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欣顿珍珠项链(上)维多利亚.赫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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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莎若·艾辛顿因任女伶的母亲住不惯异地,从小便跟随母亲一起生活,父亲则远在锡兰经营茶园,由于母亲与一政界名人过从甚密,终致戏剧生涯告终,而她也不得不随母亲投奔艾氐庄园,仰赖两位性情古怪的姑姑生活,未料自此以后,母亲健康日走下坡,竟而一病不起;这是遭人谋害,或是传说中古屋楼上蓝衣女鬼的作崇。
这个谜团随莎若远嫁锡兰逐渐淡忘,故事重心转至那串名闻遐迩的「艾辛顿之珠」,为了它,猜忌、疑心、绑架、勒索等等事件一一展开。最后更有毒蛇、车祸、阴影等威胁,使她对任何人都无法相信,凶手一步步迫近,她竟然浑然不觉,直到最后,她才有如大梦初醒,恍然大悟。
通篇弥漫诡异的气氛,作者制告悬疑的技巧相当高明,随着情节的进展,读者会有谜团满腹,非一看到底的感觉;唯有到最后,疑窦才会解开。
纷至沓来的事件把我带进了阿欣顿葛兰居庄园。这里充满了令人郁郁沉思而不得其解的神秘,充满了邪恶不洁的潜流逆势,令人惶恐不安的回声反响和一种使人觉得即将遭到灭顶之灾的预感。回首往事,我不禁对自己青少年时期的机灵聪明和天真无知惊叹不已。在我还是小姑娘时,我家离剧场近在咫尺,我从没想到对我出生的家庭不落陈套的生活方式提出任何疑问。对此我也诧异万分。
记得日暮黄昏我临窗眺望,等待有人来点燃广场上的路灯。我记得早晨醒来街上一片嘈杂-马蹄得得声,送牛奶的往罐子里灌牛奶时女佣人和他的打趣逗乐声,刷门前石阶和擦黄铜装饰牌的喀嚓喀嚓声。达一切必须做得小心翼翼、静悄无声,以使绅士淑女们相信-如果他们曾想过这问题的话-他们的享受怡适皆由天而降。
我家住在丹顿广场,因为妈妈的缘故,上午特别要保持安静。她难得在午前起身,因为每天夜里她总要到两三点钟才就寝。她的休息举足轻重,她是全家的顶梁柱。我们靠她生活,她的喜怒哀乐对家里的气氛起着决定性的影响。她开心,我们也就欢腾活跃;她忧郁沮丧,有时她是这样,我们走路也踮着脚,说话也窃窃细语。我对梅格马洛说过,我们犹如住在火山边的人不知道火山何时爆发一样,提心吊胆,惶恐不安。我时不迭地看书,刚读过有关庞培的毁灭。
梅格说:「我们得体谅她点儿。这是她的职业。」的确,如果她不是在「休息」,那么,她的职业要求她每晚和有时候下午都必须呆在剧场里。我听说的有潜在爆发危险的时间正是她在家休息期间-我们倒不是怕她大发雷霆,而是怕她愁眉苦脸、郁郁寡欢。值得庆幸的是,不管她情绪怎样,都不会持久的。
「我要你们记住她是谁。」只要我们当中有谁对她稍有不敬的话,梅格总是这样说。
我的妈妈叫艾琳拉什顿-至少,这是她的艺名。事实上她名叫艾琳阿欣顿;丈夫是拉尔夫阿欣顿。在我两岁时,她离开了他。
梅格是给我妈妈梳妆打扮的佣人、侍女兼厨师,并且还是一个忠实的奴仆。她告诉我当初我妈妈如何出走,使我为之感到骄傲和幸福。「她再也无法忍受了。令人惊奇的是她把你带了回来。那真不简单,了不起。她是一个演员,拖着一个小孩没有什么好处,对不对?不过,她还是把你带了回来!」
「她把你带了回来。」这句话成了我童年时代的妙句。
「听我说,」一次梅格修饰补充说,「要是她没带你回来,或许要好些。」
我莫名其妙、困惑不解,如果她没带我回来,我究竟应该在哪里呢。
「某个遥远的异国他乡,」我缠着她,她才告诉我说,「当初她就不该去。她这样的人过不了那种日子,那鬼日子。烈日炎炎……一点儿也不象英国。到处是爬虫、蜘蛛!唉呀!」
梅格看见蜘蛛就怕得要死。有一次妈妈外出旅行,梅格去了乡下。一只蜘蛛爬到她的床上。她逢人便不厌其烦、喋喋不休地唠叨她那次怎样给吓得魂不附体。「我要回伦敦去,」这总是她的最后一句话,仿佛有法律规定不允许蜘蛛去首都似的。
「就这样,她又回到英国,把你也带了回来。当然喽,她出国之前就是一个名角,一些剧场的老板随时欢迎她回去。」
「而且,她把我带了回来!」
「我知道,为了此事她从未懊悔过。一次她对我说:『我回家来总是高兴事。现在我有了小西登斯,回到家既能和她在一起,这才真正象个回家的样子呢。』」我的名字其实叫莎拉西登斯阿欣顿。她认为戏剧界的名伶是莎拉西登斯,因而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她心绪好的时候就叫我小西登斯。有时候她这样叫我倒使我感到忐忑不安,因为我惟恐她计划要我步她后尘,上舞台当演员。我相信,干这一行我是绝无天才。
有关我妈妈婚后的一段生活,梅格能告诉我的也少得可怜,因为当时她没有和她在一起。妈妈结婚以前,梅格就服侍她梳妆打扮,妈妈返回英国后,梅格立即重操起她的老本行。这中间相隔了三年。
「依我说呀,她当初就不该走,」梅格说,「终身大事是不错……不过,也不能象那样。以前我常想,她会嫁一个乡下有庄园、城里有漂亮宅第,或许还有一个衔头爵位的人。那样的话,现在就好了。可是谁知道她却跟了这个拉尔夫·阿欣顿……唉。要知道,她还是名门之后呢。乡下有一座大庄园,但是城里没有房产……纵然有家产,也全在国外。这件事她也不多谈,本身就说明问题。我常对自己说:『艾琳拉什顿就是这样的人。』唉,你思想,要不是这样,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当初如果她嫁了一位公爵,我是毫不感到吃惊的……结果呢,对不起,跟这位在天涯海角种茶叶或什么的拉尔夫阿欣顿结了婚。」
「是我的爸爸。」
「嗯,是的。不借,他是你爸爸。」她以厌恶的眼色看看我,「而且也并不年轻,还是个鳏夫。唉,她怎么想起来的呀!」
「梅格,你见过他?你见过我爸爸?」
「见过两次。一次在舞台的门那儿,另一次是在她的化妆空里。她那儿总有这么一帮扈从。我最看不上眼的就是他。可是,她就是那样……匆忙……草率地拿定了主意……你是知道她脾气的。她说:『我准备跟他结婚。』她象是一匹嘴带嚼子的野马……不看准方向就到处横冲直闯。」
「他一定长得很漂亮,因为那么多公爵和大人物中她偏偏看中了他。」
「这个嘛,我无论如何也不明白,到现在我也不懂。可是,没过多久她就发现错了,是吧。『我并不懊悔,』她总是说,『毕克,他还给了我小西登斯啊。』」
我要梅格给我讲述此事,三番五次,不厌其烦,为的就是要听这最后的一句话。
我们家里还有一个成员,就是珍妮特。她是梅格的姐姐。如果不是因为梅格的话,珍妮特也不会住在我家。她郁郁寡欢,但做事手脚非常利落-同她的妹妹绝然相反。她对我们这个家极不赞成。她告诉我们,以前她过惯了好日子,有人服侍,自已有马车,还雇有一个管家、男仆和一帮子女佣人。有一天,她断然说她和梅格要去她们的妹妹埃塞尔那里。埃塞尔在乡下有一个挺不错的小农场,出售新鲜鸡蛋、蔬菜、水果,并且打算把房子改成过往旅客歇宿的客栈。她需要两位姐姐帮忙把客栈办起来。
「珍妮特恨不能插上翅膀立即飞走,」梅格说,「可是我不忍离开太太,珍妮特也舍不得留下我一个人走。所以,我们俩都留在这儿。」
这就是我们一家-四个人-珍妮特、梅格、妈妈和我。当然啦,还有埃弗拉德伯伯。不过,确切地说,他并不与我们住在一起,只偶尔在我家小住一阵。他和妈妈相亲相爱,如胶似漆。
「他们应该结婚,」梅格评论说,「如果没有他和她的话,他们俩就可以结婚了。」
他指的是我爸爸,他和妈妈没有离婚;她指的是埃弗拉德的妻子,他们俩也没有离婚。这两个我从没见过面的人是妨碍我们建立起一个有规律的家庭的绊脚石。尽管这样一个家庭社会地位仍旧卑微,不会使珍妮特完全称心如意,但她还是会点头称赞的。梅格不象她那样墨守陈规,因循守旧。
「艾琳拉什顿就是这种人,」梅格说,「戏剧界的人与众不同。你得懂得他们……这些搞戏剧的人。」
妈妈不愿我离家外出上学。我一上学,她回到家就不能和小西登斯在一起了。当然喽,必须有人教我读书识字,因此,可以说我家里还有另一个成员。这就是托比曼德,一个刚从牛律大学毕业的年轻人。如果他有才能的话也就成了一个演员。「凡夫俗子,」妈妈这样称呼他,「亲爱的小西登斯,有这么一帮子人,他们酷爱戏剧,但是都不怎么样。他们也能凑合着演戏,但不怎么的。他们也能勉强创作剧本,但也不怎么样。如果有一定的才能,这些人也许可以担任导演或者搞些创作,但是他们没有这种才能……不怎么的。」托比就是其中之一。他迷恋、追求我的妈妈。「这啊,就同麻疹一样,]梅格评论说,「是一种司空见惯的病症。可以说,他们接触太多,受到了传染。并非很多人有你妈妈那么大的能耐。」
「你说的是对人的感染能力。」
「不错。我从没见过任何人有你妈妈那么强烈的……虽然我自己也在剧场里过了一辈子。」
「对戏剧界来讲,可以说这是一种流行病,」我说。当然我特别喜欢用长词汇,不断地查阅词典,找到新词总要试着用用。「正如非洲流行的脚气病一样,」我又补充了一句。
「你呀,就是爱用长词汇,」梅格嗤之以鼻地说,「我不知道这是从哪儿学来的,反正不是听你妈妈说的。」
这话是一种责备。无论什么东西,只要不是继承我妈妈的,就不值得有。
因此,还有托比-托拜厄斯曼德-妈妈的忠实奴隶。她设法给他争取到了一两次跑龙套的角色,他使感恩不尽,其表示之一就是把每天上午用来教授她的女儿。我酷爱学习词汇,又聪明灵巧,总眼巴巴地盼他来教我学习。我们俩合谋策划要使妈妈喜出望外、惊愕不已。也许我们早该知道,无论我在学业上有多么高的造诣,她都不以为然,因为,尽管她在显贵名流的佳肴筵宴上镇定自若,倍受垂青,但她毕竟不是有识之士,她一心希望托比把我造就成同她自己一样的人。她也确实关心我的幸福。我相信,在她的心目中我比任何人都更为重要-当然要排除埃弗拉德,有时候,我想我和他不分彼此、同等重要呢。
时光荏苒,在丹顿广场的那些岁月就这样欢快地过去了。由于有托比曼德和梅格马洛的终日相伴,有珍妮特的辛勤操劳,以及妈妈的富丽堂皇、光彩耀眼,我家的小康天地更为舒适惬意、轻松自在。
从梅格的嘴里,我经常能弄到一些关于我的家世的消息,因而也感到难以平静。昔日往事犹如做游戏时用的一幅拼画,每片之间缝隙很大,这些间隙对于画面的完整至关重要。
埃弗拉德伯伯是一个处于幕后、和蔼慈祥、使人迷惑不解的人物。在议院里,他的地位举足轻重。议院,后来我才知道,就是议会。从我们阁楼最上面的窗口能看到议会塔上大钟的钟面。我们经常看看,如果上面有灯光,就说明在开议会,埃弗拉德伯伯也就很忙。我听说,他在威斯敏斯特有一座不大的房子,在乡下还有一处房产。他常常带给我用五颜六色绸带扎好的整盒巧克力,但是,我只能保存绸带,而巧克力则往往被没收,因为巧克力对我的牙齿不利。
大约在八岁时,我一定已经明白妈妈打算要我步她的后尘。妈妈说,每天晚上睡觉之前我必须吃一片苹果以保护牙,此外,因为门牙有长凸出来的趋势,还得用托子把牙套起来。「我们不愿小西登斯长成一只兔子,是吧?」妈妈说。有一段时间她管我叫「小兔子」,或者干脆就叫我「小兔」。她专会给人赠赐绰号。我对那副牙托恨之入骨。此外,我的头发也不合她的心意。「象蜡烛一样根根笔直,」梅格咕哝抱怨说。妈妈的头发波浪卷曲,披散在肩后,一直拖到臀部。我的头发不象她的,这也触犯了她。每逢她没有演出在家休息时,我临睡之前,梅格就用旧衣服把我的头发包扎起来。但是,这些旧衣服很难固定住,我一气之下就把它扯掉了。早晨起来,我的头发直不直、曲不曲的,使人看了哑然失笑。「你永远做不了美人,」梅格伤心地说。我回嘴说:「如果做美人就要夜里头裹一捆捆的破布受折磨,那我宁愿不当美人,谢谢你的好意。」
「谁你也不用谢,」梅格恶狠狠地说。
我本想同她争吵下去。这完全是由于托比的缘故。他全然信奉独立思考判断。我们一块儿学习,其内容之一就是选据一个我俩看法不一致的问题并就此对我们确信无疑之点提出反证。他有一个理论,就是没有绝对好或绝对坏的事物。任何问题都有其多面性,因此,如果对某事你极不赞成,那么你应该尽量看到它的可取之处。
「这对心灵有好处,」托比说。
他经常带我骑马到海德公园的骑马道上去游玩。妈妈曾说过,我必须学会骑马,并送我到当地一所专门学校去学骑术。在那里,我常常骑着老而无用、万无一失的马跟一些与我年龄相仿的青年人一起测验骑艺,宜到我合格通过为止。此后,我又与托比一起骑游。我对此律律有味,非常欣赏。托比在他不再为不配上舞台当演员而问闷不乐时,倒是很有意思的一个人。他对我妈妈推崇备至,五体投地,对这些,我全然领受,因为我完全同意。
那些最平静、最幸福的岁月是在托比的陪伴下度过的。
我们俩在一起广读博见,如果说我对数学一窍不通的话,在法国、德国和英国文学方面的根底倒是蛮不错的。
托比教会我如何安常处顺,自得其乐。按照他的观点,人应该随遇而安,知足常乐。他常说;「如果你对某物求而不得,那你就该学会没有它也照样生活,并找到你可得之物。」
我反驳他说这是一种软弱的态度,并说如果你希望求得某物,就应该全力以赴去获得它。
「这可能要影响到他人,」他指出,「我们绝不能欺凌他人。」
毫无疑问,在那些日子里他是我的良师益友。
我尽力将其理论运用到我的生活中。每当一个剧演出结束后,妈妈就等着别的剧目。在这些休息时间里,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里。开始时,见面时间多了,我很高兴,但不久我即发现她并非象我们偶尔贝面时一样。她喜怒无常。有时我听到她对梅格大发雷霞,梅格也对她狂吼乱叫。「你再这样,我马上就走。」梅格总不甘示弱,针锋相对,然而她从没把这些争吵放在心里。「风暴警报,」她眨眨眼睛对我说,我也就知道最好别去惹她。
经常有人送剧本来给她看是否有适合她扮演的角色。剧场总管汤姆梅勒三天两头地拜访她。有时,因为给她的角色不够好,她就大为恼火。来我家的人当中还有温文尔雅的演出资助人、一筹莫展的剧作者以及有名的或无名的演员,这一阵子我家乱糟糟的,门庭若市,热闹非凡。
体息期间一过,她又工作了。家里又变得僻静无声,空荡荡的,有时还显得沉寂冷演呢。
那时候,托比经常带我出去玩。我们沿沙夫茨伯里大街漫步,路过一个个的剧院,最后走到她演出的那家剧院。我们俩总是爱慕地凝视她的名字-大字体;并且一向名列前茅。她坚持要把自己的名字放在首位。《牧羊女》,艾琳拉什顿主演,戴恩鲍西考尔特编剧。
想到海报上所说的艾琳拉什顿就是我的妈妈,我心里充满无限的自豪和喜悦。
有一次,托比带我去皇家餐厅吃午饭。他给我一一指出那些鲜红色和金色的屏风装饰间的社会名流。那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愉快难忘的经历,然而却由于妈妈的突然出现大煞风景。一位无精打采的绅士殷勤地陪着她,他戴着一条花哨的老式领带和一只单片眼镜。(「一位负族」,事后我给梅格报述了此人的长相,她告诉我说,「大概是叫拉米勋爵吧。我为她着想,而她呢,却远走高飞,嫁了那个拉尔夫阿欣顿!」)
托比的脸上泛起红晕,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以为这会使莎拉开心。」
「根本不是带……孩子去的地方。」
说罢,她仪态万方,扬长而去。人们指着她的背影说:「艾琳拉什顿。」「就是那个艾琳拉什顿吗?」「是啊,你知道。她主演的《牧羊女》。都说演得很出色。」
托比感到极不自在-此次外出游玩扫兴而归,因为他惹怒了她。
我不明白她究竟为什么要反对。托比教会我对事物应取分析态度,所以我得找出其原因。有两个不成其为原因的想法掠过我的脑海。一是显然因为托比喜欢我。她来到跟前时,我正捏着鼻于第一次品尝香槟酒,我们两人都笑不绝口。她不愿看到他和任何人-甚至是她亲生的女儿-在一起谈笑风生,如此开心。另一个想法是,或许她不愿看到我日渐长大成人,被人带到皇家餐厅吃午饭。她对自己的年龄非常敏感,多年来始终是二十六岁。
这就是我对她和对自己所产生的一种新的看法。我觉得我可能成为她的累赘和麻烦。
托比被吓破了胆,再次见到她时忙向她赔礼道歉。我觉得我们相互误会了。说到此事,她嫣然一笑。
「托比,谢谢你照应她,」她说,「但愿你不觉得太厌烦了。」
托比加重语气地说一点儿也不厌烦。自从……自从她不耻屈尊和他同桌吃饭以来,那是他吃得最香的一餐饭。事后她对我说:「西登斯,你即将进入社交界了,呃?秉性温柔的小托比倒不失为一个很好的陪伴,这没有什么坏处。」秉性温柔!这话听来象是侮辱。我不认为他秉性温柔。还有「小!」他堂堂六英尺高的汉子。我们经常笑他个子高。他也经常对我说:「快点,再长高几英寸。我猫腰够着你,背都痛了。」
直到这些日子一去不返,我才真正意识到它们是何等愉快和幸福啊。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常记起托比的理论,并问自己为什么事过之后人们才意识到它们是如此美好。我估计,这大概就是人性的一种反常吧。或许,是不是因为回顾往事往往想到其乐趣而更增添当时的愉快和幸福呢?
毋庸置疑,那些岁月愉快幸福。一切皆饶有风趣。使人兴奋的是妈妈终日忙碌,闲时在家和我共享天伦之乐。梅格操着一口伦敦方言,连珠炮似地谈论她对生活的一般见解和对我妈妈的具体看法。我更好笑珍妮特对我家的「事情」不满但必须紧闭嘴唇、绝口不提,以及她对虚度年华终日鬼混的人做出的前景暗淡的预言,暗示他们没有好结果。按照珍妮特阴郁悲哀的说法,没有好结果似乎就是灭顶之灾。在那些愉快幸福的岁月里,跟前总少不了托比-我认为是这样的-他是我宽容放纵的教师。他教我,纯粹是出于对我妈妈的仰慕,后来我才知道,也是出于对我的爱慕。
他的父亲是一位人们所说的实业家-一个发了大财,而且无法不继续扩大家业的人。
「暴发户。」拇格轻蔑地说。
当然,我为他辩护。「这更说明他有能耐,」我指出,「如果你原来一无所有,要有所作为,你得聪明能干才行。」
「完全不是一码事,」梅格说。
珍妮特的评论言简意赅,「穿木屐的乞丐变成财主,财主又变成穿木屐的乞丐。」
「她的意思是,」梅格解释说,「他的子孙后代要败掉家产,重新沦为乞丐。」
「我不会看见托比穿本屐的,」我格格地笑着说。「其实,曼德先生也从没穿过木屐。托比告诉我,他过去在皮卡迪利广场卖报。」
「这只是比喻,」珍妮特郑重其事地说,「记住我的话,确实是比喻。」
我把这话讲给托比听,他哈哈大笑。「我们绝不会家境中落,」他说,「我父亲会把家产固定下来,不会变卖。钱财上他是机灵鬼。」
「托比,你不是那种人吧。」
「哦,我还不至于那么坏。谈不上是机灵鬼-只是个欢蹦乱跳的小妖精。」
托比和我两人在一起总是戏耍逗乐,笑个不停,但看书学习的时候却非常认真严肃,一本正经。他对我讲起他的家世。他是个独子-有点儿使老头子失望。我安慰他。「有一个在钱财上比他更机灵的儿子,老机灵鬼也就心满意足了,」我说。
打那以后我们就管他的父亲叫机灵鬼。「他上了年纪,脾气粗暴,」托比说,「是一块未经琢磨的金刚石。」此后,我们又叫他金刚石了。
「在积累方面,他似乎很有天才,」我说,「有财产,现在又有了绰号。机灵鬼、金刚石。下一个绰号会是什么呢?」
「干活成了他的癖好,」托比评论似地说,「他若不这样没命地干,我妈妈倒会更称心如意。可是,他一件事一旦开了头,就偏偏要干下去。」
「所以,他挣下了万贯家产。我猜想,他是百万富翁吧。」
「我想是吧。」
「托比,总有一天你也会富的。」
「所有财产都托管了,不准变卖,够我的子子孙孙用上一千年呢。」
我觉得极为有趣。我想,当时我很爱笑。我想象着一袋袋捆扎得很紧的钞票,一点一点地往外拿出给托比和托比的儿孙。但是,想到托比有孩子比想到那些钱袋更为滑稽可笑。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他,他觉得有点儿伤了他的自尊心。以前我从没见过他如此尴尬。
看来,老机灵鬼并非十分坏。他的名字叫托比,但是人们都管他叫托拜厄斯。我认为,对他说来这名字倒很是合适。原因很简单,除了钱以及如何使其成倍增长之外,他所谈所想之事就不多了。而他的儿子托比却爱好谈论希腊戏剧和哲学家以及莎士比亚独具的天才。两人油水不融,合不到一起。机灵鬼托拜厄斯与儿子托比之间的关系并非想象的那么和睦融洽,彼此敬而远之。我知道,即使两人相见也是彬彬有礼;互敬互爱,机灵鬼不流露他的失望,托比也竭力掩饰自己对生财之道的无知和缺乏兴趣。
在学习室里坐坐,在公园里骑游,在剧场区看看海报,漫无边际、海阔天空地闲谈说笑,时光茬苒,日复一日。
《牧羊女》经过长期演出,终告结束。报纸评论说艾琳拉什顿妩媚妖娆,艺技惊人。
最后一天晚上的演出尤为成功。人们向她祝贺、献花,还特地设了一席晚宴。这一切过后,她又该在家休息了。
一如既往,开头几天总是令人愉快的。
晚宴后的第二天上午,我要求让我中午时给她送咖啡和卷饼。
她正在睡觉,我把托盘放在桌上,低头看着她。她容貌俊美,一头棕发熠熠闪光,小小的瓜子脸;眼睛紧闭时睫毛呈扇形散在白眼皮上。睡着时她显得非常年轻-几乎象个孩子。
我的面色与妈妈的一样,但是没有她的脸模儿讨人喜爱。正如梅格所说,我的脸有点近于粗糙不平。鼻子过长,嘴太大,再就是头发不服帖。我唯一象她之处就是乌黑稠密的睫毛和两道浓眉。其实,我的两眉比她的更黑更密。这一定是一种美,因为她过去常画眉。
她睁开两眼,望着我笑。
「小西登斯,你在干什么呀?」
「站在这儿欣赏你呢。你显得非常美,也非常……年轻。」
她满心喜悦。她就是经别人恭维奉承,尽管她已听得多了,但还觉不够。我说她显得年轻,算是选词恰到好处。我突然想到,她的一生就是与年华岁月不断斗争,并且,我认为抬出那么多枪炮来对付一个连面也没露过的敌人也太不应波-并且只要他一出场就必定是胜利者。
「咖啡?」她说,「嗬,你真是个小天使。」
「要我给你倒吗?」
「哦,好吧。」她伸了伸腰,「啊,真舒服!昨晚太好了!你都看见那些花了吗?」
「客厅里铺天盖地,全是花。」
「美得很!」
「珍妮特说花瓣会掉在地毯上的,梅格讲里面肯定藏有虫子。」
「告诉她,我希望里面藏满了蜘蛛,毒蜘蛛,夜里要爬上她的床。」
「美得很,也无情得很,」我嘲弄地说。
「汤姆梅勒说至少有十多个剧本要给我看。看来,我不会久歇。」她自鸣得意地微笑着说,「我想,我倒愿意扮演一个好的悲角。」
她讲了一会儿各种各样的角色和她演出的成功。突然,她好象是第一次注意到我似的。「你把头发往后挽啦,」她说,脸色刷地沉了下来。
「你不喜欢吗?」
「不喜欢,莎拉,我不喜欢。」
每当她不高兴时总叫我莎拉。
我取下发夹,把头发抖散开。
「这样好些。你太年轻,头发不能往上挽。噢,过五十年以后才可以。」
毫无疑问,我的头发使她大为懊恼。先前她讲起演出成功时脸上的幸福喜悦神色顿时消失了。她显得烦闷不安,忧心忡忡,仿佛在窥测未来,女儿的头发上挽等于向世人宣告艾琳拉什顿日渐年老。
我告诉她,不多久我就十七岁了。这是我一个惹人恼火的习惯,只要想到什么就憋不住要讲。梅格曾告诫我要努力改掉这个习惯。
这句话说得很不聪明。她希望我永远是十四岁。我对她温情脉脉,无限爱慕,因为当初她本可以把我扔下,留给那个犹如影子的拉尔夫阿欣顿,今天我也就不敢成为她的麻烦累赘了。
她一时若有所思。然后,她郑重其事地说:「十九岁啦,真的。」她语气忧伤,仿佛我年消十九岁,与克里米亚战争或印度叛乱一样,是一场重大灾难。为了安慰她,我竭力想出一些话来,井找到一些托比、信格或者珍妮特曾经说过的警言妙语。
人们不是常说老马识途、人老经验足吗?然而我觉得这样说也难以收到必要的效果。
过了一会儿,她慢吞吞地说:「这么说,已有十四年了……」她两眼眯缝、神情迷离,仿佛进入了梦境。我看得出,她又回到了我出生的那一天。在此之前,我曾多次想象过当时的情景:我出生在那个遥远的异国他乡,到处都是虫子;拉尔夫阿欣顿是一家之主,妈妈无法忍受,终于在我两岁的那年带着我离开了。
大概由于我把头发往上挽了-仅为了不让它挂下来扎进眼睛-她才觉得我是该了解一点自己的身世了。或者,因为她郁郁不乐、悲观厌世,她要回亿往事,进而加深感情上的痛苦,我也说不准究竟是哪个原因。她开始叙述起来。那天上午,我知道了许多我从没听说过的有关我身世的事。
「十四年前,」她缅怀往事地说,「对,十五年前,我第一次与你的父亲相遇。」
她若有所思地呷了一口咖啡。我没吭声,以免打扰她的思绪。
「我刚十七岁,」她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这句自白说明她已疏忽大意,毫无警惕。尽管我的数学学得不好,但我也知道十五加十七不等于她自己声称的二十六岁。
「那些日子令人激动,」她说,「一开始,人们就注意上了我。哪位姑娘也没有仰慕我的人多。」
「那当然啦,」我抚慰地说。
「我年轻、轻浮。每当我想到本来可以嫁给……」
拉米勋爵,我估计。丹顿公爵、埃德蒙顿伯爵、普特尼亲王……是的,我相信她说得对。
「许多姑娘都嫁了贵族,」她说,「我不知道我怎么就没有呢。」
我纳闷,如果我的爸爸不是拉尔夫阿欣顿,而是一位贵族的话,那我又会是什么样子呢。肯定是不同的。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她一字一顿地说。我向前探过身子,不愿听漏任何一个字。打记事起,我不是一宣就想知道这事吗?
