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黑煤还是“打秋风”?山西原平“炸矿”事件调查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5/16 23:51:24
    打黑煤还是“打秋风”?山西原平“炸矿”事件调查 2010-03-18 11:31   南方周末  

  镇书记打黑煤反被殴,政府炸黑窑对面山头的“黑口子”却发生“矿难”。

  书记到底是打黑煤还是“打秋风”?对面山上的矿为何会5死3伤?两个“黑口子”中为何会有 “记者”频现?且看山西原平,一个晋北煤城的春节怪事。

原平山里的“黑口子” (资料图片/图)

死伤事故的善后处理在宁武银源宾馆进行 (资料图片/图)

  直到现在,山西省原平市长梁沟镇原党委书记李立军,还躺在原平人民医院中。

  正月初三,他率人上山没收“黑口子”(即无证照煤矿,官方称为非法煤矿)出产的煤炭,被韩家沟矿几十名矿工打断双腿。

  正月初五,殴打干部的“黑口子”韩家沟矿被政府炸毁,不料对面山上的另一个“黑口子”大三沟矿却5死3伤,因为两个矿在井下的巷道已经贯通。

  这是山西原平这个晋北小城在今年春节连续发生的两桩事情。时至今日,事情依然扑朔迷离。

  打黑煤书记反被打,炸黑窑隔山却伤人

  会上,原平代市长薛根生提出,“要在15日内,不惜一切代价,炸毁取缔所有黑口子”。

  2月16日,长梁沟镇党委书记李立军,被送进了原平人民医院骨科的急救室,一直躺到现在。

  按医生的说法,李立军两腿骨折,浑身遍布棍棒击打的伤痕,“正在恢复,但伤筋动骨一百天,痊愈需要几个月”。

  那天,他带人上山想去查扣“黑口子”所产出的煤,却被打成了如此模样。

  事发后,原平政界一片哗然,这样的干部被殴事件极为罕见。

  120名公安人员立即被派到韩家沟村,2月18日下午,这个俗称“大队窑”的肇事黑口子被炸毁。

  不料,山那头的大三沟村一个黑口子内有6人正在挖煤,不久后5人倒地,矿工王新伟1人侥幸逃生;闻讯赶去救人的2人,也被放倒在井下。

  事件惊动了山西省政府,副省长陈川平专门作出批示;原平所属的忻州市出动市长等连夜赶赴现场抢险。

  2月19日,原平市委、市政府发出公告,宣布此起案件是一起非法盗采国家资源的刑事案件,共致5死3伤,伤亡原因是“发生一氧化碳中毒”。

  2月20日,春节长假后上班第一天,原平市委、市政府在当地“黄河京都”大酒店,召开“打击私挖滥采专题会议”,参会的各个领导“个个紧绷着脸”。

  会上决定,从公、检、法、国土四部门抽调12名骨干组建“打击私挖滥采综合执法大队”,直接受市政府领导。

  会上,原平代市长薛根生提出,“要在15日内,不惜一切代价,炸毁取缔所有黑口子”。

  两种说法

  “只要他们打不死我,我就一定要查处他们”

  “长梁沟书记真日怪,大年初三捞外快”

  因为这起死了五人的矿难,长梁沟镇的书记李立军、镇长侯培生双双去职;随后侯培生被忻州市纪检委带走至今未归,手机始终关机。

  当地产煤大镇的派出所长、国土所长全部被调换;肇事地长梁沟镇派出所长被调换到一个盛产核桃而非煤炭的乡镇,官方的理由是“根据工作需要”。

  据了解,长梁沟镇在两年半内调换了4任领导,一位当地政府人士透露调换频繁的原因,“有的因为私挖滥采,有的因为涉矿引发越级上访”。

  在原平采访,惟一的官方发言人是市政府秘书长,发布口径均是新闻通稿;除此,原平市委宣传部和公安局一言不发。

  2月23日,在书记被殴一周后,当地媒体按照通稿发出报道,对此事作出描述:“2月16日即正月初三下午2时,李立军率领乡镇、国土等有关部门工作人员,对韩家沟村一个‘黑口子’采出的煤炭进行查扣,遭到数十名私挖滥采人员的围攻、殴打,致使李立军等人不同程度受伤。”

  此时,距离书记被殴已经7天,距离“炸矿”事件5天,离上一份通稿——即宣布此起案件是一起非法盗采国家资源刑事案件——发布也已4天。

  “这两个事情是原平的头等大事,太敏感了”,原平一政府官员在拒绝采访时直言不讳。

  李立军的陪护人员,数次拒绝了上门采访的要求,也不愿答复书面采访。

  其病房的门上,写了8个字“医生提示,谢绝探视”。

  但在2月19日,李曾接受过《太原晚报》一女记者采访,报道援引李的原话说:“春节前,我们将所有的黑口子已经全部炸封,没想到初二就发现又有七八个口子开始出煤了。”李公开宣称:“只要他们打不死我,我就一定要查处他们。”

