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山大血战-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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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碎”的时刻到来了。

  夜深沉,阵地四周的枪声渐渐归于沉寂,浓重的夜色覆盖大地,也遮盖了怒江西岸这块即将粉碎的阵地。天明之后,这里的一切将不复存在∶每个活著的人都将死去,变成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然后从大地上消失。远处山坡上,峡谷里,到处都有一堆堆晃动的篝火,那是成千上万的敌人在等候天亮进攻。阵地上,白天美军飞机投掷的凝固汽油弹还在燃烧,山风刮起,送来一阵阵树木和尸体焦糊的臭味。

  这是帝国军队历史上一个最惨淡的黑暗之夜,所有的日本军人都僵立著,轻伤员搀扶重伤员,躺著的人被扶坐起来,默默望著司令官手中那面象征大和民族胜利和征服精神的旗帜被一团鲜艳的火苗无情地吞噬著。火光忽明忽暗,映亮士兵们一张张被硝烟熏黑的肮脏的面孔。他们的表情无比沉重和黯然,虽然也有人流出了悲痛的泪水,但是更多的人早已麻木。护旗官木下冒纪中尉在他的回忆录中写道∶

  “……我看见司令官的手在微微颤抖。军旗点燃了,火焰慢慢腾起来。司令官很平静,一直坚持让火焰在手上燃烧,我们都嗅到皮肉烤焦的糊味。火焰熄灭时,司令官的手已经烧黑了。”

  “我们深受感动。有人唱起军歌《爱国进行曲》……”

  该做的努力都做出了,该付出的代价都付出了,但是失败的潮水还是将不可避免地吞没这些意志顽强的日本人。尽管他们中间绝大多数曾经是工人、农民、职员和大学生,但是战争的号角一夜间改变了他们的生活,把他们召集在一起并把他们变成一群侵略者。因此他们别无选择,他们只能杀死敌人或被敌人杀死,这就是他们的归宿。

  午夜,金光少佐将木下护旗官唤到跟前,交待他一个极其光荣而艰巨的任务。“突出重围,代表腊孟守军向上级汇报迄今为止发生的战斗经过,呈递有功将士事迹,并将官兵遗书、日记、信件转交其家属。”

  木下中尉领受任务,含泪敬礼,然后换上便衣,潜入阵地外面的茫茫夜色。该中尉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在十三天以后的九月十八日经小路到达芒市师团司令部,成为腊孟守备队中唯一生还者。木下先生生于大正四年(一九一八年),佛教徒,现仍健在,住东京市郊下田町。为京都某商社退休职员。

  拂晓前,金光少佐同军医一道来到地堡下层,这里还掩蔽著十几名不愿撤退的军妓。

  面色憔悴的女人们默默注视著突然出现的阵地司令官。她们虽然不知道外面已经焚烧军旗,但是指挥官的脸色告诉了她们一切。她们中间,有几个人因为拒绝进食人肉已经饿得奄奄一息。金光少佐努力对她们笑了笑,摇曳的烛光将他的脸拉长了,变得十分狰狞。

  “女人们,你们听好,我最后一次劝告你们,”少佐的声音听上去生硬,冷淡,像铁块一样不动感情。“快逃走吧,下山去投降,请珍惜生命回家去。天亮以后,阵地将不复存在,我们要和敌人进行最后的决战。”

  女人们中间起了小小的骚动,但是没有人站起身来响应。

  “你们一直给士兵带来很大的欢乐和安慰,他们永远不会忘记你们。请赶快下山去吧”军医也催促道。其实早在五月开战前,守备队就命令军妓随伤病员一道撤回芒市,但是被部分女人拒绝了。她们留在阵地上,白天做饭,洗衣,搬运弹药,晚上还要“安慰”士兵,用肉体鼓舞士气。这些女人已经将自己同士兵和阵地结为一个整体。

  一个叫樱子的日本姑娘虚弱地仰起脸来,代表大家回答∶“长官,我们不下山。让我们同士兵一起去死吧。”

  军医斥责道∶“胡说!我们是军人,军人必须按照天皇的命令去死,可你们是女人,不是士兵!”

