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景中:重聚未名湖 - 五柳村文存 - 歪酷博客 Ycool Blog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05:50:38

重聚未名湖

张景中

(一)相逢未名湖

    1954年9月,从河南的一个县城汝南,来到未名湖畔。
    那一年,北大数学力学系一年级新生220多人。从全国各地汇聚于未名湖畔。
    当时是9个小班,我在5班。
    五十年代,很重视基础课程。程民德教授讲微积分,江泽涵教授讲解析几何,周培源教授讲过普通物理由美国归来力学家王仁教授讲理论力学。课程分量很轻,学生有充分时间阅读、思考和讨论。
    在学习函数的微分法时,《数学学报》上发表了一个用十进小数构造“处处连续但处处不可微函数”的初等例子。可惜错了。大家试图补救这个例子。我想了用二进 小数构造它的主意,和4班杨九高(杨路当时的)一起给出论证。程民德教授高兴地安排了一次学生科学报告会,叫我们讲这个例子。例子后来发表在武汉的《数学 通讯》杂志上。这是杨和我近半个世纪合作的开端。
    想得多但读得还少,是我的弱点。大一时,在解析几何教科书上看到函数方程 f(x+y)=f(x)+f(y) 的连续解只有 f(x)=cx。想到一个确定它全部解的方法,写成论文,居然顺利地在《数学进展》刊出。没有高兴多久,编辑部来信了,说读者来函问:关于这结果,前人有 哪些工作?并指出:研究者在发表自己的成果之前,应当了解别人已经做出了什么,才是负责的态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伤心地发现:早在1920年,德国 的哈默尔已经做了这个工作。只好复信致歉。 后来邵品琮告诉我,这“读者”竟是华罗庚先生。他是《数学进展》的主编,但刊物他在出版后才看到。让编辑部给作者写信,用意是促使作者明白科学研究的入门 规矩。邵是华公的弟子,对此事知之甚详。
    北大数学系学生课外学术活动当时很活跃。我参加了丁石孙先生所指导的代数课外小组。先是研究矩阵的无穷乘积,后来又对函数的迭代问题产生了很大兴趣。有些 结果直到二十年后才发表。年轻人兴趣广泛,爱下象棋,打乒乓,还参加了北大诗社。
    在1956年夏,系里试行“免修”制度:自学某门课并在开课前考得优良成绩者可以免修。我免了实变和复变,时间更充裕了。老师们告诉我,不要把时间都用来做题目,要多读书多看文献打下雄厚的基础。回想那时,可真是黄金时代。
    但是,1957年到来,一切都变了。

(二)告别未名湖
    许多人说,从1957年,中国进入了一个多灾多难的时期。
    对我也是如此。命运突变。1958年二月被开除学籍,劳动教养,告别了未名湖。
    四十年后,出版了一本由牛汉、邓九平主编的文集《原上草》,主要篇幅是1957年北大学生中的“右派”言论。现在回头看看,大多不过是常识的见解而已。
在半步桥收容所经过半月“学习”,被火车运到天津附近的茶淀站,分配到清河农场劳动。这里属于北京市公安系统劳改机构,有许多分场。1958年新建了几个 劳动教养分场。我先到于家岭西村,后来又到了584分场、化肥厂、于家岭东村等单位。
    大跃进年代,劳教农场里劳动之紧张沉重不难想见。白天劳动,晚上开会。我随身有几本书,其中《数论基础》是最常翻看的。里面有许多好习题,忙里偷闲记个在 心里,上下工的路上或开会时就够想一阵子了。有时在路上不想题,边走边下盲棋,对锻炼记忆力很有好处,也有助于形成不用纸笔想问题的习惯。
    在农场里,种过小麦、水稻,在土化肥厂里烧过石灰、做过盐酸。干的最多的是挖泥和抬土。
    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的严酷磨练后,于1962年解除了劳动教养,留在农场当“就业人员”。最好的一段时光,是调到了农场的航运队,乘船沿金钟河来往于天津 和清河农场之间。从天津运回垃圾当肥料,又把农场生产的葡萄运到天津,比在大田劳动宽松得多。有更多的时间看书、思考,甚至有一些研究结果成文投稿。后来 才知道,右派分子的文章是发表不出来的。
    杨路还没有解除劳动教养,但也调到了条件较好的北京团河农场。我们常常通信交流心得。这是一种精神上的享受。主要是讨论是几何算法和函数迭代。其中很多和国外做重了,也有不少在二十年后才发表。
    关于逐段单调连续函数迭代根存在性的研究,是这几年中完成的。这涉及函数方程领域一个老问题。对非单调函数,即使是对单峰连续函数,迭代根的存在条件也长 期未得到答案。我们对一般的逐段单调连续函数,给出了存在任意次连续迭代根的容易检验的充要条件。在《数学学报》发表。并引起了后续研究。
    关于几何算法,杨路提出:通过点与点的距离关系,不建立坐标系而直接研究几何图形的性质。这实际上重复了西方数学家对距离几何的基本工作,并走得更远,建立了高维几何度量的一般方程。这方面的工作在国内外学术期刊和国际会议文集上被引用近400篇次。 英文专著《几何不等式的最近进展》( Recent Advance in Geometry Inequalities)中,引用二十多篇,其中有些是整段摘录。《几何不等式在中国》(文集)一书中,关于高维几何的论文,几乎每篇都引用了我们的工作。这些工作的基础,大体上是在农场劳动的几年中形成的。
    三十年后,基于当年建立的几何算法和我提出的新思路,解决了预给度量的初等图形(由有限个点、超平面和超球组成的图形)在欧氏空间嵌入条件的问题。对这一 工作,美国著名离散数学家和计算机科学家 L.Kelly评论说(《数学评论》,96e:52013):
    “这是一个正在发展中的纲领的一章。这个纲领肇始于维也纳的Menger和中国的吴文俊,在西方由Blumenthal及其学派,在东方则由杨、张等所推进。
“除了理论和基础的意义和重要性之外,该纲领的倡导者并顾及其在计算机辅助几何推理、定理机器证明、近似数据嵌入等各不同领域的应用。”
    在这段时间内,读了一些能找到的数学书。在辛钦所写的关于排队论的小册子里,看到一个多年未解决的“埃尔兰问题”,花了半年中的星期天把它做出来了。但是,辛钦在两年前已经解决了。这类重复性劳动做了不少。
    好景不长。文化大革命来了。和杨路的通信被管教人员视为反改造活动被迫中止。
    我和许多“就业人员”一起,1966年8月集体调往新疆生产建设兵团。

