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秘曾国藩集团同清廷间的十次深刻政治危机(1) - Qzone日志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5/03 11:22:30
在镇压太平军、捻军的过程中,由于曾国藩集团兵勇自募、粮饷自筹,且实行兵为将有、家兵家将的军事体制,故在事实上处于一种半独立状态,虽与朝秦暮楚的苗沛霖有明显区别,但也不同于八旗、绿营诸将帅。曾国藩就认为,他们自练兵、自筹饷,与岳飞的岳家军极为相似。所以,他们有时候称湘军为“义军”、“义旅”, 将自己募练湘军、举兵东征称之为“起义”,以有别于八旗、绿营等“经制”之兵。其《讨粤匪檄》虽然气壮如牛,但却始终不敢稍违这种身份,只能立足于维护地方利益,至高至大不过是维护孔孟之道和封建制度,绝不能像大将军出征那样,动称奉天子之命征讨四方云云。然而,他们也不同于祁寯藻、彭蕴章之类的汉族地主阶级旧贵族。因为他们手中有实力,来自地主阶级中下层,既非可有可无的政治装饰品,也不是满洲贵族驯化已久的奴才。所以,从本质上看,曾国藩集团与清政府之间属于两个相互依存的政治军事实体,既有共同利害也有矛盾冲突。

        首先,谁也离不开谁。清政府离开曾国藩集团就无以自存,曾国藩集团离开清政府则难以发展,而当他们面对太平军、捻军的巨大军事压力时犹为如此。这是因为他们谁都没有力量单独战胜太平军,只有联合起来才有可能取得胜利。于是,他们在共同的敌人面前结为君臣之盟,其条件是曾国藩集团必须尊重和维护清廷的皇权,而清廷则必须承认他们的合法性,授予种种军政大权,使他们在战争中获得巨大的实际利益。

        然而,他们在权利分配上又存在着一种此消彼长的关系,不仅包含着满汉之间的矛盾,也存在着中央与地方的矛盾。而这些矛盾若处理不当,冲突不能及时化解,尤其在一些关键时刻或重大问题上,就必然会危及到他们的这种同盟关系。

       所以,在长达十八年的镇压太平军、捻军的战争中,他们双方虽然屡有争斗,但始终掌握着一个分寸,即对方能够接受和容忍的最低限度。尤其在湘军攻克天京前后的同治三、四两年,他们所以能够两次度过最深刻的政治危机,在内战一触即发的关键时刻得以化解于无形,主要就是由于他们双方都做到了这一点。这种君臣之盟自古有之,而历史经验表明,得胜前结盟固难而得胜后持盟不败则更难。然清政府与曾国藩集团却居然做到了这一点,在中国政治史上实属罕见,大有认真探讨的必要。

        曾国藩集团同清政府之间曾发生过几次矛盾,对清政府的态度与对策亦相应做过几次较为明显的调整。

        第一次是咸丰元年,曾国藩在刘蓉、罗泽南等人的推动下,上疏批评咸丰皇帝。咸丰帝没有读完,就“怒捽其折于地,立召见军机大臣欲罪之”,若非祁寯藻、季芝昌等人苦苦为他求情,很可能陷于不测之罪。

        曾国藩了解这一情况后,心里非常紧张,不仅对此次谏争之举上奏自责,称“才本疏庸,识尤浅陋,无朱云之廉正徒学其狂,乏汲黯之忠诚但师其憨”,且从此改弦更张,行事更为谨慎,再不敢对皇帝本人和朝廷的根本决策说长道短。这不仅因为其后地位发生变化,为臣之道也随之不同,而且也与这次来之不易的教训不无关系。犯颜直谏虽自古有之,不失为臣之道,但为国为家不可不看实情,照搬照套。所以,他宁可放弃自上而下推动改革的尝试,另辟镇压太平天国革命的蹊径,再也不甘冒风险,贪图便捷。因为皇上既然不许,臣下就不该强而为之,这在曾国藩看来也是为臣之道,且从此恪守不逾,无稍改变。

        第二次是咸丰四年,咸丰帝得到湘军攻占武昌的奏报,一时忘乎所以,命曾国藩署理湖北巡抚。不料,某军机大臣一言触痛了他畏惧汉人的心病,从此惕然警惧,收回成命,再不肯将地方督抚大权授予这位湘军统帅,使之数年之间坐困长江中段,客军虚悬,受尽屈辱。

        恰在此时,某大臣之言传入曾国藩耳中,更使他忧谗畏讥,伤心备至,担心自己也会像东汉时期的太尉杨震那样,含冤而死。他面对江西岌岌可危的军事形势,忧悴已甚,喟然长叹,对身边的好友刘蓉说:“当世如某公辈,学识才具君所知也,然身名俱泰,居然一代名臣。吾以在籍侍郎愤思为国家扫除凶醜,而所至龃龉,百不遂志。今计日且死矣,君他日志墓,如不为我一鸣此冤,泉下不瞑目也。”其对清政府不公不明的愤懑,可谓溢于言表。这样,咸丰元年至八年之间,尤其四、五、六、七几年,他的这种不满情绪就不可能不在日记中有所发泄。所以,当摹写石印本《曾文正公手书日记》出版之时,其他年份或间有删节,而上述时期则全行删除,以致在数十年日日相连的日记中,造成十几年的空档。《清稗类钞》称:“ 湘乡曾氏藏有《求阙斋日记》真迹,装以册页,得数十巨册,皆文正所手书。宣统纪元携至上海,将赴石印。中颇有讥刺朝政、抑扬人物处。或见之喜曰:'此信史也。'意欲摘录,以卷帙浩繁而罢。及印本出,重览一过,则讥刺朝政、抑扬人物之处,皆删除净尽矣。”
         第三次是咸丰七年,曾国藩基于上述情绪,先是闻讣上奏而不待谕旨,径直弃军奔丧回籍;继而假满不回江西军营,竟伸手向清廷要江西巡抚之权,否则宁可在籍守制。