她沉默不语,我轻声提示说:「我爸爸……他长得是个什么样子?」
「与众不同,」她回答,「与别人大不一样。他形容阴郁……有一种悲痛的神色。正是这种神色使我开始神魂颠倒。」
「你发现他为什么悲痛呢?」
「他的妻子刚死不久。他回英国就是为了忘却忧戚。一天晚上,一位朋友带他去看戏。我看见他坐在前排,两眼自始至终盯着我。接着,第二天……第三天,他都来了。」
那也不足为怪。我经常听说有一些年轻男人一晚接一晚地去剧场凝眸他们仰慕的女演员。这是出入剧场的纨绔子弟的惯技之一。梅格把这些人叫做纨绔子弟。
「不过,他有与众不同之处,」我提示说。
「哦,截然不同。他显得颇为超群出众,古铜色的脸,头发久经日晒已脱色变白。这使得他显得……」
「尤为突出,」我接过她的话茬儿,「并且非常迷人。」
她似乎没有听到我的插话。「我们一起去吃了晚饭。」
「在皇家餐厅,」我低声说。
她点点头。「他讲个不停。他兴奋时很健谈,而且尤其褐望与我倾心交谈。他家在埃平森林附近有一座庄园,但他很少住在那儿。他在锡兰拥有一个茶种植园,来英国只是作短暂的逗留。他讲了许多关于锡兰的情况……两周以后他向我求婚。」
「这太浪漫了。」我说。
「浪漫!谁也没这样想。梅格疾恶如仇,毫不赞成。她替我梳头不过才一年,你想想她就要我……并且认为我该听她的。她言语刻薄地指责我,唠唠叨叨地说:『我服侍过的小姐全都嫁给了贵族。』」讲到这里,妈妈哈哈大笑,我也跟着笑了。她接着说:「我对她讲:『对不起,梅格,即使这件事不能让你保持你的记录的话,我也要愿跟谁就跟谁。』有时候我想,我草率匆忙地结婚就是要发泄对梅格的怨恨。」
「我相信你不是这样的。你一定很爱他吧。」
「西登斯,你太感情用事!不过,我的儿,我一点儿也不好动感情。我没有考虑成熟,昏头昏脑就结婚了。我完全被他所描绘的那个烈日炎炎、水汽蒙蒙的国家迷住了。我要亲眼看看那儿的缤纷色彩和惑人的魅力、深蓝带绿的大海、珊瑚礁和摇曳不定的棕榈。他善于辞令。有时我觉得在这方面你很象他。他们都说我不要命了,但是,我还是去了。一切记忆犹新、历历在目……收拾行装时抑制不住的激动心情,我们乘坐的那条轮船。夜空群星闪烁,宛如黄金点缀在乌黑带蓝的天鹅绒上……就同我那件天鹅绒外套一样。你见过那件外套吧。每次穿上它,我总回想起我们乘坐的那条轮船。这一切是这样地富于浪漫色彩,这样地使人难于平静,后来……我到了那儿。我还记得我第一眼看到那座房子时的心情。尽管地处热带、气温很高,我进屋时浑身哆嗦。我们到达时已七点,太阳己落山……说落山就落山。天黑得非常之快……不象这儿。没有黄昏,刚刚还是大天白日,一下子就成了黑夜。大门两旁张着灯,房子是白色的,四周似乎是虫子的嗡嗡叫声,有灌木和树环绕。那里样样东西长得都比英国快得多。由土里往上冒水汽,潮湿难闻,犹如一床湿漉漉、冒热气的毯子。」
「一定引人入胜,」我悄悄地说。
她沉默了片刻,接着慷慨激昂地说,「我不由得厌恶起那地方。我经常想起在英国时最讨厌的东西,雨……淫雨霏霏,而不是瓢泼大雨。我想听到双轮双座马车行驶的响声,希望看到马拉着公共马车、花贩和水果摊,向往伦敦的商店橱窗和车马喧阗……甚至连这里的黄色浓雾也非常珍贵。我要回国。我感到上当……是那样……受骗了。西登斯,我干吗要对你讲这些呢?」
「我应该知道,」我说,「这同样也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就是在四周象湿漉漉、冒热气的毯子的那座房子里出生的。」
「我已酿成大错,」她继续说,「可怕的大错。我知道自己怀孕时,真不知如何是好。若不是有孕,我早就离开那儿了。在那鬼地方呆了三个月,我已受够了。」
「对不起,那都怪我。」
她哈哈大笑。「啊,你可没有多少决定权。自从落地,你就是非常乖的孩子。老谢巴曾预言过我运气好,你不会给我多大麻烦。」
「我很高兴,我这样地体谅你。」
「孩子,可不是你的功劳。」
「老谢巴是谁?」
「一个凶恶的老太婆,我恨她,她操持家务。要不是她还能干点事的话,我早就把她撵走了。她蹑手蹑脚,四处走动……他们走路全静悄悄的,到处偷看,暗中监视。你乍一抬头总看见她站在那儿。她就说:『太太唤我吗?』她叫人一看浑身就起鸡皮疙瘩,不过,倒还挺能办事的。没有她,我也管不了那个家。我相信她一定翻遍了我的衣物,要找……我也说不上她要找什么。肯定是什么足以使我丢脸的东西。拉尔夫经常不在家,他终日忙着茶种植园的事。在康提倒有一处交际俱乐部,也有一些英国人,但那种地方也容不得我。西登斯,我真觉得要发疯了。我每天晚上祈祷。你可以想象,我走投无路才祈祷上帝啊。主啊,快发生什么事吧,我恳求道。果然发生了一件事,你出世了!」
「哦,那倒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呢。」
「西登斯,打开那个抽屉,里面有一串钥匙。拿出来,对,就是那串,那个小钥匙。统统拿来给我。就是这个小的。把最下面的抽屉打开,里面有一个薄纱纸包。拿来给我。」
这是一个令人欢欣鼓舞的新发现。我从没见过她这样滔滔不绝地叙谈往事。每次她开始在家休息时,对我似乎很亲近。这种情况持续一周,有时候长些,过后她就盼望回剧场排练演出,同时也就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但是,此时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愿意吐露真情。似乎由于见我头发往上挽了,她才想到要倾吐肺腑。
我给她拿来纸包,她不急不忙地打开。我坐在床边上望着她。薄纱下面是一张她的画像,不大,却很漂亮。着色鲜艳优雅,虽然只是一张小的半身画像,我还是看得出她穿酌是一件莎丽服,一肩袒露,另一肩上披着银星点缀的淡紫色波浪花边。以前,我曾见过她的许多照片--她经常拍照-但唯有这张画像最美。
「怀你三个月时画的,」她说,「从我的眼神里你看得出来吗?」
「看不出,」我回答。
「后来才看得出的。怀你三个月的时候,我已渐渐感到不好受和行动不便了。你还只有一点儿大,没长成人形哩。我觉得好象怀了好几年你才降生人世,解除了我的苦痛。」
「我敢说,我要足月才出生呀。」
她蓦地哈哈大笑。「看到你时,我想你是世上最丑的孩子。红脸蛋,身子扭来扭去,活象一只小蛤蟆。」
「你应该生一个六翼天使,」我说,「一个长着金色卷发的小天使。」
「后来你出落多了,尽管还没达到六翼天使的水平。我慢慢地喜欢你了,你知道吗?」
「这是做母亲不可思议的感情,」我说着,拿起那张画像,端详起来。「你戴那串珍珠项链很合适。现在压根儿不戴它了。」
「珍珠项链!」她沉思地说,「那就是阿欣顿珍珠项链。」
「无价之宝?」我小声问。
「说得对。」
「现在哪儿?我从来没见过嘛。」
「不归我所有。我只是戴戴。这些珍珠是阿欣顿家族传奇的一部分。告诉你吧,我并不想要它。曾经想过,但后来……」
「再给我讲讲这串珍珠项链的事。」
「说来话长啦。你想象不到阿欣顿家的那些人是何等地妄自尊大,你还以为他们是王族出身呢。其他人是这样……拉尔夫可不。我听说这串项链的事是在你爸爸和我动身去锡兰之前。我在埃平森林附近他家的阿欣顿葛兰居庄园且住了三个星期,可以说那并不是我一生之中最称心如意的三个星期。他家的人讲究三从四德,不可一世,喋喋不休地说什么我做了阿欣顿家的人是三生有幸,简直憋死人,我想离开那里都快要发疯了。我的大姑子-两姐妹中数她难对付-郑重其事告诉我的。你若看到当时的情况,一定还以为我在做什么宗教起誓呢。这珍珠项链是阿欣顿家族的神圣财产,一百年以前就归了阿欣顿家族。当时,英国和荷兰有矛盾,在锡兰打起仗来,阿欣顿家族有一个人正好在锡兰服役,是个上校。马撒阿欣顿的这几句台词仿佛已排练多次,背诵得滚瓜烂熟。她确实背诵了多次。这一场戏她一定已演过百次。她说的全部是关于英国人的,尤其是阿欣顿上校的美德,也讲到康提王如何专横暴虐、惨无人道,以至僧伽罗人梦寐以求、渴望投身到英国的国旗之下,而英勇的上校所做的正是这件事--置他们于英国国旗之下;拯救僧伽罗民族。她讲的这一大段,我没有去听。我只是想知道这珍珠项链的故事。」
「听你说的倒象是一出剧呢。」
「当我受骗上当去那丛林的时候,也觉得象一出剧。剧虽是剧……不过,我向往的是喜剧。我推测,上校率领的英勇士兵活捉了康提暴君,并将其终生流放。他家的统治长达两千年?这一部分我还记得。这句话仿佛是第一幕的结束语。就在这时候,上校出场了。他精通药物。那些土兵必须精通药物,因为他们水土不服,易受到各种疾病侵袭,疾病是比万恶的康提王的追随者的威胁还要严重的危险。呃,说来也巧,一位有权有势的副王的儿子被眼睛蛇咬了。这时上校到了,杀死了眼镜蛇,但是孩子已奄奄一息、生命垂危,至少人们认为是这样。幸好上校药箱里有一种草药,它救了孩子的命。是啊,我确实认为该有个人把这故事写成剧本。《阿欣顿珍珠项链》!这剧名倒不错。珍珠啦,金刚石啦,红宝石啦,都有感染力,你觉得是吗?」
我表示赞同并迫不急待地要往下听。
「要知道,」她继续说,「这故事往下就堕入俗套了。我不说,你已猜到最后的结局。有权有势的副王感恩戴德,自问可奉送何物以报答救儿之恩。他爱于如命,并且,如若他对菩萨在关键时刻派上校赶到不表示精诚谢意,菩萨也不会满意他们。他左思右想,除了儿女之外还有什么最宝贵呢?那就是珍珠项链了。因此,他就把它赠送给了你的曾曾曾-我也说不清几个「曾」-祖父。故事讲到这儿就完了,那就是那串珍珠项链。不过还要说两句。珍珠项链是无价之宝,本身就是一笔巨财。阿欣顿家族的人不仅是勇敢善战的士兵,而且还是狡猾精明的商人,他们想方设法请人给项链估价。每颗珍珠都完美无暇,而且粒大惊人,项链上还有一个金刚石和绿宝石的棒状扣,其本身就是别具匠心的艺术杰作。在赠送仪式上,康提副王的致词得体。倘若项链落入不该拥有它的人手中,则将带来厄运。唯有长子的鲜血才能与其价值相比。副王曾担心这样可能会给他带来不幸,因而依依不合、犹豫不定……但是这无与伦比的珍珠项链才是为报答救儿之恩唯一可赠献之物。」
「真有意思。」我兴高采烈地说。
她向我微微一笑。「亲爱的小西登斯啊,你确实孩子气十足。」
既然她兴致勃勃,愿意住下说,为了使她高兴,我也欣然承认这一事实。
「有一个时期,这项链曾是我的。你爸爸的前妻曾戴过,以后,传到我手里……但不是永远归我。谁也不能永远保留它,这是一项规定。你看见了,我戴它是为了画像。」她闭上两眼。「只有一个房间里的光线还可以,整个房子都是黑洞洞的,那倒霉地方。四周灌木和树生长茂密,到了后来我经常梦到这些树木一夜之间骤然蹿得又高又大,把我家囚犯一样终生关在里面。你想想那地方对我精神上的影响多大哟。」
「你总算逃出来了,而且还把我带了回来。再给我说说珍殊项链的事吧。」
「只要一戴上它,我就觉得象着了魔似的。我估计是我想到了以前曾戴过它的那位康提贵族和其他的人。给我画像的是一位年轻、外貌悦人的英国画家。他爱上了我。他说,那些珍珠与我的皮肤一样……完美无暇。他把我的像画得尽善尽美,栩栩如生,但他对那中珍珠项链总不满意。他说,一边画,珍珠一边在变-质地结构在变。画毕,他乘一条小船沿马哈维利河漂流出海。后来,船回来了,但他却不在船上。谢巴说珍珠项链给他带来了灾难。或者是我使他遭到不幸。他说他爱我,我却从没把他的话当真。」
「那件事发生以后,你再也不喜欢珍珠项链了。」
「说得对。」
「项链现在哪儿呢?」
「我估计在克莱蒂手里。除非你爸爸再娶妻并生一子……项链就归她……但是我还在,他怎么能重新结婚呢?阿欣顿家族的人是绝不会允许的。这样看来,没有人与克莱蒂争了……尽管这样做有点儿不符合当初的规定。她是阿欣顿家的人,如果她结婚并生一子,那项链就归她的儿媳了。」
「我觉得这一切太有越了。克莱蒂是谁?」
「你爸爸和前妻生的女儿。我到锡兰时她才一岁。」
「再给我说说克菜蒂的事。她长得象什么样子?」
「她四岁时我离开那里的。我没发现她有什么突出的特征。我很少看见她。她一直由保姆带着,你出生之后也和她一起在保育室里。谢巴照顾你们俩。」
「艾琳·拉什顿,」我一本正经地说,「要知道,我到今天才听说我还有个姐姐呢。」
「只能算半个。」
「我一直盼望有一个姐姐。克莱蒂!这名字很别致。」
「你爸爸说,她生下来时象一朵葵花。」
「我知道。克莱蒂是居于水泽的仙女,阿波罗爱上了她,让她变作一朵葵花,这样在他每天巡游太空时,她永远面向着他。」
「无稽之谈。」妈妈说。
「他对她一定是温柔体贴。无微不至。」我轻声回了她一句。
「想入非非的傻丫头。」
「我倒有点儿给搞糊涂了。我太激动了。我还有一个姐姐呢。要是能见到她,那多好哇!」
我这句话说得很不相宜。显而易见,妈妈后悔不该对我讲了这么多。她凄楚地抿着嘴。她包好画像,把钥匙递给我。「放起来,」她说,话中有不可更改之意。
她的那张画像就是证明。这个上午,她倾肠倒肚,把许多埋在内心深处的事都说了出来。隐情得留待以后慢慢再讲,她不愿再这样地轻率鲁莽。
我估计对了。她没有再说什么。
事情按部就班、一如既往地发展。她先是消沉沮丧,接着便大发雷霆。梅格说:「她脾气暴躁,犹如一头头痛欲裂的熊。」
「有两个头,都痛得要炸,」珍妮特加了一句,并且又心照不宣地说,「梅格,我想,我们的那个客栈一定会办得很成功。」
不久,汤姆梅勒带着一个剧本来到我家,这个剧极合她的心意。排演开始了;她一边改变性格,深入角色,一边发脾气,受罪地背诵台词。
「这几天她迟早要扮演一个杀人犯,」梅格说,「我们都得要当心。」
「那你就会见我一溜烟地逃出这个家,」珍妮特接茬儿说。我有一个印象,就是她并非不愿意我妈妈充当这样的角色。
然而她扮演的却是令人神魂颠倒的塞壬,这角色极适合于她。几星期之后戏首次公演了,她无比振奋。第二天她忐忑不安地阅读着报纸上的评论文章,唯恐某些评论家竟敢冒犯她。再以后又一如既往、日复一日了。
我们的关系又恢复了正常,也没再提到克莱蒂。
但是我并没有忘掉她。
我极其想念我的家人,也渴望多知道些他们的事,但是除妈妈之外我无人可问。我几次提到此事,但妈妈明确表示无意多讲-甚至还说她后悔不该不注意,讲了那许多-我知道,我只有等待时机了。
我千方百识地想从梅格嘴里探出点消息。我相信,只要她知道,她是会讲的。她能告诉我的事,我都已知道了。我妈妈出其不意地和一个茶种植场主结了婚,离开了英国去了锡兰,三年之后又返回英国,还带回来一个孩子,那就是我。
「三年时间不算长,还不至于忘记。可以说,人们热情地欢迎她重返舞台,都说她成熟老练了。这倒不是因为她喜欢这个字眼。鲜花盛开,这个词更好。无论怎么说吧,她是有那么一点儿东西-随你管它叫什么-使得前来看望她的人蜂拥而至,络绎不绝。只要她登台演出,观众就不望其他的演员,单盯着她。其他的一些演员喜欢那样吗-我认为是不喜欢的!她是一位才艺精湛的演员,将一辈子过她的舞台生涯,是那样。」
因此,我能从梅格那儿听到的就是她的成名得意和丧失良机之事。我和托比谈起她,但他也一无所知。一年半以前他才第一次见到她,就心醉神迷,拜倒在她的脚下-终于在他唯一力所能及的方面为她效劳-教授她的女儿。
我除了上午在课桌上和他学习之外,其他时间也常跟着他。他带我逛伦敦。有一次大清早,我俩就溜到伦敦菜市场。看到那里卖的各色各样的水果、鲜花以及忙得不亦乐乎的商贩,我俩极为开心。我们去肯辛顿公园看孩子们--也有些成人--泛舟环湖;我们还去了橙园,在纵横交错的小道上游荡徘徊,兜圈子玩,我们穿过肯辛顿公园、海德公园、格林公园和圣詹姆士王官-身居市中心,却居然一路漫步草坪之上,只有远处令人愉快的微弱马车响声使我们想到我们就在大都市的繁华地段。我们定过蓓尔美尔街-查理二世曾在这里玩过蓓尔美尔球,因而得名;我们还瞻仰了白厅-他的父亲查理一世就在那里被处死。我们还乘船沿泰晤士河逆流而上去汉普顿宫和湿泽玩过。
我们也玩自己想出来的游戏。我们俩一个哼一小段曲子,另一个得猜出是哪支乐曲中的。我们还做引经据典的游戏,先选定主题,然后找出与之有关的一首诗或一个谚语。我最喜欢动物游戏,一个人叫一声「驴」,另一个就说「法律呆板愚蠢如驴。」或者叫一声「熊」,回答就是「熊捉到手再卖皮。」这些对答许多出自于诗歌,这方面托比极为出色;回答对了就得分,并且不准重复。「老虎」一词的回答「老虎!老虎!你金色辉煌,火似地照亮黑夜的林莽」就重复了多次。然后,托比引用了一段诗,我印象深刻,铭记不忘。
「而她们的报复却象老虎的耸跳,致命、迅速、而且猛烈……」
「谁的报复啊?」我问道。于是,他就把拜伦《唐璜》中的这一有关诗节背诵出来。
「唉!女人的爱情!大家都知道这是一种可爱而又可怕的东西,因为她们所有的一切都压在这赌注上,假使是输了,人生再也没有什么好带给她们,只除了以往种种的嘲弄,面她们的报复却象老虎的耸跳,致命、迅速、而且猛烈,可是,既然真正的磨折是她们的-她们加于他人的,却由自己来身受。」
这首诗结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此后我们俩便开始在一起阅读拜伦的诗了。
那年的夏天明媚可爱,我想当然地认为所有这一切都是通往人生道路的最后篇章。以后的岁月里,每当回首往事,必然勾起辛酸而甜蜜的回忆。
无论我的头发是否往上挽,在心灵深处我仍是一个孩子,并且从来也没想到过等待我的是同老虎的耸跳一样突如其来的变化。我以为-如果我考虑过的话-那些夏日将永无止境,我们可以在未来继续我们的探索。
妈妈的那个剧连续演出了很长一段时间,人们都说将要创记录。若不是这样,我想妈妈或许对我与托比朝夕相处、形影不离会感到不安的。她喜欢要仰慕她的人召之即来。这并非因为托比对她的钟爱、崇拜有丝毫的减弱,而是在于他刚找到一条为始效劳并逐步证明是愉快有趣、皆大欢喜的途径。
有一次,托比大胆冒失地带我去妈妈演出的那家剧场。我们没有告诉妈妈。这是一天晚上,托比说晚场演出比下午场演出更为热闹。我穿了妈妈的一件衣服。我和她的身材一般高。梅格曾说过:「你会长成一根电线杆,会的。」珍妮特也加了一句:「要我说呀,皮包骨。」
「胡扯,」托比说,「你的身材会出落得修长而优美。」
托比的确会安慰人!
