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用货币调配国家资源为何遭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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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韩毓海2009年底的演讲《五百年来谁著史:1500年以来的中国与世界》的第三部分,更多精彩,敬请期待后续部分。)
唐宋之变,就是以宋变唐,变唐的什么呢?唐最了不起的是租庸调制。什么是租用调制,认真说起来起码也可以写篇一万字的文章,但是核心是这样——租庸调制是这么一个伟大的发明——它把籍(户籍)、田和税收三者合成一个,按照户口授田,按照田收税,一条龙。唐太宗这个制度是非常了不起的。租庸调制是把唐朝推向盛唐的基础,走向盛唐,靠的是这个经济基础。那个时候,唐太宗手上田很多,可以编一个户口授田,每一个18岁的壮丁授田一百亩,其中80亩为口分,年老要还官,20亩为永业,即永远归个人,我们今天是多少,平均每人1.4亩。可见唐太宗老人家手里很有资源,唐太宗那个时候一下子授一百亩,而且,这一百亩耕到六十岁退休了,就可以在家里喝酒,18岁叫丁,60岁叫老,60岁后国家养着你就叫养老。这就是户籍,田,税合在一起的好处。而且我们知道,汉以前,中国的税是十一而税,孟子就称道说是王政了,汉更好点,十五而税一,到了人家唐太宗――好家伙!四十而税一,这真是轻徭薄赋了。贞观之治,第一条叫均田,每人一百亩;第二条,进士加府兵,这就是破除贵族制。你家里有五个孩子,老大脑子挺灵,好,让他念书,科举考上去了,文进士。老二不爱念书,孔武有力,天天打架,这也行,练好拳脚,准备当兵,武进士。老三在家授田一百亩,当老子的简直不到60就可以在家喝酒了,那还不是过好日子?
文武两途,过去就是贵族把持,到唐太宗,通过府兵、科举,平民子弟可以上去。一个均田,一个教育,一个土地平等,一个教育平等,用我们今天来讲,追求资源分配的公平,从而把中华民族一举带进辉煌的盛唐。
唐太宗真了不得,杜甫诗曰: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到了唐玄宗开元后期,其实就不行了,这真是往事不能如烟啊,李世民这个人脑袋很清楚。贞观元年正月,一当皇上之后,他不是跟所有的臣子学文件,更不是打麻将,而是在过年的时跟他们一起听音乐。听什么音乐?《资治通鉴》里面讲,听《秦王破阵乐》,听的过程当中,他很感动啊,他说当年我们打天下的时候,老百姓一听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就闻风而来,是不是?今天我们坐天下了,千万不能忘本啊,不能忘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啊。老百姓为什么听着《秦王破阵乐》而来啊?因为我们代表老百姓的利益啊!其时那里头有个不懂事的大臣——封德彝说,皇上,打天下靠的是你老人家天才武功,治天下哪能靠您这个《毛选》四卷和三大纪律呢。太宗说,你这个这就不懂了,打天下的时候,人民群众听到我的音乐就支持我们,坐天下更不能光靠武力了:“文武之用,各随其时,卿谓文不及武,斯言过矣”。这个皇帝了不起,一看这个话就知道。
租庸调制,通过土地制度的平等,通过教育资源的平等,唐太宗把中国历史推向盛唐,这也就是贞观之治的两大基础。可是呢,这租庸调制也有个坏处,也不是坏处,叫做局限性吧。局限性主要在,唐太宗的时候中国人口不多,田倒是很多,加上国家能力很大,所以他这个统计人口比较能做得到,户籍分三本,一留县,一送州,一送户部,“每岁一造帐,三年一造籍”,他每年去编这个,每年统计帐目,每年死了人以后,也要重新统计,要重新授田,要重新调查。靠魏征、房玄龄、杜如晦这些人玩命地为人民服务地干活啊!唐太宗及其儿子,及其孙子,那个时候,人口还少啊,官员勤政啊,所以他还是可以造出户籍册来。后来,经过武则天,经过安史之乱,等等之后,这个人口变化太大了,你根本搞不清到底有多少人了。按籍授田,按田收税,这个制度根本不可行了,它这个好制度,局限在哪儿呢,随着人口的剧烈的增加和膨胀以及变化,这个统计户籍和户口的事情不好做了,就是说搞不清有多少户口,这个操作起来有局限性。唐太宗应了魏征的那句话啊,“善始者实繁,克终者盖寡”。这个就是说:好的开头,后来要继续实行却很难。