         不论曾国藩是何居心,此举皆有违臣道,有违友道,与其理学家的身份颇不相符,引起不少人的不满。其时,左宗棠正在湖南巡抚骆秉章幕中,对其大发议论,“肆口诋毁”,引起社会舆论的共鸣,“一时哗然和之”。曾国藩心亏理短,有口难辩,遂“得不寐之疾”。他在给郭昆焘的信中亦称:“以兴举太大,号召过多,公事私事不乏未竟之绪,生者死者犹多媿负之言。用是触绪生感不能自克,亦由心血积亏不能养肝,本末均失其宜,遂成怔悸之象。”于是,在朋友的启发诱导下,曾国藩对自己数年间的言行,进行了全面、深刻地反省,从此幡然悔悟,改弦更张,于处事处人,尤其对清廷的态度与对策,进行了一番全面调整。例如某宰相云云,关键不在其怎样说,而在清朝皇帝如何听,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揣摩上意,投其所好的问题。既然不能改变这种客观政治环境,而要成就大业,一展宏志,也就只有改变自己昔日的做法,更何况自己也确有错处。他在家信中说:“余生平在家在外,行事尚不十分悖谬,唯说些利害话,至今悔恨何及。 ”又在给郭嵩焘的信中说:“国藩昔在湖南、江西,几于通国不能相容,(咸丰)六、七年间浩然不欲复问世事。然造端过大,本以不顾生死自命,宁当更问毁誉?以拙进而以巧退,以忠义劝人而以苟且自全,即魂魄犹有余羞。”当然,其伸手向皇帝要权的做法,更属荒唐,绝非一代名儒所应有之举,即使纯然公心亦不当如此。所以,曾国藩自此之后,恪守臣道,不违友道,其事业能够获得成功,尤其在功高震主之下仍能身名俱泰,与这次大彻大悟、改弦易辙有很大关系。

        不过,曾国藩只是改变了对清政府的态度,并非改变了自己对清政府的根本看法。清政府腐败依旧,满汉藩篱依然,只是曾国藩不再像以前那样痛心疾首,必欲一改其貌而后快了。这从他处世态度的变化就可以知其一般。此前对人总是持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心态。其承办团练之初,越俎代庖,遭人反感,最后被赶出长沙,与此有很大关系。其做事亦必欲其成,必欲其速,其靖港之败与此不无关系。而再出领兵之后,处人则日趋圆滑,对事则不求速成,似乎有点听天由命的意味。他在给朋友的信中说:“千羊之裘非一腋可成,大厦之倾非一木可支。今人心日非,吏治日坏,军兴十年而内外臣工惕厉悔祸者殆不多见,纵有大力匡持尚恐澜狂莫挽,况弟之碌碌乎!”又说:“往岁志在讨贼,尚百无一成,近岁意存趋时,岂足更图千里!”还说:“国藩昔年锐意讨贼,思虑颇专。而事机未顺,援助过少,拂乱之余,百务俱废,接人应事,恒多怠慢,公牍私书,或未酬答。坐是与时乖舛,动多龃龉。此次再赴军中,消除事求可、功求成之宿见,虚与委蛇,绝去町畦。无不复之缄咨,无不批之禀牍,小物克勤,酬应少周,藉以稍息浮言。”他在家书中则称:“余此次再出已满十月,而寸心之沉毅愤发、志在平贼,尚不如前次之坚,至于应酬周到、有信必复,公牍必于本日办毕,则远胜于前。”又说:“兄自问近年得力,唯有一悔字诀。兄昔年自负本领甚大,可屈可伸,可行可藏,又每见得人家不是。自从丁巳、戊午大悔大悟之后,乃知自己全无本领,凡事都见得人家有几分是处。故自戊午至今九载,与四十岁以前迥不相同。大约以能立能达为体,以不怨不尤为用。立者,发奋自强,站得住也。达者,办事圆融,行得通也。吾九年以来,痛戒无恒之弊,看书写字从未间断,选将练兵亦当留心。此皆自强能立功夫。奏疏公牍再三斟酌,无一过当之语、自誇之词。此皆圆融能达功夫。至于怨天本有所不敢,尤人则常不能免,亦皆随时强制而克去之。”

        曾国藩的做法,甚至引起朋友们另一方面的忧虑和批评。郭嵩焘说:“曾司马再出,颇务委曲周全。龙翰臣方伯寓书少鹤,言司马再至江西,人人惬望,而渠独以为忧。忧其毁方瓦合,而任事之气不如前此之坚也。”又说:“方伯此语极有见地,时人知此义者鲜矣。”胡林翼也有类似的看法和忧虑,并曾一再致函向他提出批评。曾国藩在给毛寄云的信中则说:“今年春夏,胡润帅两次诒书,责弟嫉恶不严,渐趋圆熟之风,无复刚方之气。今者见阁下侃侃正言,毫无顾忌,使弟弥惭对润帅于地下矣。”

       他对世人尚且态度如此谦谨,而对清朝皇帝就会更加恭顺,一扫昔日狂态了,且愈是后来功高震主、名满天下之时,个人不无屈抑之际,则更是如此。虽然郭、胡诸人对此变化曾一时不无忧虑,但从实践上看,无论对其本人还是整个集团,可谓失之者甚微,而得之者甚大。

