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推荐】校本教材“自然哲思”专题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5/01 03:15:04
【美文推荐】校本教材“自然哲思”专题
山中访兰
贾平凹
父亲喜欢兰草,过些日子,就要到深山一趟,带回些野兰来培栽。几年之间,家里庭院就有了百十余品种,像要做个兰草园圃似的。方圆十几里的人就都跑来观赏,父亲并不因此而得意,反而倒有几分愠怒。以后又进山去,可不再带回那些野生野长的兰草了。这事使我很奇怪,问他,又不肯说,只是有一次再进山的时候,要我和他一块:“访兰去吧!”
我们走了半天,一直到了山的深处。那里有一道瀑布,从几十丈高的山崖直直垂下,老远就听到了轰轰隆隆的响声,水沫扬起来,弥漫了半天,日光在上面浮着,晕出七彩迷离的虚幻。我们沿谷底走,便看见有很多野兰草,盈尺高的,都开了淡淡的兰花,像就地铺着了一层寒烟;香气浓烈极了,气浪一冲,站在峡谷的任何地方都闻到了。
我从未见过这么清妙的兰草,连声叫好,又动手要挖起一株来,想,父亲会培育这仙品的:以前就这么挖回去,经过一番培栽,就养出了各种各样的品类、形状的呢!
父亲却把我止住了,问道:“你觉得这里的兰草好呢,还是家里的那些好呢?”
我说:“这里的好!”
“怎么好呢?”
我却说不出来。家里的的确比这里的看着好看,这里的比家里的清爽。“是味儿好像不同吗?”
“是的。”
“这是为什么?一样的兰草,长在两个地方就有两个味儿?”
父亲说:“兰草是空谷的幽物,得的是天地自然的原气,长的是山野水畔的趣姿;一经培栽,便成了玩赏的盆景。”
“但它确实叶更嫩、花更繁更大了呢!”
“样子是似乎美了,但美得太甜太媚,格调也就俗了。”
父亲的话是对的。但我却不禁惋惜了:这么精神的野兰在这么个空谷僻野,叶是为谁长的,花是为谁开的,会有几个欣赏它呢?
“这正是它的不俗处。它不为被人欣赏而生长,却为着自己的特色而存在着,所以它才长的叶纯,开的花纯,楚楚地有着它的灵性。”
我再也不敢去挖这些野兰了。欣赏它的这种纯朴,后悔以前为什么喜爱着它而却无形中就毁了它呢?
父亲拉我坐在潭边,我们的身影静静地沉在水里;他看着兰,又看着我,说:“做人也是这样啊,孩子!人活在世上,不能失了自己的真性,献媚处事,就像盆景中的兰草一样降了品格;低俗的人不会给社会有贡献的。”
我深深地记着父亲的话。从那以后,已经是十五年过去了,我一直未敢忘却过。
听  雨
季羡林
从一大早就下起雨来。下雨,本来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但这是春雨,俗话说:“春雨贵似油。”而且又在罕见的大旱之中,其珍贵就可想而知了。
“润物细无声”,春雨本来是声音极小极小的,小到了“无”的程度。但是,我现在坐在隔成了一间小房子的阳台上,顶上有块大铁皮。楼上滴下来的檐溜就打在这铁皮上,打出声音来,于是就不“细无声”了。按常理说,我坐在那里,同一种死文字拼命,本来应该需要极静极静的环境,极静极静的心情,才能安下心来,进入角色,来解读这天书般的玩意儿。这种雨敲铁皮的声音应该是极为讨厌的,是必欲去之而后快的。
然而,事实却正相反。我静静地坐在那里,听到头顶上的雨滴声,此时有声胜无声,我心里感到无比的喜悦,仿佛饮了仙露,吸了醍醐,大有飘飘欲仙之概了。这声音时慢时急,时高时低,时响时沉,时断时续,有时如金声玉振,有时如黄钟大吕,有时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有时如红珊白瑚沉海里,有时如弹素琴,有时如舞霹雳,有时如百鸟争鸣,有时如兔落鹞起,我浮想联翩,不能自已,心花怒放,风生笔底。死文字仿佛活了起来,我也仿佛又溢满了青春活力。我平生很少有这样的精神境界,更难为外人道也。
在中国,听雨本来是雅人的事。我虽然自认还不是完全的俗人,但能否就算是雅人,却还很难说。我大概是介于雅俗之间的一种动物吧。中国古代诗词中,关于听雨的作品是颇有一些的。顺便说上一句:外国诗词中似乎少见。我的朋友章用回忆表弟的诗中有:“频梦春池添秀句,每闻夜雨忆联床。”是颇有一点诗意的。连《红楼梦》中的林妹妹都喜欢李义山的“留得枯荷听雨声”之句。最有名的一首听雨的词当然是宋蒋捷的《虞美人》,词不长,我索性抄它一下:
少年听雨歌楼上,
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
江阔云低,
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
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
一任阶前,
点滴到天明。