  不过,原平宣传部一干部称,该女记者采访并未经过宣传部同意。但据了解,当地宣传部门并未因此向发出报道的媒体进行交涉。

  地方官员发言极为谨慎,但坊间传言却持续发酵。

  当地已开始流行一首《长梁沟真日怪》的打油诗,诗中有云:“长梁沟青山真日怪,被人揭了天灵盖(意指私挖滥采发展到大面积露天开采);长梁沟书记真日怪,大年初三捞外快”。

  记者采访中发现,一个普遍质疑是,当日书记上山所带的3名人员并非执法人员,故有人称这场行动是“打秋风”。

  一位长梁沟镇工作人员向记者证实,三人中一名是长梁沟镇南蚕食村支书,当地村民告诉记者,他在村里还开了一家煤场——这使得当地普遍流传着一种猜测,罚没的煤炭会不会通过煤场变现?

  记者试图联系这位支书,但电话始终无人接听。

  上述长梁沟镇的工作人员称,这几天长梁沟风声鹤唳,“镇里的干部大部分都被纪检委和检察院传过,连干活都找不到人了,新来的书记4天就瘦了6斤”。

  在当地,关于此事讨论热烈,有好事者将其写成了一首《越调》:

  “书记微服韩家沟,却遭群殴苦,道是为公还是私,两模糊;

  亡羊补牢炸黑口,波及邻里,死伤八数,平添五冢土。”

  幸存矿工:老板是村支书

  事发后,黑口子老板王金元逃之夭夭。目前,其支书职务已被免去。

  被“误炸”的是不是“黑口子”,又究竟有怎样的背景?

  几经波折,记者找到了那名侥幸逃生的矿工王新伟,其在太原市中心医院住院。

  王新伟,29岁,长梁沟镇小三沟村农民,在煤矿内开俗称“爬地虎”的农用三轮车。他如此告诉记者:“煤矿老板是大三沟村的支书王金元,口子就在大三沟村;工人有我和武新义、武金田、王存来、关明5个人;我们只是卖力气,老板提供三轮、炸药等一切工具,平时老板的哥哥王海元在井下负责‘站场和记账’”。

  每出1吨煤,老板给5个工人120元,扣除老板提供的炸药等费用后,余下的5人均分。年前,王新伟等已在山腹中挖了二十多天,每人挣了五千多元。

  韩家沟村和大小三沟村之间,隔着一条当地人称“炭梁背”的山头,“大家从不同方向挖炭梁背的煤,比较大的‘黑口子’井下都通着”,“歇息时大家经常在井下串门、聊天”。

  “黑口子”贯通后,可以互为风井,通风良好;但某个煤矿一旦发生瓦斯事故,便是火烧连营。

  2月18日下午,王新伟等人正在距离井口180米远的工作面挖煤,忽然听见了爆破声。

  王新伟说,听见爆炸声后,6人便开始收拾东西往外走,“并没有感觉到气流变化很大”;没走多远,武金田就第一个晕倒,余下5人准备抬其出去,结果一个个倒下;头晕目眩的王新伟拼命往外爬,最后爬到洞口便昏了过去。

  数小时后,被寒风吹醒的王新伟时爬时走、跌跌撞撞地赶回小三沟村,只对村民说了一句“窑里出事了”,便倒了下去——再次醒来时,他已在百里外的太原市中心医院高压氧疗室。

  后来他才知道,老板的大哥王贵元、武新义的儿子武树田闻讯下井救人,亦被毒气熏到,但后来被矿山救护队员救出,侥幸逃生。

  地方政府给了王新伟、武树田每人5000元的住院救助,而王贵元则被公安看管起来。

  事发后,黑口子老板王金元逃之夭夭。目前,其支书职务已被免去。

  2月24日,记者来到镇政府善后组所在的宁武银源宾馆,在前台巧遇王贵元的一名亲戚马某携律师前来讨说法。

  一名工作人员接待了大家。他让马某通知王金元不要露面,先赔偿了矿工家属的钱再说,“100万大概够了”;可以统一对外口径,让死了的王海元承担责任。

  他承认矿难确实是政府炸矿所致,“但镇政府年前几次开会,通知你们不让干,王金元也是参加了的”,“所以政府没有责任”。

  (作者:李宸章 李三)

 

 

假记者淘金煤矿

作者: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李三 李宸章 发自山西原平

2010-03-17 19:33:21

来源:南方周末


“记者”可以敲诈一个煤矿,也能敲诈一片煤矿;“记者”既可以敲竹杠,也能当保护伞,连一些矿主都变成了 “记者”;有些村子,“记者”多得成了产业,被称为“记者村”


一炮轰出两“记者”

  正月初五,2月18日,山西省原平县长梁沟镇炸毁“黑口子”的一声炮响,旁边的大三沟矿死了人——两个都叫“大队窑”的“黑口子”隔一个山头分别从两边开挖,巷道是贯通的。

