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山“四甯四勿”之我見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13:31:27

傅山“四甯四勿”之我見

 

 

 

◎蕭沈

 

 

 

初書家傅山在談及書法時嘗言----“甯拙勿巧/甯醜勿媚/甯支離勿輕滑/甯真率勿安排/足以回臨池既倒之狂瀾也”云云。他的這句話,常被當代那些一味追求個性、崇尚怪異、好言創新的中青年前衛或流行“書家”們引為可“把字寫醜”的理論依據;殊不知,傅青主當年說此番話時,是有其歷史原由和歷史語境的,並非贊同“以醜為美”的拙醜寫法。而當代許多中青年書寫者,因不肯花時間下苦功去臨碑帖,基本功的第一關就過不去,但又想快速成名乃至獲得世人的認可,於是只能胡寫,以拙、以醜、以怪為美,為皮相的沧桑老辣等等,且反復把傅山這句話拿來壯膽兒作理由。

 

傅山的這句話,本出自一首自作詩下的自注語,此詩題為《作字示兒孫》,收在《霜紅龕集》卷四;其詩曰---- “作字先作人/人奇字自古/綱常叛周孔/筆墨不可補/誠懸有至論/筆力不專主/一臂加五指/乾卦六爻睹/誰為用九者/心與腕是取/永真文/不易柳公語/未習魯公書/先觀魯公詁/平原氣在中/毛穎足吞虜”。詩的大意很明白,他一是強調作字先做人,不能違背儒家的倫理綱常;二是援引了唐代書家柳公權(字誠懸)的觀點,就是----如果人沒做好,靠腕底的功夫也彌補不了;三是推崇唐代書家顏真卿(又稱顏魯公顏平原)磅礴剛烈的人格風範,這也是顏真卿的字具有“吞虜”氣概的原因所在。

 

在此詩之下,傅山特別加注了一段話,值得注意。為完整還原他說“四甯四勿”時的歷史語境,我全文引於下----“貧道二十歲左右/於先世所傳晉唐楷書法/無所不臨/而不能略肖/偶得趙子昂-香光詩墨蹟/愛其圓轉流麗/遂臨之/不數過而遂欲亂真/此無他/即如人學正人君子/只覺觚淩難近/降而與匪人遊/神情不覺其日親日密/而無爾我者然也/行大薄其為人/痛惡其書淺俗/如徐偃王之無骨/始複宗先人四五世所學之魯公而苦為之/然腕雜矣/不能勁瘦挺拗如先人矣/比之匪人/不亦傷乎/不知董太史何所見/而遂稱孟頫為五百年中所無/貧道乃今大解/乃今大不解/寫此詩仍用態/令兒孫輩知之/勿複犯此/是作人一著/然又須知卻是用心於王右軍者/只緣學問不正/遂流軟美一途/心手不可欺也如此/危哉危哉/爾輩慎之/毫釐千里/何莫非然/甯拙毋巧/甯醜毋媚/甯支離毋輕滑/甯真率毋安排/足以回臨池既倒之狂瀾矣”......

 

大家若有些文言文與書法的基礎,上面所引的這段話是很容易看明白的。傅山在這段話中,主要表達的意思是----他二十歲左右開始臨寫人和人的楷書以來,總是臨不好也臨不像;而當他臨寫元代書家趙孟頫(字子昂)和明代書家董其昌(號香光居士/因官又稱其為董太史),卻一寫就像。由此,傅山以為二人的字因近媚俗,如同匪徒,所以一寫就像;而晉唐人的字因高古雅致,故才有難度,也臨不好。其實,傅山看不起二人的字,其根本原因還在於趙孟頫是由甘做少數民族政權“二臣”的人格問題,傅山以為他喪失了大漢族的氣節;而董其昌則是窮人乍富、且晚年驕奢淫逸、巧取豪奪、腐敗墮落的偽君子。正因二人的人格與人品不符合傅山看人的標準,故二人的字也就被他所不屑。

 

傅山其實也是由末過渡到初的人,正因他本人決不作清朝滿族政權的“二臣”,為人正直耿介,有着強烈的大漢族氣節,才鄙視趙孟頫董其昌之流。史載他七十歲那年,廷慕其學問與名氣,舉薦他為博學鴻詞之士,但他卻躺在床上就是不去,以至於廷不得不派衙役到他家連床帶人一起抬走,到了大門口後,朝廷裡的公卿高官都出來迎接,他依然躺在床上理都不理,堅決不進去。沒辦法,衙役們只好再把他架下來朝宮門叩首,就算是謝恩了,且強行委任了他一個“內閣中書”的官銜。但他根本就不去做,託辭年老多病,回家乾脆當“山民”去了。

 

是的,我繞這一圈兒說來說去,大家也就明白了他在書法上的“四甯四勿”說,一是基於他不屑趙孟頫董其昌二人的人格與品性;二是他認為二人把晉唐人傳下來的經典楷書給寫軟、寫媚、寫俗了;三是講他自己當時的字其實也沾染了二人的壞習氣(初之時的書法審美勢態/很是集體崇尚趙孟頫董其昌二人所演化來的“二王”風格及晉唐帖學)。基於上述三條原因,所以傅山借着寫詩告誡兒孫的機會,順便也談了自己的這個觀點,而“四甯四勿”的本意其實是說----與其把二王晉唐人的經典楷書寫成二人那種軟媚流俗、矯揉造作的樣子,還不如樸拙一些、醜陋一些、支離一些、率真一些。

 

傅山的這個說法,其實也在告訴我們說----二王晉唐人的書法依然是至高無上的榜樣與標準,你若實在寫不出二王晉唐人那般精彩,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而你所求的這個“其次”的標準,絕不是,哪怕粗礪些也比去學強。總之,傅山的“四甯四勿”說,其主旨根本就不是讓你去追求“拙/醜/支離/真率”,更不是他看待經典書法的標準或尺子。可你寫不出二王晉唐人的氣息又能怎麼辦呢?沒辦法,“拙/醜/支離/真率”只是無奈之下的一個辦法了。全祖望評論說,傅山的“四甯四勿”不僅是談書法,也包含着君子與做人,這一點是沒有看錯的(此也是另外一個話題/我這裡就不再多囉嗦了)。好了,有關傅山的“四甯四勿”說,我就說這些,權且給大家作個參考。

 

最後順便說一下,趙孟頫董其昌的字,在傅山眼中雖軟美無力,但客觀講,在元明兩代書家中仍不失為二王晉唐帖學一脈的大手,否則也不會浪得虛名,成為當時競相仿效學習的法楷。而對今日書家而言,則更是難以逾越的兩座大山,單從其字所流露出的“手氣兒”一門,今人就學不來,恐怕也永遠沒人能寫過他們了。

 

 

2010年元月16日於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