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梦真泪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16:10:47
1


  母亲故世已经一个月,韶韶半夜惊醒,仍然会脱口问:“妈,你又咳嗽了?”朦胧中起床替她斟杯开水,握着杯子,才蓦然醒觉,母亲已经逝去。
  可是她总是听见母亲捂着嘴闷咳怕吵醒她。
  只得叹口气再睡,当然很难再入睡。夏天,天又亮得早,真苦,只得拖着疲累的身子去上班。
  韶韶在政府新闻部办公,开头时人称区小姐,渐渐做得出色,升了上去,地位高了,下面就开始叫大姐,这一叫,就被叫老了,可是人家还当是尊称,不接受也不行。
  这些年来,手下众女生统统放过一个月以上的长假,除去区韶韶,超过三十天的大假,不是结婚,就是生子,两者都轮不到韶韶。
  外国人做上司,一日赞曰,“区,每个女生像你就好了。”
  你听听看,这是褒还是贬?
  当年韶韶自大学毕业,一踏进社会,就考新闻部的助理新闻主任一职。
  主考官一排坐开,问道:“区小姐,告诉我们,你为何考虑到新闻部任职?”
  她记得她编排了一个别致而认真的理由,大致上是说要把年轻的理想贡献给社会之类。
  而事实上她必须找一份收入稳定兼有升级前途的工作,是要想负担母亲的生活。
  韶韶十分幸运,她进新闻部那年,男女刚刚同工同酬,到了一定职级,且可领取房屋津贴。
  韶韶与母亲很合得来。
  大学里同学均明白她是著名的妈妈的女儿。
  动辄一句“啊,这不行我要早些回去陪妈妈”,便推掉许多约会。
  韶韶是少数觉得她有一个无懈可击的母亲的女儿。
  她认为母亲漂亮、优雅,有幽默感,修养十分的好,中英文都比女儿上乘——啧啧啧,韶韶,你一嘴广东英文。还有,拜托拜托,唐太宗不姓唐。
  后来即使退休在家,一清早起来,也一定化个淡妆,换上便服,不比韶韶,一条牛仔裤跑天下,要见总督了才抹些胭脂。
  这些年来,没有成家,也是为着母亲。
  这样说很冤枉,其实母亲最盼她早婚,“你是独生儿,妈一归西你就一个亲人也无,赶快结婚生一大堆子女才是正经事。”
  韶韶很怀疑,“这样仓促,会离婚的吧?”
  可是母亲马上回答:“你以为小心经营就不会分手?婚姻讲的是缘分,其他概不计分。”
  可是韶韶自有早婚的同学与同事。
  一成家已无暇兼顾父母,再生下一两个孩子,只见她们成日忙得蓬头垢面地鬼叫,被家务助理牵着鼻子走,开会开到一半都得窜出去问孩子热度退了与否,内疚得心如刀割,两头不到岸,既无法专心工作,又不能亲手照顾孩子,异常痛苦。
  韶韶也很会讽刺她们,“你们不必怕‘九七’,‘九七’来了才没现今这么兵荒马乱。”
  她那独身身份不是不受人艳羡的。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眼母亲故世了。
  母亲生前不易侍候,她没有亲友,不嗜打牌,不好逛街,剩余时间极多,但是韶韶从来不以服侍母亲为苦,她喜欢陪母亲旅行。
  可是母亲也很疙瘩,日本她不去,她恨恶东洋人,虽然家中不得不用日本电器;又嫌东非落后,不愿意去,年年只得逛美加东西两岸,跑了个滚瓜烂熟。
  韶韶愿意再去一百次,可惜自去年开始,母亲身体已经显著变坏。
  韶韶男友邓志能是政府医生,负责替伯母检查,伯母填写姓名时写姚香如。
  他唤她姚女士。
  姚女士爱抽烟,一天大半包,戒不掉。
  这位世侄也奇怪,从不叫她戒。
  到了今日,志能仍说:“也要看人的,像伯母,生活寂寥,抽烟解解闷,许是唯一乐趣,那么些年了,不必戒。”十分开通。
  新闻部的工作在八十年代“飕”一声忙起来,从前事大可以板着面孔敷衍儿句。现在?政府失去威信之后,连一个见习记者都可以指着总新闻主任得意洋洋地说:“我投诉你。”
  韶韶一日同上司说:“我也想投诉英女皇。”
  上司问:“她有什么不当?”
  “她没送圣诞卡给我。”
  母亲去世之后,韶韶才知道,一直是母亲陪她,不是她陪母亲。
  韶韶用手撑着腮。
  真可怕,全被母亲讲中了,世上一个亲人也无,地老天荒宇宙洪荒的感觉悠然而生。
  电话响了,韶韶拎过话筒,脱口而出:“新闻部。”
  对方比她更幽默,“啊,对不起,我打错了。”
  “是志能吗?”
  “正是。”
  “你怎么知道我睡不着?”倒是有一丝高兴。
  “我当然不知,我今夜刚回来,满以为会吵醒你。”
  “什么事?”没好气。
  “聊聊天。”
  韶韶看看闹钟,清晨六时半,“有什么话好说呢?”
  “要不要结婚?”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
  志能没好气,“人家贵为一署之长,才有资格说这种话,你是老几?东施效颦,笑大我的嘴。”
  “呵。”韶韶唯唯诺诺,“大嘴,大嘴。”
  “快起床淋浴,我来接你出去吃早餐。”
  “今天是礼拜天,难得又不落冰雹刮台风,看样子不用上班,您老饶了我,行行好,给我补一觉。”
  志能似没听到,“我五分钟后到。”
  “你在哪里?”
  “你楼下,我正用寰宇通讲话。”
  韶韶只得起来。
  刚打呵欠,忽然听得一声咳嗽。
  她转头,“妈?”
  一径走到母亲卧室去,“妈,妈。”眼泪簌籁落下来。
  幸亏此时邓志能已经上来按铃。
  韶韶脚步踉跄地打开大门,“大嘴,我想过,结婚就结婚吧。”
  邓志能握着她的手,“呵,也不用感怀身世呀。”
  “我要一只巨型钻戒,我要白缎婚纱,我要到坦几亚旅行。”
  “没问题,听说你颇有私蓄。”
  邓志能其貌不扬,但是正如母亲生前所说:“韶韶,他能叫你笑,这是最难得的。”
  邓志能在女友公寓兜了一个圈子,“韶韶,伯母的东西,你该整理一下。”
  韶韶又落泪,“不想动。”
  “卖掉房子,赚一笔,嫁过来,有钱防身,我就不敢欺侮你。”
  韶韶不语。
  “我帮你收拾吧。”
  “我们先去文华吃早餐。”
  “小姐,”邓志能叫起来,“既然打算结婚,就得省吃省用,还一天到晚泡大酒店的咖啡厅?我带你到上海街去吃豆浆粢饭才是正经事。”
  韶韶差些没笑出眼泪来。
  路上,邓志能说:“你别多心,我想问一句,伯母有无钱留给你?”
  韶韶说:“你大概想打听我有多少嫁妆吧,对不起,家母当年自上海带来的私蓄,早已用得七七八八,不然的话,我还在欧洲游学呢,何用打一份牛工。”
  “你外公呢?”
  “外公十多年前已在旧金山逝世,遗产由舅舅一家人继承,我与表兄弟姐妹并无联络。”
  “那么,你父亲那边的人。”
  “我从来没有见过此君,他一早离开我们母女,我也不觉有任何损失。”
  “你不想去找他?”
  “他为什么不来找我?”
  邓志能拍一拍手,“这口气叫我想起一个人。”
  韶韶没好气,“谁,秋瑾?”
  邓志能,“不,一个不知好歹的人,区韶韶,你想想,你此刻在世上已六亲无靠。”
  “又怎么样?”
  “你不觉得心寒?”
  “见死不救的亲戚才叫人心寒呢。”
  “区韶韶,你心肠同你口角一样刚强吗?”
  韶韶冷笑一声,“有过之无不及,莫道我不警告你。”
  “去,去把你父亲找出来。”
  韶韶改变话题,“大嘴,你不是要帮我收拾遗物吗?”
  邓志能是个聪明人,他自然知道何时该噤声。
  饱餐一顿之后,回到公寓,韶韶叹息一声,卷起袖子,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拉开母亲生前用的壁柜。
  她与邓志能都呆住了。
  壁柜里井井有条几只旧皮箱,且贴着标签,旧衣物,送慈善机关。
  姚女士病了一段时期,原来早已把东西收拾好。
  韶韶红着眼睛微笑,“家母一向比其他母亲可爱。”
  邓志能点点头。
  “这里有只皮鞋盒子,没标明给什么人。”
  韶韶却轻轻捧起另一只小盒子。
  邓志能问:“那是什么?”
  “这是一盒瑞士巧克力。”
  她打开来,里边的糖已经吃光,可是每一张印着风景花卉的包装纸却整整齐齐地收在盒内,骤眼看,仿佛是盒完整的糖果。
  “这是我用第一次替人补习所得的薪酬买来送给她的。”
  邓志能动容。
  “十多年了,没想到妈妈一直留着盒子。”
  “看看鞋盒里是什么。”
  盒内有一双小小童鞋,“这是我第一双鞋子。”
  “为什么鞋身上都是铅笔痕?”
  “那是我第一幅作品。”
  “呵,不得了,笔触似克定斯基,为什么不朝这方面发展,可别抹煞了天才。”
  韶韶白他一眼。
  还有小小几只锦囊,里边有若干项链戒指等饰物。
  “看到没有,就这么多了。”
  “堪称家产微薄,罢,谁叫我爱你呢,不计较了。”
  韶韶拾起盒子底一只信封,有点紧张,会不会是母亲的遗言呢?
  她轻轻拆开,那是两张照片。
  甫士卡大小,原是黑白,可是经过人工上色,十分精致,简直像艺术品。
  韶韶从来没见过这两张照片,连忙递给邓志能。
  “这是家母。”
  邓志能不由得喊出来,“好一个漂亮女子!”
  真的,短鬈发一圈圈贴在额前,耳环是两朵花,穿件旗袍,身边是一个英俊的年轻人。
  “这是谁?”小邓问。
  韶韶黯然说:“可能是家父。”
  “快看另外一张。”
  “这里。”
  另外一张是四人合照,除出姚女士与那位男士以外,还有一对年轻男女,四人齐齐看着镜头,露出雪白牙齿。
  “是同一家照相馆,叫上海万象。”
  “看,”韶韶说,“看她年轻时多美。”
  “你可不大像伯母。”
  韶韶不去理他,“照片是同一天拍的,看,印着年份,一九五零年。”
  “那时上海解放没有?”
  “好像就快了。”
  韶韶感慨的却是另外一回事,“看,大嘴,人一下子就老了。”
  “你什么时候赐我一个如此不堪的绰号?”
  “去,我们马上去买两只银架子把照片镶起来。”
  小邓却说:“其余那两位长辈是什么人?”
  “他们的同学、朋友、亲戚。”
  “他们姓甚名谁?”
  “只有家母知道。”
  “她生前从没提起?”
  “如果我是她,我也不想恋恋过往。”
  “开放以后,她也从来没返回过上海?”
  “她说她已无亲人在内地。”
  “区韶韶,你真是一个非常孤单的人。”
  韶韶“嗤”一声笑出来,“有这样的事?我自觉相识满天下,要出去的话,一连三十天约会都不会重复。”
  “紧要关头呢?”
  “你呀,你驮我上西天。”真乐观。
  韶韶随即把皮箱打开检查,果然都是旧衣物,大部分还都是韶韶赚钱之后替她置下的。
  只除出一件旧丝绒外套。
  丝绒这种东西,一旧就一搭搭,像脱毛似的,见不得人,那件紫红外套还钉着水钻钮扣,新时想必光彩照人,韶韶轻轻取出。
  小邓问:“何用?”
  韶韶答:“无用。”
  她用软纸包好,另外放进抽屉。
  姚女士还有剩下几本书,《红楼梦》、《唐诗三百首》,此外还有《呼啸山庄》,阿嘉泰姬斯蒂侦探小说,以及几本时事来志。
  一切都很正常,但邓志能却认为老太太的遗物如此简单,一定是经过小心整理,心思慎密的他觉得事有蹊跷。
  小邓觉得姚女士像故意要隐瞒什么似的。
  他沉思起来。
  认识韶韶不到一个月,他就替这位伯母诊治。
  姚女士十分喜欢他,他也尊重她。
  一年后,熟了,伯母同他开玩笑:“韶韶结识你,是为着体弱的母亲。”
  小邓回答得当然很好:“荣幸之至。”句法其实不大合理,不过伯母耳朵重听。
  姚女士口角风趣,也算得健谈,但小邓从来不曾自她嘴里听到什么。
  话题总是围绕着韶韶幼时趣事以及五十年代初的香港。
  小邓对这两个题材总也不厌,他爱听到极点。
  像“第一次带韶韶到浅水湾海浴,她才七岁,没有泳衣,不肯下水,我为了使她惊喜,自旅行包里取出一件泡泡纱浴衣,她一见,高兴得不得了,那是我同事女儿穿剩的,不过韶韶不知道。”
  从这些小故事中,小邓也可得知一个单亲家庭的辛酸,母女生活并不算富裕。
  小邓为此对韶韶更加温柔。
  他一直想结婚,韶韶却说:“给我五年,若无作为,立刻结婚,我希望闯一闯,可能扬名万里。”
  小邓没好气地问:“此时,我应该站着还是跪着?”
  自始至终,小邓对于伯母的身世一无所知,只听韶韶说过,外公在三藩市,同舅舅住,两家没来往。
  为什么?
  “因为外公反对母亲嫁我父亲。”韶韶解释。
  “呵,莫非另外有一个三击掌的故事。”
  “小邓,将来你有了女儿,你会那样做吗?”
  “哎呀呀,小姐,上一辈好福气,四子三女,随便哪个不听话,逐他出家门,还剩五六个在身边,现代人最多生一个两个,赶了出去,孤苦终老,谁敢那样做?非爱屋及乌不可。”
  小邓仍然不知道早年的姚家发生过什么事。
  不过韶韶的童年或许就是十分寂寞,根本没有同龄孩子同她玩。
  银相架买了回来,两张照片被放在显著的位置
  邓志能问:“这些年来,你竟没有见过令尊的照片?”
  “小时候不懂得问,等到十一二岁,已知道许多事不该问,二十多岁之际,更不想问。”
  “不好奇?”小邓十分纳罕。
  韶韶看着他,“对于自己的事,谁会好奇,人们好奇的,往往是他人之事。”
  没想到小邓认真起来,“你事即我事,不算多事。”
  就在那个周未,区韶韶把母亲的房间收拾干净,开了窗户,流通空气,并且打算找人来重新油漆。
  星期一,一早要开例会,韶韶提前上床。
  已经过了十八、二十二,情愿少看场戏,少喝一杯,增加休息时间。
  她掀开薄被,才钻进被窝,就听见咳嗽声。
  韶韶不认为这是她疑心,也许,某一个频率的声音,只有至爱和至亲才听得见。
  她抬起头,“妈妈,你有话要说?”
  一片沉默。
  “妈妈,你知道我从来不怕黑。”
  韶韶下床,轻轻走到母亲房间,才进门,脚就踢到一件小小硬物,“铮”的一声。
  韶韶连忙开亮灯,低头一看,是两枚锁匙。
  噫,今早翻箱倒筐,不知自何处跌出来,竟没有注意到。
  这是一把什么锁匙?
  只见匙柄上有小小标贴,东亚总行三零五七号。
  韶韶恍然大悟,这是一把银行保险箱锁匙,看样子母亲还有贵重物件。
  韶韶把锁匙收好,那一夜,她没有再听见异声。
  邓志能看到锁匙的时候,十分不置信,“我临走之际,每处都看过,地上哪里有什么锁匙。”
  “邓大夫,人总会有走眼的时候。”
  小邓沉默一会儿,“此刻当务之急是开启保险箱。”
  当天下午,韶韶便联络银行,带齐所有证件,通过经理,开启保险箱。
  小号箱子里只得一只棕色大信封,没有封口,韶韶伸手进去,把里边的纸张抽出一看,怔住。
  她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故此看了一眼,递给邓志能。
  那是一张香港政府发出的出生证明书,纸张簇新,可知它一直未曾见过天日。
  正确点来说,它是一个女子的出生证明书。
  纸上第一栏便印着姓:许,名:韶韶。第二栏是性别:女,第三栏是出生年月日,第四栏是父:许旭豪,母:姚香如。
  韶韶抬起头来,茫然问:“这是谁?”
  邓志能看着女友,“你的出生证明书?”
  “我没有出生证明书,我曾经告诉过你,我在上海出生,三个月大时由母亲抱着南下,我进小学靠宣誓纸,因此我也没有香港英国护照,我用的是小绿簿子。”
  邓志能又问:“你有无姐妹?”
  “我肯定没有,但是我希望我有。”
  “那么,”邓志能说,“我的结论是,这个许韶韶即是你,你即是许韶韶。”
  “大嘴,你勿要乌搞好不好?”韶韶愤怒了,“家父姓区,叫区永谅!”
  邓志能看看四周,“我们回家再讲。”
  “这个题目毋须再讲,到此为止。”
  韶韶把那张出生纸重新锁好。
  但是她的双手微微颤抖。
  回到公司里,舌焦唇燥,讽刺上司,斥责下属,对会议开始了还在乱钻的记者厉声说:“坐好!”
  然后在洗手间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左眼底下一块肌肉正不住轻轻颤动。
  如果许旭豪是她父亲,区永谅是什么人?
  到了黄昏,因立法局会议仍然进行,新闻室工作如火如茶,韶韶心情反而平复下来。
  谁是父亲有何重要。
  她已成年,已经建立身份,她有自己的社交圈子,已经准备结婚,最主要的是,她两岁丧父,没有印象,明知损失不可弥补,早已放开怀抱。
  这分明是上一代的轇轕,与她无关。
  对她来讲,最要紧的是把工作做好。
  想到这里,她金睛火眼批阅新闻稿。
  抬起头,已经晚上十时,拨电话给邓志能,邓大夫在急诊室,也还没下班。
  韶韶坐下来。
  这个都会焉得不繁荣,超时工作,已视作等闲。
  她步行到停车场取车。
  遇一洋同事说:“好圆的月亮。”
  韶韶抬头一看,果然如此。
  汽车电话响。
  是邓志能的声音:“要不要喝一杯?”
  他真是体贴人,此刻一杯冰冻啤酒已可救区韶韶贱命。
  此刻,她再也不用提早回家陪伴母亲。
  捧着啤酒,韶韶说:“真没想到家母把秘密隐藏得那么好。”
  小邓说:“太好了,什么都不讲,我很早就有疑心。”
  “放什么马后炮。”
  小邓抬起头回忆,“伯母从不诉苦,你想想,哪有不抱怨的老人家?简直不正常。”
  “真的,‘孝顺儿孙谁见了’便是最大的牢骚。”
  “许多的,孩子们爬在足前仍不满意呢。”
  “家母不是那样的人。”
  “你十分幸运。”
  “可是我自幼失父。”
  “那么,是不幸中之大幸。”
  “我父亲到底是谁?”
  “要不就是许旭豪,要不就是区永谅。”讲得十分取巧。
  “邓大夫,你才应该到我们新闻室来做发言人。”
  “你出生纸上姓许,宣誓纸上姓区,你的小中大学文凭都是区韶韶,新闻部证件也姓区,身份证护照上也写区。”
  韶韶没好气,“你想说什么?”
  “要改姓许也来不及了。”
  “其实我最应该随母姓姚。”
  “那时不作兴跟母姓,非得替孩子找个父亲不可。”
  “结果还不是没找到,吃人的礼教。”
  “那位区先生肯出让姓字,已经不错,法律上此刻你是他女儿,有权分享他的产业。”
  “慢着,你假设我姓许?”
  “是,后来伯母改嫁,所以你跟继父姓区至今。”
  很合理的假设。
  “他们二人在何处?”
  “你若信伯母之言,他们已经去世。”
  “两个人都不在了?”
  “韶韶,你可不需要他们。”
  “你说得对。”她也不会因此爱母亲少一些。
  韶韶一直喝啤酒。
  小邓忽然想起来,“伯母去世后你有没有登讣闻?”
  “有,同事们出了许多力,事后亦有刊登启事谢他们一声。”
  小邓沉默。
  韶韶问:“你的意思是,我会自他们处得到消息?”
  “或许不,可能他们已经去世。”
  韶韶有点累,揉揉眼,“如果恢复姓许,凭出世纸我可领取英国属土公民护照。”
  “你若申请居英权,一定是首批获得护照的人之一,何必拿三等文件。”
  “可是我已弃权。”
  “我曾苦劝你。”
  “我告诉过你,邓志能,我不喜欢拿英国人给的特权。”
  “那么,你跟我入英籍。”
  “邓志能,我永远不会做任何人的附属品。”
  “区韶韶,我们好似不大像情侣。”
  韶韶微笑,“向往那种对白也容易,买本五十年代文艺小说高声朗诵包你满意。”
  “回家吧,你倦了。”
  那夜韶韶缅想往事,七八岁的时候,母亲接了外快回来做,不知是谁,叫她翻译外国电影的中文字幕,一边摊开剧本,一边听声带,重复又重复。那部电影叫《巫山盟》,男主角一直问:“你爱我吗”,然后又轮到女主角问:“你呢,你可爱我”,后来她车祸撞断了腿,他误会她移情别恋……
  韶韶为他们心急,“说呀,你为什么不说?告诉他呀”,幸亏最后是大团圆。
  ------------------