         第四次是咸丰十年,因英法联军逼近北京,清政府从各地调兵“勤王”,命曾国藩饬派鲍超率二三千壮勇“兼程前进,尅期赴京,交胜保调遣”。

   曾、胡二人既不愿因鲍超北上而影响安庆之役,更不愿将此猛将交到胜保手中。然“勤王”事关大节,不可讨价还价,遂致曾、胡二人一时陷入困境,集团内部也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曾国荃恐撤安庆之围,坚决反对北上“勤王”,大约于举例论证之际,涉及到清廷高层决策与内部皇位之争,致犯武臣干政之大忌,引起曾国藩的极端惊惧,遂行严加训斥,逼令缄口。态度之决绝,口气之严厉,在历年家书中可谓空前绝后。可惜未能见到曾国荃的原信。然从曾国藩的回信中,仍能看出他当时的焦急心情和对清政府的政策,其与清政府缔结君臣之盟的政治动机,更是显而易见。所谓忠义云云,都是说给别人听的,决不会成为他们的行事准则和动力。

    曾国藩在咸丰十年九月初十日的复信中称:“初九夜所接弟信,满纸骄矜之气,且多悖谬之语。天下之事变多矣,义理亦深矣;人情难知,天道亦难测。而吾弟为此一手遮天之辞、狂妄无稽之语,不知果何所本!恭亲王之贤,吾亦屡见之而熟闻之。然其举止轻浮,聪明太露,多谋多改,若驻京太久,圣驾远离,恐日久亦难尽惬人心。僧王所带蒙古诸部,在天津、通州各仗,盖已挟全力与逆夷死战,岂尚留其有余,而不肯尽力耶!皇上又岂禁制之而故令其不尽力耶?力已尽而不胜,皇上与僧邸皆浩叹而莫可如何。而弟屡次信来,皆言宜重用僧邸,不知弟接何处消息,谓僧邸见疏见轻,敝处并未闻此耗也。”又说:“分兵北援以应诏,此乃臣子应尽之分。吾辈所以忝窃虚名,为众所附者,全凭'忠义'二字。不忘君谓之忠,不失信于友谓之义。今銮舆播迁,而臣子付之不闻不问,可谓忠乎?万一京城或有疏失,热河本无银米,从驾之兵难保其不哗溃。根本倘拔,则南服如江西、两湖三省,又岂能支持不败?庶民岂肯完粮,商旅岂肯抽厘,州县将士岂肯听号令?与其不入援而同归于尽,先后不过数月之间,孰若入援而以正纲常、以笃忠义?纵使百无一成,而死后不自悔于九泉,不诒讥于百世。弟谓切不可听书生议论,兄所见即书生迂腐之见也。”还说:“弟只管安庆战守事宜,外间之事不可放言高论,毫无忌惮。孔子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弟之闻本不多,而疑则全不阙,言则尤不慎。捕风捉影,扣槃扪烛,遂欲硬断天下之事。天下事果如是之易了乎?”“嗣后弟若再有荒唐之信如初五者,兄即不复信耳!”

    归纳起来,曾国藩在信中谈了四层意思:一是戒骄戒妄,不可对自己不懂、不晓之事硬下断语;二是不可妄议朝政,触犯武臣之大忌;三是不可轻弃忠义的旗帜,否则无以号令天下;四是不可轻弃君臣之盟,否则必致孤立而失败。因曾国藩集团与清政府之间,虽有满汉矛盾和权利之争,但从根本上讲利害一致、命运相连,倘若清政府垮台,他们也势必陷于孤立,难以独存。然曾国藩所以对之声色俱厉,不仅为了陈明利害,让他懂得同满洲贵族缔结君臣之盟和高举“忠义”大旗的必要性,更重要的是要他知道维持这种同盟的必要条件。那就是,作为一个武臣,一定要恪守臣道,不可干涉朝政,既不能做,也不能说,强迫他这个不学无术、狂妄自大的胞弟闭起嘴巴,以免坏了自己的大事。因为他并不担心清政府垮台,也不打算北援。其根据是,在写此信之前,曾国藩已在李鸿章的启发下,断定英法联军必于强迫清政府订立城下之盟后而撤兵,并与李续宜商定以拖延之策逃避北援之计。况且,就他们对清政府的那些议论而言,曾国荃的话可能比曾国藩更接近实际,曾国藩也未必就没有听到这些议论,只是他不想让曾国荃议论此事而已。

    总之,北援问题就像一块试金石。不仅暴露了曾国藩集团内战积极、外战消极的政治嘴脸,也揭示出他们同清政府之间君臣关系的实质。他们同满洲皇室之间,并非亲如家人,而是地主阶级内部,满汉之间基于共同利害而缔结的军事政治同盟。只是这种同盟不同于《三国演义》中的孙刘之盟,而是一个汉族地方军政集团同满洲皇室之间的同盟。其名分是君臣上下的关系,中央与地方的关系;其共同利益是镇压太平军、捻军等反清起义,维护封建制度。这个汉族地主阶级军政集团的相对独立性,如果在一般情况下还不明显的话,那么一遇到外国入侵问题,就会立刻突现出来。当时接奉北援谕旨的其他督抚,无不闻命而动,甚至有的并未奉有明旨,听到消息也连夜赴京“勤王”,只有曾、胡二人按兵观望,等候清政府同英法联军签约。其时,清政府也未必看不出他们的异心,然事后竟不置一词。其情形与八国联军入侵时李鸿章、张之洞、刘坤一、袁世凯的做法颇为相似,仿佛是四十年后“东南互保”的一次预演。因为他们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军政实力集团,其形成、发展主要依靠自身的力量,不共戴天的敌人只有农民起义军。他们为了自身的利益,既可以同清政府结盟,也可以同外国侵略者结盟。清政府也只是利用他们手中的实力,无时无刻不把他们看作自己的异己力量、不想收回落入他们手中的实权,只是苦于没有条件而已。否则,就不会发生袁世凯被迫回籍养病的事。所以,对他们的要求与对待自己的心腹、亲信亦也有所不同。只是由于历史进程的不同,很多问题不如后来暴露得那么充分。

