看到你的家。”
展航朝山腰一看,果然,郁苍苍的树木中,正是他家的橘黄色瓦顶,他甚至依稀以看到有人在园子里走动。
“请进来。”
她带他进屋,走到露台,展航看到一具望远镜。
他凑过去一看,镜头正对牢他家里,刚才看到在园子的人影原来是园丁。
他转过头去,不置信地问:“你每天都观察我?”
周晚晴手中已经握着酒杯,“是。”
她给他一杯冰淇淋苏打。
“有什么目的?”
周晚晴回答:“我想知道你一举一动。”
“你看到什么?”
“你打篮球、你练小提琴、你陪母亲整理花园、你在树荫下读书。”
“这好似偷窥狂的行为。”
周晚晴伸一个懒腰,“也怪不得你那样说。”
“你看到的不过是一个正常愚鲁的年轻人。”
“你平静的生活叫人羡慕。”
周晚晴忽然走过来,她窈窕的身型贴近他,这时,天空中传来隆隆雷声,豆大雨点洒下。
展航把双手轻轻放在她腰上。
竟有那样细的腰身,差一点点,展航的两手就可以合拢,拇指碰到拇指。
连毫无经验的他,都知道这样美好的身段是最难得的。
他贴近她的脸,呵柔肌滑溜如丝缎一般。
她轻轻后退,那时,雨点已经淋湿了两人的肩膀,他们回到室内。
玻璃长窗始终没有关上,雷雨风把纱廉卷得飞舞。
于展航到黄昏才离去,仍由周晚睛驾车送他,不过车子到街角已经停下来。
展航下车向家里走去。
另一辆车子向他响号,展航在雨中抬起头来,发觉那是姐姐展翘。
“那是周小姐?”
她看到了一切。
展航点点头。
“她比你大很多。”
“我知道。”
“妈妈禁止你们来往。”
展航笑了,姐姐脸上化着浓妆,又何尝不是母亲所禁止的,从什么时候开始,子女会听从父母指令。
到家门之前,展翘把胭脂抹掉。
于太太看见他们姐弟一起回来,有点高兴,“现在由你接送展航,最好不过。”
回到卧室,展航躺在床上沉思。
周宅米白色大理石地板阴凉感觉仍在,他心灵中那一线丧父后的空虚似乎稍微得到弥补。
每个月初是叶律师来探访他们的日子。
“一切都好吗?”
于展航微笑。“我们的一切,你最清楚不过。”
“少年人几时变得这样讽刺。”
展航还是笑。
叶律师凝视他。
展航问:“有什么事?”
“你一早就知道自己是名英俊小生吧。”
展航答:“有人那样告诉过我。”
叶律师叹口气。“你自己当心。”
“我知道。”
叶律师忽然说:“歌星玛丹娜喜欢年轻男子,她说:‘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可是,他们可以整晚都做。’”
展航诧异。“叶律师,如此直接根本不像你的口吻。”
叶慧根律师又叹口气。“你被人利用了,展航。”
展航还是笑。
“周晚晴有情人,他是大名鼎鼎的富商王新朝,一直由他负责她的生活开销。”
展航无动于衷。
“你太年轻,尚未胜任这危险的游戏。”
展航一句话也不说,既然不能顺从长辈,噤声也是一种尊重。
叶律师既忧心又生气。
她已与这一家人发生感情,尤其是展航,她想看着他好好成长,他进大学她就放心了。
叶慧根做了一件她不应该做的事,她说:“如果你不停止见这位周小姐,我会告诉她,你尚未成年,她正骚扰儿童。”
展航的笑容凝住。
儿童,在法律上他还是孩子?多么可笑,吃了那么多苦,经历那许多事,未满十八岁,也不算数。
他低下了头。
“展航,不要让母亲焦虑。”
展航终于点点头。
叶律师告辞,于太太送她到门口。
“怎么样?”
叶慧根悻悻然。“于展航的功课若有退步,我叫那只狐狸趴在地上求饶。”
于太太极之感激。“你太关心我们了。”
“那周晚晴的前一届情人是二十五街海滩咖啡座的金发侍应生,我有他俩幽会的照片,我想王老板或许有兴趣知道。”
于太太吓一跳。“我真未料到你那么厉害。”
叶律师笑了。“各有各自的杀手锏。”
于太太颔首。“为着展航,也只能这样。”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叶慧根恨恨地说:“竟拿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来消遣,还成什么世界。”
到了秋天,当满园树叶都转为金棕之际,周晚晴轻轻同于展航说:“我要走了。”
展航有点意外。
“我得搬到伦敦去住。”
“为什么?”
“那是我最后一次机会,我得改过自新,不再胡闹,否则,我的老板就会叫我卷包袱。”
她说得那样坦白,教展航佩服。
“跟着他这些年,除出飞机大炮航空母舰,也什么都有了,他待我不错,所以只得搬往伦敦,”那周小姐握住展航的手,放在脸上摩挲。“真舍不得你。”
展航答:“我也是。”
“你会记得我?”她泪盈于睫。
“会。”
“到了中年,仍然记得我?”
展航点点头。
周晚晴终于落下泪来。
展航拥抱她,下巴搁在她头顶,双手围住她的腰,是最后一次了吧,腰身仍然那么纤细,柔若无骨。
展航说:“到了暮年,仍然记得周晚晴。”
“谢谢你。”
第二天,她派人送一辆平治七排档爬山脚踏车给他。
展航骑车到她家,已经人去楼空。
好象是趁着月黑风高匆匆搬走的,急得不得了,一定要在那个时辰离去。
展航无言,往山下望去,树叶已纷纷落下,看自己的家,也就分外清晰。
他一声不响返回家里。
他爱上了那辆脚踏车,天天用。
“展航,用四轮车吧。”母亲央求。
“不必。”
风雨不改,他仍用脚踏车,除非大雪吧,他才改为步行。
冬日,大哥展翅宣布婚期。
展翘诧异。“十一月怎么结婚?”
“新加坡四季皆夏。”
“呵,对,我忘了。”
一切都已安排好,飞机票寄到于家,酒店也已订妥,他们一行三人抵达星洲,自有司机来接。
神采飞扬的于展翅大声讲高声笑,第一件事便是叫家人试礼服。
妹妹是伴娘之首,穿淡紫色长裙,配银白南洋珠耳环与项链,弟弟是伴郎之一,小礼服侍候,母亲是主婚人,一套深蓝色缎旗袍,什么都已安排妥当,连鞋袜都齐全。
准亲家对于氏三人亲厚周到,尊重有加,连于太太坐着的时候,徐列华都站在身边侍候,原来,最骄纵的是小家碧玉,并非大家闺秀。
展航看在眼里,替大哥庆幸,求仁得仁,是为幸福,应当无憾。
徐家真当他们是自己人,尤其喜欢展航,介绍了许多适龄少女给他认识,天天都有下午茶会。
展航很少讲话。
他情愿与老朋友伍玉枝通电话。
玉枝告诉他。“下雪了。”
“真想家。”
“回来一起去溜冰。”
“一言为定。”
玉枝可能是唯一注意他内心多过容貌的女性。
于展翅的婚礼豪华铺张,其实是徐家宴客,酬谢多年来生意上朋友,可是做得大方,事事以于太太为重,大家高兴。
几个伴娘看到于展航如蜂见蜜似围住。
当知道他仍是中学生时不禁愕然。
“几时进大学?”
“明年九月。”
“修什么科?”
展翘抢答:“建筑系已预留了位置。”
“你呢,展翘?”
“我与他一般明年升读,他跳了班,我没有。”
徐太太过来笑说:“展航,你可要年年来探访大哥大嫂,毕业后帮忙建设东南亚。”
婚礼上衣香鬓影,客人没有想象中多,不过百来名,一定经过精挑细选。
忽然之间,展航在人群中看到一个穿黑色大排穗裙子的女郎。
他睁大了双眼,段福棋,这女子是段福棋。
他急急走近。
那女子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笑脸迎人,不,不是她,女郎皮肤黝黑,
甚具热带风情,却不是段福棋。
展航连忙退下。
展翘问弟弟。“找人?”
展航不出声。
“周小姐不会来这里,她身分不能见光。”
不,他不是找周晚晴。
“我们跳舞去。”
“我情愿到露台散步。”
“盛大婚礼真高兴,希望将来我也可以享有。”
展翘一下子被伴郎们拥入舞池。
展航坐在酒店露台欣赏蕉风椰雨之都的夜景。
热带的月亮总是又大又圆,连心脉的阴影都一清二楚,噫,吴刚在砍桂树呢,嫦娥应悔偷灵药……
“在看星座?”
“嗯。”展航转过头去。
正是那穿黑色流苏裙子的女郎。
女郎走到他身边。“你是新郎弟。”
展航颔首。
“我叫郭子丞,新娘的表姊,特地从澳洲来。”
“这真是一个盛会。”
“你看上去却十分寂寞。”
“是吗?我在找人。”
“找谁?”女郎问得十分坦率。
喝了几杯香槟的展航回答:“丧父之前少不更事,开心活泼的于展航。”
女郎完全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她温柔地说:“你总得放手,让过去成为过去,生命由许多失去组成,你失去童年,成为少年,失去青春,成为大人,怎可恋恋不舍不愿松手。”
展航不出声,真想痛哭一场。
“有得有失,才是人生,切忌忿忿不平。”
她低沉的声音犹如一双轻抚的手,拂着他哀痛的伤口,给他安慰。
“多谢你与我分享智能。”
“希望对你有帮助。”
“我们以后还有机会见面吗?”
“明日我便要回墨尔本,我在那里打理一间模特儿公司,你有标准身段面孔,如有兴趣亮相,可以同我联络。”
她给他一张名片,他慎重收好。
这时展翅大声叫:“小弟,快来跳舞,专等你一人呢。”
郭子丞拉着他走进舞池,大家正围住新郎新娘团团跳舞,展航只得加入。
他相信他是醉倒的,由姊姊扶着回到酒店。
第二天醒来,和衣倒在床上,脖子僵硬,肩膊酸痛。
他听见展翘说:“大哥说我可以保留全套首饰衣裳,那是他送我的礼物,你也是,妈妈。”
“展翅刚毕业,有什么能力。”
展翘头脑却很简单。“我不管,大哥大嫂说送给我。”
展航头痛欲裂。
于太太说:“那你就收下吧。”
在这种时候表现骨气,会变成僵局。
展翘非常高兴,叽叽喳喳讲了徐家许多好话。
当徐家婉留他们多住一阵的时候,于太太坚辞,只是说展航要开学。
过一日他们就走了。
于太太轻轻说:“幸亏徐家只有一个女儿,否则连展航都要留下给他们。”
回到家中,玉枝说得不错,大雪纷飞,飞机需延迟降落。
展航恢复了他的黑衣黑裤打扮,外罩一件防湿大衣。
第一件事便是去找玉枝。
他拾起小石子扔向她二楼卧室的窗户。
她探头出来。
“回来了,婚礼是否成功?”
“新娘戴真的钻冠。”
“哗。”
“空气清冽冰冷,可要出来散步?”
“我五分钟就下来。”
玉枝很快披着厚大衣下楼,她惊喜地看着他。“你长高了。”
“才没有,别把我当孩子。”
“你仍是中学生。”
展航拾起一团雪揉到玉枝脸上。
玉枝只是笑,他紧紧拥抱她。
“你好似释放了一点。”
“看到大哥得到幸福,觉得人生尚有意义。”
他俩在雪地上留下两行足印,一直往附近公园走去。
“听说你已结束某段感情。”
展航只在喉咙内发出一阵模糊的声响。
那日下午,回到家里,发觉叶律师正在探访。
于太太说:“展航你来得正好,叶姊姊来道别。”
展航愕住。“为什么,”他反应甚激,又一次不接受失去好友。“你去哪里?”
“纽约有一家律师行邀请我过去发展。”
展航低下头。
“我们仍可见面。”
展航忽然像足一个十六岁少年,赌气。“不不不。”把头埋在双手中。
于太太笑。“你看他,若不舍得,可到美国去看叶姊姊。”
“不让你走。”展航紧紧拉着叶律师的手。
叶慧根也笑。“到底还是孩子。”内心却为少年那点真挚而恻然。
不久,他会长大,真情为理智活埋,再也不会有类似表现。
“我已交代了一位施少华先生照顾你们。”
于太太婉拒。“孩子们已大,我生活渐趋正常,不再需要律师,动辄请律师出去讲话,吓坏人家。”
叶慧根微笑。“我也这么想,施君是执业会计师,不是律师。”
于太太说:“呵,那倒是好。”
圣诞节前后于家电话不绝,泰半是来约于展航。
于太太暂充社交秘书。
“展航届时往东南亚探亲。”
“他不在本市,对不起。”
“他此刻到音乐老师处去了。”
于展航其实在房里迷头迷脑读莎士比亚四大悲剧。
展翘说:“展航自闭。”
于太太说:“还有玉枝是他好友。”
展翘又说:“他的好友都比他大。”
展航微笑,一句话也不说,也不动气。
于太太轻轻劝。“展航,朋友年纪要相仿,像玉枝大一、两岁不妨,否则,有什么话好说?”
展翘嗤一声笑出来。“他与她们又不是开研讨会。”
于太太瞪了女儿一眼。
展翘说:“不知多少女生要求我介绍展航给她们认识,连带我也不知多受欢迎。”
于太太大惑不解。“展航有什么好?脾气古怪,喜怒无常,冲动牛劲十年不改,还有,长头发问题没解决,现在又留上了胡须,我随时预备接校长电话。”
展航笑。“没想到在妈妈眼中我一文不值。”
“展航你仍是妈之宝,”于太太也笑。“我不过指出事实而已。”
展翘说:“校长?本校靠于展航光宗耀祖呢,他平均分九十九点八,还要发新闻给报馆呢。”
于太太笑得合不拢嘴。
过两日有一位华人报馆的年轻女记者来做访问。
开头,她以为会看见一个蛋头,或是四四方方典型的小书生。
谁知来开门的英俊小生答:“我就是于展航。”
女记者张大了眼睛,到底年轻,忍不住问:“你有否看日本电视剧──”
展翘在一旁听见。“他比日本人好看。”
记者平日也十分刁钻活泼,不知怎地,这次一直说是是是,因为事实如此。
于太太问:“是光明日报区小姐?”
“正是区家惠。”
“区小姐,”于太太微笑说。“首先我想说明一点:孩子们读书成绩略佳是应该的,没有什么值得表扬。”
“于太太,”那区小姐说。“我们是想借着于同学的经验鼓励其它华裔学生。”
“那么就随便谈几句吧。”
于展航仍然穿着那套洗得发白的黑衣裤,他斟了果汁给记者,两人坐在书房进行访问。
“听说你考取美国名校而终于婉拒学位?”
“是,当初投考是想证明能力。”
“为何没有南下?”
“最后觉得陪伴母亲比较重要。”
区小姐感动,接着,详细问及他读书习惯、课余兴趣,展航一一作答。
最后,她问:“男孩子长得英俊,会不会是一种负累?”
展航笑笑。“那你要问那些相貌漂亮的男子。”
区小姐看着他。“你好象已经被问过多次,并且知道该怎么回答。”
展航只是笑。
女记者问于太太。“请问,于展航有无缺点?”
于太太长叹一声。“所有十六岁男孩子有的缺点,于展航都具备,你看得他太好了。”
女记者留下名片离去。
于太太叫展航。“进了大学,你还照样蓬头垢面?”
展翘代为回答。“妈妈,你有所不知,进了大学,人人不修边幅。”
“是乞丐大学吗?”于太太不服。
于家渐渐恢复生机。
一日,展翅打来电话,于太太听了几句,忽然哭泣,展航立刻扶住母亲,
只听得展翅在另一头嚷:“展航,你快要做叔叔了。”
半晌,展航才明白是要有小小新生命出世,也不禁打心底哭出来。
呵,父亲永远不会知道,父亲墓木已拱。
那日深夜,展航听见书房内有声响,他警惕地起身巡视,看到母亲在书房翻阅照片簿。
于太太在看丈夫为主的家庭照。
展航蹲下来。“妈妈。”
母子都流下泪来。
有种伤痕,不是时间可以磨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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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底,于太太说:“展航,你拿着这份银行单据去见一见施先生,我有几项开支弄不清楚。”
“是。”
展翘说:“妈妈,我也可以去。”
“你是女孩子,我不想你与陌生人周旋。”
“将来我出来工作办事,迟早要见人。”
“这种事不必预先演习。”
“二十一世纪了,妈妈。”
“妈妈,展翘说得对。”
于太太沈吟。“那么,两人一起去吧。”
展翘很感慨。“真奇怪,仍有女子不宜拋头露面之说。”
父亲辞世之后,母亲突然保守,这也是保护自己的一种方法。
施少华一亮相,姊弟二人同时一怔,呵,这才是日本剧集里男主角般的一个人。
从未见过那么熨贴的灰色西装,那样教人舒服的短发。
他老远已经伸出手来。“展航与展翘?哪个比较大?”
展翘答:“我。”
“本来早就该来探访,可是慧根吩咐过我:‘于太太有事自会找你,你别乱去串门。’”
展航忙说:“哪里哪里。”
他把文件取出。
“我今天之内一定要给于太太办妥。”
展航说:“拜托。”
刚想起身告辞,可是一眼看到姊姊不愿实时走的样子,展航明白了。
他由得施少华陪展翘参观办公室设施。
半小时后,他才催促。“该走了。”
在电梯中,展航学着姊姊口气。“他比你大许多。”
展翘忽然胀红了脸。
“人家已经工作多年,一定早有女伴。”
展翘别转面孔。
走到停车场,刚想上车,忽然看到对面一辆雪白大房车内有一熟悉人影。
展航马上站住。
他错过多次,但这次他不会错。
他立刻奔过去。
展翘在身后叫他。“展航,展航!”
展航一个箭步奔到对面,对,是她,终于见到了,瓜子脸,大眼睛,他只想问她一句话:喂,你也是人,你可内疚?
