尴 尬 天 津 作者 断戈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5/07 23:36:26
尴 尬 天 津     作者 断戈
天津是一座尴尬的城市。
因为常与北京、上海相提并论,所以名气很大。可区别在于,说起北京或上海,你可能脑子里满是或传统或现代,或大气或时髦,反正是与其相匹配的大都市符号。可提及天津,印象中的城市符号却只是狗不理包子、大麻花等津味小吃,也许,还要加几个传播率极高的津腔笑话。这种令天津人心里多少有些“皱巴”的世俗心态或直觉判断,均缘于一个惨淡的事实,那就是无论文化影响力还是经济辐射力,与其名气相比,天津都太过“局限”、“小气”。于是,谈及这座城市,现实尴尬和尴尬历史都是我们避不开的人文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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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的最大尴尬之处,便是缺乏城格的独立性。这需要从天津的历史谈起。
600年前,即明永乐二年(1404),天津作为畿辅要地正式设卫〔卫所是明朝的军事建置〕,故有“天津卫”之称。刚开始是一座土围的军事城堡,后在卫城基础上砌砖包城,兴建城门,渐渐初具城市的规模,此后天津成了离京都既近且大的漕粮储囤所。到了清代,天津卫作为京师门户的地位日益重要,加上河海航运的交通便利,南北各地商货大量吞吐,天津成为北方最大的商品集散地,同时,渤海湾西岸盐业也日渐兴旺发达,天津商业空前繁荣,正所谓河水一响,黄金万两。清朝津门举人杨一崑在他著名的《天津论》中开篇即赞:“天津卫,好地方,繁华热闹胜两江。”由此可见当年桅帆林立,漕运繁忙的盛况。但不论如何,天津充其量只是北京城的“畿辅首邑”,其地位和角色,也不外乎是拱卫京师的军事棋子和经济筹码。近代以来,依附于北京的政治角色城和地理特征,也就决定了天津多灾多难、大起大落的悲剧性命运。
第二次鸦片战争间,在三次大沽口之战中,列强均直取天津,目的就是以图威胁清政府,迫其签订城下之盟。根据1860年10月签订的中英、中法《北京条约》,天津被迫开为商埠。这一点对于中国近代史影响是极其深远的。因为随着天津的开埠,洋人其实已经到了家门口,西方文明不再是呈铁舰洋炮、座钟手表等“奇巧淫技”的一些片段性的偏见或认识,而是以租界为单位的整体模板,涉及到生活的方方面面。 由于距京城近,更多的官员能够更方便、更深刻地体验这一文明落差,这使得清政府深受刺激,不但心理安全界线被完全打破,而且自闭自大的狂妄心态也被狠狠地校正。不论源于民族的自尊心态,还是皇朝的自强意识,都使得“师夷技之长以制夷”很快成为朝廷上下的共识。于是,迫于无奈的开放,缘于自强的革新,终使得古老的帝国第一次反思自己,求取再次焕发生机。
这时,以直隶总督(兼北洋通商大臣)李鸿章为代表的洋务派,开始小心翼翼,开始认认真真地向西方学习。他们将天津作为学习西方的试验基地,先后在天津开办了一系列洋务学堂,又引进新式机器设备,延聘西方技师,兴办颇具规模的军事工业与船舶工业。19世纪末叶天津的城市公用事业诸如发电、电报、电话、邮政、电车、自来水、下水道以及道路、桥梁、港口建设,无不处于全国领先地位。洋务运动二十多年时间里,天津成为中国最具活力、也最具影响力的城市。那段时期,也是天津最值骄傲的一个时期,中国第一条铁路、第一辆汽车、第一个邮电局,第一家商场(劝业场)都是在那个时候在天津一一精彩亮相,坚挺了民众的自尊心态,激励着国人的“强国”梦想。到了民国初年的时候,天津的人口已经猛增到一百多万,超过了北京,成为仅次于上海的中国第二大工商业和港口贸易城市。
由于天津得天独厚的地缘优势和文气人脉,使得天津成为滋生阴谋或阳谋的政治温床。离京城近,便于打探风云走向或对手虚实,又有租界,便是失败或曝光,也容易脱身或保命。因此,凡是不愿放弃政治梦想的人士或政党或团体对于天津都是偏爱有加。当时有个流行的说法,即天津是北京的政治后花园,或说北京是前台,天津是后台。那时很多重要的政治事件,发生在北京,可实际上幕后的策划都是在天津。譬如说当年轰轰烈烈的讨袁护国运动,当时深陷圄囵的蔡锷将军便是化装来到天津,在其师梁启超的饮冰室里策划密谋的。