蒋捷听雨时的心情,是颇为复杂的。他是用听雨这一件事来概括自己的一生的,从少年、壮年一直到老年,达到了“悲欢离合总无情”的境界。但是,古今对老的概念,有相当大的悬殊。他是“鬓已星星也”,有一些白发,看来最老也不过五十岁左右。用今天的眼光看,他不过是介乎中老之间,用我自己比起来,我已经到了望九之年,鬓边早已不是“星星也”,顶上已是“童山濯濯”了。要讲达到“悲欢离合总无情”的境界,我比他有资格。我已经能够“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了。
可我为什么今天听雨竟也兴高采烈呢?这里面并没有多少雅味,我在这里完全是一个“俗人”。我想到的主要是麦子,是那辽阔原野上的青青的麦苗。我生在乡下,虽然6岁就离开,谈不上干什么农活,但是我拾过麦子,捡过豆子,割过青草,劈过高粱叶。我血管里流的是农民的血,一直到今天垂暮之年,毕生对农民和农村怀着深厚的感情。农民的最高希望是多打粮食。天一旱,就威胁着庄稼的成长。即使我长期住在城里,下雨一少,我就望云霓,自谓焦急之情,绝不亚于农民。北方春天,十年九旱。今年似乎又旱得邪行。我天天听天气预报,时时观察天上的云气。忧心如焚,徒唤奈何。在梦中也看到的是细雨蒙蒙。
今天早晨,我的梦竟实现了。我坐在这长宽不过几尺的阳台上,听到头顶上的雨声,不禁神驰千里,心旷神怡。在大大小小高高低低,有的方正有的歪斜的麦田里,每一个叶片都仿佛张开了小嘴,尽情地吮吸着甜甜的雨滴,有如天降甘露,本来有点黄萎的,现在变青了。本来是青的,现在更青了。宇宙间凭空添了一片温馨,一片祥和。
我的心又收了回来,收回到了燕园,收回到了我楼旁的小山上,收回到了门前的荷塘内。我最爱的二月兰正在开着花。它们拼命从泥土中挣扎出来,顶住了干旱,无可奈何地开出了红色的白色的小花,颜色如故,而鲜亮无踪,看了给人以孤苦伶仃的感觉。在荷塘中,冬眠刚醒的荷花,正准备力量向水面冲击。水当然是不缺的。但是,细雨滴在水面上,画成了一个个的小圆圈,方逝方生,方生方逝。这本来是人类中的诗人所欣赏的东西,小荷花看了也高兴起来,劲头更大了,肯定会很快地钻出水面。
我的心又收近了一层,收到了这个阳台上,收到了自己的腔子里,头顶上叮当如故,我的心情怡悦有加。但我时时担心,它会突然停下来。我潜心默祷,祝愿雨声长久响下去,响下去,永远也不停。
白杨礼赞
茅 盾
白杨树实是不平凡的,我赞美白杨树!
当汽车在望不到边际的高原上奔驰,扑入你的视野的,是黄绿错综的一条大毯子;黄的是未开垦的土地,几百万年前由伟大的自然力所堆积成功的黄土高原的外壳;绿的呢,是人类劳力战胜自然的成果,是麦田,和风吹送,翻起了一轮一轮的绿波——这时你会真心佩服昔人所造的两个字“麦浪”,若不是妙手偶得,便确是经过锤炼的语言的精华。黄与绿主宰着,无边无垠,坦荡如砥,这时如果不是宛若并肩的远山的连峰提醒了你(这些山峰凭你的肉眼来判断,就知道是在你脚底下的),你会忘记了汽车是在高原上行驶,这时你涌起来的感想也许是“雄壮”,也许是“伟大”,诸如此类的形容词,然而同时你的眼睛也许觉得有点倦怠,你对当前的“雄壮”或“伟大”闭了眼,,而另一种味儿在你心头潜滋暗长了—— “单调”!可不是,单调,有一点儿罢?
然而刹那间,要是你猛抬眼看见了前面远远地有一排,——不,或者甚至只是三五株,一二株,傲然地耸立,象哨兵似的树木的话,那你的恹恹欲睡的情绪又将如何?我那时是惊奇地叫了一声的!
那就是白杨树,西北极普通的一种树,然而实在不是平凡的一种树!
那是力争上游的一种树,笔直的干,笔直的枝。它的干呢,通常是丈把高,像是加过人工似的,一丈以内,绝无旁枝;它所有的丫枝呢,一律向上,而且紧紧靠拢,也像是加过人工似的,成为一束,绝无横斜逸出;它的宽大的叶子也是片片向上,几乎没有斜生的,更不用说倒垂了;它的皮,光滑而有银色的晕圈,微微泛出淡青色。这是虽在北方的风雪的压迫下却保持着倔强挺立的一种树!哪怕只有碗口粗细,它却努力向上发展,高到丈许,二丈,参天耸立,不折不挠,对抗着西北风。
这就是白杨树,西北极普通的一种树,然而决不是平凡的树!
它没有婆娑的姿态,没有屈曲盘旋的虬枝,也许你要说它不美丽,——如果美是专指“婆娑”或“横斜逸出”之类而言,那么白杨树算不得树中的好女子;但是它伟岸,正直,朴质,严肃,也不缺乏温和,更不用提它的坚强不屈与挺拔,它是树中的伟丈夫!当你在积雪初融的高原上走过,看见平坦的大地上傲然挺立这么一株或一排白杨树,难道你觉得它只是树,难道你就不想到它的朴质,严肃,坚强不屈,至少也象征了北方的农民;难道你竟一点也不联想到,在敌后的广大土地上,到处有坚强不屈,就像这白杨树一样傲然挺立的守卫他们家乡的哨兵!难道你又不更远一点想到这样枝枝叶叶靠紧团结,力求上进的白杨树,宛然象征了今天在华北平原纵横决荡用血写出新中国历史的那种精神和意志。
白杨树不是平凡的树。它在西北极普遍,不被人重视,就跟北方农民相似;它有极强的生命力,磨折不了,压迫不倒,也跟北方的农民相似。我赞美白杨树,就因为它不但象征了北方的农民,尤其象征了今天我们民族解放斗争中所不可缺的朴质,坚强,以及力求上进的精神。
让那些看不起民众,贱视民众,顽固倒退的人们去赞美那贵族化的楠木(那也是挺直秀颀的),去鄙视这极常见,极易生长的白杨罢,但是我要高声赞美白杨树!