   曾国藩的这封信确实重要。事态的严重加上曾国荃的一纸荒唐家书,逼得曾国藩不得不说出一些平时不肯说的话,从而使人们发现了不少平时难以发现的问题。大约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曾氏后人一直将之深藏不露,使以往的出版物均无此信,直至近年才由岳麓书社公诸于众。

    第五次是咸丰十一年,那拉氏、奕訢发动宫廷政变,推翻赞襄制度,捕杀肃顺等赞襄大臣,使曾国藩等虚惊一场。

    曾国藩曾在《日记》中几次谈及此事。咸丰十一年十一月十四日载:“接奉廷寄四件”,“中有谕旨一道,饬余兼办浙江军务。”“又抄示奏片一件,不知何人所奏。中有云,载垣等明正典刑,人心欣悦云云。骇悉赞襄政务怡亲王等俱已正法,不知是何日事,又不知犯何罪戾,罹此大戮也!”又载:“少荃来,道京城政本之地,不知近有他变否,为之悚仄忧皇。”还说:“余近浪得虚名,亦不知其所以然便获美誉。古之得虚名而值时艰者,往往不克保其终,思此不胜大惧。将具奏折,辞谢大权,不敢节制四省,恐蹈覆餗负乘之咎也。”十七日载:“是日,雨竟日不止,天不甚寒冷,而气象愁惨。”“少荃来,与之鬯谈。因本日见阎丹初与李申夫书有云,赞襄王大臣八人中,载垣、端华、肃顺并拿问,余五人逐出枢垣。服皇太后之英断,为自古帝王所仅见,相与钦悚久之。”二十二日载:“张仲远寄周弢甫一信,余拆阅。内言载桓、端华、肃顺等三人,肃顺斩决,载垣、端华赐自尽,穆荫发军台,景寿、杜翰、匡源、焦佑嬴革职,另用桂良、周祖培、宝鋆、曹毓英为军机大臣,始知前日廷寄中所抄折片中语之始末矣。因与幕中诸人鬯论时事。”

    《曾文正公手书日记》系摹写石印出版,并非如《湘乡曾氏文献》那样原稿影印,故其内容曾被人多处篡改。除前引《清稗类钞》外,薛福成也曾谈及此事。其《上曾侯相书》编后按语称:“求阙斋乙丑五月日记云:'故友薛晓帆之子福成递条陈约万余言,阅毕,嘉赏无已。'余在幕府,尝见文正手稿。近阅湖南刊本,归入'品藻 '一类,而讹为伯兄抚屏之名,想由校者之误。恐后世考据家或生疑义,故并及之。”查《求阙斋日记类钞》与《曾文正公手书日记》,果如所言。不过,此尚属校刊无意之误,或可查有实据,而事涉辛酉政变的记载是否经人篡改,那就无从可知了。

    仅从现有记载看,曾国藩对这次政变的情况知之甚迟,且主要是从私人通信中得到的。当其初闻新元年号由祺祥改为同治,尤其赞襄王大臣八人皆被逮捕治罪之际,心中大为震惊,知京中出了大事,但却不明究竟。故数日间坐卧不安,天天与李鸿章密谈,甚至不惜私拆别人的信件来探求京中情报。当他知道政变的最后结局之后,方才放下心来,开始与身边的幕友公开谈论此事。然而,有件事虽然令他感到庆幸,但却万万不可提起。那就是他没有听从王闿运的劝告,同肃顺联手反对那拉氏垂帘听政。据王闿运之子王代功称:“文宗显皇帝晏驾热河,怡、郑诸王以宗姻受顾命立皇太子,改元祺祥,请太后同省章奏。府君与曾书,言宜亲贤并用以辅幼主。恭亲王宜当国,曾宜自请入觐,申明祖制,庶母后不得临朝,则朝委裘而天下治。曾素谨慎,自以功名太盛,恐蹈权臣干政之嫌,得书不报。厥后朝局纷更,遂致变乱,府君每太息痛恨于其言之不用也。”是否因为曾国藩不赞成王闿运的政治主张,故而得书不报呢?不是。他曾对胜保关于近支亲王辅政的奏请大加赞扬,显然是同意“恭亲王宜当国”一条的。咸丰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手书日记》载:“阅胜克斋奏请皇太后垂帘听政,请于近支王中派人辅政,皆识时之至言。”皇太后垂帘听政之议扰攘已久,且此时已成定局,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是无须表示的。唯近支亲王辅政一事系刚刚提出的,更何况曾国藩一向瞧不起胜保,说明他早就同意王闿运“恭亲王宜当国”的主张。但是,他却不会像胜保那样,甘犯武臣之忌而为人火中取栗,最后竟被那拉氏砍了脑袋。不过,曾国藩“恐蹈权臣干政之嫌”亦非一般性格上的“谨慎”,而是基于历史教训和现实情况,为保全身家性命而思之已熟的根本之道。多年来他一直认为权臣不祥,“古来窃利权者每遘奇祸”,“处大权大位而兼享大名,自古曾有几人能善其末路者?”尤其咸丰七、八年间大彻大悟之后,一改昔日的傲气,态度愈益谦虚,行事愈益谨慎,言词之间尚严持武臣干政之戒,怎肯自请带兵进京,横断皇太后垂帘听政之路?再者,不接交京中权贵亦是曾国藩出任两江总督以来的行事原则,严树森曾因保奏倭仁等人受到无情地讥讽,他怎么会与如日中天的肃顺联手?据说,肃顺被诛后,“籍其家,搜出私信一箱,内唯曾文正无一字,太后叹息,褒为第一正人。”