她在该剎那也看见了他,怔怔地,不知所措,忽然之间,她身边的乘客提醒她。
“还不开车?”
她猛地醒觉,呼一声踩下油门,车子就在于展航身边飞驰出去。
这时展翘也已经追到身边,拉住弟弟衣角。“展航,你又认错人了。”
“没有,”他握紧拳头。“是她。”
“展航,释放自己,人家已作出赔偿,我们也已接受。”
他已记下了车牌号码。
“妈妈在等我们。”
万试万灵,一提到母亲,于展航就平静下来。
展翘拉着他离去。
展航立刻托人去查探那辆白色大车的车主,这件事秘密进行,不让母亲知道。
不久,他听见展翘磨着母亲不知要求什么。
于太太问:“请施先生吃饭?”
“好不好?”
“嗯,晚饭时间太长,不好意思。”
“那么,下午茶吧。”
于太太叹口气。“展翘,施君年纪比你大,生活经验比你丰富,你要找朋友,最好在大学里留意。”
不料展翘否认,口气老练。“我不过有事向他请教。”
“好好好,”于太太说。“我有空拨电话给他。”
第二天,同学卓贤来告诉展航。“找到了。”
展航惊喜。“你用什么办法?”
卓贤狰狞地笑。“用九子母神魔上天入地搜魂大法。”
展航说:“我一早知任何计算机上记录密码都难不倒你,自有破解方式。”
他把一张影印纸交给展航,展航低头一看:VJS168,车主TLEE,接着是本市的地址。
“可是你要的人?”
“是。”
他没有看错,的确是她。
原来,她也住在这里,于展航仰头大吼数声,把同学吓退几步。
“展航,你怎么了?”
“没什么。”
一连三天,他跑到那个地址去等人。
小洋房建在海滩旁,相信一推开长窗,就可以看到浩瀚的太平洋,同样是海景,与于宅大不相同,这里,可以嗅到盐香。
一个令别人家破人亡的人竟会生活得那样好。
等到第四天,终于看到她了。
她走出来信箱取信,穿大衬衫,三个骨裤子,血红色高跟拖鞋。
因为身段好,那种不伦不类的搭配,竟成为时装。
头发剪短了,贴在头上,架着墨镜,显得面孔更小更尖。
她仍在李汤默士麾下讨饭吃。
世上有许多普通的美女,她却是罕见的美女,所以他不舍得她。
取了信,她没有即刻走进屋内,坐在石阶上翻阅。
展航见她打开一本杂志读起来。
真奇怪,那本杂志封面有黄框围边,分明是一本国家地理杂志,没想到那样妩媚的女子对自然地理有兴趣。
展航在树荫下注视她。
这时,有人在屋内叫她。
她抬头,露出厌恶的神情。
唤她的人自屋内走出来,啊,这便是那李某,要看多一眼才认得真。
他老了胖了,头顶半秃,腹围隆起,最不堪的是竟穿着湖水嫩蓝的上衣与长裤,看上去像上了年纪享福的太太。
也许这样形容是不对的,于太太的身上就找不到这类颜色。
李氏顺便把手放在女伴的肩膀上,她半边身忽然僵硬,一侧膊,卸脱了他的手。
展航把这一切都看在眼中。
啊,他俩的关系有变,没想到短短数年间,物是人非。
她匆匆返回屋内,他也跟着进去。
那本杂志落在石阶上。
展航轻轻走过去,拾起杂志,看到封面是栩栩如生一只翼龙的化石,展航忽然松手,像碰到毒蛇似奔走。
她既然已经讨厌他,为什么还不离开他?
是因为生活的问题吧,所以他们从来不会一次过给这类女伴大量现款,怕她们得手后逃逸。
过两日,他又去了。
这一次,等不到人。
于展航似扎营似,每次三、两小时,有无结果都会离去。
屋内两个人都很静,不大进出。
再去,刚刚碰到他们拎着大量行李出来,一定是回家,或是旅行,暂时不会回来。
司机把行李一件件装上车,终于关上车门,高速离去。
展航只得回家。
接着,他每隔一阵去张望一次,只见到管家进出。
这是一所度假屋。
次数来多了,终于引起注意,有男家人过来问。“小兄弟,你在这里干什么?”
展航答:“乘凉。”
“住宅区附近不宜游荡,请你尽快离去。”
展航只得坐上他的脚踏车。
之后,他的门槛也精了,只在车上一圈圈兜过,观察动静。
这仿佛已经成为他的课余嗜好。
那天回家,发觉施少华在客厅。
展翘正请教他关于升读会计科的一切,于太太坐一旁静静喝茶。
气氛有点沉闷,幸亏展航回来了,他向客人打一个招呼,看到桌上点心,
立刻抄起大嚼,令姊姊大皱眉头。
施少华却笑起来。“这里还有。”
“什么蛋糕?美味之极。”
于太太也笑。“施先生带来的提拉米苏。”
展航索性坐下来,斟出咖啡一饮而尽,松了口气。
施少华穿白衬衫卡其裤,仍然一派斯文,微微笑,大方得体。
展航站起来。“失陪。”
他回到楼上淋浴,围着大毛巾看电子邮件的时候,展翘陪着客人走过。
“这是弟弟的活动范围,你有否发觉有阵味道。”
施少华房门口张望一下。“没有呀。”
展航说:“所有姊姊都爱讲兄弟坏话。”
施少华笑。
展航套上大线衫短裤。“请进来参观。”
没想到施少华真会有兴趣。
他建议把计算机附件转换位置,方便使用,然后帮展航检查打印机。
展翘洋洋得意,大有“看人家多懂得爱屋及乌”的意思。
展航觉得施少华含蓄大方,又乐于助人。
那天,他留到吃过晚饭才走。
于太太诧异。“真没想到他会在这里消磨整日,开头有点闷,很想告辞的
样子,后来展航回家,他就有说有笑。”
展航说:“他不适合展翘。”
“为什么?”
“他太老练,太有修养学养,要求一定很高。”
展翘大声啐弟弟。
于太太说:“我们顺其自然发展吧。”
展翘把施君带来的礼物挪到自己房里,那是一套水晶玻璃笔架子。
可怜的展翘,展航想,少年丧父的心理病终于展露出来:她喜欢年纪较
大的男友。
那个她直到春季来临尚未回来,展航每隔数天就去兜一下。
一日,正打算下车,一辆黑色四驱车停在他身边。
“展航,是我。”
施少华?展航愕住。
“来,把脚踏车放到我车尾,我载你去喝杯啤酒。”
展航踌躇,走近车窗。“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施少华微笑。“绝对不是灵感。”
展航把脚踏车放上去,自己跟着上车。
少华迅速离开那个住宅区,一边说:“我跟着你出门,一直尾随到这里。”
展航沉默,过了一会儿说:“我没留意到你这辆大车。”
施少华答:“你的注意力不在路上。”
说的也是。
“为什么跟着我?”
“慧根叮嘱我好好关注你。”
“因为我是问题青年?”
“怕你情绪受纷扰。”
展航不服气。“为什么不留意展翘,最近她时时夜归。”
施少华微笑。“稍迟我会同她谈谈。”
到了一家酒馆,施少华问:“喝过啤酒没有?”
“有,不喜欢。”
“那么,喝矿泉水好了。”
英式酒馆内气氛友善,施少华显然是熟客,酒保侍者都向他打招呼。
他挑一个清静角落坐下,喝一大口啤酒连泡沫,然后轻轻问:“为什么跟
踪段福棋?”
蓦然听到这个名字,于展航吓一跳,发呆,半晌,才低下头。
“这就是我们最担心的事,车祸至今,已经多年,你若不愿忘记,就不
能开始新生活。”
展航不出声。
“再不约束自己,很容易成为怪人。”
“谁告诉你关于我家车祸。”
“身为你家会计师,自然对你们有点了解,别忘记我还是你非正式监护
人。”
展航叹口气,用手捧住头。
施少华把啤酒杯子递给他。
展航喝一大口,清凉苦涩的啤酒仿佛安慰了他。
“有什么心事,不妨对我说,我很会保守秘密。”
展航抬起头,看牢天花板。“我忍不住想多看她一眼,像是希望看到她双手滴出鲜血来。”
施少华摇摇头。“那是一宗意外。”
“为什么挑中我父亲?”
“他不幸在该处该时出现。”
展航苦涩地说:“我日日思念亡父。”
侍者过来替他们斟满啤酒。
“或者,到别的国家去读书可以有帮助?”
“我要陪伴母亲。”
“她很适应新生活,你不必替她担心。”
“我不愿再跑来跑去,这里有我的朋友。”
说到这里,忽然有一个人走过来,静静把手搭在施少华的肩膀上。
展航抬头,电光石火之间,他明白了。
施少华立刻介绍。“这是我伙伴张宇成。”
那姓张的年轻人与他一般高的身段,斯文有礼,说不出的清秀儒雅。
呵,于展翘完全表错了情。
展航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并非幸灾乐祸,而是无奈。
上天总喜欢开玩笑。
张宇成轻轻说:“你就是于展航,少华提起过多次:功课上佳,个性特别。”
两人的声音都非常低,可是又清晰可闻,大嗓门比起他们,应当自惭形
秽。
单独看,一点蛛丝马迹也无,两人坐一起,却又立时三刻知道他俩身分
关系。
展航说:“多谢你的忠告,我明白了。”
“不要再去段宅。”
展航颔首。
“我送你回家。”
“我有脚踏车。”
“那是在公园里做运动用的车,不适宜在闹市街道中行驶。”
展航笑笑。“你们都那样说。”
他俩送他回家,张宇成很客气地让展航坐在前座,不知怎地,展航老觉
得有人在他脖子后呵气,忍不住侧头一看,但那不是张宇成,他坐在三呎以
外的地方,倒似一条无形狗,伸长舌头,在他背后喘气。
展航感到说不出的怪异,下车时如释重负。
那辆大吉普车刚开走,展翘就自屋内追出来。
她气急败坏。“那是施少华吗,为什么不叫我?”
“为什么要叫你?”
展翘又答不上来。
“你有话要说?”
展翘愣愣地看着弟弟。
“有空同唐东雄及谢庆弧他们一起玩,他们才适合你。”
展航往屋里走,展翘追上来。“你是什么意思?”
“施氏已有亲密伴侣。”
“又不是已婚。”
“我真怕你说已婚也无所谓。”
“喂,你是家里最小的一个,请别狐假虎威。”
“于展翘,因为你太幼稚。”
于太太正准备外出,听到他俩提高声音,便说:“别争吵。”
展航看着母亲。“你有约会?”
“我去学社交舞。”她开门出去。
有人驾着一辆欧洲车来接她。
姊弟俩忘记争执。
“那是谁?”
展航不出声,心中无限悲哀。
出卖,先是出卖追究权换取赔偿金,再出卖遗孀身分去寻欢作乐。
父亲就这样被遗忘得一干二净。
终有一日,连于展航都不再记得他。
“那人是谁?”
展航不去理姊姊。
“母亲都快要做祖母了,她还同谁约会?”
展航把自己关在房内。
他在窗前等母亲回来。
十一点多,有车子驶进私家路,熄了引擎及灯,一直停着不动。
展航光火,一时也不管做得对不对,顺手取过强力手电筒便打开大门走
到那辆车子旁。
他把电筒对着车窗射进去。
车门立刻打开,他母亲下车来,那辆车子随即驶走。
母亲瞪着他。“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以前怕你太小不懂得,现在你应当明
白,我虽然是你的母亲,也有个名字,叫做周容藻,我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
人。”
说到这里,泪流满面,抢过展航手中的手电筒,摔个稀烂。
展航忽然内疚。“对不起,对不起。”他亦落下泪来。
“活着的人总得活下去,你要是存心与我作对,我也没有办法。”
她跑回房里。
展翘出来问:“什么事?”她憎恨地看着弟弟。“都是你,同我吵完又与
母亲吵,永无宁日,我希望你考虑离家出走。”
展航不出声。
第二天放学后,他向玉枝诉苦。“真想一个人到欧洲去,直到这可怕的青春期过后才再度出现。”
他把头靠在玉枝肩膀上,玉枝看他一眼,轻轻把他推开。
“欧洲那么大,你去哪个国家?”
“法国南部。”
“你的法语倒是尚可。”
“到那种小小葡萄园寄居,闲来作画。”
“对,十六岁半就退隐江湖,可是,由谁负担你约生活费用?”
“真扫兴。”
玉枝大笑。
展航看着她,“你是世上对我最残酷的人。”
玉枝答:“对你最好才真。”
“你最了解我。”
玉枝嗤一声笑,“刚相反,我根本不知你想什么?”
“我真想离家出走。”
“我教你…买只帐篷,搭在后园,试试在那里住三天,使可知道离家滋味,如果吃得消,不妨走得更远一点。一
展航气馁。
“急什么,最终都要走,谁会在父母家中过一辈子,毕了业,找间公寓搬出去,海阔天空。”
“你打算那样做?”
“自然。”
“然后才结婚?”
玉枝答:“我没想过结婚,总得先做出点成绩来再说。”
“你与展翘想法不同。”
“人各有志。”
展航不语。
“失恋情绪最终会过去,别担心。”
“每个人都仿佛知道这件事。”
“你并没有刻意隐瞒。”
展航别过头去。
“想念她?”
展航摇摇头。
玉枝意外,“你心里明明牵记一个人,不是她,又是谁。”
展航不能回答。
他偷偷回到段宅,趁没有人,到后园探望,只见密密都是花树,石凳上有吃剩的果子,猛一抬头,吓一跳,谁,谁在张望正在四处张望的人?
树丛中有一张雪白的尖面孔,于展航走近,忐忑不安,“你——”轻轻拨开树叶,才发觉那是一尊精致的大理石像,被花树挡住身子,才误会是真人。
石像捧着一只水壶,壶嘴里是喷泉,水声淙淙,流人小小荷花池中。
展航非常失望,不过同时,他也松了口气。
这时,屋内传来犬吠,他不得不迅速撤退。
在暮色中,他似一只鹿般逸去。
回到家中,母亲同他说:“有位张先生找你。”
展航一怔。
张宇成与展翘在书房里看画,谈得十分高兴。
她当然不明白张宇成与施少华之间的关系。
展航刚想进书房去,他母亲取过手袋开门。
那辆车子又来接她。
母亲没有抬头看他,侧身而过。
他忍不住丢下一句。“玩得高兴点。”
周女士笑笑。“我晓得。”
她仿佛完全度过了哀伤期。
展航回到书房,看到张宇成与展翘正在下棋。
他说:“展翘真是百搭。”
张宇成把棋子一推。“展航,你回来了。”
“来,展翘,我替你介绍。”
展翘说:“我们已经认识。”
展航觉得这是摊牌最好机会。“这位张先生是施少华的好朋友。”
展翘看着弟弟,顿感狐疑。
展航叹口气。“施少华与张先生是合伙人。”
展翘终于明白,她忽然结巴地说:“我还有些事要做……”急急退出书房。
展航看着她的背影。
然后,他缓缓转过头来。“你找我?”
“路过,来探访你。”
“有什么事吗?”
“我与少华已经拆伙。”
“那多可惜。”
“是,已经八年关系。”
展航觉得不便多说,只得颔首。
这时,张宇成向前走一步。
于展航连忙退后一步,他低声说:“施少华纯是我家的会计师。”
张宇成张嘴,他分明有话要说,终于,又觉得不必多说,因为于展航的
身体语言已表露一切:他像一只浑身毛竖起来的猫。
张仍然不愿立刻告辞,双目十分贪恋,留在于展航脸上。
虽然在自己家里,展航都觉得有点可怕。
终于,张宇成说:“很高兴认识你。”
于展航立刻出去开门给他离去。
他马上找到叶慧根律师。
“叶姊,你还是推荐另一位会计师给我家的好。”
叶慧根沉吟。“我会尽快办妥。”
展航说:“这次,需要个美女。”
“我知道:大眼睛、瓜子脸、细腰,可是这样?”
于展航不出声。
叶慧根吁出一口气。“我会好好物色人选。”
“叶姊,近况如何?”
“下个月结婚。”
“我们都没收到帖子。”展航大为意外。
“最讨厌这些:筹办经年请一千二百客人盛大庆祝结果七个月后离婚。”
“恭喜你。”
“代我问候你妈妈。”
展航无奈地嘿一声。
“展航,应当替她高兴。”
“那人是谁?”
“姓英,五十四岁,美藉华裔,祖家上海,正当的生意人,性格高尚,
居然对十八、二十二岁那种红颜知己不感兴趣,只想与同年龄同智能的异性
做朋友,多么难能可贵。”
展航不出声。
“给母亲一个机会。”
“可是父亲──”
“他会永远活在她心里。”
“我真怕她会忘记他。”
“不可能,”叹口气。“哪有那么容易。”
“你怎会知道那么多?”
“你母亲也与我聊天。”
“她为什么不与我详谈?”
“华人母亲很难做到问儿子:‘你看我的男友如何,还适合我吗?他使我
开心。’”
“他做什么生意?”
“英氏做鲜花批发出口,种植兰花甚有心得,得奖无数,你母亲去参观
过他的花场,说像仙境一般。”
“她没向我提过。”
“你的态度那么恶劣,叫她如何开口。”
“那人不介意她已有子女,将做祖母?”
“那人自己的孙子是游泳健将,跳水冠军,少年人,我说过英氏性格高
尚,他从来不结交年轻女友。”
“那我放心了。”
“口气似小老头。”
展航不出声。
“我自中学毕业后还未试过捧住电话说那么久,展航,放开怀抱。”
电话终于挂断。
母亲那夜回来,手里捧着一只高身泥樽,七、八朵兰花结在打横的桠枝
上,姿态曼妙,香气扑鼻。
一定是难得的品种,淡粉红蝴蝶形花瓣并不多见,在花枝上微微颤动,像随时振翅欲飞。
展翘十分喜欢,要求母亲转送给她。
展航不出声。
他比较喜欢一望无际的野水仙花或是熏衣草田,人走进去,花埋到膝盖上,蹲下的话,可以捉迷藏……
他对兰花不予置评。
第二天早上出门,看到施少华等他。
“展航,想与你说几句话。”
“你不进来?”