匆 匆
朱自清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是有人偷了他们罢:那是谁?又藏在何处呢?是他们自己逃走了罢:现在又到了哪里呢?
我不知道他们给了我多少日子;但我的手确乎是渐渐空虚了。在默默里算着,八千多日子已经从我手中溜去;像针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里,我的日子滴在时间的流里,没有声音,也没有影子。我不禁头涔涔而泪潸潸了。
去的尽管去了,来的尽管来着;去来的中间,又怎样地匆匆呢?早上我起来的时候,小屋里射进两三方斜斜的太阳。太阳他有脚啊,轻轻悄悄地挪移了;我也茫茫然跟着旋转。于是——洗手的时候,日子从水盆里过去;吃饭的时候,日子从饭碗里过去;默默时,便从凝然的双眼前过去。我觉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时,他又从遮挽着的手边过去,天黑时,我躺在床上,他便伶伶俐俐地从我身上跨过,从我脚边飞去了。等我睁开眼和太阳再见,这算又溜走了一日。我掩着面叹息。但是新来的日子的影儿又开始在叹息里闪过了。
在逃去如飞的日子里,在千门万户的世界里的我能做些什么呢?只有徘徊罢了,只有匆匆罢了;在八千多日的匆匆里,除徘徊外,又剩些什么呢?过去的日子如轻烟,被微风吹散了,如薄雾,被初阳蒸融了;我留着些什么痕迹呢?我何曾留着像游丝样的痕迹呢?我赤裸裸来到这世界,转眼间也将赤裸裸的回去罢?但不能平的,为什么偏要白白走这一遭啊?
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
1922年3月28日
假如你想做一株腊梅
赵丽宏
果然,你喜欢那几株腊梅了,我的来自南方的朋友。
你的钦羡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我的书桌上,停留在那几株刚刚开始吐苞的腊梅上。你在惊异:那些看上去瘦削干枯的枝头,何以竟结满密匝匝的花骨朵儿?那些看上去透明的、娇弱无力的淡黄色小花,何以竞吐出如此高雅的清香?那清香不是静止的,它无声无息地在飞,在飘,在流动,像是有一位神奇的诗人,正幽幽地吟哦着一首无形无韵然而无比优美的诗。腊梅的清香弥漫在屋子里,使我小小的天地充满了春的气息,尽管窗外还是寒风呼啸、滴水成冰。我们都深深地陶醉在腊梅的风韵和幽香之中。
你久久凝视着腊梅,突然扑哧一声笑起来。
假如下一辈子要变成一种植物的话,我想做一株腊梅。你呢?
你说着笑着就走了,却留给我一阵好想。假如,你真的变成一株腊梅,那会怎么样呢?我默默地凝视着书桌上那几株腊梅,它们仿佛也在默默地看我。如果那流动的清香是它们的语言的话,那它们也许是在回答我了。
好,让我试着来翻译它们的语言,你听着——
假如你想做一株腊梅,假如你乐意成为我们家族中的一员,那么你必须坚忍,必须顽强,必须敢于用赤裸裸的躯体去抗衡暴风雪。你能么?
当北风在空旷寂寥的大地上呼啸肆虐,冰雪冷酷无情地封冻了一切扎根于泥土的植物,当无数生命用消极的冬眠躲避严寒的时候,你却应该清醒着,应该毫无畏惧地伸展出光秃秃的枝干,并且要把毕生的心血都凝聚在这些光秃秃的枝干上,凝结成无数个小小的蓓蕾,一任寒风把它们摇撼,一任严霜把它们包裹,一任飞雪把它们覆盖……没有一星半片绿叶为你遮挡风寒!你能忍受这种煎熬么?也许,任何欢乐和美都源自痛苦,都经历了殊死的拼搏,但是世人未必都懂得这个道理。
假如你想做一株腊梅,你必须具备牺牲精神,必须毫无怨言地奉献出你的心血和生命的结晶。你能么?
当你历尽千辛万苦,终于迎着风雪开放出你的小小的花朵,你一定无比珍惜这些美丽的生命之花。然而灾祸常常因此而来。为了在万物肃杀时你的一枝独秀的花朵,为了你的预报春天信息的清香,人们的刀斧和钢剪将会无情地落到你的身上,你能承受这种牺牲么?也许,当你带着刀剪的创痕进入人类的厅堂,在一只雪白的瓷瓶或者一只透明的玻璃瓶里默默完成你生命的最后乐章时,你会生出无穷的哀怨,尽管有许多人微笑着欣赏你,发出一声又一声由衷的赞叹。如果人们告诉你:奉献和给予是一种莫大的幸福,你是不是同意呢?
假如你想做一株腊梅,你必须忍受寂寞,必须习惯于长久地被人们淡忘冷落。你能么?