  在死伤者中,不少是“记者”。

  据侦办此案的一位民警透露,被炸的“黑口子”,矿主叫薛小峰,是原平大牛店镇神山二村人,曾在《山西市场×报》忻州记者站工作过,后仍以“记者”身份活动,现已在逃。

  而大三沟“黑口子”盗采者5死3伤,其中亦有人拥有记者身份。

  在太原市中心医院内科病房里,记者见到了另一名“记者”王贵元。他是大三沟“黑口子”老板的哥哥,也是事故中的受伤者之一。

  23日,我们在8位公安人员的严密看管下见到了躺在病床上吸氧的王贵元。王一听我们是来采访的,第一句话是“咱们是同行,我是中央电视台数字电视的”。而他的一张名片,显示其为《山西日报-能源周刊》编辑部、记群部主编助理。

  谈到“采访业务”,王贵元摇头慨叹:“现在的少数记者不自重,到了矿上三百也收,五百也收,坏了行情。”

矿上与路上,“记者”致富之道

  尽管假记者的“业务”和真记者一样,涉及几乎所有领域,但最集中的领域仍然非常明显,那就是“矿上”和“路上”。

  假记者群体活动主要场所或涉路、或涉矿,其活动地点,通常是“黑口子”、运煤公路各大煤检站、超限站和交警队执勤点。

  以山西产煤大市忻州为例,假记者最经典的“采访路线”,是“跑宁武、长梁沟”和“云雾峪”——前者是无证煤矿最集中的区域,后者则是108国道山西煤焦出省检查站所在地。

  敲诈的通常情况是,一行两三个“记者”来到矿上,指出老板在“违法生产”,并出示“证件”,对违法行为予以“痛斥”。老板要先诉苦,然后约过领头的人,给“车马费”予以打发。

  给多少钱、怎么给则是一件颇费斟酌的事:给得少了不行,打发不走;给得多了也不行,会有更多“同行”马上闻风而来。给得爽快,来的人会更多,而磨缠太长不行,有的“记者”会掉头就走,直奔政府,政府再责令黑老板处理,钱会花得更多。

  至于“车马费”的普遍水平,原本大致在1000元左右,但随着“记者”的增加,眼下已如病床上的王贵元所慨叹的,跌落到三五百元左右。

  有些时候,敲诈往往针对的是一家煤矿,掏钱的却是当地一片黑矿,这被称为“同行互保”。

  在黑矿聚集的地区,有时会来一两个真记者,或者是能发稿的假记者,他们采访后会形成文字,并以“引而不发”的策略吓唬当地基层政府官员。基层政府为不被曝光,常常会严令被“逮住”的矿不惜一切代价摆平事件,否则整个地区都会有被集体停产的“连坐”之忧。

  这时,一种“合作互保”的方式就出现了:被逮住的矿出大部分,周围所有黑矿都给它赞助“摆平费”,力争让这一个矿顺利解决,不殃及池鱼。

  后来,一些被敲过的“黑口子”老板,逐渐也想方设法弄到“记者”身份。因为他们发现,记者身份除了可以敲诈,也可以起到保护作用。在长梁沟镇,一个镇干部就叫苦,“韩家沟的煤矿是记者开的,谁敢惹”。

“记者村”

  “当记者”,在忻州已渐渐成为城乡无业青年的一种“职业”。这里已经出现了忻府区合索、曹张乡的令狐庄和原平市的神山村等当地闻名的“记者村”。

  忻府区南合索村的“记者”在当地被戏称为“花圈帮”,这是因为其中心人物十多年前做花圈为生,后来当了“记者”,印的名片叫作“中国法律权益保护新闻调查中心《法制信息视点》编辑部编委会委员、处级调研员”,要“为党和国家高层领导提供最新最准最实用的决策信息”。

  这位当地有名的“记者”曾在忻州做过一个著名的“采访”,在当地广为流传:一天,阎某带着老婆前去一个交警队“采访”,发现一个女交警穿着拖鞋来办公室,马上大喝一声:这还像执法机关吗?看看你什么形象!还穿拖鞋上班!

  而在曹张乡的“记者村”令狐庄,则以一批薛姓“记者”闻名。他们中的许多,原来本是牛贩子,在2001年左右忻州假奶牛事件被曝光牛生意式微后,改行做了“记者”。

  神山村的村民多姓贾,大家见面都以“贾(假)记者”称呼调侃。他们中的许多本是干煤炭运输的,熟悉黑煤矿和煤卡子中的一切奥秘,敲诈自是几乎百发百中。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文化部门工作人员私下分析道:从风险和收益的角度来衡量,当假记者收益远远大于其风险。他们本身就是农村闲散人员或城镇无业者,就是被抓获被拘留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何况被抓极其偶然。而每天寻找他们本来就很熟悉的身边有权有钱者的毛病,进行敲诈,则是轻车熟路的生财之道。

  这些人喜欢冒充记者,是因为记者既有一定的社会稽查的软权力,又不属“国家工作人员”,不会犯“冒充国家工作人员”的罪名。

  在忻州,假记者是有“山头”、传承和族系的。一拨经常在一起的假记者,基本都会有一个核心人物。不同帮之间通常不会争地盘,有时还会亲密协作——一个黑口子,你去过了,我还可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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