那是一件很简单普通的服装-妈妈扮演天真的姑娘时穿的-天蓝色。我眼睛的颜色是灰中带绿,穿上这件衣服就使之增添了一点儿天蓝的色泽。我往上挽起头发-滔天大罪-我们乘一辆双轮双座马车出发了。
这一晚玩得真痛快!我们谈笑风生,开心之至。妈妈出场时,我们紧紧地手牵着手。看见她,我们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
妈妈是一位出色的演员。她的观众如此众多,而且热忱地欢迎她重返舞台,我觉得这毫不奇怪。我们看见埃弗拉德在前排坐着。由于他在议会里的地位,不言而喻,人人皆知,所以他必须小心谨慎不让人认出是他。我估计,他会送妈妈回家并在我家过夜。
我很喜欢那出剧。演到伤心的地方我洒洒泪珠。托比把他的手帕送给我擦眼睛。我出门总忘带手帕。演出结束,男女演员还在谢幕,托比就连拖带拉地领着我挤出剧场。
「我想带你去吃晚饭,」他说,「以此结束今宵更饶有风趣。」
我欣然同意了。我想象着妈妈比我先到家,怒气冲冲,大发雷霆。我明白,因为我不仅把头发往上挽了,而且我觉得确实象十七岁了。
我们夹杂在人群里挤出剧场,颇为有趣。我们甚至还见到了威尔士亲王的御车,他正坐在里面呢。
「唯独这次带着公主,」托比说,「而不是后宫的妻眷。」
在乘马车回家的路上,我想到这一晚的胆大妄为,格格直笑,我觉得大长世故、广开眼界,更忍不住地哈哈大笑。
珍妮特看见我们进楼,没有吭声;不过,我看到了她嘴角露出的那种自鸣得意的狞笑。我知道她此时想的是我的妈妈。我开始感到她对妈妈没什么好感。她对梅格忙忙碌碌、终日辛劳忿忿不平。她总是把她所说的伦敦的污染与乡村的新鲜空气加以比较,并说她和梅格无须遭这份罪,在乡下只要稍有头脑就能自食其力、混出头的。
那天,我夜不能寐,我躺在床上思忖,生活是何等地激励人心,长大成人又是多么地奇妙美好啊。
我听到妈妈和埃弗拉德进楼的响声。
我眼睁睁地躺在床上,想到了她和我爸爸的相遇,想到了她去锡兰住在那座我认为使她惧怕的奇异陌生的房子里。我想到了阿欣顿上校和那串珍珠项链,尤其想到了克莱蒂。我纳闷,不知道有朝一日是否能见到她。但是,我压根儿也没想到即将发生的变迁。
那次看戏几天之后,我发现一个披黑斗篷的女人。我从卧室的窗往外看见了她。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家看,这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看不清她的脸,因为她的斗篷上有兜帽,拉得很低,遮掩了大半个脸。
我离开窗口,收拾好我的一些衣服,忙碌了十分钟光景之后,又走回到窗前。那女人仍在那里。
我一时冲动真想去问问她有什么事。后来我又觉得那样做太天真。可能她在等人,或者,也可能要去某地,但还为时过早。
「我说啊,你异想天开,」梅格曾对我说过,「你总不断地想入非非,一有了什么主意,你不是说就是做。话出口、事做了,想收回也不行了。」
丹顿广场来往行人络绎不绝,这儿并非小街背巷。啊,对了。她无疑是我妈妈的崇拜者之一。那就是答案。一个凝眸她所住的房子而且赞叹不已的人。
我站在窗口看见梅格匆匆忙忙地走回来。在她掏出钥匙正要开门时,那女人穿过马路跟她搭讪。梅格点点头,应了几声就进楼了。
梅格进屋关上大门后,我仍然站在窗口。那女人转身穿过马路又回到原处。她望着我家住的房子站了很久。这时,我相信她已发现我站在网纱窗帘的后面,因为我觉得她两眼直盯着我的窗口望。
我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是突然之间我感到毛骨悚然、脊梁骨都凉了。我站在那里,脑子里闪过一个可怕念头。正如珍妮特说过的一样,这好比「有人从你的坟墓上走过。」
似乎又过了很久-事实上可能只有几秒钟的时间-她才转身疾步走开了。我望着她的背影,心里怦怦乱跳。我觉得这女人有点不可思议。
我实在憋不住了,立即去找梅格。
她正在厨房里从包里取出刚替妈妈买回来的化妆品和缎带。
「你来看这个,」她说着,手里拿了一根玫瑰紫色的缎带。「我只能买到这种颜色的,恐怕不合太大的心意。跑遍了邦德大街也买不到更好看的。」
「真好看,梅格,」我说。「站在门外的那女人是谁?」
「女人!」她显然在聚精会神地考虑缎带以及跑遍邦德大街又没买到颜色合适的缎带的难处。「女人?」她又说了一遍。「不行,恐怕她不会满意的。玫瑰紫中的红色成分太重。她要鲜艳的天蓝色。你刚才说什么啦?」
「那女人,」我说:「那女人是谁?」
「哦,她呀……打听艾琳拉什顿是否住在这儿。又一个崇拜者。在她美足踏过的地上,这些人连走走也觉心里舒服。」
「她显得……与众不同。」
「乖乖,这些人形形色色,无奇不有。我见过的那些围着舞台门荡来荡去的人要叫你瞧见了,还要吓死你呢。我见过衣衫褴褛,形同乞丐的百万富翁,也见过冒充达官贵人的年纪轻轻、身无分文的浪子。你别去管这些人的外表。」
「好吧,」我若有所思地说,「照你说,这又是一个艾琳拉什顿的崇拜者了。」
「这就对喽。」梅格断然地说。
我无法全然不去想到那女人,她的形象时不迭地闯入我的脑海。后来,我把她忘得一干二净,因为这时发生了一件使我不知所措的事。
我和托比正同桌共读,突然他说;「莎拉,我就要出国了。」
我仿佛觉得壁炉架上的钟停住不走了;有人踢翻了我小心翼翼、一块一块拼凑齐整的一幅我的生活图画,而且就在他讲这话之前我并不认为他的形象十分高大。对我说来,这句话犹如世界末日的来临。
他几乎表示歉意地莞尔一笑。「唉,」他说,「总不能这样下去啊,是吧?我得做点儿事嘛……作儿子就得听父亲的话。当然他期望我有朝一日做出点儿业绩。正如他所说,我一直在『原地踏步,停滞不前』。现在他已做了安排。」
「托比!你出国!你不能走。我怎么办呢?谁来教我呢?」
他微微一笑,但笑得很凄惨。「现在你应当有一位专职女家庭教师或导师了。是时候啦。我只是暂时代替一下,是吧?不是正经地教……」
「不是正经地教!我从谁那儿也没有从你这儿学到的东西多。唉,托比,你不能走。」
他摇摇头。「没有办法嘛。最近我的父亲与我极其严肃地谈了。『托拜厄斯,』他说。你知道,他总管我叫托拜厄斯。我估计,他年轻时人家都叫他拜厄斯,这名字对他说来有点儿怪。拜厄斯!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自以不抱偏见、公正无私为豪。你知道,任何事物他一向都看到两面。」他知道我一定感到震惊,因此语无伦次地瞎扯一通。
「去哪儿?」我笑着说。
「印度……我们在那里的一家公司。」
「你们的公司?你是说你爸爸的公司吧。」
他羞怯地承认是那个意思,当时我就看出托比具有多面性。正如我已说过,他最爱讨论的内容之一就是事物的内在本质和表面现象的不统一。原来我以为他只是妈妈许多无足轻重的仰慕崇敬者之一-不咋够格上舞台,不咋配当她的陪伴,年龄还不咋大……不咋地先生。有一次,妈妈就这样叫他。我忿恨自己一向视而不见、熟视无睹。托比酷爱文学,是世界上最好的陪伴。我同任何人也不如与他在一起谈笑风生、情趣相投。妈妈其他所有的仰慕者加在一起--包括埃弗拉德在内-也顶不上托比。而且,他一直如此地举足轻重;有钱的托拜厄斯(年轻时叫拜厄斯)是他的父亲,此人参与几十家金融企业的经营,其生活目的--仅次于发财致富-就是把托比造就成与他一样的人。
我觉得自己天真无知到了荒谬可笑的地步,需要很长时间才能长成大人。
「他一直在等待时机,」托比说,「现在时机成熟了。」
「托比,」我忧伤地问,「什么时候动身?」
「三周之内。」
我扑倒在他的杯里,紧紧地依偎着他。
「镇静点儿,」他说着,一边笨拙地轻拍我的背,仿佛我噎住了似的。
「你别走。」我哀求地说。
「不行,莎拉。我总得做点儿事嘛,不能这样混一辈子吧。」
「干吗不能啊?」
「我做儿子的不能这样。我不能辜负他的期望。」
「这样你就可以嫌大钱,给你的儿孙留下。」
「远不止此。这犹如是与老头子的一个比赛。问题不在于有了钱还想发财。一个人有了钱,随之而来也就有了责任。对于我,这段时间只是一个等待的阶段……一个歇脚点。」
我觉得再也无法忍受,我不敢想象托比走后将会是什么样的情况。
听说托比即将出国,各人反应不一。妈妈大为恼火。托比一直很有用处,而且她也不愿失掉一个崇拜仰慕她的人。「老糊涂蛋,」她说,「父母绝不应当干涉。」她把藐视和嘲笑全都发泄到托比身上。「我估计他不咋敢做他想做的事。」
梅格说:「他早该走了。年纪轻轻的,在这儿鬼混总不是事儿。听我说,我会替他可惜的。我倒挺喜欢他呢。」
珍妮特得意洋洋地哼了哼。「她指望他会给她当一辈子听差吗?她又快弄到手一个了。」
然而,喉有我感到孤寂凄凉。
那最后的三周里,托比为我考虑安排了各种各样的乐事,但事与愿违,适得其反。我们去了圣保罗教堂里的低语廊、威斯敏斯特教堂里的名人墓,还去了圣詹姆士公园喂鸭子玩,但想到这是两人最后一次在一起游玩就毫无兴致与乐趣了。有一天晚上,他带我去看戏-不是妈妈参加演出的剧,而是一场大型情节剧《白银国王》。我欣喜若狂,心醉神迷,然而这只是瞬间的喜悦和幸福,不一会儿我又想到我和托比看戏这是最后一次了。
他亦悲哀忧伤。我揣测他在想即将离开我的妈妈了。我们乘坐双轮双座马车回家的一路上,谁也没去多想究竟能否赶在妈妈之前到家。
梅格狡黠地给我们开了大门。「他们还没到家呢。你上楼去吧。」
我走进自己的房间,站在窗口凝望着马车载着托比而去。
我睡不着。月已近圆,由于云沉风大,洒进房间的月光游移不定。想到托比,我有一种深切忧伤之感。
时已过午夜,妈妈还没有回来。演出结束后,她和埃弗拉德可能去某处吃饭了。
既睡不着,躺在床上也毫无意义。我索性起床,穿上睡衣,走到窗前。我不禁大吃一惊,倒吸了一口凉气。街对面站着一个男人,就在以前我看见那女人站的地方。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估计约莫四五十岁。又是在等着瞧一眼绝代佳人?我纳闷。看来他不象是逗留在舞台门口的那一类人。
我从遮住整个窗口的薄网窗纱跟前缩进身来,甩手抓着厚厚的天鹅绒幔帘。卧室里没有点灯,他当然看不见我,但路上有灯,我却看得见他。
他在等着瞧我妈妈一眼。
我又回到床上,但并不能入睡。我反复地想到未来,想到托比走后生活将是什么样子。我估计,妈妈会给我请一名女家庭教师。她不会考虑送我出去上学的,有时-尽管极其难得-她还想来家看看她的小西登斯呢。
街上响起得得的马蹄声,马车沿街驶来。这时我正站在窗前,只见妈妈和埃弗拉德下车进屋后,大门就关上了。那人仍站在街对面。我不知道他看见我妈妈与一个男人进屋时心里是何滋味。
我不明白这些人等在门口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使我充满了不祥之感,但是他们却一清二楚。这些人,我喃喃自语地说,无异于等在舞台门口要瞧她一眼的那些人。
我眼睁睁地躺在床上,开始受着胡思乱想的折磨。我想象到下面的那人如醉如痴地爱着我的妈妈,并难备在他们出门时开枪打死她或埃弗拉德。我心烦意乱,如坐针毡,差点儿要去找梅格问问清楚。她若不与珍妮特住在一个房间,或许我就去了,我相信,她们俩操着一口伦敦方言,能言善辩,要不多一会几就能使我在极度兴奋时产生的种种妄想烟消云散,恢复理智。
妈妈和埃弗拉德进屋大约一小时之后,我仍然没有入睡。我下床走到窗口,看见那人仍旧站在那里。这也丝毫不会使我产生任何睡意。
「他在那里干什么呢?」我自问。明天上午我一定去告诉梅格。
我打了一个盹儿,在埃弗拉德离开我家关门时才醒来。这时天已黎明。
我走到窗前望着埃弗拉德离去的背影。他身材高大,仪表出众,沿着大街往北走去。梅格曾经说过:「我估计,他迟早有一天会任首相。可惜有了她。我不知道这位太太做首相夫人是否合适。演员往往嫁给贵族。要我说呀,演员的生活是与众不同。」
紧接着,我看见那男人从树荫里走了出来。他一定在那里等了整整一夜。我望着他朝与埃弗拉德去的相反方向慢悠悠地走去。
为什么他要等这么一夜呢?尽管我困惑不解,但是,他终于走了,我心里犹如有一块石头落地。几乎就在这同时我酣然入梦了。
早晨八点半钟梅格走进我的房间,她责问我是否打算在床上睡上一天。阳光透过窗子浸洒进屋。大天白日,万物俱变。它,犹如一位善于安抚孩子的老保姆,把令人害怕、厌恶的阴影全都锁进了抽屉-不到天黑不准出来。
他只不过是无数仰慕者之一。他们望望心上人住的房子也是一种乐趣。作为一个名演员的女儿,我也有份。
两周之后托比去了印度。他没有来向我们辞行。他曾对我说,话别使人依依不舍、愁肠百结,而且,我们这样的知己朋友无须一番表白也知道永为朋友。
我感到孤寂凄凉。
梅格竭力抚慰我。「他总得走嘛。你知道,他年纪轻轻的不能这么玩一辈子吧。这段时间他犹如度假一样……长期度假……但是,生活中更正经的事儿多着呢。不错,他教你,那只是玩玩而已。现在没有借口了吧。你该有一位真正的老师教你了。」
珍妮特说:「告诉你,我不能容忍那种自视清高的女家庭教师。饭要给她送到房间里……趾高气扬、神气活现,就不能与我们一起吃吗?我说呀,在这里可不行。地方小,连女教师住的房间都没有呢。」
「只有到外边去上学校,」梅格插话说,「不过,小莎拉不愿意,她也不愿意。」
「我说了,这家不够大,不然,我有两条腿,马上就走。今天上午,我刚收到埃塞尔寄来的长长一封信呢……」
接着,她把农村生活较之城市生活的长处和乐趣颂扬了一番。梅格一边聆听,一边审慎地点头称是,然而她却一如既往,留下来服侍我妈妈的决心毫无动摇。
「啊呀,梅格,」我哭着说,「我也舍不得让你去啊。」她听到这话,当然乐不可支,不过,她扳起面孔说:「好吧,你得听话,就这样吧。」
珍妮特抬头仰望天花扳,仿佛要征得苍天准许似的。她对着手里正在做着的糕饼嘟囔说:「一些人-我估计指的是妈妈、我和梅格-就是难于理解。」
埃弗拉德的妻子将要提出与他离婚。为此目的,她雇的一名侦探已监视到他频繁出入我家。因此,妈妈肯定要受到传讯,而且,由于妈妈的名气和埃弗拉德在议会里的地位,必定要引起一场公愤。
埃弗拉德在任何情况下似乎永远是一个不露感情的人。对此,托比和我都曾嘲笑过。我说过,即使有人通知他家里起火,他也只会是稍带吃惊地说:「啊呀,真恼火。」我们经常为埃弗拉德想象出一些戏剧性的场合以及他可能做出的反应。我想,这样玩虽然孩子气十足,却逗人发笑。梅格常常嘴角带笑地听我们在说些什么。「瞧你们俩!」她说,「或许,我搬几块砖头来给你们玩吧。」但是,我知道,她喜欢听到我们哈哈大笑,并且她自己也给埃弗拉德的镇定自若、无动于衷逗乐了。有一天,她说:「我不明白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到这地步。」接着,她隐晦地补充说,「男人!男人的事我知道得不少。我从来不与他们罗嗦。可以说,我从旁看得可多呢……人们不是常说旁观者清吗?」
再说埃弗拉德吧。他碰上了这一件倒霉事。遭到揭露!整个政界都将知道他和一个出名的女演员私通。人们并不希望未来的首相有如此这般的密切往来。「我可以出一英镑对你的一便士打赌,」珍妮特不无得意地预言说,「在议会里他算是完蛋了。」
我心想,如果托比没有走,我们可以一起商量,他会告诉我他认为最后会有什么样的结局,那多好哇。我估计,他们手里已有了证据……所谓的无可辩驳的证据,一名侦探亲眼看见埃弗垃德于夜里十二点半钟进我家,清晨六时离开……不仅一次,而是多次。
妈妈的反应极有戏剧性,这也在意料之中。她在卧室里踱来踱去-但此次扮演的是一个悲剧角色。
「这件事对她正在演的那个剧会有什么影响呢?」我焦急不安地问。
「我估计要挤破剧场的大门,」梅格说,「人人都要瞧一眼那个淫妇。」
妈妈怒不可遏。她说她不是那种人。那个女人惹起这轩然大波,她恨死她了。那女人背后一定有人支持和指使,他们指望以求一逞。她一个人是绝想不出来的。
我真正同情的是埃弗拉德。我知道,一场公愤对他至关重大。前不久查尔斯狄尔克爵士因离婚案被搞得声名狼藉,亲者痛、仇者快。埃弗拉德平步青云,即将出任内阁首相。这件事葬送了他的政治生涯。
埃弗拉德没有再来我家。否则,那就愚度至极。妈妈焦急烦闷,抑郁愤懑,反复无常。
有一天夜里,她独自从剧场来家。这是在事情败露之前,是一个凄楚惨淡的夜晚。梅格看戏去了。珍妮特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不停地咕哝说什么这一来要散家了。她旁敲侧击地说。我的妈妈得安分守己地过日子了。该有所收敛。或许回到她的丈夫那里,那才是她的归宿。当然,那就是说,珍妮特可以带着梅格到达麦加、瓦尔哈拉或者极乐净土等人们认为是理想境界的地方了。
妈妈径直走回二楼她的房间,过了一会儿,她来看我。我从来未见过她如此坐立不安、精神恍惚。
我躺在床上。她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望着我,仿佛在仔细地打量我。她终于开口说:「西登斯,这件事搞得一场糊涂了。」
我点点头。
「将不可收拾。有时,人可以变得阴险毒辣。好在你没有出去上学。孩子之间有时也会相互厌恶的。不过,不会有你什么事。首当其冲受到恶意中伤的是我们这些引人注目的人。」
我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这件事将给弄得面目全非。你知道,我爱埃弗拉德。」
我相信她确实爱埃弗拉德。他不同于爱慕妈妈的其他男人。在她的生活中,埃弗拉德一直对她产生着影响。她自己也知道在危急时刻更需要这种影响。
「当然,」她接着说,「他一直担心会暴露。对于他,循规蹈矩、依从习俗地过日子尤为重要。他确实是依从习俗的,可是并不情愿这样子。但是,你知道,我们俩相爱。我知道我们俩迥然不同……个性和一切方面……可是,我们俩是天生的一对,你明白吗?」
「明白,我当然明白喽。」
「人们会说得非常可怕。我不知这会对他和我们有什么样的影响,这会毁掉他的政治生涯。你知道我心里怎么想……我有责任。」
「自己做的事只能怪自己,不能怨别人,」我引用托比的话说。
她满腔愁闷地望着我。「小西登斯,」她若有所思地说,「不小啦……长得很快嘛。懂得生活的道理了。谁告诉你的?我想是托比吧。」
我说是。「他教我明白了很多道理。」我说。
她攥紧拳头,显得非常生气。「他不应该走。他该敢于和他的父亲顶。勇气他是有一点儿,但一向都不咋够。」
「你怎么这样说呢!」我气愤地大声说。「也许,他走比留下需要有更大的勇气呢。话说回来,他不能继续这样荒废青春吧。此外。他喜欢他的父亲。不了解别人的情况,谁也不应该判断别人做得对不对。」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然后慢慢地笑了。「有道理,亲爱的孩子,非常有道理。往后的几周里,你得记住这句话。我要给你讲清楚。我们难得在一起谈心,是不是?」
我欣然同意这句话。
「埃弗拉德是我唯一的心上人,」她说。
我想到了爸爸,并且她也知道。
「那个嘛,」她接着说,「不过是一时的过失。十七岁的姑娘懂得什么爱情?我承认曾有过情人,但是,埃弗拉德不同。过去我们经常想等她死后我们就结婚,到他的乡间庄园去住,他在威斯敏斯特还有一座房子。本来我可以成为议员的贤妻。看来,你不信。不过,说说这些事也好,埃弗拉德相信会那样的……要不了多久。可是,有她在……她一直是个绊脚石。他被她拴得死死的。」
「他和她结婚,以前一定也爱过她。」
「那多少是-件包办婚姻。两人都是仕宦之家……有钱有地的贵族。这种事你是知道的。当时他很年轻,不知道她的家族有这种遗传的精神病。蜜月后不久,她的病症变得明显起来。其实,在家里常有护士护理她,暂时也不得不送她进疯人院。象埃弗拉德这样一个人……声名显赫,在议会里深孚众望,弄一个这样的老婆套在头上,你能想象吗?」
「埃弗拉德真可怜。我经常觉得他看上去郁郁不乐。」
「正是他的忧伤吸引了我。奇怪得很,是那样。你的爸爸也是神色悲哀,才引起我对他的注意。也许,阴郁、悲伤对我有感染力。不错,是有感染力。我要使他们笑逐颜开,使他们欢乐愉快。后来,我渐渐意识到埃弗拉德身上的可爱之处。他聪明,不同于任何其他人。这也是相形之下而产生的魅力……不过,这魅力……一根强劲的铁纽带把我们紧紧地连结在一起。西登斯,我们深深相爱,如胶似漆、即使这件事临头我们也毫无悔恨。」
「会出什么事呢?」
「他们将借此大做文章。报纸也将大肆渲染。以前就有过查尔斯迪尔克爵士的先例。你不知道那件事。」
「我知道。」
「呃,你知道那外事葬送了他。这件事也将毁掉埃弗拉德。在议会里他有冤家对头。肯定有。赫赫有名的人总有冤家对头。还有他的政敌。他们一定会象猎犬般地追逐他,紧逼他。你知道。我也有仇人。我们的那些仇敌,他们一定将举行一次露天集会。」
我竭力抚慰她,告诉她这场风波即将过去。
「不会的,」她说。「这事会发生变化。她的背后有人……驱使她这样干。她一个人是绝干不了的。她仅仅是一颗炮弹而己。而这样事情会更糟,肯定是这样。」
我提醒她怎么就看到阴暗面呢。或许根本不会出什么事。或许人们的注意力会转移到其他事件上。这是常有的事,不是吗?
