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斯年之死:说完“能不能把学生当人看”就倒下_2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21:15:06
凤凰网资讯 > 历史 > 中国现代史 > 正文傅斯年之死:说完“能不能把学生当人看”就倒下 2010年03月19日 10:01 文汇报 】 【打印共有评论0

回忆傅斯年

我的老师们都是聪明人,但是傅斯年先生比所有的聪明人还要高一截。他能作研究,能讲演,能办行政,能跟人来往处理各种事件,真是全才。他办行政,权术也会玩一点,不是那么单纯的人。可惜天不假年,未尽其才。

我在重庆就知道傅斯年是攻下宋子文、孔祥熙的人。一般学者很少像他这样,蔡元培先生是大菩萨,胡适先生是场面上的人物,傅先生却是组织健将,才能结合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中央研究院为一体。

傅斯年主持台大,没有明确提出教学思想,但是透过他的方针我们看得出,是在办另外一个北京大学,尽他的力量抵抗政府力量的进入。可是当时国民党的力量控制很强,所以他抵抗得很辛苦。

我在台大外文系读了一年后转到历史系,其中一个原因是听了傅斯年的意见。我进台大两三个礼拜,傅斯年就见了我,因为他觉得我的考卷不错。看历史考卷的老师推荐给他,看中文考卷的老师也推荐给他,他就印象很深了。有一次我参加全校作文比赛,得了第一名,他单独找了我一次。另外,他经常巡视学校各处,有时候在校园碰见,他到我们宿舍看我们吃什么饭,叹口气。他和司机在门口下棋,我们围着看。

傅斯年矮矮胖胖,他胖并不是因为吃得好,当时他太穷了,难得吃到一片肉,他的体型,天生如此。他的夫人俞大彩,是俞家的八小姐,俞大纲、俞大维的妹妹。他们先辈俞明震是清朝的清流,跟林则徐和湘军都多少有关系。这一个圈子,门生故吏,亲戚朋友,拉得很大,对清末和民国的文化学术有极大影响力。傅师母脾气不小,她教过我们半年英文,学生很辛苦。

傅先生脾气不好,但是爱才,对有才的教授非常器重。傅先生跟陈寅恪先生交情非常好,在德国留学是朋友,寅恪先生后来很长时间没有归队,在香港跑来跑去,他说钱不够了,问傅先生要,得遂所愿。但是傅先生对庸才非常不在乎,脾气跋扈,不怕褒贬。

太可惜了,傅斯年去世那么早。当时医药不好,他在台湾的省议会里昏倒,现代医疗条件是救得活的。1950年,他被质讯,因为台大的经费是台湾省的,一个议员非常不讲理,问他:“你要这么多经费干什么?”他说:“我要盖房子给学生住。”又问他:“为什么一个房间里只能住六个人?为什么课堂不能白天晚上分两班教?”傅先生回答:“你们能不能把学生当人看?”说完,就倒下了。

留学芝加哥:民权运动

从台湾去美国,我坐了五十六天海船。坐的是货船,一般人受不了,我甘之若饴,很喜欢和船员一起过日子。那时天气很热,要从太平洋过赤道,到夏威夷,再到巴拿马,穿过运河到美国。在船上,我看小说,晒太阳,黄昏的时候看海景。我穿条短裤,过得很舒服,很快乐。

我在芝加哥大学念书,此时正是民权运动风起云涌之际。我住在芝加哥神学院里,这是自由学派的神学院,非常有挑战性的环境,里边就有一批年轻牧师,组织了当地附近教堂的年轻人,从事民权活动,我住在宿舍里就卷进去了。我自己开一个小电车,和人家一起去火车站接南方黑人,告诉黑人他的权利在哪里。选举的时候,我跟当地的学生一起去监督投票的情况,到黑人社区解释他们的权利。我们还坐着人权列车一起深入南方不毛之地,我是华人,他们很多是黑人,我们到那儿去打破黑白界限。

我不是很现实的人,我也觉得美国的民族歧视,有悖公平。黑人的日子并不好过,我是亲眼目睹他们的日子怎么过法。

我也亲眼目睹民主的假象。那时戴莱做芝加哥市市长,是民主党人。美国的警察,爱尔兰人居多,美国的政客,也是爱尔兰人居多,满街都是他的人。他控制选票,伪造一批公民名单,所有的警察、公务管理员、卫生队队长,都可以帮他做。没有名字的公民就去抄名字,当地的警察、公务管理员、卫生队队长,跟当地不识字或者识字不多的老太太、老先生交情好得很,整天在街上打转,接老太太去投票。以前的投票机是手拉的,一拉,咔一声,张三,李四,就记下来了,像赌钱吃角子老虎机一样的,戴莱的人马,赚了许多票。这就是民主!我在美国看见最底层的生活,看见最丑恶的现象。

我在芝加哥读了五年美国社会,不是全在书上读的。我和神学院的朋友们来往,我的日子过得非常丰富:念书,搞民权,在神学院宿舍里聊天。我过得兴高采烈,真是幸福!这是其他学校的留学生不大能碰到的。

匹兹堡往事:王小波

匹兹堡大学的学生中,我跟王小波是缘分,我还是很想念他,他是个有血性的人,诚实、热情,而且相当聪明。每个星期三我跟他谈一个下午,东拉西扯,什么都谈。反正他提问题我就回答,我不是给他答案,是教他怎么思考。

他坐无坐相,站无站相,我说他是“惫懒相”,站着歪歪倒倒,坐在那里,他的脚翘在桌子上,我的脚也翘在桌子上。

他对世界上许多事物并不清楚,譬如:自由主义、人权、解放与放任之间差别在哪里?资本主义会不会衰败?共产主义跟社会主义究竟差别在哪里?反正他进来问问题,我都跟他讨论,我提出三五个不同的方向:你可以这么想,可以那么想,你自己找你的路去。

我让小波理清楚头绪了,他用讽刺、嬉笑怒骂的笔调写严肃的问题。对问题本身的思考方式,我帮了他忙。

我也跟他说,你的文字写得太松、太浪费,要练字练句,他听我的话。他起初不服气,我就把他的文章改给他看,说这些都是浪费的,一句就够了。他服贴了。文章要干干净净。他的文章中不少以下乡当知青的经历为背景,这是最后一个伤痕文学。伤痕文学很多,但是留下来的很少,他的留下来了。

后来,王小波有篇文章,我看不错,就推荐到《联合报》,得了奖。第三年,他得了《联合报》中篇小说奖,两个奖加起来当时是台币二十几万,在大陆是四五万人民币,颇能派上用场,他就不用工作了。这对他后来的写作很有帮助,他是较早用电脑写文章的人。

王小波是跟着李银河去匹兹堡大学陪读的,他在中文系选课,那里的课都是教洋娃娃说“你好吗?”“火车站在哪里?”之类,对他没用。他来找我,我建议他,不必随班上课,不如找我聊天好了,注册为“个别指导”。

他身体有缺陷,心脏先天性硬化,就走了。现在他的书有很多人读,银河现在也很有名。她当时读的是社会学,杨庆堃先生和我是指导委员。她有选我的课。她那时已经注意到性别的问题。这是一个很好的学生,当时一起从大陆去的学生有十来位,就她一个人读出来了。

《许倬云谈话录》

许倬云口述 李怀宇撰写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