2


  母亲做到深夜,韶韶睡好一觉起来,犹自听到“你爱我吗”,荡气回肠。
  交了卷子,韶韶便有礼物,大大的洋娃娃,新鞋袜……都是母亲的心血钱,慷慨地用在她身上。
  韶韶双目湿润。
  吃了那么多苦,到了今日,她区韶韶才不会做任何人的附属品。
  即使是可爱的邓大嘴。
  韶韶落下泪来,可恨她没有能力叫母亲享福,母亲手艺至差一环是烹饪,韶韶手笨,只会煮罐头汤、即食面,老希望在母亲生日时弄一桌家常菜请她,这个心愿始终未偿。
  一日,得知上司认识专栏作家蔡澜,而这位蔡先生十分会弄两味,韶韶异想天开,同上司商量:“如此这般,能否请他到舍下一展身手?”
  那总新闻主任犹疑地说:“我们的关系十分客气,怎么好提出这样的要求?”心想,女子过了二十七八岁尚不结婚,真会越来越怪。
  接着母亲的健康急转剧下,只得吃些易消化的健康食品了。
  “你爱我吗”,巫山盟的对白尚历历在耳,韶韶蜷缩在床上,仿佛回到七八岁模样。
  而母亲,母亲正伏在床另一端的小书桌上,靠一盏六十瓦小台灯,连夜操作。
  假如有父亲的话,她不必如此辛劳。
  韶韶呜咽。
  电话铃响,是邓志能的声音:“睡不着?”他猜得到。
  韶韶说:“我们速速结婚吧。”
  “好,明日一起向上头要求放假。”
  “放多久?”
  “一个月。”就这样决定下来。
  韶韶落泪。
  “想念母亲?”
  韶韶不住哭泣,她记得母亲说过:“韶韶,志能也是个孤儿,对他好一点儿。”
  小邓问:“要不要我过来?”
  “不,我很累了。”
  韶韶挂断电话,苍茫入睡。
  梦中见到母亲来抚摸她头发,她伸出手去,发觉自己的手小小,是个婴儿,这个时候,闹钟响了。
  第二日,邓志能来接她上班。
  两个人的上司听了消息都眉开眼笑:“结婚是人生大事,好极好极。”
  两个星期后,他们在报上刊登一则简单的启事,某年某月某日邓志能与区韶韶在某注册处结婚。
  那日韶韶穿一套象牙白现买的礼服,没有用头饰,也不戴首饰,但是年轻的女同事不约而同地说:“区大姐今日好漂亮。”
  大笔一挥,签下名后,成为合法夫妻,假期也正式开始。
  韶韶已搬到邓志能的宿舍去住,心里踏实多了。
  “适才有无注意到观礼席上有异样的客人?”
  “没有,谁来了,伊利莎白二世?”
  “我已问过陛下,她适逢子女婚姻纠纷,无暇出席。”
  “那你指谁?”
  “我希望看到你父亲。”
  韶韶沉默。
  他们随后忙着收拾衣物出门。
  韶韶嘀咕:“为着这班同事才去置套礼服,信不信由你,值我半个月薪水。”
  “不过,穿上也真好看。”
  韶韶笑,温柔地看着他,“邓大嘴,我爱你。”
  “呵,我终于自你嘴里听到这三个字了,苦尽甘来,守得云开见月明。”
  这时有人按铃,门外站着新闻室的办公室助理小明,笑嘻嘻:“他们叫我送来的。”
  手上捧的是一大叠放大照片,已经冲出来了,另外一只名贵礼盒,不知装些什么。
  先看照片,拍得真好,也难怪,镜头与手法已拍过无数达官贵人,驾轻就熟。
  二人立刻细细欣赏。
  半晌,才想起那只礼盒。
  打开一看,是威治活瓷器茶具一套。
  咦,这可不是同事送的,同事们都知道她最讲实际,一只耳杯走天涯,喝茶喝汤都是它。
  “有无贺卡?”
  “有。”
  上面写着“区韶韶小姐新婚之喜,苏舜娟敬贺”。
  “苏女士是什么人?”
  “毫无头绪。”
  “是一位伯母吧?”
  “嗯,也许,茶具用得着,将来可以招呼客人。”
  这时邓志能忽然叫她:“韶韶,过来看。”
  他手内握着张放大照片,前方当然是一对新人,后边是观礼宾客,小邓指着其中一位太太问:“这是谁?”
  韶韶一看,“不认识,也许是路过的好奇人。”
  她曾派驻大会堂,一有空便下楼到婚姻注册处去看新娘子。
  “好脸熟。”
  “每个中年太太都是脸圆圆,毫无分别。”
  小邓目光落在那两只银相架镶的旧照片上。
  “你来看,四人照片中那位不知名女士是否跟这位太太相像?”
  韶韶“嗤”一声笑出来。
  捕风捉影。
  “她的姓名,也许就叫苏舜娟。”
  韶韶没好气,指着照片中其余的面孔,“那么,她,她,与她呢,又是谁?”
  小邓忽然笑,“都是我的前度女友,前来看我最后一面。”
  “对,以后就没机会了。”
  “是,一入区门深如海。”
  幸亏行李简单,三扒两拨就收拾好。
  以他俩的办事能力与生活经验,无事不迎刃而解。
  不过韶韶也很明白,千万不能生孩子,否则千年道行,也丧在一朝。
  韶韶的同级同事育有一婴,平时因工作繁忙,交给保姆打理。放假了,内疚的母亲特地花一个上午弄了一锅鱼粥,自以为美味非凡,谁知那一岁大孩儿不领情,不肯品尝,那母亲忍无可忍,把办公厅的威武使出来了,整个锅压在孩子头上,结果母子相拥大哭。
  太迷人了,便会爱恨交织,真可怕。
  不过母亲说过:“可是他们也给你乐趣。”
  韶韶问:“我呢,我有无贡献?”
  “你一直与众不同,聪明、可爱、温驯、读书用功,生活中没有坏习惯,你是妈妈的至宝。”
  韶韶记得她笑得眼泪都掉下来。
  那样稀罕的一块宝石,长大了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名。
  “你在想什么?”
  韶韶回过神来,“没什么。”
  邓志能当然知道她又在怀念母亲。
  两人检查过飞机票及护照后拎着行李刚想出门,电话铃响了。
  小邓立刻说:“别去听它。”
  “也许只是祝我们一路顺风。”
  已经拿起听筒,幸好这次没脱口答“新闻室。”
  “是区小姐吧,现在要叫声邓太太了。”声音轻柔,是位伯母。
  “哪一位?”韶韶笑问。
  “我姓苏。”
  “呵,你是送威治活那位吗?”
  “正是。”那边也笑。
  “我们好像没有见过面。”
  “见是见过的,那时你还小,不记得,上星期看到报上的启事,才知道是故人之女结婚了,这电话是新闻室给我的,太冒昧了,不见怪吧?”
  做公务员做得一点隐私也无,也只得新闻部。
  等在那边的小邓,一边瞪眼一边指着手表,叫她有话快说。
  “苏女士,我们正出门到飞机场去呢。”
  “呵,那么回来再通话,你们玩得高兴点,顺风。”识相地“咯”一声挂断线。
  “苏女士?”小邓却紧张起来,“让我同她讲——”可是韶韶已经放下话筒。
  小邓叫:“喂,你这人怎么搞的?”
  韶韶莫名其妙,“不是你催我结束对白吗?”
  “我不知是苏舜娟女士。”
  “该姓名对你有特殊意义?”
  小邓蹬足,“你并不关心自己身世。”
  韶韶摇摇头。
  她怎么不顾身世?粤人口中的身世,泛指生活状况与个人状态,她区韶韶不知多努力把个人精神及健康状况维持在巅峰状态。
  至于邓志能口中的身世,她倒是真的看得开。
  “飞机要起飞了,你还不动身?”
  他们并没有去坦几亚,那个地方黄热病流行,政治又不稳定,韶韶且不会讲法文。
  向往归向往,正如韶韶一直向往到祖国最穷的穷乡僻壤去教村童英语一样,实践起来,又是另外一件事。
  他们最终目的地是繁荣安定的夏威夷群岛。
  虽然俗,照样玩得很高兴。
  睡到日上三竿,喝杯香槟醒醒神,再决定吃日本菜还是吃法国菜。
  因为家境不太好,韶韶直到要过了二十岁才有机会乘飞机,不过母亲已尽量带她四处散心,她最喜欢澳门,同母亲坐三轮车,买蛋卷、看电影,还有,去拉吃角子老虎机器,赢过十块钱,母亲告诉她,那机器又名“一只手臂的强盗。”
  后来同母亲到拉斯维加斯,韶韶笑道:“不及澳门好玩。”绝对是真话。
  如果不是母亲去世,韶韶不会那么快结婚。
  生活并非不美满,韶韶不想去发掘秘密。
  蜜月旅行期间,小邓念念不忘那位苏舜娟女士。
  以致韶韶说:“早知把她也请来了。”
  “苏女士是整件事的锁匙。”
  “事,什么事?”
  “你的父亲是什么人。”
  “不是你说的吗,他是谁不重要。”
  “对此刻的你来说当然微不足道,可是我好奇。”
  “狗拿耗子。”
  “那是我的岳父。”
  “姻亲而已。”
  “我们孩子的外祖父。”
  “我们没有孩子。”
  “我们一定会有孩子。”
  “咄!”
  就这个题目本来已经可以好好吵一架,可是微风阳光细沙着实地软化了韶韶,她改变话题说:“你知否整个威基基是人造沙滩?唉,假作真时真亦假。”
  小邓却说:“那位苏女士并没留下电话号码,你猜,她还会不会同你联络?”
  韶韶已经睡着,一脸平和。
  她的梦境与她的表情刚相反。
  她梦见自己来到一间小小的房间,光线柔和,一个中年人背着她坐。
  她礼貌地问:“是父亲吗?”她已成年,且有自信,她完全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正打算不着边际地问候几句,那中年人转过身子来——
  脸上没有五官,是张白板面孔。
  韶韶骤然惊醒,遍体生寒。
  若想这种恶梦不再持续下去,她非要把答案找出来不可。
  第二天他们结束假期飞回家中。
  别小觑了区韶韶,在新闻部做了那么久,被尊称大姐,当然知道如何凭蛛丝马迹寻找线索。
  她拿着礼物空盒到威治活公司去查访。
  售货员是个年轻男子,更好办了。
  她说:“送礼物的朋友并无留下电话,我十分想谢这位长辈一声,所以来问你们。”
  “啊,这套茶具由苏女士购下,由我经手。”
  “是苏舜娟女士是吗?”
  “一点不错,”年轻人满脸笑容,“让我看看,我这里还有她的电话号吗,九二三四五六零。”
  上了年纪的女子用本姓出来办事见人,相当罕见,一般都自称李太太、张太太,韶韶又想起她母亲,妈妈生前一拿起电话,必定报上姚香如三字。
  “谢谢你,咦,这是彼得兔子吗?”
  “是,一套四件,小杯小碗最适合孩子。”
  “给我一套。”
  小邓拿到电话,“好家伙。”他兴奋地说,“区韶韶,我早知道你会办事。”
  韶韶不语,幸亏新闻室的老板们早十年就已经发觉这个事实,不然还真得喝西北风。
  “我们回家再谈。”
  韶韶低下头。
  她已经看到一幅图画,叫水落石出,只见灰蓝色吐着白沫的潮水慢慢退落,嶙峋的怪石一块块露出来。
  她不知这次主动是对是错。
  趁还有假期,就试一试吧。
  韶韶轻轻叹口气。
  小邓是个体贴的人,一见,便知妻子想的是什么,他想想说:“查出究竟,然后将之搁在脑后,一劳永逸,也是好的。”
  韶韶苦笑,“我希望他已经逝世,正如我一贯知道的那样。”
  “哎哎哎这不是你。”
  韶韶抚着自己前额的头发笑了。
  真的,她从来不是个黑心人。
  大学里有个要好的同学叫霍永锦,广东人,可是英俊的长方脸却似北方人,他家里希望他早婚,因是唯一的男孩子,偏偏韶韶已决意要照顾母亲,婉拒了他。
  真笨,霸住他不行吗?韶韶不是黑心人,那样喜欢他,也愿意放弃他。
  如今电视上一个当红的新星像煞当年的霍永锦,每次在荧幕看见那小伙子,韶韶就无限感慨,心中牵动,凡是女性都怀念英俊的面孔。
  分手时霍永锦十分平静地说:“你永远找不到像我这样的人了。”
  这话完全是真的。
  一过了二十一岁,渴望爱与被爱的感觉都会渐渐淡却。
  她对邓志能,是不同的一种感情。
  “一分钱买你的遐思。”
  韶韶微笑,“我的思潮一向是游牧民族。”
  “你的肉身已是归家娘了。”
  说得是。
  拨电话的时候手心有点冒汗,“我找苏舜娟女士。”
  对方是一个年轻女子,“请等等。”
  电话放下,韶韶听到一阵悦耳的鸟语声,苏女士环境不错,凭电话号码已知那是高尚住宅区。
  “哪一位?”她爽朗的声音来了,“我是苏舜娟。”
  “苏女士,我是区韶韶,还记得我吗?”
  没想到苏女士十分意外,“韶韶,是你,”或许是韶韶多心,声音竟有点哽咽,但随即恢复正常,“好吗,蜜月愉快吗?”
  “一切都好,苏女士,我想同你见个面,你方便吗?”
  “啊,”她怔住了,但随即说,“可以,可以,我们出来喝下午茶。”
  “明日下午四时,行吗?”
  “没问题,我在文华楼下等。”
  电话挂断,韶韶一颗心还在扑扑跳。
  “怎么样,”小邓在一旁问,“凭直觉,是敌是友?”
  “友!”韶韶肯定地说,“绝对是好友。”
  小邓放心了,“明日我打完球陪你去。”
  “你也去?”韶韶讶异,这是她的私事。
  小邓把面孔趋近她,“区韶韶,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不不不,本市尚未实施共产主义,我的事仍属于我自己。”
  小邓恼怒,“你胆敢剔除我!”
  “我已决定单刀赴会。”
  “我最多坐在另一张桌子上等你。”
  “邓志能,没想到你毛病不止一点点。”
  邓志能一声不响取起报纸挡在鼻子前面。
  韶韶气结。
  也许假期过后,恢复上班一忙他就会好的,韶韶同他讲条件:“另一张桌子,不准出声。”
  因约的是长辈,韶韶早到十分钟。
  睡足了,又晒过太阳,肤色健康,穿便装,韶韶看上去十分年轻漂亮,邓志能在另一张桌子看新婚妻子,无限怜惜,真要对她好一点,她已经无父无母,孑然一人。
  韶韶却密切注意门口,四时零七分,一位穿名贵套装的太太一进来,韶韶便站立迎接。
  那位太太也有点紧张,她似乎也一眼就把区韶韶自人群中认出。
  “韶韶?”
  “苏女士。”
  很自然地,四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果然不出所料,苏女士环境不错,韶韶目光过处,把长辈一身装扮辨认得一清二楚。
  母亲生前,韶韶也曾努力为她添些好品质衣物,却同苏女士有一段距离,苏女士的优雅是长年累月讲究的成果。
  “韶韶,我们早该见面了。”
  “您是家母的——”
  “同学。”
  韶韶松口气,叫声“苏阿姨。”
  苏女士忽然泪盈于睫,“你同香如长得一个模样,刚才我一进门,吓了一跳,寒毛全竖起来,心里直叫,香如,香如!”自手袋中掏出手帕拭泪。
  韶韶连忙安慰,“家母比我长得端正得多了。”
  “对不起。”苏女士连声道歉。
  “苏阿姨,为何不早日与我们相认?我们母女好生寂寞,一个亲友也无。”
  “我们不知道你俩在本市。”
  “你们?”
  “我与……外子。”
  “啊。”
  “我们只打听到姚国珊先生在美国纽约州新泽西居住,满以为你们也在那边,没想到近在眼前,咫尺天涯。”
  韶韶十分唏嘘。
  “我们是看到讣闻才知道的,好比晴天霹雳,致送——花环。”苏女士声音低下去。
  韶韶轻轻说:“有人活到八九十岁,家母没有。”眼睛看着远处,动都不敢动,可是过一刹那,睫毛一霎,眼泪终于滚了下来。
  苏女士说:“知道你结婚的消息,真高兴。”
  “谢谢你。”
  “我们一直记得你的名字叫韶韶。”
  韶韶点点头。
  苏女士同她母亲不一样,苏女士是那种十分爽直,有什么说什么的人,非常难得,而母亲,则凡事先观察一会儿,然后双臂抱在胸前,微微一笑,意见放在心里。
  这时有人过来,递一块手帕给韶韶。
  韶韶连忙介绍,“我丈夫邓志能。”
  苏女士立刻抬起头,细细打量小邓,像她那样见多识广,经验丰富,又有智慧的前辈,几乎一眼就能看清楚一个人的底子。
  但见邓志能中等身段,五官普通,穿套深色西装,外形十分平凡,同皮肤白皙、相貌甜美、英姿飒飒的区韶韶不能比。
  可是小伙子那充满关注的眼神!
  选夫选德,可见区韶韶有智慧。
  苏女士笑了,“好,好,但愿我的女儿也有这样的眼光。”
  “呵,苏女士也有女儿。”
  “我有两个孩子。”苏女士微笑。
  “有机会一定要介绍给我认识。”
  这时,邓志能忽然自口袋里取出一张照片,递过去给苏女士看。
  “苏阿姨,这位短发圆脸的姑娘,是当年的您吧。”
  苏女士一看那张照片,呆住了。
  她好像给一只无形的手打了一巴掌似的,手颤动起来,接过照片,目不转睛地看牢相片中的人,“是,是我,这是我,这张照片我也有一份,当年香如复印给我,我在离乱中失去,没想到香如一直保存着。”她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这时,连韶韶都觉得这位苏阿姨反应十分激烈,非比寻常。
  “这照片,可以给我吗?”
  韶韶答:“我马上叫摄影组同事替我翻底复制。”
  邓志能真是一是一,二是二,“苏阿姨,这是你,那是我岳母,请问,两位男士是什么人?”
  韶韶没想到邓志能会那样冒昧,不过,韶韶本人也渴望知道。
  苏女士凝视照片,“这,”她指着方脸的年轻人说:“这是外子。”
  “啊,”韶韶说:“那么,长脸这位呢?”
  苏女士不出声。
  韶韶问:“是我生父吧。”
  苏女士抬起头来,“当年的事,许多我己不复记忆。”
  韶韶见她不想说,便握住她的手。
  但是小邓不放过这位阿姨,“这是韶韶的父亲
  苏阿姨忽然镇定下来,微笑一下,看着邓志能,“小伙子,你倒是个厉害角色。”
  邓志能面不改色,“是,我是比韶韶精明。”
  苏阿姨无所惧,看着邓志能说,“是,他是韶韶的父亲,他叫许旭豪。”
  “人呢?”
  “韶韶未出世他已故世。”
  “韶韶是遗腹子?”
  “是。”
  “可是——”
  苏阿姨忽然摆摆手,“小伙子,够了。”
  韶韶也大不以为然,“大嘴,你怎么把我阿姨当犯人那样盘问?”
  邓志能立刻收篷。
  这时,苏女士说:“韶韶,有他照顾你,我放心了。”
  “苏阿姨。”
  苏女士举起手,“我累了,我们下次再谈吧。”
  韶韶还想说什么,苏女士又道:“不用道歉,我明白你们的心情。”
  她站起来,这时,韶韶发觉她比进来时老了许多。
  咖啡室外自有接她的人。
  司机开着辆蓝色德国房车驶近,车子并非最新款式,可见她经济情形一直很好。
  送走苏女士,韶韶立刻板起面孔,拿邓志能开刀。
  “你这是什么意思?”
  小邓立刻举起双手,挡在头上,表示无招架之力。
  韶韶恼怒,“人家苏阿姨即使知道往事,也没有义务和盘托出,你不该得罪她。”
  小邓一味认错,“是是是是是。”
  “再说,人家会以为我同你夹好了做圈套,一个扮红脸,一个做白脸。”
  “是是是是是。”
  “你这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韶韶悻悻然。
  “是是是是是。”
  “你有完没完?”韶韶笑骂。
  “是是是是是,我还能说第二个字吗?”
  “况且母亲的事,她不一定全知道。”
  “不知全部,也知道八九。”
  “你凭什么那样说?”
  “她在你两三岁时还见过你。”
  韶韶不语。
  “她一定目睹你母亲改嫁。”
  半晌,韶韶抬起头来,她也明显地比今早苍老了,“我不想再发掘往事。”
  “那你为何来见苏舜娟女士?”
  “因为我怀念母亲,已与母亲永别,能见到母亲生前好友,也是一种慰藉。”
  邓志能搂着妻子的肩膀,往停车场走去。
  这时,天正下毛毛细雨,他俩没带伞,也不在乎,在雨中并无加快脚步。
  小邓对韶韶说:“即使母亲活足九十九岁,孩子们也总觉她去得太早。”
  韶韶抬起头,“家母从来没享过福。”
  “生下你,已经是福气。”
  “大嘴,你真会讲话。”
  “我能不能请求你别在陌生人面前叫我大嘴?”
  “苏阿姨是半个自己人。”
  “咦,”小邓到这个时候才说,“下雨了。”
  他俩已经衣履尽湿。
  第二天,韶韶托同事把照片做底片放大。
  同事笑道:“着色我就不会了。”
  “但是,你一定认识这样的人手。”
  “有一位老先生,从前做美工,如今退休了,情商客串,不知行不行。”
  “拜托拜托。”
  那年轻的摄影组同事侧侧头,“真没想到彩色摄影会这样普遍,黑白底片除却我们这些行家,简直已经没有用。”
  “是在六零年代起飞的吧?”
  “真正蓬勃,是在七零年左右,人各一机——照相机。”
  “这张照片历史悠久。”韶韶轻轻说。
  “弥足珍贵。”
  “交给你了。”
  “我下了班马上替你做。”
  做妥后韶韶会给苏女士送去。
  放假放久了渴望上班,有初来报到的新生短周都回新闻室来看报纸。
  师姐如区韶韶,当然更具归属感。
  不知怎地,那没有间隔、闹哄哄的新闻室早已成为她的精神寄托。
  母亲生前来过一次,十分讶异。
  “女儿你坐什么地方?”
  韶韶指一指其中一张写字台。
  母亲疑惑,“不是说升了级,环境如此恶劣,如何撰稿?”
  韶韶连忙替新闻室辩护:“我们不是装修门面公司,而且,即使是华尔街日报的新闻室,也不隔断,不信你去打听。”
  “你的大衣挂哪里?”
  韶韶微笑,“我很少穿长大衣。”
  母亲无话可说。
  “每日在何处午膳?”
  “随便乱吃。”
  母亲索性噤声。
  一代不如一代,一代比一代辛苦,这一代最辛苦的是已经认为辛苦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