    不过,曾国藩不与肃顺交往,更不与之联手反对垂帘听政,或许还有另一方面的原因。那就是对肃顺执政以来的做法持有异议。咸丰九年他在给胡林翼的信中说:“近来科场事株连太广,夷事办理太柔,均不甚惬人意,常思一陈鄙愚。而回顾在外数年百无一成,言之滋愧,宁默默也。”从后来的情形看,曾国藩的思想主张与奕訢更为接近,故辛酉政变只是使他虚惊一场,远没有同治四年那拉氏罢免奕訢时,所给他带来的震动那么强烈。

        第六次是同治三年正月,正当天京战事紧张、粮饷匮乏之际,江西巡抚沈葆桢事前不经协商,即奏请扣留原本解送雨花台大营的江西厘金归本省使用,使曾国藩骤然失去月入数万两的饷源。更为严重的是,户部不仅批准了这一奏请,还竟于复奏之中列出数笔并不存在的外省协饷,使曾国藩背上广揽利权、贪得无厌的黑锅,逼得他不得不起而愤争。

       他不仅必须与沈葆桢争江西厘金,还必须向户部讨回清白。结果,户部虽不再提协饷之事,但仍将江西厘金之半划归沈葆桢,使曾国藩既失钱财又丢面子。最后虽以调拨轮船退款的办法解决了乏饷问题,但却使曾国藩从中感到清廷在明显地疏远自己,不由惕然警惧。

        自同治元年身兼五钦差之职、六大臣之权,统兵十万、敛财六省以来,曾国藩深惧负权臣之嫌,受清廷疑忌,最后落个兔死狗烹的下场。他在家书中对老九说:“至阿兄忝窃高位又窃虚名,时时有颠坠之虞。吾通阅古今人物,似此名位权势能保善终者极少,深恐吾全盛之时不克庇荫弟等,吾颠坠之际或致连累弟等。唯于无事之时,常以危言苦语互相劝诫,庶几免于大戾。”为保身名俱泰,曾国藩除在态度上更为谦谨,恳请亲朋好友、部下僚属时时批评监督自己外,还在政治上采取了几项措施,诸如两次奏请清廷派亲信大臣赴天京城外监军,奏请天京攻克前不要再给曾家封赏,以及封疆大吏不得分掌朝廷用人大权等,直到清廷对他极表信任,无所疑忌,方使他暂时放下心来。不料,自同治二年湘军攻克太平军九洑洲要塞,尤其苏州、杭州相继攻克之后,清廷对曾国藩的态度却发生了变化。而清政府在处理曾、沈厘金之争中右沈抑曾,尤其户部虚列每月十五万五千两白银的外省协饷,无疑是向他发出的一个信号,使他感到形势紧迫,不得不急切寻求自全之策。他在给亲友的信中说:“两接户部复奏之疏,皆疑弟之广揽利权,词意颇相煎迫。”而 “近来体察物情,大抵以鄙人用事太久,兵权过重,利权过广,远者震惊,近者疑忌。”又说:“长江三千里几无一船不张鄙人旗帜,外间疑敝处兵权过重,利权过大。盖谓四省厘金络绎输送,各处兵将一呼百诺,其相疑良非无因。”当然,曾国藩最害怕的还是清廷对他的疑忌。而在这种情况下,要想自保身家,也只有割舍一部分权利。故此他一再向亲朋好友表明心迹:“揆之消息盈虚之常,即合藏热收声,引嫌谢事”,“避贤者路。非爱惜微名,而求自全也”。又说:“自古柄兵之臣,广揽利权,无不获祸谪者。侍忝附儒林,时临冰渊,而使人广揽利权疑我,实觉无地自容。”还说:“自古握兵柄而兼窃利权者,无不凶于而国、害于而家,弟虽至愚岂不知远权避谤之道?惟舍弟引退之志更急于鄙人,此中先后之序,尚须妥商。”从中可以看出,曾国藩不愧一代儒将,深明以退求进、明哲保身之道,早在湘军攻陷天京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功成身退、割权自保的思想准备。不过,此所谓“舍弟引退之志更急于鄙人”则属谎言。后来事实证明,曾国荃根本没有功成身退的想法,且对被逼退隐一事极为不满。而曾国藩这样讲,不过是为将来的具体安排预设伏笔。曾氏兄弟太过招摇,其功成身退、割权自保是必然的,只是究竟怎么退尚须根据具体情况而定。而从各方面的情况看,则曾国荃先退的可能性更大些。所以,曾国藩要故意如此谬说,未雨绸缭。有了这一伏笔,将来也就可以左右逢源了。

         第七次是同治三年六月,湘军攻陷天京之初。清廷先是不准曾国荃等八百里红旗报捷,迫使曾国藩重新上报,不得不让毫不相干的湖广总督官文领衔;继则食言自肥,赖掉咸丰帝收复江宁者封王的许诺,仅赐曾国藩一等侯爵;随之又以严厉的态度和口吻警告曾国荃等人不可骤胜而骄,并追查天京窖金与幼天王下落,使曾氏兄弟同清政府的关系骤然紧张起来,颇有剑拔弩张之势。

    由于湘军破城后竞相烧杀淫掠,炸开的豁口无人把守,方使幼天王等千余人得以脱身而去。李秀成刚被送至雨花台大营,曾国荃就企图将之杀害,理由是“恐有献俘等事,将益朝廷骄也”,可谓狂妄之极。故清政府此举可谓切中要害,且已在军事上有所准备。当曾氏兄弟同太平军作最后的苦战时,清政府已在天京四周布有重兵,官文、富明阿、僧格林沁无不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的脊背。而在天京大发横财的曾国荃及其部下弁勇,则唯恐清廷真的要他们吐出吞到肚里的财货,内心极为恐惧和忿恨,决心不惜一切以维护自己拿性命换来的既得利益。据萧一山称,曾国荃及其部下将领曾集体劝进,欲仿陈桥故事,拥立曾国藩为帝。无论此事确实与否,而这种可能性当时确实是存在的。