“我陪你走到学校。”
“随你。”
“展航,我已被解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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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我母亲不是那种人。”
“不关周女士事,是叶慧根律师今早叫我不必再管于家的事。”
他的语气相当平静。
“展航,我向你致歉。”
“为什么?”
“张宇成曾经骚扰你。”
“不关你事。”
“是因我缘故,我没约束他。”
“一个人很难约束另一人。”
“难得你谅解。”
“施大哥,这段日子多谢你照顾我们。”
“是我份内之事。”
“学校到了。”
“学期快结束了吧。”
“是,终于脱离中学生身分。”语气中多少带些喜悦。
“祝你前途似锦。”
“不,请祝我成为一个快乐的人。”
施少华有点意外。“可是,所有少年人都是快活的。”
这真是以讹传讹。
到了校门口,他们道别,施君与展航握手,他的手十分柔软,只轻轻一
握便松开。
展航这才发觉他的司机一直驾车尾随,这时他才上车。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施少华。
展翘似乎很快忘记不愉快的事,绝口不提施君,她也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接着,大嫂早产,大哥需要家人精神支持。
展航听得母亲在电话中安慰展翅。“四磅多只需放在氧气箱里住一阵子,
不会有事。”
不可思议,那么一点点大,展航知道同学家有一只三十磅重的老猫,还
有,一只热水瓶也有六磅重,他们出生时都起码八磅。
照片经计算机传真过来,大家吓一跳,初生儿浑身瘀黑,一脸皱纹,同
奶粉广告中白胖可爱的婴儿有天渊之别。
新任祖母立刻决定飞往星洲探访。
“展航,你留下来看家,展翘,你即刻收拾行李。”
送飞机那一日,于展航第一次看到母亲的男友。
英维智并不英俊,却高大强健,为人爽朗。
“这一定是展航了,”大力握手。“长得同母亲一个模子。”
展航唯唯诺诺。
母女上了飞机,英维智问他:“我送你一程,可愿参观英氏花圃?”
展航有点好奇,于是说:“我有一个爱花的朋友──”
英氏立刻明白,哈哈笑。“请她一起来,我们这就去接她。”
他把手提电话交在展航手中。
其人磊落、大方、开扬,有点像父亲。
玉枝刚刚在家,约好在门口等。
她上车时兴奋极了。“我最喜欢花卉。”
农场规模甚大,一亩亩地整齐地种着各式花树果树,温室是最精彩部分。
英氏说:“实际点说,花农也是农夫。”
有一间玻璃温室里空气燠热潮湿,一如热带雨林,鲜艳的奇花异卉,开
得像碗口大,整室洋溢着不可置信的香气。
展航诧异了,难怪母亲会喜欢这个人,多么精彩的职业。
只听得玉枝问:“英先生,你可是植物学者?”
“不,”英氏笑。“我家三代务农,不过,我的两位总管都有植物学文凭。”
只能匆匆走马看花,已经叹为观止。
临走玉枝挑了两盆牡丹花。
“你呢,展航?”
“可有毋忘我?”
英氏立刻叫伙计找来两盆毋忘我。
他派司机送他们返市区。
在回程上,展航取笑玉枝。“你真俗气。”
玉枝微笑。“你知道什么,我送老人家。”
“毋忘我送给你。”
“呵,展航,谢谢你。”
“不用客气。”
到了家,他们下车,玉枝问:“那和气的英先生是什么人?”
“家母的朋友。”
世人聪明的居多,玉枝一听即明,十分宽慰。“那多好。”
“你们都认为是好事?”
“当然。”
“真奇怪。”
“展航,到了秋季,你与姊姊都上大学,在家时候少之又少,请问伯母
可以做些什么,天天抱着小猫小狗看电视长剧吗?找个人说话都不容易,当
然是有伴的好。”
“那人会欺骗她吗?”展航说出心事。
“你不是希祈每一段感情都有十全十美的结局吧?”
“我不至于那么天真。”
“放心,你妈妈会照顾自己。”
“玉枝,你是何等开通大方。”
玉枝笑嘻嘻。“说别人的事,最方便不过。”
第二天清晨,母亲的电话来报平安。“已经见过婴儿,小是小一点,可是
十分精灵。”
“叫什么名字?”
“只叫他弟弟,尚未命名。”
“弟弟不是我吗?”
“有更小的出生,你的昵称只好让一让。”
展航无限欷歔,呵,他是过时老大的弟弟。
他又问:“大嫂身体可好?”
“正在休养,你放心。”
母亲不欲多讲,看样子忙得不可开交,要赶去照顾幼儿,这是一个十多
双手争着拥撮的孩子,十分幸运。
展航觉得寂寞,屋里只剩他一人,时间过得真慢,黄昏放学回来,坐半
天也未到七点钟。
某人与他有同感,英维智来看他。
“母亲有消息吗?”
展航意外,原来她还没有与男友联络。
展航有点同情英氏。“她刚到,在台北转机,相当疲倦,过一、两日想会
找你。”
英氏隔一会儿说:“听不到她的笑语声,恍然若失。”
说得好不真挚,一点不觉肉麻。
“展航,你不喜欢我吧。”
展航咳嗽一声。“不,不是你。”
他微笑。“对事,不对人,可是这样?无论谁想来抢走你的母亲,你都会
反感。”
“对。”
两个人都笑了。
没想到母亲不在,他们的距离反而拉近。
“展航,让我讲明心事:我从未奢望代替你父亲的位置,我只希望成为
你的朋友。”
展航有点感动,但仍然不出声。
他伸出手来,像一只小蒲扇,展航与他紧紧一握。
刚在这时,他的手提电话响了,他眉开眼笑,如获至宝地接听。
展航相信这个号码由他母亲专用,所以电话一响英维智便知道是什么人,他待她的确周到体贴。
他说了两句便挂断,并无情话绵绵,与女伴关系正常和平。
“是你妈妈。”
展航点点头。
“她说会多住几天,展航,把你的女友约出来,我们去钓鱼。”
真没想到玉枝会雀跃答允。
他们乘一种叫水鸭的水上飞机到离岛,然后驾船到岸边垂钓。
展航诧异地说:“我可以看到鱼游来游去,可用网捞起,用手捉也行。”
玉枝说:“等鱼上钩是一种乐趣。”
“有点残忍。”
她笑。“你可用直。”
他们在聊天之际,英维智已经钓了好几条大鱼。
傍晚,他们回到农庄,有人笑着迎出来,英维智忙着介绍。
“我大儿文锐,二儿文佳,还有他们的孩子小健、小波,来,别客气,
随便坐。”
于展航没想到英氏乘机介绍家人给他认识。
庄园极大,他走进凉亭休息。
有人在张望他。
“谁?”他站起来。
呵,是一只小鹿,迷失了路,游荡到人家后园来。
展航慢慢走过去。“你母亲呢?”
小鹿抬起头看着他,忽然之间牠的脸变了,幻化成一年轻女子,大眼睛,
尖下巴,神情凄惶。
于展航吓一大跳,呀一声叫出来。“你,你是──”
这时,有人用力推他。“醒醒,展航,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一看,却是玉枝。
天色还未暗透,但天边已挂着淡淡月亮。
“作梦?”
展航怔怔点头。
“梦见亡父吗?”
“不,他从来没有入过我梦。”
玉枝说:“呵,也许他很放心。”
“也许,我还思念得不够。”
“找你吃饭呢。”
“我想回家,我不擅应酬,那么多人,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明白。”
“玉枝,你真的了解?”
“当然,像你那么敏感的人,任何事都可能引起不安……”
他们告辞,英维智立刻派人送他们回家。
“下次再来。”
展航说:“一定。”
到了家,他淋了浴,换上轻便的衣服,出门去。
夜凉如水。
展航的脚踏车不由自主又来到他不应出现的住宅门口。
小洋房的灯亮着,离远看,像童话中的房子。
咦,它的主人回来了。
展航本来想兜个圈子便走,这时又忍不住伫足细看。
忽然之间他看见一个黑衣人匆匆走出来,看身形,正是男主人李举海。
李君一声不响,驾车似一枝箭似离去。
屋内的灯仍然未熄。
展航犹疑片刻,将车掉头,想回家去。
可是,他觉得忐忑不安。
是什么缘故?他不知道。
他放下脚踏车,一步步走近段宅。
才接近前门,就意味到不妥。
大门虚掩着,有一条缝,刚才李举海离开时,走得竟那样匆忙,照说,
户内的人应当立刻把门推上加锁才是,治安虽然不错,尚未致于可以夜不闭
户。
他又再走近一步。
这时,好似有人轻轻对他说:走,马上离开,你还来得及。
谁,谁与他说话?
门缝中有灯光,他缓缓伸出手,推开大门。
他看到室内去,住宅布置十分雅致:象牙色木板地,不锈钢旋转扶梯,但却不见人影。
年轻的他继续走进去,因为他听见声音。
左手边传来噗噗声。
呵,原来是厨房,一只咖啡壶在滚,所以他听见噗噗的蒸馏声。
他提起脚步,想离开厨房,脚底好似有点黏,不由得低头一看。
只见地板上流着一大摊浓稠黑色糖浆似的液体,而且,有一股异味。
这是什么?
然后,他看见厨柜旁躺着长条对象,液体,就是从该处流出,满地都是。
于展航瞪大了眼睛。
电光石火之间,他明白了,那是一个人,那人身上流出来的,是血液。
于展航心中闪过浴血二字,伤者真确地似躺在血池里,他已经失去知觉。
展航第一直觉是报警,希望还来得及救治,刚取起柜台上的电话,他看
到了伤者的面孔,展航战栗。
是段福棋。
她雪白的尖面孔并无扭曲,十分平静,双目紧闭,她穿着黑衣黑裤,身
体蜷缩。
展航这才发觉,那──之声并非来自咖啡壶,而是她胸口的一个大伤口血
液不住喷出来。
只要再隔十来分钟,她的血就会流干,届时,于家的仇人就会自地球表
面消失。
展航轻轻坐下来。
不必他动手,敌人互相残杀,他大可以静观其变。
等她气绝了,他才拨电话到派出所:我是路过的朋友,发觉她倒在血泊
中……
于展航并没有把握这样的好机会,他颤抖的手拨通紧急号码:“请即派救
护车到七街三号,有人受伤倒地流血不止。”
“立刻来,先生,伤者可还有知觉?”
“她已昏迷,而且血流不止。”
“你可懂急救?”
“我应该怎么做?”
“用布巾掩住伤口,试图止血,并且,予人工呼吸提供氧气给伤者脑部。”
“是。”
展航忽然镇定下来,依急救步骤帮助伤者,血渗透大毛巾,可是终于停
止,他对牢她嘴巴鼻子呼气。
救护车赶至,医疗人员抢进来,警车也跟着驶到,展航这时才发觉,他
置身凶案现场。
他看一看手表,什么,连自己都不置信,从踏进屋子到此刻,只过了九
分钟。
他对警察说:“这么多血……”
警察诧异。“不见得比别的现场更可怕。”
他登记了于展航的文件。
展航抢到救护车附近。“她怎么样?”
“严重但稳定,幸亏你处理迅速,否则就很难说。”
另一人问:“你可要跟车?”
于展航跳上车子。
他救了他的仇人。
到那个时候,他反而处之泰然,静静坐在一角。
段福棋的面孔美丽如昔,一点不似重伤的人。
于展航一直等到她平安躺在病床上才离开医院。
她一直昏迷,尚未苏醒。
展航回到家中,把衣服鞋子脱下,放入大塑料袋里,然后去淋浴。
他的双手还在簌簌发抖。
一整夜都无法成眠,一到天蒙亮,立刻再度赶到医院去。
他在病房门口看见昨夜那个警员。
他向展航打招呼。“你好。”
“她怎么样?”
“已经脱离危险。”
展航吁出一口气,跌坐在椅子上。
“昨天,幸亏你救了表姊。”
表姊?
“她已经苏醒,录了口供。”
啊。
“她说因感情纠纷,一时看不开,意图自杀。”
于展航愕住。
“警方觉得事情有可疑,可是,伤者口供如此,我们也无可奈何,请问,
当时,你有没有看到什么蛛丝马迹?”
展航沉默。
“既然如此,警方只好公事公办,你若有消息,随时与我联络。”
他走了。
看护出来招呼展航。“你可以进去同病人说几句。”
展航轻轻走进去。
段福棋听见脚步声,微微转过头来。
他们二人目光接触。
展航不由自主走得更近。
段福棋没有开口,她一双大眼睛仍然晶莹闪亮,丝毫没有逊色。
展航想清一清喉咙,却不能集中精神。
段福棋动了一动,搭在她鼻子与手臂上的管子发出叮叮声响。
但自此至终,她没有说过半句话。
片刻,看护进来说:“时间到了,明天再来。”
展航静静离去。
奇异救恩,她又活下来了。
回到家中,姊姊的电话追踪而至。“喂,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天体营沙滩。”
“我不相信,你是那样畏羞。”
“你声音十分兴奋,可是有好消息?”
“妈妈决定叫孙儿健乐。”
“呵,多么普通的名字。”
“大家都喜欢它够平凡。”
“就是这么多吗?好象不止。”
“我认识了大嫂的表哥谢陶方。”
“原来如此。”
“我们约会过几次,感觉愉快。”
“那多好。”
“妈妈后天回来。”
“你呢?”
“我说不定,我住大哥家,觉得十分自在。”
“学业呢?”
展翘停一停。“八十岁也可读书。”
说得也是道理,过了三十岁,再有约会,也不会起劲,展翘的抉择英明。
展航说:“祝你幸运。”
她挂断电话。
都飞出这个家了,不再回来,只有于展航一人,仍与过去恩怨纠缠。
第二天,他又去探访段福棋。
看护说:“都没有别人来看她。”
段福棋坐在椅子上,看到于展航,轻轻说:“谢谢你。”
于展航答:“举手之劳。”
“你救了我的性命。”
“管家也会发现你。”
“她放假。”
展航耸耸肩。“那么,是我多事,居然变成好事。”
他强作镇定,想到那个黑夜里发生的恶事,他仍然头皮发麻。
“你一定跟踪我。”
“是。”
“为什么?”
展航据实答:“我想知道仇人如何生活。”
她哑口无言。
“有一个人杀了另一人,造成对方家人不可磨灭的创伤后,怎样安寝。”
终于把话说出来,于展航心中仇恨消失不少。
他听到轻轻的声音说:“你讲得对,我一直寝食不安。”
剎那间她的大眼晴空洞起来,呈现深深的悲哀,不知怎地,展航相信她
说的都是真话。
这时看护进来,她以为这对年轻男女是姊弟关系,不是吗,两人都拥有
那样漂亮的眼睛。
她好心地说:“别刺激姊姊,她几乎流失一半血液,并且,经过手术,才
修补好破裂的脾脏。”
展航问:“谁下这毒手?”
段福棋不出声。
“是李举海可是?”
段福棋一怔。
“那日,我亲眼看见他离开现场,我是目击证人,我可以指证他。”
段福棋一急,忽然呛咳,看护探前看视,立刻按铃召医生。
段福棋的嘴角不住溢血。
看护神色紧张,对展航说:“我想你还是先离开这里。”
医生扑入房来,立刻说:“转急救室。”
展航只得转到候诊室去等待。
看护半晌出来,给他一杯咖啡。“你姊,还需做一次手术。”
展航愕住。
“你放心,不会有生命危险,唉,人类有至顽强生命力。”
于展航不出声。
看护说:“那样巨大的伤口不是她自己可以做到,警方相信凶手另有其人,
你若有蜘丝马迹,不妨通知警方。”
展航点点头。
“你先回家吧。”
展航回到家里,倒卧在床上。
母亲的电话随即跟至。“展航,我有话同你说,取起电话。”
展航只得从命。“妈妈。”
“到什么地方去了?”
“同朋友出去玩。”
“不要太疯。”
“知道。”
“真惦记你,我明日回来。”
“我很好,妈妈,不必为着我赶返。”
“你确实?”
展航不禁好笑。“妈妈,我身高六呎,重一五O磅,是个大块头。”
“脑筋如小孩呢。”
“谁说的?”
“那好,我多留几天。”叫孙儿留住了。
不到片刻,电话又响。
是英维智的声音。“容藻说要延迟归期,怎么办?”
展航到了此刻再也不怀疑英维智的诚意,他提醒他。“你若有空,去一趟
星洲接她回来,不就行了?”
“呵呀,我怎么没想到。”
他急得慌乱,需要别人点醒。
“我马上起程。”挂上电话。
不到三分钟,电话又来。“展航,请把星洲的地址告诉我。”
展航摇摇头,一个那么老练的生意人也会为心仪女性神魂颠倒。
他报上地址。
“谢谢你,展航,这次,我打算向她求婚。”
展航一怔。“你知会家人没有?”
“他们一向尊重我意愿,并且,只要是我高兴的事,他们都会支持。”
“你真幸运。”
“展航,我需要你的祝福。”
“英先生,我希望你成功。”
英维智笑起来。“我立刻起程。”
家中又恢复了寂静。
母亲可能要变成英太太,会将于这个姓氏永远丢在脑后。
而他,他亲手救活段福棋,母子都忘记了往事,只顾住向前走。
展航累极睡着了。
仍然没有梦见父亲。
有人朝他的窗口扔石子,将他吵醒。
一睁眼才发觉自己尚未更衣沐浴,身上依稀还有昨日在医院带来的消毒
药水味。
他探身到窗口一看,不出他所料,正是老好伍玉枝。
玉枝大声说:“你没事吧,整天往外跑,妈妈不在,像只猴子。”
“进来喝杯咖啡。”
玉枝坐好。“我有一宗消息告诉你。”
展航一颗心吊上来。“什么事?”