3


  韶韶终于回了家。
  邓大夫已经起来,收拾好地方,做了香浓红茶,正在浇露台上的玫瑰花。
  韶韶一一看在眼中,深觉幸运,她找到了好拍档,这同本身条件有什么关系呢,许多比她漂亮、出身更好、修养更佳的女性都没有碰到适当的人。
  邓志能懂生活情趣,这才是最重要的。
  见到妻子回来,替她斟杯茶。
  “放完这次假,我俩就聚少离多。”韶韶笑曰。
  小邓一定有适当的答案:“噫,放完再说吧,一天的忧虑一天当就够了。”
  韶韶最爱他这种乐观的态度。
  她到这时才看到电话边的留言,“怎么,苏阿姨一早就打过电话来?”
  “是。”
  “说些什么,你没有得罪她吧?”
  “喂,我又不是生番。”
  韶韶紧张起来,“她有什么事?”
  “请你吃饭,叫我也去。”
  “是在她家吗?”
  “不,在外头名贵西餐馆。”
  “呵,我马上复电。”
  韶韶十分高兴,拨通了电话,“苏女士在家吗?”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韶韶又问了一声。
  一位男士才答:“她出去了,你是哪一位?”
  “我是她朋友区韶韶。”
  那人震动了,“声音那么像!”
  韶韶不知他是谁,更不知道她的声音似谁,只得陪笑。
  半晌对方说:“舜娟回来我叫她同你联络。”
  “劳驾。”
  韶韶转过头来,“那位,可能是苏阿姨的丈夫。”
  她忽然明白了。
  像,当然是像她母亲,他们全觉得姚香如与女儿一个印子刻出来。
  韶韶问:“我可像母亲?”
  小邓答:“其实不很像,但是外人眼中,三分像已经是十足像。”
  “而且,”韶韶微笑,感慨地说,“他们也许十分想念家母。”
  小邓抬起头,“嗯,苏舜娟的丈夫叫什么名字?”
  “噫,我不知道,她未曾说,我不曾问。”
  “你猜呢?”
  “唏,赵钱孙李,张三王五,怎么猜?”
  邓志能全神贯注地看着妻子,“我猜,那名字或许会叫你吃惊。”
  韶韶“嗤”一声笑,“不如想想穿什么衣服去吃那顿西餐。”
  小邓答:“旗袍。”
  韶韶忽然想起母亲那件旧丝绒外套。
  反正有空,她把它拿到一个开时装店的女友处借蒸气熨斗一用。
  女友出来一看,“哗,美。”
  说也奇怪,蒸气一喷,丝绒的茸毛又涨鼓鼓竖起来,恢复了七八成旧貌。
  “披起它。”
  完全合身。
  “袖圈窄了点,你的臂膀比外套的主人粗壮些。”
  “是,”韶韶恻然,“我们这一代的胳臂上要走马。”
  女友很没味道地接下去:“这也还不要紧,奇是奇在也没有谁感激我们。”
  “父母呢,父母总不一样吧?”
  女友坐下,点一支烟,“家母蔑视我嫂子弟妇不学无术,没有工作,少份收入,可是又觉得我不争气,不懂得在男人身上找生活,没面子。”
  呵,那么难侍候的老太太。
  “要家用之际,男女平等,分家之时,我是女儿。”
  她替韶韶把外套挂在衣架上,“拎着回家。”
  韶韶道谢告辞。
  照片也做好了。
  四个人,两个女主角的衣服一件粉红、一件淡蓝。
  忽然之间,韶韶看清楚了,“小邓,妈身上这件外套,就是我这件呵。”
  “咄,我早就发觉了。”
  “怎么不说?”
  “这样明显的事,说来作甚?”
  “我偏偏没看出来。”
  “你会不会是视野广阔了?”
  “什么意思?”
  “远视,老花。”
  不,韶韶只是粗心,少年时她认为这是一项缺点,此刻她觉得不知多好,看不到,不用烦,粗枝大叶,自有福气。
  韶韶索性选购一只相架,连照片一起作为一份礼物,这就回了礼了。
  赴会那夜,连小邓都规规矩矩结了领带。
  韶韶只得穿一件晚服,是那种所谓“小黑裙”,细细吊带,半低胸,再不穿,稍胖些,也就不能穿了。
  打扮停当,小邓看妻子一眼,忍不住用粤语赞道:“真係唔打得都睇得。”
  韶韶瞪他一眼,“你才去打天下,我坐家享福。”
  她取过旧丝绒晚装披上,天衣无缝。
  主人家早到,坐在看得到海景的桌子上,一桌三位女客,轻轻向他们招手。
  连韶韶就是四位女士,今日众星伴月,小邓大受欢迎。
  苏舜娟女士为他们介绍:“我两个女儿,这是奇芳,那是燕和。”
  韶韶打过招呼握过手才坐下来。
  奇芳与燕和二人都是白皮肤,高挑身段,其中燕和的脸圆些,比较像母亲,可是奇芳漂亮,她有种风情,使看上去像个女明星似光彩耀目。
  她们三人年纪相仿,在烛光下,用白酒伴着对白,一下子就熟络了。
  小邓静静在一旁看着她们。
  苏女士同那小伙子说:“你今晚怎么不讲话?”
  小邓笑笑,“自从婚后,我常用字只得是与好罢了。”
  “那你不愧是好丈夫。”
  “谢谢阿姨,你别看韶韶神气活现,其实外强中干,非常孤苦,说不定几时还得做高龄产妇,苦头有得吃,让她一点,也属应该,故一味胡混,是是是是是,好好好好好,我是无论如何不会同她争的。”
  苏女士很感动,“好小子,这我就放心了。”
  “苏阿姨,今晚怎么少了一位主人。”
  “你指外子?他有事,不叫他来。”
  “呵,原来如此。”
  这时,他听到韶韶谦曰:“呵,对于衣着妆扮,我毫无心得。”
  可是那两位女生也忙不迭说:“但求整洁罢了,工作也很忙,哪里有资格讲究那个。”
  小邓放心了。
  那两位小姐绝对不是喜在嘴头上占便宜的肤浅之辈。
  奇芳跟着说:“如不嫌弃,改天到我家坐。”
  “你不同父母住吗?”
  奇芳笑笑,“我已经结婚了,正确地说,且已离婚。”
  韶韶说:“离婚是近代最普通的伤心事。”
  “是呀,”奇芳答,“那样常见,却仍然那样无奈。”
  韶韶说:“会过去的。”
  这时燕和说:“我也那样劝姐姐。”
  韶韶忽然感怀,“你们多好,姐妹俩,有商有量。”
  她们姐妹微笑不语。
  苏女士这才说:“你没见过她们吵架呢。”
  吃甜品之时,韶韶取出相架,送给苏女士。
  苏女士接过,“自此我们要维持联络。”
  “一定。”
  “你不晓得你有多像你母亲。”
  “是因为这件古董外套吧?”
  “这件外套还是我陪她去做的。”
  “那时丝绒叫天鹅绒,是不是?”
  苏阿姨长长叹息一声。
  “苏阿姨你真念旧。”
  她刚想说什么,侍者已递上帐单。
  饭局就这样散了。
  在车上,韶韶像个小女孩般孜孜不倦地谈着各人的言行举止以及妆扮。
  小邓不出声。
  “喂,整个晚上冷眼旁观,有何心得?”
  “我?我觉得三母女各自心事重重。”
  “是吗?”韶韶愕然,“我怎么看不出来。”
  “说你笨就是笨。”
  “我还算笨?”韶韶不服气。
  “笨得一等一。”
  “咄!偏见。”
  “人家三母女就比你聪明百倍。”
  “愿闻其详。”
  “到了这一刻,你都还不知道人家姓什么。”
  韶韶蓦然想起,“这倒是真的,忘了问。”
  “人家苏阿姨故意回避不谈。”
  “你别多心,她不是那样的人。”
  “也难怪,笨人眼中,人人均是笨人。”
  韶韶不怒反笑,“聪明人,你还看到些什么?”
  “两位小姐都不快乐。”
  韶韶问:“你凭什么那样讲?”
  小邓笑嘻嘻,“她们的眼睛似在说,怎么区韶韶会嫁得如此好夫婿?艳羡得闷闷不乐。”
  谁知韶韶也会给丈夫一个意外喜悦:“这倒是真的,如意郎君嘛,可遇不可求。”
  那一夜,睡到一半,韶韶忽然醒了。
  这是她婚后第一次听到母亲的咳嗽声。
  “妈妈?”她轻轻掀起被褥。
  客厅的窗帘没拉上,她看到一轮明月。
  除下来的旧丝绒外套搭在椅背上,韶韶过去,说道:“妈妈你是否有话同我说?”
  有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
  韶韶一惊转头,看到邓志能站在她身后。
  两人一言不发,握着手,在沙发上坐到天亮。
  静寂中听到邻居有新生儿啼哭声,他母亲呵呵地哄他。
  此际,韶韶又打个呵欠阖上眼睛。
  醒来,小邓已煮好鸡粥,且买来上海油条。
  也算没话讲了,韶韶觉得新婚生涯美满,几乎不想回到办公室去。
  她问小邓:“我们够不够靠节蓄这样过一辈子?”
  小邓冷笑,“你倒想,月底就床头金尽了,这几天把你喂得白白胖胖,不过是想你假期完毕继续有力气搏杀养家,你倒吃撑了想退休?”
  韶韶顿时气馁。
  工作真是人类生命中最大的荆棘。
  “韶韶,告诉我,你可快乐?”
  区韶韶毫不犹疑,“我当然快乐。”
  “你母亲的身世不叫你为难?”
  “大嘴,世事古难全,千里共蝉娟。”
  小邓颔首,“真是笨有笨的好处。”
  韶韶把脸趋近去,“这不是大智慧吗?”
  小邓没好气,“人家苏女士才大智若愚。”
  “我如果像妈妈,那么,我妈也不是聪明人。”
  “不,你恐怕是隔代遗传,伯母这么多年沉默如金,是勘破世情后至高表现。”
  “我都不知道你说些什么,下星期我要上班了,新总督来上任,不知多忙,正是你方唱罢我登场,错认他乡作故乡。”
  “能不能求调?譬如说到市政局去搞唱游宣传,轻松得多。”
  “你真是见人挑担不吃力,不过,我喜欢做京官。”
  “贴近陛下,哎?”
  “谁是皇上?”
  “QE2,你不知道吗?”
  果然,一销假就忙得不可开交,晚上七点钟仍咬着汉堡包答记者询问。
  放假时间长的几分肉又还给工作。
  韶韶一直佩服胖人,几十年功力,从不间断,天天长脂肪才行,而人,总有睡不着吃不下以及发一两度烧的时候吧,由此可知,胖人是多么努力维持他们的体重。
  一日,忙至尾声,站起来,伸个懒腰,只觉一脸油腻,只想匆匆回家去泡个热水浴,忽然电话铃响。
  韶韶喂地一声,照例报上姓名。
  是一位女声:“下班没有,一起去吃日本菜如何,我就在楼下。”
  声音十分动人,不像是小邓扮的,可谓飞来艳福。
  但韶韶不得不硬着头皮问:“是哪一位?”
  “啊对不起,”她笑了,“我是区奇芳,记得吗?”
  韶韶大乐,“奇芳,你也姓区?”原来苏阿姨的丈夫姓区。
  “你不知道?”对方愕然。
  “我马上下来。”
  “耽会儿见。”
  韶韶给小邓拨了个电话,报告行踪。
  小邓叮嘱:“那位小姐像是可以喝几杯的人,你还要开车,别同她斗饮。”
  小邓这种第六感没话说,韶韶同奇芳会合了,一到馆子,她便叫侍者烫米酒上来。
  她告诉韶韶,“我路过,试着找你,不料这样有缘。”她笑嘻嘻地用一只手托着腮,十分娇慵。
  邻座有两个日本人已经感到惊艳,频频转头过来看她。
  “可是有事同我商量?”
  “没有,自从那日见面之后,不知恁地,十分思念你,故此找个借口,前来约会。”
  碰巧韶韶也有同感,所以一叫就下来,“我们会成为投契的朋友吗?”
  “哈,你为什么不找我?”
  “奇芳,我是那种听差办事的小公务员,午膳只得一小时,怎么约人?下班钟数不定,也不方便,周未呢,又想打个懒觉,办点私事,时间就如此报销。”
  “听上去生活得很充实。”
  “你呢,你干哪一行?”
  “那日你没听见燕和揶揄我?”
  “对,瞧我这记性,你是名画家。”
  “画画容易成名难。”
  韶韶且先干一杯,把小邓的嘱咐丢在脑后,“非要成名吗?像你这样,经济不成问题,又有如此优闲嗜好,闲时作画自娱,怡情养性,不知多妙,何用成名?”
  奇芳没想到韶韶性情如此恬淡,不觉失笑,“那么,你何以证明自己?”
  “该四字真言根本不通,我是我,证明什么?”
  奇芳十分欣佩,“那么,久不成名,人家怎么看你?”
  “咄,人家是谁,他的名气又有多大,”韶韶大笑,“我管他呢。”
  奇芳也笑,“韶韶,你真潇洒,谁教你的?”
  “我早说过,我们这一号小人物只要把当日工作赶完已经大乐,心无旁骛,我那拍档邓志能与我志同道合,也一般无甚出息,故此生活优悠。”
  奇芳发呆,好生羡慕,“那么,你生活全无遗憾?”
  韶韶一怔,转动酒杯,“家母过世得太早,我没能好好孝顺她。”
  “她一定是位可爱的阿姨。”
  韶韶双目红红,“不在话下。”
  二人正谈得投契,邓志能出现了。
  韶韶“咦”一声,“你来干啥?”
  小邓笑笑,“我来付帐呀。”朝奇芳点点头。
  奇芳知道他特地来接韶韶,笑笑。
  新婚,是应该如此,往后有什么变化,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们先送奇芳回家,车子兜个大圈。
  回程中聊天:“奇芳也姓区。”
  谁知小邓打一个突,“姓什么?”
  “同我一样姓区。”
  “太巧了。”
  “区是粤人大姓,本市起码十万人姓区。”
  小邓渐渐平静下来。
  “还说什么?”
  “她是个画家,盼望成名。”
  小邓微笑。
  从事文艺工作本是天下第一逍遥营生,可是一旦求名,又会变成最痛苦的工作,天堂地狱,一念之差。
  “我觉得她想向亲人证明什么似的。”
  “她们一家三位女性都不快乐。”
  “你呢,小邓,你这个一定要寻找欢笑背后流泪的人,又是否过分?”
  小邓不语。
  “手术室风光如何?”
  “离开了工作岗位,不用再挂念。”
  “我也正学习这种优良习惯。”
  回家之后,酒气上涌,累得双眼睁不开来。
  桌上一大篮花,香气扑鼻,韶韶问过“什么日子,谁送的花”,已经倒在床上。
  小邓喃喃道:“对牛弹琴。”
  花束上有卡片,明明写着:“韶韶,我们结婚已三个月”,此刻变成多余。
  小邓恼怒说:“鲜花牛粪。”
  第二天韶韶没声价的道歉,小邓犹自悻悻然。
  “粗胚。”
  “谁,我?”
  小邓不去回答她。
  “大嘴,最近已经不见母亲入梦了。”
  邓志能搁下报纸,“伯母对你放心了。”
  “也许是。”韶韶叹口气。
  “你呢,有无做母亲的打算?”
  韶韶再叹一声,“同事中一位太太最近初为人母,每天早上,替儿子拍张宝丽莱照片才出门,照片放口袋中,成日看着,你说惨不惨,她要上班,不能在家陪伴幼儿。”
  “你的意思是——”
  “我要是有了孩子,就成日与他厮混,绝足江湖。”
  “可是很多女性视这为苦差。”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
  “好,答应你。”小邓忽然慷慨地说。,“应允什么?”韶韶莫名其妙。
  “养活你们母子。”
  韶韶大笑,“笑话,我自有打算,不劳你操心。”
  小邓急,“喂,这是我的责任。”改了口气。
  “世事多变化,什么事都得有最坏打算,我自幼受的家庭教育是一切最好靠自己。”
  想到母亲的一生,不禁感慨万分。
  母亲生前靠不到任何人,只得女儿与她相依为命,她生命中的男性统统与她有缘无分,父亲、兄弟、丈夫……全远离她,她亦没有叔伯,还有,韶韶根本未见过祖父。
  根深蒂固,韶韶觉得要靠自己。
  那天下午,奇芳拨电话给韶韶,“中午在电视上看见你。”
  韶韶笑,“那是前些时候录映的了,可是讲解如何投票?”
  “不,是一个记者招待会,你站在洋人后边。”
  “呵是,这是员工福利,镜头偶尔会瞄到我们。”
  许多患锋头情意结的同事因此有意无意爱穿件红衣,希望有人注意。
  “你对工作好似相当满意。”
  “敬业乐业嘛。”
  奇芳笑,“到此为止,你一定忙。”
  “啊说三两句不妨,周未有空吗,把苏阿姨与燕和都请出来可好?”
  “我们再商量。”
  一整天韶韶都觉得幸运,因为除却小邓,还有其他人关心她。
  晚上,她起劲地同小邓说着奇芳:“与我是完全不同的一个人,睡到中午才起来,懒洋洋,翻翻报纸,到傍晚才吃一点点东西,食量似麻雀,穿真丝衣服,喜戴玉器,活脱是个艺术家,本来我挺怕这样的人,但是与她却十分投契。”
  小邓不出声。
  韶韶问小邓:“你好似不甚喜欢她。”
  “有妇之夫,有何资格喜欢或是不喜欢其他女性。”
  “哗,冠冕堂皇。”
  “失礼失礼。”
  邓志能有心事。
  他在婚前向自己保证,有事绝对不瞒妻子,可是此刻他便怀着鬼胎。
  那天早上,他见过苏舜娟女士。
  是苏女士主动约他。
  他们在医院的候诊室见面,真是一个突兀的约会场地,但是邓志能实在走不开。
  苏女士却不介意到他工作地点来,说真的,医院最大好处是静,还有,清洁。
  邓志能对长辈一贯客气礼貌。
  苏女士轻轻坐下,开门见山地问:“香如没有痛苦吧?”
  邓志能小心地回答:“病了那么久,又做过手术,你不能说她很舒服。”
  苏女士默哀良久。
  邓志能实在忍不住了,“为什么你们到今天才出现?”
  “我们遍寻她们母女不获,请相信我。”
  邓志能说:“此刻你们介入,会影响她的生活。”
  苏舜娟看着邓志能,“你什么都知道了?”
  小邓摆手,“不,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我有点疑心,韶韶则连怀疑都没有。”
  “年轻人,你怀疑什么?”
  “我怀疑你们一家,同韶韶有血缘关系。”
  苏舜娟黯然,有口难开。
  “韶韶到底姓许还是姓区?”
  “她应姓许。”
  小邓松口气。
  猜错了,没有关系。
  “那韶韶为何改姓区?”
  “因为香如来到本市,曾嫁与一位姓区的先生,两年后离异。”
  小邓轻轻接下去说:“而这位区先生,正是苏女士的丈夫吧?”
  苏女士颔首,“那时韶韶很小,不记得他。”
  “他叫区永谅。”
  “是。”
  轮到邓志能沉默了,他不能理解五十年代一位年轻寡妇的心理状况,故不能批评姚香如急急再婚匆匆分手是否多此一举。
  “我们四个人原是同学。”是照片中那四个人。
  邓志能温和地说:“苏女士,那已是多年前的事了,况且,其中二人已经逝世,往事,可忘即忘,对大家都有好处。”
  苏舜娟看着他,“如果可以忘却的话,我不会到这里来旧事重提。”
  邓志能全神贯注,“我必须保护韶韶,我是她丈夫,她世上唯一的亲人。”
  苏舜娟为难到极点。
  小邓吁出一口气,“从头说吧,从头讲会不会好—点?”
  “你没有那么多时间。”
  “我听一位编剧家说过,世上没有三句话不能交待的故事。”
  苏女士生气了,“这是真事,并非故事。”
  邓志能摊摊手。
  苏女士不愧是个高手,她吸一口气,说道:“当年,有四个年轻人,两男两女,在同一家大学念书,感情非常好,稍后,那两个男生,同时爱上姚香如。”
  苏女士声音内透露一丝无奈,一丝苦涩。
  邓志能蓦然抬头,呵,的确是苏女士在说,是一个爱情故事,爱情故事并无年代之分,一直荡气回肠,他被吸引住了。
  苏舜娟微微笑,深沉眼神似回到那美好的五月天去,“香如爱的是许旭豪,他们未得家长同意便订了婚,你看到那张照片,是在订婚那日拍摄的。当时,姚香如家长并不赞成。”
  “为什么?”
  “因为许旭豪身份暧昧。”
  “什么身份?”
  “年轻人,你对本国历史太不了解了。”
  “当然,我们读历史只读到辛亥革命,且用英文答试题。”
  “为何不自修求知?”
  “我考上了医科,每日得死读十八小时。”
  苏女士叹口气,“强化教育搞得真成功。”
  邓志能看着她,“许旭豪,是一次运动中的党员吧?”
  “是,他相当明目张胆,并非地下党员。”
  邓志能唏嘘,韶韶感情激动时,他老劝她:“喂,请你控制你自己,我们不是搞革命。”没想那也许是遗传因子发作。
  “那是一次流血革命,战斗激烈,一夜,许旭豪和许多大学生一样,失了踪,没有再回来,我们只得匆匆带着姚香如南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许旭豪是危险人物,为何接近他?”
  “香如不理这些。”
  “那你呢?”
  “我对政治一无所知,但我一直喜欢区永谅。”
  “这样被株连,岂非十分无辜?”
  苏女士没有回答那个问题,双目看着远处。
  邓志能很低声地说:“我猜想那时你们都非常非常年轻。”
  苏女士苦涩地笑,“革命、恋爱,都必须非常年轻。”
  邓志能给接上去,“过了二十五岁,还是改良生活要紧。”
  苏舜娟说:“我没想到的是,香如并没有把往事告知女儿。”
  “你且说一说,三个好友,如何失去联络?”
  就在这个时候,医院扩音器大叫起来,“邓志能医生,邓志能医生,急诊室找。”
  小邓立刻站起来回应。
  苏女士马上说:“在听完整个故事之前,暂且莫向韶韶透露真相。”
  “是。”
  邓志能匆匆转头向楼下走去。
  现在,心静了下来,他犹豫了,该不该先把这一节会面过程向韶韶坦白呢?
  他感觉到一股压力。
  可恨他没有时间听完整个故事,可是凭他的智力,也许可以凭已得资料拼出一幅图画。
  他自沉思中走出来,“韶韶,我有话同你说。”
  一转头,发觉韶韶已经熟睡。
  小邓啼笑皆非。
  他轻轻说:“伯母,你可以放心了,韶韶完全不像你,韶韶本性如猪,聪明、爱玩,从不关心明朝。”
  他替她熄了灯。
  这当然是因为他疼她的缘故。
  如果你爱一个人,那人永远又小又笨,需要怜惜照顾,可是假使你不喜欢他,他立刻变得老谋深算,是只妖精,必须好好提防。
  韶韶当然不如丈夫所形容的那般不济,可是在邓志能眼中,她不会长大。
  轮到邓志能做那个梦了。
  他在书房填税表,忽然听见咳嗽声。
  他抬起头来,“伯母?”
  他没有改口叫岳母,那时,他与韶韶尚未结婚。
  他站起来,走出书房,“伯母,是你吗,你如果有话,可以同我说。”
  他听到轻轻的叹息声。
  他肯定那是伯母,不禁心酸侧然,“伯母,你看韶韶生活得挺好,你还有什么不放心?”
  这时,有人推他,他惊醒,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伏在书桌上睡着了,推他的正是韶韶。
  小邓疲乏地笑,“爱妻,你可有表演三盖衣?”
  韶韶关心的说,“你做恶梦?嘴里呵呵连声。”
  “我梦见伯母。”
  “她怎么样?”
  “我并无实际看到她,我只听到她叹息。”
  夫妻俩握着手良久。
  第二天,邓志能主动找苏舜娟女士谈话,约好在医院附近一个公园见面。
  邓志能脸上不是没有若干忧虑的,“上次我们说到你们三人失去联络。”
  有一个冰淇淋小贩推着三轮车过来。
  小邓忍不住,买了两筒香草冰淇淋,一个给苏女士。
  苏女士说:“坦白说,自从看到姚香如的讣闻后,我同区永谅就一直失眠。”
  小邓微笑。
  他仍然爱她。
  果然,苏女士说:“他一直爱她。”
  “那,为何离异?”
  “她嫁给他一则是感恩图报,二则是想从头开始,可是事后发觉根本不能忘却过去,故毅然离开了他。”
  她没有错到底。
  在那个时候,不愿错到底是要付出代价的,不但孤苦,也遭人非议。
  邓志能在这个时候作出建议,“不如我把韶韶也叫出来,听听这个故事。”
  “不,这里边还有一个关键,韶韶也许不能自陌生人处接受这个事实。”
  “那是什么?”
  “姚香如还有一个孩子。”苏女士抬起了头。
  邓志能张大了嘴。
  呵,他灵光一闪,一定就是区奇芳。
  韶韶与她一见如故,有着异常好感,就因为血统关系。
  “啊,”邓志能大悦,“韶韶原来有个妹妹,韶韶不孤苦了,我会第一时间把这个讯息告诉她。”
  苏女士默默不语。
  “有什么困难?”
  “我与奇芳一直合不来,她不易相处,她完全不似韶韶,可是她父亲异常偏爱她。”
  “她们都不是孩子了。”
  “正是。”
  自苏舜娟语气中,小邓可以听出终身屈居第二的苦涩。
  这么多年了,她一直没有升上去,在丈夫心目中,苏舜娟地位永远不如姚香如。
  她比她忠心百倍,辛劳有加,可是在他心中,她就是不如她。
  区先生想必也十分敬重妻子,但那只是一种感恩,他对妻子可能言听计从,必恭必敬,但,他不爱她。
  邓志能不知道多庆幸他在韶韶心中是第一位,韶韶在他心中也是第一位。
  太幸运了,在现代人复杂的感情生活中,简直万中无一。
  “韶韶可以接受这个事实吗?”
  “她是成年人,她也已得知她并非姓区。”
  苏女士凝视邓志能,“在你心目中,韶韶十全十美吧?”
  “她?”小邓几乎没跳起来,“我才没盲目从妻,她这个人缺点之多——”
  “可是,她的缺点也是可爱的吧?”
  那倒是真的。
  鲁莽,急性子,全都是难得真性情。
  苏女士叹息一声,“但愿我的女儿也可以找到这样的理想对象。”
  小邓怪不好意思,“把我说得太好了。”
  苏女士手上那只冰淇淋开始融化,小邓把冰淇淋接过来,三两口吃光。
  “奇芳还不晓得她非我亲生。”
  小邓大为讶异,“噫,你们应该早就告诉她,这种事瞒不了一生,也毫无必要隐瞒。”
  “区先生不让我说,当年他把奇芳争过来抚养,就决定不让她知道。”
  荒谬,“拖到今日才说可能更为尴尬。”
  苏女士不语。
  “奇芳同燕和感情可好?”
  “奇芳自幼被送到康瓦尔寄宿读书。”
  小邓感喟,“她是问题儿童?”
  “只有她的亲生母亲才敢那么说。”
  小邓看着她,也许,问题就出在她从来没有斥责过这个女儿。
  不过,他是小辈,他只敢腹诽,他没敢当面说出来。
  他终于说:“我会选择适当时机尽量婉转地把这件事告诉韶韶。”
  苏女士站起来,“谢谢你。”
  她看上去十分疲乏,说这个故事,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我送你。”
  苏女士说:“有车子在公园门口等我。”
  邓志能忽然问:“你与我这次会面,也是区先生示意的吗?”
  “不,我并非没有主张的人,这是我自己的主意,再瞒下去没有意思。”
  “我代韶韶谢你。”
  “先别高兴,也许韶韶会怨我。”
  在这件事之前,邓志能满以为他自己机智、深沉、涵养工夫一流。
  但是他对自己失望,他没沉得住气。
  那日傍晚,韶韶开车上来接他。
  她感慨地说:“看到没有,缆车站,十一二岁的某个星期六下午,母亲带我坐缆车到山顶,在旧咖啡屋给我买了热狗吃,可是不幸我喝了几口咖啡,一直觉得胸口闷,那是我童年时绝无仅有的外出活动,历历在目。”
  小邓静静聆听,他早有心理准备,已经把耳朵训练好,他知道以后那几十年,这一类事故是有得听的。
  韶韶伏在车子驾驶盘上,“怎么搞的,仿佛就是昨日之事,如不,即是上个星期,但当中二十年过去了。”
  “嘘,别透露你真实年龄。”
  “我从不隐瞒年龄。”
  “那是因为你还年轻。”
  “不,那是因为我的成绩与我年龄相等,还有,我并不想做比我年纪幼稚的事。”
  “来,我们去喝一杯。”
  韶韶怪疑心地看他一眼,“做了亏心事,对我那么好?”
  邓志能把妻子带到一间时髦会所,韶韶很高兴,正欣赏布置,有人向他们招手。
  韶韶一看,那人却是区燕和。
  “哎,”韶韶毫无心机地说,“苏阿姨的女儿。”
  燕和朝他们招手。
  韶韶说:“过去一下吧。”
  小邓咕哝,“走到哪里都得坐台子。”
  韶韶推他一下。
  燕和十分热心,“我来介绍,我的未婚夫布志坚,邓医生、邓医生的夫人。”
  韶韶受宠若惊,这些年来,她从来没曾沾过小邓的光,也不觉得她已晋升为医生夫人,经区燕和这么一说,顿时脸上光彩起来。
  此际她也已看清楚了燕和的对象布志坚。
  呵,原来是这个人,怪不得挺脸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哥儿,照片过一阵子便会在某些杂志不当眼的彩页中出现。
  该君本来一脸高傲,后来听女伴说是医生,脸色稍霁,打了个招呼。
  邓志能与韶韶立刻回到自己的桌子去。
  韶韶悄声道:“没想到医生二字可以止咳。”
  “此处虚荣疫症蔓延,总得有点防身本领。”
  “地方是好地方,人却没意思。”
  小邓不语,怪不得苏女士担心女儿的对象。
  “燕和好像很高兴。”
  “高兴就好。”
  “会长久吗?”
  “哎呀,太太,天下有什么是海枯石烂的,就算有,也闷死你,今夕快乐就好。”
  说得也是。
  “韶韶,我有话同你说。”
  韶韶心惊肉跳,“邓大嘴,我最怕你这副郑重其事、为国为民的口气,你想怎么教训我?”
  “你别多心,我不过是想——”
  “税务局追你?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俩一直分开报税,你的事我一无所知,你可别牵连我,我在新闻局有大好前途。”
  小邓啼笑皆非。
  这时,区燕和偕男伴离去,临走朝韶韶飞来一个眼色,年轻的面孔上呈现一股洋洋得意之色。
  ------------------