《资治通鉴》里说,也就是在上面所说的玄宗开元年期间:“上以户部郎中王鉷为户口色役使,鉷志在聚敛,以有籍无人者皆为避课,按籍戍边六岁之外,悉征其租庸,有并征三十年者,民无所诉。”这是什么意思呢?首先是租庸调制实行的关键,就在于“户口色役使”这个重要岗位,而唐玄宗的时候,坏人王鉷窃取了这个关键岗位,他一味聚敛。怎么聚敛呢?这个人很恶毒的,就是出去为国打仗牺牲的烈士,人牺牲了户口并没有注销,于是王鉷就继续按照户口收他的税,收死人的税,甚至人死了三十年了,户口还没有注销,还在收税,这就是所谓的“以有籍无人者皆为避课”,这样谁还愿意为国家打仗牺牲呢?这样破坏租庸调的同时,把府兵制也破坏掉了,老百姓也没有说理的地方,“民无所诉”,结果就酿成了安史之乱这么大的祸乱,安史之乱之发生,与租庸调之败坏,关系最为巨大。
所以到了唐朝的后期,代宗时期,又诞生了一个聪明的宰相,叫杨炎。杨炎就提出了很重要的一条改革租庸调的办法,叫做两税法。怎么叫两税法呢,两税法说起来也简单,就是一年收两次税,夏天和秋天收两次税。两税法的核心就是,既然户口整不清楚了,土地兼并又严重,对吗?那咱们就只好按地收税,不按人头收,你不是地多吗,你多交税吧。谁家田多谁多交税,谁家房子多,比如说,你八套住房,多交房产税吧。杨炎也很了不得,他能想到这一招。但是杨炎还是不够聪明,因为这只是一个消极的办法。我是大户,得多交税,我也不必反抗你杨炎,国家的土地税我应该交,但是,我可以十倍二十倍的从地租当中收回来,我地多,自然可以雇很多佃户收地租吗。因此中国就产生了国家土地税和地主地租这两个分类。大地主豪门,我认交土地税,但是这税从哪儿来呢,是从地租来的,地租要十几倍于土地税。杨炎很得意啊,你看我把你们这些豪门大户用税收给整住了吧,但其实杨炎这一套税收的负担,最后还是落到佃户头上去了。表面上看,佃户与地主的关系,就好像按是个家族的关系,家族、宗族把持地方和基层,国家无法深入,任凭剥削兼并,国家不闻不问,埋头收税,所以,这个中国的封建体制、宗法制的基础就是地租。这就是所谓:上有国法,下有乡约,上有朝廷,下有家族,上有国税,下有地租,上有庸官,下有酷吏啊!――如此两层绳索,民不堪命矣!为什么说杨炎的改革是消极的呢,因为在他看来:基层的事情国家不干预,国家只管收税,至于农民有没有地,小人有没有房,怎么受剥削,这我不管,我也不管不了,既然我搞不清你到底有多少地,有多少户口,那我只管对多房多地的多征税,以为用这个办法就行了,他用这个办法来解决问题,但实际上,他反而使税加到佃农身上。造成的问题更大。
第三个,最简略地说走向现代的开端,就是我们要追溯到北宋的王安石,中国历史上伟大的改革家王安石的熙宁变法。列宁啊,也有这样的看法,列宁说,王安石是中国、是世界最早伟大最现代的改革家。王安石变法最主要的一点,就是通过货币这个杠杆——宋朝的“公币”这个杠杆,来重新调动和分配国家资源。比如说青苗法,因为农民根本拿不到国家的补助,比如想发给农民一个东西,发他一个帐篷,长江决口的时候,想发一个什么东西过去救济灾民,结果都被中途截留了,都被扣了。怎么办呢,国家就发钱,就把这个钱发到他手里。好像我们今天,把农业补贴直接打到农民的卡里,你还怎么截留?所谓青苗法,就是要解决农民撂荒的问题。为什么农民撂荒呢,因为种不起啊,种子太贵了。王安石说:种不起没事,国家先借你钱。完了之后,到了收获时候,你还二分利息给国家就行了――这是什么?这就是我们今天说的“费改税”啊。这样用货币的办法直接补助农民,采用货币的方式,一竿子捅到底,直接把国家和农民个体联系起来。同时,你商人要想哄抬物价吗,可以呀,不要紧啊,国家可以用钱采购的办法在贵的时候买进,便宜的时候卖出,这样一举把这个物价稳定住,这就是货币的本事。比如说运输劳役,你不想出徭役,你出钱也可以,国家用钱雇人代替你。这个就是王安石很重要、很天才的一点。说什么中国人只有财富没有钱,不知道钱能通神的好处,王安石的北宋是世界上第一个用国家货币来调动、分配资源的货币经济,怎么不知道钱的好处?