------------------

“猜一猜。”
“我毫无头绪,慢着,不可能,你要嫁人了。”
玉枝没好气。“谁嫁人,我要到台北去做一年交换学生。”
“什么,你舍得我们?”
“这是一个好机会,藉此了解一下东南亚的经济情况以及就业机会。”
“我会思念你至死。”
玉枝忽然笑了。“你才不会。”
“我会。”
玉枝毫不在乎。“届时便知。”
“嘿。”
玉枝凝视他。“连我都走了,没人管得住你,你大可为所欲为。”
“我做人一向规规矩矩。”
“或许是,展航,但是异性见了你,却不想规矩。”
“你就从来只把我当兄弟。”
玉枝伸手轻抚他的面颊。“我与众不同,我知道只有这样,才能够永远做你的朋友。”
展航大吃一惊。
“我对你,何尝没有非分之想。”
“别开玩笑。”
“你不相信也就算了。”
“不,不,伍玉枝,我们永远是好朋友。”
玉枝既好气又好笑。“我只不过去七个月,其间起码回来两次。”
“我来看你。”
“只不过十个小时航程。”
“为什么我有种感觉我将失去你?”
“胡说,”玉枝再三保证。“我俩是永远好友。”
他陪玉枝办证件,送她回家,然后才赶到医院。
胡髭已经爬满下巴,身上全是汗臭,看护不以为忤,温柔地说:“病人尚未醒来。”
他隔着玻璃看她。
段福棋一张脸瘦得只有巴掌大,楚楚可怜,她像是已经失去法力,再也
不会伤害任何人。
医生过来问:“世上只得你们姊弟俩?还有无其它亲人?”
展航惊怖地问:“是否她难过这个劫数?”
“病人康复意志力非常重要。”
“让我同她说话。”
他进去,在病人耳畔轻轻说:“喂,你醒来,我还有账同你算。”
段福棋当然没有理睬他。
“你看,像你那样爱热闹的花蝴蝶,也会落得这种下场:孑然一人,躺
在医院小白床上,如不振作,后果堪虞。”
他握住她的手。
“憎恨了你那么多年,几乎成为精神寄托,你一定要让我继续恨下去。”声音渐低。
他希望她苏醒,俏皮地眨一眨大眼睛,对他说:“来,小弟,再奏一曲给
我听。”
原来,那次邂逅,给他的印象竟那样深刻。
他逗留到看护请走他为止。
傍晚,去找玉枝,本想倾诉心事,可是发觉许多同学在她家举行欢送会。
他怕人多,转身离去。
玉枝追上来。“展航,展航。”
他停住脚步。
“展航,留下来喝一杯。”
“你去招呼朋友吧,不必理我。”
他骑上脚踏车离去,世上此刻最寂寞的人,就数他与段福棋。
回到家中,觉得异常烦躁,坐立不安,他开了一罐冰冻啤酒,把冻罐贴
在脸边。
展翘的电话救了他。
“展航,我已转到此间国立大学读书,暂时不回来了。”
“你好好听大哥话。”
“我懂得。”
姊弟两人沉默一会儿。
“你呢,你一个人有什么消遣?”
“不同你说。”展航强自振作。
展翘笑道:“你终于可以自由自在去追求比你大比你成熟的艳女了。”
“不是她们追求我吗?”
“你那样活泼,我可放心。”
都怕他孤苦。
展航忽然问:“你记得爸爸怎样百忙中事事为我们设想吗?”
“当然记得。”
“他一直留意所有动画片上映的日期,抢先带我们去看……”
“他们叫我呢,我得出去了。”展翘有点歉意。
“去什么地方?”
“满月酒。”
“玩得高兴点。”
电话挂断。
于展航也终于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晨,他才有时间淋浴剃须换衣服,喝着黑咖啡,像再世为人。
英维智找他。
“展航,我已经抵达星洲。”
“在飞机场?”
“已经在酒店,换过衣服。”
“母亲知道你到了没有?”
他反问:“她会不会对我追踪有抗拒感?”
呵,他怯场了。
展航温和地说:“我想不会。”
“我应该怎么说?”
“说你顺道路过,去接她出来。”
“我没有车,糟,离开了本家,秘书助手都不在,变成没脚蟹。”
“酒店有车有司机可以出租。”
“唉,我怎么没想到。”
他的确十分紧张,声音微微颤抖。
“去,我鼓励支持你。”
“谢谢你展航。”
展航赴医院途中也十分紧张。
赶上去,看护一见他便说:“有人来看你姐姐。”
“她苏醒了?”
“是,情况良好。”
“访客是什么人?”
“一看就知道是律师。”
“谈了多久?”
“己有三十分钟左右。”
“我去轰走他们。”
于展航推开病房门。
他看到两名穿深色西装的中年男子正与段福棋密斟。
他们脸色阴沉,神情冰冷,看到于展航,不约而同噤声。
两个人机械般整齐,一起站起来,“我们先走,段小姐,你尽快给我们答复。”
他们一离去,展航便高兴地说:“你没事了。”
她却皱上眉头,“痛……”
“那自然,混身都开了拉链,皮肉受苦。”
“你却每天都来探访。”
“学校放假。”
“等着进大学吧。”
“是,人生又一个阶段。”
“做学生最好,天天吸收新事物。”
展航且陪她谈不相干的事,“你若愿意回到学校,也易于反掌。”
“我连初中文凭也无。”
“捐一座图书馆,立刻颁你一个荣誉博士。”
“我没有论文。”
展航笑,“叫某等钱用的退休老教授替你写几部不就行了。”
“依你说,一切都好办。”
展航静一会儿才问:“刚才两个律师,由李举海派来可是。”
“你十分聪明。”
“他想怎么样。”
“赔偿。”
不出于展航所料,果然如此。
“不,你千万不可要他赔偿,你要把他揪出来,接受法律制裁。”
段福棋嗤一声笑。
“不能叫他有安乐日子过。”展航握紧拳头。
“叫他坐牢,一辈子身败名裂?”
“是。”
“那么做,对我有什么好处?”
展航站起来,“杀人有罪。”
“我并没有死。”
展航不忿,“你竟这样看轻自己。”
“帮我。”
展航说:“我一定会帮你做证人。”
“不,真要帮我的话,请忘记整件事。”
展航至为震惊。
“经过冗长的官司,将他绳之以法,把他关进牢里,对我来说,一点益处都没有。”
“他几乎杀死你。”
“他会付出代价。”
“不要再让他以为付钱就可以为所欲为。”展航恳求。
段福棋的脸色变得煞白,“请勿从中作梗。”
看护进来赶人,“病人要休息了。”
段福棋轻轻说:“请记住我的话。”
展航站起来,才走到门口,看护叫住他。
他提心吊胆,“有什么事?”
看护双颊飞红,“我刚下班,我想,可否一起喝杯咖啡?”
展航怔住,没想到她会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提出这种要求。
他想说,改天吧,今天不行。
可是不知怎地,他不忍心拒绝她,他轻轻点头。
看护高兴极了,立刻脱下制服袍,与他一起离去。
他们找到一问露天咖啡座,那天有阳光,照得那白衣天使金发闪闪。
她报上姓名,展航没有特别留意,但是他注意到她在咖啡里加橘子汁。
她絮絮告诉他关于她自己的故事:本来七岁就立志做兽医,可是终于发觉救人更加重要……
她今年廿四岁,当她知道于展航真实年龄之后,张大了嘴。
半晌,她黯然蜕:“我以为你有二十岁。”
展航笑了。
“我不会到摇篮里找男友。”
可是她随即振作起来,说她很高兴认识他。
“别担心,你姐姐会完全康复。”
展航忽然问:“心灵呢?”
“我们只负责医治肉身。”她有点遗憾。
“真可惜。”
他们又谈了一会儿才告别。
回到家里,发觉有两辆黑色大车在门前等他。
展航警惕,幸亏母亲与姐姐都外游,他毋须担心她们的安危。
一个年轻男人下车来,笑容满面,“小兄弟,借个地方说几句话。”
“关于什么?”
“关于段小姐的事。”
“在花园里说好了。”
另一辆车子里坐着什么人?
不会是李举海本人吧。
他们在后园的藤椅子坐下,四周鸟语花香,几只红胸鸟不怕人,在他们附近徘徊,微风吹过,柳叶飘拂,与人开谈判真是煞风景。
那年轻男子把一张名片放在茶几上。
“我是叶慧根的师兄刘锡基。”
展航意外,“英姐好吗?”
“我们时常见面,她老是嗟叹结婚后人就笨多了。”
展航微笑。
“展航,”他亲昵地叫他名字,“其实,我与她都替李先生工作。”
展航吃一惊。
“一直,叶慧根都在李先生处支薪。”
展航呵地一声,他应当想到,叶慧根这样的人才,怎会白白照顾于家那么些年。
“李先生流年不利,发生许多意外。”
展航神色冷漠起来,真是一名忠仆,站在他的立场上,的确应当如此。
“正像当年的车祸——”
于展航抬起双眼。
“他至为内疚。”
他,为什么是他?
“展航,我不妨对你说清楚,那一晚,坐在驾驶位上的,并不是段小姐。”
展航霍一声站起来。
“两个人都喝醉了,在车内争吵,路黑,没看清楚灯号,车子撞到对面线上……”
展航听见他自己问:“不是段福棋?”
“不,她替他顶罪。”
“为什么?”
“他是生意人,声誉很重要。”
啊,这么年来,认错了仇人。
“为什么把这么重要的关键告诉我?”
“是李先生的意思。”
“他受良知责备?”
对方没有直接回答,“这些日子来,他一直受段小姐威逼勒榨,精神痛苦。”
展航冷笑一声。
“他极想摆脱她,可是她需索无穷。”
展航不出声。
“终于,他忍无可忍,冲动下做了他不应该做的事。”
“把这些秘密都告诉我干什么?”
这时,身后有一把声音说:“希望你不要介入其中。”
展航转过身子,“叶姐。”
他好不意外,有钱使得鬼推磨,连叶慧根都来了。
“展航,”她走过来,“让我斟些冻饮出来。”
展航把门匙交给她。
叶慧根棒出冰水来,大家渴极都一饮而尽。
“赔偿赔偿再赔偿,他永远逍遥法外?”
叶慧根却说:“这几年来,于家生活安定,叫人放心。”
展航不是孩子,自然听出弦外之音,当年的抉择,换来舒适生活,慢慢医治心灵创伤。
于展航是受益人,他有什么资格大声疾呼。
“现在你知道了真相,我们也尽了全力,如果你要举报,三家都没有益处。”
叶慧根真是老手,轻描淡写,把事情化繁为简。
刘锡基轻轻说:“当事人已经不想计较。”
于展航泪盈于睫,原来一直不是她,他没有救错人。
他问叶律师,“李举海本人在什么地方?”
“他此刻在纽约。”
“为什么不露面?”
“我们可以全权代表他,由中间人传话比较方便。”
“展航,答应我,别再节外生枝。”
“叶姐.你照顾我们,全属工作范围?”
“不,我对于家各人有真挚感情。”
刘锡基问:“展航,我们可有说服你?”
叶慧根跟着说:“展航是个有思想的人。”
于展航站起来,“我有事,失陪了。”
“展航——”
他驾着展翘的车起到医院去。
医生诧异地说:“病人坚持出院回家休养。你不知道吗?”
“可是她情况严重——”
“她已由私人医生签署出院。”
展航不再分辩,立刻赶到她那幢小洋房去。
一路上汗流浃背,衬衫贴在身上,他也不觉难受。
到了段宅,他发觉有几个工人在搬家具,上前一看,大门打开,有一年轻女子在指挥工人。
“沙发放这里,对,对,稍左一些,大理石茶几搁旁边……”
转过头来,于展航看到的是浅褐色皮肤,以及炯炯有神的粗眉大眼。
他愣住,随即醒悟,啊,这是新主人,当然,段福棋已经搬走。
全屋都是新装修,短短时间内把现场彻底改装,一线痕迹不留,任何证据都找不到。
这时,屋主也发现了他、“你是谁?”
于展航拾起头,“我来找朋友。”
“上一手业主已经撤走,现在是我住在这里。”
展统一时不能接受事实,“她搬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不知道,我们不认识。”
展航坐倒在楼梯上。
那女郎十分同情他,“她没通知你?”
展航摇摇头。
“那也不要紧,世上有的是新朋友,”她在他身边坐下,与他就那样谈起来,“我姓苏,叫苏恩美。”
展航问:“可以到厨房去看看吗?”
“请跟我来。”
厨房整个地板都换过了,手脚真快,像变魔术一般,现在是光洁的松木,拼出精致尖角花纹。
展航呆在当地,他忽然想起,在书上读过,欧洲有几幢闹鬼的古堡,有
一搭地板会冒出血迹,拭之不去,刚抹干净,隔一会见,又缓缓现出来,永恒存在。
他蹲下来,用手摸曾经染满鲜血的地方。
那位苏小姐却问:“来杯冰冻啤酒可好?”
他没有回答。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展航往门口走去。
“喂,喂。”
展航为礼貌起见,百忙中说:“多谢你招呼。”
他赶回家去。
警车在背后呜呜连声追上,展航茫然停住,这才想起他没有驾驶执照。
到了派出所,他口袋里只有一张刘律师的名片,便无奈地照着电话打过去。
对方大吃一惊,“你为何被扣留?”
“无牌驾驶。”
对方立刻松一口气,“我马上来。”象还算是小事。
展航一声不响握紧双手等待救兵。
与他一起坐在拘留处的有一名艳妆营业女子,年纪不比他大许多,但已似做了三世人。
她越挨越近。
身上穿廉价时装,衣不蔽体,黑丝袜穿洞,高跟拖鞋甩了底。
她轻声问:“有没有钱?”
展航把口袋里的现钞全掏出来。
同是天涯沦落人,无所谓。
她把钞票塞到内衣里,“一会儿到公众浴室——”
展航看着她,忽然问:“你可有家?”
她耸耸肩。
“回家去。父母一定在想念你。”
她一怔,“我没有父母。”
“一定有人在你幼年时抚养过你,否则你不会存活。”
“喂,”她恼怒,“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个时候,警察上前来,“于展航,有律师找你。”
那女子拉住他说:“帮一帮我。”
“你肯回家吗?”
“你不明白,”她顿足,“我没有家。”
她拉着他的衬衫不放。
警察不耐烦,“你们两人不能一起走。”
刘律师走进来,“展航,可以走了。”
那女子哭起来。
展航说:“可否——”
刘律师摇头,“哪里帮得那么多?”
“帮得一个是一个。”
“好,好,你先出去。”
刘律师随即替那女子保释。
“她犯什么事?”
“偷窃。”
“希望她会回家。”
“回家?明天她又进拘留所。”
“她们不思改过?”
刘律师忽然明白展航指的是什么事,他温和地答:“为什么要改,这是她们知道的唯一生活方式。”
展航发愣,这么说来,段福棋也不会为任何人改变自己。
“回家去休息吧,展航,你看,母亲不在,你闹得进派出所。”
“叶姐呢?”
“回去了,她己怀孕五月,你没看出来?”
“啊。”展航充满歉意。
“天大面子才赶来见你。”
叶慧根没骗他,她对于家的确丰厚感情。
展航疲倦地说:“段福棋搬走了。”
“搬家最寻常不过。”
“你一定有她新地址。”
刘摇摇头,“请你相信我,我并不知情,不过,即使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
展航不出声。
“你不看文艺小说吧,小说作者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你们是生活在两个不同世界里的人’。”
展航把脸埋在双手中。
“进大学后又是另外一番光景,新生活在等待你。”
展航颓然,“你们都真诚为我好。”
“你不过是一个孩子。”
展航苦笑。
小孩只需穿暖吃饱,给些玩具,就够快乐!
他更正刘律师:“少年。”
“来,年轻人,回家去吧。”
他送展航回家,看到一个少女在门外等他,识趣地离去。
伍玉枝迎上来,“展航,人不在,大门虚掩,这是怎么一回事?”
展航不想解释。
“我来道别,明天就走了。”
他握紧她的手。
她是他最亲密的小朋友,认识多年,这一去,不知几时见面。
玉枝见他黯然,安慰说:“我会回来探亲。”
“不,你会碰到意中人,结婚生子,落地生根。”
玉枝笑,“几时学会预言?”
展航双手围住她的腰,玉枝身段圆润,腰身不细,展航一点遐思也没有,真把她当姐妹。
他说,“好不舍得你走。”
“送给你也不要。”
“我永远爱你。”
玉枝豁达地大笑。
“谁娶你为妻是天大福气。”
“但是,你不会娶我。”心中遗憾。
展航说:“有些男生早婚,我不是那种人。”
“是,”玉枝怅惘,“像岑宝文与邓荣思这一对同学,几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要的是什么,明年决定订婚。”
“早婚也有好处。”
两个年轻人躺在一张大沙发里,骤眼看似情侣,谈话内容也是爱侣最喜欢的题目。
展航与玉枝头并头,“可以想家邓荣恩的子女成年时他还是壮汉。”
玉枝微笑,“讲得那么远。”
“这一对肯定会白头偕老。”
“我看法一样。”
玉枝转过头来凝视他,两张面孔距离才几公分。
玉枝觉得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摄力,把她吸近他,眼看嘴唇就要碰到,但是展航轻轻转过头去。
他把玉枝搂得紧紧,怎么可以冒犯唯一的异性好友,必需守礼。
终于,伍玉枝已经没有理由再留下去,她起身告辞。
衣服团得稀皱,象在胡桃盒子里取出,头发乱蓬蓬,精神有点萎靡,但是,别误会,他俩之间,除出再次肯定了友谊之外,并无发生其它的事。
展航站在门口看她驾车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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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到屋内,开了一罐啤酒喝。
电话响了。
“展航,我是英叔叔。”
“最新情况如何?”
“我已见到你母亲。”
“开了口没有?”