4


  韶韶注意到她身上一整套的名牌衣着,每一样配件都叫得出价目。
  “奇怪,苏阿姨怎么会允许女儿同这样的人走。”
  小邓说:“唉,世上哪有那么多邓志能。”
  “有什么话好说,我讲在前头,我这几年都无暇生孩子。”
  小邓喝一大口啤酒。
  他想到那位编剧说的,没有什么故事,不能以三句话说完,他便开口道:“韶韶,我打听到你有一个异父同母的妹妹流落在外,你若愿意,可与她相认。”
  一口气说完,他松口气。
  韶韶眨眨眼,有点糊涂。
  她没有要求邓志能重复,她把那短短三句话消化了一下,更正他:“你的意思是,我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
  “不,”邓志能肯定地说,“那个孩子的母亲正是姚香如女士。”
  “不可能,我怎么会不知道。”
  “她只比你小一两岁,你不记得。”
  “母亲会告诉我,我们无所不谈。”
  “我知道你会抗拒这件事,但是韶韶,这是事实。”
  “她是谁,叫什么名字?”
  “韶韶,她就是区奇芳。”
  韶韶耳畔“嗡”地一声,“啊,所以苏阿姨找上门来。”
  “是,苏女士特来把这个妹妹归还给你。”
  韶韶觉得身子飘飘然,椅子像浮在半空。
  半晌,她颓然说:“这种滑稽的情节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不可思议。”
  “你不是一直羡慕人家有要好的姐妹吗?”
  “可是,我对奇芳一无所知。”
  “慢慢发展感情呀。”
  “我觉得被伤害,妈妈为何一字不提?”
  “也许她有苦衷,因社会风气不开放,上一代的人苦衷特别多。”
  “可怜的奇芳,我霸占了整个母亲,她没有母爱。”
  “她生活条件比你高多了。”
  “明知是个养女而寄人篱下——”
  “她不知道身世,而且,区永谅是她亲父,相信我,她并无吃苦。”
  “不不不,邓志能,你不会明白,后母是不一样的,即使明理的苏阿姨,也还是两样。”
  “但是你没有父亲,两家扯平。”
  韶韶忽然说:“我需要一杯烈酒。”
  “我明白。”他替她叫白兰地。
  “那么,区燕和是什么人?”
  “燕和是苏阿姨的女儿,同你没有关系。”
  “可怜的奇芳。”韶韶不住的那样说。
  邓志能握住妻子的手,“可怜的韶韶。”
  韶韶说:“天啊,今夜我要失眠了,我痛恨失眠,人生过一日少一日,每一日都值得珍惜,故此每一日都得快快活活地过,但从今以后我都不能够再轻松了,惨!”
  “韶韶,多一个妹妹是好事。”
  “为何母亲守口如瓶,她不爱燕和吗?”
  “韶韶,不是燕和,是奇芳。”
  “啊是,她不爱奇芳吗?”
  “那并不重要,那已经过去,你愿意与奇芳相认吗?”
  “可怜的奇芳。”
  “韶韶,韶韶。”
  她已醉倒。
  可是半夜三点,韶韶醒了,一言不发起床洗脸穿衣。
  邓志能拉住她,“干嘛?”
  韶韶抬起头:“考试,早些到考场。”
  邓志能掴打她的脸颊,“七老八十,考什么试?”
  韶韶看到窗外一轮明月,颓然说:“天还没亮,原来还可以睡一觉,记得七点正叫醒我。”
  “醒来!”邓志能握住她双肩摇晃,“没有考试,听见没有?没有考试。”
  韶韶呆呆看着他,这时才蓦然想起,她早已成人,且已结婚,有一份繁重的工作,还有一个家庭需要照顾。
  她不出声,坐在床沿。
  “可是做噩梦了?”
  她微微笑,“是个美梦,那时我还不认识你。”
  小邓靠在床上,手叠手,闭着眼睛,“是梦见老同学霍永锦吗?”
  韶韶不回答。
  他胡扯:“将来介绍老霍给我认识,那么,做梦就不会尴尬了。”
  韶韶握住丈夫的手,“你去睡,别理我。”
  谁知小邓生气,“我怎么可以不理你?”
  韶韶眼睛红红,他倒是从来把她的事当自己的事。
  韶韶想起同事汤琼,上了三个月的早班,天天五点钟起来上班,丈夫却依然故我,日日过了午夜才睡,不跟她说晚安,也不说一声早,由她自生自灭,才不会为她略为改变生活方式,暂时性都不可以。
  汤琼告诉韶韶,披星戴月出门不要紧,可是那种孤寂感觉,非笔墨可以形容。
  邓志能不是那样的丈夫。
  当下他说:“讲话呀,发牢骚呀,自己家里,不必拘谨,爱发泄就发泄。”
  半晌韶韶才问:“苏阿姨为什么不直接把秘密告诉我?”
  “也许她觉得我比较聪明可爱。”
  韶韶看着小邓,“我相信是。”
  “你几时与奇芳相认?”
  “混熟了再说,”韶韶叹口气,“大家已经成年,光是讲往事,就能说上三天三夜,或者一字不提,过去的事拉倒。”
  没听到回应,一看,邓志能已经歪在一边垂着头睡着了。
  他的确累到极点。
  天濛濛亮了。
  韶韶想起母亲一早就起来改卷子,六十年代兴起许许多多夜校,母亲曾去教过国文,九点多下课回来,立刻睡觉,天尚未亮就改功课。
  有很长一段时间,只要有外快,什么样的杂工母亲都肯做,赚得一钿是一钿,都是那种极费精神时间的兼职,毫无前途的廉价劳工。
  有一阵子,母亲是邻居口中那“推销人寿保险的上海女人”,那时,区永谅与苏舜娟在干些什么?
  他们一直在小洋房内享福吧,佯称找不到故人!
  韶韶吃惊了,掩住嘴,她听出自己语气中的恨意,呵,要即时扑灭,不应有恨,她的童年生活虽然比较困苦,但是她得到的却并不比奇芳或燕和少。
  即使可以调换身份,韶韶还不愿意呢!
  韶韶最怕生活一片空白。
  像奇芳与燕和是那样天真,简直还未自蛋壳中孵出来,是极端受保护小动物,真正吃亏。
  况且,区永谅不过是小康,并非大富,这样出身的小姐,最难找到伴侣,不能吃苦,没有收入,一般家庭无福消受,有名望的家族呢,又会觉得不值什么,不上不下,卡在那里,是有点儿尴尬的。
  韶韶自觉已经闯出头,每天早上起来,她完全知道自己应当做些什么。
  像现在,她得沐浴更衣回到新闻室去。
  她任由邓志能多睡一会儿。
  到了楼下,才发觉是个大雾天,天地万物都湿漉漉的,不过空气十分新鲜。
  韶韶吸了一口气,刚想往小轿车那边走,忽然听见有人叫她。
  “韶韶。”
  她转过头去。
  呵,她知道他是谁。
  韶韶立刻庆幸她身上穿的是一套名贵套装,皆因下午要到局里去维持秩序,不致失礼。
  她用很平淡的语气说:“这么早,区先生。”
  是,那是区永谅,头发全白了,但是梳理得十分整洁,深色西服,显得端庄大方,怎么看都不似已超过六十岁的人。
  他清清喉咙,“你知道我是谁?”
  韶韶忽然讽刺他,“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区永谅呆住了,缓缓低下头。
  她与他家里那两个女儿不一样,区韶韶反应迅速,辞锋尖锐,是个厉害角色,是生活把她训练成这样吧?
  那边,韶韶心想,十多年来,在社会与各色人等周旋,不是挨批挨斗,就是整人斗人,咄!哪里还有省油的灯。
  区永谅在薄雾里看着韶韶。
  像,真像。
  韶韶知道他心里想什么,毫不客气地说:“我一直告诉苏阿姨,其实家母与我并不相像。”
  区永谅忽然想告诉韶韶,小时候,他曾把她抱在怀中。
  但是韶韶看看表,“我赶时间上班。”
  “呵是,我送你一程。”
  那辆深蓝色的房车驶过来。
  韶韶没有拒绝。
  她很自然平静地坐在车厢内。
  此刻,区永谅又觉得韶韶不过是都会中所有能干的年轻女性之一,十分陌生,他不敢冒犯她。
  倒是韶韶问:“区先生做什么生意?”
  “我做塑胶。”
  生意就是生意,韶韶感喟,毋须搞航运建筑,即使只是做塑胶或搪瓷,已能生活得很好。
  母亲一无本钱,二无魄力,跑断了腿,也苦了一生。
  “听说,你是政府里的官?”
  韶韶一怔,“嗤”一声笑出来,“呵是,豆官。”
  “舜娟说你嫁得很好。”
  “我的要求低。”
  “他是好青年。”
  “他的要求也不高。”韶韶微笑。
  区永谅忽然有所顿悟,“那是婚姻的真谛吧。”
  “愚见认为那是任何一种人际关系的真谛。”
  区永谅惊讶,那样有智慧,他知道她只比奇芳与燕和大三两岁,家里那两位真被惯坏了。
  他终于说出心里话:“我一直挂念你们母女。”
  “谢谢区先生。”
  “分手之后——”
  “区先生,我到了。”
  真不巧,刚刚说到要紧关头。
  韶韶故意不让他讲下去,她不想听。
  母亲已经过世,她逝去的童年也不会回头,多讲无益。
  下车时,韶韶说:“区先生下次找我,请先通知我一声,好让我准备。”
  为人长辈,也不见得有随时突击检查的权利,多年来工作上的训练使韶韶认为那是一种不专业不礼貌的表现。
  他们一直认为她即是她母亲,错!
  母亲被感情及直觉操纵一生,她才不会。
  不过,韶韶苦笑,控制了现代女性的是她那份工作。
  回到新闻室,上司召她。
  “区,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韶韶一听,立刻明白了,“屎,你们要调走我。”
  “这是好事呀,证明你不是新闻室的家具杂物。”
  韶韶吸一口气,“去何处?”
  “去区域市政局。”
  “呵,”韶韶冷笑一声,“刺配边疆。”
  “你的视线广阔了——”
  韶韶给他接上去:“上头好升我。”这句话唬尽天下英雄好汉。
  “正是,你是明白人。”
  “我不去。”
  “区,这不是可以讨价还价的事,总要有人去。”
  “今天真不是好日子,坏消息连二接三。”
  洋上司翻着文件,半晌沉吟道:“两局里倒是有个空位,忙是忙一点,主要是侍候那位女勋爵,但是你可以胜任呀,你外形讨好,人又能干。”
  韶韶忽然明白了。
  她嘴角露出一丝笑,但马上把笑意收敛。
  这才是他们要她去的地方,怕她倔强,先拿另一个位子吓一吓她,相比之下,这还算是优差,至少办公地方在市中心。
  可是,让上司知道你比他聪明是行不通的,韶韶在脸上摆出犹疑之情。
  “区,那是一份好差使,不知多少人想去。”
  韶韶仍然维持缄默。
  “好了,算是通知过你了,过两日这一连串调动自会公布。”
  韶韶知道这上下恐怕人人都已知道此事,总算是个体面的位子,算了吧,受人二分四!焉得不低头。
  她说:“你知我是最不计较的。”
  一动不如一静,又得重头适应新环境,新同事的脾性习惯,真是十分劳累。
  出来办事,主要不过是讲究与人相处,这么些年来韶韶已练得面皮老厚,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什么程度的轻与重,她都掌握得十分好,只是,实践起来,还是累得肌肉僵硬。
  这是她第一次生出倦意。
  从前母亲在时,她要照顾她,她不能言倦,好几次,被同事气得简直想动武殴打对方,去到警局在所不计,但一想到母亲、一腔怒火转为悲哀,独自走到街上,找个角落站着流泪,哭完了,才回去,若无其事地坐着继续办公。
  现在已毋须这样做了。
  现在一则心已刚强,二则也闯出点儿名堂,还有,母亲不在,她爱怎样就怎样。
  辞了工专门在家搓麻将也在所不计,虽然韶韶并不懂得打牌。
  她比奇芳要多吃许多苦。
  奇芳再不如意,也不愁生活,奇芳永远不知肩上背着一家开销之苦。
  韶韶那时盼升职是盼得发疯,因为升上去可拿房屋津贴,母亲可以住得舒服点。
  她们母女一直租人家一个小单元住,公寓旧了,也不装修,灯饰家具都似怀旧片中道具,房东动辄劝她们搬走,愿意贴补一笔搬迁费。
  终于升了,韶韶泪盈于睫,立刻打电话给家里,“妈妈,妈妈,我们可以搬家了。”
  这句话至今,己超过八年。
  临到真的搬家之际,又不舍得旧家,什么都带着走,小时候玩过的塑胶洋娃娃,一架古董恩德胡得打字机……她把新家里最好的套房让给母亲,“妈,我老不在家,住床位即可。”
  之后日子较为舒适。
  母亲一张嘴何等密实,从来没谈过她的过去,有,亦是不着边际之事。
  把那样痛苦的往事埋在心底,真会减寿。
  她是母亲生命中唯一的慰藉。
  同事过来问:“调了?”
  “嗯?呵,是,哪里都一样做啦。”
  “可有升?”
  “没有啦,哪有那么快,人才又不是出众。”
  韶韶无法把自己从往事中拉出来。
  在那艰苦岁月里,区永谅的经济情况一直很好,但母亲丝毫没有在他身上得到任何资助,说起来,大概还有人会怪她没把奇芳带在身边吧。
  ——不是一个好母亲。
  韶韶叹口气,到了今天,他们都围拢来看,啧啧称奇,“像,真像,你不知你有多像你母亲。”
  韶韶忽然感觉到无限辛酸。
  她拨电话给邓志能。
  邓志能怪紧张,“你从来不在办公时间找我,什么事?”
  “志能,这世上,我只有你了,你也只得我罢。”
  “每个家庭都一样啦,”邓志能好不诧异,“旁人怎么会理我们的闲事?我们也不会理会人家。”
  “我深觉寂寞。”
  “不怕,找个借口与同事脸红耳赤地大吵一顿好了。”
  也是好办法。
  “我同你相爱已经足够。”
  “大嘴,谢谢你。”
  但是挂线后的区韶韶忧郁如故。
  她同手下的小朋友说:“西门,去查一查,转换姓字需要何种手续。”
  “大姐,”那西门大吃一惊,“转职必须同时转换姓字吗?”
  韶韶笑,“这是本市新例,已经三读通过,你赶快挑一个好听的姓名,像慕容、端木、香……”
  那小朋友只得说:“大姐,我立刻帮你去查。”
  韶韶忽然想跟从母姓。
  她趁午膳时间与奇芳通了次电话。
  奇芳一副隔夜嗓子,一听就知道还没起床。
  哗,睡到日上三竿,真厉害。
  “韶韶,你的声音真叫人愉快。”她有点哽咽。
  “你有心事?”
  “你怎么晓得?”
  “听得出来。”
  “我与燕和大吵了一顿。”
  “姐妹以和为贵。”
  “唏,这是我们家事,外人不会了解,你不知道她这个人,自幼父母亲已把她宠成一种罕见怪物,此人利欲薰心,一直嫌我这个姐姐会影响她顺利嫁入豪门。”
  “怎么会!”韶韶不以为然,“一人作事一人当。”
  “她嫌我名誉欠佳。”
  “你做过些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出来,韶韶,我慢慢告诉你。”
  韶韶说:“下午四时,我开一次小差。”
  “不见不散,死约。”
  见了面,奇芳把原委告诉韶韶。
  “我结过两次婚,她认为我有辱家声,听说,她未来公婆颇有迷信,怕乃妹像乃姐。”
  韶韶“嗤”一声笑出来。
  “你不以为然?”
  “幼稚,”韶韶不知不觉肯定已站在奇芳这一边,“这年头谁没结过一两次婚,燕和毋须急于做顺民讨好布家。”
  “你知道那家人姓布?”
  “不然我还能在新闻局里办公?”
  “布家请客,我全部不出席,我不是太懒,我根本已经很少回家,那日,家母叫我赴宴,我还不愿出现呢,幸亏去了,认识了你这样的好友。”
  韶韶不出声。
  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时候,我们老说,告诉他呀,坦坦白白地和盘托出呀,这有什么好瞒的?可是轮到自己,统统不是那么一回事,韶韶此刻就开不了口。
  半晌,她问:“奇芳,你快乐吗?”
  奇芳抬起头,想了一想,“不,我不快乐,我衣食住行均属上乘,但是我从小不快乐。”
  “为什么?”
  “我一直觉得父母不喜欢我,在我印象中,母亲从来未曾紧紧拥抱过我,我们从来没有互相诉过衷情,可是他们待燕和是截然不同的,相信你看得出来。”
  韶韶吞一口涎沫,“但是你已是成年人了。”
  奇芳微笑,“呀,可是我一直有自卑,一个人如果连父母都不能讨好,还能讨好谁呢?”
  “那是不必要的敏感。”
  “韶韶,为何我们那么投契?”
  “你真想知道?你准备好了没有?”
  那奇芳犹疑了,警惕地把双臂抱胸前。
  韶韶叹口气,“不不,我并非同性恋者,事情更糟,我是你同母异父的姐姐。”
  奇芳张大了嘴,凝住表情,一动不动,她五官长得秀丽,静止的时候,面孔更觉完美。
  韶韶这才发觉,长得像母亲的,其实是奇芳。
  ------------------

5


  过了许久,奇芳举杯喝尽面前的冰水,“我不明白。”
  韶韶进一步黯然解释,“我们的母亲结过两次婚,我姓许,你姓区。”
  “你明明也姓区。”
  “我也是上星期才知道的。”
  “你是我姐姐?”
  韶韶点点头。
  奇芳凝视她,双眼发红,“你为什么到现在才来相认?”
  “我说过我也是刚知道。”
  “谁把这件事一直隐瞒我们?”奇芳声音忽然提高。
  周围的茶客已转过头来张望。
  “他们三个人。”
  “哪三个?”
  “我的母亲以及你的父母。”
  “他们为什么不肯亲口跟我说?”
  “口难开。”
  奇芳忽然掩着脸大笑起来。
  韶韶了解这种情况,情绪受到太大的压力,一个人不是哭就是笑。
  她按住奇芳的手,“我们出去走走。”
  韶韶怕其余的客人不了解。
  奇芳不反对,韶韶握着她的手,拖她出去,站在商场一个橱窗前。
  只听得奇芳喃喃道:“我明白了,许多不能解释的细节,此刻完全水落石出,我到今日才恍然大悟,为何我的待遇与燕和完全不同。”
  韶韶温言劝道:“苏阿姨不是那样的人。”
  奇芳苦涩地说:“她固然没有陷害我,可是,她也不爱我。”
  这时,橱窗内的售货员朝她俩微笑,她推门出来,“两位小姐,请进来参观。”
  韶韶忙说:“改天吧。”
  奇芳抬起头,“到我家来,我们再谈一会儿。”无助一如孩童。
  “当然。”
  奇芳的家布置新颖雅致,窗户外是维多利亚港。
  一看就知道是父亲津贴的。
  韶韶黯然,她可没有靠山,她所有的,不过是自己一双手,不精明行吗,不能干行吗?
  韶韶打开手袋,取出母亲旧照及新照,递给奇芳。
  “我的妈妈?”
  韶韶点点头。
  “长得那么美。”奇芳忽然破涕为笑。
  韶韶想起邓志能首次见到她,尚称赞曰:伯母真是斯文端庄。
  奇芳又说:“原来我像她。”
  韶韶说:“我也觉得如此。”
  她轻轻躺在沙发上,吁一口气,情绪太紧张了,她浑身肌肉酸痛。
  奇芳站起来,“我要同我爸好好谈谈。”
  “坐下,现在不是时候。”
  “我不明白。”
  “他准备好的时候自然会叫我们。”
  “为什么要给他时间?”
  “因为我们是成年人,予人方便,即自己方便。”
  “他是我父亲。”
  “父亲也是人,把他逼入穷巷,也不是好事。”
  奇芳呆半晌,问道:“韶韶你几岁?”
  “比你大一岁。”
  “可是你的智慧胜我百倍。”
  “不敢当。”
  忽然之间,她俩紧紧拥抱在一起,两个人都哭了。
  这个时候,韶韶的无线电话在她手袋里响起来。
  是邓志能找,“你在什么地方?”
  韶韶讲了地址。
  “你的声音嘶哑,看样子你已与奇芳相认,我过三十分钟来接你。”
  奇芳捧出照相簿。
  “这本全是生日照。”
  韶韶连忙打开来看。
  照片这回事,拍的时候顶无聊顶费神,可是日后看起来其味无穷,简直堪称是无价宝。
  自照片中韶韶目睹奇芳一年一年长大,每年都坐在漂亮的生日蛋糕面前穿着新衣服拍照。
  苏阿姨待她也极好。
  奇芳忽然问:“谁陪你长大?”
  韶韶一怔,“妈妈呀。”
  奇芳霍一声站起来,“她一直活在世上?”
  “她去年才过世。”
  奇芳变色,“这些年来,她明知我流落在外,却不加以理会?这算是什么母亲!”
  韶韶气了,“你有什么资格这样批评她?你根本不认识她,你跟着生父生活,怎么好算流落!”
  “你不知道我的童年是怎么过的。”
  韶韶的声音更大,“你又何尝认识我的童年!”
  奇芳瞪着韶韶,韶韶瞪着奇芳。
  两人都有圆滚滚的大眼睛。
  终于,奇芳跌坐在沙发里,“我不相信这是真的,可是我心知肚明,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我的生命如一张拼图,一千块碎片中就是少了这一块,你一说,我就知道这是真的,我曾多次怀疑母亲对我的冷淡必有原因。”
  韶韶按着奇芳的肩膀。
  奇芳把她的手抓得紧紧。
  韶韶说:“告诉我有关你的婚姻。”
  谁敢这样问一个朋友,三十年深交都不管用。
  血浓于水,姐妹就是姐妹,刚相认,她不介意问,她也不介意答。
  “很长的故事。”
  “没有什么故事不能以三句话讲完。”
  奇芳苦笑,“纯是误会。”
  “更精湛了,一句话,四个字。”
  “韶韶,”奇芳骇笑,“你一贯口气是这样尖锐讽刺吗?”
  “失礼,这是我少年功力所聚。”
  “这倒好,你可以帮我对付燕和。”
  “对不起,我不会做任何人的打手。”
  “咄。”
  “况且,对妹妹,应当忍让。”
  奇芳指着韶韶大笑起来,“好,好,看你的涵养工夫了,很快你会知道滋味。”
  这时韶韶的无线电话又响,原来邓志能已在楼下,问可不可以上来。
  奇芳说:“有请姐夫。”
  韶韶看着她,“苏阿姨与燕和同他在一起。”
  奇芳一怔,冷笑,“你说怪不怪,她们倒要靠姐夫做挡箭牌。”
  韶韶说:“苏阿姨不过是打手,身不由己,也十分为难,不用同她过不去。”
  “呵,那谁是主脑?”
  “令尊。”
  奇芳摆摆手,“当然,请她们也上来。”
  韶韶代妹妹把大门打开欢迎客人。
  苏阿姨神情黯然,一直无言。
  较年轻的燕和却悲愤地抱怨!“妈,布家知道了会怎么想,我已经猜到布太太会这样说,她会瞄我一眼,似笑非笑道:‘唷,燕和,你们家倒是代代盛行结两次婚’,妈,怎么办?”
  众人都没有理会她,但是韶韶忽然怒火冲天,“嘭”一声拍在桌子上,所有的杯碟都几乎跳一跳,她厉声喝道:“怎么办!你搂着布志坚一家去跳海不就行了。”
  燕和也疾声问:“你是谁,你教训我?”
  “你侮辱我,我就能教训你。”
  手比声音还快,燕和已经吃了一记耳光。
  在场所有人包括邓志能在内,都没想到韶韶会出手打人,事实上连韶韶本人都吓得一时缩不回手。
  邓志能连忙去拦在妻子与众小姨子当中。
  燕和顿时哭叫起来,百忙中她母亲护着她匆匆离去。
  邓志能这时才骂:“韶韶,这是干吗,六国大封相?”
  韶韶颓然坐下,“说,说你错爱了我,我不怪你。”
  谁知隔了一会儿,邓志能居然悄悄说:“那区燕和也着实太嚣张了一点儿。”
  奇芳见姐夫护短护到这种地步,不由得笑出声来,转念间,又想到一个人要爱另一个人到很强烈地步,才会有这样的言行,不禁大为感动。
  “韶韶,上帝毕竟是公平的,失去了父亲,还你一个邓志能。”
  这时小邓说:“燕和若去报警,你就吃不消兜着走。”
  韶韶狰狞地笑,“她才不会,她怕得要死。”
  奇芳说:“对,她怕布家知道。”
  邓志能说:“韶韶你也太奸诈了。”
  奇芳佩服得五体投地,“韶韶,你真是武诸葛。”
  韶韶啼笑皆非。
  小邓又说:“我看你得上门去道歉。”
  韶韶同意,“是。”
  奇芳又讶异得合不拢嘴,“什么,一下子又低声下气?”
  韶韶看着奇芳,“所以你这人失败,你怎么不会转弯,你没听过能屈能伸?”
  “韶韶,原来你这人如此虚伪。”
  “好说,不然怎么出来混生活。”
  奇芳顿悟,“怪不得,怪不得我不讨人喜欢。”
  “慢慢学,我来教你。”
  韶韶转过头去,“她们母女来干什么?”
  “区先生想见你,韶韶。”
  “他已经见过我。”韶韶不感兴趣。
  “他可以提供你父家的线索。”
  韶韶抬起眼,“那是什么?”
  “你还有亲人在内地。”
  韶韶一震。
  “苏阿姨特地来请你,没想到会闹得那么不愉快。”
  “几时?”
  奇芳问:“你真打算去,你不怕见到燕和?”
  “怕?”韶韶冷笑一声,“我怕的事极多,这一宗却不包括在内,我怕交不起房租,我怕久不升职,我怕病魔折磨,几时轮得到怕这种人。”
  奇芳看着她,半晌说:“韶韶,我明白了,你的童年与少年,比我更不好过。”
  “不好过也已经过去,我反而磨练得比你们强壮百倍,真是不幸中大幸。”
  小邓在一旁劝道:“训导完毕没有?一天也够了,怕只怕奇芳消化不了。”
  韶韶发怔,“对不起,我一时兴奋过度,没控制自己。”
  韶韶向奇芳告辞,答应第二天再见。
  奇芳忽然沉着了,她说:“我也得为自己打算。”
  在路上,邓志能问:“她那样说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不过,她父亲一定可以满足她。”
  睡至深夜,韶韶忽然把丈夫推醒。
  小邓迷迷糊糊,“嘎,嘎,什么事?”
  “母亲生前为何一直未有提及我身世?”
  小邓醒了,揉揉眼,斟杯水喝,才答:“她不想你背上一代的包袱。”
  “我开始觉得那不止是一个包袱,那是一个十字架。”
  “嗯,里边大有文章。”
  “大嘴,看样子你我要主演一出折子戏。”
  小邓颔首。
  那戏目叫“万里寻亲”。
  小邓陪着韶韶去区家。
  韶韶未有充分心理准备,她料到区氏环境不错,却猜不到他如此富裕。
  在本市能够住独立洋房,家产就相当可观了。
  可是母亲不愿意与他一起生活,即使已经生下奇芳,仍然坚持分手,何故?
  这样决绝,却不让韶韶恢复本姓,又是何故?
  苏阿姨先迎出来。
  她总是先身士卒,且永远得不到功绩勋章。
  邓志能一个箭步上前,“苏女士,你会原谅韶韶这个粗鲁失礼的人吗?”
  他递上一盆小小的铃兰,香气扑鼻。
  苏女士叹口气,“我低估了你们这些年轻人。”
  韶韶本欲怙恶不俊地加一句,我早说过我不像我妈,后来一想,已经打了人,还待恁地,不如噤声。
  为什么打人?
  韶韶想了一夜,也已有合理解释,她是为奇芳出气,无论如何,奇芳是她的妹妹。
  韶韶说:“我愿意向燕和道歉。”
  “道歉?”身后传来一阵尖声,“凡事说声对不起就算数?撵出去,把这人撵出去,听到没有?这是我的家,打三教九流,叫警察赶他们走!”
  韶韶知道区燕和不会放过她,站起来拉开门就欲离开区家。
  这时,她们听到一声咳嗽,大家都静下来。
  区永谅出现了。
  他对燕和说:“你不是约好朋友要出去吗?”
  “这女人不走,我也不走。”
  可是她父亲生气了,“我叫你走,你就走。”
  “这是我的家!”
  区永谅当众斥责女儿:“错,我还在这里,这是我的家!”
  此言一出,大家都吃了一惊,苏女士立刻变色,她顿时下不了台,过半晌,才苦涩地对燕和说:“去,去同朋友看场戏。”
  燕和还不识相,偏偏还要说:“妈妈,你一直懦弱无能,你连奇芳都怕,现在又怕这一对陌生人,你总是让人骑在你脖子上!”
  燕和说罢,愤怒地拉开大门出去,“嘭”一声关上。
  燕和这番话道尽苏舜娟无限辛酸。
  韶韶难过了,她听了奇芳片面之词,以为妹妹受尽委屈,看样子,这间屋子里的女子全不快乐,没有谁是胜利者,邓志能猜得完全正确。
  韶韶看丈夫一眼,只见小邓扬起一角眉毛,似在说:怎么样,我怎么样告诉你?一副事后孔明模样。
  这时,区永谅问韶韶:“你打我女儿?”
  韶韶只得答:“是。”
  “怎么可以动手打人!”
  “是,我不对。”
  韶韶注意到,要到这个时候,苏阿姨的脸才松下来。
  “这是谁教你的?”区永谅责备她。
  “弱肉强食的社会。”
  “这么怎么说话!”区永谅并不欣赏,“每一个答案都强词夺理。”
  韶韶跳起来,“去你的,你凭什么教训我?”
  她的苏阿姨见势头不对,又来做和事佬,“好了好了,天都快亮了,有什么要紧的话说好了。”
  区永谅这才吸口气,“韶韶,也许你不记得,你曾叫我爸爸。”
  “您说得对,”韶韶飞快答,“我完全不记得。”
  区永谅拿她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过半晌他说:“听说,你很能干。”
  “好说,不过养得活自己。”语气倔强。
  区永谅叹口气,“你已与奇芳相认?”
  “是,我可否代她提出一个要求?”
  “请说。”
  “请区先生善待她。”
  “我一直很爱她。”
  “她自幼失母,请爱她更多。”
  “你呢,韶韶,你呢?”
  “我?我会照顾自己,相信你己看出这点。”
  区永谅叹息一声。
  韶韶忍不住问:“区先生你为何叹息频频?阁下寓所似皇宫,玄关大过我家客厅,尚有什么不足之处?”
  区永谅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忽然疲倦了,用手擦一擦脸,掏出一只信封,郑重地放在桌子上,“这是你祖母的住址。”
  他缓缓转身走开,自背影看去,也就像个老年人。
  扰攘那么久,韶韶也累了,她喃喃说:“信封里有我身世之谜?”
  一抬头,发觉苏阿姨也已经离开,偌大客堂间只剩下她同邓志能。
  “咄,这样无礼的主人。”
  小邓赠她一句:“刚好对付无礼的客人。”
  说得真好。
  “韶韶,走吧。”
  韶韶自觉不知多幸运,她可以一走了之,奇芳不能,燕和不能,苏阿姨更不能。
  在车上,小邓问:“苏女士为何怕区永谅?”
  “她爱他,他不爱她。”
  小邓看韶韶:“你为什么不怕我?”
  “笑话,我干吗要怕你?”
  “你不是老说你爱我?”
  “别忘记你也爱我。”
  “呵,这就扯平了。”
  “当然,夫妻地位不平等,有什么意思?”
  韶韶打开那只信封,双手微微颤抖,只是一张便条,上书“上海茂名北路一百号三弄许旭英”。
  “什么叫三弄?”
  “第三条弄堂,即LANE。”
  “多谢指教。”
  “谁是许旭英?”
  “许旭豪的哥哥,或是姐姐,即是你的叔伯,或是姑姑。”
  “大嘴,陪我走一趟。”
  “这次我帮不了你,我没有假。”
  “我可以等到你放假为止。”
  “小姐,你祖母什么年纪?还能再等?”
  “那,我叫奇芳陪我。”
  这同奇芳有什么关系?奇芳姓区不姓许。”
  韶韶沉默。
  “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打败天下无敌手吗?”他揶揄她。
  韶韶红了眼,“邓志能,你当心我同你没完没了。”
  她哭了。
  小邓看妻子一眼,如果他是她,他也会哭一场来发泄情绪。
  趁着调动之前,韶韶告了两天假,连周未共四天,准备单枪匹马万里寻亲。
  到了飞机场,却意外地发现了苏阿姨。
  “你来送我?”
  “我来陪你去上海。”
  “是邓志能请你这么做?”
  “你把那小子的法力看得太大了。”
  “那是为什么?”
  苏阿姨沉默一会儿,“我也想寻找答案。”
  “那好,”韶韶吁出一口气,“我们一起去。”
  苏舜娟默默与韶韶同行到候机室。
  半晌,韶韶问:“什么答案?”
  “我终身失败的答案。”
  韶韶不以为然,“苏阿姨,你是尽责的妻子、母亲、朋友,没有人可以做得比你更好,你的角色不容易演,我想你对自己的要求是太高了。”
  苏舜娟看着韶韶,“你把我说得太好。”
  “你太迁就家人,家人难免娇纵。”
  苏舜娟难得听到这样的体贴的话,不禁泪盈于睫。
  韶韶笑,“我们这一代比较想得开,看重自己,不过长年累月挺胸凸肚,也很累就是了。”
  苏阿姨忍不住笑出来。
  在飞机上,她告诉韶韶,“那时候,时势已经变了,有钱人把金条装在木箱里扛着南下,我们三个人,区永谅、姚香如与我乘轮船跑出来,永谅与我一向穷,只有香如,她带着一点私蓄。”
  韶韶不出声。
  “我们在北角租了间公寓,我还记得,那条街叫清风街,我们住楼下,窗户就对着街道,时有小贩经过。”
  韶韶给她接下去:“客厅中有一台无线电,叫丽的呼声,天天听国语广播新闻。”
  “妈妈同你说的?”
  韶韶点点头,“还有福尔摩斯探案广播剧。”
  “那时,你母亲已经怀着你,可是我们一直没有许旭豪的消息。”
  一年后,韶韶想,我出生了。
  “永谅在那个时候,决定同香如结婚。”
  韶韶说:“苏阿姨,你应当争取。”
  苏舜娟答:“我同永谅说,香如并不爱你,可是他疯犬似痛斥我,并怪责我妒忌。”
  “你听他的,妒忌是人的天性,有什么不对。”
  “那个时候,人的七情六欲越隐藏越见高贵。”
  真虚伪。
  “我搬了出来,找到一份小学教师的工作,自给自足,满以为不过是暂来歇足,没想到,一住三十多年。”
  她低下头。
  “我去看过你,小小的一团,可是有极之乌亮的眼睛,很会笑,香如一直流泪,但是看得出永谅把她照顾得很好,我记得香如说,她已无所求。”
  韶韶忽然转过头,掩着嘴打个呵欠。
  真无聊,她自责,对父母的往事细节一点兴趣也无。
  “然后,奇芳也出生了,永谅那时在一间塑胶厂做事,已十分得心应手,我的心渐渐平了,安分守己教好功课,预备那样过我的余生。”
  韶韶微笑,“胡说,那时你才二十多岁。”
  苏舜娟讲下去:“可是,在一个炎夏的傍晚,区永谅忽然来找我。”
  苏舜娟记得很清楚,她正在房内改卷子,房东太太同她说:“苏小姐,有人找你。”声音中透露着很大的惊讶。
  ------------------