  少佐不耐烦了,命令军医∶“没时间了,把她们赶下山去。”

  樱子扶著墙壁慢慢站起来。她摇晃一下,很快站稳了,站得很坚定。

  “长官,我是日本女人。”樱子向少佐深深鞠了一躬,哀求道∶“我是为了帮助士兵打仗才到这里来的,我要和士兵死在一起。拜托啦。”

  又有几个女人也搀扶著站起来。她们都很年轻,都是日本女人,来自同一个遥远的祖国。

  “我们不走!拜托啦……”

  “……”

  于是大和民族的男人在他们的女人面前终于被感动了。少佐呆立无语,脸色铁青,仿佛自己犯了甚么大错。他突然扬起手,狂怒地打了樱子一个耳光,吼道∶“混蛋——”然后机械地转过身,大步走出地堡。

  一切事情都变得出奇简单∶共同的男人和女人只能接受一个共同的命运,这就是上帝也是天皇的意愿和安排。

  这一天天亮前,八个朝鲜和台湾女人打著白旗走下山去,六名日本女人和她们的士兵男人留下来,留在即将毁灭的阵地上,等待生命中最后一个黎明的到来。

  一九四四年十一月,美国驻华新闻处发表战报《怒江战役述要》,其中第二节第九段载∶

  ……九月六日,日军残部继续死力抗拒。其中有二十人坚守一地下室,中国士兵向他们喊话,令其投降,但遭到拒绝。这些人终于全部战死。检查他们的尸体,发现他们都是伤员。在该地下室里,还发现另外六具年轻女尸,身著华丽的日本和服,并涂有脂粉。据推测,是日军担心她们被俘,事先将她们残忍地杀害了。

  医官检验结果∶这些女性系妓女,致死原因是服用氰化钾剧毒……

 

  九月七日下午五时,一轮红得割眼的夕阳正缓慢地坠向怒江西岸,坠向松山背后的大垭口。夕阳将残血一般的馀晖洒向怒江峡谷的崇山峻岭,涂抹在弹坑累累遍地焦土的松山主峰上,日军守备队最后能够站起来的士兵还剩下十七名,他们都端著上了刺刀的步枪,在金光少佐的带领下,进行最后一次自杀性冲锋。

  然而,一发迎面而来的迫击炮弹直接粉碎了少佐的战斗意志,紧接著一阵更猛烈的炮火将日本士兵的躯体变成一团团耀眼的红色粉雾。后来当数以千百计的中国士兵呐喊著冲上山头的时候,真正能够支撑身体站起来并且射击的只剩下三个日本人。但是他们仅仅在几秒钟之内就鲜血四溅地栽倒在这片焦灼的异国土地上,用撕裂的肉体和破碎的灵魂祭奠一个属于岛国民族的野心勃勃的世纪之梦。

  确凿资料表明,松山大战没能抓到日本俘虏。唯一一个被俘的日本伤兵途中醒来,竟然咬掉一名中国士兵的耳朵,被当场击毙。

  攻克松山的胜利立刻打破了怒江战场的僵局。九月八日,大批增援部队和后勤辎重通过滇缅公路,源源开往龙陵前线。

  十四日,腾冲告捷,左右两翼连成一片,合力猛攻龙陵。日军终于抵挡不住,开始向缅甸境内节节败退。松山战役的胜利从根本上决定了日本军队在怒江战场的败局。

  松山大战历时一百二十天。在这座方圆不足十平方公里的山头上,中国军队先后投入两个军五个步兵师及工兵部队若干,总计达六万余人,火炮两百门,发射炮弹数万发。动员后勤民工达十余万人次。另有美国飞机空中支援。日本军队在松山的兵力为一千两百余人,火炮三十门,坦克四辆。交战双方兵员之比约为五十比一。

  是役中国官兵阵亡八千余人,伤者逾万。日本守军除一人突围外全部战死。双方付出的代价之比为十五比一。

 

 

  重庆。黄山别墅。

  华灯初上,窗外暮色苍茫,远山近壑都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暮霭之中。

  蒋委员长为欢迎美国总统特使派屈克·杰·赫尔先生举行的盛大宴会马上就要开始。一个侍从快步走到委员长跟前,把一份前线急电呈给他。

  蒋介石一目三行阅过,一丝掩饰不住的喜悦悄悄爬上眉梢。

  宴会在轻快的《迎宾曲》中开始。

  委员长致词。领袖今天特意身著戎装,胸前佩带的大元帅胸饰非常醒目。

  他缓缓环视来宾,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沉重口吻说道∶

  “尊敬的先生们,朋友们∶

  “今天,我们很高兴在这里欢迎一位刚刚从华盛顿飞来的总统特使赫尔先生。特使先生将要把我国军民浴血奋战的真实消息带回去,带给美国总统和人民。但是,在我致词以前,我愿意报告大家一个消息,它可以被看作对特使先生最好的欢迎。就在几小时以前,我军终于以重大代价攻克怒江前线的重要据点松山……(鼓掌)

  “我提议,让我们为前仆后继英勇阵亡的前线将士默哀一分钟。”

  话毕,他躬身将一杯晶亮的葡萄酒缓缓泼洒在地毯上。

  九月九日,委员长在重庆发布公告,高度评价中国官兵在松山大捷中表现的爱国热忱和战斗精神,同时指出∶“我军官兵,须以日本军的松山守备队或者密支那守备队孤军奋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完成任务为榜样。”云云。(摘自《大国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