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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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这间安静的小屋已经住了十三年,那个嗜血成性、杀人如麻的女魔头卓凝也在江湖上消失了十三年。
  有很多人猜测着她是不是已经死了,很可能是老死了。毕竟她现在若是还活着,也已经是个八十多岁的老妪了。但是,大家都不希望她老死。大家希望她被乱刀砍死,最好挨上九九八十一刀,哀嚎着流尽最后一滴血,或者干脆掉落万丈悬崖,粉身碎骨,然后让秃鹫将她残存的血肉叼去,永世不得翻身。
  可惜,令他们失望了,我卓凝如今还是活得好好的,好得不得了。
  每天,我都会在院中一棵高大的李树下徘徊。仿佛只要站在这棵树下,就有很多逝去的回忆,开始像游丝一般在我脑中慢慢聚拢,聚拢。可是就在我仿佛要记起什么的时候,那些游丝又会突然溃散,化作烟尘飘散开去,然后,脑中便是一片空白。我想伸手去抓,但是那些烟尘已经消失殆尽,了无踪迹。
  我走进西边的小间,那里面供放着我丈夫和孩子的灵位。
  我那可怜可爱的孩儿,死的时候才只有七岁。那样一个乖巧懂事、天真无邪的小孩,却那么早就夭折了。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怨恨这个世道的不公,开始变得心如寒冰。
  我的丈夫,是我杀的第二个人。我不记得我为什么要杀他了,我只记得,当时,我抱着我孩儿的尸首,伤心欲绝,他却在一边狂笑,俊秀的面庞扭曲得狰狞可怖:“报应啊报应,卓凝,这是你的报应,也是我的报应,哈哈哈!”然后,我一剑刺死了他,终止了他刺耳的笑声。
  那么我杀的第一个人是谁呢?
  是谁呢?
  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我每天都在这李树下徘徊,等待着那些游丝慢慢地聚拢,聚拢。也许哪天,我便能记起些什么。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院中有雪白细小的李花轻轻飘落,有几瓣飘落到我手上,嵌在深深的皱纹里。我轻轻甩了甩,竟然甩不掉。看来,我真的已经很老了。
  我抬起头,看到一树纷繁雪白的李花,重重叠叠,开得正是娇俏喜人,突然就想起一个名字——花繁雪。然后我又想起了温陶临死前念叨的一个名字,也是花繁雪。当时,我的剑还停留在他胸口,他的眼神开始变得涣散。我听到他轻轻地说:“繁雪,对不起。”然后,他直直地看着我,不再说话,直到倒地而亡。
  温陶就是我的丈夫。那么花繁雪又是谁呢?是谁呢?我看着满地柔软雪白的落花,却再也想不起更多的事情来了。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瘦弱不堪,但却长得明眸皓齿的小女孩向我走来。她穿着雪白的裙衫,盈盈地笑着,笑着,然后从我身边走了过去。我回头,看她站在了我身后一棵李树下,望着满树重重叠叠白雪一样的李花,眼中碧波荡漾。树上还有一个俊秀飘逸的少年。少年正温和地看着她,眼中带着怜爱。这种目光仿佛一根根尖刺,扎得我的心很痛。于是我走过去,伸手推了小女孩一下。我只是轻轻地推了她一下,没想到她却重重地跌倒在地,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煞白,全身发颤。树上的少年见了,急忙跳了下来扶起她。然后,少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背着她走了。而她却在回头间,给了我一个苍白而得意的微笑。
  次日醒来,我又去了那棵李树下,想着昨晚的梦境,感觉那些游丝仿佛如潮水般一下子全都涌了过来。
  我终于想起来了,我杀的第一个人,便是花繁雪。
  花繁雪,那个只知装病弱以博怜爱的臭丫头,虽然总会甜甜地叫我一声师姐,但是,我恨她,恨得牙痒痒。于是一天,我在她经常服用的药汤里放了一些东西,一些本只是让药汤变得奇苦难咽的东西。然后,我看着温陶一勺一勺地将那药汤送到她嘴里,幸灾乐祸地想:看你还装。但是,我看到她虽然皱了皱眉头,但还是一口一口将那汤药喝了下去,然后甜甜地望着温陶笑。我正气得要命,却见她突然一口将那汤药又吐回碗中。我大喜:终于熬不住了吧。但接下来我见她又吐了几口在碗中,那个小小的药碗竟然溢了出来。我这才看清,碗中溢出的已不是药,而是殷红的血。温陶惊得打碎药碗,赶紧去扶她,却见她口中不停涌出鲜血来,霎时便将将身上雪白的裙衫染得一片血红。然后,我看到她睁大一双惊惧的眼睛,不停地喘气,脸色越来越苍白,汗珠不停地往外冒,那双清明的眸子渐渐暗淡下去……