我送她回到房间、安置她上床。我给她拿来了热牛奶,里面加了点儿梅格知道的安眠药。她打盹了,我才离开。
我重又回到床上,心里想结局将会如何呢。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即将要发生变迁。
开始时,报纸上仅仅是只言片语-没有点名,也含糊其词。政界一位知名人士的妻子即将起诉离婚。「据私下传说,牵涉到一位有名的女演员。」
又过了几日,此事轰动了世界。我听到报童沿街叫喊:「艾琳拉什顿卷入离婚案。与政界一知名人士有关。」
妈妈整天关在房间里浏览各种报纸。珍妮特洋洋得意,趾高气扬。「好哇!你瞧给一个女演员当佣人有什么好结果!」她寓意深长地说。梅格嘴唇紧闭,不发一语。以前她服侍过的小姐都嫁了名门贵族,高尚体面,没有一个是低于爵士的。这一次倒好!「一塌糊涂!」她评论似地说。
报社记者半路拦截妈妈。他们站在我家门口等她回来。他们还闯进剧境。正如梅格所说,这对演出大有好处。人们蜂拥到剧场就是为了瞧她一眼。
她同往常一样显得若无其事。她的确是一位名副其实的演员,她对此时此刻她所扮演的角色甚至还颇为得意。她忽而是放荡不羁的淫妇,忽而是遭损害、受凌辱的清白少女,忽而又变成遇事不慌、勇敢无畏的女性。在一定程度上,这样做她还颇为欣赏。我相信,她想到一个角色,就以该角色的面目出现,大概可以从中得到某种满足吧。
她和我谈心比以前多了。是她认为我逐渐长大成人,应该知道正在发生的事呢,还是她想念埃弗拉德,需要有一个人说说心里话,究竟是何原因,我不得而知。
埃弗拉德曾给她写过一封信。他说等这场噩梦过后,他摆脱了羁绊,他们俩就一起远走高飞。当然,他们不能结婚,因为还有我的爸爸在,然而他想知道是否能与他做出某种安排。
「可怜的埃弗拉德,」她叹息说。「他的心灵高尚。想想看,这事对他多么至为重要。这说明他对我一往情深,陷入这种关系也在所不惜。最亲爱的埃弗拉德啊!也许有朝一日一切安然无事。但是,跟前我们得面对这场可怕的痛苦折磨。我们还得有思想准备,人家将会追根刨底把过去的事情统统抖搂出来,而且是别有用心,恶意中伤。唉,西登斯阿,这对我们都是难于忍受的折磨啊。」
「主要是对埃弗拉德的折磨,」我指出,「他将失掉前程。」
她脸色阴沉,点了点头。「显然,他必须辞职。他搞了一辈子政治,这一下完了。」
我想:若为爱情故,一切皆可抛!我不知道此时他的心情如何。他深爱我的妈妈,我毫不怀疑;他俩的风流韵事无人知晓时,他还可以从事他的政治;那时,他生活得惶惶然不可终日,岌岌可危,现在危险已降临到他的头上。
忧郁笼罩了我家。一切都变了样。唯独珍妮特心满意足,得意忘形,因为她认为这样可能就不再需要梅格帮佣,她们可以立即动身去埃塞尔的乡间乐园了。
妈妈的演出场场客满。但是,一天夜里在她离开剧场时,几个人拉大了嗓门对她吼叫,干脆骂她淫妇。她听惯了奉承和颂扬,所以感到心烦意乱,狼狈不堪。
进屋时她哭哭啼啼,梅格为她配制了一剂特别饮料让她喝了好睡觉。我在房间里忙碌一阵,替她梳头,用粉红色缎带挽起她的头发,然后安顿她上床睡觉。
她可以心甘情愿地扮演眼下需要她扮演的各种角色。有伤风败俗的女人;有道德高尚的抹大拉的马利亚;有千夫所指,但自己还莫名其妙的清白无辜的女人;有决心仟悔,从此虔诚忠孝的女人……这些人物她都一一试着扮演过。但是,眼前的事实冷酷无情,不容忽视,而在她正视现实时,她又陷入深深的忧郁和悲伤之中。
我同情她,因为我知道她这位天之骄子是无法懂得为什么生活竟然如此残酷以致完全改变了的道理的。
「真正的麻烦到审案时才开始呢,」梅格未卜先知地说。
珍妮特仰望天花板。「这些记者是瞒不住的。事情将会统统给捅出来。他们会规定那天为公假日,你知道。对我们大伙都是一件好事……就出在我们住的这幢房子里。」
「你再这样说,没有好处,」梅格反驳道,「太太会平安闯过这一关的。你等着瞧吧。」
「或许她可以跑,」珍妮特暗示说,「以前她就跑过一次。」
「倒是一个好主意,」梅格评论似地说。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离开庭审案只有一星期了。妈妈开始有点儿心烦意乱、坐卧不安。她惧怕的是法庭将会做出什么样的判决。我听到珍妮特和梅格议论此事。
「他们将会翻旧帐、创老底,」珍妮特说,「她结婚的事,为什么离开他。我相信,一些丑事将会宣扬开。」
「天哪!每件事都捅出来!这些人从来不顾事实真相。」
「哦,我敢说,有事实真相他们就足够啦,」珍妮特狞笑着说。
现在,妈妈确实忧心忡忡,焦虑不安了。一周以来,她身体不适,没去剧场,剧已停演。家里的紧张气氛几乎难以忍受。为准备对付即将到来的审判,我们都在锻炼自己的意志。
接着,灾难降临了。我听见报童在叫喊。我买了一份报纸,黑色大标题在眼前舞动着。我只觉得一阵恶心。这一切变化如此之大,而且富有戏剧性。早先的一场不祥之梦,现已转为一场噩梦。
埃弗拉德赫林福德死了。
他在威斯敏斯特自己家中的书房里开枪自杀。
起初的几天里,压倒一切的是某种病态反常的激动。梅格上街买回各种各样的报纸,我们大致看后才给妈妈送去。
埃弗拉德死后的几天里,各家报纸均以显著地位报道了这一消息,还登载了不少他的照片以及有关他前程无量的文章。我不禁觉得在他死后这些报道把他的形象描绘得比他在世时更为高大、光辉夺目。出任首相的可能性变成了确定无疑之事;他在辩论中讲过的情趣横溢、辛辣尖刻的话语亦被引裁。《为了一个女人的爱,前功尽弃,身败名裂》成了大字标题;当提到那女人就是艾琳拉什顿时,用以激发读者的憎恶或同情的弹药就更多了,两者何以选择则取决于当时哪一种感情更具有感染力。一家报纸写道,埃弗拉德事实上是一个「堕入情网」的殉难者,「作为一个丈夫,他多年一直关怀照顾患病的妻子,后来迷恋上一个世人皆知的美人。」同一天,他又被说成是一味追求女色的一个流氓恶棍,说他骗取了同僚的信任使人们把他当成了正人君子。
我认为当时我不由地渐渐变得愤世嫉俗,在我后来的生活中,从未丢掉这种对不合理的社会和习俗的憎恶。我虽是十六岁,但还不至于天真无知到相信他的那些同僚所说的话。现在由于丑闻败露,他们气急败坏,然而他们对埃弗拉德与我妈妈的关系并非一直一无所知。妈妈是名演员,无人不知晓,这种关系绝逃不过世人耳目。何况,他经常去看她的戏。只是在他的妻子决定申请离婚时,他们俩的来往才变得如此耸人听闻。
应该吸取一个教训。在世人心目中,犯罪不过是轻描淡写的遗憾之事,而被揭露却是十恶不赦的滔天大罪。换句话说,犯罪本身并不可悲;而公诸于众则令人发指。
埃弗拉德似乎认为,于众人有利的上策是结束自己的一生。妈妈泣不成声,说他自杀是为了保全她。我确实听说她曾写给他一些欠慎重考虑的信件。这些信他一直妥为保存,现在均落到律师手中。我觉得,因为他知道我都了解他些什么。他当然认为唯一高尚的举动就是自杀了。
报纸还刊登了埃弗拉德在英格兰中部的乡间宅第赫林福德庄园的照片。照片是在光线阴暗的时候拍摄的。即便当时没在下雨,也随时将下雨。不过,他那病妻住的房子一定要显得阴郁朦胧,所以就那样地拍了-一座高大的灰石楼房--荒凉凄惨、阴森可怕。但是,我也可以想象到当草坪四周灌木花开、熠熠阳光照耀时这座房子的情景--绝然不同的一幅画面。然而,既是不幸之家,就得象个不幸之家的样子。
此类事件当然只是轰动一时,犹如昙花一现。人们毁了前程,他们只得自食其果,自作自受,但就公众的兴致而言,幸好那只是事过境迁,瞬间即逝。
大约一星期后,报纸不再提及所谓的赫林福德一拉什顿事件了。埃弗拉德已死;他再不能以他那辛辣尖刻的诙谐幽默使议会的议员们愉快满意或仓皇失措了;他再也不能去看妈妈演出、陪她来家了;再也不能在财务上给她指教和广泛地用自己的智慧来赞助她了。她惘然若失,不知所措。幸好埃弗拉德想得周到,她并非手无分文。他已极其明智地将她为数不多的钱投资入股,但是没有当演员所得的薪水,单靠这点钱是不够维持生活的-而且她大手大脚,挥霍无度。
她说,不久她就得工作;但想到将受到何种对待时她又忐忑不安。不把她当偶像崇拜,她是绝受不了的。观众不友好,我知道,会使她丧失信心和勇气。以前我曾几次看过她的演出。看见她出场,听到观众高兴得气喘吁吁,紧接着掌声雷鸣,望着她脸上的幸福神色,这一切都曾使我激动万分。如果观众不捧场-或者更糟糕,表示恶意,我真不知道将会出什么事。我想那正是她所惧伯的。
与汤姆梅勒洽谈会晤的时间也长了,珍妮特领他进屋时,我看得出他不再同往日一样信心十足。他一反常态。进屋时没有高声减:「瑞尼,有了。这儿呢!」托比和我经常好笑他,而且他的这句话成了我们的口头语。这一次汤姆来我家,他颇为严肃。他和妈妈在客厅里谈了很长时间。
他走后,我估计洽谈并不圆满。
我去妈妈房间时,她高声喊道:「到伦敦以外的地方去演!你能在地方上看到我的演出!这是那傻瓜提出来的。『瑞尼,让他们歇一阵,』他说。『他们需要……歇一阵。』抛开我,歇一阵。你听到过这种胡说八道吗!」
一连几天她不停地骂汤姆。他算个什么总管?他想不让我在伦敦西区演出呢。
我们-梅格与我-尽量劝慰她。我知道,此事无论对梅格还是妈妈都是沉重一击。她想到她以前服侍过的太太们所炫耀的桂冠和草莓叶,想到自己的青春芳年全用于服侍一名女演员上,而现在剧场总管竟提出要她去外地演出。想到这,她也大为震惊。
妈妈一时仍无什么角色可扮演,忧郁宛如黄色浓雾一般沉沉地笼罩着丹顿广场。
这时候,两位姑姑到来了。
她们的信是写给我妈妈的,我把信和她的早餐托盘一起送进房间。信封上的字体大而刚劲有力。我倒希望这封信是一个演出新剧的建议,那正是她的愿望。
我整理好随信寄来的钱,走进妈妈的房间。
她正在睡觉;几周来她显得有些苍老,但睡着时的面容依然象个孩子。我放下托盘,轻轻地亲吻了她。她睁开眼睛,淡淡地笑了笑。我用枕头垫在她的背后让她坐起来,把托盘放到她的面前,信在上面支着。她立刻一把拿起信。
「谁还……」她撕开信便读起来。她一边看,脸上露出一丝苦笑。突然,她哈哈大笑起来。
「来,你听听这一段:『亲爱的艾琳:不消说,我们已听说了所发生的令人痛心之事。虽然我们已久不见面,但是我们并没忘记你是我们家的人。我们想于二十三日四时去看望你……』」
她紧蹙着眉头说:「啊呀,就是今天呀!」
「『我们住在布朗旅馆,过几天就返回葛兰居庄园。我们想到,签于所发生之事,你也许要帮助和劝慰。要为孩子考虑考虑。』」
妈妈望着我,点了点头。「指的是你!」她说。「信上署名是玛撒阿欣顿,她是你的姑姑。这个『我们』用得不庄严高贵。她们是姐妹俩,玛撒和梅布尔。梅布尔与玛撒形影不离,亦步亦趋。」
她又转过脸看信。还有一句附言。
「『我们有一个建议,见面再谈。』」
想到即将与我的亲戚见面,我心情激动,但是妈妈却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她们就是这样,」她说,「还相当急呢,你说是吗?『我们想于四时来。』她们怎么就知道那时我在家呢?我倒有意要出去呢。那就有意思了。我猜想是梅格告诉她们的:『要见拉什顿小姐,你们需要事先约定啊。』」
「难道你不想听听她们的建议吗?」
「我相信,无论她们说什么,都不合我意。」
「你们一定多年不见了。或许她们变了呢。」
「阿欣顿家的小姐们今生今世变不了。从九岁到九十九岁她们都是贞操德行的楷模。」
「无论怎么说,她们是我爸爸的姐姐啊。」
她郁郁不乐地看着我。「大概我最好还是留在家里。我应当给你扎好辫子,那样显得清爽些。她们会要你怎么办,我也不知道。」想到这,她乐得忍不住地笑。我也很高兴,因为一段时间以来我从没见她这样笑过。
我们用了半天时间做些准备。珍妮特赶做烙饼和糕点。梅格又一次乐滋滋地替妈妈梳妆打扮成一个角色,因为她显然把这即将到来的会面看作是一出剧中的一场。当天上午妈妈讲了不少两位姑姑的事,一边讲还一边模仿:玛撒犹如一艘投入战斗的军舰,盛气凌人,不可一世;梅布尔虽不及玛撒飞扬跋扈、令人生畏,却也不可忽视。
「我们去锡兰前在阿欣顿葛兰居庄园住了三星期,」她说,「真是度日如年。哎呀,她们非常非常循规蹈矩,按《圣经》里的条条办事。偏偏天不从人愿,给了她们拉尔夫这个兄弟。拉尔夫这个人,离经叛道。这是对他两个姐姐权势的影响,对那座阴森可怕的古老庄园的反叛。」
我迫不及待地想见她们。我身穿一件白领、白袖的藏青哔叽上衣,头发整齐地编成两根辫子,扎了一根海军蓝缎带。
四点整,出租马车在门前停住,两位姑姑下了车。她们一身着黑(妈妈事后说,象两只乌鸦),身材高大,腰杆笔直。可能因为我太年轻,我觉得她们犹如古人。我当时想,她们大概五十开外。玛撒比梅布尔大两岁。
玛撒-我一眼就认出是她-正步行进,向正门走去,梅布尔稍微拉开一点距离跟在她身后,甚至敲门声也犹如专横独断要门自动打开的命令。梅格领她们进了客厅。我知道很快就要命令我出场,我在等待召唤。命令下达了。
我走进客厅。显然,她们一直在等待这个时刻到来。我意识到两对炯炯有神的乌黑眼睛在审视着我-是的,还有她们戴的黑大理石装饰发出的刺耳声。凸出的胸脯上挂着的和耳朵下吊着的珠子一起一伏。两入颈前都别着大浮雕宝石饰针。她们俩穿的长裙一直拖到地面。
「这是那孩子吧。我想是莎拉吧。」
我大胆地抬头望着那对寒光刺骨的深褐色眼睛里射出的凝视目光。
「是我,」我回答,「我想,你是玛撒姑姑。」我转身面向另一个。「你是梅布尔姑姑。」
我反应机灵,玛撒姑姑似乎颇为满意。她接着说:「客观情况使我们以前不能相见,实为莫大憾事。」
「客观情况」当然是指坐在沙发上、秀丽优雅的妈妈了,她的穿着打扮都极适合今天需要她扮演的角色-一件在某个剧中她曾穿过的淡紫色薄绸茶会服。她喜欢的服装都保存着。我想,她穿上它们就能想象自己当时曾穿着这些衣服扮演过的角色。这一件,我记得,是扮演一个出身卑微的美貌少女时穿的,她嫁给了一个富人,不得不面对他的一家。我多次看过这出剧,知道她今天将取何态度:妖媚迷人,心地纯洁,想入非非,还有点儿爱捉弄冷漠无情的亲成。
她们没有理睬我的妈妈。玛撒对我说:「嗯,现在,我们认为应当言归于好。我们知道近来这里发生的事,」-梅布尔微微摇了摇头,显然表示厌恶和不赞成-「至少,我们认为有责任来看看。我们是有一个建议。」
「我相信,妈妈和我都想听听,」我说,「谢谢你们的光临。」
玛撒看起来似乎头上确有光环,可能因为我生长在这样的环境,我的眼睛看不见。「我们有责任,」她低声说。
珍妮特冷淡无礼地端茶进来。
「好孩子,你给敬茶,」妈妈说。
姑姑的眼睛盯着我,我觉得有一股强烈的欲望妥叫她们瞧瞧,虽然我家是唱戏的,而且刚刚卷入了一次严重引起公愤的事件,但我们是懂得规矩礼貌的。我也在演戏。这样做在可能出现难堪的场合是有用的。
「加奶油?还是加糖?」我问道-先是玛撒姑姑,其次是梅布尔姑姑,然后是妈妈。
我把茶端到妈妈面前时,她向我做了个鬼脸。
「艾琳,我看得出,你没怎么变。」玛撒姑姑说。
「谢谢,阿欣顿小姐。你也没怎么变。」
「我们感到非常不幸,」梅布尔插话说。「我们不让佣人看到报纸……好在没怎么提到阿欣顿这个姓。」
「这是舞台生涯一个有利之处,」妈妈不以为然地说。
「我们来是要了解,」玛撒姑姑迅即说,「你的境遇如何?」
「境遇如何?」妈妈反问。
「我断定,你再也不能……演戏了吧。」
「你那样说,根据什么呢?」
「人们一定毛骨悚然,你和那个,呃……政界人士……的关系。」
「阿欣顿小姐,人们乐意毛骨悚然。」
「我相信那样的人寥寥无几。你是我们的弟媳。」这句话听起来犹如大难临头。「莎拉是我们的侄女。我们来的目的就是要给她一个家。她是我们弟弟的女儿。我们将负责让她受到与之相称的教育,她将被抚养成人。」
我想要大声表示反对,两眼哀求似地望着妈妈。
「我女儿和我从来没有分开过,」她说,「而且我们永远也不分开……除非到死。」
我觉得这句话与她今天扮演的角色不甚相称,并且想要笑。我想到她把我紧紧搂在杯里徒步离开水汽蒙蒙的丛林中那座幽暗屋子的情景,耳边响着梅格的声音:「这样做对她的职业没有什么好处,但她还是把你带了回来。」
「孩子在这里,你能给她什么呢?」玛撒姑姑问。
「母爱,」妈妈漠然地说。
「可惜你在……在……以前并没想到母爱啊,」梅布尔姑姑开腔了,但是玛撒姑姑瞟了她一眼后,就又不说了。
「你应当考虑这个问题,」她说,「她是拉尔夫的女儿。我们有一定的责任。」
「我倒认为他和我有这些责任,而不是你们有责任。」
「可能你无法履行这些责任,」梅布尔不是轻易地就能驳倒的。她说,「拉尔夫生性没有脑筋,又离得太远。无论如何他的女儿应当在英国抚养成人。她的教育问题怎么样啊?她应该上学。她有女家庭教师吗?如果请了,我们倒愿意见见她呢。」
「她一直由一位……私人教师教。」
「一位私人教师!一个男人!这对一个年轻的姑娘不大合适吧,不过,或许在一家……」这话是梅布尔说的。她似乎有个习惯,一看到玛撒的眼色就欲言而止,光说些半截话。
「我们正在请一位女家庭教师,」妈妈说,与其说她讲的是实话,毋宁说她为刚才说漏了嘴而悔恨莫及。
「在某些家庭里请女家庭教师很有效果,但是象这样的情况,我倒建议送孩子去上学。这就牵涉到莎拉是否继续留在这儿的问题。」
「继续留在这儿!要知道这儿是她的家啊!」
「不错,是她的家,但是现在这种情况……」梅布尔又开腔了。
「在阿欣顿葛兰居庄园雇一名女家庭教师不也一样吗?」玛撒打断梅布尔的话斩钉截铁地说,「对一个豆蔻少女来说,要紧的是应该让她在秩序井然的社会中的一个规矩人家长大成人。」
「我们就是个规矩人家啊。」妈妈说。
玛撒姑姑叹了一口气。「报纸上说的够多的啦。艾琳,我直说吧,孩子继续留在这里不好。」
「我要跟着妈妈。」我说。
两位姑姑望着我。玛撒姑姑点了点头。「值得赞扬,」她说,「但并不聪明。我们是来履行我们责任的。艾琳,我不知道你经济状况如何,不过,我想不太好吧。拉尔夫不会资助你。他一向手头很紧。我想你现在没有演出吧……如果你称之为演出的话……至少目前是如此,而且维持这样一个家也要很大的开销。还有那两个女人……我估计,就雇了那两个佣人吧。太少了,也忙不过来,但是收入不高是吃不消的。」
「很快我就要工作了,」妈妈说。我想,她此时已不再演戏又回到现实之中,所以显得有点儿沮丧。她转身对我说:「莎拉,我的儿,到这边来。」
我走到她跟前,她抓住我的手。
「你的两位姑姑提出要你住到阿欣顿葛兰居庄园去-是一座位于埃平森林中心的很好的老房子。你是拉尔夫阿欣顿的女儿,在那儿你可以过得很好。」我看得出,我们俩又在演戏了。这是弃子一场。为了孩子的利益,年轻美貌的母亲做出她一生中的重大牺牲,把孩子交给富有的亲戚。「好啦,我亲爱的。这对你会更好。你会过上体面的生活,既有社会地位又受人尊敬,作为阿欣顿家族的一员,你将受到与之相称的教育。现在,你只需要跟我说一声再见就行了。」
她想要我扑到她身上,搂住她哭哭啼啼地说:「妈妈,最亲爱的妈妈,我绝不离开你。」她已经摆好了架势。两位姑姑在望着我,而我呢,却看着舞台脚光后面的观众。我几乎可以听到舞台监督的命令「落幕!」
我沉着冷静,平淡无味地说:「玛撒姑姑,梅布尔姑姑,你们提出要我去阿欣顿庄园,谢谢你们二位的好意,但是我不能离开妈妈。」
妈妈不耐烦地动了动。二位姑姑继续在喝她们的茶。
「你应当考虑我们的建议,」玛撒姑姑说,「我们住在布朗旅馆,周末才回去。」
她们走后,我们又谈了很长时间。
妈妈说:「我为你感到骄傲,非常骄傲。你告诉她们保持她们的高尚体面时态度从容不迫,妙极了。」
「当然我绝不离开你,」我反驳说。
她拍了拍我的头。
「瞧她们那样子,活像两只老乌鸦……」
「而你呢,却是一只极乐乌,」我加了一句,「既然我们都成了飞禽,我是什么呢?也许是只小孔雀-这样一群羞怯谦恭的鸟,总是尾随一只艳丽夺目的鸟丈夫。这比喻可能不妥当。一只鹪鹩更好些。」
「我肯定她们会替你找一个丈夫。某个乡绅子弟,也许是英国国教的一位栋梁。哎呀,西登斯,你会厌恶那种生活的,但是……但是……」一时她似乎丢弃了爱说笑话的习惯。「或许那是上策。」
「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是拉尔夫的女儿,将受到你应受的培养。你将得到很好的教育、训练有素,适合进入社会,那你就摆脱这……这不好的名声了……」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她并非逗笑。「我为你着想,」她接着说,「为你的。」突然她紧紧抓住我的手。「汤姆,」她又继续说道,「对未来并不甚乐观。」
我觉得心都凉了。难道她是说再也不能演出了,难道不久前喧闹着看她演出的人在冷落和抛弃她吗?
她慢吞吞地说:「我会有一些角色……但不会合适。你知道那件事损坏了我的……我的形象。」
「演员就是演戏,应当忘记什么形象不形象的,」我说。
「哎呀,讲得真妙,」她回答,她似乎判若两人。是的,她的嘴角已出现了皱纹,以前我没注意到。埃弗拉德的死使她变得苍老。他已付出代价,她相信她自己也必须付出代价。
她继续说:「或许,我花钱没有节制,几乎没有积蓄。埃弗拉德有时送给我的礼,已谨慎地投资入股了,这是一笔钱。我得买衣服……还要好衣服。我得维持这个家。物价高,还有珍妮特和梅格。你知道,一个人没有进帐时……」
我惊愕不已。在此以前我从没想过钱的问题。
「因此,你知道,」她慢吞吞地说,「一个人不应当忘掉姑姑呀。」
我紧紧强住她。她似乎从中得到某种安慰。我说:「瞧你说的,好像我要离开你似的。」
此时此刻我感到我俩亲密无间。
第二天她去见汤姆,并且徒步赶了回来。我想,这次会见一定很扫兴,她也要考虑今后的日子。路上她遭了瓢泼大雨,到家时浑身淋得透湿。几天之后,她患了重感冒。以后她就经常患重感冒。她的身体不佳,因为埃弗拉德的死对她的打击比我们原先想象的要大得多。
两位姑姑再度来访。这一次,妈妈似乎病得很重,躺在床上,所以她们在客厅里单独和我谈话。她们向我指出:一方面她们敬佩我对妈妈的感情和忠孝,另一方面她们认为我拒绝与她们生活愚蠢至极。
我对她们表示谢意,但仍坚持和妈妈生活。
「我们已写信给你爸爸,告诉他这儿最近的事,」玛撒姑姑说,「毫无疑问,他会讲明看法。我们相信,他一定希望你跟着我们。」
「关于我爸爸我知道得太少,」我回答,「我一点儿也记不起他。」
「令人痛心和丢脸至极,每当我们一想到……」梅布尔姑姑开腔了。
「发生这种事,」玛撒姑姑打断她的话,「最好还是把它们忘掉,并用我们的模范行为使自己相信我们将尽力解除他们所造成的痛苦。」
妈妈遗弃爸爸;她和埃弗拉德之间以后所发生的事,无论如何我是没有责任的。听到她的话我感到有点儿忿忿不平;然而,早几天似乎完全不可能的事现在却变得有那么一点可能了,我又感到焦虑不安。
玛撒姑姑说:「本周末我们就回去。如需要我们,你可以写信到阿欣顿葛兰居庄园。梅布尔,把我们的名片给她。」
梅布尔从手上的包里取出一张名片递给我。「此外,」玛撒姑姑接着说,「一两个月之内我们还要来伦敦,或许,那时候你能给我们一个答复。我们仍住在布朗旅馆。在此之前如果你希望和我们联系,可以写信寄到葛兰居庄园。」
她们再次来我家时,情况并没有多大变化,只是有传说讲妈妈参加盛况空前的一出剧的演出-扮演一个她以前演过的角色。当然,她情绪大振。虽然事情绝非同以往一样,但我们正逐步摆脱当初命运似乎跟我们作对时那种郁闷沮丧、心灰意冷的心情。
我再一次斩钉截铁地对两位姑姑说我绝不离开妈妈。她们极其不满,责问妈妈对我的教育她做了些什么。妈妈含糊其词,推委回避。玛撒姑姑说,不能想象阿欣顿家的一个人竟是文盲,因此他们甚为关切。妈妈说,我从四岁起就自己学习阅读,以后一直埋头书本。她相信,难以找到我这样大的孩子对英国文学如此通晓。
「还有其他课程呢,」梅布尔姑姑咕哝说。玛撒姑姑表示同意。
我认为,她们走时十分郁郁不快。
「我相信,她们确实想要我跟她们一道,」我说。
「她们想要把你塑造成她们认为合适的人,」妈妈说,「她们要把你造就成一位小阿欣顿,就是说,与她们一模一样。过去她们总是告诉拉尔夫做这做那,这正是他乐于离开她们的原因之一。」
几周以后,她对我说:「有关你的教育问题,你知道,她们讲得对。我们没有重视。你要出去上学。」
我感到惊讶。
「是的,」她说,「必须这样。这所学校非常好,在约克附近。阿欣顿家的女孩子都在那里上学。这是他家的一个传统。」
「你这是说说的吧。」
「九月份你就动身去上学。」
「但是钱呢。不是很贵吗?」
「积存的钱,」她喃喃地说,「还有那新剧呢。会很成功的,观众会如醉如狂。西登斯,我们东山再起啦。现在不必发愁了。」
我渐渐地听惯了上学的主意。我去了以后就专心一意地埋头学习。诚然我在某些课程上很差,但在其他学科上却遥遥领先,而且我求知欲望强烈,博得教师的满心喜悦。同时,我总爱说说笑笑,因此也颇受同学欢迎。与同龄人生活在一起,对我来说很新鲜,我也爱上了新的生活。学校生活使我完全逃逸了丹顿广场久久不消的灾难事件。我陶醉于学校生活,有好些天甚至忘掉了丹顿广场。我只迷恋作文会得多少分,以及在即将来临的曲棍球比赛中我应该打出什么样的成绩。
有一位年迈的女教师还记得我的两位姑姑,并为学校里又有了一位阿欣顿而高兴。「她们是非常勤奋刻苦,自觉学习的姑娘,都度过了高尚、有意义的一生。」她评论似地说。「莎拉,但愿你出息得跟她们一个样。」她最后说的事儿,正是我最不愿考虑的。
圣诞节我回到家里。这个家并非愉快幸福。那出剧连续上演了一个月-经济上,对资助者是个灾难。
这是梅格告诉我的。「他们归咎于你妈妈。他们总是责怪某一个人。这个剧不好。打一开始我就可以告诉他们。后来出了那么个坏家伙……自称是个评论家。他说什么赫林福德案件的明星不甚具备成功表达本剧纯洁的沉着和才能呀。畜生!你瞧,一有机会他们就旧事重提。」
「那么,她怎么受得了呢?」
「糟透了。我猜想,影响了她的演出。她一登台,有人朝她扔了一个鸡蛋。把那件天鹅绒披肩糟蹋了。我怎么也洗不干净,总有斑迹。鸡蛋迹洗不掉,最后我只好把披肩扔掉。这披肩值不少钱呢。价钱不小。」
「梅格,」我认真严肃地说,「还会出什么事呢?」
「这个问题,我和你一样说不上。」
妈妈尽量表现得兴高采烈。她告诫自己下一次选择剧本时要更加小心。
我在家住了一个月,我们象往日一样布置了客厅。过去,我家客人熙来攘往,门庭若市。圣诞节那几天是来了几位朋友,其中也有汤姆梅勒,然而他和妈妈之间的关系已大为冷淡,因为演出失败的事,两人互相责怪。
我高高兴兴地离家返校,又一次埋头于学习,偶尔收到妈妈来信我亦心满意足。当然,我每周都得给她写信。这是学校布置的作业。以后我经常用到纳闷,不知道她看到我写的曲棍球队、网球、落网球以及英语考试得了高分这些流水账是怎么想的。
那年夏天我家已大为变样。妈妈变得苍老了。我估计,她曾扮演了一两个配角。一个还相当成功,是她自己告诉我的。珍妮特比以往话更少了,然而同时却流露出一种内心的喜悦。梅格和妈妈总是不断地发生口角。假期结束,我求之不得能避开这个家返回学校。
到第二年圣诞节时,我知道情况已经极糟。妈妈在一圣诞节童话里扮演了仙女的角色。
「童话剧!」珍妮特轻蔑地咧咧嘴说。
梅格没有吭声。
圣诞节过得单调闲适,因为妈妈节礼日就得开始工作。她患感冒,觉得周身乏力。象往日有的时候一样,我把早饭给她端到房里。
她装出高兴的样子,但是我离家时间长了,可以看出她身上的巨大变化。她看上去老了十岁,嘴四周有了令人不愉快的皱纹。就在她参加童话剧演出期间,又有人含沙射影,重提起那件丑闻。埃弗拉德的妻子赫林福德夫人被人发现死在赫林福德庄园的一条小溪里。小溪不深,人们发现她脸朝下躺在那里。她长期患病,并无任何人作案的迹象。「她的死使人们想起可悲的埃弗拉德爵士。那位爵士是在他与一位女演员的风流艳事败露之后结束自己的事业和生命的……」
妈妈看完这一段-并不在头版-显得心烦意乱,因为人们仅称她是「一位女演员」。
「好啦,你不想要点你的名吧。」我劝慰她。
她突然暴跳如雷。「难道你看不出这意味什么吗?他们不提名,因为这名字已无足轻重了!一女演员!好像我是定期换演剧目的演员,或者是,」-她歇斯底里地狂笑--「童话剧演员!」
这是一个令人难受的假期。我又一次愉快地返回学校,大约一周以后我才忘却这一切。
夏天到了。我已过了十六岁的生日,年内我就十七岁了。回到家不超过一小时,我就意识到我热爱的布莱辛顿青年女子学校的生活就此结束。
妈妈变得更为苍老,眼皮下有了黑圈。
梅格最先告诉我:「我要走了,只是在等你回来后就走。我受够啦。她那脾气我再也无法忍受了。」
珍妮特也在场。「两周之内我们就到埃塞尔那里去。」她自鸣得意地说。「她」-手指着她的妹妹梅格-「要给你些时间想出个办法。」
「那么,我妈妈……?」我问道,「她看起来气色不好啊。」
「她的肺有毛病。她感冒一个接一个,而且自己还不注意。」
「她忧郁烦闷时感冒就发,」珍妮特说。
「是这样,」梅格随声附和。「她要是能有一次真正的机会那多好啊。我估计,那样她就会恢复旧观。」
她说出了珍妮特正想说的话,我妈妈的失败使珍妮特眉飞色舞,趾高气扬。当没有旁人时,梅格对我说:「她这一类的演员往往只是红上有限的一阵子。我知道。我亲眼见的。这是因为她们的姿色。在一定意义上是因为她们的年轻、美貌。犹如蝴蝶一样,她们飞过舞台,众人喜爱……但是,好景不常。青春不常在啊,是吧?这类人最好的出路就是找一个好丈夫,离开舞台,做贤妻良母安生过日子。但是,她的第一步棋就走错了,根本不应该结婚去锡兰。可以说,那叫走错了路,而且她得为此付出代价。」
「梅格,这么说,你就要离开她啦,」我以责怪的口吻说。
「没办法。她不能支付我们-我和珍妮特-两人的工资。她能扮演的角色越来越少。要不了多久,她能跑跑龙套就谢天谢地了。」
「都因为那件事……」
「哦,不,不完全是。如果她是一个了不起的演员,她是会易如眨眼地度过这个难关的。但她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演员。不管怎么说,青春不会永驻,她所具有的一切禀赋也不会比青春芳艳持续得更久。正因为出了那件事,她才变得色衰容谢,要不,也不会老得这么快。当时我就对她说她结婚才傻呢……但她就是不听,哎呀,不说啦,她都知道。唉,她算计错了。如此而已。我到埃塞尔那里去,这样也就堵住珍妮特的嘴了。这些年来,我对戏剧界的人已有点儿腻了。」
我与妈妈认真严肃地谈了一次。她躺在床上。由于她面色苍白,我坚持让她躺着。
「不知道我们怎么办啊,」她说,「我付不了梅格和珍妮特的工资。我们不得不搬出这座房子。」
「我不知道怎么办,」她说。我哭了。
她微微一笑。「你别谢我。是你姑姑付的钱。」
我直瞪瞪地望着她。原来如此,这两年我上学,生活得无忧无虑,全亏了我的两位姑姑啊!