6


  她出去一看,只见区永谅坐在客厅,脸色灰败,强自镇定,还有,这还不止,他臂弯抱着一包东西,苏舜娟一看,愣住了,那是一个婴儿,是出生没多久的小奇芳。
  她急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区永谅的声音呆木:“我与香如已经分手,小女儿归我抚养,舜娟,请你帮个忙,我不会带孩子。”
  苏舜娟马上把这个烫山芋接了下来。
  她把孩子交给房东太太暂时照顾,立刻跟着区永谅去找姚香如,希望他俩有机会和解。
  可是到了清风街,发觉大门虚掩,一推开门,却见人去楼空。
  姚香如与一岁多些的韶韶一去不返。
  韶韶说:“我们搬到恩平道,一直住在那里,直到我在政府拿到房屋津贴。”
  “谁照顾你?”
  “大部分时间在托儿所,母亲要上班。”
  “那里怎么样?”
  “不记得了。”韶韶微笑,记性那么好有什么用。
  “你是个勇敢的女孩子。”
  “我并无特别自怜是真的。”
  苏舜娟说:“我一直不知他们为何决裂。”
  他们不是不能相处的。
  看得出姚香如下了决心同区永谅过日子,不然,也不会急急生第二个孩子。
  可见发生了极大的变故。
  到底是什么事?
  韶韶奇道:“你为什么不问区先生?你们已是三十年的夫妻。”
  “他要说他早就说了。”
  韶韶摇摇头,没想到上一代那么爱玩猜谜游戏,长久做夫妻,长久不知对方心事。
  “我同小邓,好话坏话都说遍。”
  苏舜娟含笑,“即使是伤害对方的话?”
  “我们并无利害冲突,他干吗要伤害我?”
  苏舜娟叹口气,“看样子你们把每一个细节都搞通了。”
  “也是迫于无奈。”
  “时代不一样,人心亦不一样。”
  过一会儿,韶韶觉得困,眯上眼睛,竟然睡着了。
  苏舜蜗看见这种情形,一怔,不由得摇摇头,韶韶也不小了,竟一点儿心事也无,说睡就睡,她们像她那个年纪,女儿都十多岁,真正满怀心事。
  苏舜娟回想到最后一次去探访姚香如。
  孩子尚未满月,香如躺床上,一岁多的韶韶把头靠在妈妈的床角,手指含在嘴里,听大人说话。
  苏舜娟说:“永谅对你很好。”
  “对韶韶如同己出,算是难得的了。”
  “韶韶也姓区。”
  姚香如一直微笑,眼睛却看着别处,没接触苏舜娟的目光。
  “你们会很幸福的。”
  可是姚香如忽然问苏舜娟:“你还记得旭豪吗?”
  “怎么会不记得!”
  “旭豪他大概是不会回来了吧?”
  苏舜娟一听,没忍住眼泪,直滚下脸颊。
  可是姚香如一直看着远处,仍然微笑,最后她说:“我也觉得他是不会回来了。”
  苏舜娟没想到不出一个月,姚香如便与区永谅分手,且连初生婴儿也留下,走得无影无踪。
  苏舜娟把握了这次机会,终于得偿所愿。
  她才是区永谅的合法妻子。
  这些年来,她问过自己十万八千次,你快乐吗?
  她也回答过十万八千次,我不会比独身更不快乐。
  区永谅不久离开了塑胶厂,自立门户,设计新品种塑胶模子,生意非常成功。
  他们始终没有姚香如的消息。
  苏舜娟有种感觉,区永谅并没有刻意去找她,这对于苏舜娟来讲,简直求之不得,她干吗要去找她?她永生永世不再出现更好。
  可是时间过去,苏舜娟地位稳固了,孩子们长大成年,她开始怀念姚香如,并且稍觉内疚。
  直至一日,苏舜娟看到报上的讣闻。
  她把报纸轻轻递到区永谅面前,悄悄说:“要不要同奇芳说一声?”
  区永谅一怔,接着双手籁籁地抖起来,别转了头,半晌才道:“说什么?你才是奇芳的母亲。”
  奇芳的确由她一手带大,故意让奇芳长到五岁,完全脱离婴儿阶段,才生下燕和。
  但是当苏舜娟抬起头来,吓了一跳,只见区永谅满脸泪水,她失措地指着他:“你哭了!”
  “我几时哭过?”他匆匆走入书房,锁上门。
  苏舜娟到这个时候,才发觉区永谅根本没有爱过第二个人。
  区永谅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整天不出来。
  书房有一扇通向花园的长窗,可是落着帘子,看不清里边的情况。
  第二天早上,苏舜娟急了,把奇芳唤来,“你用锁匙开门进去看看。”
  燕和说:“我来好了。”
  “不,”她母亲说,“奇芳去。”
  这里边有很大的分别。
  奇芳急急开启窗门,看到父亲躺在长沙发上,面容憔悴,见有人,撑起上身,用手挡着阳光,沙哑地惊呼一声。
  他说的是:“你来看我了,你原谅我了。”接着,呜咽起来。
  奇芳吃了一惊,趋向前去,“爸爸,是我。”
  区先生在这个时候又恢复镇静,他清清喉咙,“我一定是喝多了,竟在书房睡了这么长一觉。”
  但是他的妻子已经听到那两句话了。
  原谅,原谅什么,那件事,就是姚香如离开他的原因?
  区先生的眼睛过了三天才消肿。
  然后,区家在报上又读到韶韶的结婚启事。
  是苏舜娟先沉不住气。
  “我想见一见韶韶。”
  谁知区永谅说:“我己打听过,韶韶在新闻局做事,很出风头,看情形早已在社会上立脚。”
  苏舜娟不语,环境造人,信焉。
  奇芳与燕和一事无成。
  “听说她辞锋与作风都很厉害,你要小心。”
  “她会不会记得我们?”
  “你说呢?”
  “一般孩子都不记得四岁的事。”
  “是吗,那为什么奇芳小时老是问,那个漂亮的长头发的抱着她亲吻的阿姨是谁,并且,她为何不再来玩。”
  苏舜娟噤声。
  这是她心头的一根刺。
  她不能解释为何一个幼婴能够如此贴切地形容出母亲的相貌,也许,血肉相连,婴儿有特殊感应。
  她终于见到了韶韶。
  韶韶没有令她失望。
  她有独立的性格,精明、聪敏,完全知道她自己在做什么,目光准,料事如神,活脱脱的一个能干时代女性。
  相形之下,奇芳与燕和都窝囊不堪。
  一个靠父亲生活,从未上过一日班,另一个觉得父家尚不够派头,还要进一步上去高攀夫家,总是等别人来完成她个人的愿望。
  如此幼稚,失望难免。
  苏舜娟看看身边正在打盹的韶韶,她多希望燕和像这个姐姐。
  飞机到了上海,韶韶自然睁开双眼。
  “睡醒了?”
  韶韶点点头,可是无梦。
  下了飞机,韶韶发挥了她的能力,她把阿姨的手提行李背在肩上,一手挽着阿姨手臂,一马当先,操着流利普通话,陪着漂亮的笑脸,过五关斩六将,顺顺利利出了飞机场。
  接着同计程车司机讲价钱,付美金,头头是道,双臂孔武有力,眼观四方,先扶阿姨上车,再看管行李,手挥目送,到达酒店,找到房间。
  苏舜娟有见及此,不禁暗暗说,香如,有女若此,你应当瞑目矣。
  “阿姨,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去找点资料。”
  “何用休息,我们这就找到茂名北路去。”
  韶韶搓着双手。
  “你犹疑了?”
  “我有点害怕。”
  “老太太是你的祖母,何用紧张。”
  韶韶忽然说:“她也是一部近代史。”
  苏阿姨一怔,慢慢回味韶韶那句话,苦笑起来。
  “你想想,她什么没见过,辛亥革命、军阀内战、打日本鬼、国共之争、还有,三反五反、大鸣大放、文化大革命。”
  苏阿姨不出声。
  韶韶用手揉着双眼。
  苏舜娟没料到一个在殖民地受教育,青年时期就被殖民政府吸收的官员会说出这番话来,倒是意外。
  “再说,我又没有带电冰箱电视机给他们。”
  “那些,区永谅早就替他们办妥了。”
  “呵,你替我多谢区先生。”
  “应该的。”
  “明早,明早我们才去。”
  结果,两个人都没熬得住,在黄昏时分,就找到车子,前往茂名北路。
  整个故都浸在一层金色的薄雾里,看仔细了,其实是灰尘,新的建设夹杂在旧屋旧路中,宛如破衣上的补丁,极其不自然。
  然而韶韶不是观光来的,她来寻找母亲的历史。
  敲门,门开了。
  “我们找许旭英女士。”
  “她出去了。”
  “你是哪一位?”
  “我是许老太的看护,我姓张。”
  “我是许老太的孙女,我祖母在吗?我来看她。”
  对方吃了一惊,门缓缓打开。
  那是一幢维修过的旧公寓。
  在那层无处不在的灰尘中,韶韶看到一个老人背着大门坐在阳台一张藤椅子上。
  这是她祖母。
  她生命之源。
  韶韶清清喉咙,欲走近她。
  可是那幕张妈忽然说:“老太太已经不认得人。”
  韶韶停住了脚。
  张妈进一步解释:“她神智不大清楚。”
  韶韶猛地退后一步。
  “我来的时候,老人已经是这样。”
  韶韶失去控制,眼泪汩汩而下。
  这是她自母亲去世后遭遇的最大打击,身世之谜一层层揭开,终于找到父系嫡亲,祖母却不能相认。
  韶韶激动地趋向前去,“祖母,我是许韶韶,我回来看你了。”
  那老人轻轻转过头来,看着韶韶,一脸茫然。
  “祖母,我是你的孙儿。”
  那老人白发萧萧,每一寸皮肤都打着无数皱摺,一身上下总算干净,她看着韶韶,良久,似想辨认韶韶身份,但是她没成功,她不知这女子是什么人。
  韶韶握住祖母的手,用另一只手背去擦眼泪,像个小孩子。
  那老人忽然问:“你回来了?”
  韶韶猛点头,“是,我回来了。”
  老人随即紧紧抓住韶韶的手,“你回来了,那,我家的旭豪呢,旭豪又什么时候回来?”
  韶韶一震,她明白了,老人自儿子失踪后就神智模糊,祖母受了极大的刺激,精神失常。
  韶韶鼓起勇气,坦白告诉祖母:“我父亲早已不在人世。”
  老人怔怔地看着韶韶,“不在了,不会回来了。”
  “是,”韶韶说,“祖母,我是他的女儿,现在我在这里。”
  老人喃喃道:“是的,旭豪不回来了,我们没有钱,要付钱哪,要付钱才能一枪打死,否则要受折磨,慢慢流血,扛回家还没咽气,你说,我们哪来的钱?”
  韶韶本来已经伤透了心,一听这番话,整个人如堕冰窖,她“霍”一声站起来,退后一步,背脊冷不防撞到一张椅子,椅子打翻在地,哗啦一声。
  是苏舜娟扶住了她。
  韶韶的身子不住地抖。
  韶韶以不置信的口吻问:“你说什么,祖母,你说什么?”她如堕入恶梦迷宫。
  老人别转了脸,继续看向弄堂。
  一个小孩追逐另一个小孩,哗啦哗啦地叫过去。
  韶韶缩到角落,不住抚摸手臂,原来她皮肤上统统起了鸡皮疙瘩。
  正在这个时候,听见有人问:“你们是什么人?”
  韶韶呆呆地转过头去,只见一个年龄与苏阿姨相仿的女子站在门口。
  张妈连忙上前与她细语。
  那女子脸色稍霁,充满讶异,“你说你是谁?”
  韶韶问:“你又是谁?”
  “我是许旭英,许旭豪的妹妹。”
  “那你是我姑姑,我是许旭豪的女儿韶韶。”
  “旭豪有个女儿?”许旭英说着就哭了。
  苏舜娟目睹这一幕,脸色灰败,用手帕捂着眼睛流泪。
  “我还带来了父亲的同学苏女士。”
  “你母亲是谁?”
  “家母叫姚香如。”
  “她人呢?”
  “她在年头已经去世。”
  许旭英看着侄女儿,“你像足了你父亲,我不用看任何证明文件,我相信你。”
  韶韶此际已不知自己像谁,拥抱着陌生的姑姑,号啕大哭。
  老人听见哭声,抬起头来,“莫哭莫哭,为什么哭?你父亲就要回来了,旭豪,你是男孩子,将来要照顾妈妈同妹妹,怎么老哭?”
  韶韶一听,只觉人生的磨难无穷无尽,她不知道是否支撑得住。
  她抓紧了姑姑的手,泪如雨下,整个背脊被汗湿透,心中奇苦,忽然想到很小很小的时候,被老师冤枉默书作弊罚留堂,既委屈又害怕,看着天色已黑不能回家的情况,正与此刻相同。
  这时,幸亏苏阿姨过来说:“韶韶,你且去洗把脸,别激动。”
  韶韶一想,这是事实,切莫刺激祖母与姑姑才好。
  她慢慢把情绪压抑下去。
  姑姑给她一杯白菊花茶。
  张妈说:“我要喂老人家吃饭了。”
  韶韶连忙站起,“让我来。”
  张妈说:“我熟手,她会多吃点。”
  苏舜娟此际作主说:“韶韶,我们先回去再说,让姑姑吃饭。”
  韶韶把酒店房间与电话号码留下告辞。
  苏阿姨一直轻轻抚摸她的手以示安慰。
  韶韶摸着自己濡湿的额角忽然大笑起来,“难怪母亲对我的身世一字不提,她做得对,的确知来无益。”
  苏阿姨不作声。
  韶韶过一会儿又说:“原来她一个人统统承担了去,好苦的母亲。”
  那夜,韶韶彻夜不能成眠,坐在床角,默默流泪,一闭上眼睛,就似看见一个满身血污的年轻人被扛到家门,身体穿孔,汩汩流着黑色的血,他母亲一见之下,神智就从此昏迷。
  韶韶握紧拳头,直至指节发白,那年轻人,正是她的父亲。
  她听到得得得的声音,半晌,才知道那是她牙齿叩牙齿发出来的异声。
  正彷徨间,忽然听见有人敲门,她跳起来,沙哑着声音问:“谁?”
  “韶韶,我是志能。”
  邓志能,怎么会是邓志能?
  韶韶连忙去打开门,看到丈夫,如见到救星,籁籁落泪,“大嘴,大嘴,你来了。”
  邓志能连忙抱住她,“韶韶,你怎么脸如金纸?”
  “大嘴,说来话长,你是怎么来的?”
  “我独坐家中,心血来潮,心惊肉跳,故赶了来。”
  “谢谢你,大嘴,我需要你,此刻我真的需要你。”
  “那我老实同你说吧,是苏女士打电话把我召来。”
  “又是她,苏阿姨真是个好人。”
  “她在电话中已与我说过大概,你不必重复了。”
  他坐在床沿,打个呵欠,宽衣解带。
  “大嘴,你睡得着?”
  “尽是妇孺老弱,单靠我,我能倒下来吗?非得休养生息不可。”
  这一句话提醒了韶韶,她浑身血脉流通了,渐渐暖和,恢复镇定。
  说得对,她若先倒下来,还能照顾祖母与姑姑吗?
  韶韶连忙去淋浴洗头。
  想到母亲苦命,又哭了一会儿。
  披着浴衣出来之时,看见邓志能正在沉思。
  “想什么?”
  “我在想,这些年来,不知由谁照顾许家母女的生活。”
  这倒是真的,还能请看护照应老人,可见必有外快支持。
  “听苏阿姨说好像是区永谅。”
  “必定是他,可是,他为何那么好心?”
  “他们是要好同学。”
  “是,也只能那样想。”
  “大嘴,你想到了什么?”
  邓志能不出声。
  “睡吧。”
  韶韶和衣躺在他身边,“大嘴,幸亏嫁了你。”
  真奇怪,不论世人遭遇如何,太阳还是升起来了。
  韶韶躺在床上,忽然想起前些时候看过的新闻片,南斯拉夫内战,遍地哀鸿,志愿机构设法弄来一辆旅游车,接载一群孤儿往德国边境,可是还是遇到狙击手,车上挡风玻璃全碎,大人用身子覆盖在儿童身上保护他们。
  可是四十多名孤儿中还是有两名中弹死亡。
  尸体放在医院手术室里,镜头推向前,用白纸半覆盖着,小小的手小小的脚,面孔平和。
  韶韶记得她忽然之间泪如泉涌,啊,已经去了上帝的国度了,统统变成长翅膀的小天使,永远不必吃苦了。
  在世上那样苦,去到天国也是好的。
  在这一刹那,韶韶忽然觉得人生在世,其实并无太大意义。
  韶韶默默流泪。
  邓志能拍拍她的背脊。
  韶韶责怪丈夫:“都是你不好,我根本不想知道身世,是你叫我寻根问底,以后,我永远不能安眠。”
  邓志能叹口气,“有时我觉得殖民政府的愚化教育再正确不过。”
  真的,知道那么多干什么,一切在辛亥革命终止,加个句号,束之高阁。
  邓志能又说:“知道太多,反而无益。”
  天亮了。
  苏阿姨过来敲门。
  很明显,她也没睡好。
  一坐下她就喃喃自语:“当年我们也知道凶多吉少,故此带着香如头也不回地走到南方。”
  韶韶追着问:“家父可知道我的存在?”
  “不,我不认为他知道。”
  韶韶颓然,无比凄凉。
  “不知道岂非更好,否则挂着你,多一桩心事。”苏舜娟深深叹息。
  韶韶呆呆看着窗外灰色的天空。
  这时候,有人敲门。
  韶韶起来开门,门外站着她昨日才相认的姑姑许旭英。
  “你怎么来了?”韶韶连忙上前握住她的双手。
  “趁你们未出去,我来托你办一件事。”
  “请说。”
  许旭英看了看房中另外两位客人。
  韶韶说:“都是自己人。”
  许旭英仍然不语。
  这时,邓志能机智地说:“苏阿姨,来,我们到楼下去喝杯咖啡。”
  两人走出房间,关上门,过了一会儿,许旭英才开口:“韶韶,我育有一子。”
  “呵是。”那是她嫡亲姑表兄弟。
  需要些什么呢,韶韶想。
  “他在文革中吃了一点儿苦。”
  韶韶不得不温言安慰,“那是过去的事。”
  “成家之后,给家里添了一个孙儿,今年二十一岁。”
  “那多好,可是需要学费留学?”
  许旭英不语。
  韶韶以为她不好意思开口,真是难得,韶韶听同事说过,有些亲眷开起口来,悍强之态,宛如讨债。
  隔了很久,她才说:“那孩子,已经在外国了。”
  “那多好。”
  “他叫郑健。”
  “我马上与他联络,请把地址给我。”
  “这是郑健的照片。”
  是一个英俊的年轻人,嘴角有点倔强。
  “我听他的同学说,有人在旧金山见过他。”
  韶韶点点头。
  “我希望他还在世。”
  韶韶不语。
  “可是,一点儿音讯都没有,他为什么不给我写信?”
  韶韶不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假如找得到他,同他说,他父母很挂念他。”
  “我知道。”
  “真奇怪,他们都是这样,半夜出去了,一直没再回来。”许旭英轻轻抱怨。
  “我会设法找他。”
  “韶韶,你父亲出事,是有人告密。”
  韶韶蓦然抬起头来。
  “据说,是对他行动了如指掌的一个亲密同学。”
  韶韶耳畔“嗡”的一声。
  “姑姑,我父亲被送回家中那夜,你在不在?”
  “我在夫家。”
  “只有我祖母目睹真相?”
  许旭英点点头。
  “可怜的祖母。”韶韶喃喃自语。
  “韶韶,我要走了。”
  “慢着,我们几时再聚一聚?”
  许旭英忽然笑了,用手轻轻抚摸韶韶鬓角,“我己无心情吃吃喝喝,烦你同区大太说一声,区先生这些年来对照顾我们,我们十分感激。”
  韶韶不动声色,“他一直寄钱过来?”
  “是呀,自五三年迄今。”
  “你们,不觉得突兀?”
  “一直就靠这笔不大不小的外汇生活,没有工夫去想别的,每个月收到汇款,才能松口气。”
  “以后由我寄。”
  “那就更好。”
  “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记得郑健。”
  “我一定尽力。”
  许旭英走了以后,韶韶开始收拾行李。
  邓志能看见问,“你到哪里去?”
  “回家。”
  “不同你祖母多聚几次?”
  “下次吧,这回大家都没心情。”
  邓志能端详韶韶的面色,不觉有异,更不放心。
  他想一想:“回家也好。”
  韶韶忽然问:“母亲怎可把那许多往事埋在心中,只字不提?”
  “伟大。”
  “也难怪她不让我姓许。”
  “是,姓许的家属命运甚为悲惨。”
  “可是,我明明不姓区,何必沾光。”
  “回去后,我帮你搞手续,你跟母亲姓姚吧。”
  “听说我的外祖父与舅舅尚在美国。”
  “不必联络他们了,他们要找你,那还不容易?”
  韶韶微笑,笑意是迷茫同遥远的,她轻轻说:“我一直以为家母只不过是个颇能吃苦的女子,谁知背后有那么可怕的故事。”
  “那个年纪的中国人,讲起故事来,保证你毛骨悚然。”
  他们回到了家。
  韶韶第一件事便是四处联络找郑健。
  “华叔,你要帮我找这个年轻人,他离家很久了。”
  “区小姐,请先坐下来。”
  韶韶递过郑健的照片,姓名,学校及单位等资料。
  华主管端详一番,放下照片,“怎么到现在才来找?”
  韶韶说:“因为到今日才找到出头的人。”
  “我会替你寻找他。”
  “他是我的侄子。”
  “区小姐,无论是谁,对我们来讲都一样重要。”
  “谢谢你华叔。”
  那中年人把韶韶送到门口,客气地握手道别。
  她往新岗位报到,自有接待她的旧同事。
  坐在写字台面前,韶韶恍如隔世,她似做了时光隧道的旅客,穿梭往返,终于回到自己的年代来。
  同事一见她,吃了一惊,“韶,你怎么一夜之间瘦那么多?”
  韶韶摸摸面孔,“我,瘦?”
  “你似大病过一场,到底什么事,婚姻不愉快,还是工作上有困难?说出来,别叫大家担心。”
  韶韶低下头。
  “凡事别放在心里,能诉苦就诉苦。”
  “我想念家母想得很厉害。”
  “大家都知道你们母女感情非常好,但是——”
  韶韶给好心的同事接上去:“生老病死在所难免,宜节哀顺变,好好生活下去是正经事。”
  同事嘻嘻笑,“你都明白。”
  随即把文件统统放在她跟前,“这是你的功课,下午三时招待记者,有许多人有许多话要说。”
  韶韶笑了。
  幸亏有这么些工夫要限时限刻赶出来,不然真不知道活着干什么。
  ------------------