也正是缘于这一点,满清显贵、民国遗老、迁客骚人、革命志士,都纷纷来到这里,追寻机会,耐等时机。是的,要寻欢,要归隐,天津都不是最佳选择,这里伏蛰的是求变的激流,隐匿的是动乱的祸根。也正是缘于这种畸形的兴旺、飘摇的发达,天津历来都不是富商巨贾的青睐之地,因为这里的繁华和荣耀,风险太多,诱惑太多,绝不是投机的大好之地。
然而,无论风云如何激荡,时局如何变换,天津充当的永远只是政治驿站的角色,风波过后,当北京不再需要天津时,天津也随之迅速沉寂,留下的唯有市井里褪色的传奇,还有贴上标签的名人故居。据统计,天津共有名人故居五百处左右。《近代中国天津名人故居》一书上做了细细的梳理,不过拣的都是有名的介绍,可也有147处。这些藏在里弄深巷或是闹市一隅的名人故居,如今大多面目全非。曾经引发无数运动狂飙的策源地,如今你能看到的,只是有些破败、有些杂乱的公房民居。历史的风采和辉煌,俱躲在建筑的沧桑深处,史册的寂寞书里。其实,历史从没放弃点滴印记,只是有些事情,我们拒绝想起,有些事情,我们轻易忘记。如今,很少有人知道马场道是老天津最有故事、最漂亮、也是名人故居最多的地方。其最东头的重庆道小学,是美国总统胡佛的故居,儿童医院对面,是北洋时期的国务总理朱启钤的别墅,吴家窑附近,有张学良的别墅,而和新华路交界的地方,则是新中国第一大贪污案,刘青山、张子善居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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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也奇怪,近百年的文化冲撞突变,近百年的政治风起云涌,天津既没有象上海那样被“洋”化得特色鲜明,也没有象北京那样被“政治”化得霸气十足,只是几近“格色”地留守着局促的特色文化。在现代城市文明格局里,在一个日益开放和多元的世界里,对北京而言,天津早就失去其军事屏障、政治后台以及经济附属的作用。于是,天津曾引以为豪的漕运、洋务、通商、开埠都失去赖依生存的基础和意义。于是,一切风光都如过跟烟云,天津依然是个有水陆码头的城市,不大不小,不尴不尬。
从城市自身发展角度讲,天津历来缺少城市文明营建的主动性和深虑性,从城市性格讲,天津是那种表面洋化,骨子守旧的一派。或兴旺发达,或悄然没落,天津都不会有太多的感慨,而是乐天知命,安然享受现在。如果系统、深入地分析天津的城市文化,你会发现,天津犹如一个文化浮萍,再丰富多样的文化种子,也多是随时代之波任意逐流,无法扎下根来,更不用说结出“果”来。且不说作为洋务运动的大本营,天津并没有积累下工业的基础或人力资本,且不说作为重要的老牌商埠,天津也没有积下雄厚的商业文明或经济实力,便是曾有剧作家曹禺、导演石挥、武侠小说家宫白羽等鲜亮的人物大家,可对于天津城市文化的兴起与繁荣却没起到应有的积极意义。
与上海海派文化的洋气相比,与北京京味文化的大气相比,天津的津味文化就显得太过单薄和土气,显得太过零碎和俗气,俨然撑架不起一座大都市的精神骨梁。稀少现代文明的精神张扬,缺乏本土大家的文化梳理,使得这座城市体面的文化长衫下,一不小心,便促狭地显露出“市井”的痞劲和土气的文化品相来。
从前有一句俗语:“保定的狗腿子,天津的油嘴子”。讽刺的就是天津的这种市侩习气。当时的天津卫,居民五方杂处,三流九教,无奇所不有,加之燕赵故地,血气刚烈;水咸土碱,风习强悍,而百余年来,举凡中华大灾大难,天津无不首当其冲,因此,为活命计,为发财计,为出人头地计,早就炼得一副“铁齿铜牙”,天津人的那张嘴,油滑、刁蛮,可若是稍稍点拔升华,也多是句句妙趣横生,满口丽彩华章。这一文化特征表现最明显的便是有名的津味相声。
津派相声最大的特色便是市井气浓,与百姓生活息息相关,容易从琐碎的生活小事里挖掘平民的幽默和乐趣。也许是大风大浪中的大彻大悟,也许是风雨过后的平淡从容,天津人更容易乐知天命,更喜欢笑对人生。满口跑牙的嘻笑怒骂里,其实蕴藏着许许多多的生活智慧和人生感悟。市井百相,人生百态,都会被有心而细腻的天津人捕捉到,并加以艺术地放大,然后,一个个津味十足的笑话便诞生了。他们爱开自己的玩笑,而且会和你一起笑,或畅意的,或会心的,一笑之中,开掘了生活的无穷底蕴,咀嚼着人生的百般况味。
