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人要做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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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小是在新华社河南分社的院子里长大的。一九五七年,父亲被打成“右派”。那几年,家里的日子比较难熬。到了暑假,母亲有时便把我托付给下乡采访的记者,叫我跟着人家,说要我“见识社会”。有一年,我跟着一位姓高的记者到了豫东一个县。高记者爱看戏,到了下面,走一路给我讲一路戏里的故事。

有一天,高记者带我在县城附近一座林场采访,路上对我讲岳飞大战牛头山的故事,讲“高宠挑滑车”。这个故事我不陌生,可是,听他讲的,却和我知道的不一样。原来,高记者讲的是戏曲“挑滑车”。

他说,高宠挑滑车,连挑十三辆,马垮人乏,累死战场,最后,那高宠是直挺挺的倒下,台上轰然一声,台下鸦雀无声,戏才结束。

我马上回嘴,说不是,高宠力大无比,连岳飞都战不过他,挑到最后一辆滑车,马撑不住了,仆倒,把他颠倒在地,被滑车从身上压过去。

高记者白我一眼,马上教导我,不懂了不是?这就叫艺术,滑车从身上压过去,在舞台上多难看。

讲到酣处,他从地上拣起一根树棍,就在路边比划起来,手中那根棍,时而从头顶伸出,说,这叫搅海翻江;时而缩回怀抱,又说,这叫引而不发。还转身走步,口中“锵锵”有声。我虽然是个小孩子,竟也看的呆住了。真没想到,他这么热爱“挑滑车”这出戏。

舞了一阵,我们又走路。高记者说,今天晚上,县豫剧二团在剧院演“挑滑车”,他已经托县办的魏干事搞票,吃过晚饭,咱们一块去看戏。

我问,什么叫二团?

高记者告诉我,这个县有两个豫剧团,一团和二团,一团的角儿比较好看,行头也齐全,团里有几个名角儿,领导也喜欢;二团刚成立没几年,班子不是很整齐,名角儿不多。又说,二团有个武生,姓魏,虽说有点岁数,可功夫是最好的,一招一式,不仅做到,而且做实,不像有些演员,净耍花枪,所以,观众都爱看他的戏。又说,魏演员不仅戏好,人也好,在省里的剧团受排挤,下到县里,还受排挤,才到二团。

咱们今天晚上就是看魏演员的挑滑车。高记者对我说。

戏演得好还受排挤?我将信将疑。

你小孩子懂什么!高记者说。

吃过晚饭,我高记者带着我来到县剧院。一个年轻人已在门口等着。这人就是县委办公室的小魏。拿出票才知道,今晚演戏的魏演员,是小魏他叔,小魏是来捧场的。再看看四周,来看戏的人还真不少。

因为是县委办公室定的票,我们就坐在前排。小魏得意洋洋说,俺叔一出场就能看见俺。

大幕拉开,站在台前的却是一个穿大裤衩汗衫的中年男人。只听小魏说,糟了。高记者也伸过头去问他,怎么回事?

只听台上的中年男人自我介绍,是剧团领导。领导说,因为魏演员发烧,身体不适,今晚实在登不了台,临时改为配角,希望大家原谅。

满场响起一片很大声的叹息,接着就是一片嘈杂的嘘声。显然,大家都是来看魏演员的。但是,此时又都无奈,只好叫戏开场。

配角是个年轻人,虽然白马银甲,但是动作比较轻飘,且在台上左顾右盼,似尽快做完下去的意思。到最后一节挑滑车,只见他手持钢枪,“刷刷刷”的翻身舞扎,连挑几辆滑车。本来,按规矩,应该是他挑一辆,台下叫一次“好”。挑到最后一辆,在马累倒的情况下,演员要徒步做出的一连串动作。但是,这个家伙功夫实在差,又不肯卖力气,连我都看出来他在耍花枪。台下一片唉声叹气,没有一个人叫好。最后,他拿着枪在台上胡乱转悠了一圈,就地翻了个滚,滚到幕里,算是结束。

台下一片倒好声,所有的观众都站起来叫,谁都不走。那个穿大裤衩的剧团领导出来说话,台下嘈杂,没有人理他,也听不清他说什么。台上和台下相持,剧场内十分热闹。

正在这时,一阵锣鼓声响,台上的灯光齐亮,只见又一个“高宠”出现在侧幕,他戴着红缨头盔,一手高举着红缨枪,向台下的观众招手。高记者一见,马上激动起来,连连叫,正角儿出来啦!正角儿出来啦!

观众都看到了魏演员,满场叫好声,大家热烈鼓掌,欢迎他出来补台。

那锣鼓分明来了精神,一阵“急急风”响过,魏演员高高举着红缨枪,随着鼓点走台,脚步紧凑、稳定,上身却纹丝儿不动。招式确实与前者绝然不同,台下一片叫好。等到滑车开始滚来,魏演员立马台中间,剑眉倒竖,眼睛射出自信、坚毅的目光,双手紧握钢枪,肩上的靠旗一动不动。他挑一辆滑车,就有一个翻腾挪移的动作,观众就跟着欢呼一次。挑一辆,动作一次,欢呼一次。最后,因马累倒,只见他一个趔趄,上身前后仰翻,随即鹞子翻身下马,又挪腾两步,一个旋子腿后,半跪在地,拄着钢枪,怒目直视那渐渐滚进的滑车。此时,灯光闪烁,我清楚看到他脸上汗水滚滚,在油彩上淌过痕迹,背上的靠旗也微微颤抖。待到滑车将近,他奋然立起,以枪抵车,以肩扛枪,踢腿、运气,大吼一声,随着一连串的平翻动作,将滑车挑过身后。

观众刚刚欢呼一声,旋即寂静。只见台上的魏演员,仰天张目,身子直直地挺着,先是慢慢,随即很快向后倒下,轰然一声响,结结实实地砸在舞台上。

观众一片寂静,满场鸦雀无声。── 这虽然是规矩,但是,我觉得,此时却是敬佩。

魏演员倒在台上后,戏就结束了。按规矩,他应该很快起来谢幕。但是,几分钟过去了,他却没有起来,仍然一动不动躺在台上。观众们慌了,交头接耳问,怎么了?只见后台抢出几个演员来,七手八脚将魏演员抬下去。观众这才明白,他还是个病人啊!他是真的累倒了!

大家鼓起掌来,掌声响了很长时间……

后来,我在文革时看“红灯记”,听到铁梅的台词“做人要做这样的人”,就想起那个姓魏的豫剧演员。尽管从省里被排挤到地方,仍然认认真真的做人,认认真真的演戏……

(本文作者乔海燕做过红卫兵、知青、医生、记者和编辑,现为凤凰网副总裁。本栏目所述仅代表他的个人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