7


  临下班时接到一通电话,“我是《光明日报》见习记者李惠珍。”
  “是,李小姐,有何贵干?”韶韶照样毕恭毕敬。
  “区小姐,我知道你一个月的房屋津贴等于我半年薪水,而若干年后我可能会成为你的虾兵蟹将,但是,我还是大着胆子问一句,到了今天,你们的宣传稿仍然为老英粉饰太平,一句实话不说,到底是何居心?”
  韶韶笑了,“你根据哪一篇稿件这么说?”
  “像今天这一篇——”
  凭经验,韶韶知道这愤怒的青年一讲怕要一个小时,她说:“我让陈小姐同你解释好不好?”
  “她是你的下属?”
  “不,她是我同事。”
  “级数低于你?”
  “啧啧啧,没想到你的等级观念那么重。”
  这时,识趣的陈小姐已接过电话,“喂,光明日报吗?”
  韶韶忍不住道:“叫老董约束约束他的手下。”
  “得了,你去吧。”
  韶韶的确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一离开办公室,她的脸便拉下来,面色铁青,看上去老气横秋,与平日的她大不相同。
  韶韶把车子一径驶往区府。
  区家有条私家路,路口停着一辆红色小跑车,活该有事,韶韶没算准距离,一下就挤了上去,把小跑车向前推了数公尺。
  屋内有人闻声出来,一见是韶韶,立刻尖叫“叫警察!叫警察!”那是燕和。
  奇芳也出来了,看到此情此景,只是微笑,双手绕在胸前,并不言语。
  韶韶咚咚咚走上大门石级,“区永谅在不在?”
  女主人连忙拦在韶韶面前,“有话慢慢说。”
  “苏阿姨,此事与你无关,请让开。”
  “什么事都与我有关,我同区永谅是三十多年夫妻,这里是我的家,有话同我说也一样。”
  韶韶红着眼,“一人做事一人当,叫区永谅出来。”
  此时奇芳与燕和都已噤声。
  韶韶握着拳头,“出来!”
  区永谅出来了。
  他脸色灰败,看着韶韶说:“请进来。”
  韶韶并没有进去,就在大门口,她指着区永谅,嘶声指控说:“你出卖我父亲,你霸占我母亲,你,你,”韶韶想诅咒他,但是她从来未这样骂过人,不知如何用词,忽然想起电影中含怨的女主角最爱用的一句话,派上了用场,她狠狠地说:“你不得好死!”
  奇芳听了,讶异得合不拢嘴,拉一拉韶韶颤抖的手,“你在说什么?”
  “我说什么,区永谅最明白!”韶韶心中的恨意结晶,刹那间聚成一大团,“当夜是你通风报信,导致我父亲被捕枪毙,然后你假装好心,带我母亲南下骗婚,你的奸计被我母亲识穿,所以她离开了你,她恨你至深,以致无法面对奇芳,她牺牲了奇芳,她——”韶韶快要扑过去了。
  这时身后有双强壮的手紧紧扯住她的双臂。
  韶韶奋力挣扎。
  “韶韶,是我。”是邓志能。
  韶韶听不进去,尽全力要挣脱邓志能。
  邓志能迫于无奈,在她耳边大喝一声。
  韶韶无赖的站住。
  她怔怔地看着区永谅,只见他浑身籁籁地发抖,韶韶忽然清醒了,咦,面孔上发凉的是什么?她伸手一摸,是眼泪,这是怎么发生的?剧情与对白怎么会像老式苦情片,韶韶掩住嘴,蹬蹬蹬退后三步。
  邓志能紧紧握住韶韶的手。
  “走,”邓志能说,“奇芳,我们一起走。”
  奇芳怪叫:“我才不要走,我根本不明白你们说什么!”
  韶韶疲倦了,低声说:“奇芳你莫认贼作父。”
  “他本来就是我生父,什么认不认的。”
  这时,有一把清晰的嗓子在一旁问:“永谅,这孩子说的是真话吗?这是香如离开你的原因吗?”
  韶韶累得连双眼都睁不开了,“苏阿姨,你一直知道真相,不过那时你太想得到他,理不了那么多,而他,又太想得到姚香如,所以许旭豪被牺牲掉了。”
  燕和踏进一步,“谁?谁是姚香如,谁是许旭豪,这些人同我们有什么关系?布家知道了怎么办?”
  韶韶看着燕和说,“布家知道了,各走各的路。”
  燕和脸色发白,“不会的,妈,不会的。”
  苏舜娟问丈夫:“是真的吗?”
  区永谅脸色反而平和了,“是,是真的。”多年来背着内疚重担,认了罪,忽然卸下了千斤之压,反而舒服。
  苏舜娟脸色灰败。
  韶韶这时才发觉,噫,原来她不知道真相。
  “许旭豪被捕是因为你泄漏秘密?”
  “是,由我亲口告诉特务,许旭豪是地下党员。”
  “为什么?”
  “我恨恶此人,欲除之而后快。”
  苏舜娟浑身颤抖,“但亲友同学都以为你是他最好的朋友。”
  “是吗,你们看错了。”
  “你恨他,是因为香如的缘故吧?”
  这时,奇芳“霍”一声站起来,“我听不懂这些对白,也不想继续听下去,对不起,我出去一下。”
  燕和这次行动与奇芳一致,她俩退出书房。
  区永谅语气平淡,似在讲别人的往事:“我一直痛恨许旭豪,我亲近他,完全是因为姚香如的缘故,许旭豪出身富裕,长得英俊高大,资质聪明,平时根本不必做笔记写功课,考试前夕翻一遍课本即能名列前茅,他凭什么得天独厚?我憎恶他这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
  苏舜娟掩着面孔坐下来。
  “我是一个穷小子,光是筹两块银洋做大学报名费已经花尽我母亲所有私蓄,她怎么说,‘这两块钱本来是买绒线给你弟妹织件新毛衣过年的’,人与人的际遇,怎么可以相差那么远?”
  邓志能在这个时候开口:“这也不能表示你可以陷害他人,置他人于死地。”
  韶韶拂一拂手,“他说得对,人的确分清浊高下,他是一个坏人。”
  邓志能拉着韶韶的手,“我们走吧。”
  “不,听他把话讲完。”
  邓志能说:“没有必要了,我欲作呕。”
  可是区永谅似住不了嘴,这番话他非说出来不可,他要说给自己听,说出来而后快。
  “我举报他,不过是叫他吃一点苦,叫他关起来——”
  韶韶抬起头,“我们走吧。”
  “等一等。”
  是苏舜娟叫住他们。
  “我也一起走。”
  她打开了大门,跟客人一起离开区家。
  她吩咐邓志能:“在市区把我放下,我有朋友。”
  邓志能一言不发,风驰电掣,一路把车驶出郊区。
  韶韶说:“找个地方,我想喝一杯。”
  啊,幸亏有老酒这样宝贝,造福人类。
  苏舜娟下车之后,韶韶偕邓志能到酒吧间坐下痛饮。
  “我真感激。”
  “感激谁?”
  “我母亲,感激她一字不提,让我有一个完整的少年及青年期。”
  “她的确是个好母亲。”
  “她并不打算复仇。”韶韶颓然。
  邓志能安慰说:“她生活得那么好,已经是报了仇。”
  “我也没有能力替她复仇。”
  “她并不想你那样做。”
  “区永谅会不会因内疚发疯,在精神病院过其余生?”
  邓志能微笑,“机会甚微。”
  “他晚上睡得着吗?”
  “所以一直接济你祖母呀。”
  “现在不用他了,许家不再要他的臭钱。”
  邓志能按住妻子的手,“真相总算大白了。”
  “对我有什么益处呢?”
  “一个人总得知道自己的身世。”
  “我情愿不知道,在这之前,我是一个快乐的人,此刻我心充满仇恨。”
  小邓推一推面前的空瓶子,“我们回家吧。”
  “感谢上帝,我总算有一个家了。”
  半夜,韶韶起来呕吐。
  邓志能服侍她,“我替你告假。”
  “大嘴,我不想上班。”
  “休息一两天好了。”
  “不,我欲辞职,终身放假。”
  “酒醒后再商量。”
  “我累了,一直以来没停过,十五岁便出来替顽劣的小学生补习,我累得抬不起头来。”
  “我支持你,不做就不做。”
  “大嘴,谢谢你。”
  邓志能紧紧拥抱妻子。
  可是第二天清早,韶韶带着熊猫那样的黑眼圈又上班去了。
  身体里有一把声音呼召她,自小自力更生,上班是生命中大事,一切荣耀均自工作而来,除非倒下来,否则她抱着八字真言做人,工在人在,工亡人亡。
  邓志能替她办了更改姓字手续。
  “你肯定不从夫姓?”
  “我想都没想过。”
  “你是个强悍的女子。”
  “谢谢。”
  姓区姓了那么多年,要改过来,真不是容易的事,证件上的姓字改过来还算简单,但是同事朋友以致相熟的店员之类仍叫她区小姐或区大姐。
  她也不去更正。
  她改了姓姚。
  “我得纪念家母。”她说。
  姚韶韶,活脱脱一个上海女子的姓同名。
  改了之后,内心舒服得多。
  奇芳找到了她。
  “那个故事,是真的吧?”
  韶韶点点头。
  “我总算弄清来龙去脉。”
  “奇芳,对不起,你也是受害者。”
  “可是,即使生母没有放弃我,跟着你们,生活必定清苦。”
  “是,十五岁之前,我只得一双黑皮鞋。”
  “那么,韶韶,你才是受害人。”
  “不过母亲爱我。”
  奇芳抬起头,“我幼时,时常做梦,有一长发的女子轻轻拥吻我,非常亲密,那是她吗?”
  “不,她一直是短发。”
  奇芳黯然说:“我必定是弄错了。”
  “苏阿姨近况如何?”
  “她?她正与我父亲办离婚。”奇芳显得漠不关心。
  韶韶吃了一惊,那么些年了,她忍耐了那么久,终于决定结束这一段关系。
  韶韶忽然问:“布家会怎么想?”
  奇芳笑:“我们不用再关心布家,布志坚已与燕和分手。”
  韶韶松口气,“那真好。”
  “好?你别幸灾乐祸。”
  “我是真心觉得好,自由比什么都重要,好不容易摆脱苛政,又淘汰了吃人的礼教,何苦再把枷锁往脖子上套。”
  奇芳不语。
  过一会儿她才说:“韶韶,你与我不同,你好比一只彪劲的野生动物,自幼在旷野中觅食,崇尚自由,我同燕和,不过自一个家走到另一个家,抱怨归抱怨,一想到外头风大雨大,吓得打哆嗦。”
  “胡说,找份工作,练习一下,保证跑得比我快。”
  奇芳只是苦笑。
  “喂,别忘记你是我的妹妹。”
  “环境造人。”
  “没出息。”
  “出息是要吃很大的苦头的。”
  “但是,”这是经验之谈,“不是熬不过去的。”
  “我一想到煎熬,就觉得没趣,像你,自幼考奖学金,稍有差错,即时失学,我真做不来,我资质差,又无毅力,不是那块料子。”
  韶韶感喟,当年姚香如假使没有离开区永谅,她一直在区家长大,也会沾染奇芳的习气吧;为一袭新衣烦恼,为男朋友一句话流泪……
  她失笑了。
  “你笑什么?”
  “我笑殖民地中国人一听见要回归祖国便惊惶失措。”
  奇芳懊恼,“你太会讽古喻今了。”
  韶韶又笑。
  “我就要搬家了,地方大得多,父亲把名下一间地位最好的公寓拨到我名下,韶韶,谢谢你。”
  “谢我?”
  “你使他内疚,我这个渔翁因此得利。”
  “他决定分家?”
  “是,燕和也得到了她那份。”
  “苏阿姨呢?”
  “她不会吃亏。”
  那么精明的一个人,怎么会拆散他的财产?
  “据说,你也有。”
  韶韶一时没听明白,“什么叫我也有?”
  “他也会分部分财产给你。”
  韶韶“霍”一声站起来,断然说:“我不要!”
  奇芳讶异,“你这个人,好比文艺小说中那种富贵不能移的女主角。”
  “叫他不要骚扰我,否则我对他不客气。”
  “韶韶,你有毛病。”
  “他是我的杀父仇人!”
  奇芳看了韶韶一眼,“韶韶,你将此事戏剧化,当时当地大量搜捕与另一个政党有牵连的大学生,宁可杀错,绝不放过,你父亲那样明目张胆从事活动,根本已经打算为他的信仰牺牲,他迟早会关进去。”
  “你当然帮你父亲说话。”
  “是,在我心目中,他却是一个好父亲。”
  韶韶冷笑一声。
  “你瞧你瘦得多厉害,上一代的恩怨像阴魂似地缠上了你。”
  “难道我们母亲的命运没有使你伤心?”
  奇芳摇摇头,“她虽然是我生母,我却根本不认识她,她的遭遇,她的不幸,未能打动我,感情上我俩没有联系,韶韶,我比你幸运。”
  这一次会面,到此为止。
  不久,韶韶发觉衣带渐宽,所有裙子都松荡荡,可见她实在是瘦得厉害。
  上司召她回总部,“如果你真的那么不快乐,我可以调你回来。”
  “太迟了,人家会以为你我有暧昧。”
  “你身上有病吗?”那外国人相当关心。
  英国人,这种表面工夫是绝对有一手的。
  “我可以马上到政府医院去验血。”
  “我不是怕传染,我只是想你保重身体。”
  “我丈夫是一名医生,别担心。”
  那医生在当晚递了一张卡片给她。
  韶韶一看,卡片上写着“陈日良心理医生”。
  韶韶“飕”一声把卡片扔到一角,“你当我是神经病?”
  “我是为你好。”
  “我没有事。”
  “等你承认有事已经太迟。”
  “不要再说下去了!”
  “酗酒者怎么都不肯承认他有问题——”
  “大嘴,你信不信我毒哑你。”
  邓志能也生气了,“你那牛劲。”
  他把自己关进书房里。
  韶韶熄了睡房的灯,近日她害怕睡觉,她不是睡不着,她已经累到极点,几乎一躺下就堕入梦乡,她怕的正是那些恶梦。
  迷糊地,她在浓雾中走入一个广场,不辨方向,忽然之间,枪声响了,如炮竹一般连珠价一阵,她听见呻吟声,她流着泪摸向前,一手滑腻,血,腥气,一手的血,韶韶哀号,一声又一声,痛、痛、痛。
  “醒醒,醒醒,韶韶,喝口水。”
  整头整脑都是冷汗。
  韶韶病了。
  她被送进医院。
  经过诊断,是急性阑尾炎。
  立即要做手术,韶韶得知,反而得意洋洋,“大嘴,这就是我嫁你的原因。”
  邓志能本来担心得要死,眼泪都几乎要掉下来,一听到娇妻恢复本色,心中顿时一块大石落地。
  手术顺利,韶韶醒来后心中有奇异的平和感觉,她竟不介意就此一眠不起。
  忽然之间她有点明白母亲的心情,死后复生,所以她一心一意带大韶韶,已无他念。
  那么些年来,她活着,可是也等于没有活着。
  “你好吗?”邓志能握住韶韶的手。
  韶韶惨淡地笑一笑,“你刀法不错,邓志能。”
  “看谁来了。”
  邓志能身后站着苏阿姨。
  韶韶欠一欠身,伤口似刀割般痛。
  “躺下躺下,”苏阿姨按住她。
  韶韶忽然泪如雨下。
  邓志能故意说:“这样都挺不住,平时充什么强好汉。”
  韶韶也趁势落台,“英雄只怕病来磨。”
  小邓说:“我先出去一会儿。”
  韶韶说:“苏阿姨,我连累了你——”
  “绝对不关你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到底因我而起。”
  “不,是我自己要跟你到上海寻找答案。”
  “我深觉抱歉,而燕和因此也受到牵连。”
  “燕和在外头等我,你想见她吗?”
  韶韶忽然不介意了,“好,我正要向她道歉。”
  “唉,姐妹间,何必说这种话。”
  这个时候房门“咿呀”一声打开,燕和进来了。
  韶韶眼前一亮,不知怎地,此女己除下身上所有的真假首饰,浑身轻松,一套便装,也不化妆,看上去清丽脱俗。
  她把手袋往椅子上一扔,似笑非笑地看着韶韶,“完了,再也不用理布家怎么想了。”
  韶韶发怔,内疚的心情油然而生。
  谁知燕和接着说:“算了,一直担心人家怎么想,嫁过去之后更加夜长梦多,心惊肉跳,大概不是福气。
  韶韶忍不住笑了。
  燕和撑着腰,“不过他们家真有名望,”叹口气,“若能结婚,当真叫人刮目相看。”
  韶韶问:“可是,你们相爱吗?”
  燕和仍然踱步,“信不信由你,他这个人,其实不坏。”
  “会不会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我从来看他不入眼。”
  燕和讶异,“你的目光,同我妈一样。”
  韶韶与苏阿姨相视而笑。
  燕和看着病床上的韶韶,“你欠我一记耳光。”
  韶韶把脸伸过去。
  “现在?不,我要你记着,我会在你最尴尬的时候向你讨还,惩罚你这个人滥用私刑。”燕和的语气仍然十分恼怒。
  “要不要利息?”
  没想到区燕和十分慷慨,“免息,但本钱非讨还不可。”
  她一转身出去了。
  韶韶同苏阿姨说:“看,她不是长大了吗?”
  “晚上仍然天天哭。”
  “会过去的。”
  “那个男生已经携新欢到处亮相。”
  “我保证燕和会找到比布志坚更好的对象。”
  “啊?”
  “没有人会比那人更差。”
  苏阿姨忍不住笑出来。
  “燕和对他是认真的,一年多来什么都不做,净当他的附属品,患得患失,布家一句话,紧张得不得了……”
  韶韶冷笑一声。
  苏阿姨忽然说:“区永谅对我来说,也如此重要,可是从头到尾,他未重视过我。”
  “请勿在我跟前提这个人。”
  “好,韶韶,你多多休息。”
  我走了。
  他们都走了。
  韶韶轻轻阖上眼。
  母亲在临终之际,有释放的感觉吧,终于可以放下一切苦难回去了。
  她轻轻叫:“妈妈。”
  像是听到母亲的回应:“韶韶,韶韶。”
  坐在母亲膝上,拿母亲的胸当椅背,母亲的手一下一下不住抚摸着头发,她偶尔会抬起头来,“妈妈。”
  “韶韶。”
  韶韶的眼泪如泉涌。
  无论什么时候,她醒来,妈妈总比她早醒,她睡了,妈妈还在干活。
  妈妈要到她长大成人才敢生病,那一病结果没起来。
  韶韶出院那日,邓志能要进手术室,她独自叫车回家。
  脚软手软地回到家门,管理员马上走过来,“邓太太,你回来得巧,请把邓医生的车挪一挪,它堵住了华律师的车出不来。”
  韶韶去一看,果然是,只得回家找到车匙,上车去把邓志能的车子开走。
  坐在驾驶位上,一抬头,看见车子前面不远处站着一个人,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区永谅,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韶韶虽然大病初愈,也还有力气咬牙切齿地大叫一声:“刽子手!”
  她一踏油门,车子往前冲了十余尺,眼看要撞上去,区永谅并没有躲开,他站着一动不动,似准备送死。
  韶韶在千钧一发之际踩住了刹掣,车子是德国车,性能好,她伸出头去骂:“找死?”车头离区永谅不到一尺。
  管理员马上跑过来问:“什么事,邓太太,什么事?”
  “这人找死!”
  管理员陪笑问:“这位先生找谁?”
  “我找邓太太。”
  管理员不欲理此闲事,退得远远。
  区永谅很镇静,“韶韶,我有话同你说。”
  “杀父仇人,无话可说。”
  “韶韶,听我解释。”
  韶韶生气的说,“你再缠着我,我报一一零。”
  “韶韶,那不是我。”
  韶韶大怒,“什么叫不是你?”
  她进入电梯,按下关门掣,在电梯门合上之前,她听到区永谅在门外大叫:“告密成功的不是我!”
  韶韶头都晕了,伏在电梯壁上喘息。
  进入屋内,倒在沙发上。
  伤口痛得她不住呻吟。
  只得连忙取出一粒药丸服下。
  这个时候,电话铃响。
  韶韶希望是邓志能。
  “区小姐?我姓华——”
  “华叔,怎样,有何消息?”
  “香港无此人。”
  韶韶的心“咚”一声沉下去。
  “会不会在海外?”
  “只要在海外,一定会有联系,区小姐,生活是很严肃的一件事。”
  “那么,华叔,照你的揣测,郑健会在何处?”
  对方沉寂了一会儿,说:“我会继续替你留意此人。”
  韶韶道谢,放下电话,捧着伤口,到床上躺下。
  她又听到了母亲的咳嗽声。
  韶韶欲撑腰起来,“妈妈?”
  但心头很明白那只是幻觉,只得安心躺着。
  没过多久,邓志能匆匆赶回家来,鞋也不脱,一直走到卧室,握住韶韶的手。
  韶韶勉强的笑了一笑。
  邓志能感喟地说:“辞职算了。”
  “我刚向唐某李某简某这种庸人证明我能力比他们强,怎么好辞工。”
  “比庸人强,好算什么?”
  韶韶不语。
  过一刻说:“我的薪水……”曾养活她们母女,故恋恋不舍。
  “休养好了再出山。”
  “那我申请停薪留职好了。”
  “别烦恼,静心休养。”
  她又瘦了一个圈,天天食而不知其味,夜夜辗转反侧。
  ------------------