请记住,在你的一生中,只有结蕾开花的那些日子你才被世界注目。即便是花儿盛开之时,你也是孤零零的,没有别的什么花卉愿意和你一起开放,甚至没有一簇绿叶陪伴你。好花须得绿叶扶,这样的格言与你毫不相干。当冰雪消融,当温暖的春风吹绿了世界,当万紫千红的花朵被水灵灵的绿叶扶衬着竞相开放,你的花儿早已谢落殆尽。这时候,人们便忘记了你,春之圆舞曲是不会为你奏响的。
假如你问我:那么,你们何必要开花呢?
我要这样回答你:我们开花,决不是为了炫耀,也不是为了献媚,只是为了向世界展现我们的风骨和气节,展现我们对生命意义的理解。当然,我们的傲骨里也蕴藏着温柔的谦逊,我们的沉默中也饱含着浓烈的热情。这一切,人们未必理解。你呢?
我把做一株腊梅的幸与不幸、欢乐与痛苦都告诉你了。现在,请你告诉我,你,还想不想做一株腊梅。
哦,我的南方的朋友,我把腊梅向我透露的一切,都写在这里了。当你在和煦的暖风里读着它们,不知道你还会不会以留恋的心情,想起我书桌上那几株腊梅。此刻,北风正在敲打着我的窗户,而我的那几株腊梅,依然在那里默默地绽蕾,默默地吐着清幽的芬芳……
空山鸟语
郭 枫
到山上来,我最喜欢的事就是听鸟叫。
当然,山上有的是娇艳的花、婆娑的树,有的是奇崛的岩石、爽枫的风、飘逸的云朵;在山上,每一片风景,都会使你神迷。但,我说我还是最喜欢听山里的鸟叫。到山里来,找一片幽深的林子躺下,静静地躺在铺着落叶的土地上,这时你的心灵便贴紧了山的心灵,别动也别想,好好地听一听鸟叫吧!
鸟儿的鸣声是世间最美的语言,你不懂得鸟的语言么?
你不懂鸟的语言么?我想你应该懂的。在山上,谁都喜欢鸟的鸣叫,谁都懂得鸟的语言;谁都懂,清风懂,白云懂,流泉更懂,连挂在树枝上晒太阳的小花蛇也懂。鸟的语言永远叙述着动人的爱情。
在朝来金色的阳光里,我喜欢用大半天时间,去谛听两只鸟在我头顶上鸣叫。他们总是用五个不同的音符串成一支歌。一只先唱,另一只接着,缠缠绵绵,重重复复,透明的情意,像滑滴在青石上的一线灵泉从歌声里迸落。我在小时候就很熟悉这种鸟,绿背黄纹有一只小巧的红喙。我喜欢它们灵活的体态,更喜欢它们的样子,依偎着、厮磨着,总是分不开啊!那时我不知道它的名字,现在仍然不知道,它究竟是哪种鸟呢?想着想着,自己却不禁失笑了。真是太傻!名字有什么用?人们喜欢各种好听的名字,鸟不一定喜欢,鸟喜欢唱的歌,人不一定能听懂;其实人爱不爱听都是一样,鸟是唱给鸟听的。
山雀是顽皮的精灵,老是成群结队地撒野,老是呼朋唤友,兴奋地吵闹。山雀们短促而嘹亮的鸣声,让人来不及凝神,只感到一阵轻快的音乐雨,散乱地、急骤地、漫天撒来,直把你全身淋透;而后,雨过天晴,在你阴翳的心版上引进阳光,在你灰白的生命里加上色彩,把你浸于奔放的欢乐而又有些淡淡的悒郁里。不是么?谁,面对着山雀子这么奢侈的自由、这么天真的喜乐能不怅然呢?谁,没有山雀子一样的欢乐时光呢?可是,少年的好时光,总是流逝得太快又太恍惚,谁又能永远像山雀子那样的欢乐呢?想想看,人,制造出自己的桎梏,把自己套牢,乃是自然中最可悲的族类啊!但山雀们却不管这些,不管你快乐不快乐,不管你忧伤不忧伤,不管你有多少无聊的思想,山雀们,什么都不管;它们飞翔像一阵旋风卷起,它们落下像一片云彩罩地,为了欢乐,它们是忙碌的。难得的是有这片深山广林,要不,这些喜欢唱歌的精灵向何处容身?
过午之后,山林便到了入睡的时刻,高照在千山之外的秋阳,朦胧的光线竟灵空得如同饮醉了的月华:透着微醺,透着温柔,敛起那份耀眼的光彩?任凭幽谷深林去制造秋日的奥秘了。山林睡了,鸟儿们静默了。踏一坡金黄的落叶,踏一地斑驳的树影,也踏着一份薄薄的寂寞。在众鸟默默之中,“咕——咕——”,从哪里传来的几声鹧鸪呢?忽断、忽续、忽近、忽远,那缥缈的鸣声,竟有些不可捉摸了。真的是鹧鸪么?在台湾很少听到鹧鸪呢!鹧鸪该是鸟中的诗人,不,或者便是诗人的化身吧!就那缥缈的几声,便会把人拉回到一个古老的世界。“咕——咕——”,我回到了江南。“咕——咕——”我沐着淡烟疏雨。石头城的苔痕,更加暗绿了哪!长檐飞角的小街,更加寂寥了哪!江畔的落日更苍凉了哪!“咕——咕——”,奔驰在石板路上得得的马蹄声突然隐去了。这是梦境,呵!这是在海角孤岛上奇幻的梦境。——是的,我知道这是梦,可是我多么喜欢重温!