  我惊呆了,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这样。后来我想:也许,是我放进去的药物与汤药中本来的药物混在一起后,就变成了毒药,结果,毒死了花繁雪。
  我不停地告诉自己,我无心杀她,要怪,就只能怪是她自己总是装病,然后总是撒着娇让温陶给她喂药。她这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我。
  我以为这件事除了我自己,不再会有别人知道。但是十三年后,我自己却在睡梦中将这件事情说了出来。那时,我与温陶的孩子已经有七岁了。那是一个非常乖巧懂事的小男孩,总爱腻歪在我怀里,睁着一双清澈好奇的眸子拨弄我的头发,然后发出清脆的咯咯笑声。有时离他半晌,他便会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第哭着叫着来找我,然后一把紧紧抱住我的双腿,赖在地上,破涕为笑。
  也许正是因为我太爱我的孩儿了,这种爱甚至已经远远超过了我对温陶的爱,所以我太怕有人会伤害他,才会做那样的梦。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花繁雪,梦见她变成厉鬼,要吃掉我的孩子。我跪下来向她忏悔,求她放过我的孩子,也放过我。不是我怕死,而是因为我的孩子,我不能让他这么早就没有了娘。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看到温陶眼中布满血丝。他正以一种让我觉得十分恐怖的神情瞪着我。他咬牙切齿,一字一字地问,为什么要杀死了花繁雪?我本可以说,那只是一场意外,我是无心的。但是看到他那样愤怒,我想,如果死的是我,他也会这样吗?于是我冷笑着说,对,是我杀了她,我看不惯她那病恹恹的样子,所以让她早死早超生。他怒吼一声,狠狠打了我一个耳光,然后,有咸咸的液体从我嘴角流了出来。他第一次打我,下手这样地狠,为了那个只会装可怜的臭丫头。我恨恨地看着他,脑中一片混沌,恍恍惚惚中,我似乎听到孩子的哭声,像来自天边,又像来自我心中。
  当我听到外面有人嘈杂的声音时,已经太晚了。我的孩子,已经在掉进屋前的小池塘大半个时辰了。他紧紧地闭着眼,那双曾经那样清澈灵动的眼睛,任我如何呼唤,再也不愿睁开。我紧紧地抱着他冷冰冰、湿漉漉的小身体,心中肝肠寸断,一时只觉天崩地裂、悲痛欲绝,恼恨这无情的苍天,竟然给我这般恶毒的惩罚,恨不能让这世间所有的生灵,都与我儿陪葬。而温陶,却在一旁狂笑:“报应啊报应,卓凝,这是你的报应,也是我的报应,哈哈哈!”报应?我的报应怎会报应到我幼小可怜的孩子的头上?这个世道怎会如此不公?温陶一直在仰天狂笑,他的笑声那样地绝情,那样地刺耳。我要让他住口,不要惊扰了我的孩儿,于是,我拔出我的剑,毫不犹豫地朝他胸口刺去。我听到周围人们惊慌的叫声,他们叫着:“疯了疯了,这个女人疯了!”我又举起血淋淋的剑,向人群中胡乱砍去,他们惊慌而逃。
  我轻轻抚摸着孩子的脸,微微地笑了,现在,终于清静了,我的孩儿,你终于可以好好地睡了。
  自此之后,我的剑,便开始嗜血。
  我杀的第三个人,是我的同门师弟。他奉了师傅的命令,要捉我回去问罪。我不去,他便与我动起手来,于是我杀了他。我看到他临死前眼中不敢置信的样子,冷笑:我连自己的丈夫都能杀了,你又算得了什么?
  自从我的孩儿死后,我对这天地间的一切,都充满恨意。
  后来,师门中又有不少人来找我报仇,全都被我杀了。江湖上其他门派也派出人来帮忙剿灭我,他们也被我杀了。短短的几月时间,我得罪了所有的正道门派,成了所有正道中人追杀的对象。
  他们越是想让我死,我越是不死。我偷袭、下毒、暗器,无所不用其极,谁要想杀我,我便让他不能活着回去。以前师傅总夸我聪慧敏捷,原来,我的聪慧敏捷,是用来杀人的。之前,我还只是为了保命而杀人,后来渐渐地,杀得多了,习惯了,我便觉得,杀一个人其实和杀一只鸡差不多。是以只要是我看不惯的,想杀的,我都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这些天,我便在纷繁飘落的雪白的李花中,慢慢地回忆着我的过去。
  不知何时,李花已经落尽,我依旧站在李树下,回忆着我曾杀掉的每一个人。
  这天,我在李树下,想起了我杀的最后一个人,便是这屋子的主人。
  那时的我,已经老了。我知道自己很难躲得过别人的追杀了,于是,想找一个远离江湖的僻静之所,度过余生。那天我走到这里,一眼就看中了院中那颗高大茂盛的李树,于是,我径直走进去,杀死了里面的一个老妇人,将这间屋子占为己有,然后,将她的尸体抛进了村南的小河中,让她随着河水飘走了。村中的人见屋子易主,心下很是怀疑,但是,当他们看到我挥手间便能将院中一棵粗壮的槐树斩为两截后,都不敢再多说一句话,也不敢再靠近我的院子。
  就在我回忆完我所杀的每一个人后,我却突然看到篱笆外有一个人影在晃动。他站在一丛美人蕉后面,被挡住了大半个身子,我只能看到一点点衣角。我没有做声,只是盯着他,细细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看他想干什么。但是他只是一直在那丛美人蕉后晃着晃着,却始终没有走出来。