“说了。”
“答案呢?”一定不成功,否则语气一定兴奋得多。
“她婉拒我。”
不知怎地,展航十分高兴,他为母亲骄傲,一般人心目中最好的归宿,母亲却留有余地,并无受宠若惊地全情投人。
虽然,连展航都觉得她有点傻,错过这次机会,以后更难了。
“她说,维持目前的关系最好。”
“你的看法呢?”
“结了婚,心比较定。”
展航笑了。
“回来再与你详谈。”
“你这么快回来?”
“业务实在放不下。”
他的声音虽然十分平静,但听得出泄了气,遭遇到很大的挫折。
于展航却愉快得不得了,“再见,英先生。”
他把手上的啤酒一饮而尽。
这是近年来最值得庆幸的事:母亲仍然留在于家。
他欢呼一声,忽然觉得累,扑倒在床上,一旦松弛,眼皮抬不起来,他睡着了。
母亲去了度假,屋子无人收拾,已经有点乱,地上有瓶瓶罐罐。
正在憩睡,展航听见轻轻的当当一声
谁,谁踢到啤酒罐?
他睁开双眼,看到窗帘微微拂动。
展航有点高兴,“爸,终于见到你了。”
可是门角有人说:“不,是我。”
那人轻轻走出来。
她穿着灰色衣裤,脸上一丝化妆也无,面孔比常人苍白,非常瘦削,才巴掌大小,楚楚动人。
“啊,是你。”
她点点头,轻轻走近。
“你是怎么进来的?”
“门大开着。”
“我明明已经锁上。”
“进人你的心扉,并不困难,你总是在等我。”
展航看牢她,她说得完全真确。
“你搬到什么地方去了?”
“想躲开你。”
“我己知道真相,那夜醉酒驾驶者不是你。”
她苦笑,“可是我是共犯,我们酒后在车中争吵拉扯,导致意外。”
“为什么替他认罪?”
“金钱。”
“真的那样重要?”
“我有家庭负担。”
“送小提琴给我的人,也是你吧。”
“是,我亦为于家争取到最高赔偿。”
“你可有见我父亲最后一面?”
“我只躲在一角战栗。”
“他可有遗言?”
“我不知道。”低下了头。
她缓缓走近。
展航伸出手去,触到了她的脸,冰冷,滑腻,不像是真人。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轻轻拥抱她。
她忽然调笑,“手势那样纯熟,真不像少年人。”
展航答:“我经常练习。”
她轻笑,一颦一笑,都有摄人魅力,似某种吸人魂魄的精灵。
展航的脸轻轻埋在她柔软洁白的颈弯里。
这时,刺耳的铃声响起来。
展航一跃而起。
啊,原来是个绮梦,他的手指触摸嘴唇,余香仍在,令他发呆。
门外的人不耐烦了,大力拍门,“展航,展航,为何锁门,你在屋内吗?”
他听真了声音,大喜,“妈妈,妈妈。”
象个小孩般奔向大门。
站在门口的正是于太太。
展航忙着把母亲的行李搬进屋内。
于太太一看室内,“哗,如此脏乱,可见妈妈仍有存在价值。”
“妈妈,你回来了。”
于展航泪盈于睫,失而复得,是世上最高兴的事,慈母险些成为英夫人,叫他饱受虚惊。
他搂着母亲一起坐下,许久没有这样亲切。
“给我做杯茶。”
展航到厨房找到茶包,把茶杯放进微波炉煮开。
于太太看见摇摇头,“还是让我来吧。”
展航把头放母亲肩膀上。
“还不打电话叫清洁公司来开工?”
“妈,为什么拒绝英先生?”
于太太一怔,“怪不得这样开心,怪不得这样开心。”
“是,但,我会尊重你的选择。”
于太太捧着茶杯良久,才缓缓说:“我不惯服侍其它人,只你们几个已经足够。”
展航十分感动。
于太太忽然说:“谁来过?屋内有股异香。”
“玉枝。”
“不,不是玉枝,她才不会用这种香水。”
“没有其它人呀。”
于太太又嗅了一嗅,看了展航一眼,“慎交女友。”
展航笑了,“真的无人来过。”
然后,他自己也踌躇了,是吗,没有人来过?一时间分不清梦景与真境。
正在恍惚,母亲已着手收拾家居。
中年的她不想停,也停不下来,她不想离开这个家再走到另外一个家去习惯新环境,学习新规矩。
也许一早起来就得打扮整齐,挂上笑容向新伴侣称呼早安,打点早餐,驾车送他去上班,等他返来,他未说累,她也不好意思打盹……
他有全套亲友盼望认识她,把义务与责任加在她头上,金睛火眼瞪着这个找到第二次归宿的女人:真幸福,伟大的英某没嫌她是名寡妇……
约会是约会,至于再婚,不必了。
能够这样潇洒豁达,不外是因为身边还有节蓄。
她慨叹,当年,舍弃官司换取赔偿,可见是正确的选择。
替展航做一切脏工夫都是甘心的,一边唠叨着他老像幼儿:永不懂收拾,睡房似垃圾岗,可是一边喜孜孜做得一身是汗。
她会爱别人似展航一样多吗,不可能。
她愉快地同展航说:“看到孙儿的感觉,奇妙得讲不出来,抱着不愿放下。”
展航微笑。
隔一会儿于太太说:“不过,英假使邀请我跳舞,我仍然会赴约。”
展航附和地回答:“那当然。”
很快,英维智会觉得累,届时,就会着女友回家,他想找个人照顾他起居,不是晚晚出外跳舞。
展航到这个时候才晓得幸灾乐祸的感觉是那样好。
九月八日是大日子,展航终于摆脱中学生身份。
一走进大学校园,他觉得沧桑地海关天空,经过那么多事,他都以为自己有廿八三十了,没有,仍然没有选举权,到了酒吧,酒保仍然不肯卖酒给他。
真窝囊。
母亲送他到注册处,“祝你有一个新的好开始。”
展航颔首。
然而一转身,他就看到一个穿灰色套装苗条的倩影,细腰,婀娜,他震惊。
追上去,手非常冒昧地搭到她肩上,她转过头来,呵,是另外一个人,脸容比较健康,但是有同样魅影憧憧的大眼睛。
他道歉:“我认错人了。”
那年轻女子笑笑走开,呵魅由心生。
这时,轮到别人把手放在他肩上。
“于展航,记得我吗?”
他看着那少年人。
谁,这么脸熟,他一边微笑一边追溯。
“展航,我是李伟谦。”
是他,竟是他,又见面了,兜兜转转,老朋友又到了眼前。
展航不由得拥抱他,两人都觉得重逢是好事。
“你怎么会看到我?”
伟谦答:“老规矩,朝女孩们窃窃的眼光看过去,还有谁,还不是老好于展航。”
展航笑,“你还是老样子,仍喜打趣我,哪里有什么女孩子,快告诉我,读的是什么科。”
李伟谦忽然黯然,“展航,我家发生许多事。”
展航一怔,与他坐下来,“你家亿万身家,会有何事?”
“家里环境窘逼。”
“开玩笑!”
“于展航,你这人五谷不分,不管世界去到何时何处,专长迷晕女生,其它一概不理,东南亚经济崩溃你可知道!”
“你家生意是上市公司,股民遭殃而己。”
“你懂什么,垃圾股你听过没有,只值几个仙,一样要结束营业。”
展航大惊,“怎么会到这种地步?”
“投资失误,以为花常好,月常圆,花费无法控制,出了纰漏,又不知修补。”
展航张大了嘴。
这时,注册处叫出他名字,他连忙交上学费支票,看,也并不是有教无类,必需付出代价。
再回来,已经不见了李伟谦。
他急了,到处找他,甚至叫学校职员用扩音机叫他。
李伟谦回来说:“我己到工程科报到。”
“读什么工程?”
“当然是电子,希望立刻找到工作,你呢?”
“心理学。”
“唏,真是富贵闲人。”
“来,我请你吃饭。”
“请伯母做清蒸龙虾给我吃。”
“没问题。”
他一直用力拍打着李伟谦的肩膀。
这时,有几个女孩子搭讪地过来问东问西,醉翁之意,十分明显。
伟谦非常厌恶,大声说:“我是你,展航.我就叫非礼。”
展航立刻与他离去。
他用公众电话请母亲准备菜式招待朋友。
一进于家的门,伟谦忽然哭了,由此可知,这段日子他的确吃了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苦头。
展航问:“要不要到我家来住?”
“真的还是假的?”
于伯母即时说:“不吸烟的话无限欢迎。”
李伟谦忙不迭点头。
他同展航说:“家母变卖珠宝,奸商真狠心,只付十份一原来价钱。”
于太太连忙说:“伟谦,我记得你最喜欢这鸭汁云吞,多吃点。”
这叫做食疗。
李伟谦搬进展翘房间住。
“你别嫌。”
伟谦居然还有幽默感,“我一向喜欢浅紫色。”
大家都笑了。
展航忽然间:“你还有见到叔父吗?”
伟谦忿慨地说:“他见死不救,并已与我家断绝来往。”
“你知道他近况吗?”
“不知。”
“他仍与段福棋在一起?”
“谁?”
展航看得出伟谦是真的全无记忆了,于是不再追究。
于太太爱屋及乌,帮伟谦收拾。
“衣服带不足,展航你让几件出来。”
展航一看,“鞋子也不对,都穿我的好了。”
“唉,报上经济版全是某富商一百亿财产化为乌有兼负债千亿的消息。”
展航大惑不解,“一夜之间,钱去了何处?”
于太太答:“我不明白的却是当初巨款从何而来。”
“怕是同一处吧。”
“那是什么地方?”
展航答:“一种黑洞。”
伟谦过来,怪羡慕地问:“你们母子谈什么,那么亲密,我与妈妈很疏离,她应酬多,爱打牌旅游,时时不在家。”
“过来,”于太太说:“把心事告诉阿姨。”
第二天在演讲厅,约三四十个同学才坐定,一个妙龄女子推门进来。
她手中拿着讲义,放到书桌上,用笔在黑板上写下朱本欣博士五个大字。
她说:“我是你们的讲师。”
朱博士正是昨天展航认错的人。
今日,她穿黑色套装,更加瘦削,更象一个人。
展航十分震惊,她竟是他的老师。
同学们纷纷争着问幼稚的问题,象“可要考试”,“有几条题目”,“可需实习”,“将来找工作容易吗”。
朱女士似乎有无穷耐心。
她太懂得他们的心理了。
铃声一响,同学们一哄而散,不知怎地,经过走廊时人挤,他需与她面对面。
她冷傲的表情忽然融解了,有一丝诧异,“你在我班上?”
展航跑到注册处要求转系。
注册官走出来见他,“每学期都有几个象你这样举棋不定的学生。”
于展航赔笑,“是为着避开一场劫数,请帮忙。”
那人没好气,“所有学位统统满座,下学期请早。”
展航颓然。
“你成绩上佳,我替你留意空位,下次,你又想选读什么?”
“出名老教授的科目。”
“有,英国文学的麦都考教授及量子力以的姚德森教授。”
“让我做旁听生。”
“年轻人你再胡闹我会要求同你家长面谈。”
伟谦知道了抱怨:“你搞什么鬼,无心向学。”
“来,”展航拉着他走,“我带你去看一个人。”
他把伟谦拉到教员室外,朝窗里张望。
伟谦问:“看什么?”
展航用手一指。
伟谦呆住了,他的记忆慢慢回来,脸上变色。
“她!”
“是,象不象?”
“约有三分。”伟谦喃喃说:“但是,还是不够媚,不够柔惑。”
说得真好,没想到这个老实头对女性也有这样精确的见解。
“你最近可有见过她?”
“好几年不见了,现在的姿色恐怕也大不如前了,越是美人,越老得快。”
“不,她没有老。”
伟谦奇问:“你怎么知道?”
“猜想。”他不想透露太多。
这时,教员室里有人看见他们,推开窗门问:“找谁?”
展航与伟谦只得匆匆离开。
伟谦同好友说:“你总是喜欢年纪比你大的女子。”
“你不觉得吗,女性总要过了三十岁才有韵味。”
“你说的是,对于一些女孩那种嚣张的‘我还小我不必守规矩’的态度有时甚感厌恶。”
“有的也不小了,也不是十五六七了。”
“可是,社会仍然保守。”伟谦提醒他。
“伟谦,你也长大了。”
“真难过,别提这些,展航,学业重要。”
“是是是。”
两人坐在饮冰室吃冰淇淋。
“可有李举海消息?”
“听说他目前在澳洲大堡礁附近定居,天天在珊瑚海里潜水打鱼,不知多逍遥。”
展航诧异,“上天好似不惩罚这种人。”
“我的想法与你一样。”
“你看他,一生好衣食,多少比他端正比他勤力的人都没有他那么舒服。”
“做了亏心事,他也睡得着。”
“她仍跟着他?”
伟谦答:“我不知道,我们同他己没有来往。”
展航知道他说的都是实话。
“段福棋那样的女子,社会上是很多的,展航,你不必念念不忘。”
展航不语。
“她已是残花败柳。”
“很明显,你不喜欢她。”
“我厌恶这种社会寄生虫。”
“你太偏激了。”
“展航,那么多漂亮大学女生对你挤眉弄眼,你视若无睹?”
“有吗?”
“你不要,由我接收。”
“你上吧。”
真幸运,与伟谦重逢,多一个伴,家里也热闹起来。
伟谦完全不客气,在于家吃喝住,当自己家一样,叫主人放心。
展航查到了朱本欣的地址,他的老毛病犯了,周末,他到她门口静候。
她穿着便服出来取报纸,看到他,却并无惊讶。
心理学博士,什么没见过:
她问:“等了多久?”
展航笑笑,“一辈子。”
她不动容,“你的一辈子也不过十多年。”
展航喜欢她,她有智能,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我想喝一杯柠檬水。”
她笑,“也不是那么小了,大可喝咖啡。”
她是第一个说他已不是那么小的人,展航恍然若失。
他随即说:“博士,请分析我的心事。”
“好奇。”
“不,不是那样简单。”
“好胜。”
“不,我并无资格去征服谁。”
“那么,是为着渴望。”
“被你说对了。”
“进来喝杯茶。”
屋内整洁美观,布置叫人舒服。
展航说:“有一张长沙发呢,最适合心理病人躺下来倾诉心事。”
“你可以在上面睡一觉。”
“我不敢对老师无理。”
“你好象真的有话想说。”
“是,我来求助。”
“尽管说来听听。”
展航颓然说:“我遭到绮惑。”
老师忍不住笑,“十个少年九个曾经拥有这种痛苦的快感。”
“不,我已多年不能控制自己。”
老师凝视他,“那么,你比较早熟。”
展航没好气,“连老师都只能说这种模棱两可的话吗。”
朱博士用手托着腮,这名相貌漂亮的学生叫她警惕,呵现在叫他走还来得及。
可是,她并没有那样做,她太想听他的心事,她书房里有一本未完成的论文,叫一个人的理想伴侣及其最终选择,有几章始终未能完成,也许,谈话会对她有益。
“你渴望精神寄托。”
展航不出声。
“父亲早逝,兄姐不与你同住,母亲有新生活,你又涩于给交新朋友,故此抓紧一个人的倩影不放。”
“不不不。”
他心里嘀咕,真是陈腔滥调。
不过,只要得到倾诉的机会,也不便埋怨。
“你怎么会知道那么多?”
朱博士答:“我看过你的资料,我愿意了解我所有的学生。”
“你是一个好教师。”
她却感喟,“不,我考虑改行执业做心理医生,人们批评我的外型不象教育工作者。”
“因为太漂亮?”
“谢谢你。”
不,她其实不象段福棋,她是那种配备红外线视野镜的现代能干女性,黑夜中哪里有凼,何处有陷阱,看得一清二楚。
但是当她低头沉思之际,神情落寞,又有三分似她。
她是于展航心目中的女神?并不,但是,她的映象几乎已经流在他的血液里。
朱博士断言:“你爱上了她。”
展航很幽默,他笑问:“你怎么会那样说?”
“来,我同你到沙滩去走走。”
一路上他们没有说话,亲密程度已经超过一般师生许多。
一清早海滩上坐着一对情侣,是昨晚没有走吗,可能,一直还在接吻,嘴唇不知有无肿起。
展航凝视他们,耳遇听得老师问:“她拒绝了你?”
展航点头,“我再也找不到她。”
“把她的照片在互联网络上公布寻人。”
展航吓一跳,“那会造成多大的骚扰。”
老师微笑,“可见你的确爱她。”
稍后,她送他回家,被于太太看见。
她问展航:“那妖媚的女子是谁?”
展航明言。
“我不相信。”
“你看,长得太漂亮也有烦恼。”
“你是抱怨母亲吗?”
“我哪里算得上突出。”
“展航,慎交女友。”
“妈妈,我都没干涉你社交自由。”
“嘿,我怎么同,我是大人。”
可是于太太还是识趣地走开。
第二天,展航去问校监:“师生可以做朋友吗?”
校监愣住,“什么样的朋友?”
“朋友。”
“我们绝不鼓励。”
“之后呢?”
“视情况而定。”
“假设十分低调呢?”
“可以做得不为人知,我们又怎么会知道?”
“谢谢你。”
朱本欣即日就知道了这件事,校监己与她谈过。
她召于展航见面。
“你打算追求哪位老师?”
展航不语。
“校方已经得到汇报,当事人水洗不清。”
展航仍然沉默。
“这是一个陷阱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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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航看着她。
“等着我踩下去。”
展航不发一言。
“我立于必败之地,若人家看不出端倪,只当我俩行动秘密,稍有蛛丝马迹,我便是误人子弟的坏人。”
展航大吃一惊,“有这样严重吗?”
“你太工心机了。”
“我没有这种意思。”
“你想我调你出心理系?”