我感到深受恩惠和于心有愧。
我说:「我不回学校了。我怎么能继续上学呢?我们总得做点什么事啊。」
「做什么事呢?」妈妈问。
象我这种情况的姑娘做什么呢?如果她们孤身一人,就做女家庭教师或者做太太们的女伴兼理家务-远非吸引人的工作,因为所教的孩子往往不听管教,而且上了岁数的太太也难于伺候。
何况我也不是孤身一人,还要赡养妈妈。
我说:「首先我得给玛撒和梅布尔姑姑去信,告诉她们我不得不退学。我将说明情况。」
「我可以想象她们是如愿以偿,一定心满意足了,」妈妈恶狠狠地说。
当天我就给她们写了一封情。
无须两位姑姑向我指明,我深知我们的困难处境。在布朗旅馆她们住的套间里经过数小时的磋商,妈妈和我接受了解决们我困难的唯一办法。
「归根结底,」玛撒姑姑说,「艾琳是阿欣顿太太,而你呢,莎拉,是我们的侄女儿。」
阿欣顿葛兰居庄园是她们的老家。我的爸爸要没有那座茶种植园的话,也会住在庄园里。她们告诉我,那座房子属于她们。那是我爷爷讲的,不过,如果拉尔夫有子,房子当然就归他。艾琳必须住到阿欣顿葛兰居庄园里。她将得到很好的照应,我也应该继续求学。
最后妈妈也知道没有别的办法。我相信,她在蒙受着痛苦的精神折磨。她一向认为应该受到恭维和仰慕,没有这些她会觉得难以生存的。在阿欣顿庄园里没有这一套。
她说,我不在她身边她无法忍受这一切,我完全相信她讲的是实话。两位姑姑看不起她,她也厌恶她们。她痈恨不得不靠她们的施舍生活,但这要比饿死在一个楼阁里强些。她说得为我着想。她不忍想到我去干活,倒并不是说,好像有什么我干不了的工作。我们考虑再三,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去阿欣顿葛兰居庄园。
很快我就明白了两位姑姑关心的是我。我想象,她们想到家里将有一位年轻的亲眷时心里无比激动。她们已在为我做种种安排了,玛撒姑姑是热衷于替别人安排的人。我看得出,她们对侄女的前途比对为教堂筹款举办的销货市场或者为维修教堂尖塔在葛兰居庄园草坪上举行的一年一度的花园集会表现出更浓厚的兴趣。
我态度坚决,不愿返回学校。
「荒唐!」玛撒姑姑大声地说,「阿欣顿家的姑娘全都在布莱辛顿青年女子学校学到十八岁。」
「我一定要与妈妈在一起,」我坚持说
「胡说八道!只是烦闷,没有别的。」
「她刚刚经历过一桩悲惨的事,」我说,
「那是她应有的报应,」梅布尔嘟囔说,「做出这种事……」
「你们该懂得,」我回答,「如果我进阿欣顿葛兰尼庄园,你们对我的妈妈也必须以礼相待。」
我发现自己在给这两位盛气凌人的太太发号施令,自己也感到大为惊异,不过,就是那么一回事儿。她们盼我心切,答应了我的要求,我对她们也就有点儿心软了。
「那么,必须……」玛撒姑姑说,「雇一位女家庭教师了。」
「我大了,家庭教师教我已不合适,」我争辩说。
「你的学习已经中断,都只因为……一时任性!」玛撒姑姑说。「无论如何一定要有女家庭教师。我们的姐姐玛格丽特身体太娇弱不能去上学,就请了女家庭教师……其实,先后请了几位呢。她已死了。」
「不是由于请的教师太多吧,」我格格地笑着说,忍不住要逗弄两位姑姑。我知道不该这样。
「莎拉,你太当儿戏了。这是正经事。」
我比谁都清楚我不是开玩笑。然而,她们还是依从了我,一切商定妥当。我们退掉丹顿广场的住房,去了阿欣顿葛兰居庄园。
我进阿欣顿葛兰居庄园诚然是为境遇所迫,然而,身临其境,我的心不禁又激动得怦怦直跳。
在埃普利车站下车后,我们看见一个车夫在人群里热切地找寻我们。他将用四轮轿式马车送我们去庄园。他解释说,行李由运货马车随后运去。
埃普利是位于埃平森林中心地带的一个村庄-典型的英格兰式样,一座诺曼底式建筑的教堂,前面一块草地,四周星星点点散布着一些房屋。我们沿着穿林公路行驶,突然来到这片令人心旷神怡的绿洲。在那可爱的九月午后,周围一片静寂。村舍的花园里,紫苑、褐菊和天竺牡丹盛开,娇艳多姿,富丽堂皇。草地中央是一个池塘;塘边有一张长木椅,两个男人正坐在上面谈话。马车驶过,他们好奇地抬起头来。我们经过基地,一些碑石犹新,另一些则因年久而东倒西歪,接着又驶过一家代办邮政业务的杂货商店。我们从草地又上了一条公路,不一会儿就到了葛兰居庄园的大门。门敞开着,我们乘车驶进时,守门人的小屋前站着一个女人向们就到了庄园大楼前。
大楼华丽优美-日久天长,灰色的石头颜色已显得柔和悦目。中间是一条拱形走廊,西边厢房的尽头是一座与大楼其余部分极不相称、带有雉堞和狭长缝般的窗子的塔楼。显而易见,这其余部分是后来建造的。我以后得知,原来坐落在这里的诺曼底城堡仅留下这座塔搂。大楼的其它部分是建于查理一世国王在位期间,并且奇迹般地逃离内战的破坏而安然无恙。梅布尔姑姑以家里的这座房子而感到极其自豪,她知道我颇感兴趣就把这些讲给我听。
当时,我仅有一个印象。设计对称的荷兰山形建筑,饰以漩涡花样、螺纹和古典人物图案,给人以庄严妩媚之感。整座房子虽说不大,但倒还富丽堂皇。十七世纪早期,因为建筑师初露头角,它的设计和建造仍是传统的式样,山形窗、木直棂和铅格条。
我因与这座宏伟壮丽的大楼同姓而顿时感到激情满怀。
我们穿过拱道,进入庭院。下车后,我们径直步入大厅。两位姑姑在等候迎接我们;在自己的家里她们比在丹顿广场和布朗旅馆更显得威风凛凛、令人生畏。
「莎拉,欢迎你回到自己的家,」玛撒姑姑说着,一面抓起我的手,一面匆忙而冷淡地吻了我的面颊。
「太好啦,你终于来……」梅布尔开腔了。
她们对妈妈没有对我那么诚挚亲切。
我说:「这座房子非常迷人。」
这句话比什么都使她们高兴。梅布尔姑姑乐得脸上微微泛出红晕。
「我们爱这房子,」她说,「两百多年来它一直是我们的家。」
「这一路上你们一定累了,」玛撒姑姑加了一句。「梅布尔,叫珍宁斯领她们到房间里去.请你去把她叫来。你们的行李一会儿就到。等一会儿你们洗洗,换换衣服,我们再谈。」
两位姑姑的态度举止有点儿耀武扬威、洋洋得意。她们故意明显地对我表示欢迎,很清楚,妈妈只是很勉强被接进她们家的。我不知道象她这样一向受宠爱,娇生惯养的女人能忍受多久.幸好当时她似乎眼花缭乱、迷离恍惚,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珍宁斯来了。她领我们上楼。楼梯的木柱和扶手雕刻得优雅精致。
整个二层楼是长长的画廊。挂着阿欣顿家所有人的画像。我暗自想,以后一定要仔细地看看。我的祖辈嘛!我长到这么大,在此之前却对他们一无所知,现在与他们见面了,多么令人激动啊。画廊的一端是一个阳台,我估计,是他们举行舞会时乐队和歌手演奏和演唱的地方。我完全不能想象我的两位姑姑还参加舞会。想到她们的形象,我忍不住要笑。
我的房间在第三层楼上,高大宽敞,有花装饰,天花板上绘有小天使。一张四柱卧床上挂着蓝色的幔帐,与地上铺的蓝色地毯相配。窗上挂着蓝色的厚窗帘,窗前有一张座椅。我走过去眺望窗外,高兴得不禁喊了一声。展现在我眼前的是一片片修剪整齐的草坪和秋季鲜花盛开的花床。我看见那片灌木丛和一座四周围起来的花园里玫瑰依然艳丽夺目,我看见那片菜园,再往远处就是森林。我想我从未见过如此优美的景致。阿欣顿啊!我的祖居,我内心充满了无限激情。突然我转身看见了妈妈,她面色苍白,由于兴奋仍现出几分姿色;我觉得她与那位曾经是我们生活的中心、丹顿广场的艾琳拉什顿判若两人。
我太自私,没有想到她。毫无疑问,她在回忆往事,思绪万千。她和我的爸爸结婚后不久曾来过这里。
「我们去看看你的房间,」我说。
她的房间小得很,在四层楼上.房间里只有一张单人床和半边幔帐。我觉得这间房间虽不及给我的那间豪华,但还小巧玲珑。两位姑姑如此厚此薄彼,我很气愤。她们本应把这房间给我住,而把我的那间给我的妈妈。或许,我将建议她们调换一下。
「谢谢你,」我对珍宁斯说,因为我感到此时尤其需要与妈妈单独在一起。「待一会儿我自己回房间。」
珍宁斯走后,妈妈扑倒在我的怀里。
「别哭,」我说,「她们会看出来的。」
这句话使她想起自己的容貌,很灵验,她的脸色顿时平静下来。
「可恶!」她大声地说。「她们太可恶。唉,西登斯,我厌恶这个地方。随便……随便什么地方都比这儿强。」
「不过,你也承认我们不能继续住在丹顿广场,除了这儿,还能投奔哪儿呢?」
「她们恨我,」她说,「她们一贯恨我。打一开始我就感觉到了。我厌恶这座房子,它叫我浑身起鸡皮疙瘩。西登斯,你有这种感觉吗?」
「没有,」我说,「它同其它的老房子一样。纵然有鬼,他们也是亲属。想到这。心里也就坦然无惧了。」
「不是我的亲属。我不过是他们的姻亲。」
接着,她惨淡地笑了笑。「这日子不会长的,」她继续说。只是暂时的喘息,我会弄到一个角色的。汤姆知道我真的走了,他一定会来找我的.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
这时,她的两眼熠熠闪光,盲目乐观起来。她似乎已看见汤姆到达阿欣顿葛兰居庄园,合同在他的口袋里揣得鼓鼓的,对她好言相求。她的观众已在为她喧腾鼎沸了。哼,让他们去吵吵闹闹吧。她还没忘记这些人是如何对待她的呢。
我离开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发现我的一些行李已经运到。珍宁斯问是否需要帮我解行李,我婉言谢绝了,井打发她去帮助我的妈妈。
玛撒姑姑是一个不失时机的女人。第二天她就提出聘请女家庭教师的事。
「真的,玛撒姑姑,」我大声说,「我已太大,不能要女家庭教师教了。到十一月底我就十七岁了。」
「十七岁就上了那两年学!」
「以前我有一位指导教师。」我笑了笑,同时想到了托比。心里不由地一阵凄凉。我多么地想念他啊!「他为人很好,」我满腹愁闷地加了一句。
「指导教师教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不合适。我们的姐姐玛格丽特就有一名女家庭教师,那是因为她太娇弱不能去学校上学。她十八岁就死了。」
「早年夭折,太不幸了。」
「她身体一向很弱。正如你说的,是太不幸了。别听信那些用人的话。她们会告诉你,某些夜里她走遍画廊找她的情人。那是彻头彻尾、荒诞无稽的胡说八道。」
「她是失掉了情人吗?」
「她正要结婚。当然罗,死神将他们拆开了。我前面说过,她请了一位女家庭教师。我倒希望你返回学校去学习,但是这件事我还没与梅布尔商量呢。我们想,既然你妈妈在这里,或许你也应当留在家里。她将需要有一定的……抑制、这你最能办到。」
「抑制!瞧你说的,好像她会发疯,胡言乱语,应当送进病人院似的。」
「过去她一贯轻浮浪荡,她过的日子没有使她改邪归正。我们的兄弟同她结婚是一个灾难。我们还是别离题太远了。我将立即着手为你找一位合适的女家庭教师。我会谨慎选择,你放心好啦。」
我多么地希望返回学校啊,但我知道我又不愿意把妈妈一人留下来和两位姑姑在一起。
梅布尔领我参观了这座房子。玛撒姑姑不在场时,她判若两人,甚至连话也说得完整了。毫无疑问,那个当姐姐的是主宰一切的人物。
我对这个家感兴趣,梅布尔乐不可支。她领我看了小客厅、大客厅、餐厅、冬季起居室、所有的卧室以及屏风后面有一名厨师和一班子下手的宽敞的厨房。我纳闷,我怎么能记住所有这些人的名字。
他们对我表示出莫大的好奇,那也不足为怪。我是一名阿欣顿,十七岁成年。才初次来家。我断定,他们中许多人-因为只有几个是年轻人-都还记得拉尔夫·阿欣顿和伦敦那位女演员草率仓促并使他的两位姐姐仓惶失措的婚事。我纳闷,不知道他们中有多少人知道那件丑闻。梅布尔领我穿过备有装开水的铜桶并散发着湿衣服气味的洗衣房,看了贮酒室和酿酒坊。这座庄园确实不小,比初看时的外表要大。
最使我感兴趣的是那画廊,因为两边并然挂着阿欣顿家所有人的画像。我发现有好几个女人是戴着珍珠项链画的,与妈妈给我看的那张画像上她戴的珍珠项链非常相似。
「多漂亮的珍珠啊,」我说,「有一种特殊的光辉。」
「这是阿欣顿珍珠项链,」梅布尔说,「它还有一段家史呢。」
接着,她给我讲述起这珍珠项链如何落到阿欣顿家的故事。她说的与我从妈妈那儿听到的完全一致。
「这项链不能落入外人之手,否则就有家门不幸;」她说,「这是有关项链的一个传说。我们的祖先里有一个人--就是他……」她指着一个戴着摄政时期老式领带、身穿青蛙色肋状条纹军装上衣和带丝穗背心的男人。这是一幅全身画。他穿着条纹马裤,鞋子上有精心制作的扣形装饰。「他赌博输了,把珍珠项链卖给了一个放债的。家里只得把项链又买回来。」
「它属于全家所有吧。」
「它绝不能落入外人之手。项链由大儿媳保管到她的长子结婚,再传给她的大儿媳,然后再传给她的大孙媳。它永远为一位阿欣顿所有。
「如果无子,那怎么办呢?」
「还没有过这种先例。实在令人懊丧。以前每一辈都有一个儿子。」
「现在珍珠项链怎么办呢?」
「谁也说不准。」
我困惑不解。假如爸爸日后得上一子,他长大娶妻并为珍珠项链生下一个主人-尽管是暂时的主人-那就得要有不少的事呢。要么妈妈得回到爸爸身边,破镜重圆,要么她得死掉,好让爸爸另娶。就连玛撒姑姑也没有聪明能干到巧做安排的程度。
「结果是极为不幸,」梅布尔说。
「命不从人愿,」我说,「如果我是一个男孩,那就大不一样了。」
「莎拉,不许你说话这样轻浮。玛撒最讨厌人这样。」
「对不起,梅布尔姑姑,」我一本正经地说。
我转脸看到爸爸的画像。他眉目清秀,眼睛里有一种得意洋洋的神情。
「他太冒失,」梅布尔一边说,一边紧抱双手,冲着爸爸的画像摇脑袋。「如果他不这样……刚愎自用,凭一时感情用事……如果他认真严肃地对待婚姻大事的话,就不会有这些事了。」
「他的第一个妻子怎么啦?」
「我们从来没看见过她。她死之后,他回到英国。当时。我们想上帝会再给他一个机会。以后,他娶了你妈妈。他是个赌鬼。赌博是我们家的一个瑕疵,因此,玛撒不允许任何人在家里赌钱。我认为她做得对。如果发现哪个佣人打牌。我们就立即打发他们卷铺盖滚蛋。」
「爸爸赌博赢钱吗?」
「玛撒说过,好赌的人从来都是怀我们的父亲是虔诚的基督教徒。他叹惜拉尔夫的恶习。正因为如此,家产才委托我们管理。不过,假如拉尔夫有个儿子。这家产当然还归他。不幸,阿欣顿家绝嗣了,当然啦,除非拉尔夫能有个儿子。太令人失望了。生了两个女儿!假如你是个男孩……玛撒心满意足,我呢,也称心如意。」
「我很抱歉,」我说,「恐怕,这件事我是无能为力的。」
「玛撒说,你爸爸的不持重传给你了。」
「玛撒喜欢按她自己的意愿安排一切事情,」我说,「并且还要求每个人都具有她认为最相宜的品德。梅布尔姑姑,生活哪能这样呢,除非在剧本里剧作家可随意遣使自己笔下的人物。」
「现在你已和那种生活一刀两断,我要是你呀,就不再讲什么戏啊剧的。玛撒不喜欢……我也不喜欢。」
「哎呀,也许我们要让人讨厌的。」
「我们有责任不让你们使人讨厌。」
我想多听她讲那些画像的事,就没再跟她辩下去。
我在一张画像前站住。原来这是两位姑姑的姐姐玛格丽特。她与两位姑姑的容貌绝然不一样,而且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两位姑姑-即使在她们年轻时代-与画中人长得有丝毫相似之处。她窈窕优雅,给人以纤细柔弱之感。她身穿一件看来象天蓝色透明薄绸的夜和服;皮肤白皙细嫩,两眼色同琥珀,长着一头细软卷曲的淡褐色头发。
「这张像是她订婚后不久画的,」梅布尔说。
她看上去倒很愉快幸福,不过……象是什么事犹豫不决……忧心忡忡。「这幅画不可思议。」
「那些佣人也真愚蠢可笑,他们说,她在夜里从像框里走下来转遍画廊找准备同她结婚的那个男人爱德华·桑德顿。一个女佣人发誓说她看见了玛格丽特。一身天蓝色的透明薄绸,她说,像框上的画不见了。真是胡说八道!我们立即叫她卷铺盖去了。从那以后,谁也没再看见玛格丽特身穿天蓝色透明薄绸和空像框了。」
「她死了多少年啦?」
「二十五年。」
「是个死了没多久的鬼。死了几百年。鬼还往往还魂呢。」
「人总要编造出各种瞎话。我小时候,他们常说塔楼里闹鬼。鬼灯、朗朗吟经声和一个全身穿灰眼的修女。」
「以后,又传开了那一身天蓝色透明薄绸的鬼?」
梅布尔耸了耸肩。「你知道那些佣人都是些什么玩意。他们喜欢吓唬自己。我听说他们打扫画廊也得两个人结伴,天黑后谁也不去那儿。玛撒好笑他们,况且,如果真有鬼缠人,那么第一个该缠的就是玛撒。」
「哦?干吗要特别缠她呢?」
梅布尔姑姑望着我,一时踌躇不决。我可以看出,她在想我既是家里人就应当知道家里的秘事。
「呃,」她继续说,「最先是玛撒带爱德华桑德顿来家的。她在一次乡绅集会上认识了他,并且两人成了知已朋友。事实上……」
我瞪大两眼,以怀疑的神色看着她。我怎么也不能想象玛撒竟然还可能恋爱。
梅布尔面有羞色。「他看到了玛格丽特,并且对她一见钟情。」
可怜的玛撒,我心里暗想。短命的风流事。难怪她有点儿为人尖刻、性情暴躁。
「当然,别人也没有说他和玛撒之间有过什么事。没过多久,他和玛格丽特订婚,六个月后再结婚。玛撒和我当女傧相。家里为她赶制衣服,准备一切,忙得热闹喧天。玛格丽特喜事临头,无限幸福。当然喽,她一向身体娇弱,不象玛撒和我,一直没上过学。她人长得很标致。我还从未见过比玛格丽特姐姐更标致的姑娘哩。」
「后来怎么样呢?为什么没有结婚呢?」
「一朵阴云笼罩住了她的幸福。我认为,她无法忘记她做的事。」
「她做了什么事啦?」
「从玛撒手里夺走了爱德华桑德顿。」
「不过,他从来也没有真正属于玛撒,是吧?」
「假如没有玛格丽特的话,他就是……他喜欢玛撒。两人也谈得来。玛撒对任何事都有明确的看法……即便是那个时候。父母亲常说,就凭这一点,她永远也找不到丈夫。男人不喜欢懂事太多的女人。女人应当向男人讨教。然而,爱德华的确喜欢她,对她的观点、见解深感兴趣。但是,后来他突然变了,因为他深深爱上了玛格丽特。玛格丽特猛然意识到自己做得不对。你知道,玛格丽特有不少男人追求她呢,而玛撒除了爱德华以外就没有人追求了。爱德华配玛撒正合适……但是玛格丽特插进来,把他夺走了。」
「告诉我,后来她怎么样啦?」
「忧虑不安,担心自己有病,婚后将成为爱德华的累赘,终于久虑成疾。以前她也经常生病,但是,这一次却一蹶不振,在预定要和爱德华结婚的前一星期就死了。埋葬的那天正好是预定举行婚礼的日子,我们没有听到举行婚礼的欢快钟乐,却听到了丧钟。」
「太可怕!太悲惨了!」
「那些传说就是由这一类事来的。所以啊,莎拉,如果你听到佣人嘀嘀咕咕说什么的话,我希望你要制止。」突然,她把话题一转。「莎拉,我们得请人给你画一张像。」她说,「昨天晚上玛撒还讲到此事呢。」
「爸爸在和妈妈结婚以前有过一个妻子,」我说,「不久前我听说我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呢。」
梅布尔的嘴唇紧闭。
「你见过她吗?」我问。
「没见过,」梅布尔说,嘴唇闭得更紧了,仿佛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任何话滑出口似的。
「也许,你们该请人给我的姐姐也画一张像吧,」我大胆地说。
「当然不啦,」她说着,并以近似厌恶的眼光望着我。然后,她似乎很神秘地靠近我。「或许,也可劝说你妈妈与她的丈夫重归于好吧。」
「我想不可能。」
「还不太晚。两人都还年轻。玛撒说过这话……」
我想激烈地反驳她,说已经太晚了。他们分开已十五年。这十五年里,他们一刀两断,互不往来。不能仅仅因为阿欣顿家的姑子想要一个男性继承人,就指望他们可以破镜重圆。
我不由自主地盯着玛格丽特的画像。我想到佣人们的恐惧,想到她步出像框寻找她从玛撒手里夺得的爱德华·桑德顿时,那张标致的脸庞儿栩栩如生。
「他怎么样呢?」我猝然问道。
「谁呀?」梅布尔反问。
「爱德华桑德顿呗。」
「噢……他离开英国,到印度去猎虎了。打那件事以后,我们再没收到他的信。有好几年每逢圣诞节他都给我们家寄来一张圣诞贺片……后来就没寄了。」
我们走出画廊时,我口头望了望。那地方怪诞不经,阴森可怕。我完全可以想象到玛格丽特正步出像框来寻找她的爱德华桑德顿。
妈妈与我步入森林。树叶渐呈茶色,地上有不少落叶,我们宛如行走在一块金褐色地毯上,景致美丽怡人。