这座平民化的城市,最大的特色便是没有特色。平淡得太过寂静,朴实得太过从容。他们不喜欢太过张扬得生活,他们不愿意思考太沉重的话题。都市再大,变化再多,他们唯一不变的,便是自甘平淡中寻找快乐,要坦然面对真实的生活。
无论世事如何变迁,无论都市怎样发展,天津人的心态和胃口永远不变,他们依然自得其乐,满足于耳朵眼扎糕、十八街麻花、煎饼果子、嘎巴菜里的“平民”滋味。
那些稀松平常的街头小吃,却常常被天津人做得绝妙精到,或如松软清素的喇嘛糕,或如酱香醇厚的罗汉肚,或如粉糯软滑的鲜果馅汤元,或如酥软香脆的贴饽饽熬鱼,都是好吃得紧。
天津的小吃有名、津道,就在于这近百年的慢磨细理,硬是把普通的谷类杂什、市井俗物,调制得如此有形有色、有滋有味。譬如说这知味斋的水爆肚,且不说它健脾养胃的功效,单表这滋味地道,你要蘸着佐料,趁热大口痛吃,那个鲜、那个脆,那个嫩、岂一个爽字了得?再如杜称奇的火烧,靠着炉火纯青的“绝活”,把烧饼烤得是外焦内嫩,加上里头热腾腾、香腻腻的馅心,咬上一口,真是口艳醇香,满腹舒畅。
天津的风味小吃如此好吃,制作自然大有讲究。譬如1921年由时文德创建的恩发德蒸饺,属清真风味,做起来可便是大有文章。先说这制馅,用洗净的西葫去皮去瓤,羊肉末用开水烙透,然后搅入酱油、花生油、香油、精盐、葱姜末,最后将西葫馅投入拌匀,然后将擀成的面挤捏成道士帽形的饺子生坯,上屉用旺火蒸熟。待这热腾腾的饺子端上桌,且看一个个肥头大耳,坦腹端坐,就等你来下口。送入口中,哇,真是外皮劲道耐嚼,内馅肥而不腻,尝起来个个鲜嫩味美,真不亏名家小吃。
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津的小吃太绝妙、太好吃,才使得天津人这么容易知足,这么容易幸福,这么容易平和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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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天津人也举办了个建城600周年的纪念,并沾沾自喜地拉出许多古人、名人来捧场,可依然撑不起天津若大的门面。没有大气的精神气象,没有浑厚的人文力量,除了僵硬的规划,除了天马行空的想象,城市形象依然是一个尴尬得有些不愿细说的话题。
天津人的知足和平淡,使得这个城市落寞得甚至有些心甘情愿。津味文化,便是没有影响和辐射的欲望,可局限于一座城市的的文化,局限于一座城市的喜乐,便是五味俱全,便是有声有色,可也是自娱自乐、自产自销的产物。这种封闭的心态,与这座有着悠久开放历史和雄厚开放资本的城市格调,本应是格格不入的,可这么多年,天津却依然没有发生脱胎换骨的文化裂变,城市文明依然干瘦得可怜。
一个城市的文化架构,只有“逗你玩”的小智慧、小趣味是远远不够的。“天津“本是一个很大气、很贵气的名字,为明成祖朱棣所赐,意为天子渡河的地方,本不应该这么促狭和小气。而且,今天的天津,无论地理方位、政治角色、还是经济张力、文化资源,本都有很大潜力可挖,本都能大有文章可作。
看待天津,很容易以一种莫名的优越感,居高临下地看之视之评之判之,埋怨天津不求进取,哀叹天津的自甘平庸。其实,抛开文化不谈,就一种生存状态而言,天津人的生活方式也许更值得我们逆向反思。大家都知道天津的杨柳青年画非常有名。大红大绿,俗到极致,艳到极致,却也漂亮到极致。那欢快的民间色调,那喜庆的富贵娃娃,不求太多的人文意义和深刻命题。图的就是个欢乐喜庆,图的就是个吉祥如意。我以为这一点与天津的性格有相似之处。寻求快乐和幸福本是多元的,阳春白雪有高雅曲调的妙,下里巴人自有通俗歌声的好。
对于津人的生活方式和生活姿态,我以为也没什么不好。大都市的浩大野心,大都市的高楼林立,大都市的灯红酒绿,大都市的暄闹繁躁,本不应该,也不绝能成为我们唯一的选择。有时候,选择一种回归,选择一种沉默,可能更是我们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