到山上来,且闭起眼睛,不要再浏览风景,好好地听一听鸟叫吧!鸟儿们用一百种声调在欢唱,仙乐飘飘,回荡在峰峦间,流淌在涧谷间。你不是从这美妙的清音中,已经听到自然的消息和人世的沧桑了么?那么,除了敞开自己的心灵,还要做些什么呢?
还要做些什么呢?
我想做一只鸟,在山中。
荔枝蜜
杨 朔
花鸟草虫,凡是上得画的,那原物往往也叫人喜爱。蜜蜂是画家的爱物,我却总不大喜欢。说起来可笑,小时候有一回上树掐海棠花,不想叫蜜蜂蜇了一下,痛得我差点儿跌下来。大人告诉我,蜜蜂轻易不蜇人,准是误以为你要伤害它,才蜇;一蜇,它自己就耗尽了生命,也活不久了。我听了,觉得那蜜蜂可怜,原谅它了。可是从此以后,每逢看见蜜蜂,感情上疙疙瘩瘩的,总不怎么舒服。
今年四月,我到广东从化温泉小住了几天。那里四围是山,环抱着一潭春水。那又浓又翠的景色,简直是一幅青绿山水画。刚去的当晚是个阴天,倚着楼窗一望,奇怪啊,怎么楼前凭空涌起那么多黑黝黝的小山,一重一重的,起伏不断?记得楼前是一片园林,不是山。这到底是什么幻景呢?赶到天明一看,忍不住笑了。原来是满野的荔枝树,一棵连一棵,每棵的叶子都密得不透缝,黑夜看去,可不就像山似的!
荔枝也许是世上最鲜最美的水果。苏东坡写过这样的诗句:“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可见荔枝的妙处。偏偏我来得不是时候,荔枝刚开花。满树浅黄色的小花,并不出众。新发的嫩叶,颜色淡红,比花倒还中看些。从开花到果子成熟,大约得三个月,看来我是等不及在这儿吃鲜荔枝了。吃鲜荔枝蜜,倒是时候。有人也许没听说这稀罕物儿吧?从化的荔枝树多得像汪洋大海,开花时节,那蜜蜂满野嘤嘤嗡嗡,忙得忘记早晚。荔枝蜜的特点是成色纯,养分多。住在温泉的人多半喜欢吃这种蜜,滋养身体。热心肠的同志送给我两瓶。一开瓶塞儿,就是那么一股甜香;调上半杯一喝,甜香里带着股清气,很有点鲜荔枝的味儿。喝着这样的好蜜,你会觉得生活都是甜的呢。
我不觉动了情,想去看看一向不大喜欢的蜜蜂。
荔枝林深处,隐隐露出一角白屋,那是温泉公社的养蜂场,却起了个有趣的名儿,叫“养蜂大厦”。一走近“大厦”,只见成群结队的蜜蜂出出进进,飞去飞来,那沸沸扬扬的情景会使你想,说不定蜜蜂也在赶着建设什么新生活呢。
养蜂员老梁领我走进“大厦”。叫他老梁,其实是个青年,举动挺稳重。大概是老梁想叫我深入一下蜜蜂的生活,他小心地揭开一个木头蜂箱,箱里隔着一排板,板上满是蜜蜂,蠕蠕地爬动。蜂王是黑褐色的,身量特别长,每只工蜂都愿意用自己分泌的王浆来供养它。
老梁赞叹似的轻轻说:“你瞧这群小东西,多听话!”
我就问道:“像这样一窝蜂,一年能割多少蜜?”
老梁说:“能割几十斤。蜜蜂这东西,最爱劳动。广东天气好,花又多,蜜蜂一年四季都不闲着。酿的蜜多,自己吃的可有限。每回割蜜,留下一点点,够它们吃的就行了。它们从来不争,也不计较什么,还是继续劳动,继续酿蜜,整日整月不辞辛苦……”
我又问道:“这样好蜜,不怕什么东西来糟蹋么?”
老梁说:“怎么不怕?你得提防虫子爬进来,还得提防大黄蜂。大黄蜂这贼最恶,常常落在蜜蜂窝洞口,专干坏事。”
我不觉笑道:“噢!自然界也有侵略者。该怎么对付大黄蜂呢?”
老梁说:“赶!赶不走就打死它。要让它呆在那儿,会咬死蜜蜂的。”
我想起一个问题,就问:“一只蜜蜂能活多久?”
老梁说:“蜂王可以活三年,工蜂最多活六个月。”
我不禁一颤:多可爱的小生灵啊!对人无所求,给人的却是极好的东西。蜜蜂是在酿蜜,又是在酿造生活;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人类酿造最甜的生活。蜜蜂是渺小的,蜜蜂却又多么高尚啊!