妈妈一向不太欣赏大自然的千姿百态,但是进入森林,她似乎比在任何其他地方都显得更为高兴。我讲了我的想法。她说:「这是因为我逃出了那个家。在这里,我看不到它……位多少是一种安慰。唉,西登斯啊,你知道我是多么地恨那个家哟。」
「也许,我们不会永远呆在这里。」
「不会的。汤姆一定会想方设法来找我,我知道。」
「我估计,这一次无论他提供什么角色你都乐于接受了吧,即便是……」
她懦弱地畏缩了。「噢,这次一定是个好角色。我还不至于无足轻重到被人忘得干干净净的地步吧。」
我对她亲切温柔。毫无疑问,观众喜爱过地,但是,这些人朝三暮四、见异思迁,连我都知道这一点。同时,我也知道她眼巴巴盼望的角色永远不会有。
「我恨那两个女人,」她说,「尤其是玛撒。老实说,西登斯,她叫我心惊胆颤。」
「她专横跋扈。不过,她总不能伤害你吧。」
「她老是盯着我。有时我猛然一抬头,总发现她在注视我,好像她在策划什么似的。」
「你这是凭空想象。」
「以前……我同你爸爸来这里时,我也有这种感觉。你爸爸常说,『玛撒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安排家。她一旦决定什么事该做,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我对他说,我知道她不赞成我们的婚姻,既然如此,她又在打什么主意呢。我经常想,她着手准备谋害我。」
「艾琳拉什顿啊,」我大声说。「你又在演戏啦。关于玛撒姑姑,有一点你应该永远记住。她是一向讲究高尚、体面的,而谋杀根本不是体面的事。」
「她叫我感到毛骨悚然。唉,我多么想离开这地方啊。至于你,我相信你已渐渐喜欢这个家了。」
的确如此。我爱这里的古色占香,我爱想到我的祖祖辈辈在这里生活了两百年。我喜欢这个家治理得井井有条。而且我喜欢与佣人混在一起、他们服侍我仿佛不考虑究竟是否是他们的职责。我比以前愈发厌恶珍妮特的恩惠。我喜欢一日三餐、按部就班;我喜欢早餐前的祈祷,并且,我感到-但是从没对妈妈说过-对两位姑姑还勉强有所敬意。我十分乐意与她们一起上教堂,坐在阿欣顿家族席上-专为我们保留的最前面两排,以示对村里首户的尊重。我赞赏教堂里的彩色玻璃窗,因为那还是一位阿欣顿在王政复辟时期兴高采烈地为欢庆葛兰居庄园幸免于克伦威尔的淫威,欢呼幸福生活的恢复而安装的。我喜欢我家各个成员的编年传记以及专为阿欣顿家划定的墓地上那些雕刻精致的墓碑。
这是一种亲缘归属之感,我懂得,妈妈不可能有这种感情。她与我不一样,她不是阿欣顿家的人。而且,她被看作是强加于她们的,是不受欢迎的人。
在教区牧师家里,我被介绍给他们一家-彼得坎农牧师和他的三个女儿。她们身材修长、形容憔悴,三十开外,但都还是误了良缘、致力于教区工作的老姑娘。我喜爱牧师的妻子,她美貌惊人、生气勃勃、活泼爽朗。我觉得她在颇为惊异地打量自己的女儿,似乎纳闷,怎么她们竟一点几也不像她自己.她们每隔一个星期日都与我们共进午餐。她们对我深感兴趣,并有意要吸收我参加某些活动.她们对我的妈妈也彬彬有礼,但有点谨慎克制,仿佛预料到她会有古怪离奇的言语举止。她们顿时感觉到她不是她们一类的人,但并没有暗示她们知道她和埃弗金德的关系,不过,我不知道这究竟是她们出于礼貌还是出于一无所知。
我渐渐觉得两位姑姑颇为有趣。她们对每一个细枝末节都一丝不苟,使我愕然。我知道,任何一件东西放错了地方,马撒姑姑都难于容忍。假如她发现一件装饰摆设没有放到该放的地方,不让佣人放对了位置她决不甘休。整洁井然是她生活的信条。她安排布置的花犹如受检阅的士兵,整齐一线。一日三餐,按规定的时间准确无误,过了一分钟就是饭开晚了。整个大楼里里外外是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我很快就发现玛撒最大的忧虑就是她和梅布尔死时葛兰居庄园应该后继有人。
很显然,她想要我妈妈回到我爸爸那儿,重新团圆并生一子。那她就夙愿得偿。离婚是不可能的事,因为她坚信婚姻事纯洁而神圣,一个男人一旦与一个女人结了婚,只要不死就永为夫妇。
我懂得妈妈所说的她猛然抬头总发现玛撒心怀叵测地盯着她是什么意思了。我也亲自看到玛撒眼里这种窥视的目光,看来,她确实在我妈妈身上打主意。
除了要她回到我爸爸那儿之外,还可能有什么别的主意呢?要么她去,要么她死掉……
可怕的念头!妈妈讲过玛撒使她「毛骨悚然」,这才使我产生以上这一系列的想法。
「好啦,」我回答她说,「既来之,则安之。」
「我想,你愿意留在这里。汤姆来,我就得回伦敦去。或许,你还是留在这里好。」
「你知道她们说要请一位女家庭教师……」
「知道。全是胡闹。」
「也许不是胡闹吧。我不想愚昧无知。假如你果真得到一个角色的话,也许我还是应该留在这里。」
「我可以在伦敦租房子,或者住在旅馆里。」
「我会去那里看你,演出的第一天晚上就去……」
「哦,那太好了。或许明年这个时候我们回想起这一切就象做了一场噩梦似的。」
我们手挽手地走着,脚下的树叶被踩得咔嚓咔嚓地响。
「树林里真美。」妈妈说,「那是什么怪味儿?」
「我想,是松树吧。」
「我喜欢这味儿。」妈妈说。
我见她如此兴致勃勃,心里也感到愉快。
我们回到家里时,梅布尔姑姑在大厅里等着我们。「我们已经请到女家庭教师了,」她说。
她名叫西莉亚汉森。她从英格兰中部来进行一次面谈,预定第二周就开始她的工作。玛撒姑姑说,没有必要耽搁。
她和梅布尔两人对这位家庭教师是赞不绝口,一片热忱。不用说,她出身名门,有可靠的推荐人-一位有爵位的贵妇人。她坦率地说,那位贵妇人是她的朋友,由于这是她第一次当家庭教师,所以不可能有过去的雇主做她的身分保证人。西莉亚·汉森的经历并非异乎寻常。她长成人,但万没想到自己需要挣钱糊口;她的双亲猝逝,剩下她孤身一人。偿还家里的债务后,她已所剩无几,住房也转让给了一位远亲。她本可以作为一个穷亲戚继续住在那里,然而,她是个有血性的女子,不愿寄人篱下。
「很了不起,」玛撒姑姑说。
「说明有骨气,」梅布尔姑姑随声附和。
她们俩对她称心如意。
我好奇,想看看她。到了星期一的下午,我从窗口看见她到达我家。我家的四轮轿式马车从车站把她接回来,待一会儿,运货马车就去取她的行李。
她下了车,站立片刻,并抬头望望大楼。我不愿让人发现我在偷看,就从窗口缩回身于,不过,我还是看清了那张长而苍白的脸和遮盖两颊、脑后盘髻、梳得平整的栗色头发。她一身着黑-简朴雅致,并且式样时髦。
我知道,不一会就会唤我去和她见面。果不出所料-我走进了会客室。她坐在一张高背靠椅上-身子挺得笔直戴着手套的两手十指交叉放在膝上。
玛撒姑姑满脸微笑,甚是高兴,梅布尔亦是如此。
「哎,莎拉,这位是汉森小姐。汉森小姐,这就是你要教的孩子。」
她站起身井朝我走来。她身材一般。对她来说,「一般」这个字眼恰如其分。就在这一瞬间,我想,全英国一定有千千万万个象西莉亚汉森小姐一样的家境中落、已非年轻的贵妇淑女。
我握住她伸出的手。
「你好!」她说话低声低气、有修炼教养。我能看出她为什么给两位姑姑留下如此印象。正如她们赞不绝口地所说,「一位贵妇人!」
「我想你以后会发现我是个好学生,会和你很好地合作的,」我说。
她微微一笑-似笑非笑。只是嘴唇向上翘了一下,两眼却没有变化。我注意到那双眼睛-大大的,浅褐色,稍微凸出。那里面射出凝视的目光。事后,我突然想到那双眼睛从不流露任何感情,但却给她的脸上增加了一种异样的神色。这是她唯一引人注目之处。
「我相信我们会很好地合作,」她回答。
「珍宁斯将领你去你的房间,」玛撒姑姑说,「等你休息过……你需要歇一会儿吗?」
汉森小姐说她不想休息。如果她可以净净手,更衣的话……
显然,玛撒姑姑十分赞许。「那么,」她说,「莎拉去你那儿,呃……一小时之后,好不好?她可以领你去看看你们上课的房间。」
珍宁斯被叫来了。汉森小姐跟着她走出会客室。
「她住在哪个房间?」关上后,我问道。
「在四层楼上……走廊的顶端,你妈妈的房间也在那儿,紧靠课室。我的确认为我们选择这个房间是再好不过的了。」
「显而易见,她是一个有教养的姑娘,」梅布尔说。「现在啊……有很多人象她一样。她们指望长大能过上舒适的生活,后来发现不得不挣钱糊口……」
玛撒姑姑的脸上流露出自我庆幸的神色。以前每当她安排的事得以成功,我都曾发现她的脸上有这种神色。
在去接西莉亚汉森之前,我先去了课室。房间里有一股微弱的地板蜡气味。它看上去象个课室的样子。一端有一扇大的窗子,上面挂着深红色厚哔叽窗帘,房间里还有一个很大的壁炉,大理石的壁炉台上立着一台无花纹装饰的车形钟。房间三面墙上挂有取自《圣经》题材的绘画:《婴子摩西被藏在蒲草箱中》、《摩西杖击磐石》、《拉结在井边》、《雅各的梦》和《罗得妻回头一看,变成盐柱》。房间里,一端摆着《旧约全书》,另一端摆着《新约全书》。挂的画有《洁净圣殿》、《耶稣在井边》、《耶稣履海》和《让五千人吃饱》。
房间里还有几个餐具橱和一张刮划得痕痕道道、沾满墨水渍的长桌。桌子的一端有一张长凳、另一端则有一张尊严的高座椅,大概是给教师坐的。房间四周还有几张高背靠椅。我想,这象是一间典型的课堂。在这里,玛格丽特上过课,而她的两位妹妹却在外面上学。我纳闷,不知道她的女家庭教师是什么样,她是否把自己的心思对教师讲过。
爱德华桑德顿来她们家时,她一定是欣喜若狂、无比幸福。然而,因为她的幸福的取得是以妹妹作牺牲的,所以必然笼罩上一层阴郁的色彩。哪里还象个姐姐!我敢说。玛撒年轻时也几乎同她现在一样盛气凌人,令人生畏;我相信,她对待娇弱的少女一定有点儿威严恐怖。
我想象到玛格丽特坐在长桌旁,漂亮的头发披到两肩,正在告诉她的教师自己已有了爱人。她的脸庞儿清晰可见,天蓝色透明薄绸从两肩滑脱下来。我想象到黄昏时分,许多黑影透过长窗进入画廊,想象到玛格丽特步出像框去找她的爱人。多么迷人的想象啊。我纳闷,不知道她是否也同在画廊用一样经常出没课室。
我正站在宽大的深红色窗帘旁边,突然听到上楼梯的脚步声,接着又到了走廊上。大概由于我一直在想着玛格丽特的缘故,我感到心开始怦怦直跳。这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览那脚步缓慢、吃力,仿佛来人步履艰难。我睁大两眼望着房门。门柄动了一下,门突然飞开,但是没有人进来。我本能地紧靠着窗帘缩成一团,躲了起来。不一会儿,我就在好笑自己。进来的是女佣人埃伦。她走得那样缓慢,因为她的手里揣着一大盆菊花。紫沙的花盆一定很重。
她蹒跚地走近长桌,我也从窗帘后面走了出来。她一扭头,尖叫一声,花盆从手里摔到地上。她被吓得面无人色,两眼溜圆。
「埃伦!」我大声喊道,「怎么啦?」
她仍然直瞪瞪地望着我。她看清楚是我后,脸上才恢复血色,变得绯红。「我还以为……」她结结巴巴地说。「啊呀,莎拉小姐,我还以为你是那个鬼呢。」
我哈哈大笑,然而心里清楚早一刻之前我也丧魂落魄,藏到窗帘的背后。
「厨师说,她也会到这里来……因为他第一次就是在这课室里看见她的……厨师这样说的。莎拉小姐,我不知道,不过你也能是她,你和她长得一样,这是大厨师说的……」
「那不奇怪。」我说,「如果你说的是玛格丽特小姐的话,她是我的姑姑。来吧,埃伦,我们最好把这清理掉。」
「小姐,要有麻烦了。你瞧,我把这紫沙大花盆打破了。」
「我会告诉她们是我打的。」
「哦,小姐,是吗?是你叫我吓了一跳的啊。」
我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她仍然在哆嗦。
「我从来不愿一个人来这儿,」她承认说,「今天下午有点儿怪。天黑沉沉的……象是要有暴风雨。我宁愿来这里也不愿去画廊……话虽这么说,我也不大愿意到这个房间里来。」
「快去拿个畚箕,」我说,「带个东西来把水抹掉。拿一个花瓶来,我们把花插进去。我想,用这些花布置课室,新来的女教师一定会高兴的。」
「太太说要把花放在那儿。说新来的老师是一位名副其实的贵妇人。小姐,不少女家庭教师都是贵妇人啊。出世了,这些人。」
「说得对。好,你去把我说的东西拿来,一会儿我们就打扫得干干净净迎接这位贵妇人。」
她高高兴兴地去了,因为,一,我不是鬼魂,二,我承担下了摔破花盆的责任。
我一边等着埃伦,一边想。玛格丽特死了那么多年,但在人们的头脑里她的阴魂还久久不散,真是奇怪。她的死似乎不可思议。
埃伦不一会儿就回来了。她清理花盆的碎片,我安排菊花。我把花摆在长桌的中间。
「你瞧,」我说,「这样摆不是显得更好看吗?」她环顾房间的四周。我看得出,她认为这是一个经常闹鬼的房间,无论摆上多少花也好看不了。
西莉亚汉森明显地要急于讨好。有时她的言谈举止天衣无缝,我觉得她说的和做的在事先一定练习和排演过多次。她打定主意不得罪佣人,并尽量地取悦于人而又不至于亲近随便。要做到这一点不一定很容易。她后来告诉我说,在大户人家当个女家庭教师,处境是非常困难的。你既非佣人;但另一方面又具有雇用的性质,你不能指望人家拿你当家里人看待。其实,她无须烦恼,玛撒姑姑显然已喜欢她。雇一位女家庭教师的主意是她想出来的,并且她选中了西莉亚·汉森,因此,西莉亚来她家必然是一件好事。有关这条哲理,要说的还有不少。当初她带爱德华·桑德顿来家时,她就不可能运用它来判断她的行动。然而,那是过去的事,而且玛撒不是那种甘心失败的人。梅布尔当然也认为西莉亚对她们家来说是一个宝;她解决了我的教育问题,并且还十分谨慎谦恭、感激涕零-事实上。她是当时情况下最理想的人。
使我最为吃惊的是西莉亚与我妈妈之间的友谊。毫无疑问,她们互相喜欢、彼此亲近。对戏剧,西莉亚颇有见地。她告诉我妈妈说,她看过我妈妈演出的一个剧,永世难忘。
西莉亚甚至还能描述这个剧的细节以及妈妈在剧中扮演的角色。妈妈听后欣喜若狂。很长时间以来我没有见到她这样高兴过。
可能唯有我是敬而远之。我这样的年龄还要女家庭教师来教,对此我不免有所反感。或许是因为我想起了与托比在一起不固定的学习情况,现在回顾起来。才意识到那是何等的有趣。西莉亚汉森教我学习时毫无那样的激动和兴奋。
西莉亚和我都有点儿小心翼翼、相互提防。估计她已三十开外,我觉得这年龄已相当老了。有时候我觉得她显得还要老些-有时候看上去年轻些。她与我大不一样。我任性,凭感情用事。我觉得西莉亚每说一句话都要琢磨再三,而且还要观察别人的反应如何。我想象她的性格似乎有点儿因人而异。在我的姑姑面前,她礼貌端庄,为人典范;她感激不尽。但又不失分寸,足以使她们知道她绝不忘记到她们家里来是多么高兴,然而她从不隐匿她与她们一样也是出身名门这样一个事实。这最使玛撒姑姑感到心头甜丝丝、乐滋滋的。我试探过佣人,以了解她们对西莉亚的看法。「一位贵妇人……嗬,确实是位贵妇人,」埃伦说。「她不叫人觉得讨厌。厨师说有一些女家庭教师自以为了不起,摆架子。呃,汉森小姐也有一些架子--但是不做作,很自然。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哦,我们挺喜欢她呢。」
因此,她做得很成功出色。我倒希望她能不这样拘谨。她走进课室不那么蹑手蹑脚地就好了;除非我抬起头看见她,否则我并不是随时都知道她就在那张高靠背椅上坐着。她那一对又圆又大、不可思议的眼睛使我感到心神不安。那眼睛里有一种虚无缥缈的目光,你无法揣测其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这对眼睛似乎从来不笑,在一定意义上,与她的言谈举止很相配。后来,我知道她还害怕我呢,从那以后我对她的看法又截然不同了。
一天,我们俩在课室里阅读《哈姆雷特》。她办事非常认真,事先已拟定好一张课程表。她计划要教我数学、法语和英语语法,还要学英国文学。此外还有缝纫、刺绣以及所谓的「美术课」,它只包括水彩画-往往画一瓶花或者一盘水果。她擅长做针线活,而且绘画也比我强得多。她的数学很好,能很快演算出诸如相反方向行驶的火车以及已知两孩子年龄的总和,一个比另一个大几岁,求出两孩子各几岁一类的习题。我对火车的速度和根本不存在的孩子的年龄全然没有兴趣,因此,一向讨厌这样的问题。但就英语与法语而言,无论在哪一方面-尤其文学-我教她比她教我倒要好得多。
这种情况很快就明显了。而当我们阅读《哈姆雷特》时就更是如此。我一向喜欢这个剧本。我可以整大段地背得滚瓜烂熟。托比与我曾经详细地讨论过这个剧本。
我发觉我越发爱和西莉亚进行讨论。很显然,她的学识已趋于见底。她两手放在桌上,我注意到她的手在抖。她又把两手放在膝上,不让我看见。她似乎得出了一个结论。
「我没有资格教你,」她说,「我自己只受过非常一般的教育。或许我可以教教小孩子……」她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我的两眼,但是她的嘴唇在颤动。她显然已心惊胆战。
她继续说道,「我原以为我很幸运呢。似乎样样事都进展很顺利。你的两位姑姑对我这样客气,而且见到你的母亲我引以为自豪。但是,我知道你觉得我不配教你。你会跟你的姑姑去说,以后嘛……」
我一时没吱声。她那镇定自若的装潢外表一下子突然被戳穿了,因此我感到极其不安。这位沉默寡言、谨慎谦恭、泰然自若的贵妇人原来是一个吓得丧魂落脚,自视前景惨淡的女人。她那一如既往、毫无表情的一对大眼睛在仔细地观察我。
「你能想象我的处境吗?」她接着说。「我从小生长在……同你家一样的一个家里。万没有想到生活竟然发生这样大的变化。这一切太突然了。父母去世后,我不得不偿还债务,好在总算还清了,但是我已是一贫如洗。我似乎觉得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我看见了招聘广告,复信应聘,你的两位姑姑这样客气,这里每个人都很客气。我想这是一个缓冲;我可以在这里混几年,也许为今后安排个什么出路。话又说回来,我确实不够资格教书。我将不得不找别的事……在某个有小孩子的人家。也许,我教教小孩子还可以。我到这里来,似乎是一种欺诈。」
「等一等,」我大声说,「你太想当然了。谁说我要去告诉玛撒姑姑你不配教我英语和法语啦?我没讲过这话。是你自己凭空想的。不错,我一直认为我年龄太大;家庭教师教我不合适。」
「我知道,并且正因为如此,我在你们家,你很反感。」
「我并不是对你这个人反感。我只是讨厌她们认为我是孩子,必须有个家庭教师。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其实,这种事情本来也很容易落到我头上。假如两位姑姑不把我们接到这里来,很可能我就在某个人家挣钱糊口了。所以,我理解你的心情。你擅长数学演算,针线活与素描更高明。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不应该教我这些呢。至于法语嘛,我们可以共同学一点儿,而且我一向喜欢有人能与我一起探讨文学。因此,我看不出我们有任何理由不应该共同把课上好。汉森小姐,别灰心丧气。你不必担心。没决定要做什么事之前,你就留在这里。玛撒姑姑赞赏你,而且,我告诉你,博得这位太太的赞赏本身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她那嘴唇朝我微微一笑,两眼似乎也变得明亮些,但是眼睛的表情没有变化。
从此我们成了朋友。她感激我没有背叛她,我也以为这样做有道德而感到满心喜悦。就象一个对别人施以恩德的人一样,我开始喜欢她了。
我们就这样称心如意地安定下来,没出一个月西莉亚已如同我家的一员了。
玛撒姑姑颁发圣旨,西莉亚应该与我们一起进餐,因为每餐都用托盘送去让她在房间里吃这种做法很荒唐,而且她也不能去佣人餐室吃饭。我们开始以她的教名相称,上教堂她也与我们一道。坎农家的三个姑娘劝她参加了教会的一些活动,她成了一个颇受欢迎的人物。她为义卖市场绣了一块茶盘盖布,还做了几只茶壶套。在出售一便士一杯的茶摊上从大桶里往外倒茶,她也是一个帮手。
我间或感到这个家里有某种不安,并且每当我有这种感觉时,我总是去画廊看看玛格利特的画像以及那些脖子上戴着珍珠项链的女士们。