    此时的曾国藩,其内心深处未尝没有部下诸将同样的感受。一年后他在给曾国荃的信中说:“去年三、四月间,吾兄弟正当万分艰窘,户部尤将江西厘金拨去,金陵围师几将决裂。”而攻陷天京后,“部中新例甚多,余处如金陵续保之案,皖南肃清之案,全行议驳,其余小事动遭驳诘。而言路于任事有功之臣,责备尤苛,措词严厉,令人寒心。”满汉之间本来就界线分明。清政府既然如此对待功臣,起兵造反并非没有理由;夺回汉家江山亦未尝不大快人心。更何况,论及个人能力与资历,尤远非那拉氏、奕訢所能相比。然曾国藩想得要比这深远得多,头脑也不像曾国荃那么简单。他心里非常清楚,清政府并非真的要追查天京窖金和幼天王下落,不过虚张声势,加大政治压力,逼迫曾国藩就范:或则匆忙起兵,或则杀羽自保,二者必居其一,且须迅速作出抉择,以免其势坐大,形成南北对峙之局。因曾国藩虽在镇压太平天国的战争中羽翼丰满,足可拥兵自立,但若与清廷争帝位,则须经几年的准备方有取胜的把握。故对清廷来说,长疼不如短疼,迟发不如速发,万不可让他积威养望,从容准备。在这种情况下,曾国藩只好选择杀羽自保之路。所谓杀羽,就是主动裁撤兵勇和停解外省厘金;所谓自保,就是保全身家名位和部属亲朋的既得利益,包括曾国荃及其部下在天京抢夺的金银财宝。于是,曾国藩在攻陷天京后主要为此做了两件事:一是裁撤或调离金陵地区的五万湘军,停解广东、江西厘金;一是采用软拖硬抗的办法,抵制清政府对天京窖金和幼天王下落的追查。他的具体做法是,对天京窖金下落来个死不认帐,明明被曾国荃的部下抢去,却硬说天京并无窖金,连自己也觉得奇怪。可说是瞪着眼睛说瞎话。而对幼天王的下落,则是随机应变,不择手段,必得保全曾国荃及其部下,以求大家相安无事。他先以幼天王自焚上报,继称其死于乱军之中,及至证据确凿、无法抵赖之时,则对上奏揭发此事的左宗棠反唇相讥:天京破城之际不过逸出一千多人,就要如此反复追查、定要严惩失职将领,若如杭州那样,太平军大开九门,逃出十万八万,那时又当如何?结果,清廷也只好不了了之,甚至连左、沈二人将幼天王解送京师的奏请也予以驳回,免致曾国藩过于难堪。

       曾国藩与清廷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世间有一个胜利者无罪的原则,对功臣只可赏不可罚。当时,曾国荃及其部下已在天京发了横财,个个箱满筐溢,一心只想保住自己的这份财产,再不想为别的事打仗。然他们也曾为此付出了很大代价,受尽煎熬而不肯散去,就是为了最后能进城大抢一通。如果清廷或曾国藩威逼太紧,定治其罪,令他们吐出吞到肚里的宝物,他们必然铤而走险,起兵叛乱。所以,曾国藩对清廷严惩走脱幼天王失职将领的谕旨,坚决顶着不办,以安曾国荃等人之心。而清廷这样做,本来就是别有用心,意在逼曾国藩裁军辞饷,一旦曾国藩真的这样做了,追查之事也就达到了预期的目的,最妙之法也就莫过于不了了之了。

       至于曾国藩为什么没有挥戈北上,代清自为,则大约有两个方面的原因,或则本来就无此野心,或因料无胜算而知难而退。曾国藩一生愁苦,时萌退志,常有生不如死之叹,或许真的没有称帝之心亦未可知。早在攻陷天京之前,他就曾在答复同年好友的信中表示:“年来忝窃高位,饱聆誉言,虽同年至亲如寄云、筠仙辈,亦但有赞美而无针砭,大有独夫之象,可为悚惶。惟自知之明尚未尽泯,不敢因幸获之战功,倘来之虚名,遂自忘其鄙陋。此差可为故人告者。然辖境太广,统军太多,责任太重,才力太绌,正不知以何日颠蹶,以何日取戾。万一金陵克复,拟即引退避贤者路,非爱惜微名而求自全也,实自度精神不复堪此繁剧也。”联系祁门被困时曾遗嘱曾纪泽,要他长大后不可为官更不可带兵,只可一心做学问云云,或许曾国藩的人生乐趣,属文治学更多于从军从政,真的素无称帝之心。倘若并非如此,当时不仅存在着曾国藩起兵造反的客观可能性,而且他也确实具有这样的主观意图,那么终未成为事实的原因,则只能是政治上尚乏准备,军事上尤无胜算,以曾国藩之明智不肯干此蠢事,远不如继续做清王朝的忠臣孝子更为有利。有人说曾国藩不愿称帝是因为忠君思想的制约,似乎他满有把握做成皇帝却偏偏不肯做,令不少人为之扼腕叹息。这不过是笔记小说的惯用手法,装饰文采而已,实则经不住认真推敲。因为作者仅提到有人拥戴和曾国藩拒绝两事,并没有对当时全国的政治军事局势,尤其湘淮军集团的实际状况做出分析,其拒绝的原因决不限于一条。且支配人们是否采取行动的最后关键并非道德规范,而是对根本利害的权衡。倘若曾国藩在方方面面真的具有取清自为的胜算,所谓忠君云云就绝不会成为他的思想政治障碍。因为按照儒家思想的逻辑,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君臣伦理并不妨碍改朝换代。试想自古开国明君取得天下,哪个离开暴力弑君和阴谋篡逆两途?然一旦权位到手,儒家的忠君道德就由对篡弑者的谴责,变为对新帝的诚心拥戴。曾国藩熟读经史,岂不知这番道理?