8


  同事来探访她,吓了一跳。
  “阿区,我们都知道邓医生为人,他是没话讲的好丈夫,问题不在他,你们迁入新居有无找勘舆师看过?会不会是邪灵作祟?你看你,忽然之间似憔悴了十年。”
  韶韶悻悻然,“对,现在看上去同您差不多岁数了。”
  “韶韶,此刻不是斗嘴的时候,先要找出你心神不宁的原因。”
  “我倦了。”
  “每次你都会再度站起来作战。”
  “我欲退出江湖。”
  “你要走?没有人会哭,走了以后,就此销声匿迹才好,千万别思复出,在家干吗,孵豆芽?闷死你,人家太太团才不同你玩,旧同事时间又有限。”
  “依你说,难道做一辈子牛?”
  “那又不用,四十五吧,四十五岁好退休了。”
  “可是我今年已经疲不能兴。”
  “我明日带人来替你看风水。”
  同事走了,韶韶也就忘记此事。
  谁知隔了一日,她真的热心地带着术士上门来。
  那位先生一进门便紧皱眉头。
  把罗盘摆出来,看了半晌,忽然抬起头,“这间公寓所有窗户方向全不对。”
  韶韶一听,觉得娱乐性甚强,不由地笑问:“那怎么办,封掉重开?”
  “窗户是屋子的眼睛,此刻所有的窗都朝阴,眼睛看到的全是不愉快的事情,屋主心情自然欠佳,且时常有故世的新人入梦,是不是?”
  韶韶一怔。
  “搬家吧,邓太太,此处不适合你。”
  “搬往何处?”
  “搬往西方。”
  呵,韶韶抬起头,“西方何处?”
  “你们适合移民。”
  什么,那么远?
  “西方国家的西岸才适合你住,把一切往事丢在脑后,重头开始。”
  韶韶见他说得头头是道,又对她目前环境十分了解似的,不禁发呆。
  “邓太太,考虑一下。”他站起来要告辞了。
  “谢谢你。”
  同事担心地问:“搬家之前,有什么需要移动的呢?”
  勘舆师指了指一面镜子,“把它请出去。”
  韶韶问:“有何帮助?”
  “恶梦会少些。”
  可是那面梳妆镜还是母亲的旧物。
  这时邓医生自外返来,碰到客人,打过招呼,关上门,才责问韶韶,“知识分子,何用装神弄鬼?”
  “不是我找来的。”
  “咄,八婆处处有,你认识特别多。”
  韶韶不出声,抚摸着镜框,“大嘴,你持有加国护照吧?”
  “你早就知道的。”
  韶韶又不语了。
  “怎么样,你想移民?”
  “你会找得到工作吗?”
  邓志能但笑不语。
  韶韶叹口气,怎么会信起风水先生的话来。
  人到了某种绝境,总希望得到指示、庇护,能力有限,便寄望神明。
  奇芳隔天来看她。
  见韶韶整理上班衣物,便劝道:“人还没有好,别想去卖命了。”
  “我到现在,才知道那份差使是我全部所有。”
  “你还有邓大夫。”
  “奇芳,他是他,我是我,他并不属于我,他只是我的伙伴。”
  “分得那么清楚。”
  “先小人后君子,彼此尊重好过互相拥有。”
  奇芳隔一会儿问:“还梦见妈妈吗?”
  “有,她将永远入我的梦来。”
  “风水先生不是叫你把镜子送走吗?”
  “镜子一走,母亲的魂魄岂非无处可去?不不不,我不怕做梦。”
  “我从来没有梦见过她。”
  “我同她真正的相依为命。”
  “后来,她也没有认识异性?”
  “全然没有,一个约会也无。”
  “我总认为她应该有一头长发。”
  生命总有火花,人去了,留下回忆,影响深远。
  韶韶还是回到办公室里去了。
  同事们见她进来,站立鼓掌。
  那天下午,她接了一通电话。
  是区永谅,“我寄往上海的款子都被打回来了,何故?”
  韶韶冷冷答:“不用你。”
  “你出来,我与你谈谈。”
  “我与你之间,无话可话。”
  “我想说的,是你父亲之事。”
  韶韶踌躇。
  “我有令尊的生活照片。”
  “什么地方什么时候?”
  韶韶想,拿了纪念品就走。
  “我来接你,今天下午六时正。”
  “请准时。”
  韶韶向邓志能报告行踪,“一小时之后不见我人,立刻通知警方。”
  “你自己当心,别太动气。”
  一辆黑色大车直驶到她面前,司机下来替她开门。
  区永谅示意她上车。
  区永谅不待她开口,就递上一个信封。
  里边全是姚香如与许旭豪的照片。
  区永谅轻轻说:“都是我拍摄的,要香如的照片,就得把旭豪也摄进去,他俩形影不离,那时那玩艺儿花尽我所有的零用钱,有时三餐不继。”
  照片是黑白的,小小张,约四五公分丁方,光面,照片大部分是大学风光,许旭豪穿皮夹克,梳西式头,十分英俊。
  韶韶把照片收起,“我在前面下车。”
  “我有话说。”
  韶韶蓦然回首,似喝狗般喝他:“我要说几遍你才入耳?我不要同你多说!”
  区永谅别转头去。
  过一会儿他说:“不错,我是去告密,我以为那一夜他们在图书馆门口集合。”
  韶韶铁青着脸盯着区永谅,双目似要喷出火来。
  “可是,许旭豪被逮捕之处,却是在兆丰公园。”
  韶韶吃了一惊。
  “有人消息比我更为灵通,有人知道他们更改了聚会地址。”
  韶韶掩着嘴,她的想法又自不同。
  那么多人要同时害许旭豪,要把他除掉而后快,由此可知,那许旭豪做人的态度有许多值得商榷之处,虽说庸人方不招人忌,但使人恨到要将他置于死地,也一定有过失吧?
  韶韶就不会做那么尽,所有的仇恨,能化解就化解,不能化解,就远远避开,何必正面冲突。
  区永谅说:“另外有人出卖了他。”
  韶韶冷笑一声,“因此,你的罪名就不算得一回事了。”
  区永谅本来难看的面色变得更加灰白。
  韶韶问:“你是几时发现此事的?”
  “前两天,我访问了一两位旧同学。”
  “你一定如释重负。”韶韶继续讽刺他。
  “可以这么讲。”
  “我可否问一个问题?”
  “请说。”
  “家父,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区永谅苦涩地答:“傲慢、任性、偏激。”
  韶韶不出声,一开口区永谅势必不肯多说。
  “是那优秀的出身把他宠坏了,目无下尘,态度嚣张,敌人不止我一个。”
  “可是只有你,是披着羊皮的狼,只有你,以他的好友姿态出现。”
  区永谅别转面孔。
  韶韶敲敲前面的玻璃,“司机,停车让我下去。”
  车子停下来。
  韶韶下车。
  天在下毛毛雨,她没有伞,淋湿了头,渐渐肩膀也湿了。
  她已习惯无处遮雨的生活,彼时年少,已懂得无论什么都靠自己挨过,千万不要把烦恼带回家叫母亲添一层心事。
  她独自在雨中踱步,到郊外,才到公用电话亭拨电话给邓志能。
  “你在哪里?”
  “我不知道。”
  “附近有什么标志?”
  她抬头,“历山大厦。”
  “得了,站在那里,不要动,十分钟后我来接你。”韶韶离开电话亭。
  历山大厦,原名亚历山大大厦,小学时,母亲叫她乘电车上来,到旧历山大厦她写字楼等,她就纳罕,问母亲:“为什么一幢房子叫亚历山大?”
  母亲答:“因为它的主人叫亚历山大,或是用来纪念亚历山大这个人,譬如说,你将来盖座大厦,便叫韶韶大厦。”
  想到这里,韶韶怔怔地落下泪来。
  她只是政府里一个豆官,怎么可能拥有自己的商业大厦呢,叫母亲失望了,不过最后那十余年,总算叫母亲过了安稳的日子。
  母亲逛新历山大厦时,有衣锦荣归的感觉,最爱到姬仙蒂婀精品店看手表,韶韶偷偷选过两块送给她。
  母亲把往事隐藏得真好,完全不露出来,收到女儿的礼物,永远喜孜孜。
  这时有一只手伸过来搭在韶韶肩上,那当然是邓志能,他撑着把黑色雨伞,劝道:“熟人看见你独自站在雨中流泪,会以为你中老年失恋,不觉浪漫,但觉折堕。”
  韶韶气结。
  “陪你去喝杯热米酒可好?”
  韶韶很能喝,未婚之时,常与友人结伴到日本馆子乱吃,服务生在门口看到区小姐,已经吩咐烫米酒,半打半打那样车轮似送上来。
  韶韶问:“出卖朋友,应当判刑的吧?”
  邓志能答:“手段拙劣,有把柄落在人手,当然有牢狱之灾。”
  “为什么区永谅可以逍遥法外?”
  “他手段高超。”
  “他会不会遭到报应?”
  邓志能反问:“你认为他生活快乐吗?”
  韶韶抬起头,“不,他念念不忘我妈妈,还有,他始终为出卖我父而患得患失。”
  “这已是最大报应了。”
  “这是不够的,我要看他千刀万剐。”韶韶咬牙切齿。
  “不,你不是真那么想。”
  韶韶红着双目说:“你讲得对,我说说而已,我不够残暴。”
  “不,你恨得不够,伯母没有把恨的种子种在你心中,你我都应当感激她,她存心要忘却旧事,亦不愿你背着那种包袱,她成功了。三个月之前,你还不知道世上有区永谅这个人,怎么恨,都不至于要抽他的筋剥他的皮。”
  韶韶一直灌酒。
  她想起一位作家讲过,酒是人类最好的朋友。
  “大嘴,”她说,“万一有了孩子,怎么同他交待外公的下落呢?”
  “伯母怎么同你说?”
  “爸爸去世了。”
  “那我们说,外公去世了。”
  “他会相信吗?”
  “他有什么理由怀疑?”
  “是如何去世的呢?”
  “孩子不会追究细节,你会不会去查访外公下落?”
  韶韶维持沉默,过一会儿叹口气,“那么,许旭豪的事迹就永远湮没了。”
  “中国最多无名英雄。”
  韶韶点点头,黯然道:“我知道有无名英雄之墓。”
  “我去打听过,有位长辈当年住在上海虹口区,彼时夜夜听见枪声,知道又是枪决大学生,韶韶,不止许旭豪一人牺牲。”
  韶韶托着头,“也许,不读大学,什么事都没有。”
  “正是,只有二十一二三岁的人才有那样的勇气。”
  韶韶把面前的酒瓶一推。
  邓志能知道是回家的时候了。
  睡到半夜,韶韶忽然自床上坐起来。
  “我知道了,那人是苏舜娟!”
  邓志能被爱妻吓得魂不附体,“什么事,你知道了什么事?”
  “苏舜娟,出卖我父亲的是苏舜娟,我怎么一直没想到,”她抓住邓志能的手臂,“你明白没有?”
  邓志能呻吟,“老婆,试试天亮后才测试我的智慧。”
  “是她啊。”
  犹如暗室中开亮了一盏电灯似的。
  区永谅比她先弄明白。
  韶韶推邓志能,“你这会子明白了没有?”
  邓志能不愧是一流丈夫,他已经清醒,并且说:“原来苏舜娟爱的也是许旭豪。”
  是,这是一个悲剧故事,两个男生都爱姚香如,两个女生都爱许旭豪。
  故事到了一半,苏舜娟得不到许旭豪,区永谅得不到姚香如,两人恨得那么厉害,各自设计出卖许旭豪与姚香如。
  韶韶一再说:“是苏舜娟。”
  这个时候,邓志能不由地机伶伶打一个冷战,那苏阿姨恁地功心计!
  黑暗里邓志能与妻子四目交投,发觉韶韶与他有同感。
  过半晌,邓志能说:“那是一个大时代,人心受到极端苛刻的试验,不可揣测。”
  “是她。”
  “是,是她,等到区永谅终于娶得姚香如,她又再上前去破坏好事,把区永谅告密之事泄露给姚香如知道,逼得姚香如离开了区永谅。”
  韶韶忽然歇斯底里地笑出来,“可是,苏舜娟一直生活在痛苦中。”
  “你若相信小学课文,便知道有害人终害己这句话。”
  “可是他人被她害得那么惨。”
  “是,可是你试想想,许旭豪与姚香如到了本市,两人会白头偕老吗?”
  “不一定。”
  “两人又是否一定会活至七老八十?”
  “也不一定。”
  他们有一位朋友,一直想念早逝的丈夫,一边再婚,一边无限思念,可是旁观者清,都看得出二人兴致不合,他如果不是罹病,早已与她分手。
  “世事难料,睡吧。”
  “还睡,你这没有心肝的东西,还能睡?”
  “咄,只要无病无痛,你又在我身边,我就能睡。”
  韶韶又一次为邓志能的逻辑感动。
  真的,一个人生活目的,不外是健康快乐,何用处处与自己作对。
  邓志能说得出做得到,转一个身,继续入睡。
  韶韶起床。
  忽然之间,她有种浑身轻松的感觉,到厨房,为自己做了个丰富的早餐。
  终于知道仇人是谁,如释重负。
  她缓缓进食,开头觉得有点油腻,渐渐习惯,吃完后只觉有力气。
  韶韶悲哀地想,会不会是痊愈了呢?这样大的创伤,也能愈合吗?
  本领太大了,生存能力太强了,韶韶不由地感慨起来,十分自怜。
  她晓得有种比较矜贵的人,一受打击,终身不起,倒在床上呻吟不已,了此残生。
  她同她母亲都不是这种人。
  韶韶没有落泪。
  幸好她身边的好人多过坏人,也根本没有出卖她的人,也许,也许到了下一个换朝代换旗帜的时候,人心大变,卖友求生存,或卖友求荣华的风气又会再一度兴起。
  今朝今日,她还是安全的。
  韶韶悲伤地站起来,淋浴更衣,准备上班。
  回到写字楼,因为早,同事尚未到,她一个人坐下来,先阅报章的头条,听得身后有声响,连忙转过头去,见是顶头上司,马上笑着问:“苏先生,早,找我们有事?”
  “我忘了带一个文件夹子,你替我打电话回总部叫人送来。”
  好一个韶韶,不卑不亢,把电话搬到他面前,“苏先生,请便。”她又不是他秘书,怎么会替他拨号码,这次做了,下次说不定还得替他买咖啡。
  那苏先生一怔,立刻笑了,到底是个合理的人,自己接通电话,讲完之后,赞道:“准时上班真是美德。”
  “应该的。”用笑脸把他送走。
  笑多了,脸颊有点麻木。
  卖笑,所不同的是,有种职业专门卖笑,而他们,除绞脑汁,还得赔笑,算赠品,不收费,真倒媚。
  传真机已经达达达达开始操作,一天已经开始。
  有人打电话进来,怪声怪气说“我爱你”。
  “大嘴,是你吧。”
  “我警告过你,别再叫我大嘴。”
  “大嘴,我亦敬爱你。”
  不过工作时间不宜谈这些。
  一轮混战,又到午膳时候,韶韶坐在桌前吃一只苹果,一边看文件消遣。
  有人走到她面前停住。
  韶韶不经意地说:“没出去吃饭?”
  那人咳嗽一声。
  韶韶抬起头来,“呵,是苏阿姨。”
  苏舜娟叹口气,轻轻坐下来。
  韶韶凝视她,忽然之间,她似一个老年人了,发角已白,嘴角生皱,做坏人有时比做好人还累。
  “韶韶,你那么聪明,早已经猜到吧?”
  韶韶牵牵嘴角,“猜到什么?”
  “我才是你要恨的人。”
  “我不恨任何人,我不认识你们,我也不知道你们所作所为,只觉得那个时候空气中弥漫着仇恨,而你们也因着恨而付出庞大代价。”
  苏舜娟怔怔地看住她。
  “至于我,我有我的前途需要追求,我才不会生活在历史里。”
  韶韶停一停。
  “不过,我也不会同你们做朋友,奇芳与燕和则是例外,她们对于历史,比我还糊涂,她们是无辜的。”
  半晌,苏舜娟才说:“你的音容,同姚香如宛如一个印子刻出来。”
  韶韶叹口气。
  “香如美貌、聪明,出身富裕,要什么有什么,无论在学业——”
  韶韶截断她,“于是你不得不妒忌了,不,苏阿姨,不要再为自己开脱,我同家母出身截然相反,我一直靠补习及奖学金升学,可是我并无因此自卑,也从没想过与谁结怨要把仇人剔除,这是人的本性问题,与环境无关,你与区永谅,不幸都是十分歹毒的人,我讨厌你们,看低你们,而且怕你们,我不恨你们。”
  苏舜娟脸色发白。
  韶韶看着她,“你终于如愿以偿,你最后使姚香如家散人亡,可是,你快乐吗?我希望你是。”
  苏舜娟风度尽失,像一个失手被抓住的小贼,籁籁发抖,再也不是那个得体的智慧的苏阿姨。
  “而你,在家母面前演出不够,还想在我跟前继续你的拿手好戏,难怪我母亲有那么远跑到那么远,生生世世不要与你们来往。”
  韶韶说到此处,还是激动了,站了起来,握紧拳头。
  外头同事听见声响,推门进来,“大姐,没事吧?”
  韶韶清醒过来,“你可以走了,我们要开始工作了。”
  苏舜娟发了一阵子呆。
  她想起那一天,她到区家去见姚香如的情况。
  老同学的语气、表情,历历在目。
  香如抱着婴儿,分明是想委曲求全,重新做人。
  但是魔鬼才不肯放过任何人,魔掌推向苏舜娟,掐着她喉咙,逼着她说:“香如,让我告诉你,那日告密出卖旭豪的人,正是区永谅。”
  姚香如张大了嘴,苏舜娟觉得真正痛快,好,太好了,大家同归于尽,大家均什么都得不到。
  “不信,你去问他,他会承认,到现在,他不怕承认,你拖着两个孩子,跑不了。”
  姚香如颤声问:“你,你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我?”
  苏舜娟道出了心声,“因为我恨你。”
  “恨我?何故?”
  “我注定要恨你。”
  想到这里,苏舜娟额上的汗涔涔而下。
  她抬起头,发觉韶韶已经走开,把她一个人扔在那里,过一会儿,她勉强站起来,离开人家的办公厅。
  她满以为恨可以解决一切,但是没有,她怕区永谅,她也怕区奇芳,她最怕自己。
  ------------------

9


  苏舜娟踽踽离去,额上一直流着汗。
  门口年轻的接待员好心趋近她,“老太太,需要帮忙吗?天气热,当心中暑。”
  老太太?
  啊是,指的是她。
  一下子就老了,这时间真是作弄人,不是宛如昨天吗,四个人约好了,去看电影,去喝咖啡,许旭豪如果说声“舜娟你这件玫瑰红绒线衫真好看”,她就高兴一日。年轻的她,比香如矮、胖、黑,仍然不失俏丽,若世上没有姚香如就好了,只有姚香如一人能把她比下去。
  是姚香如,到哪里都带着苏舜娟,好叫苏舜娟作陪衬,“舜娟,你到那处去跑一趟”,“舜娟,烦烦你拿这个去同某人说一声”把她当侍婢看待。
  衣服,钢笔用烦了,顺手赠于苏舜娟,买票的时候,老是说“舜娟家穷,我来。”
  那样出口成章地侮辱别人,天真地、理所当然地把同学踩在脚下,众人还昧着良心称赞姚香如大方慷慨可爱。
  默默忍耐多时,苏舜娟终于得到报复的机会。
  秘密揭露之后,香如的双目露出幼儿惶恐时的迷糊,嘴巴轻轻张开,已经没有痛苦了吧,人将死之前,是没有痛觉的。
  苏舜娟不会忘记该刹那。
  她踯躅离去。
  值得吗?
  值得的,她忽然又笑了。
  韶韶追到门口,“走了没有?”
  接待员答:“那个老太太?走了。”
  韶韶松口气。
  苏舜娟并非来寻求宽恕,她是那种不住到现场徘徊的凶手,她犯的案子十全十美,她引以为荣,不怕一次又一次面对受害人的亲属。
  韶韶打一个冷战。
  “大姐,会议要开始了。”
  “马上来。”
  韶韶拉一拉衣襟,补一补粉,仰起头,走进会议室。
  那一夜,她发觉邓志能在勤奋填写表格。
  “大嘴,挑灯夜战呀?”
  “替你申请入籍。”
  韶韶一怔,“我有说过要拿外国护照吗?”
  “我很懂得接受暗示。”
  韶韶握着啤酒坐下来。
  小邓作威作福,“走开,别妨碍我工作。”
  这时电话铃刚好响了,韶韶出去接听。
  一个陌生有礼的声音:“我找区韶韶小姐。”
  “我正是。”
  “区小姐,我是一名律师,我姓刘,我代表姚照昌先生。”
  名字是完全陌生的,但是姓姚,韶韶心一动。
  “区小姐,据姚先生说,他是你的舅舅,而姚茂鑫老先生,则是你的外祖父,你们失散多年,如今他前来相认。”
  韶韶不出声。
  “区小姐?”
  “我在这里。”
  “姚先生想同你见个面。”
  韶韶忽然说:“失散多年,早些时为什么不来找我们?”
  可是刘律师回答:“我是人证,区小姐,在过去二十多年间,姚家从未停止寻访你们。”
  “要到今日才找到?”
  “我们最近才看到姚香如女士的讣闻。”
  韶韶不响。
  这时邓志能出来问:“谁?”
  “我们曾登报寻访良久,最后断定姚香如女士也许已不在本市居住。”
  韶韶气馁。
  “我能代姚先生订一个约会吗?”
  “明天一早八时,我在文华咖啡厅等他。”
  “下午方便吗?他下午比较空。”
  韶韶恶声恶气的说,“他起不来,那不见面拉倒,我记忆中从来没有这个舅舅,我不稀罕。”
  刘律师默然。
  “对不起,刘律师,这与你无关。”
  “中间人一向不好做,”刘律师也挺幽默。
  “明早见。”
  邓志能在一旁问:“舅舅找上门来了?”
  韶韶点点头。
  “他是否富有?”
  韶韶“嗤”一声笑出来。
  邓大嘴犹自指手划脚逗妻子笑,“自金山来,想必不差,千万别叫我们亏本。”
  韶韶拍拍他肩膀,表示感激。
  啊,历史一页一页翻出来了。
  第二天韶韶黎明即起,刻意打扮得无懈可击,她不能失礼于母亲,把名贵饰物都带在身边。
  到了约会地点,一进门,就有人站起来。
  是一英俊的中年人,深色西装,斯文有礼,眉目有点抑郁,一看就知道好出身好修养。
  一见韶韶便说:“你同我记忆中的小姐姐一模一样。”
  人都不在了,一个个才来凭吊,姚香如在生时不知多寂寞,一个亲友也无。
  韶韶默默坐下。
  “她去世之际,没有痛苦吧?”
  韶韶平静地回答:“孑然一人,当然痛苦。”
  “你外祖父一直很后悔。”
  “伤害了你,我也很后悔,对你的伤口有帮助吗?”
  舅舅讶异,“韶韶,我以为你会高兴见到我。”
  韶韶微笑,“你同我妈妈长得很像。”
  “韶韶,你外公想接你到旧金山。”
  “老人家身体好吗?”
  “很好。”
  “思路明白吗?”
  “头脑清楚。”
  “那么,他应当知道我有我的天地,我有我的世界,对姚家的财势无动于衷。”
  “啊!韶韶,你口吻活脱脱似我姐姐。”
  韶韶仍然含笑。
  笑着笑着,她忽然无法维持嘴角往上翘,原来笑需要这样大的力气,始料未及,她的嘴角渐渐下坠,终于变成往下弯,用力过度,嘴唇籁籁地抖。
  韶韶轻轻用手掩住了嘴。
  舅舅轻轻说:“这些年来,我们非常想念你母亲。”
  韶韶说:“在她最需要你们的时刻,你们没有支持她,现在还提来作甚。”
  “偕我往旧金山一行。”
  “我很忙。”
  “韶韶,我后悔了,你别叫你自己将来后悔,你外公已经耋耄。”
  韶韶答:“我并不认识他,何后悔之有,而你,你同家母是同胞手足,你在她危急之际袖手旁观,你才应当后悔。”
  姚照昌不语,眼神中忧郁的神情越来越甚,他并没有为自己开脱,虽然他姐姐离家出走那年,他才十七岁,有心无力,没有资格站出来为她说话。
  韶韶老实不客气地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讲?”
  “我想去扫墓。”
  “不用你。”
  姚照昌无言,他的外甥女已经把门关紧上锁,看样子外人不用妄想闯进她的天地里去。
  韶韶脸上一直有股厌恶的意味。
  韶韶一点儿都不想见这个外祖父。
  孩子听话,便是好孩子,孩子不听话,则不算他的孩子,本来世上最体贴的人应该是父母,可是韶韶见过比外公更谅解大方的老板。
  “我已无话可说。”
  “韶韶,谢谢你的时间。”
  韶韶站起来。
  姚照昌忽然说:“在我记忆中,小姐姐永远是你这个样子,她没有老,也没有伤心。”
  韶韶不待他讲完就已经走了。
  姚照昌的思维清晰地回到多年前的一个清晨去。
  他的小姐姐收拾了简单的衣物,刚想出门,被父亲截住。
  “你还想用我的车夫!”姚茂鑫大发雷霆。
  姚香如作最后的恳求:“父亲,请接受我的选择。”
  “妄想!”
  姚香如不语,转过头,开门而去。
  姚照昌记得,那是一个初秋,空气中已有干燥的凉意,以后每逢秋天,一打开门,他就会想起姐姐那朝离家的情形。
  那日他刚好要去练打网球,已换上球衣,本想追上去同姐姐说两句话,但是怕父亲生气。
  算了,他想,过两天她就会回来的,自母亲去世后姐姐就老耍小性子。
  他们快要经香港到美国去了。
  父亲看准时势已去,若干土地房产根本无法变卖,他也有不顺心之处,加上女儿又在此际不识相地搞自由恋爱,更为他心上添一根刺。
  这个时候去惹父亲生气划不来。
  可是姐姐没有回来。
  父亲找人到处去找。
  他们已经开始收拾行李。
  一日下午,姚茂鑫的下属匆匆进来,在他耳边讲了几句话。
  姚照昌见到父亲变色,“香如呢?”
  “据说已逃往香港。”
  “到香港去找她!”
  据姚照昌所知,父女二人,在香港是见过面的。
  姚父住在浅水湾酒店,姚香如前往见面。
  她穿着松身衣服,罩着长大衣,姚父没有发觉她的情况。
  她问候父亲,祝他旅途愉快,前程顺利,但是她愿意留在香港。
  “旭豪会来找我。”姚香如这样说。
  到了美国,姚照昌想与她联络,才发觉姐姐已经迁居。
  她一直没有再同娘家接头。
  “先生,可要添些咖啡?”
  姚照昌这才自回忆中抬起头来。
  他回到酒店房间,拨电话回家。
  “父亲,是我,照昌,是,见到韶韶了,她表示很想念外公,嗯,嗯,的确长得同香如一模一样,很漂亮很神气,几时来?她说要计划一下,她才新婚,丈夫是外科医生,是,很出色,并非不学无术之辈,我后天先回来。”
  韶韶当然不知道舅舅如此为她美言。
  她回到家,放下锁匙,发觉邓志能不在家。
  一片静寂,没有一点生气。
  韶韶斟一杯茶,坐下来。
  忽然听得响亮夸张的嘀嗒声,她诧异地抬起头来,原来声响由一只电钟发出。
  韶韶捧着茶杯发呆,在该刹那,她决定生育,添个孩子,互相折磨,日子想必比较容易过。
  她自幼与母亲相依为命,女儿与她也可以同样过日子。
  等邓志能回来,她会把这个决定通知他。
  韶韶放下茶杯,不知怎么,觉得异常困倦,她没有回到房里去,倒卧在长沙发上,睡着了。
  睡梦世界平和宁静,真是好去处,半晌,有一只手轻轻抚摸她的脸。
  “妈妈。”韶韶笑了。
  母亲唤醒她的时候,总是那样温柔。
  母亲年轻而秀丽,坐在沙发一角。
  “妈妈,”韶韶说,“你见到爸爸了吧?”
  母亲宽慰地点点头。
  “你不再寂寞不再盼望了。”
  “我此刻很满足。”
  “妈妈,从你那处看我处,只见营营役役,纷纷争争,憎恨愤怒,很可笑吧?”
  “韶韶,妈妈想你去见外公。”
  “我不去。”
  “代表妈去一次。”
  “何故?”
  “外公快要到我们这里来了。”
  韶韶说:“啊,那么你们之间的误会终于可以冰释了。”
  “你先去与他冰释误会。”
  “我不去,我最怕乘长途飞机。”
  “韶韶。”母亲握着她的手。
  “妈妈,看到你真好。”
  “去,去见外公。”
  韶韶还来不及答应,已经听到邓志能唤她:“韶韶,你忘记关浴室水龙头。”他回来了。
  这个邓志能,永远如此煞风景。
  韶韶掀起衣物起身。
  那边边,姚照昌正在酒店房间处理文件,忽闻叩门声。
  他以为是刘律师,拉开门,看到的却是韶韶,意外使他惊喜。
  韶韶没有进房,她只是说:“四天来回,头等票,我随你返旧金山。”
  递请假申请表的时候那洋上司大为头痛。
  “区,你出任新职之后好像尚未连续办公超过十五天。”
  “我知道。”
  “过去十多年中你却从来没有告过假。”
  “我知道。”
  “这是一种报复吗?”
  “不,我猜是这间写字楼的风水问题。”
  “区,假使我不批准你告假,你会怎么做?”
  韶韶不语。
  “你会扔下一个月的薪水不辞而别可是?”
  “我没有那样说过。”
  “区——”
  “事实上我已不姓区,我已正式改姓姚。”
  上司非常困惑,“这真是风水问题吧?”
  韶韶不耐烦,“我不打算整天坐在这里。”
  “我告诉你该怎么办,我会同上头说,你不喜欢这份工作,假照准,可是回来之后,你会到别处上班。”
  “很公平。”
  “区,你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了,为何自暴自弃?”
  韶韶沉默,半晌,她苦涩地说:“自从家母去世之后,我无法重拾旧山河。”
  “生老病死,乃天理循环。”
  “我深明此理,但当你亲身体会,又完全是另外一回事,生我的人已经不在,我非常彷徨。”
  “区,你需要专业协助。”
  “我知道,我会去看心理医生。”
  “区,本处需要你这般人才,振作点。”
  韶韶问:“你真的那么想?不,世上挤满了人,谁没有谁都一样过,做人就是这点没意思。”
  她站起来离去。
  她总得找个地方泄恨,不幸她把一口恶气出在工作岗位之上。
  母亲节、中秋、圣诞、过年……她永远要拼命工作,扔下妈妈一人在家,她从未生过怨言,其他女同事动辄大发娇嗔,闹到总部去,可是区韶韶需要薪水养家,不敢造次。
  现在她已深深失望。
  母亲的遭遇使她忿忿不平,恨意萌芽,无法抑止。
  她随舅舅出发到三藩市。
  经过国际时差线,下了飞机,呼吸到异常清新的干燥初秋空气,韶韶迷茫了。
  时间像打了回头,她像只有二十多岁,初上大学,初遇霍永锦,初次恋爱,什么苦都不怕,只觉世界美好,那时,母亲尚年轻,身体好,有力气,母女时常双双去看戏逛街。
  韶韶想脱口叫声“妈妈你看,三藩市是多么美丽的一个城市”。
  但是此刻的她与彼时的母亲已差不多年纪,她第一次开始觉得自己已是个新中年。
  韶韶把薄大衣拉得严密些,因风劲太大。
  外公家住在著名的电报山,环境十分优美舒适。
  韶韶不住苦涩地想,倘若母亲可以无忧无虑追随外公生活,也许至今还好好活着,每日下午嚷着要找麻将搭子吧?
  穿制服的女仆引客人进屋。
  舅舅匆匆上楼去。
  韶韶独自坐在会客室。
  她静静地等候,并且在心里说:妈妈,我来了是因为你叫我来。
  然后舅舅下来,“韶韶,请跟我来。”
  韶韶于是宽了衣,放下手袋,跟舅舅上楼。
  老人在他的私人书房内,坐在轮椅上,由护士照顾。
  书房最显著之处挂着一幅毛笔字,上书“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签署是“香如,八岁”。
  韶韶并无动容,只是木着一张脸。
  老人已经很老,脸上布满斑点,身形瘦细,见到韶韶,亦无过分激动之意。
  韶韶并没有上前同他握手。
  她根本不认识他。
  他示意她坐。
  半晌,他才问:“有梦见你妈妈吗?”
  韶韶答:“有,常常有。”
  老人很惘怅地答:“我从未梦见过香如。”
  韶韶不予置评。
  “你的生活好吗?”
  韶韶坦言答:“我不富,亦不穷。”
  “听说你还有一个妹妹。”
  “是,我已联络到她,她很好,不劳牵挂。”
  “你母亲可有同你说起我?”
  “有时,说外公在美国。”
  “她有无恨我?”
  “没有。”
  “她有无牵念我?”
  “也没有。”
  “她很爱你吧?”
  “是,她时常说,韶韶,你是我的一切,只有你才重要。”
  “你觉得压力吗?”
  “母亲的爱怎么会有压力。”
  “你听话吗?”
  “听话并非母亲给我的条件。”
  “你丈夫是个医生?”
  “是。”
  “你们相爱?”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问到此际,老人似乎疲倦了。
  其实韶韶也有许多问题要问。
  ------------------