透过荔枝树林,我望着远远的田野,那儿正有农民立在水田里,辛勤地分秧插秧。他们正用劳力建设自己的生活,实际也是在酿蜜--为自己,为别人,也为后世子孙酿造生活的蜜。
这天夜里,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一只小蜜蜂。
玫瑰树根
地下同地上一样,有生命,有一群懂得爱和憎的生物。
那里有黢黑的蠕虫,黑色绳索似的植物根,颤动的亚麻纤维似的地下水的细流。据说还有别的:身材比晚香玉高不了多少的土地神,满脸胡子,弯腰曲背。有一天,细流遇到玫瑰树根,说了下面的一番话:“树根邻居,像你这么丑的,我从来没有见过呢。谁见了你都会说,准是一头猴子把它的长尾巴插在地里,扔下不管,径自走了。看来你想模仿蚯蚓,但是没有学会它优美圆润的动作,只学会了喝我的蓝色汁液。我一碰上你,就被你喝掉一半。丑八怪,你说,你这是干什么?”卑贱的树根说:“不错,细流兄弟,在你眼里我当然没有模样。长期和泥土接触,使我浑身灰褐;过度劳累,使我变了形,正如变形的工人胳臂一样,我也是工人,我替我身体见到阳光的延伸部分干活。我从你那里吸取了汁液,就是输送给她的,让她新鲜娇艳;你离开以后,我就到远处去寻觅维持生命的汁液。细流兄弟,总有一天,你会到太阳照耀的地方。那时候,你去看看我在日光下的部分是多么美丽。”
细流并不相信,但是出于谨慎,没有作声,暗忖道,等着瞧吧。当他颤动的身躯逐渐长大,到了亮光下时,他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寻找树根所说的延伸部分。天啊!他看到了什么呀。到处是一派明媚的春光,树根扎下去的地方,一株玫瑰把土地装点得分外美丽。沉甸甸的花朵挂在枝条上,在空气中散发着甜香和一种幽秘的魅力。成渠的流水沉思地流过鲜花盛开的草地:“天哪,想不到丑陋的树根竟然延伸出美丽……”
菜园小记
吴伯箫
种花好,种菜更好。花种得好,姹紫嫣红,满园芬芳,可以欣赏;菜种得好,嫩绿的茎叶,肥硕的块根,多浆的果实,却可以食用。俗话说:“瓜菜半年粮。”
我想起在延安蓝家坪我们种的菜园来了。
说是菜园,其实是果园。那园里桃树杏树很多,还有海棠。每年春二三月,粉红的桃杏花开罢,不久就开绿叶衬托的艳丽的海棠花,很热闹。果实成熟的时候,杏是水杏,桃是毛桃,海棠是垂垂联珠,又是一番繁盛景象。
果园也是花园。那园里花的种类不少。木本的有蔷薇,木槿,丁香;草本的有凤仙,石竹,夜来香,江西腊,步步高,……草花不名贵,但是长得繁茂泼辣。甬路的两边,菜地的周围,园里的角角落落,到处都是。草花里边长得最繁茂最泼辣的是波斯菊,密密丛丛地长满了向阳的山坡。这种花开得稠,有绛紫的,有银白的,一层一层,散发着浓郁的异香;也开得时间长,能装点整个秋天。这一点很像野生的千头菊。这种花称作“菊”,看来是有道理的。
说的菜园,是就园里的隙地开辟的。果树是围屏,草花是篱笆,中间是菜畦,共有三五处,面积大小不等,都是土壤肥沃,阳光充足,最适于种菜的地方。我们经营的那一处,三面是果树,一面是山坡;地形长方,面积约二三分。那是在大种蔬菜的时期我们三个同志在业余时间为集体经营的。收成的蔬菜归集体伙食,自己也有一份比较丰富的享用。
那几年,在延安的同志,大家都在工作,学习,战斗的空隙里种蔬菜。机关,学校,部队里吃的蔬菜差不多都能自给。那个时候没有提出种“十边”,可是见缝插针,很自然地“十边”都种了。窑洞的门前,平房的左右前后,河边,路边,甚至个别山头新开的土地都种了菜。
我们种的那块菜地,在那园里是条件最好的。土肥地整,曾经有人侍弄过,算是熟菜地。地的一半是韭菜畦。韭菜有宿根,不要费太大的劳力(当然要费些工夫),只要施施肥,培培土,浇浇水,出了九就能发出鲜绿肥嫩的韭芽。最难得的是,菜地西北的石崖底下有一个石窠,挖出石窠里的乱石沉泥,石缝里就涔涔地流出泉水。石窠不大,但是积一窠水恰好可以浇完那块菜地。积水用完,一顿饭的工夫又可以蓄满。水满的时候,一清到底,不溢不流,很有点像童话里的宝瓶,水用了还有,用了还有,不用就总是满着。泉水清冽,不浇菜也可以浇果树,或者用来洗头,洗衣服。“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这比沧浪之水还好。同样种菜的别的同志,菜地附近没有水泉,用水要到延河里去挑,不像我们三个,从石窠通菜地掏一条窄窄浅浅的水沟,用柳罐打水,抬抬手就把菜浇了。大家都羡慕我们。我们也觉得沾了自然条件的光,仿佛干活掂了轻的,很不好意思,就下定决心要把菜地种好,管好。
“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为了积肥,大家趁早晚散步的时候到大路上拾粪,那里来往的牲口多,“只要动动手,肥源到处有”啊。我们请老农讲课,大家跟着学了不少知识。《万丈高楼从地起》的歌者,农民诗人孙万福,就是有名的老师之一。记得那个时候他是六十多岁,精神矍铄,声音响亮,讲话又亲切又质朴,那老当益壮的风度,到现在我还留着深刻的印象。跟那些老师,我们学种菜,种瓜,种烟。像种瓜要浸种、压秧,种烟要打杈、掐尖,很多实际学问我们都是边做边跟老师学的。有的学会烤烟,自己做挺讲究的纸烟和雪茄;有的学会蔬菜加工,做的番茄酱能吃到冬天;有的学会蔬菜腌渍、窖藏,使秋菜接上春菜。
种菜是细致活儿,“种菜如绣花”;认真干起来也很累人,就劳动量说,“一亩园十亩田”。但是种菜是极有乐趣的事情。种菜的乐趣不只是在吃菜的时候,像苏东坡在《菜羹赋》里所说的:“汲幽泉以揉濯,持露叶与琼枝。”或者像他在《后杞菊赋》里所说的:“春食苗,夏食叶,秋食花实而冬食根,庶几西河南阳之寿。”种菜的整个过程,随时都有乐趣。施肥,松土,整畦,下种,是花费劳动量最多的时候吧,那时蔬菜还看不到影子哩,可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就算种的只是希望,那希望也给人很大的鼓舞。因为那希望是用成实的种子种在水肥充足的土壤里的,人勤地不懒,出一分劳力就一定能有一分收成。验证不远,不出十天八天,你留心那平整湿润的菜畦吧,就从那里会生长出又绿又嫩又茁壮的瓜菜的新芽哩。那些新芽,条播的行列整齐,撒播的万头攒动,点播的傲然不群,带着笑,发着光,充满了无限生机。一棵新芽简直就是一颗闪亮的珍珠。“夜雨剪春韭”是老杜的诗句吧,清新极了;老圃种菜,一畦菜怕不就是一首更清新的诗?