          在这次战略退却中,曾国藩所遇到的另一棘手问题是曾国荃的出处。曾国荃不学无术,急功贪财,饕餮之名满天下。其每克一城必纵兵大掠,而大发横财之后则必回籍购置田产起盖大屋。其为人复张扬跋扈,不知禁忌,早在攻陷天京前即已恶名远扬,故清政府对他疑忌尤甚。同治二年三月曾国荃已由江苏布政使升任浙江巡抚,因正率军围攻天京而未赴任。按照清朝制度他是可以单独奏报军情的。然清政府却不准这样做,遇事只能由远在安庆的曾国藩转奏,不消说与左宗棠、李鸿章相比,甚至连个按察使衔兵备道都不如。攻陷天京的当天,同治三年六月十六日,按照曾国藩事先的安排,他与杨载福、彭玉麟联衔八百里驰奏报捷,随即受到清廷的严厉指责,抓住“大势粗定,遽回老营”一事横加罪名,“倘曾国荃骤胜而骄,令垂成之功或有中变,致稽时日,必唯曾国荃是问。”实际上不仅不承认他的捷报,而且节外生枝,故意吹求,以实施政治上的抑制和打击。曾国藩看透了清廷意欲将其排而去之的用心,遂于七月二十日奏请裁撤曾国荃所统兵勇之半的同时,提出是否准其本人回籍养病的问题,进行试探。称曾国荃“意欲奏请回籍,一面调理病驱,一面亲率遣撤之勇部勒南归”。而曾国藩本人尚未应允,“嘱以苟可支持,不必遽请开缺,姑在金陵安心调理,代臣料理善后事宜。”谁知清廷比曾国藩还急,尚未接到这一奏请,就对曾国荃当头又施棒赫,下旨追查天京金银的下落,令曾国藩“查明报部备拨”。并对之郑重警告道:“曾国藩以儒臣从戎,历年最久,战功最多,自能慎终如始,永保勋名。惟所部诸将,自曾国荃以下,均应由该大臣随时申儆,勿使骤胜而骄,孰可长承恩眷。”其后清政府虽在谕旨中假意挽留,将曾国藩奏折中的话重复一遍,但却绝口不提赴任本官之事,反而肯定曾国荃奏请开缺回籍的想法“合于出处之道。”曾国藩见事势难以挽回,更加坚定了自己原来的想法,遂于八月二十七日专折代曾国荃奏请开缺回籍养病,九月初四日即得到清政府的批准。其动作之快实出意外。不想,这下可惹恼了曾国荃。他本来就藐视清廷,心怀不满,加以缺乏涵养之性,遂于大庭广众之中将自己的愤懑之情公开发泄出来,致使曾国藩狼狈万状,无地自容。三年后他对自己的心腹幕僚赵烈文说:“三年秋,吾进此城行署之日,舍弟甫解浙抚任,不平见于辞色。时会者盈庭,吾直无地置面目。”原来这一次再次地陈请开缺回籍,都是曾国藩耍的政治把戏,曾国荃从无此意,都是阿兄背着他干的。不学无术的曾国荃既不懂兔死狗烹的道理,也不懂为臣之道,更不能理解胞兄的这番苦心。所以,曾国藩欲行退却之策以保身家名位,对这位不知进退的胞弟,非瞒天过海造成既成事实,然后迫其就范不可。“舍弟”的表现虽令曾国藩当众出丑,但他毕竟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解决了一个政治上的大难题,圆满完成了这次极为关键的退却。为了消解曾国荃内心的不平之气,待其四十一岁生日那天,曾国藩不仅专门指派能说会道的赵烈文前往劝慰,还亲自特写七绝十二首为他祝寿。据说,当曾国荃读至“刮骨箭瘢天鉴否,可怜叔子独贤劳”一句时,竟然放声大哭,以泄胸中抑郁之气。