10


  像外公,你为何要扫我母亲出门;像外公,你为何任她在外自生自灭;像外公,如此讲条件的父爱算不算是父爱;像外公,你明明可替她承担部分痛若为何弃而不顾。
  不过韶韶没有问出口,对于一些人来说,个人爱恶可战胜一切,外公就是这样一个人。
  韶韶站起来,“我打扰太久了。”
  她外公说:“走近一点。”
  韶韶并没有那样做,她同舅舅说:“我要走了。”
  姚照昌无奈地看向老人。
  姚茂鑫说:“让她走吧,脾气也同香如一模一样。”
  姚照昌送韶韶下楼。
  他开口:“不要恨他——”
  韶韶立即打断舅舅,“他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我为何要恨他。”
  韶韶回到旅馆休息。
  睡到半夜,电话响了。
  是舅舅的声音,“韶韶,你外公在一小时前停止呼吸。”
  韶韶一怔。
  舅舅叹口气,“韶韶,谢谢你赶来。”
  韶韶放下电话。
  现在,母亲可同外公见面了。
  父女见面,说些什么呢?
  在他们那里,可还有怨怼、愤恨、不平?
  母亲从来不对韶韶透露任何消息。
  她转过头来的时候,永远是一个愉快的笑脸。
  也许是母亲伪装得好,也许她真的不是不快乐。
  在她的中晚年,她成功地避开了一切令她不愉快的因素,独与爱女共处,也可能她是真的已经忘记从前令她伤心的人与事。
  韶韶站在酒店的窗前良久。
  天濛亮之际,舅舅来了。
  他的仪容一丝不乱,一贯有礼。
  “你外公有纪念品给你。”
  “我不要。”
  舅舅忽然笑了。
  韶韶一怔,讪讪地不好意思起来,同舅舅相处这么久,她的姿势口气十足似一个赌气的小学生,不!不要!不稀罕!走!去!
  韶韶忽然有点惭愧,关舅舅什么事呢?他只不过是个中间人,拉拢了他们祖孙二人,他有什么好处?
  于是韶韶改了语气:“我不需要任何纪念品。”
  舅舅说:“听说你改了姓姚,收下这套首饰,也是很应当的。”
  姚照昌掏出一只丝绒扁盒。
  韶韶打开来,那是套不知何年的首饰,但是宝石不论岁月,依然闪闪生光,韶韶认得是蓝宝石与玫瑰钻。
  舅舅说:“这是我母亲结婚时用过的首饰,她在九月出生,所以喜蓝宝石,你的妈妈也是九月生日,本来项链与耳坠都属于她。”
  韶韶不语。
  她也是九月出生。
  “当是你母亲送给你的吧。”
  韶韶忽然说:“我还有个妹妹——”
  “我想,那会另有安排。”
  韶韶把盒子握在手中。
  “我还有事待办,顺风,韶韶。”
  “再见。”
  回程长而苦涩,飞机上座无虚设。
  有一个年轻英梭的男子不住地在韶韶面前收拾手提行李,把所有东西一件件取出,又逐件放好,过一刻,又觉不妥,再重头来一遍。
  韶韶被他烦得闭上眼睛,索性睡了一觉。
  口干醒来要水,那人还在收拾那只行李袋。
  长途飞机航程永远像个恶梦,在飞机上碰到的人全不像真人,韶韶不想睁开双眼。
  下了飞机,涌出通道,过海关,韶韶只想看到亲友的面孔。
  “韶韶!”
  韶韶看到的是奇芳。
  奇芳替她拿起手提行李。
  “邓志能今夜当值走不开,请你见谅。”
  韶韶紧紧握住她的手。
  “车子在这边。”
  两姐妹上了车,奇芳才问:“外公怎么样,同母亲长得可像?”
  韶韶看着窗外,“在天国,除下躯壳,人人一个样子。”
  “啊。”奇芳无限感慨。
  韶韶掏出首饰盒,“这是外公给我们的,你先挑,要耳环还是项链。”
  盒子一打开,奇芳探头一看,不太感兴趣,“这是整套的,拆开了可惜,我不喜欢蓝宝石,总有点黑沉沉的,你留着吧。”
  韶韶没奈何地笑。
  奇芳说:“我爱祖母绿。”
  对上一代的感情,奇芳比韶韶更淡漠。
  “外公很富有?”
  “初到美国可能有点钱,生活费用昂贵,他又长寿,后来就不怎么样了。”
  奇芳自嘲:“你看我,多么庸俗,净讲钱。”
  韶韶不以为然,“不讲钱,讲什么?”坦荡荡。
  “韶韶,你就是这点可爱。”
  “现在这样可爱的人已经很多了。”
  “韶韶,你不问我该如何处理我的生活吗?”
  “你以为我是生活专家?非也非也,我这只工蚁在母亲去世后感观也自不一样了,你快乐吗,如不,请努力追求,这是我的忠告。”
  “我一向比你懂得享受。”
  “看,”韶韶温和地笑,“应该由我向你请教。”
  “邓志能说你打算移民。”
  “我有点累,我想休息。”
  “我同燕和会来看你。”
  “谢谢你们。”
  韶韶像是恢复正常生活了。
  这次回来,她被调到一个很奇怪的职位,负责政府印务,专门打电话催印刷厂起货及其他联络。
  很明显,她失宠了。
  早一年来说,这堪称奇耻大辱,但在今日,她一笑置之。
  她个人卑微的事业遭遇算是什么呢,况且,这里亦已非她久留之地。
  山高皇帝远,她用午膳的时间不妨略长,五时正大可下班。
  时间忽然经用了,薪酬又一文不少,退一步想,看开一点儿,不知多舒服。
  有空努力学习烹饪,无甚天分,胜在用功,真是学问哪,煮白鸡蛋不爆壳都不容易,蛋黄要刚熟,没有黑圈。
  煮完后逼小邓给吃下去,不一会儿就喂胖了邓志能,大叫吃不消,韶韶却说:“狗瘦主人羞,夫瘦为妻羞。”
  小邓困惑地答:“我知道这年头男人不好做,但没想到会艰难沦落到这种地步。”
  韶韶喜欢吃百叶结烤肉,千方百计学做,可是百叶不是泡得太烂,就是太硬,不好吃。
  邓志能说:“首先,你要知道百叶是什么东西。”
  “是黄豆的一种制成品吧?”
  小邓大吃一惊,“黄豆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同粉皮由绿豆制成一样,还有,肠粉是米糊所制,喂,你懂不懂?”
  韶韶像是已经放弃了她那伟大的新闻事业。
  那样勤力做,不过是为了母亲,如今母亲不在了,还拼什么死命。
  在办公室心思缜密,在厨房却粗枝大叶,成绩远不如上班作业。
  真是,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什么地方是看得见的,姚韶韶已把她一生最好的光阴奉献给写字楼。
  说也奇怪,在印务局一做大半年,一天假也未曾告过,尽忠职守。
  就在母亲去世一周年那日,上司召她回总部。
  “韶韶,听说你改过自新了。”那负责分配同事的洋人开玩笑地说。
  韶韶唯唯诺诺。
  “调你回京如何?”
  韶韶笑笑,不语。
  “你又可得回一间向海的办公室,我帮你一个忙可好?”
  韶韶不置可否。
  此刻她的小房间没有窗户,全靠房顶一盏冷冷的日光灯。
  韶韶的思潮飞出去老远。
  她开头上班的时候,只在老板房门口一张写字台工作,暗无天日,连挂外套放手袋的地方都没有,做得近视与脸疱都加剧了。
  母亲一直问,“韶韶,韶韶,带我到你工作地点去看看。”她以为亮铮铮的大学生,工作地方也必定闪闪亮。
  但是满街满巷都是大学生,哪里去找那么多亮晶晶的办公室。
  韶韶一直没敢把母亲往写字楼带,直至她自己拥有一间房间为止。
  较年轻的她心花怒放,拿着照相机把房间每一个角落都拍照留念。
  “韶韶?”
  韶韶微笑,摊摊手,“能够调回来,当然高兴。”
  洋人说:“在银行区,你们这些太太又可以逛名店坐文华咖啡店,唉,真羡慕你们。”
  韶韶没忘记千恩万谢。
  算来算去,算资本主义最厉害,把人人教训得一点儿骨气也无,净会向钱看,鞠躬又鞠躬。
  韶韶已经不在乎,但是她仍在这个环境内找生活,太过与众不同也是不行的,装也要装出诚惶诚恐的样子来。
  她早已学会谋生的全褂子武艺。
  晚上,邓志能讶异了,“还调来调去干什么,你不告诉他们,你已经申请移民?”
  “未成事实,不宜宣布。”
  “噫,把机会让给别的同事呀。”
  “我为什么要替别人设想?”
  “韶韶,我很意外。”
  韶韶说:“自私自利有何不妥。”
  邓志能看妻子一眼,“原来你尚未痊愈。”
  韶韶沮丧地说:“我这一生的欢容到此为止,我将永远不会再笑。”
  “听听这是什么话。”
  韶韶假装看报纸,不去理他。
  第二天一大早,韶韶在喝黑咖啡。
  才七时十分,电话已经响了。
  邓志能大叫:“找区小姐。”
  “来。”
  那边传来陌生的声音。
  近年来韶韶已习惯与陌生之声打交道。
  “你们找到他了!”
  “是的,有好消息。”
  “他在哪里?”
  对方避而不答,“他会在星期三用电话同你联络。”
  “为什么还要那样神秘?他到底身在何方?”
  “区小姐,你自己同他说好了。”
  韶韶叹口气,“谢谢你,也替我谢谢华先生。”
  “不客气。”
  星期三?韶韶算一算,还有四天。
  她不打算为这个无名电话告假,不过提早一点下班回家等。
  一直到凌晨,电话不来,她才焦急生气地上床。
  小邓安慰开导她:“也许有什么不方便之处。”
  星期四天才亮,电话铃忽然响了。
  韶韶蓦然惊醒,思维证明,郑健并无食言,他的星期三即东方之珠的星期四,他忘记计算时差,叫韶韶空等了一晚。
  韶韶抢过电话。
  “区小姐?”一个年轻的声音,呵果然是他。
  “我是。”
  “区小姐,请设法告诉我妈我很好。”
  “你寄张照片来。”
  “不必了。”
  一阵沉默,对方像是知道她想什么,故笑了,“助人为快乐之本。”
  韶韶刚想再说几句,电话“卡”一声截断。
  小邓在一旁松口气,“满意了?”
  韶韶点点头。
  小邓笑笑说:“你们家真堪称革命世家,人人很神秘。”
  谁知韶韶却没接受他这次幽默,忽然拂袖而起,指着就斥责,“邓志能,你说话小心点,革命还不是为了你这等庸人,不然你现在还拖长辫子穿马蹄袖,为你流了热血抛了头颅你倒在讲风凉话!”讲到最后两句,声嘶力竭,双目通红。
  邓志能不语。
  新婚至今,他忍辱负重,已忍完再忍,他娶的韶韶不但换了姓,且像换了一个人。
  也许她说得对,得知身世之后,她再已做不回自己。
  邓志能忽然也疲倦了。
  他取过外套,“我是永远支持你的,你几时准备再世为人,几时给我打电话。”
  他静静出了门。
  韶韶这才掩住了嘴。
  这些日子来,她亏欠了小邓。
  母亲肯定已经永远不会回来,切莫把小邓也赶走才好。
  她不能再逗留在母亲已过去的生命里。
  韶韶立刻抓起手袋赶出门。
  她一拉大门,差点与一个人撞了满怀,定睛一看,那人正是邓志能。
  她泪盈于睫,紧紧与邓志能拥抱。
  原来他没有走开,他在大门口等她。
  在他高贵的性格里,赌气是不存在的一回事。
  韶韶在热泪中发誓要善待这个人。
  她真正的改过自新。
  姚韶韶把悲哀降到心之底部,埋葬它们,欢天喜地做回从前的区韶韶。
  她再一次把厨房扔到爪哇国,努力工作,邓志能不用做填鸭,真松了一口气。
  韶韶又恢复了本色,在工作岗位中,发挥能力。
  一日下班,喉咙都哑了。
  小邓惊问:“你干吗?”
  “来了三个新人,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就差没陪他们上洗手间,连写字都得把着他们的手,直吼,吼得声音都沙了。”
  小邓看妻子一眼。
  他庆幸她的哀恸时期终于过去。
  一日,他约她在咖啡厅等。
  他有事,迟到了十分钟,赶到时,韶韶已经在等他,她坐在临窗的位子上,邓志能一眼便看到她,她却不知道。
  独坐的她有一张呆木的脸,双目茫然,没有焦点。
  邓志能不由地停止脚步,注视妻子。
  呵她并没有忘记。
  也许这一生她都不会忘记那个创伤,在他面前愿意掩饰,已算尽了很大的努力。
  韶韶明显瘦削了的脸眉眼角添了许多细纹,她自嘲老了十年。
  十年是没有,三年少不了,哀伤的心老得快。
  邓志能感喟,没想到他与她真正要共患难。
  他自正门入咖啡室。
  韶韶见到他,马上站起来迎接,一脸笑容,判若两人。
  邓志能更加心痛,竟这样迁就,何用把他也当外人看待呢?上次不该对她发话,使她警惕,真后悔。
  她如常为他叫了喜爱的饮料、食品,絮絮地告诉他公司里的人事变动,还有,今年冬装的式样。
  “我不会再穿短裙,少女时代已经穿够,除非穿了加薪,哈哈哈。”
  邓志能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韶韶,你心中有话,大可对我讲。”
  “话?什么话?”
  “你知道,无论什么话。”
  “大嘴,我怕你嫌我碎嘴。”
  “大嘴不怕碎嘴。”
  那是他客气,韶韶想,切莫当真,再要好的爱人同志也是个人,不要试验他,考验与比较都是最残酷的事。
  她说:“我没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
  “以前我觉得你对生活充满热诚,牢骚特多,现在好似无所谓了。”
  韶韶顾左右言他:“昨日我才骂了人,指着手下问他‘你妈没教你吗’,火气多大,动辄问候人家娘亲。”
  “做了上司才会知道,人的资质真的有聪明愚鲁之分。”
  “可不是。”
  言语渐渐乏味。
  忽然之间韶韶“唷”的一声,“你看谁来了。”
  是奇芳笑着过来与她们喝茶。
  两姐妹一母所生,一人悲恸欲绝,另一人痱子不生一颗,邓志能感慨。
  韶韶太会得伤心病了。
  平时已是这样一个人,某件公事略有失误,便日夜自我检讨,懊恼得吐血,电视新闻中的中国失学儿童都叫她耿耿于怀,有朋友生病,非要痊愈了才能安心睡觉……
  邓志能只是替韶韶不值。
  他把一口气出在奇芳身上。
  他淡淡问:“奇芳可有与母亲的亲戚联络?”
  奇芳抬起头来,眸子清晰地看着姐夫,脸往下拉,“阿邓你这样问是什么意思,骂我忘本,还是贪图荣华富贵?”
  被小姨这样一骂,小邓顿感身心舒畅,原来近日郁郁寡欢,皆因妻子不再斥责讽刺他,真是贱骨头。
  邓志能认清自己真面目,咧开嘴笑。
  奇芳还要加一句:“你少批判我,我已经浑身不舒服,当心我对你不客气。”
  邓志能心中大叫厉害。
  韶韶说:“奇芳马上会去看我姑妈。”
  奇芳用手指着小邓的鼻子,“听到没有?这位姑妈可与我一点血亲姻亲的关系都没有,我是纯为着姐姐才去带讯,你没知道我伟大之处呢!”
  小邓唯唯诺诺,“佩服佩服,民族英雄。”
  “去你的!”奇芳笑了。
  “你下星期动身吧,”韶韶说,“本来我该亲自走一趟,但要是我再告假,上司会把我喂鲨鱼,并且兔费招待我敌人来参观。”
  “呀,”奇芳说,“若不是为着我们的敌人,我们生活才不会如此争气。”
  小邓觉得这口气同韶韶完全一套,有乃姐,必有乃妹。
  奇芳另外有事,坐一会儿便告辞。
  她一走,韶韶便说:“你不该揶揄奇芳。”
  “你说得对。”
  “她自幼得不到母爱,不计较母亲把她扔弃,已经十分豁达,难能可贵。”
  “是是是。”
  “她与母亲从未相处,感情淡薄,不觉伤感,也分属应该。”
  “是是是是是。”
  “你还会不会说第二个字?”
  “同太座讲话,不必会第二个字。”
  韶韶没有笑。
  她想到十二岁之前,母亲时常带她去看电影,前座票,母女挤在一个位子上。
  渐渐高大了,坐不下,母亲便不再入戏院,幸而电视节目日益精彩,是项好娱乐。
  等到韶韶自己赚了钱,请母亲看戏,永远买超等票。
  这也是一种心理变态。
  坐在母亲膝边看戏并不是难堪之事,她搂着她,一边为她解释戏文,十分温馨。
  母亲喜欢尤敏。
  奇芳怎么会知道这些呢?
  是的,奇芳怎么会伤心呢?
  故此,也不能责怪奇芳。
  韶韶心中存有母亲无限温柔回忆。
  她到澳门去,为女儿买K金链子,配一只十字架坠子,彼时好似澳门的金子略为便宜,可是那样珍贵的东西,竟在大学时期一次游泳中失去。
  要到现在才知心痛。
  奇芳会有这样的感觉吗,当然没有,奇芳在另外一个环境中长大,奇芳不知生母音容。
  韶韶所谓温馨的记忆可能令奇芳骇笑。
  那么窘,那么穷,吓坏人。
  “韶韶,你为何出神?”
  “啊,”韶韶抬起头,“你看到对面桌子上的两位女士没有?同一件外套,真冤枉,好几万块一件的衣服似制服。”
  邓志能不出声。
  不,这不是她心中所思所想的题目。
  从什么时候开始,韶韶已不再对他说老实话了?
  韶韶跟着说:“奇芳真惨,连外公都不在乎她。”
  “韶韶,我同你说一个故事。”
  “长不长?太长的我不要听。”
  “你这人太没味道。”
  “还有,像孙叔敖司马光那种诲人不倦式故事,我也不要听。”
  “咄。”
  “你可以开始讲了。”
  邓志能诉苦:“要命,我是怎么认识你并且娶你为妻的?”
  韶韶点点头,“果然不出所料,开始诉苦了,结婚才一年,就忍不住了。”
  “这是上帝与三个信徒的故事。”
  “我听过了,”韶韶立刻打断他,“三个信徒在祷告,上帝关注第一个,只拍拍第二个背脊,但是对第三个不理不睬,人们以为他最爱第一个,可是不,第一个信心最软弱,它才特别关心,而奇芳正像第三个信徒,毋须上帝担心,所以没人理她。”
  小邓白了妻子一眼。
  “你看我多聪明,”韶韶说,“我派奇芳去看姑妈,正因为她同姓许的人一点儿关系也无,不招疑心。”
  邓志能不住摇头。
  韶韶摊摊手,“我只是想姑妈早日可得安慰。”
  邓志能点头,“这才像人话。”
  韶韶说:“唯一比失去父母更惨的是失去子女。”
  “还有,失去相爱的配偶。”
  韶韶伸手过去握住邓志能的手,“所有失落都叫我们伤心。”
  “我俩好似在合作写一首新诗。”
  韶韶终于笑了。
  奇芳去了三天,回来的时候瘦了黑了,像是受到极大的震荡。
  韶韶不解,“你怎么了,许多人经常去内地旅游经商,见怪不怪,你为何不惯?”
  奇芳用手托着腮,“我们一家从来没有去过,家父已处半退休状态,他没有兴趣劳碌来回奔波,我与燕和也了解那决非旅游胜地。”
  “见到许旭英没有?”
  “见到。”
  “她怎么说?”
  “她很感激我们,可是,最终还是嚅嚅地问:‘健儿,健儿大概是不会回来了吧’,韶韶,她不相信,她以为我们好心编了故事来骗她。”
  韶韶心如刀割。
  难怪奇芳神情茫然。
  奇芳说下去:“我想她除非亲眼看到郑健无恙,否则终身不能释然,韶韶,我所不明白的是,为何有些人的命运重复又重复,一代一代那样传下去。”
  韶韶说:“我不知道,但是我总算知道为何一些人下午三时就开始喝酒。”
  “你要不要喝?我陪你。”
  “奇芳,我不可以喝了。”
  “为什么,阿邓不给你喝?叫他出来,我好好教训他。”
  “奇芳,你快要做阿姨了。”
  “什么?”奇芳一时没会意。
  韶韶微笑。
  “啊,”奇芳明白过来,“啊,太好了,韶韶,预产期在几时,告诉我,我过来照顾你,我来喂清晨三点钟的那一顿奶。”
  “明年七月。”
  “真好,天气热,孩子什么衣服都不须穿,光着小手小腿,让我来帮忙。”
  要到这个时候,韶韶才发觉奇芳比她更喜欢孩子。
  可是两次婚姻,都没为她带来子女。
  “邓大嘴的嘴巴笑得咧开来了吧?”
  “他还不知道。”
  “你第一个告诉我?”奇芳惊喜。
  韶韶点点头。
  “你真好,韶韶。”
  出江湖混了那么久,姚韶韶自然懂得收买人心。
  “韶韶,你是超级高龄产妇,不如辞掉工作好好在家待产。”奇芳是真心关怀。
  “喂!我哪里有那么老,别乱嚷。”韶韶脸色发青。
  “韶韶,姐妹面前不打暗话,你今年倒底贵庚?同前朝的事前朝的人有那么多瓜葛,不会年轻了吧,生理上来说,可谓奇迹,佩服佩服。”
  韶韶笑了,她们真的开始像亲姐妹了,自己人,说话何必忌讳。
  奇芳忽然说:“当初母亲要是把我也带在身边,不知何等光景?”
  “她没有能力养活两个孩子,把我拉扯大已不简单,况且,你父一定会争取你的抚养权,争不到手,决不罢休,她永无宁日,这事她已经过再三考虑,并无第二个选择。”
  “那样的抉择,一定是痛苦的。”
  “母亲一生在痛苦中度过。”
  “可是,在少女时代,她是快乐的吧,外公那样疼爱她。”
  “我想是。”
  “还有,你与她那么亲,又那么孝顺,事事以母为先,也令她感到满足吧?”
  “奇芳你把我说得太好。”
  “世事古难全,母亲生前失去不少,到底也得要回一些。”
  “对,奇芳,我有件东西要送给你。”
  “是什么?”奇芳诧异。
  只见韶韶回房去,半晌出来,手中拿着白色软纸包的小小一件东西。
  “那是什么?”奇芳大奇。
  软纸被轻轻拆开,奇芳看到一只小小的洋娃娃,约两掌高,金发、蓝眼,容貌秀丽,穿着一套格子衣裙,赤脚,看得出是韶韶幼时玩具之一。
  “可爱吗!”
  韶韶说:“洋娃娃的年纪不小了,原本的跳舞纱裙及高跟鞋均已失落,这套裙子由我后来配回,我深爱这只玩偶,它伴我度过无数快乐的时光,现在转送给你。”
  “不,留给你女儿,应当给你的女儿。”
  “叫你拿着便拿着!”
  “是母亲买的吧?”奇芳轻轻接过。
  “是,那年我十二岁。”
  母女二人特地乘电车到一间新开的日本百货公司,那日母亲异常阔绰,多花两角钱,乘电车楼上头等,到了玩具部,随手一指,便叫售货员把大大的盒子取下,韶韶记得她心花怒放,爱不释手,头发可以梳,双眼会眨动的洋娃娃!
  奇芳犹自喃喃说:“……留给你女儿。”
  可是韶韶不想孩子承继她任何回忆或往事。
  她愿意孩子像邓大嘴,没有个人历史。
  问起邓志能的家庭往事,他只会搔搔头皮,“广东中山人,家父少年时便来港谋生,做米业,家境不错,读扫干埔官小,后念皇仁书院,升港大医科,毕业后考入政府做事。”
  三句话讲完一生,这才是最理想的一生。
  “这真是可爱的一只洋娃娃。”
  “是,后来走遍大江南北,再也没发现比它更美的人形玩偶。”
  “它有无名字?”
  “没有,它只是我的洋娃娃,或是那只洋娃娃,因为一见它,母亲便会惊呼:‘那只洋娃娃还在呀’。”
  “谢谢你,韶韶。”
  “我一直爱它。”
  “看得出来。”
  “它有一只眼睛已经不会开合。”
  “我注意到。”
  “好好保存它。”
  “这是我收到的最珍贵礼物之一。”
  奇芳告辞。
  韶韶独自发呆,直至邓志能回来。
  邓志能一进门,只见妻子一声不响坐在露台,捧着一杯冷茶,不知想些什么。
  他走到她身边说:“出来了。”
  “谁出来了。”
  “我申请你入籍的文件出来了。”
  噫,时限总是会到。
  “去验过身体,及格后一年内要做移民,准备好了没有?”
  “阿邓,我也有个消息要告诉你。”
  小邓把双手插在口袋里,“我早已知道。”
  “什么?”
  “要等妻子宣布才恍然大悟的丈夫统统要打三十大板,韶韶,辛苦你了。”
  “你是几时知道的?”
  “当你看完医生回来悄悄哭泣的时候。”
  韶韶握住邓志能的手,“瞒不过你的法眼。”
  “真是,似我这般绝顶聪明,玻璃心肝的人,世上并不多了。”
  “我真幸运。”
  “那还用讲。”
  姚韶韶坚持上班至产假开始,说也奇怪,自从怀孕后,她就不再梦见母亲,她吃得下睡得着,胖了许多,常受医生警告:“体重增加太多,并非好现象。”她置之不理,大吃大喝,强悍地站在办公厅里指挥如意。从背后看去,像一座小山,有碍观瞻,可是丈夫与同事不介意,管它呢。”
  燕和随奇芳来探访她,大吃一惊,这是韶韶?她不认得她了,怜悯之余,有大仇已报的感觉,这女子何止重了三十公斤!真丑真辛苦,活该,谁叫她平日做人那么厉害。
  燕和笑了。
  韶韶猜也猜到她想些什么,却完全不介意。
  叙完旧,韶韶问燕和:“令尊同令堂可好?”
  “父亲在墨尔本做客,家母在夏威夷度假。”
  韶韶忽然冷笑,“杀人放火金腰带。”
  奇芳忙劝说:“何苦把我也骂进内。”
  燕和跳起来,“好意来看你,却被你侮辱,下次还叫人怎么来。”
  韶韶低下头,“对不起。”
  “勇于认错,可是坚决不改!”燕和直骂。
  “既然知道她的脾气,也不要怪她。”
  燕和赌气,“祝你再胖三十公斤,而且永远不瘦回去。”对于现代女性来说,这已是十分歹毒的诅咒。
  奇芳先叉开话题,“你生产后就要移民,会不会吃苦?”
  “你放心,家家户户都那样做,飞机上全是幼婴,熬苦是国人本色。”
  “房子买好了没有,装修呢,婴儿用品可是一件都不能缺,想想都替你辛苦。”
  “一切是自愿的,心甘情愿,就不觉痛苦。”
  “不要与我们失去联络。”
  “我不会,母亲甘于寂寞,我却喜欢热闹。”
  燕和忍不住问:“你胖了那么多,肯定不是孪生儿?”
  “我从来没有胖过,自由社会,自由选择。”
  “再瘦回去的时候,”燕和狞笑,“皮肤会打摺。”
  奇芳不得不说:“燕和,我们走吧。”
  也真巧,外公的遗产,也在这个时候发放。
  由刘律师通知韶韶,是一笔接近八位数字的财产。
  韶韶说:“我们不需要这笔钱,请转捐慈善机关。”
  “姚小姐,考虑清楚再说,转赠也得由你签名。”
  可是韶韶心念已决。
  邓志能知道后,劝道:“移民后你我均告失业,两老与一小,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贪慕虚荣。”
  “房子可以往大些。”
  “我们不需要更大的房子。”
  “孩子可进私立学校。”
  “公立学校足够好。”
  “可以随时往欧洲旅行。”
  “附近走走好了,风景一样怡人。”
  邓志能叹气,“你仍然恨恶他们。”
  “不,我不认识他们。”
  “死硬派。”
  “我猜我是,”韶韶无奈,“我像我母亲。”
  “我们得收拾行李了。”
  “我已收拾好衣物入柜。”
  “我是指移民的箱柜。”
  “邓大嘴,统统均是身外物,看开点,能不带就不要带,生活越简洁越有益处,欲望减至最低,也就没有烦恼,我们用不到那些钱,即系无用,贪来作甚。”
  小邓瞪她一眼,“生了孩子,你的想法会改变。”
  “变的时候我会通知你。”
  那一夜,翻旧照片簿,看到自己一丁丁大,抱在母亲怀中的照片。
  韶韶像是忽然回到儿时,什么都不懂,不识字不上学阶段,只想母亲抱抱,一小杯冰淇淋母女同吃,到浅水湾游泳没有泳衣只穿内裤,由妈妈亲手替她剪发……
  韶韶热泪盈眶,一边回忆一边微笑,弄不懂时间去了何处,一切宛如昨日之事罢了。
  那时母亲有浓厚的黑发,健康身体,灵活双手,总是希望接多一份工作来做,赚多些外快,好让女儿多些享受。
  韶韶心如刀割。
  忽然之间,痛楚变为真实,她捧着腹部,哟,立刻自回忆世界回到现实来,连忙拨电话给邓志能,通知他来接她前往医院。
  百忙中她抬起头看着天空,“妈妈,”她说,“我也要做妈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