暮春,中午,踩着畦垅间苗或者锄草中耕,煦暖的阳光照得人浑身舒畅。新鲜的泥土气息,素淡的蔬菜清香,一阵阵沁人心脾。一会儿站起来,伸伸腰,用手背擦擦额头的汗,看看苗间得稀稠,中耕得深浅,草锄得是不是干净,那时候人是会感到劳动的愉快的。夏天,晚上,菜地浇完了,三五个同志趁着皎洁的月光,坐在畦头泉边,吸吸烟;或者不吸烟,谈谈话;谈生活,谈社会和自然的改造,一边人声咯咯罗罗,一边在谈话间歇的时候听菜畦里昆虫的鸣声;蒜在抽薹,白菜在卷心,芫荽在散发脉脉的香气:一切都使人感到一种真正的田园乐趣。
我们种的那块菜地里,韭菜以外,有葱、蒜,有白菜、萝卜,还有黄瓜、茄子、辣椒、西红柿,等等。农谚说:“谷雨前后,栽瓜种豆。”“头伏萝卜二伏菜。”虽然按照时令季节,各种蔬菜种得有早有晚,有时收了这种菜才种那种菜;但是除了冰雪严寒的冬天,一年里春夏秋三季,菜园里总是经常有几种蔬菜在竞肥争绿的。特别是夏末秋初,你看吧:青的萝卜,紫的茄子,红的辣椒,又红又黄的西红柿,真是五彩斑斓,耀眼争光。
那年蔬菜丰收。韭菜割了三茬,最后吃了薹下韭(跟莲下藕一样,那是以老来嫩有名的),掐了韭花。春白菜以后种了秋白菜,细水萝卜以后种了白萝卜。园里连江西腊、波斯菊都要开败的时候,我们还收了最后一批西红柿。天凉了,西红柿吃起来甘脆爽口,有些秋梨的味道。我们还把通红通红的辣椒穿成串晒干了,挂在窑洞的窗户旁边,一直挂到过新年。
落花生
许地山
我们家的后园有半亩空地。母亲说:“让它荒着怪可惜的,你们那么爱吃花生,就开辟出来种花生吧。”我们姐弟几个都很高兴,买种,翻地,播种,浇水,没过几个月,居然收获了。
母亲说:“今晚我们过一个收获节,请你们父亲也来尝尝我们的新花生,好不好?”我们都说好。母亲把花生做成了好几样食品,还吩咐就在后园的茅亭里过这个节。
那晚上天色不大好,可是父亲也来了,实在很难得。
父亲说:“你们爱吃花生吗?”
我们争着答应:“爱!”
“谁能把花生的好处说出来?”
姐姐说:“花生的味儿美。”
哥哥说:“花生可以榨油。”
我说:“花生的价钱便宜,谁都可以买来吃,都喜欢吃。这就是它的好处。”
父亲说:“花生的好处很多,有一样最可贵:它的果实埋在地里,不像桃子、石榴、苹果那样,把鲜红嫩绿的果实高高地挂在枝头上,使人一见就生爱慕之心。你们看它矮矮地长在地上,等到成熟了,也不能立刻分辨出来它有没有果实,必须挖起来才知道。”
我们都说是,母亲也点点头。
父亲接下去说:“所以你们要像花生,它虽然不好看,可是很有用,不是外表好看而没有实用的东西。”
我说:“那么,人要做有用的人,不要做只讲体面,而对别人没有好处的人。”
父亲说:“对。这是我对你们的希望。”
我们谈到夜深才散。花生做的食品都吃完了,父亲的话却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上。
春初新韭
我喜爱的汪曾祺先生在《蒲桥集》封面写道:“文求雅洁,少雕饰,如春初新韭,秋末晚菘,滋味近似。”夫子自况仍是老饕面目,让人会心一笑。
很喜爱“春初新韭”几个字,这让我想到孩提时的童心与柔嫩,“夜雨剪春韭”的闲适感自然而来。
似乎能与春韭这两个字沾上边的都可以让我发自内心的喜欢:五代杨凝式的书法《韭花帖》,因为写到了春韭花,莫名地就散散淡淡,胜似闲庭信步,字字让人精神松驰,真是享受。杨凝式“昼寝乍兴”,朋友送来一盘羊肉和一碟韭花,他吃了以后,提笔写信致谢朋友云“一叶报秋之初,韭花逞味之始”,说“实谓珍羞”。这封信写时可能与王羲之写《兰亭序》心境有相似处,都是心情自然舒畅之时,不同的是《韭花帖》似乎更散淡些,因为非刻意而书,于不经意间流露出作者的修养与精神状态,字字含情,顾盼间让人流连。
透过流传至今的精美书法,遥想那时杨凝式所吃的“春韭花”,却只有向往。
真正的春韭现在其实是很难吃到了,我所在的城市菜场,说起韭菜,一年四季都有,但那不是春初新韭,而是俗称的洋韭菜,肥肥大大,用温室大棚育就,一炒锅里全是汁水,全无韭菜的鲜香——这样的韭菜,不吃也罢。