“我已走投无路。”展航伸起双臂。
“我应去年辞职,那今年就不会碰见你这样特别的学生。”
展航忽然大胆地把双手放到她腰上去量一量,他的手已经长大,张开虎口,只差一点点,双手的指端就可碰到,真是细腰。
她并没有拒绝。
接着一段日子里,于展航与他讲师的关系,已成为公开的秘密。
于太太私底下担心地问伟谦:“会有什么影响?”
“不怕,只多转校。”
“女方呢?”
“不那不干我们的事,她一把年纪,又有专业资格,难道不知道什么叫率性而为,后果自负吗?”
于太太为之恻然。
她特地去探访朱博士。
坐下她就问:“朱小姐多大年纪?”
“二十八。”
“真是年轻有为。”
“于太太你呢?”
“展航是我最小的孩子,我己是祖母级。”
“真看不出来。”
她开门见山说:“朱小姐你这一注押错了。”
对方诧异地问:“我会有损失?”好似毫不知情。
“名誉是人第二生命,社会并不如你想象中那么开放,我的看法不如你想象中老套,你一得到不雅的封号,下半辈子就要吃苦。”
朱本欣不出声。
“况且,你在大学做事,是一个中世纪般讲品德卫道的虚伪小圈子,谁同谁离婚都会受到谴责。”
朱本欣十分佩服,“于太太,你太明白了。”
“话都说完了。”她摊摊手。
朱本欣叹口气,“下学期我会离校。”
“啊。”
“教书并不适合我,我将赴东岸启业。”
于太太放下心事。
朱本欣忽然说:“展航叫你头痛可是。”
于太太苦笑。
做母亲的抱怨:“太多女性喜欢亲近他。”
朱本欣不好意思说,当他的手搁在她皮肤上,她混身微微麻痹,象误触电流那样紧张。
朱本欣别转了面孔。
这种私隐怎么好同任何人说,况且,来人还是他母亲。
于太太好象把朱本欣当知己:“怎不知道她们同他有什么话好说,不过是个孩子,难道还学十六七岁少女,疯疯癫癫一起吃个冰淇淋,然后齐齐去溜冰不成。”
这分明是指桑骂瑰。
朱本欣微笑着不出声。
于太太叹口气,“我告辞了,预祝你顺风。”
朱本欣送这位好母亲出去。
回到屋内,却连于太太喝剩的茶及茶杯一起丢到垃圾筒里。
她们都不知道,展航在门外,看到了这一幕。
他目送母亲离去,然后,才悄悄走开。
朱本欣一定已经疲倦,不要再去骚扰,至于母亲,他太知道她的牺牲有多大,又决定留在于家,顾全他们兄妹颜面,迁就她是应该的。
展航回学校去。
深夜,他偷偷离家。
被伟谦看见,低声说:“去哪里?”
“假设你什么也不知道。”
伟谦不服,“真妒忌,看你,晚上不睡觉,白天不读书,照样成绩优秀,精神奕奕。”
展航笑着摇头离去。
他用小石子扔向朱本欣寝室玻璃窗,咯地一声,窗户打开了。
她探首出来。
“科学馆向电视台报告:今夜可以看到北极光,是千载难逢机会。”
朱本欣笑了,“几点钟?”
“不肯定,午夜至凌晨,都有可能。”
“那岂非需通宵等候?”
“我们在后园草地上守候好了,上一次在我们这纬度见到极光是六四年。”
“我们为什么这样对话?”
“你不愿开门呀。”
朱本欣找出睡袋,冲了热可可,与展航在后园观星。
“看,看天上繁星。”
夜凉如水,远处不知谁家有池塘,最后的蛙鸣点缀了气氛。
“我嗅到玫瑰花香。”
“所有花丛早已凋谢。”
他们并肩躺在草地上,展航忽然朗诵《小王子》书中一节:“如果你爱着地上的一朵玫瑰,深夜,抬头看星空,天上所有的星都是花朵。”
她看着他,“你地上的玫瑰是谁?”
展航微笑。
“你的神情叫人心酸。”
展航紧紧拥抱她。
她低声说:“紧些,再紧些。”
那夜,他们并没有等到北极光,天露曙光之际,展航怕她着凉,推醒她,叫她返回屋内。
“你呢?”
“今日我需帮母亲做跑腿。”
“不累?”
他微笑,“一点也不。”
朱本欣却打呵欠。
于太太说得对,他应当找一个十六七岁的女伴,一起攀山越岭,不眠不休,去到极地或是沙漠。
她伸手轻抚他的脸。
展航亲吻她的手。
她终于问:“你会想念我?”
他点点头。
没到学期结束,她就辞去教职。
于太太假装讶异,“是吗,她已经走了吗,”然后,隔一会儿问:“可有留下地址?”
展航答:“没有。”
于太太放心了。
也许,不久,会有另外一个女子出现,年龄更大,思想更混乱,那时,才另想办法不迟。
伟谦问:“你不想念朱老师?”
“还好。”
“你牵记的,是另外一个人吧。”
“伟谦,你有无那人的照片?”
伟谦赌气道:“没有。”
隔了一日,展航发觉他书桌上有一张照片。
小小家常照,在网球场上拍摄,李举海一只手搭在伟谦肩上,另一只手挽住她的腰。
她的脸在照片上只有指甲大小,可是美女特征全都显露。
展航立刻用扫描机将脚片输人电脑,利用打印机放大。
伟谦过来看见。
“你打算怎么样?”
展航不打算隐瞒伟谦,“你说呢?”
伟谦不置信,“你要在国际网络上寻人?”
“是,总有人会在世界某角落见过她。”
“也许,人家并不想见到你。”
“那么,她可以不作回应。”
“这样不专心学业,仍然考第一,天无眼。”
“妈妈也是那样说。”
“我来帮你。”
寻人:女,代号星,年约廿六,身高一六八公分,体重约五十公斤,如果有消息,请与于展航联络……
他打开了寻人网页,要求加入内容。
对方忠告他:“资料不足。”
展航取出一本素描部。
“这是什么?”
“我的杰作。”
是一连串速写,主角正是段福棋。
“我的天。”伟谦说。
第一张可追溯到多年前,他们第一次邂逅之时。
“你痴恋她。”
展航不出声。
“为什么?”
展航把那十来张素描都输送出去。
伟谦摇头,“不可理喻。”
展航心中却悠然。
“她会怪你骚扰。”
“我也曾那样想过,不过,现在我觉得时机已经成熟。”
伟谦耻笑他:“对,现在你可以做抹车仔供养她了。”
“客气点好不好。”
“象她这种狐媚子,丢尽全女性的脸。”
“你并不认识她。”
“咄,我早许多年就与她吃饭耍乐,要着迷,比你早。”
展航反而笑了,“好好好,你一切比我强。”
“要寻人,你自己去办。”
他丢下鼠标,回自己房间去。
展航在那个下午完成了寻人启事。
他得到的热烈回答令人讶异。
世上竟有那么多寂寞的人,天天对牢闪烁的荧屏不住浏览。
“夜空君,我肯定在澳洲雪尼市见过你的女神,她的美貌令人侧目,开头大家以为她是某演员……”附着详细地点时问,以便当事人查究。
“我认识她,她现在是我的妻子,你太迟了”,还附着合照,不是不好笑的,那女子长得似女泰山,不过不怕,男伴怎么看她才最重要。
“星是我的病人,不幸她陷入植物状态已近一年,你闲时可以来探访她”。该君不折不扣是美国某大医院的一名主诊医生,附著名片。
数一数,一共六百多个讯息。
其中有十一位直言她们就是他要寻找的星。
展航叫伟谦来读她们的信件。
伟谦惊道:“这简直是色情读物。”
“是,黄色泛滥,无法管制。”
“喂,你不介意耳目受污染?”
“男性对这种事通常比较大方。”
“喂,还附着裸照呢,以为寻人是新绰头,这次你有得烦。”
展航沉默。
伟谦改变话题:“有人想认识你,托我介绍。”
“谁?”
“一个女孩子。”
“今年额满,下季趁早。”
“她有个很特别的名字。”
展航给他接上去:“叫朱八戒。”
“可以看得出你今日心情欠佳。”
伟谦见他不可理喻,赌气离去。
下午,展航发觉伟谦在独自流泪,大惊,立刻走过去:“那女子叫什么名字?我陪她看戏打球跳舞好了。”
“不,不是那样。”
“那是什么?”
“母亲寄来下学年学费。”
“那多好,还有什么烦恼?”
“她变卖了一枚胸针筹款。”
“呵,都是身外物,将来环境转顺可买更多。”
“但是,我自幼坐在母亲怀中,就把玩那枚蓝宝石别针,我记得十分清楚,那是一只白金镶钻的豹子,一爪抓住一级弹子般大小的圆宝石,如今竟需变卖……”
他泣不成声。
于太太连忙赶来安慰他。
展航的目光回到荧幕上,被吸引住了。
这个电子邮件这样说:“是你吧,夜空里寻找一颗星,正是你的口吻,念念不忘逝去的人,过去的事,不愿放手,不能安寝……”
谁,是谁?
讯号已经中断。
毫无疑问是个女子。
傍晚,有两个女同学来探访伟谦,他恢复情绪,央伯母做了三文治水果招待。
女孩们在展航房门外张望,展航佯装不知,待她们走过,他把门关上。
伟谦打电话给他:“出来喝杯咖啡,我们在客厅等你。”
展航很礼貌:“我想早点睡。”
他自后门溜出花园散步。
后园凉亭有一角落是他时常流连的地方,还搁着几本属于他的画册。
一走过去,发觉有人先在赏月,他吓了一跳。
那白衣女孩子见了他,也站起来。
展航问:“你是谁?”
“伟谦的同学黄笔臻。”
“哗,这么多笔划。”一定就是那个名字特别的同学。
她也笑,“幸亏念英文,没有罚抄名字这回事。”
月色下的她眉目清秀。
“你怎么出来了?”
“园子极漂亮。”
“家母花了许多时间在这里。”
“你怕吵,我先进去。”
“不,请留步。”
黄小姐笑笑坐下。
“你也念电子工程?”
“量子力学。”
“难吗?”
“文学艺术那些才需无中生有,少一分想象及创造力都不行,做科学不外去求证已经存在的各种现象,不算困难。”
很少女孩子懂得那样清澈地分析事情。
“来了多久?”
“一年多。”
“一家人都在这里?”
“父母已经不在,只得一个姐姐,住加州。”
呵,身世与展航有点相似,他不由追问:“是意外吗?”
“有无听过泛美八OO班机?”
“哎呀。”
“到今日还不相信是事实。”
“我太明白感受。”
黄笔臻已经转变话题:“这里校风大异,我觉得很难适应。”
展航同情她,“请讲出困难。”
“太自由散漫,无所适从,一切资料都得往图书馆里找,师生之间嘻嘻哈哈。毫无尊卑。”
展航没料到她是个小古肃,不禁好笑。
“是,这边是不作兴鞭挞学生,至于功课,你可以写半张纸交差,亦可宇宙无限,著书立论。”
“哗。”
那时里边有人叫:“臻,臻,你在哪里?”
她站起来,“我要走了。”
“住哪里?”
“宿舍。”
“家母擅烹饪,又好客,闲时请到我家来摄取营养。”
“多谢你的邀请。”
她匆匆走了。
展航隔很久才回到自己房里。
睡到半夜,被伟谦推醒。
“什么事?”展航睡眼惺忪,“有事明天再说。”
伟谦说:“我刚接到母亲电话。”
“呵,伯母怎么样?”展航立刻清醒。
“不是她,是我叔父李举海,他在昆士兰以西回路线海峡潜水失踪。”
展航的瞌唾虫全都赶跑。
“他于前日与友众出海潜水,自麦基港出发,黄昏归队时,独他一人失踪。”
展航睁大双眼。
“拯救队搜索了三十余小时,并无所获,人海捞针,恐怕已凶多吉少。”
两人静坐一会,伟谦又说:“据说叔父有部份遗产留给侄子。”
“那就是你了。”
“是,当可解窘,不过,我仍然希望他活着。”
展航用手抹一抹脸,“他这人如此放肆嚣张,胡意妄为,也不枉一生。”
于太太也起来了,问两个年轻人:“什么事?”
伟谦视于太太为半个母亲一样,轻轻走近,絮絮把事情告诉她。
她听完了,不出声,有一点点激动,终于抬起头说:“我去做咖啡。”
她没有再提这件事。
过了几日,展航看见母亲在花园种郁金香球茎。
他出去帮她。
“埋深一点,否则松鼠会挖出当晚餐。”
展航挥着汗说:“许久不见英先生来访。”
“他对我失望。”于太太微笑。
“的确伤了他自尊心。”
“展翘也许回来过新年。”
“呵,你可有得忙了,先得替她张罗冬衣,让她同你睡吧。”
“伟谦将去出席丧礼。”
终于找到遗体。
“大堡礁有鲨鱼。”
其余的情况也就不消细说。
于太太说:“伟谦承继了一笔遗产,足够他独立生活以及将来创业。”
“我真替他高兴。”
“伟谦苦尽甘来。”
这种形容词只有母亲扪才会想得到,可是又贴切非常。
晚上,伟谦说:“展航,请你陪我到达尔文去一趟。”
“为什么?”
“壮胆。”他说得很坦白。
展航讶异。“你怕吗?”
“有一点。”
“我只能去三天。”
伟谦答:“我也是。”
展航陪他出发,他不是去参加仪式,他特地走道一趟是为着找一个人。
也许,看在往日情谊,她会出现。
可是,场面异常凄清,总共只得他们两个年轻人出席,其余数人,都是陌生的律师与会计师。
那么大的家族,却没有任何表示,难怪伟谦说有点怕。
展航四周围张望,彻底失望,没有,她没有来。
不过,展航也代她高兴,两人之间的恩怨终于告一段落,从此不再相干。
律师们见到伟谦一哄而上,这将是他们未来少主,必需殷勤招待。
展航坐在大教堂极后排,南半球气候正相反,太阳在南回归线上,这正是他们的夏季,穿着黑西装的展航觉得燠热。
忽然,他听见脚步声。
那是高跟鞋独有的声响,展航不由得抬起头。
一个年轻女子穿着黑色套装轻轻走近。
呵,是她,她终于出现了。
展航紧张之极,手心冷汗直冒,她走到后排,就坐在他右方。
看仔细了,不,不是她,年轻得多,而且短发,但一样大眼睛,尖下巴,以及、爱穿极细极高跟的鞋子,李举海一直喜欢这种类型的女子。
那女子一声不响,坐了五分钟左右,并无与任何人招呼,轻轻离去。
这个无名女一定是他最后一任女伴。
展航看着她的背影,呵,对,还有细腰。
这样婀娜的腰肢是天生的,首先,她的身量要比较高,其次,她的肋骨一定比常人细小。
什么都是一早注定的。
伟谦很快搬离于家。
他并没有买什么特别的纪念品送给于太太,可是,他一有空便到于家消磨,仍然帮着做跑服。
一日,于太太在电话里说:“好,蛤蜊炖蛋,红烧猪肉百叶结,我都会做,你放心。”
展航问:“是伟谦吗?”
“不,是小臻。”
“谁叫小臻?”
“黄笔臻,你忘了?”
“你怎么会同她熟稔?”展航意外。
“她陪我去看妇科。”
“我怎么不知道?”
“那时你在澳洲。”
展航笑笑。
“展航,茶凡上有张帖子。”
一张浅粉红的喜帖,打开来,一眼看到伍玉枝的名字。
展航吃惊,“这么早结婚。”
“早结婚也好,生活安定,可干大事。”
“是,早婚适合展翅。”
“他快做第二任父亲。”
“哗,这么会生。”展航大笑。
“展航,玉枝没有等你。”
“妈,我与她是兄弟班。”
于太太自顾自说下去:“现在只剩小臻了,好好把握。”
展航骇笑,“妈,你在讲什么?”
“别跟那些老女人来往,待你三十,她已经五十。”
“她们并不老,只比我大几岁。”
于太太更担心,“终于承认了。”
“正等于我喜欢黑色衣服一样。”
“穿什么颜色不会影响你终身幸福。”
展航转身问:“真有这回事吗,一个人可以终身享受花好月圆?”
于太太只得叹气说:“无论怎么样,我照样爱你。”
他笑了,“这才重要。”
于太太一走开,展航的注意力才回到帖子上。
男方叫陈遂华,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婚后不久,小阿子与小阿女将相继出生,一日,即使相逢道旁,也未必相识。
婚后,女孩子自然而然一个个珠圆玉润起来,为着家庭,顾不了仪容,若比从前更漂亮,则根本不是好主妇,一贯想法如此。
“玉枝,祝你幸福”……但他撕掉了信纸。
最后,由母亲出面,寄赠礼金,他只签了一个名字。
展航早知道会有这一日,可是事情终于发生了,他又伤感,而且,照样对黄笔臻冷淡。
他仍然没有段福棋的下落。
时时带女朋友回来吃饭的是李伟谦。
女孩子对展航总有额外兴趣。
“他可是有不同取向?”
“不,他喜欢女性。”
“你肯定?”
“百份之百。”
“好象正眼不看我们。”
“他只看美女。”
“嘿,你这张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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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展航做梦,看见父亲。
在老家,他坐在妻子对面,背着身子,看不清面孔,有点疲倦,但不是发牢骚,“真累,不想做下去了。”
于太太含笑说:“孩子们很好,你可以放心。”
于先生点点头,展航在这个时候惊醒。
才短短几秒钟,不算是好梦,竟也这么快醒,展航立刻跳起来,跑到母亲睡房。
门虚掩着,母亲仍在床上,孩子们长大后她又比较晚起,不比从前,黎明,天未亮,已经在厨房打点一切。
她侧睡,面孔朝里,背朝外,体态臃肿许多,自从拒绝英氏之后,她放开怀抱,吃很多,不再穿有明显腰身的衣服。
谁会着意一个中年太太的心路历程,她还有过度的乐与怒吗,简直不知道收敛,稍有廉耻,都该压抑。
展航把手轻轻放在母亲肩上。
她仍然非常醒觉,“谁?”马上转身,“展航吗,咦,怎么哭了?”