我纳闷,不知道现在那串阿欣顿珍珠项链怎么样了。我估计,在我爸爸的手里。项链传给儿子,他再给妻子,然后再传给大儿媳。但是,如果没有儿子。那又怎么办呢?我想要问问现在那串珍珠项链怎么样了。也许,梅布尔会告诉我。
究竟是什么事使我感到不安呢?也许是玛撒姑姑。似乎她在打什么主意,她有某种意图。再就是我的妈妈。她还在指望有朝一日汤姆梅勒给她带来那个使她重新轰动戏剧界的剧本呢。西莉亚的到来对她有所影响。有时我认为那反倒好,有时我也不十分肯定。西莉亚常和我妈妈闲谈,她们经常在妈妈房间里吃茶点。妈妈有一盏过去在剧场里用的酒精灯,因为她一向喜欢偶尔喝上一杯茶。对此。梅格过去经常抱怨。「茶!茶!半夜三更她心血来潮也要喝茶。」我还记得那盏酒精灯。
有的时候,我也和她们一起闲谈,吃茶点。我看见妈妈给西莉亚讲述她扮演过的各种角色,经常一边讲一边还给她表演,津津乐道,绘声绘色。见她兴致勃勃,如此开心,我也高兴但是事后她的情绪往往一落千丈,并且由于一时的过度兴奋,反而变得更加颓丧。
我不知道西莉亚是否听说过妈妈与埃弗拉德的事以及后来的悲剧。无疑,她对妈妈过去在戏剧界的事了解甚多。有一天我们去森林散步,我就这个问题对她做了试探。
开始时我说,她对戏剧如此有兴趣,妈妈感到很高兴。我试探地问:「你听说过她演的最后一个剧吗?」
「是那个只演了很短时间就停演的那个剧吗?」
这么说,她确实知道了。
「真遗憾,」她说,「我不愿想到她竟在这里……白白地荒废才能。」
「她很难……」我开了个话头。
她已走在我前面两三步。她似乎感到忐忑不安.然后她转身对我说;「我在报上看到……那男人自杀了……那位政界人士。对她来说,这件事很可怕。我心里为她感到难过。」
「原来你早知道啦。」
「知道的不多。我们那地方的报纸上,这件事只提了一下。因为我看过她演出;所以想起来了。那件事毁了她的舞台生涯,是吗?」
「对,」我说,「是毁了她的舞台生涯。」
「太不幸了!」
「你来的时候发现她在这里,一定大为吃惊吧。或许你还记得那个姓……?」
「哪个姓呀?」她的嘴唇动了动,表现出吃惊的样子。「哦……阿欣顿。我想,以前我没听说过这个姓。她一直叫艾琳拉什顿,是吧?对。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姓,所以,看见她竟在这里,我确实大吃一惊,起初,我还不敢相信呢。」
「对她来说,你来得正好,」我说,「过去赞颂、奉承她的人很多……现在发现一个敬慕她的人,她也是高兴的。」
「我喜欢跟她聊聊戏剧。我也有兴趣。」
我估计玛撒姑姑在打主意,我算是猜对了。从妈妈那儿我知道了她打的是什么主意。这时已是十一月底了,还相当暖和,但潮湿多雾,妈妈又患了感冒。她感冒不断,并且越发频繁。
一天。她躺在床上,我到她的房间给她在酒精灯上沏茶。西莉亚去教堂商议圣诞节儿童集会的事了。这次集会定于十二月二十号举行,但需要几周的准备。
妈妈又郁郁寡欢,闷闷不乐。我把茶端给她时,她说:「我一天天地越发恨这个家。」
我在床边坐下,呷了一口茶。她讲那句话并不足为怪。我听她说过无数次了。
「玛撒在打主意,」她继续说,「我告诉你,西登斯,她确实使我感到毛骨悚然。」
「以前你也这样说过。」
「我记得我与你爸爸来这里,她总想知道我怀孕了没有。假如你是个男孩,就万事如意了。你就会得到那串倒运的珍珠项链并娶妻戴它。她们就已经忙着给你娶亲了,然后眼巴巴盼着你儿子出世。然而,你爸爸使她们大失所望。两次结婚都不称心,并且两个妻子谁也没给阿欣顿家生下个儿子。玛撒这个女人是鬼迷心窍了。谁来继承珍珠项链呢?照这样下去,项链将要落入外姓人之手.这就象是一场喜剧,但是玛撒不是演喜剧的人。」妈妈把茶杯递给我,我放到了茶几上,又坐回到床边。这时,她紧紧抓住我的手。「马上要有麻烦了,西登斯。她已有了主意。」
「什么主意呢?」
「与我有关,我知道。我看见她的眼总盯着我。她在打算把你爸爸和我弄到一起。要么他来家,要么我去他那儿。她一定得把我们弄到一块儿,我们才能履行她处心积虑所说的『我们的义务』。我们得养个儿子。他可以继承珍珠项链。她准备怎么达到目的呢?」
「也许爸爸会来家,」想到这,我感到心里难以平静。被她们带来家并介绍给这一家人激励并鼓舞了我。我渴望见到爸爸。
「他决不会听任两个姐姐的摆布。他不会回来的。这些年他一直没来家过,现在干吗回来呢?我想玛撒一定也知道她无法让他来家,因此她想要我乘船去他那儿。这就是她的主意。她要把我弄走。」
「你……去吗?」
「我讨厌那地方。与这里相比,我更恨那鬼地方。在这里至少我离开伦敦还不太远,汤姆也知道上哪儿来找我。」
我是既怜悯又厌倦。她还在想着汤姆梅勒给她送那个剧本上门呢!她消瘦了……瘦得出奇。我知道,现在她靠煞费苦心搽抹脂粉才能保持脸上以前那种自然的、珍珠般迷人的鲜艳红润,即使如此,她的脸也远不及当年丰润。
「她提出过要你去吗?」我问。
「暗示过。我们应该去过她所谓的『正常的夫妻生活』。她想那个阿欣顿家的男孩简直到了发疯的地步。她忘了,即使我和你爸爸见面;也不会促成她的如意算盘实现。你可以把马牵到河边,但你不能逼它喝水。不能一厢情愿。」
「这么说,你不去锡兰,他也不回国,玛撒姑姑就一事无成喽。」
「我有时想,她的眼睛盯着我望,心里在想有什么办法让我消失。」
「消失!」
「从地球上消失。」
「你又演戏啦!」
她一本正经地看着我。「不对,西登斯,我没有在演戏。我是块绊脚石,玛撒是不喜欢绊脚石的。只要有绊脚石,玛撒这个女人一定要想办法踢开。」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不喜欢这幢房子。有时我觉得我已预感到某种危险。这房子阴森可帕。你没这种感觉吗?」
「这是因为人们闹鬼,玛格丽特出没画廊之类的鬼话。」
「是人想到的事产生了这种感觉。如果有人在那里密谋……」
「过去演的戏太多。这些戏和真实的生活混杂在一起,使你糊涂了。」
「事实终归是事实,」妈妈说,「假如没有我挡道碍事,你爸爸就可以再娶,是不是?或许他有幸得个儿子呢。」
「别这样瞎说。你并不是你所说的『挡道碍事』。你到这里来了,而且要在这里住下去。你还有我照应你呢,是吧?」
她温情脉脉地对我笑了。「亲爱的西登斯啊,」她说,「你总是安慰我。我真不知道住在这座充满阴影的陌生房子里有你和我在一起是多么叫我放心啊。」
趁她还没有伤感掉泪,我站起身来又倒了些茶,然而,此时我感到忐忑不安、这幢楼里确实有一种气氛,阴森可怕的气氛,预兆危险的气氛。
圣诞节即将来临,我建议用冬青和常青藤布置房子。我不知道在阿欣顿·葛兰居庄园过圣诞节象什么样子。不过,我知道村里的首户向每家赠送两条毯子和一只鹅,这已是多年的习惯。我听说,圣诞前夜我们一家参加午夜礼拜,圣诞节那天上午参加早礼拜,唱颂歌的人圣诞前夜就登门了,还有,圣诞节那天教区牧师一家、医生与他的妻子来我家共进晚餐。正餐在中午,晚上用人们好自由支配。我估计,多年以来圣诞节就是这样过的。
有时候,西莉亚和我一起骑马出去玩。两位姑姑很慷慨,准许她骑家里马厩的马,这说明她们很器重她。我一向喜欢骑马游玩,当然高兴有个伴。为迎接圣诞节,我们正忙于布置教堂和我家的大厅。村子里的儿童集会将在我家大厅举行。天气变得非常冷,坎农家的三个女儿说她们盼望圣诞节下雪。她们告诉我,去年有人在池塘上滑冰。
妈妈越发地变得烦躁不安。她讲起我们已往过圣诞节的情形,特别伤心地提到汤姆·梅勒劝她参加演出童话剧的那年圣诞节。那是莫大的错误。
雪一直到主显节才降,但是东风凛冽,天寒刺骨。妈妈一向讨厌冬天,并且她又患感冒病倒了。西莉亚和我劝她卧床休息,她欣然同意。
感冒过后.她又咳嗽,整个一月份都没有好。已经降雪,大地白茫茫的一片。森林成了令人心醉神往之地,犹如柏林童话里的仙境。我经常穿上笨重的长统靴去远处散步,西莉亚跟我做伴。我们喜欢在一家叫「守林人」的小客栈里歇脚,并吃上一块热馅饼,喝一大杯苹果汁。
我清楚地记得,有一天西莉亚讲起我的妈妈。她脸色阴沉地说:「我认为,她的病比你想象的要严重。不久,她又要感冒了。这一次离她前一次感冒没隔多久啊。」
「她接二连三地患重感冒。」我说。
「在这儿她不愉快。」西莉亚低声说。
「在伦敦她也不愉快。那件倒霉事发生以后,她事事不顺心。如果她能继续演戏,或许会好。」
西莉亚点了点头,「你认为应该给她请位医生吗?」
「她不愿意请医生。我想还是等一等。她只是患感冒而已。」
「你最清楚不过,」西莉亚说。
回家的路上她比往常更忧郁。
我想,毫无疑问,她对我妈关心备至,真是个好人。我感激她,因为我知道有西莉亚在陪伴妈妈,我经常可以摆脱她。「摆脱」似乎是个奇怪的字眼.然而我不得不承认我对妈妈思念过去,长吁短叹,眼下又不能随遇而安,已有点儿厌倦。我觉得与她在一起越发阴郁和沉闷。我知道西莉亚比我会劝慰她。所以也就非常放心。西莉亚对她真诚敬慕,可以说些她梦寐以求的恭维话。这样,我可以心安理得地去图书室一连看几小时的书,有时我就带本书到画廊里看。我喜欢在那里跟我的祖辈在一起,仔细端详画上的珍珠项链并构想着有关它的种种故事。在画廊里消磨的这些时间给我带来一种满足。我们家是一个富有浪漫色彩的家庭-尤其是我的爸爸和我那神秘的、从没见过面的同父异母姐姐。
这天是一月三十一日,我久久不能忘怀。妈妈的病始终不见好。根据西莉亚的劝告,我提出请医生给她看看。贝里曼医生和他的妻子经常是我家的座上客,他诊断是支气管炎。并说妈妈应当卧床休息。她咳得很厉害,必须止咳。
「咳止以前不要起床,」他劝告说,「最重要的是保暖。」他看了看埃伦在房间里生的火,满意地点了点头。
玛撒姑姑说:「她的问题在于自己不努力。她只要一登上舞台就会高兴得手舞足蹈,病也忘得一干二净。」
这话有点儿道理;但是她首先得治好支气管炎才行。
第二天上午,我们收到爸爸来的一封信。玛撒姑姑郑重其事地把我叫到会客室去听听信上说的什么。
「令人大失所望,」她说,「他不来家。如果他来家,那再好也没有了,或许还能言归于好呢。」
「哎呀,玛撒姑姑,隔得太久。十五年啦。不会只因为两人离得近了,你就能让他们破镜重圆。」
「我肯定,是可以安排的,」玛撒姑姑说。言下之意,对她来说。没有办不到的事。「如果我们能叫他来家,那多好哇!」
玛撒姑姑紧闭嘴唇,一方面,知道该做什么,另一方面又不能得逞。我想,这一定使她恼羞成怒。而且这件事。仅是为了那两挂珍珠,人们的妄自尊大竟导致他们做出荒诞无稽之事,我不禁感到好笑。
「他很高兴,你在这里有我们照顾,」她接着说,「我写信对他说至少他应当来家看看你。」
「我在这儿他很高兴,他是这样说啦?」
「喔,是这样说的。他知道你会得到很好的照顾。他还给你来了信呢。其实,信就在我这儿。」
我一把抢过信。我迫不急待地想看看,然而又不愿让玛撒姑姑瞧见。我突然想到,既然她没有立即把信给我,或许她已用蒸汽熏开信封看过了,但是我没有把握。一些人认为廉耻是一种信守不渝的品德,然而,对心怀叵测的人来说,这个准则可以稍稍灵活运用,以迎合他们的需要。我开始对玛撒姑姑产生了一些奇怪的想法。一定是妈妈对她的憎恨、甚至是畏惧,使我头脑里产生了这些想法。
我终于逃掉了,拿着信回到我的房间。我拆信时两手颤抖。信上的字体大而潦草,有些字不容易辨认。
我亲爱的女儿莎拉:我很高兴,终于给你写信了。我相信你不记得我了吧。我还清楚地记得你。你妈妈带你去的时候,我心肝欲裂,难过至极,然而,这些事迟早总要发生,因为她过不了这儿的生活,或许她离开这里是对的。听我的姐姐说,你现在与她们住在一起-还有你妈妈。我相信你在阿欣顿葛兰居庄园将生活得愉快。毕竟那是阿欣顿家。我在这里种植茶叶。这是费心的活计,所以脱不开身.你的两位姑姑要我回家来,但是,眼下不可能。也许有一天你可以到这儿来看我。同时,我希望收到你的信,莎拉。给我写信并让我知道你对你的爸爸还有一些感情。拉尔夫阿欣顿
我无比兴奋激动。我不再是没有爸爸的孩子了。我将给他写信,通过信件来往来彼此了解。我还可以问我姐姐的情况。
我手里拿着信坐在房间里,突然有人敲门。进来的是玛撒姑姑。她那锐利的两眼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怎么样啊?」她问。
我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我不愿意给她看我爸爸来的信。总之,我对她偷着我的信的怀疑还没消除。
「他终于给你来信了,」她说,「他早该给你写信了。」
「一封朋友般的友好信。」
她尖声尖气地大笑。「谁都会相信做父亲的对亲生女儿会朋友般的友好相待。他应该来家。我对他讲了,他应该经常来家。」
「他要照料茶种植园。」
「他应该过正常的生活。」
「玛撒姑姑,我担心我妈妈。」
「我认为你不该过于担心。你妈妈是个喜欢生病的女人。」
「我认为不是这样。你没有见过她演出时是什么样子。过去她总是生气勃勃、精神饱满,最不愿意生病。」
「我说的就是这意思。在舞台上。她是人们注意的中心。在这里,她想方设法要引人注目。让大家殷勤服侍她。」
「她咳得很厉害。」
「呼吸点儿新鲜空气对她有好处。拉尔夫不肯来家,实在令人不能容忍。」
她紧闭嘴唇时,我想,她看上去仿佛象过去历史上许多坚贞刚毅的女性之一。她犹如跃马抗击罗马军队的波迪基亚、在蒂尔伯里的伊丽莎白,以及那些下了命令就有人执行的女人。
「总有一天他或许会回来的。」
她摇了摇头。「我摸透了他的脾气。从他来的信里我也看得出来。他不想来家。太复杂、难办。见到你妈妈,他得做出决定。你爸爸素来优柔寡断,最恨做决定。他一向是个游荡子。」她面现愠色。「什么事情都听任自流,最后晚了,要做也来不及了。」
「姑姑,什么来不及啊?」我问。
她没有回答,只是厌烦地摇了摇头。
「我的确认为妈妈的病比我们想象的严重,」我恳切地说,「我发现她变化很厉害。」
当时,她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后来我才清楚她是怎么想的。「嘎吱嘎吱响的门一时倒不了,」她说。
她在想,如果我妈妈死掉,我爸爸就能再娶,也许还能生得一子。这念头突然在我的脑子里闪过。
我立即打消这一念头。我不敢想象我的妈妈……死。
当天吃晚饭时-两位姑姑、西莉亚和我-我们谈到天气毫无好转的趋势及其影响,我们还讲到那位将给坎农牧师当助手的新的副牧师。想到他,玛撒姑姑乐得连连抽动鼻子。
「我敢说,坎农家的姑娘个个都望穿眼了,」她评论似地说,「谁知道呢,她们三人中或许有一个能把他弄到手。一个副牧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不过,她们能指望什么呢,这些可怜的丫头。」
「看她们你争我在倒是挺有趣。」梅布尔插嘴说。
西莉亚埋着头,默不做声。我不知道她是否考虑过嫁人,而且,如果有机会,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西莉亚偶尔直言不讳地讲到自己的身世。我听她说过,她家在乡下的房子-一座与阿欣顿葛兰居庄园大致相同的宅第;父亲打猎出了事。我推测:母亲相继去世;堂兄继承了她家的产业。她很少提到堂兄。可能因为讲起他就使她伤心。再就是那位带她上伦敦着我妈妈演出的女家庭教师。那位教师似乎一直是她最要好的朋友,说起她,西莉亚总是深情满怀。人不应该打破沙锅问到底,所以我只好等她自己告诉我这些事。
玛撒姑姑突然问:「我们的病人怎么样啦?」近几天来,她开始称我的妈妈叫「我们的病人」了。
「稍好了些。」我回答。
「显然还没好,不能来和我们一块吃晚饭。」梅布尔说。
「当然不能。她还很虚弱。她这一场病可不轻。」
「给她送饭去的时候,带一杯我的黄杨梅酒给她,」玛撒姑姑说,「谁去给她送饭?」
「我去吧,」西莉亚说,「莎拉,除非你想去送?」
「她喜欢你给她送,好边吃边谈谈戏剧。」我回答。
「玛撒,今年这酒非常好,」梅布尔说,「比往年的酒后劲儿大。我喝了就想睡觉。」
「这对我们的病人有好处,」玛撒姑姑说。
西莉亚送餐盘给我妈妈去了。我进她房间时,她还在吃着晚饭,我们就一起闲谈起来。我一直瞒着她我收到爸爸来信的事,因为我怕她可能会生气。
没过一会儿,她睡着了。我们端起盘于,离开了她的房间。
第二天上午,她的病并没有见好。她咳得更厉害了,还发低烧。我们请来了医生,他要我们一定要注意给她保暖,用枕头给她垫在背后,那样他的咳喘会好些。他开了一些止咳药水,西莉亚出去买了回来。到了下午她咳嗽显然好多了。整个下午,她不断地打瞌睡。但是第三天上午,她病情恶化,烧发得更高了。
西莉亚显然很担心。她认为,妈妈身边不能常脱人,因此,我们轮流陪她。
当我一人陪妈妈的时候,她突然睁开眼,迷离恍惚地望前我。
「是你吗,西登斯?」她说。「我害怕。」
「没有事,」我安慰她说,「我在这儿呢。没有什么好怕的。」
「有个东西……有个人……在夜里。就在那儿……我看见的。不是……真的。我睁开眼睛……房间里不太暗。有一点儿月色……我看见它。它在我床上。它在盯着我望……一个人影,穿灰衣裳。过了一会儿就走了……无影无踪。房里很冷……冷极了……」
「这是做梦。」我说。
她点了点头。「对,是做梦。就象《车厢鬼魂》里的那一场。西登斯,你记得吗?我扮演那家的主妇,那鬼魂其实是个想谋害我的人。」
我把挂到她额头上的头发捋了捋。「你不过是梦到过去,」我说,「这里没有鬼,我离你不远,西莉亚就住在这一层楼上。」
「西莉亚这姑娘很好,」她低声说。「是很好。她住得很近,我很高兴。西登斯,我不喜欢玛撒。我怕她。我觉得她要搬掉我这块绊脚石。」
「你又异想天开啦。西莉亚马上给你送点好吃的麦片粥,她,或者我坐在这几陪你。你只要休息、保暖,用不了多久就会好。」
她唱了麦片粥,不一会儿就睡着了。上午,医生来了,不管那是梦不是梦,我都对医生讲了。
「那是发烧的结果,」他说,「她热度太高。要给她保暖,注意营养,一周以后她就会好。她感冒没断过,这一次尤其厉害。」
当天下午,西莉亚去给妈妈买医生开的药。回来的时候她告诉我们,医生说妈妈特别需要夜里睡得好,这个药安神催眠,每天晚上临睡前应当给她服一剂。
我为妈妈感到忧虑不安。她身上有一种变化-两眼里有一种如疯似狂的神情……一种畏惧。她确实是害怕。她在梦幻里看见她房间里那个穿灰衣裳的人影也许是她的幻想,但是那也是由于惧怕而产生的。老房子里闹鬼,人们讲鬼,入了她的脑筋,使他夜里做梦看见了鬼。但是,真正的恐惧确实存在。过去她一向欢快活泼,想到这,我感到焦急不安,无比心酸。
那天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如果我住的房间与她的房间在同一层楼上,那多好哇。当然,西莉亚住在那儿,并答应留神注意她。这使我放心了。我想,如果妈妈再不见好,我就搬到她的房间里去睡。
就这样,我眼睁睁地躺在床上。月光明亮,我房间里家具的轮廓清晰可见。因为睡不着,我开始想到过去,想到舞台生涯的欢乐,想到托比带我去皇家餐厅吃午饭,碰到妈妈和无数对她倾心的人当中的一个也在那里。当时她是那样的妩媚迷人,现在却躺在楼上的病榻上;成了一个郁闷沮丧的可怜女人,两者有着天渊之别。谁能想象到一个人的变化竟如此之大呢。变化无处不有!埃弗拉德,温文尔雅、气派十足、俊俏清秀的埃弗拉德已自杀身亡。我的妈妈,一度美貌绝顶、令人倾心的演员,现在成了依附于丈夫亲戚、胆颤心惊的女人。多么令人痛心的变化啊!对我来说,也同样发生了变化。现在,我生活在阿欣顿·葛兰居庄园我家世世代代居住的这座大楼里。通过一封信,我的爸爸成了实际存在的真人,而且我们将彼此通信增进了解。或许有一天我还能见到他,他回家来,或者我到他的茶种植园去。
突然,楼上响了一声!是响声吗?或者,那只是我的想象?老房子里的木板嘎嘎吱吱的响声怪吓人呢。我坐起来,仔细听着。一片寂静。我甚至听得见我的心在跳动。睡我的觉吧。我轻蔑地喃喃自语。你又凭空想象,自己吓唬自己了。
我静静地躺在床上听着。一个响声,没错。一个听不清楚的响声……就在楼上妈妈睡的那个房间里。
我下了床,穿上拖鞋和睡衣。我打开房门又听了听。难道会是踮脚走路的响声吗?