(三)西域十三年
    这支从北京的几个农场集中起来的队伍,组成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工二师的一个工程支队。任务是修一条从库尔勒到若羌的公路,全长四百公里。
    挖土、抬土、浇灌水泥,制砖,建桥铺路。
    真正没有可能看数学了。劳动之外,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开会和读“红宝书”。因为是“五类分子”,星期天还要加班劳动,打扫厕所、砍柴。
    但思想总是自由的。开会学习的时候,可以想自己的爱想的一切。
    路修了五年,1971年完工。工程支队各连分别调到兵团农二师各团场。我所在的七连到了巴州21团场。它位于库尔勒地区焉耆县,土地平整,林带茂盛,在南疆算是相当不错的农场了。我们们连定名为基建连,任务是房建和农田水利工程。
    林彪垮台前不久,摘了右派帽子。虽然仍是“摘帽右派”,毕竟和没摘帽的有不同,有了更多的生活空间,有了更多做数学的时间和自由。我找到了杨路的下落,中 止六年的学术通讯恢复了。这时他已被调到四川大邑的新源煤矿劳动,解除了教养但未摘帽,仍是被公安部门监管的就业人员。信件由杨路的妻子张锡铮传递。大多 是讨论几何算法的,是八十年代发表的许多论文的基本内容。

    在坎坷的命运之路上,常常得到好人的帮助。在这些人中,不能不说到郭秀华。
    郭秀华是中学同学。这时恰好在21团组织部工作。翻阅人员档案时,意外地发现了阔别多年的老同学的材料。在一个星期天,他毅然打破了“革命干部”和“就业人员”的界限,到基建连去找我。
     四届人大提出的“四个现代化”,在一定程度上冲淡了极左的气氛。郭秀华抓住这略有宽松的大气候提供的时机,借助自己在组织部工作的有利地位,促成团里作出 决定:调我到团场的子女中学当代课教师。尽管学校领导提出异议,抵制摘帽右派来到这培养接班人的地方,使此事拖了一年,最后还是实现了。1974年四月, 我走上21团子女中学初二年级讲台讲平面几何。
    这是十六年来梦寐以求的命运转折点。
    在教学中,痛感传统的几何解题方法过于依赖技巧,难于为学生掌握,开始探索新的更有效的方法。很快发现,用面积关系解几何题目非常有效,并且容易掌握。他 对这种技巧作了深入的研究,把它从特殊技巧初步发展成一般方法。向学校领导提出了教材改革的建议。当然,这个建议没有得到采纳。
面积法引出了教育数学的研究,并导致十八年后几何定理可读证明自动生成新方法的出现。
    但当时这却帮不了忙。由于主张加强基础知识教学,我在“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中理所当然地受到了批判。结果被清出学校,回基建连劳动。
    在挖河的工地上,传来了揪出四人帮的消息。一起劳动的一位记者老李悄悄告诉我:中国的命运改变了。
    我们想到,和国家人民一起,自己的命运也会改变。
    几年后我在北京参加学术会议,和这位记者老李相遇时,他已经是《嘹望》杂志的一位主任编辑。
    根据杂志上一篇文章的作者署名和单位,我和校友洪家威取得了联系。由于洪的推荐,广东肇庆师范学院来函向21团商调我。团里不肯放,再次调我到子女中学。
    这是1978年。离开未名湖二十年了。

作者简介

張景中,北京大学数学系1954级。中国科学院院士。
2005年5月16日五柳村收到并制作上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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