展航象是回到极小的时候,伏在母亲身上饮泣,这几年来吃的苦,一下子宣泄出来,兄妹三人都可以重新开始,可是母亲一生的欢愉已经结束。
于太太轻轻抚摸他的背脊,展航五六岁时最爱叫妈妈搔痒:“这里,这里,呜,舒服。”
她轻轻说:“我这生也有过快乐时刻,你不必为我难过。”她知道儿子想些什么。
展航仍然紧紧拥抱母亲。
“凶手已经落网,你我应该释然,该让伤口痊愈了。”
于太太点头。
展航对母亲说:“我思念父亲至苦。”
他又流下泪来。
晨曦,展航看到一辆小小班车朝他们家驶来。
下车的正是黄笔臻,眉目清秀,笑容可掬。
“我接伯母去习泳。”
展航意外,“你教她?”
“是,她学得很好,多年前她已学会浮水,现在只差呼吸,她说,为着带孩子,一直没学好法文及游泳。”
“可是,我们兄妹都算是泳将。”
“所以呀,你看,母亲牺牲无限。”
这时,于太太出来,“小臻叫你久等了。”
“妈妈,其实我也可以教你。”
“是吗,”于太太笑:“你要一起来吗?”
“今日我都没有准备。”
她们都笑了,“我俩明白。”
黄笔臻着伯母上车,向展航挥挥手。
这个女孩子明显地已经讨得于太太欢心,那么,母亲喜欢的女生,他也喜欢,不能叫母亲再失望。
回到房里,他又看到了那颗星的电子邮件。
“你已经找到了我,为什么不回复?拿出勇气来。”
展航一按钮,讯息消失。
他己不需要这些虚无飘渺的精神游戏。
展航拨电话给姐姐。
展翘刚巧打算休息,听到他声音,十分惊喜,“是你,展航,你破关出来了吗?”
“什么意思?”
“你的自闭症痊愈了吗。”
“所以我不愿与你多讲。”
“我会回家度假。”
“与男朋友一起来?”
“你怎么知道?”
“一定是想叫母亲看看那个呆子,可是这样?”
“当心你的臭嘴。”
展航哈哈大笑,“大哥呢?”
“大哥哪里有空同你讲。”
展翅的声音已经传来,“展航,放开怀抱,跟我们一起旅行如何?”
每个人都陈腔滥调地劝他欢乐人生。
“去哪里?”
“乘船游夏威夷诸岛。”
“有什么人?”
“我岳家及妈妈与展翘,你也来吧。”
“我最怕人多。”
“展航,不是我说你,这种毛病几时才改呢,人多有何相干,又不是野兽。”
“我倒是不怕猛兽。”
“又来了。”
“大嫂家的生意没问题?”
“我们是殷实商人,一不炒地皮,二不做股票,即使环境稍差,亦可生存,捱至顺景,多谢你关心。”
“那我放心了。”
“听你这样经济实惠,我宽慰才真。”
展航点点头。
“好好照顾母亲。”
稍后,于展翘回娘家来。
在飞机场见面,展航差点不认得她,她胖了很多,非常开心,一脸详和,身边跟着一个男生。
那年轻男子剪平顶头,戴玳瑁边眼镜,白衬衫,卡其裤,平实、和气、惹人好感。
展航立刻与他热烈握手。
展翘介绍他叫邓中群。
那小邓相当会说话:“哗,小弟是不折不扣英俊小生,比起他,我们简直象番薯。”
大家都笑了。
于太太尤其松口气,“展航,你也到星马走一趟,那边有的是优秀年轻人。”
幸亏黄笔臻不在,否则一定反感。
“回家再说。”
天气冷,邓中群不习惯,但仍然勇敢地陪着展翘去滑雪溜冰,摔得鼻青脸肿,却频呼过瘾。
于太太满意得不得了。
“我喜欢中群,直爽活泼,品学俱优,气概象个男孩子。”
展航说:“他确是个男生呀。”
展翘说:“象你就阴阳怪气。”
于太太偏帮幼儿,“可是,却那么多女生欢迎他。”
“彼此都变态。”
展航站起来,“你说什么?”
展翘忽然叹口气,“不怕,妈妈,上帝不会叫我们太吃亏,你会得到世上最好的女婿及媳妇。”
于大太笑问:“真的吗?”
展翘握住母亲的手,“一定。”
看来,他们决意挑一个会叫母亲满心欢喜的对象。
展航拨电话找笔臻:“你怎么还不来?”
“于伯母没叫我。”
“唏,你不妨自动献身。”
“我马上出来。”
“喂,买一只泰拉蜜沾蛋糕。”
“知道。”
黄笔臻出现的时候,还有大量精心挑选的水果鲜花。
于太太连忙付钱给她,她不肯收,“伯母,我也有收人。”
“嗳,替人补习辛劳所得,也不该花在我身上。”硬是塞给她。
展翘过来:“你名字怎么那样别致。”
笔臻笑:“家父希望我成为一个作家。”
“呵,那多清苦。”
“他生前是生意人,却向往文艺工作。”
于太太颔首,“生意人也有天真的一面。”
展翘问:“你可有志向承继父亲的意愿?”
“业余是可以一试的。”真正聪明。
大家都笑了。
气氛融洽祥和得不似于家。
终于雨过天晴了吗,也许是,长久盘踞在展航心中的恨意渐渐消失,他居然一直微笑。
不能再叫活着的人担忧,他终于明白了,已经来不及爱惜父亲,体贴母亲总还来得及。
于太太自厨房出来,“展航,劳驾你去买几桶冰淇淋。”
“什么味道?”
展翘大叫:“绿茶,黑芝麻。”
展航说:“可怕哩,我仍然至喜传统香草。”
“巧克力不可少。”
“展航,还不去?”
小臻提起勇气说:“我陪你。”
于太太说:“早去早回。”做母亲的永远不会放心。
展航摆一摆头示意黄笔臻跟他走。
笔臻问:“坐脚踏车吗?”
“我现在不怕开车了。”
等臻大惑不解,“你曾经对驾车有恐惧?”
“我慢慢告诉你。”
来到商场,买了冰淇淋,忽然看到露天咖啡座还有座位。
“来,喝杯咖啡。”
明知应当即刻回去,明知冰淇淋会融,两个年轻人坐下来,这是他们第一次约会。
展航主动说着班里趣事,学业上困难,以及毕业后去向。
讲得津津有味,活泼生动,令笔臻如沐春风,连展航都蓦然发觉:噫,原来我口才那样好,看样子,同大哥也不是不象。
还是笔臻提醒他:“该回去了。”
“也好,改天再来。”
“冰淇淋要不要换一换?”
“不用吧,现在就走了。”
“你来开车。”
笔臻坐到驾驶位置上。
天忽然下毛毛雨。他们朝家里驶去,收音机正报告新闻:“空难,瑞士航空一一一班机在大西洋坠海,二二九名乘客无一生还。”
笔臻忽然说:“我明白了,我至今不敢乘飞机,这是你对车厢恐惧的同样原因。”
“是。”
在住宅区转角,看到停车牌,笔臻减速停下,就在这个时候,对面斜路一辆黑色大车直冲下来,笔臻轻轻喊:“喂喂喂。”
她想后退,但是尾后有车,避无可避,想跳下车已经来不及,车头右角捱了一撞,车身震动一下,她听到车头灯碎裂的声音。
对方车子也刹停下来。
展航咕哝:“怎么开的车。”
不幸中大幸是刚好有警察在场,立刻过来处理场面。
两架车子驶至一旁,展航与笔臻下车,另一辆车的司机始终没有下来。
警察过去与他交谈。
笔臻问:“是老人吗?”
展航张望,“不,好象是一位太太。”
“为什么不下车?”
“受惊过度吧。”
“那样的驾驶技术,真叫人担心。”
半晌,警察过来说:“对方愿意赔偿做一切损失,我己代你抄下她驾驶执照号码,并且,会出任证人。”
“一枚车头灯而己。”
“如无问题,你们可以离去。”
笔臻松口气,“走吧。”
她头发已经淋湿,展航脱下外套,罩在她肩上。
大衣上尚余展航体温,笔臻觉得额外温馨。
他已经拉开车门,忽然听见有人叫他。
“展航,展航。”
声音嘶哑。
谁?
声音自另一辆车子里发出来。
展航对笔臻说:“你等我一等。”
他走近那辆大车,对方把车窗打开。
展航看到一张苍白的面孔,双下巴,肿眼泡,这名女子看上去疲倦憔悴,是什么人?
“呵,你不认得我了。”
展航不想无礼,搜索枯肠,就是不知道她是谁。
“展航,别来无恙,你比起两年前更高大漂亮。”
语气的确有点熟。
那女子见他还是想不起来,只得喀然说:“再见。”
展航也说:“再见。”
他回到车上。
笔臻迅速把车驶走。
“那是谁?”
“不知道,她认得我,会是母亲的朋友吗,幸亏没骂人。”
“警察不是抄下她资料吗?”
三曰提醒展航,立刻取出查看。
他呆住。
“究竟是谁?”
“……”
“为什么不说话?”
展航不相信眼睛,字条上写着段福棋三个字。
“仍然毫无头绪?”
车子驶到家门,于太太与展翘已经站在门口等。
“唉呀,急坏人,到什么地方去了?”
“车头灯怎么啦?”
笔臻把方才的情况形容一通。
于太太懊悔,“早知不叫你去买冰淇淋。”
“冰淇淋在哪里?”
“这里。”
“哎?都融成糖浆了。”
“嘘,看展航,面色大变,去休息吧。”
展航静静回房去,关上门。
展翘对笔臻说:“他就是那样喜怒无常,请勿见怪。”
笔臻说:“我不觉得。”
于太太问:“对方司机是个怎么样的人?”
“是一中年妇女。”
中年女子?不不不,她是段福棋。
展航把她过去的照片取出细看,那女人没有一点象她,但明明又是她。
难怪互联网上一点消息都没有,即使是展航本人,面对面三十分钟,还没有把她认出来。
有人敲门,展航把照片都收起来。
于太太进来,“猜一猜今晚谁打电话来。”
“妈,且不猜谜,我有问题。”
“你先讲吧。”
“妈妈,是什么令一个女人突然衰老?”
于太太沉默一会儿,“你看我这几年老多少便明白了。”
“不不,妈妈你仍然漂亮。”
“女人最怕感情突变。”
“还有呢?”
“环境也有影响,不自爱:吸毒、酗酒、日夜颠倒,一下子就变残花败柳。”
呵,这些毛病,大抵段福棋都犯齐了。
“还有,性情不够豁达的话,凡事怨怼,沮丧牢骚多多,全世界那是敌人,忿恨不堪,简直会变成女王。”
展航不禁笑出来。
“总要开心,自得其乐,你说是不是。”
展航拼命点头。
于太太凝视他,“是谁突然衰老?”
“啊,”展航反应极快,“我不过是对这个现象好奇。”
于太太十分有深意地说:“或者,你认识人家的时候,她已经不小了,出来混的某种女子,都爱瞒岁数,因为在那种场合,越是年轻,越是受欢迎。”
也有可能。
“不必唏嘘了,别冷落客人,出来陪小臻聊天。”
“对,妈妈,刚才你说,谁打电话来?”
于太太想一会儿,沮丧地答:“竟忘了,你看,我何止衰老,都患上痴呆症了。”
展航连忙握紧母亲的手。
那个晚上他独自沉思。
终于不费吹灰之力得到她的地址。
原来她还在本市,也许根本一直没有离开过,也许。兜了无数圈子,又回来了。
他想象从前那样,骑脚踏出去,可是外头正淅沥地下着大雨,叠着一堆堆湿雪。
这也难不倒他,只不过忽然之间他添增了顾虑,找到了借口,他不想在这种时候出去。
展航很明白,他对她,心底那一朵火焰,已经熄灭,他已获得释放。
换句话说,他不再迷恋这个人。
虽然如此,第二天一早他就起来了,穿上寒衣,下楼来,发觉展翅比他更早,正在厨房打点。
展航说:“你变得乖巧伶俐。”
展翘笑,“你何尝不是。”
“父亲有知,一定会觉得安慰。”
“他想必知道。”
展航轻轻问:“你也快结婚了吧?”
“你看怎么样,乐观吗?”
“百份百看好。”
展翘也问:“你可有对象?”
“我陪伴母亲。”
展翘点头,“你一早就那样说。”
展航穿上外套。
展翘唠叨,“又去哪里,外头银色世界,不如等大家都起来了一起打雪仗。”
“我一小时必返,等我。”
展翘走过去,摩挲弟弟的下巴,“这么多胡髭,都是今年才有的。”
展航笑笑,出去了。
段福棋住在市区另一端,沿海,可步行到沙滩,风景优美。
她得到的赔偿一定不少。
展航仍然用最古老的交通工具,他把脚踏车踩得飞快,一枝箭似向前冲去。
他知道她的习惯,要趁早,这个时候她大概还没有睡,再迟一点,可能要休息了。
他逐个门牌留意。
到了。
一七三号,前院极为宽广,私家路起码百多尺长,展航把脚踏车停在对面樱树下,一停下来,热汗化泠,嘴巴呼着白气,竟觉辛苦,一会回去,可能要叫计程车。
他自嘲老了。
正在嘀咕,忽然看到住宅的门打开,一个女子走出来。
她身披皮裘,凝视远方。
本来这是好风景:妙龄女子独自倚门看雪景,可是,她身形出奇地臃肿,肩膊塌下来,目光呆滞,象一个病人,随时会坠地,叫人担心。
展航凝视她。
这哪里是段福棋,既不是她的肉体,也不是她的灵魂,只不过还有一点点残余的记忆。
开头,有人偷走了她的躯壳,跟着,她的魂魄亦出了窍,才变成现在这样。
只看见她蹒跚地走下门槛,是宿酒未醒的样子。
她颓然跌坐在石阶上。
门内有人喊她,幸亏还有佣人服侍。
可是她一听见叫声,反而站起来走开,踏入园子,不知怎地,脚底一滑,摔在雪地里,脸朝下,一动不动。
展航一直站着远处,他一点也不想过去扶起她。
终于,一个穿制服的女佣奔出来,大声呼喊,并且进屋子去叫救护车。
看到这里,于展航静静离去。
他到附近公众电话召了计程车,说明行李中有一部脚踏车。
等了十五分钟,车子来了,司机把脚踏车锁在车后架子上。
回到家,看见众人己在打雪仗,雪球飞来飞去,好不热闹。
“怎么不等我。?”
笔臻笑,“现在加入还来得及。”
展航下场,混战一场,大家都筋疲力尽。
于太太叫出来:“吃饭啦。”
大家一哄回到屋内,脱下外衣,进此厨房去。
邓中群说:“我都不舍得走。”
于太太说:“常常来玩,无比欢迎。”
“明日我们租了水上飞机去观光,请伯母也一起去。”
“好呀。”
展航忽然打一个呵欠,“我累了,想睡一觉。”
“你看他,作息无定时,仍象个小孩。”
“别批评他,还在放寒假呢。”
“也不过剩这几个假期,片刻就要做大人了。”
展航不去理他们。
回到床上倒下,一下子便入梦。
“展航,展航。”
展航凄酸地微笑,“是你。”
“是我。”
她站他面前,柔长头发披肩,瓜子脸只一点点大,面孔上只看到大眼睛,呵,是真正的段福棋本人。
“展航,琴声悦耳,请再弹一首给我听。”
“琴都捐给音乐学校了,找己没有再练。”
“哎呀,多可惜。”
展航说:“我看见了你。”
“你当然看见我。”
他伸手轻抚她的长发,“那个你胖了老了……”
段福棋露出惊惶的样子来,“不不,那不是我。”
展航不忍,“对,我看错人。”
“抱紧我。”
展航双手握住她的纤腰。
“紫些,再紧些。”
展航把她抱得透不过气来。
她的声音如油丝一般:“如果你爱上一朵花,夜间,抬头看星空,天上所有的星都是花朵……”
展航静静落下泪来。
他伏在她胸前,再也不想动。
第二天清晨,展翘叫醒他。
“昨夜做噩梦,我听见你大叫。”
展航不置可否,“不记得了。”
“可是梦见爸爸?”
展航见她已经穿戴整齐,便问:“怎么一回事?”
“我们今天走。”
展航颔首:“我们。”
展翘笑,“是,终于找到伴了。”
“你必然会得到幸福。”
展翘拥抱小弟,“真的,不骗我?”
“上帝一定会补偿你。”
展翘也流下泪来。
楼下传来汽车喇叭。
“笔臻来了。”
“等一等,我送你们。”
“你还没梳洗。”
他立刻漱口洗脸,披上外套,便帮展翘挽着行李出门,看到派来的日报躺在门口,他踢到一边。
邓中群吓一跳、“展航,你不怕冷?”
展航摇头。
“你看他外套之内是裸体。”
展航笑笑坐到驾驶位上去,把车子呼一声开出去。
他未来姐夫忽然感慨了,“这才叫做不羁,比起展航的洒脱自在,我真似老木头。”
笔臻忽然说:“展翅喜欢老木头。”
邓中群笑出来,“可不是,那才最重要。”
于太太说:“中群才是理想丈夫。”
笔臻的话出乎意料地多,“展航也不会叫女生失望。”
于太太也笑了。
展航不发一言,把家人送到飞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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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邓中群说:“我们暑假再来。”
于太太最不舍得,拉住女儿悄悄说了许多话。
归途中,她对展航说:“在市区放下我。”
“约了英先生?”
“他有点事找我商量。”
“祝你幸福。”
笔臻首先嗤一声笑出来。
于太太随即说:“这小子疯疯癫癫,逢人恭祝幸福。”
展航说:“善祝善祷,有什么不对?”
“不同你说。”
于太太下车去了。
展航向笔臻笑笑,“我们呢,我们去哪里?”