但在我的故乡,春初新韭却依然是可以吃到的——也就是所谓的头茬韭,是本韭菜。
韭菜一定要在河边的畦地上才能鲜嫩茂盛,据说要有水气滋润,否则韭菜是绝不好吃的。我们那儿水网交错,河沟四通八达,家家田头都在水边,河边的边角地、隙地便是种植韭菜的绝佳之地。一般人家,只要有一小块边角地,就足够吃的了,因为韭菜只要种一次,便可以反复割,韭菜割了长,长了割,一茬又一茬,不象别的蔬菜费心,何况,韭菜又是那样下饭开胃的好菜。
老杜的“夜雨剪春韭”意境极好,只不知唐代用刀剪韭是怎么个法子?我们那儿韭菜都是用小镰刀割,从来不用剪刀。割韭菜得讲究技巧——刀子不能挨着韭菜根割,一定要稍稍离根部远一点,大早,带着露水所割的韭菜也分外鲜嫩。忽然想起——“夜雨剪春韭”中,“剪”也就罢了,为什么又要在“夜雨”时分呢?我怀疑应当作“夜雨之后”的清晨解——不过好在自己不懂诗,想到了,随便也就说出了,结合自己不多的割韭菜经验看,夜雨以后,空气清爽,韭菜上水珠晶莹跳跃,蹲下身子细看时,真是个玲珑剔透的绿色世界,简直童话一般。这样的韭菜下锅略炒一下能不好吃吗?
太好吃了!
韭菜需旺油旺火爆炒,最好是锅烧得通红时以油下锅,略炒片刻即出锅,此时,鲜香扑鼻,嫩嘟嘟的,让人馋涎欲滴。火小或炒的时间过长,油少,味道都会相差很多。
可以说,只要是本韭菜,随便炒什么,我都爱吃。小时特别爱吃韭菜炒百页,家中有一次请客,那么多人,表弟也来了,两人都没资格上桌吃饭。于是便让妈多炒了一份韭菜炒百页,在小桌子上吃得心满意足,妈问别的菜要不要?我随口说,不要!韭菜炒百页就够了!妈看看表弟,说不行,于是又加了几个菜。后来表弟回家嘟囔着和姨妈说:“表哥吃饭只要韭菜就够了!”言下之意是害得他没吃多少菜——这后来成为母亲与姨妈间谈论儿子时的笑话之一。这毛病到现在还是这样。在外吃饭,若是碰到点菜,一人点一份时,我必是点个韭菜炒百页,且关照服务员最后上,——要本韭菜!下饭着啦!一餐豪宴,到最后,再多的山珍海味也没什么印象,大受欢迎的却是清菜豆腐汤与韭菜炒百页,很本色家常的两个菜,一个是清心爽口,一个是下饭好菜——只要上了韭菜炒百页,饭指定是要多吃个两小碗的。
韭菜炒螺蛳、韭菜炒蚬子、韭菜炒鲜虾也是至味,炒螺蛳与炒鲜虾偶或见之,但韭菜炒蚬子已很难一见了——蚬子现在已经很少了。海边人家还爱以春韭爆炒文蛤,文蛤被渔民称为“天下第一鲜”,与独擅春蔬之美的春韭共炒,鲜嫩味美,食之真不知身在何处,最后,禁不住连那残存的汤汁也要喝了或者泡饭吃了。
敬重卑微
偶然读到一篇英文文章,讲的是蚂蚁。
蚂蚁家族和和睦睦,忙忙碌碌,母蚁生儿,公蚁持家,在我们从未看在眼里放在心头的原野繁衍生息……想不到小小生灵,竟活得如此滋润如此有秩序,尤其令我震惊的是它们面对灾难时的行为。
野火烧起来的时候,众多蚂蚁聚拢抱成黑团,像雪球一样飞速滚动,逃离火海……当读到这段文字,心中莫名地震动了一下,深为这卑微的力量所感动,仿佛我看见熊熊山火在烧,一团黑色正沿山脊流动;听到“噼叭”的烧焦声,那是最外一层的蚂蚁在用躯体开拓求生之路。假如没有抱成团的智慧,假如没有最外一层的牺牲,渺小卑微的蚂蚁家族绝对全军覆没。
生命的渺小,全体的单薄并没有什么可怕,甚至命运的卑微也不能决断什么,可怕的是忽视了微薄的力量,懈怠了潜在的精神。
敬重卑微,使我把生命看得严肃,看得深刻厚重,看得伟大而坚强。比起蚂蚁,我们有什么理由玩世不恭、自暴自弃?世上堪称伟大的东西,往往不是体积,而是精神。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是卑微者的威严和挑战。
原文标题:【美文推荐】校本教材“自然哲思”专题 - 教育档客 jydoc.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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