        第八次是同治四年三月,那拉氏罢免恭亲王奕訢的一切职事,妄加罪名,欲陷不测,引起曾国藩等人的极大恐慌,疑为清政府卸磨杀驴的信号。

    曾国藩在三月二十八日的《日记》中写道:“是日早间阅京报,见三月八日革恭亲王差事谕旨,有'目无君上,诸多挟制,暗使离间,不可细问'等语,读之寒心惴栗之至,竟日忡忡,如不自克。”于是,他苦思数日,便开始向心腹将领吹风试探,酝酿对策。四月三日他以巡察为名,相约驻扎裕溪口的水师将领彭玉麟赴下关一见,二人在一只小船中密谈良久,“言及国事与渠家事,欷歔久之”。那么,他们究竟谈何国事呢?数日后彭玉麟在给朋友的一封信中说:“议政王为九江蔡寿祺以莫须有污蔑,致出军机,中外骇闻。伏思今上当极,两宫垂帘,实赖贤王公忠体国,上下一心,华夷钦服,始有今日中兴气象。何物蔡寿祺,丧心狂吠,以珰人之授意,竟敢害于忠良。倭公不侃侃而言,亦竟阿于取好。议政其周召,若辈其管蔡乎?天下有心人能不愤恨欲死!不才欲以首领进词,而爵相极力劝阻,须俟城内动静,再作道理。兄不学无术,不平欲鸣,抑恨堇吐,其如愤火中烧何!” 还说:“小人道长,国家堪忧,残喘余生安得即赋归去,遁迹山林,不阅世事耶?”原来,令曾、彭二人言之感伤、“欷歔久之”的“国事”,就是西太后罢黜恭亲王一事。看来他们共同的意见是,此事关系重大,决不可坐视不理。惟所不同的是,彭玉麟欲马上动手,领衔上疏谏争。而曾国藩则要他静观时变,必须从京中了解到更进一步的详情,弄清事情的原委,才能决定行止,不能仅根据一纸京报就采取行动。这件事说明,清政府追查天京窖金与幼天王下落,遭受打击的仅是曾国荃一伙。曾国藩集团的其他派系可能不闻不问,有的甚至会幸灾乐祸,煽风点火。这是因为他们太不得人心了。他们的所作所为,不仅使之在整个统治阶级中成为众矢之的,也在曾国藩集团中陷于孤立。倘若清政府欲行兔死狗烹之策,将湘淮将领一网打尽,他们就会由四分五裂走向一致,联合起来抗满自保。根据当时的形势,很可能形成南北对峙的局面,或如萧一山说的那样,挥戈北上,拥曾为帝,亦未可知。联系那拉氏死后,因摄政王载沣排斥袁世凯,拆散满洲皇室与汉大臣的联盟,从而导致清王朝迅速灭亡的事实,这种可能性并不是不存在的。只是后来那拉氏见风转舵,重新恢复了奕訢“议政王”之外的其他主要职事,才避免了这种结局,曾国藩集团也仅只虚惊一场。

        第九次是同治五年冬,因剿捻战争一时失利,清政府中途易帅,使曾国藩大丢脸面,陷入进退维谷的困境。

        曾国藩自剿捻以来,屡受清廷的指责,防守沙河之策失败之后,更是接连不断,愈演愈烈。迨至同治五年冬,即已受到“寄谕责备者七次,御史参劾者五次”,使他感到再也干不下去了,只好自请革去钦差大臣之职和一等侯爵之位,以让贤者之路。然而,使他为难的是,天下之大竟无一个适当的安身之处。当时,曾国藩听到各种建议,有的劝其回籍省墓,有的劝其住京养病,有的请其回任江督,他以为皆不妥当。首先,回任江督行不通。因他辞职的理由是有病,“不能用心阅文,不能见客多说。既不堪为星使,又岂可为江督?”所以,既辞钦差就不能不连江督也一并辞去。其次,“乞归林泉亦非易易”,“若地方大吏小有隔阂,则步步皆成荆棘”。再次,“住京养病尤易招怨丛谤”。最后,曾国藩“反复筹思,仍以散员留营为中下之策,此外皆下下也”。他在给鲍超的信中也以此招为得计:“仆自去岁以来,寄谕责备者七次,御史参劾者五次,从无不平之意形诸言色。即因病陈请开缺,亦不敢求回籍,又不敢求进京,但求留营效力耳。”然实际上,此策则更加行不通。因为这样以来,不仅使后来者觉得碍手碍脚,倍生反感,且极易启人疑谤。正像有人说的那样,你留营中效力,谁人可以指挥?岂不是一舟双舵、一马双驭?同时,“维系军心之言与平日惧为权臣之意自相矛盾”,且有“挟军心以自重之嫌”。这前面一条可能导致李鸿章的坚决反对,他令其兄李瀚章劝曾国藩回任江督,即已显露此意。而后面一条更是曾国藩避之唯恐不及的罪名,是万万不可轻试的。当时也有人劝他直言极谏,陈明利害,以改变清政府的做法。他出于同一原因,不敢这样做。他在给尹耕云的复信中解释说:“窃观古来臣道,凡臣工皆可匡扶主德,直言极谏,唯将帅不可直言极谏,以其近于鬻拳也。凡臣工皆可弹击权奸,除恶君侧,唯将帅不可除恶君侧,以其近于王敦也。凡臣工皆可一意孤行,不恤人言,唯将帅不可不恤人言,以其近于诸葛恪也。握兵权者犯此三忌,类皆害于尔国,凶于尔家。故弟自庚申忝绾兵符以来,夙夜祗惧,最畏人言,迥非昔年直情径行之态。” 又说:“近有朱、卢、穆等交章弹劾,其未奉发阅者又复不知凡几,尤觉梦魂悚惕,惧罹不测之咎。盖公论之是非,朝廷之赏罚例随人言为转移,虽方寸不尽为所挠,然亦未敢忽视也。”就是说,可怕的不是御史而是为其撑腰的清廷,他们是根据朝廷的眼色行事的。朝廷发阅弹章,不过是放只氢气球,意在逼曾国藩交权退避,若竟倔强不服,必有更加厉害的后着,直至达到目的为止。曾国藩身为人臣,欲保名位,无论内心感受如何,都必须拿出对之忠诚驯服的样子,人君可畏,人言亦可畏。正像他在给李鸿章的信中所说的那样,“去冬以来,忧谗畏讥尤甚于昔”,“从此不居极要之任,或可保全末路耳”。最后,曾国藩迫于情势,不得不返回两江总督之任。因李鸿章剿捻急需两江之饷,若易他人为江督,则未必能够保障前线各军的饷运。既然李鸿章一再以此为请,他也就很难拒绝了。然而,这对曾国藩来说却是一件含羞忍辱之事,不仅令其数年之间心情不畅,且遗终生之悔。同治九年三任江督时复函友人称:“剿捻无功即当退处深山,六年春重回江南、七年冬莅任畿辅,皆系画蛇添足。”不过,这只能说明其内心的懊丧,事实上却无法真正这样去做。此可谓人在官场,身不由己。他坚信命运之说,大概这也是根据之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