我看了看放在床边的钟。我只能模模糊糊地看清钟的指针。两点半钟。我一定是不知不觉地打了个盹儿。
我轻轻地关上房门,迅速走上楼。我没有带蜡烛,然而有月光,我看得见上楼,并且熟悉上楼的路。
我到了走廊上,自觉得象是看见课室的门关上了。课室的门!我记得埃伦是怎样把花盆掉在地上摔碎的。用人都害怕到画廊去。也同样地害怕进这课室。
我疾步往妈妈的房间走去。我打开门,一胜寒气直扑到我的脸上,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格子窗敞着,寒风宛若一把刀子凛冽刺骨:生的火已全熄灭,积聚在壁炉上的滴滴水珠把一切都说得够明白的了。
妈妈躺在床上,被子全掀开了。我走到她跟前。她浑身体冷。我跑过去关上窗子,又给她盖好被子。她的身上象死人一样的冰凉。她睁开两眼,问道:「我这是在哪儿呀?」
「现在没事了。」我说,「我在这儿呢。」
门外有人。房门慢慢地开了,我觉得脊梁骨却凉透了。在那一瞬间我被吓得魂不附体。我六神无主、呆若木鸡,无法想象将会面临什么可怕的事。
我放心地叹了一口气。西莉亚站在房门口。她脚穿拖鞋,披着一件显然是匆匆忙忙套上的睡衣。
「莎拉!」她愕然地喊了一声。
「莎拉!」我叫道。「我发现这样的事。」
她浑身哆嗦,以怀疑的目光直瞪瞪地望着我。
「窗子敞开,」我说,「被子全掀掉了。我想,连火也泼灭了。」
她只是茫然地望着我。过了一会儿她说:「我们得想个办法。给她盖好。用那条毛毯。我们得赶紧使她暖和。需要热水袋。我下楼到厨房去拿。你把火生起来。唉,莎拉,我们必须让她暖和……赶快。」
她跑到走廊上一个放毯子的柜子前,把几条毯子扔到我怀里,我回到房间给妈妈盖好。我搂着她,身上的热气传到了她身上,她不再抖了。然后,我又走到火眼前,想把火重新翻着,但是已全灭了,因此,我匆匆忙忙往壁炉里扔了些木柴和煤,重又把火生起来。西莉亚拿来几只热水袋,放到了床上。
不到半小时,房间里的温度上升了。妈妈已经暖和,我们从她身上拿掉毛毯。她睡得很不安,嘴里还在咕哝着。
我想听听她在讲些什么。「冷啊,」我听到她说:「冷若冰霜……冷若死亡……」
我估计。那是她演的一个剧中的一句台词。
西莉亚的脸冻得铁青,我相信我自己的脸也是一样。
「我的手都僵了。」我说。
「我也是一样。」
「你觉得现在她没事了吧?」
「她静静地睡了。」
「西莉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我也在想究竟会是怎么回事。我要不要在酒精灯上煮点茶?我们需要喝点热茶暖和暖和。」
我们俩都知道谁也不会睡着,所以那倒是个好主意。她彻好茶,我们裹着毯子到课室里去喝茶。
「西莉亚,」我说,「有人故意这么干的。但是,为什么呢?」
我没有说出是玛撒姑姑,但是我想的正是她。玛撒姑姑想要搬掉她这块绊脚石。玛格丽特,那个夺去她爱人的姐姐,会不会也是她谋害死的呢?我甚至可以想象她与上帝评理申辩的情景。最好是让这个毫无用处的女人死掉,这样。拉尔夫可以再娶并生一子。那么。为什么要害死玛格丽特呢?我玛撒比她做爱德华的妻子更好,更合适。让她死掉,那是天经地义的。
不。这样想太荒谬。玛撒姑姑每星期日都上教堂,坐在阿欣顿家族席上,以她那深沉洪亮的嗓音和其他会众一起应答祈祷文、兴致勃勃地吟唱圣歌。「前进,基督的战士们。」不错,那就是玛撒姑姑为正义而致力奋斗的形象。从广义上讲,她是在为人类造福,具体地说,她又是在为阿欣顿家造福。她一定是疯了。
对,这一夜,大楼里如疯似狂。
西莉亚说:「好在你上楼来。你怎么想到的呢?」
「我睡不着。也许是某种本能。过了一会儿,我觉得象是听到有响声,所以就上楼来看看。」
「谢天谢地,」西莉亚又低声咕哝着说,「要是再耽误一会儿……窗子敞开,彻骨寒风猛吹进屋……就要她命了。」
「这是谋杀!」我大声地说,「这无异于开枪杀人或往心脏上捅一刀,同样是犯罪。」
「谋杀!」西莉亚放下茶杯,瞪大眼睛看着我,「莎拉,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有人打开窗子……有人泼灭火……有人把她的被子掀掉。」
「有人……是的。」西莉亚轻声地说。
「我上楼时觉得象是看见课室的门关上了。干这事的人一定是躲在这里……然后再……悄悄溜走。我应当进来看看。但是,我首先考虑的是我妈妈,而当我发现是怎么回事时……」
西莉亚脸上露出怀疑的神色。
「莎拉,但是什么事……为什么……谁会……」
我几乎耳语似地说:「我的姑姑……」
「你的姑姑!」西莉亚不信,尖声地说,「哦,不会的。莎拉,你不能那样想。当然是你妈妈自己干的。」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她冻得直打哆嗦啊。」
「因为她发烧的缘故。你想象得出,她醒来了,浑身滚烫,会掀掉被子……而后打开窗子,或者,甚至把火泼灭……」
「她对我说过看到房间里有个人影……有人溜进去看她。她害怕得要命,西莉亚,吓得魂不附体。」
「她那是做梦。当然,那只是她的一个梦幻。她半睡半醒,神志恍惚,而且还发高烧。」
她渐渐地使我信服。当然,玛撒姑姑决不会溜进房间打开窗子,然后,在我上楼时躲进课室再伺机悄悄地下楼。然而,为什么不会呢?要送我妈妈死,这倒是个办法,并且也似乎很自然。不对,胡说八道,西莉亚的解释符合逻辑,合情合理。
接着,她又谈到我妈妈的病。她扮演过许多角色,她往往想象自己还在演出那些剧哩。这一点,我们俩都知道,戏剧已融入她的心灵,因此,在发烧的时候,往往会行为反常,不可思议。她这样做很可能已不止一次了。
「以后我睡在她的房间里。」我说。
「你,或者我应该睡在她的房间里。」西莉亚回答。
我感激地对她笑了笑。「西莉亚,你真是我们的好朋友。」我说。
「我要感谢你,」她回答,「我不忘你帮助我渡过难关。你放心,我将尽力帮助你们娘儿俩。」
然而,她帮不了什么忙。当天夜里,妈妈的生命垂危,她的病已转成肺炎,而且,由于她已非常虚弱,病好的希望渺茫。没过几天她就死了。她安葬在阿欣顿家族专门划出的那块墓地上,紧挨着玛格丽特的墓。
对我来说,失去了妈妈,这个家就充满了悲痛和忧伤。我责备自己在她沉浸于往事、哀叹未来唠唠叨叨时不该对她不耐烦。现在她死了,留在我记忆中的只是那个曾经轰动戏剧界、欢快不羁、娇艳迷人的女演员的形象。
变迁!我思忖。开始时是一件事,接着又发生了另一件事,没有多久,一切全变了样。我童年生活中的人,现在一个也没有留下。圣诞节时梅格和珍妮特曾给我们寄来一张贺片,并说她们大胆开办的客栈经营得不错。「她们的意思是,离开我们他们一样可以过得很好,」妈妈这样说过。「可怜的梅格啊,我断定她很想看看戏。」
我想,她们不会给我写信了。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孤独感。最主要的是我想念托比。然而,我还年轻,到十一月份我将十九岁,新的生活正展示在我的眼前。
两位姑姑谁也没有对我妈妈的死表现出任何哀悼之情。人已死,她们做了她们认为该做的事,就此了结。我必须说,玛撒姑姑确实具有一位取得了第一个战役的胜利、正着手发动第二个战役的将军一样的风度。每当我和她在一起时,我总暗想我的怀疑是多么地荒唐可笑,而西莉亚的解释又是何等地合乎情理。
西莉亚与我一同骑游、散步。我们一道上教堂;我们一块儿上课。我开始努力学好算术,井非出于我对它有任何兴趣,而是为了西莉亚的缘故,因为我要使她觉得她自己有用。但即便是为了她,我还是怎么也不喜欢学做针线活。我们一起见到了新来的副牧师约翰邦宁顿。正如玛撒姑姑毫不留情地说,坎农家的三个姑娘恨不能把他给生吞活剥地吃了。为迎接复活节,我们在一起布置教堂,并在耶稣受难日那天做了三小时的祈祷。我们还忙于准备在复活节后的星期一举行的盛宴。西莉亚再次显示出她是一个热心教区工作的能干人。
一周又一周过去了,西莉亚渐渐地成为我家的一员。玛撒姑姑经常不断地与她唠叨阿欣顿家族的过去历史和光荣与骄傲,最后她同我家任何一个人一样,对家里的情况了如指掌。我慢慢明白了。西莉亚顺从温柔,在博得玛撒姑姑欢心的一些事上过人一头,而且她年轻,能生孩子。难道玛撒姑姑在训练她、培养她成为可能做我爸爸妻子的一个人吗!想到哪里去了!我又在异想天开,简直荒唐可笑。
以后,我似乎觉得西莉亚变得越发拘谨。一天她对我说:「现在我再留在这儿确实没有任何道理了。我自己没有受过多少教育,不配教你。我想我应该走。」
「上哪儿去呢?」我问。
「我应当找别的工作。」
「西莉亚,我们愿意你留在这里。」
她满意地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每星期日她和我总在我妈妈的墓上放些花。西莉亚同我一样都想这样做,而且这个主意就是她提出来的。
我的爸爸又给我来信了:你答应给我写信。那么就请你写吧。我知道你妈妈不愿我们联系。但是现在她已去世,家人应该团聚。我希望在不久的一天能见到你。我也许回英国去,或者你可以到这儿来看我。锡兰是个非常美丽的国家。古代梵语里叫做斯里兰卡,意思是金光灿烂的国度。这个国家确实是金光灿烂。我的种植园有一座漂亮舒适的房子,还有一个好看的花园。你知道,英国人无论到哪里总要有个花园,种花种草。嘿,或许有一天我可以带你来看看我的花园。莎拉,请给我写信。拉尔夫阿欣顿 附言:你也应该认识你的姐姐克莱蒂。她想到能见到你,非常高兴。
看完这封信后我欣喜万分,立即写了回信。在此后的几周里,我们之间建立了定期的通信来往。
我知道不少有关锡兰的知识。过去我常在地图上仔细查看这个国家-距印度大陆很近的一个岛国,呈梨形。我找到爸爸的种植园位于首都科伦坡与康提之间。根据从爸爸信里点点滴滴得来的了解,我可以想象出这个国家的情况。赤日炎炎,雨水充沛。爸爸曾告诉我锡兰的降雨量是伦敦的三倍。「我们在这儿正是这个原因,」爸爸在信上说,「地处干、湿季风带。有了雨水,我们可以种茶叶……是这样,还有烈日。」
在我的脑海里锡兰越来越清晰了。
海滨的椰子、山脊上的橡胶树和丘陵地区种植的最重要的作物-茶。莎拉,掌叶是锡兰经济的命脉。它提供就业机会,带来了繁荣。在叶虫病毁掉咖啡树并且无法治理而造成咖啡树死亡的严重灾害之后,国家也需要发展茶叶生产。当然,我们种茶也遭受灾害,但是谢天谢地,我们都还能克服这些灾害。我们也有其他的行业。例如采珍珠。世界上一些最美的珍珠就出在我们这里。我相信你听说过阿欣顿珍珠项链吧!你的两位姑姑会告诉你的。那些珍珠就产自锡兰。我们这里还出产绿宝石和蓝宝石,其中有一些是世界上最美、最珍贵的。但是,锡兰的繁荣取决于茶……
爸爸不是以写信为乐。就是因为终于和自己的女儿建立起联系而感到高兴。他兴致勃勃、绘声绘色地描写这个国家,我虽没有身临其境,但也仿佛目睹其美了。我想象到沿海平原、长着棕榈树的海滩、中部山峦叠嶂。群山之巅就是那令人敬畏的亚当峰,过去香客们远道来这里朝圣拜佛。
这些山脉使得锡兰物产丰富,人民深受其恩惠。河水从山上直泻而下灌溉沿岸的土地,下雨给我们送来了最宝贵的水。我们的肥沃土地全部在西部,因为我们地处降雨带。其余地区-北部和东部的低地烈日烧灼,而我们却有充足的雨水。这样小的国家-两百七十英里长,一百四十英里宽--差异竟这样大,很奇怪,是吧。你知道,锡兰还不及英格兰大。但是我亲爱的孩子,这些你都是从地理教科书上学到的。现在我想要你来锡兰……
从爸爸的信里我得知我的姐姐克莱蒂已经结婚,并且有了一个三岁的儿子。她一定结婚得很早,因为她只比我大一岁。爸爸告诉我,她的丈夫是爸爸种植园的总管塞恩·布兰德福,儿子同外祖父的名宇一样也叫拉尔夫。
「你知道,」我对西莉亚说,「我已做姨姨了。我家的人越来越多,真有意思。」
时已五月。我们在一条林中小道上骑马游玩,四周景致怡人。有时我们看见道边一簇簇的野风信子微风拂过。蓝色铃状花飘舞,改变了其艳俪丽光彩。树上的叶苞即将喷吐出新芽。布谷鸟咕咕地叫,仿佛告诉人们春天经来临。
「莎拉,」西莉亚突然说,「我不能再留在这儿了。不应该。我并不是在自己养活自己。就在昨天我想对你姑姑说,但是她们不听。」
「别烦恼啦。你干吗要走呢?」
她踌躇了一会儿,然后说:「我有可能将继承一笔钱。数目不大,但够我舒舒服服地过活。」
「那好极了。你得到这笔钱就要走啦。」
「我觉得不该用你做挡箭牌。当我需要一个安身之地的时……」
「瞎说。你到我家来教我的。你使我们大家都满意。唉,西莉亚,我们要想念你的。」
「你的姑姑不允许我说要走。好像她在打我的主意呢!」
我将信将疑地望着她。难过她想的与我估计的是一回事吗?
「玛撒姑姑在每个人身上都打主意,」我说。「她的毛病在于她自以为她安排什么事都妙不可言……甚至是人家切身之事。」
我要她看野风信子花,并说我很想摘几枝,但是这花很快就凋谢。我还说这些花长着比养着似乎好看得多。
她表示同意。我们又玩了一会儿,谁也没吱声。我在想。她走后我们将会怎样。也许我应该去锡兰看望爸爸。我控制不住地要对西莉亚讲起他。我把他信上说的讲给她听,她聚精会神地听着。
我们回到家时,看到有我的一封信。我立即拿上向到房间看起来。
信上说,他很高兴,因为我对他的种植园这样感兴趣。他的两个姐姐希望我在出国去他那儿之前结束我的学业。「她们劝我回家。我也可能回家。想到这,我感到心情难以平静。我可以安排回家一趟。种植园的事,塞思一个人管理得了,即使有困难,克林顿肖随时也会帮忙。我一定谈起过克林顿肖。(其实他没有说起过。)他的种植园紧靠我的种植园。锡兰这个国家不大,肥沃的土地都集中在一个地区,因此我们必须充分利用。发生意外情况时,我们彼此帮忙。克林顿这个人与众不同。一些人管他叫康提王。种植茶叶就需要他这样的人。当然。他冷酷无情,也有人谴责他,不过我与他彼此谅解。我确实想回去住一段时间。这里的人对我说我应当……找医生看看病。但是我的主要目的是看我的女儿。我估计,从你两岁离开以后,你已经大大变样了吧!]
我万分激动。我想要找人谈谈爸爸来家的可能性,当然也只有找西莉亚谈。
在楼里我没有找到她,于是我就沿车道走出庄园的大门。我在教堂墓地行葬礼的停柩门旁停住,然后走进墓地。西莉亚正跪在妈妈的墓旁。
我静悄悄地疾步走上前。她惊奇地抬头看了看我。她的手里拿着一把小剪刀,在她过去栽的常春藤上已经剪下一根枝子。
「那是什么呀?」我问。
她转身,用那毫无表情的两眼望着我说:「你不知道吗?莎拉,你对植物是一窍不通,也许我本应该教你。这是迷迭香。」
「『迷迭香』,」我引用一行诗说,「『为了永远的回忆』。」
她微微一笑。「我相信,你知道的诗比你认识的植物多。」她把剪刀放进口袋,紧紧抓着那枝迷迭香站起身来。
我们俩一起走回家。
「你很喜欢我妈妈,」我说。
「对我来说,她关系重大,」她回答,「我永远忘不了她。」
第二天上午,等待我们的是一场震惊。
西莉亚没有来吃早餐。我家唯独没有规定早餐的时间。七点半至九点钟,各人在餐架上自取食品。两位姑姑通常在八点时共进早餐。西莉亚与我在七点半钟一起吃早饭,并已成了习惯。除非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我相信,西莉亚是决不会打破惯例的。我吃了几片烤面包,喝了点咖啡,就去她的房间。
她的床叠得整整齐齐,我顿时明白了,她昨天夜里没有在床上睡觉,而且她的箱子也不在了。我打开食橱,里面空空。后来我发现两封短笺摆在桌上。一封是留给我的,另一封是给玛撒姑姑的。
我撕开信封。
亲爱的莎拉:我走了。我知道你们各位会好意挽留我,所以我想还是这样走好。我不能再留在这里。在我困难之时,你们一直对我非常好。现在我已没有什么困难,所以我走了。感谢你对我的宽容和忍耐。一旦有了固定的地址,我一定告诉你,以便你愿意时能和我保持联系。西莉亚
我无法相信她真的走了。不告而别!究竟为什么呢?我知道,玛撒姑姑执意要挽留她,但是,如果她本人不愿意,即使玛撒姑姑也不能逼她留下。西莉亚这姑娘是不愿回绝别人要求的。她觉得难以说个「不」字,所以才决定这样走。
我回想起她跪在我妈妈的墓旁的情景。西莉亚深爱我的妈妈,并且在她临死的前几天里对她讲了不少她梦寐以求的赞扬恭维话。当初西莉亚愿意留下来,当然是为了我妈妈的缘故。现在她人已死,再留在这里就没有意义了。
玛撒姑姑目瞪口呆,大为震惊。我从没见过她这样茫然不知所措。可能爸爸就要来家,显然她已打了西莉亚的主意。
「连地址也没有留……」梅布尔姑姑插话说。
「我们就是想给她写信……也没法同她联系……我还以为她这个姑娘晓得好歹呢!」
玛撒姑姑最恨的就是她的如意算盘遭到挫败。从认识西莉亚以来,这是她第一次真正对她大为恼火。
我竭力解释。「玛撒姑姑,她在这里只是受雇教书,挣钱糊口。现在她继承了一笔钱,当然无须再留在这里了。」
「我们待她视如亲人,而且还准备把……」
我转过脸,忍不住地要笑。原来如此,她的确打算让西莉亚和爸爸结婚。难道她的算计安排真的就没个完吗?突然,我想起那天夜里妈妈房间的窗子敞开,炉火被水泼熄的事。
不,我对自己说。不可能!
这是一个令人难熬的夏天。我非常想念西莉亚。并不知不觉地经常与坎农家的三个女儿在一起。她们为教区行善,终日奔忙,孜孜不倦。副牧师虽然还没有被弄到手,但玛撒姑姑说,他自由自在、独来独往的单身日子已指日可数了,至于他何以养活妻子,她也不知道!
我说,那是他本人和被他看中的那位坎农小姐两人的事。
「年轻的埃菲倒还不错,」她若有所思地说。我猛然想到埃菲可能已被她看中,来补西莉亚不辞而别后留下的空缺,因为我爸爸肯定就要来家了。
他已来信说将于十月份回来。那时,五月至九月刮的夏季季风已过,作物大多栽种完毕。可能他与邻居克林顿肖结伴而行。克林顿肖同我爸爸一样,将与伦敦的商人洽谈生意。同时,他准备照康提的医生的建议做一些检查。但是,他最重要的事就是看我。
好在我有了这个盼头,并因此而感到心里不平静。这帮我克服了妈妈的去世和西莉亚的相继离开所造成的凄凉孤独之感。
埃菲坎农被请到我家,受到差不多家新娘一般的隆重接待。我情不自禁地感到好笑。她来我家吃饭,我们谈到锡兰,谈到我爸爸在那里的种植园。
「我们曾经种过咖啡,」玛撒姑姑说,「以后又改种茶叶。我认为锡兰是一个美丽的国家,我们有义务使它发展。毕竟,锡兰是英国王冠上的一颗珍珠啊。」
埃菲显得颇有兴趣,深深为之打动,但她对玛撒姑姑的心思都一无所知。后来。正当我们忙于准备收获节时,她突然宣布与那位副牧师订婚。玛撒姑姑恼羞成怒。
「蠢丫头,」她说,「靠他那副牧师的一点儿俸金,他们怎么过下去,我真不知道。」
「姑姑,只要他们自己知道就行了。」我说。
「莎拉,这样讲话极不相宜,没规矩。你一贯尖嘴薄舌……从小就这样。你爸爸到家,我们总还要请些客人吧。现在康提城里还有过去我们认识的一些日子过得不错的人家呢。」我看得出她还在考虑给我的爸爸选妻呢。我突然想到,迟早她也会打我的主意。
有时候我纳闷,不知道一生一世生活在阿欣顿·葛兰居庄园将会是什么样子。两位姑姑终日计较礼仪和习俗的细枝末节,打旁人的主意处心积虑,为考虑诸如阿欣顿珍珠项链一类的事费尽心机。难道我也应该与她们一样?
我决不愿象她们那样。
我心里想等爸爸返回锡兰时,我将跟他一起回去。
爸爸乘坐「布里斯托尔星号」轮船将于十一月的第一周内抵达蒂尔伯里。到十一月我就十九岁了。他将从码头乘火车到埃普利车站,由于不知道火车到站的确切时间,他将乘车站的出租马车直接回葛兰居庄园。
爸爸将由克林顿·肖陪同回国。克林顿肖决定将原先打算的回国时间提前,以便与他同行。医生认为这倒是一个好主意。
经常提到医生使我有些忐忑不安。我向玛撒姑姑谈及此事。她说:「他这个人啊,从来不注意自己的身体。人总是要变的。不知道此人是什么样子……这位克林顿肖。我听说过肖先生的种植园。我一向认为这肖家是一伙流氓无赖。」
「他们一定是好朋友,否则不会一同回来。」我说。
「我已吩咐埃伦给他们准备两个房间。开着凸窗的那间大的是你爸爸和妈妈在这里时住过的房间,我想,他是不会喜欢的。那是一间洞房,是的!我告诉埃伦把它给克林顿·肖住。那是我家最好的房间之一,他毕竟是客人,况且只住一两夜,不会久住的。伦敦他还有生意呢。你爸爸可以住在隔壁的那间,或者住到楼上去。」
一切准备停当。两位姑姑无比振奋,我推测玛撒姑姑决心在爸爸间锡兰之前给他娶家她已在一一列数庄园左近可能来我家做客的人了。
「我们已很久没有请过什么客人了,」她说,「不过,事情总是那样,到时才会发生。」
在管家兰姆太太指挥下,女用们在秋天搞了一次只在春天才进行的传统的扫除;并非出于玛撒姑姑容忍一年一度在规定的时间进行的扫除被忽略了。她吩咐做了新的坐垫、靠垫,在一处还做了新窗帘。「色彩鲜艳些,要有节日气氛,」她说,「梅杜里家有两个女儿,」我听到她对梅布尔姑姑说,而且还心照不宣地加了一句:「还有一个儿子。」
爸爸之后就该轮到我了。我纳闷,梅布尔何以幸免。我推测爱德华桑德顿对玛格丽特一见钟情之后,玛撒姑姑决心独身一世,并决定需要有一个女伴。我想象,她对任何可能向梅布尔姑姑求婚的人都「嘘」地一声拒之门外,而对向其他人求婚者则热情招手,欢迎上门,毅然决然的态度皆不相上下。
爸爸来家之日终于到了。家里一片紧张气氛,每次我觉得象是听到马车驶近的声音,就飞快地跑到窗口望望。五点钟不到天已黑了,爸爸还没到达。大厅里的灯同门廊两边的灯全点上了。我时不迭地离开大厅回到我的房间、玛撒姑姑说:「瞧你,象热锅上的蚂蚁。」然而,她自己也并非无动于衷而且,我不情愿地看出,她也被这压倒一切的哗然气氛所感染。厨房里飘来烹调的阵阵扑鼻香味。年纪稍大一些的佣人在告诉其他佣人他们记忆中的拉尔夫·阿欣顿长的是什么样儿。
六点半钟,火车站的出租马车沿车道驶来。我们-我、玛撒和梅布尔两位姑姑-站在楼门口;我知道,几个佣人站在窗口张望,其他的佣人则故意在大厅里徘徊。
一个男人从马车上走下来时,我的心怦怦乱跳。他个子很高,头戴一顶汉堡呢帽,身穿一件带短披肩的黑上衣。他背向大楼,面对马车,伸手搀扶一个男人下车。我的爸爸!他站在先下车的人身旁显得非常瘦小,此时,一股怜悯之情不由得涌上了心头。
我一边跑,一边喊道:「我是莎拉,爸爸。我是莎拉。」
由于激动,我感到腿脚乏力。他显得如此憔悴虚弱-是我在画廊里看到的那张画像上的干瘪形象。
另一个人带点儿命令口吻说「我们扶他进屋,好吧?这儿潮湿,对他没有好处。」
「拉尔夫!」这是玛撒姑姑的声音。
「我到家了,」爸爸说,「是啊,莎拉。我终于到家了……」他着了迷似地看着我。
他的同伴专横跋扈地说:「我说了,咱们扶他进屋。」
打一开始我对这位客人就怒不可遏,因为他刚一到就向我们发号施令了。天气并不冷,其实还相当闷热呢。当然,应该是我们邀请他进屋。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进屋了。
爸爸两眼一直盯着我瞧。「莎拉,」他说,「正同想象的一样。哦,我忘了,这位是克林顿肖先生,这次多亏他同意与我同行做伴。」
「肖先生,欢迎你来阿欣顿·葛兰居庄园,」玛撒姑姑说,「我们都盼着你哩。」
他已摘下帽子,露出又密又厚的金黄色头发,颇使人吃惊,他的脸看起来黝黑。
「谢谢你,阿欣顿小姐,来这里我很高兴。」
我注意到爸爸气喘吁吁。「路上一定很累吧,」我说,「你冷吗?来,到火边上来吧。」
「莎拉,我要你来见见克林顿。」
「你好?」我简短地说,眼睛仍望着爸爸。
「好,」他回答,「莎拉小姐,我一直盼望见到你。」
我搀爸爸坐到壁炉边。
「他习惯了锡兰的气候,可对这里的气候就不很适应罗,」肖先生说,「得有个过程嘛。」
「我想是如此,」梅布尔姑姑插话说,「我们已吩咐兰姆太太给你们的房间里生上火。」
「老兰姆呀,好极了!」爸爸说,「她还在这里吗?」
「拉尔夫,我们这里一直没有什么变化。」玛撒姑姑告诉他。
他颇不好意思地望着我微笑。「莎拉,我们俩要说的可多着呢。」
「我盼着呢。」我回答道。
「肖先生,想去看看你住的房间吗?」玛撒姑姑问。
他说愿意,并说多承她们盛情接待。
「我们当然十分高兴,」玛撒姑姑说,「莎拉,你领着肖先生,梅布尔带拉尔夫去……如果他需要人带的话。拉尔夫,你还没有忘记葛兰居庄园吧?」
「玛撒,每个角落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们准饿了,」海布尔插话说,「你们饿了吧?」
肖先生代替爸爸回答。「饿极了。」他说。
「一会儿就用晚饭。」玛撒姑姑说。
「你跟我来,我领你去你的房间,」我对他说。
我领路上楼。我们上楼,穿过画廊时,肖先生的两眼一直盯着我。
「啊,」他说,「这是你们一家啊!」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我。「你长得与他们一样,」他加了一句,「我想,既然你是这家的人,那丝毫不足为怪。」
他在画像前停住脚步,出于礼貌,我也不好催他。
「你的画像在哪儿?」
「没有我的画像。我是最近刚到的成员,你可以这样说。」
「你是说最近被承认的家庭成员。」
「正是。」
「我明白了。你爸爸跟我无话不谈。你可以和这些优雅的妇人媲美。」
「谢谢你这样说。」
「这是实话。我不该说别的。我很少恭维人。当然罗,只是在非恭维不可的时候才恭维人。」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我情不自禁,仿佛他逼着我这样似的。他个大肩宽,魁梧威严。他那金黄色头发和浓密乌黑的睫毛形成鲜明的对照,不能不引人注目。他的脸是古铜色,他生活在那地方,我认为这难免。我注意到他那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和颇为迷人的嘴唇。他一到就发号施令,惹怒了我,我打定主意不喜欢他。以前我还没见过象他这样的男人呢。然而,我都见到过些什么样的男人呢?埃弗拉德总显得象是一位典型的英国绅士。托比亦是如此,尽管略有不同。还有其他那些爱慕妈妈的男人。此人在国外生活多年,毫无疑问,这一点使他与众不同。他一下马车,我就一直注意着他,这使我感到心神不安,不知所措。他这种人无法不引人注目。我的全部爱应倾注在爸爸的身上-但是此人不断地闯进来。
「哎呀!」他在阿欣顿家一位女的画像前停住脚步。
「那有名的珍珠项链。我看见画上不少女的都戴着它。你得承认这项链非常美。」
「我并非不承认它美,」我冷漠地说,「我们用餐前,你可能需要洗洗,或许要更衣。」我在提醒他我们在画廊里已经耽搁得够久了。
他点了点头,我们上了第三层楼。我的房间就在这一层,走廊的另一端是给他的房间。我领他向房间走去。「这座房子非常优雅。」他说。
「属于我家已有好几代人了。」
「真了不起!」
「你指的是这座房子,还是我们家?」
「两者皆指。说房子了不起,因为这么多年仍完好无损;说你们家了不起,因为牢牢守住了这份家产。」
「这是你的房间。」我打开门说。
「真漂亮。」他说。的确也是如此。壁炉里的火映在家具上,闪烁不定,梳妆台上放着一盏带长条圆槽的油灯。
「我们葛兰居庄园里没有气灯。」我对他说。
「气灯是亵渎圣物的。我不习惯用气灯。我家里用油灯和蜡烛,也没有气灯。」
「这么说,我没有必要表示歉意了。」
「我亲爱的莎拉,你何必对我表示歉意呢?」
我退后了一两步,冷眼望着他。我没想到他竟以我的教名称呼我。
他顿时明白过来。我看出他头脑转得很快,不会感到仓惶失措。他立即说:「你得原谅我在殖民地生活久了,不讲究礼貌规矩。事实上,你爸爸经常讲到你,总是说莎拉长莎拉短的。你不至于指望他称呼你阿欣顿小姐,而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吧,是不是?」
「当然不是对爸爸而言,但是生人这样称呼是必要的。」
「生人,是的。但是对于我,你已并非生人。就算那是我说话冒失的理由吧。」
我转身面对房门。「你需要什么就拉铃索。一会儿就开饭了。」
「好,吃饭时再见。」
他望着我走出房间,脸上流露出怡然自得、目空一切的微笑。
我回自己房间的路上,心想我决不喜欢他。可惜爸爸又不得不带他一起来。我走进房间,转身关门时不由地四处望了望。克林顿肖的房门开着,他站在那儿望着我。我砰地关上门,匆忙点上灯,对着镜子照了照。我的脸绯红。
「不,」我大声地喃喃自语,「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
我下楼时还在想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