他和范仲淹是前后两宰相,但范仲淹就不行了,范大人的改革其实没有什么新东西,他改革的重点就是改造官僚体制,这完全是找死,范老大人说,现在的官僚呢,什么都做不了,就知道腐败,慢慢都裁了吧。你这还了得,天下官僚,能先天下而忧后天下而乐的,不是没有,而是说光在那里忧而没有实际的办法,那是不行的,范仲淹的主张看起来浩然正气,但其实是空头支票,根本实施不下去,而且刚好仁宗又是一个烫面的耳朵,他听范仲淹这么一说有道理,听人家那么一说也有道理,结果自然是,范仲淹就下岗写《岳阳楼记》去了。王安石可就比较狡猾了,他说皇上你让天下官员们打麻将吧,把他们好好当鸟养起来吧――我现在用货币的手段调控,重新分配资源,不用他们瞎操心了。再加上神宗是一个油盐不进的人,他只听王安石的,别的人一概都不听,连天遣他也不听,王安石说:地震怎么了?彗星落陨石怎么了?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这就是所谓“三不足”,于是神宗皇帝大力支持他。所以王安石的变法,几乎要成了,但是最终也没成,这是个悲剧,历史的大悲剧。
为什么说是悲剧?第一呢,王安石的改革其实是被官僚拖死了。他们第一个是说,王安石这个人太能干了,你每天忙啥呢,大家都说,我们执政的最大的要义就是无为,就是与民省力。你这个王安石简直是每天扰民啊。“青苗法,其首在扰民”。著名的司马光,带头散布流言,王安石当面就问他,青苗法怎么就扰民啊?司马光说,怎么不叫扰民,人家有钱的人不愿借,那些借的人还不起,你这不是扰民吗!王安石说,你这说法是从何而来啊,你具体去做没做啊。司马光说:我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因为历史上从来就没有你这么闹的!还有,王安石要兴民兵,有人就说:那有一半人去当民兵,这不误了农时了,你不种庄稼了啊。陈亮空头文章写得好,毛主席当年表扬柳亚子,就夸他文章赛陈亮,意思是说老柳也是空话多。这个陈亮实话实说:关键在于王安石搞的这个事,大家都干不了,大家都不会干。因为司马光他们所代表的宋代的知识分子,念经读书还行,税收、财货都不会。所以他们所说的无为,实际上就是无能,干不了正经事。有个人是当着皇上面,决心表得很好,但好长时间不作为。王安石就问,你怎么不作为?他说,“其事繁扰不宜轻举”,就是说这个事还真有点难,所以不敢轻易干。范仲淹也是改革家,他就说,“十事之七不能行”,就是十件有七件连我都干不了。所以,更不用说国家用货币的手段来平抑市场这种事情。这个范仲淹说,“平市易”(用货币来平抑市场的办法)劳费心神,我学的知识都不能用来干这个。总之不擅长啊,不会干。王安石总算比较狡猾,他不会像范仲淹一样说,你们不会干,统统回家洗洗睡觉去。他将计就计说,这也是啊,咱们这些官员向来学的都是经史子集、诗词歌赋,这个确实不会,难为大家了,那你们就去诗词歌赋吧。于是王安石就找另一批人干,这样一来,国家官员就更多了。而且还弄上一些小人。行政机构反而更加臃肿了,所以王安石想法很好,很天才,但是没有人会干,这是第一条,倒不是没人口头上支持他,而是大家不会干,支持也是口头支持。
第二呢,司马光他们讲的是对的,就是你怎么能保证你这个行为——用货币的办法来分配资源,给人民发钱,用货币的办法来调控资源,怎么能保证这些措施能得到下面小民的支持,而不是为国家聚敛。怎么能保证新政得到人民的真心拥护和支持。这个施行起来有什么制度的保证吗?有什么基层的抓手吗?这确实是对王安石的一个考验。王安石的改革是自上而下的改革,这样的改革的根本问题,其实就在没有基层组织的基础和动员能力,国家妄图通过货币的手段,直接来面对和组织千百万马铃薯一样的单个小农,中间没有任何组织,这样的效率是很低的,这样反而把国家的资源和能力分散了,耗散了。最后,王安石搞的那一套仅仅变成了国家税收手段,通过这个货币方式,极大地程度上扩大了国家征税的能力。但是基层老百姓得到的好处确实没有制度保障,完全就是靠王安石以及他的执行者的好心。他觉得人民太苦了,应该让他们发展起来,这可能是王安石想的,但是他请的那一帮愿意执行改革政策的人呢,却说,我们在改革过程中太苦了,我们想要多捞一点钱。所以,这就是没有一个基层人民自我组织的制度的机制,来保证这个货币杠杆确实可以造福于社会。这个是王安石的变法的悲剧根源。
总结起来说,这就是我们中国为什么会产生唐宋之变,以及变的是什么。我们从租庸调制,两税法,以及熙宁变法,王安石变法梳理一下,这些在我们历史上,都是真正的大关节目,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中国历史的行进的步伐。
这是第一个问题,就是唐宋之变,为何那么困难,为何不能完成。受到既得利益集体的反对,受到官僚集团无能的制约,这是一点,但根本上说,是没有得到基层人民的支持,――没有基层有组织的支持和呼应。这是自上而下的改革的缺陷。我们常说,我们的事业,只要得到了人民群众的衷心支持和拥护,就不怕既得利益集团的反对,但是,如果人民是一家一户,一盘散沙,他们即使衷心支持你,但也毫无办法,因为他们没有组织,也没有表达意愿的办法,结果人民究竟支持还是不支持,这件事连王安石自己也闹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