  我警觉起来:难不成寻仇的人已经找到了这里?我暗暗冷笑:这院子周围早被我埋上了无数毒针,只要他敢跨进院门一步,必定死于非命。我想他一直在这院外不敢轻举妄动,也是怕有陷阱吧。
  第二天,那个人影又出现在了那里。
  第三天,他又来了。
  ……
  果然是好耐心啊,我暗暗地笑,看来,他也是一个自诩正道的江湖中人,不然他若以暗器袭击,我必定早已死在他手中。如今我已老了,连明枪都躲不过去,更别说过暗箭了。我唯一的希望,便是这院中的毒针。
  第七天的时候,那个人影终于从花后移步出来。生死存亡的时候终于到了。我睁大眼睛,想看清这个要么被我杀死,要么杀死我的人长得什么样子。但是,那人走出来后,我看到的却是一个只有七八岁的小男孩。那是一个看上去十分乖巧的小男孩,他正睁着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天真无邪地看着我,就像当年我的孩儿看我的眼神一样,我心中突然一酸,想将他紧紧拥入怀中,再也不要放开。但是,多年来风声鹤唳的生活,让我克制住了自己。
  我问他:“你想做什么?”我尽量想让自己的声音柔和些,以免吓到了他。但是,我却听到了一个沙哑模糊、难听至极的声音——我已经十多年没有说过话了。
  他抬头看望了望那棵李树,然后又有些羞涩地望了望我。我抬头望去,却见那高大的李树上,不知何时已结满了颗颗晶莹饱满的李子,有的已经透出些许诱人的红了。我怔怔看着树上的李子,突然感觉到有些已经很远很远的东西,仿佛又从心中慢慢浮起……
  “婆婆,我可以进来摘李子吗?”突然,小男孩清脆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看着眼前乖巧的小男孩,那眼,那鼻,那嘴,那小小的身子,越看,越觉得像是我的孩儿。不,不是像,那分明就是我的孩儿。
  五十多年了,我的孩子,你终于肯回来看你娘亲了。
  一颗颗浊泪从我干涩的眼中涌了出来,我不记得我已经有多久没有流泪了。我连连点头:“当然可以,你愿意摘多少就摘多少,就算全部摘了去,也没关系。”
  “噢!”那小男孩欢呼起来,推开院中的柴门就要进来。我突然想起院中还有无数毒针,急忙跑过去想推开他:“不要进来!”但是,我太老了,已经跑不动了,才迈出两步,我便跌倒在地。一阵刺痛后,便觉头晕目眩,我知道我已身中无数毒针。但是我已管不了这些,急忙抬头,看到小男孩一脚正迈在空中,愕然地看着我。
  还好,他没有进来。我舒了一口气,吃下解药,定了定神,然后慢慢爬起来,指着树上的李子,温和地对他说:“你看,这李子还没完全熟透呢,你过几天再来,等李子红透了,你再来摘好不好?”小男孩望着树上密密麻麻的李子,吞了一口口水,然后点了点头。
  “那过几天后,我可以将我的小伙伴们都带来吗?小虎,阿蒙,还有芊芊……”他又问我,眼中满是期待。
  我微微笑着点头:“可以,当然可以,你爱带谁来都可以。”
  “婆婆,你真好,之前爹爹和娘亲还骗我说你会吃小孩,可是我觉得你一点都不可怕,我要去告诉所有的人,婆婆是个好人。”他欢欣地蹦跳着走了。
  我看着他小小的身影渐渐消失,脚下一软,又跌倒在地。虽然已经服了解药,可是我这把老骨头已经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了。我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接下来,我要做的就是将院中的毒针全部除去,好让那些小孩可以进来摘李子。而我自己,要找一个僻静隐蔽的地方,静静等待着死亡。我不能死在这个院子里,吓到我的孩子。
  我走出院子之后,又回头望了一眼那棵结满果子的李树。突然,我想起了我也曾有过天真烂漫的时候。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久到连我自己都不敢确定那是真实发生过的,还是只是一场梦。
  那时,我与温陶在同一个书院读书。一次趁老师背过身去时,我拉着温陶偷偷溜了出去。那时正是李子成熟的季节。我穿着粉红衫儿,站在高大的李子树下,仰着头,巴巴地等着树上少年将那最大最红的李子丢下来。他一边丢,一边笑:“真是个馋丫头,好吃鬼!”
  一个剑客经过,他望着我们微微笑了笑,然后轻轻挥了挥衣袖。一阵风吹过,树上熟透的李子纷纷落下。我望着四周满地红红的李子,欢欣地跳了起来。剑客走后,少年跳下树来,望着我笑:“我也去学武功,然后也这样为你摘李子好不好?”我大喜:“好,我也要跟你一起去。”
  在上山拜师的路上,我看到那个雪白衣衫的瘦弱的小女孩正望着我们微微地笑。
  冥冥之中,一切早已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