笔臻忽然极之温柔地说:“哪里那不去,请送我回家。”
“你不试,又怎么知道路通向何处?拿点冒险精神出来。”
笔臻伸手出去,轻轻抚摸他的脸颊,“我很明白,唯一的通道是心碎之路。”
“这样说简直毁坏我名誉。”
“展航,你永远不会喜欢我这种类型的女子……”
“嘿,你知道什么?”
“到家了。”
“晚上再找你。”
“每个女孩子都有两次机会?”
展航说:“不,你是例外。”
笔臻问:“为什么?”
“你善待我妈妈。”
笔臻摇摇头,她伸手,想抚摸他的裸胸,终于没有,缩回手去。
展航回到家,看到门外被他踢到一角的报纸,蹲下拾起。
今日忙,无人阅报,本来母亲每天把一张中文报从头到尾仔仔细细读遍。
他到厨房坐下,冲杯黑咖啡,舀了一大羹香草冰淇淋放进杯中,喝一大口。
摊开报纸,看了几题头条,都不是好新闻,全世界天灾人祸,千疮百孔。
电话响了,他去听。
是伟谦,“告诉伯母,我明天来看她。”
“你带着女友一来坐上五六小时,喝茶吃点心,累不累坏主人?有时还留下晚饭,看见你都怕。”
“没有的事,伯母欢迎我。”
“一只水果半盒糖也没有,你懂不懂规矩?”
“好好好,你要什么?”伟谦被他作弄得团团转。
“明天什么时候?”
“下午三时。”
“果然,是下午茶时分,觊觎我妈做的苹果陷饼。”
电话挂断之后,展航顺手把报纸折好放一旁。
他没有看到。
在极低位置上一个小小不起眼角落,有一段这样的新闻:灰胛一七三地段有一女子晕倒休克,管家报警送院后证实不治,怀疑过度注射毒品所致……
下午,于太太回来了。
手中一大束浅黄色温室玫瑰,她小心翼翼插好。
展航见她一脸微笑,便问:“英先生再次求婚?”
“不是。”
“你很高兴的样子。”
“我一向与他投契。”
“那多好。”
于太太顺手取过报纸,心不在焉看了几行,又放下。
“他以为我想结婚。”
“现在他明白了?”
“是,照老样子大家就很好。”
展航颔首,这个老花农有点意思。
于太太又说:“我现在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
“你猜前天谁打电话来?”
“你说呀。”
“是马太太要来探访我们。”
“哪个马太太?”
“我也得想半天,都失去联络太久,”于大太感慨,“本来是你父亲的朋友,不好意思麻烦他们。”
“我仍然全无记忆。”
“我来提醒你:小时候我们去过马家游泳,她家囡囡遇溺,由你及展翘救回。”
“呵,那个马家。”展航恍然大悟。
“你说,象不象一百年前的事。”于太太叹息。
展航点点头。
“他们家随时过来,已经买好房子找到学校了。”
“多一个朋友是好事。”
“我同她说随时欢迎,她声音却有点彷徨。”
“连根拔起,的确会令许多人彷徨。”
“你看,没想到老友会得在异地重逢。”
她显然已无心思阅报,顺手把报纸丢到大纸箱里。
于太太也没有看到那段新闻。
第二天,刚巧是倒垃圾的日子,清晨,展航把整只纸箱拎出去放在路过。
不一会儿,庞大硕健的垃圾车克隆克隆驶至,工人熟练地倾倒垃圾,将报纸载走。
那段新闻,随着报纸消失。
新的,当天的报纸又派来了,展航顺手拾起带回家中,放在早餐桌上。
于太太问:“有什么大新闻?”
“经济好似略有起色。”
“叫人松口气。”
“妈,马家那囡囡今年也上小学了吧。”
于太太嗤一声笑出来,“那年你几岁?”
“十一二岁。”
“她约多大?”
“五六岁。”说到这里,展航不禁敲自己他脑袋。
“就你一个人吃饭,你大了,上大学,人家仍然是幼儿。”
“真没想到。”展航搔着头。
“真没想到时间过得那么快可是?”
展航点点头。
“那时,以为没有希望把你们拉扯得大,真想自高处跳下来算数。”
展航吃惊,没想到坚强的母亲曾作此想。
“可是也捱下来,熬出头,展翅与展翘都发展得很好。”
“我也不坏呀,明年好毕业了。”
于太太笑,“你仍然怪怪地,不过比起三两年前已经好得多。”
展航握紧母亲的手。
“等你也结了婚,我就完成任务,完全放心了。”
展航给她接上去:“届时你可以穿鼻环,打舌钉,全背脊纹身,服迷幻药、跳舞到天明。”
于太太笑说:“我告诉你一件趣事,前两日笔臻陪我去游泳,我到泳池边拾起一块浮板,离远。一个年轻人看见我,立刻眼前一亮地走过来,待接近了,才发觉我是中年人,失望地走开,由此可知,远看我身型还不太差。”
展航大笑,“他忘记戴眼镜。”
母子俩许久没有这样欢畅倾谈。
电话铃响,一把天然清甜的声音问:“是于家吗,我能与于伯母说几句话吗?”
展航仿佛知道这是谁,他试探:“是马囡囡?”
那还一怔,“家母的确叫我囡囡。”
“你学名是什么?”
“我叫马式柔。”
“我是于展航。”
她却低呼一声,“哎呀。”
“什么事?”
“你是展航?”她咕咕地笑,“好久不见,对我还有印象吗?”
一个穿橘红色泳衣的小小人,圆圆小面孔似洋娃娃,今日,长相应当没有太大变化。
“你呢,你可记得我?”
“大头,大眼睛。”
从来没有人那样形容于展航。
于太太走过,生了疑心,“同谁聊得那么高兴?”
展航把电话递给她。
“呵,是囡囡,今日下午来?可以呀,欢迎欢迎。”
放下电话,于太太说:“准备一下,烂黑T恤该脱下来了。”
“何必那么隆重。”
于太太笑笑,“这是你的初吻女友。”
展航也笑了。
“长得有点象玉枝吧?”
“不知道,这些年来,连照片都没见过。”
忽然又想起了于家,不知从何处打探到电话,又重拾友谊,千万不要介意,否则,那里还有朋友。
三点钟,客人来了。
展航还在楼上,听见母亲打开了门,与客人谈半晌,又大声叫:“展航,囡囡来了。”
展航放下功课往下走。
这才知道客人为什么在门口扰攘良久,原来她带来两头小小的金色寻回犬,于太太喜欢得不得了,正蹲着与它们玩。
展航要到这个时候,才知道母亲真正寂寞,内心恻然。
他看到了客人,客人也正目光灼灼地看牢他。
两个人都愣住在那里。
马式柔身段高佻,芽一件黑色针织短裙,可是美好身段表露无遗,丰胸、细腰、长腿,最叫展航吃惊的是她那炽热的大眼睛与尖下巴。
展航忽然脸红,象,象煞了一个人,不能再象了,比任何一个他认为象的人都更象。
他一步步走下来。
她轻轻向他说:“展航你好。”
于太太在一旁笑:“这小狗真可爱,我也去宠物店挑一只来养。”
马式柔连忙说:“伯母可以拣一只,我妈说两只太多,只允许我养一只。”
“真的?”
展航笑,“请进屋来谈。”
马式柔比她年龄成热,言行叫人舒服。
“马太太呢?”
“屋顶漏水,她要等修理工人,一时走不开,叫我致歉。”
于太太立刻说:“展航,你过去帮帮眼,三行工人出名刁钻。”
马式柔呵一声,“那真感激无限。”
展航取过外套,“小狗且放在我家吧。”
他开出吉普车,“家在哪里?”
“下一条街就是。”
“那么近?”
“是呀,听说这区学校好。”
展航到马家的时候修理工人正在大吹法螺,一见男丁,态度收敛许多。
展航在这种琐事上有经验,与工人议论起价钱及修理工序,不久完满解决。
马太太十分感激,“展航长这么大了,真是好帮手,你妈好福气。”
“伯母有事叫我,我能搬能抬。”
“这样客气,人家是怎么教儿子的。”
展航笑,“慢慢就习惯了,这里风土人情还算不错。”
展航把伯母送往自己家与母亲聊天。
他与式柔留在马家监工聊天。
她告诉他:“我至今不会游泳。”
“我教你。”
“不行,学过多次,一看到水吓得混身麻痹。”
“他们教得不好。”
式柔笑了,“你挺自信。”
“教游泳,我还行。”
“遇过溺的人再也不会够胆子游泳。”
工人敲打了许久,马太太一直在于家叙旧,式柔说个不己,时间过得飞快。
终于完工,已是下午。
工人离去,展航帮助清洁好地方,式柔啧啧称奇。
展航走过去,用两手的虎口量度式柔腰身,“尽量吸口气。”
“干什么?”
“屏住呼吸别动。”
展航两只手竟然可以环绕住式柔的腰身,那样细的腰。
式柔不以为忤,转过身来笑。
她唇上抹着深紫色胭脂,更显得皮子雪白,晶莹透明,她松出一口气。
她似乏力般倒在沙发里,那种天赋娇媚魅力太过象另外一个人,以致展航有点战栗,象是那人的灵魂占据了一个少女的身躯,想再一次作祟,要使于展航寝食不安。
她没有片到安静,又探过头来问:“你怎么不说话?”
展航怔怔地看着她。
“听说,你女友最多。”
展航答:“都是谣言罢了。”
式柔不听他的解释,“而且,很早就结交成年女性。”
“谁说的?”
“人人。”
展航笑答:“太器重我了。”
“全是传言?”
展航见她那么可爱,不禁说:“近日年纪大了,也力不从心啦。”
式柔一怔,哈哈大笑起来。
电话铃响,式柔去听,转过头来说;“于伯母找你。”
展航最喜欢看她拧过腰身来笑这个姿势,他做得他可以坐着看足一个下午。
于太太同他说:“笔臻等了你好久,你忘了她的约会?”
“我今天没有约她,”那别致的名字忽然变得陌生。
“也该回来了。”
“是。”
展航告辞。
式柔娇俏地问:“不订下一次约会?真是前所未有的经验。”
展航微笑,“要同我出去,就不能再见别人了。”
式柔诧异,“有这种规矩吗,你不象没有自信的人。”
“想清楚,囡囡,改天再联络。”
式柔又一次大笑。
他驾车回家,马伯母已经告辞,笔臻一个人在书房里。
展航探头进去问:“我母亲呢?”
“她在午睡。”
主人已经累了,客人还不愿走,难怪母亲召他回来。
聪明伶俐的黄笔臻怎么会犯这种毛病呢,由此可知,爱里没有智慧。
展航在她对面,微笑问:“你专门等我?”
“是。”
展航问:“什么事?”
“伯母说,你小时候有一个女朋友叫伍玉枝,同我很象。”
“我妈弄错,我与玉枝,象兄弟姐妹一样。”
笔臻说:“后来,她在异乡结婚生子。”
“不算异乡,那也是讲中文的地方。”
“我于你,大概也似兄弟姐妹吧。”
展航觉得这象是同他摊牌,于是他轻轻反问:“你想做什么?”
这句话大大伤害了黄笔臻,但是她反而笑了。
她答:“我并无非份之想。”
“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自己有车。”
送到门口,展航知道笔臻以后可能不会再来。想解释一下,安慰几句,可是来不及了,一辆小小欧洲小跑车嘟嘟开上来,响了两声号,在于宅私家路上停下。
不知为什么,马式柔又回头来找于展航。
她象是没有看见黄笔臻似,笑着对展航说:“你忘记带钱包。”
她顺手一扔,那钱包的溜溜朝于展航飞过去,展航还有时间玩一个花式,反手一抄,接住。
式柔大笑,把车子驶走。
笔臻看在眼内,默不作声。
展航转过头来,想解释几句,笔臻却把手指放在他嘴唇上。
展航十分歉意,深深亲吻笔臻的手。
她也走了。
回到屋内,于太太已经起来,她遗憾地说:“本来我还想学蝶泳。”
“笔臻不至于那样现实。”
“我也不好再叫人家。”
“我教你妈妈。”
“笔臻应核较为主动,她太过矜持,喜欢一个人,就不要理会其他,明刀明枪才好。”
“母亲老是觉得每一个人都该爱上于展航。”
于太太点头,“也有女孩子觉得自尊更为重要,真正难能可贵,值得尊重。”
展航不出声。
“喜欢马式柔那样刁钻的女孩,可是很费劲啊。”
话还没说完,两只小小金色寻回犬已经走出来。
展航笑了,“叫什么名字,旺财?”
“不,这只叫健康,那只叫喜乐。”
“好名字。”
“马太太把它们让了给我。”
展航喃喃道:“一个世纪已经过去了。”
“展航你说什么?”
“没什么。”
式柔放了学时时来,钻在房里磨展航教功课。
于太太开头以为那只是幌子,张望过几次,发觉两人认真之极。
她甚至听见展航低声吆喝:“你长脑子没有,三题几何算足个半小时!”
而马式柔一额汗不敢反驳,真叫于太太讶异。
他们也有轻松的时刻。
于太太与女儿通电话,边笑边说:“以前担心他同年纪大的女人在一起会吃亏,现在更害怕,女主角未成年。”
展翘骇笑,却不担心。
于太太叹气,“这也是命运,象展翅,早结婚,多幸运。”
“展航感情生活多姿多彩。”
于太太问:“这是褒词吗?当然不。”
“社会仍然保守,对许多事持有公论,不过,由他去罢,别管那么多,你知道展航,十五六岁起就独来独往。”
于太太说:“园丁来了,我且与他说几句。”
她去到外边,同那工人说:“我有辆脚踏车,请替我扔到垃圾站。”
她把展航那辆爬山脚踏车推出来。
工人意外,“太太,还新簇簇呢。”
于太太不知什么地方来的神力,一提气,兜起整架脚踏车,丢进园丁车斗,拍拍手,回转屋里去。
她痛恨那些狐惑女。
真痛快,出了一口鸟气。
对于式柔,于太太却始终有好感,到底小,又活泼,家里添了这个人,充满喜乐。
展航第一次同比他小的女生在一起,凡事见得光,神情开朗。
已经很久没有人提起黄笔臻了。
她在做什么?大抵是教另外一个伯母游泳吧,那样乖巧懂事的女孩子不愁寂寞。
一日,式柔跑来同展航说:“你有无听过有趣到极点的‘浮麦最后方程序’?”
展航笑答:“略知二一。”
“告诉我。”
“来,我帮你找到网页,你自己浏览,浮麦是法国十七世纪数学家,他有一条数百年来不能证实的代数方程式,不过,最近终于由普林斯顿大学的怀尔斯君花了整整七年时间解答成功,经过紧张刺激,对,在这里了。”
式柔立刻坐过去凝视荧幕。
展航问:“考虑读纯数吗?”
“嗳,我深深发生兴趣。”
“据说怀尔斯在那七年之内,只用钢笔及白纸作为计算工具,并无动用电脑。”
“哗,神奇。”
她全神贯注地学习,偶而发生“啊”,“呀”赞叹之声。
展航躺在安乐椅上看报纸。
当你所爱的又爱你的人就在身边,那种感觉十分安全舒适。
式柔有时按动打印机复印资料。
“真是怪人,”她说:“竟为一条算术废寝忘食。”
“所有天才都不是常人。”
“这我相信。”
忽然之间,式柔静下来。
展航不以为意。
她忽然惊讶莫名:“这不是我吗,展航,我的画像为什么会在国际网络上占一席位?”
展航立刻扑过去看。
啊,式柔无意之中按错了钮,看到了展航的秘密。
连式柔本人都以为寻人启事中的画像是她,由此可知,相象到什么地步。
“怎么一回事?”
展航缓缓说:“那不是你。”
“可是三年来你不住要求各方协助寻找这个人。”
“是。”
“网上还不住有人告诉你,他们在世界各地见过她。”
“已经不重要了。”
“我愿意听这个故事。”
“你有无六个小时?”
“六千个钟头都可以。”
“快快告诉我。”
“让我先做一件事。”
于展航坐到私人电脑前边去,按下一个钮。
“噫。”式柔低呼。
是,荧幕上出现了红色闪烁的“洗擦”字样,十秒钟后,画中人渐渐淡却,褪出,终于消失。
式柔开头是讶异,后来渐渐明白了。
“你过去的情人?”
展航摇摇头。
“对不起,如果你不想谈这件事,我们说别的。”
“我不介意。”
“那么,她到底是谁?”
“我一无所知。我不知道她来自何处,做过些什么事,父母是否爱她,以及她童年。”
式柔好不失望,“呵,是一个暗恋的故事,我最不喜欢这种乏味的单相思。”
展航怔住。
半晌,他黯然说:“你讲得对。”
式柔轻轻说:“看,资料已经全都洗掉了。”
展航点点头。
“下次,告诉我一个真正的爱情故事。”
象他第一次认识她,她只有几岁大,穿一件橘红色冰衣,四处跑,忽然掉进泳池里,多年后……
这时,于太太在他房门口问:“可以进来吗?”
“当然可以。”
原来马太太也来了,展航连忙站起来招呼。
“啊,在研究功课?”
“是,天天如此,开头我也诧异,现在已经习惯。”
“人生最好的不过是这几年,他们总是不相信。”
于太太笑,“喂,假使将来展航向囡囡求婚,你可需大大通融。”
“唉,求之不得。”
事情也不是一直都这样平凡正常,不久之前,展航还记得,他深夜偷偷离家,去探访异性,骑一辆脚踏车,速度高,风劲,偶一抬头,只见深紫蓝色天空上满满是亮晶晶星星,他心里有一股不能按捺的火焰需要宣泄……
一切都好象已经过去了。
失去至亲的痛楚也终于渐渐平复。
他没有听到式柔同母亲轻轻说:“展航已经二十岁,我同他年龄上有那样大的差距,需要适应,不过,我喜欢他,我会尽最大努力。”
不要笑,少年往往以为十年是一个世纪,而天上所有的星,都是他所爱的人。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