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土日记》连载之七

十月四日

晨，一轮红日渐渐东升，敌机扎扎之声不断而来。余掌握之警力共一百五十名。计分三队：一队协守县城；一队分三十名派往行署监护；派遣向导及外勤尚有十六名未归，警察局之枪警原派胡维国率领防守八甲总机，所能结集之兵力不过五十余名、轻机枪两挺，已责成黄沛霖率领至周家桥、冯家冲一带布置向南警戒，相机堵截北溃之敌，以固县城外围。余决居间调度，而私心忖度，生死决于今日矣！

七时半，黄沛霖来报告布置严阵以待情形。即随同在蒋姓民家草草造饭毕，即令谨慎将事，并实与县城切取联络，侦察附近地形。时敌机仓皇由北南飞，由南北逸，梭巡不已。未半小时，即遭遇由南北溃大股敌，悉为骑兵。一路由蒋家坪，一路由杉木江，分采包围会攻县城之势。比飞令黄队长沛霖设伏腰击，誓死抵抗。余即在路旁山中隐蔽，距敌军仅数丘田之隔，已被敌发觉，以机枪向余等扫射。余持自卫枪及卫士四人，均伏山坡回应。我居高临下，敌则目标显露，枪弹射击，眼见敌马相继倒地，敌慌忙舍马而逃。

敌后大队跟上，向北狂奔。余与警察队联络遂被冲断，不得已乃沿山坡突围，徐徐而行，暂停于蒋家坪之东端山上，属文家乡第四保。目睹满山满谷，皆为附近村庄男女，扶老携幼，号啕痛哭，避难来此。观察敌溃败之状，诚如丧家之犬，向北狂奔，未敢进山骚扰，否则避难之人民遇遭杀戮，不堪设想也。枪声大作，乃我警察队腰击之实况。敌骑经过，自上午八时起至十一时，只闻山下前后民家，被敌杀猪牛，狂叫之声不已，到处放火燃烧民房，拍拍不绝，烟尘蔽日，亘古未有之浩劫。至下午五时，敌败兵仓皇奔溃，络绎不断；敌机往来低飞掩护，则不计其数，且随时抛下物件，似系指挥迅速退却之信号。敌虽败退狼狈不堪，而人数由此路退走足有两万之众，均系沿山边及干田经过。至下午五时许，余登山环顾，烽火连天，炮弹声与喊杀声不绝于耳，乃我警察队之设伏腰击战，及昆山部队与敌遭遇之血战。

至六时止，枪声稍息，余在山左龙宅造饭充饥后，得第四保甲长刘水生之向导，乘月色微明之际，衔枚疾走，绕敌宿营左右突过时，乃向敌宿营处瞄准射击，始得脱险。惜乎随余行者仅短枪三支、长枪一支，卫士李合群又落伍，高卜良、倪国俊、张云终始未离余，火力单薄，未能予敌以重创，斯诚恨事耳！越过数山，始达到文家乡第五保保长左国藻家，适警察队分队长寻炳南率枪警十七名突围至此，一名带伤。报告该队在冯家冲与敌遭遇激战，白刃交搏，杀敌甚多。无如弹尽敌众，而黄队长与胡、危两队长，各领警士扼要抵抗，不意敌大队环山包抄，失去联络，敌我伤亡惨重，只得突围来此云。比检查该警等仅三名存子弹三五颗。余即命左保长一并备餐。据左保长云：自午至晚，已招待由前方下来百余士兵伙食，煮饭已十一次之多矣。该保长勇于任事，毫无难色，诚实可嘉。余在此得寻炳南率枪兵共有二十二人。餐毕，月色忽现清朗，绕经龙潭寺，向敌宿营处射击，敌惊惶拨营集于附近山中，与蒋家坪之敌联络，登时枪声四起，距行署仅三里。余为虑及行署安全计，不能久事恋战，且缺乏子弹，乃绕敌后至行署，已五日上午四时二十分钟矣。行署人员均枕戈待旦。敌溃分两路所经过地，距行署东向不过二华里，西向不过一华里。洽夹在两路之间，幸敌未搜索窜扰，否则尽遭荼毒，事后机见，惊喜无似。

余判断北溃之敌，分三路向县城进攻：一路由龙潭寺下蒋家坪，一路由文家铺经中段，一路由花石岩经捞溪桥。三路向县城进攻，与湖面登陆之敌会合，企图消灭我城防军警，直向营田登舰艇逃。如此庞大之敌，有如以石压卵，县城陷落敌手矣！警察局长胡维国先日抵此，不听命令，挟械向长沙逃逸，殊堪痛恨。国民兵团一部分人员亦不与行署取联络，先行离开县境，亦属不尽职责。至警察队忠勇应战，伤亡颇多。旋念其寡众悬殊，失去联络，极为不安也。又据报在文家铺被敌便衣队冒充我军，杀毙我哨警向棣华等七名，极为痛惜。

十月五日

晨六时，据各方报告：此次敌在长沙境内经我军围剿，狼奔豕突，向北逃窜。经本县境计有五路：一股由长沙捞刀河，经桥头驿、戴公桥，入县境忠义乡属牛头冲、龙潭寺、蒋家坪，经我警察队迎击后，敌乃分向捞溪桥进扰县城，与攻城之敌会合中，县城消息断绝，只见烟火冲天；一股由桥头驿，沿长湘古大道直入县境界头铺，经文家铺溃窜至中段，遭我昆山部队截击后，分向县城以东花石岩，由白水方向败退；一股由长沙属谭家园，窜经县境文家乡左家段，与界头铺之敌会合，由营田河夹塘经归义、黄谷、大荆向新墙河败退，沿途被我设伏部队及自卫队袭击，敌遗尸遍野；一股由长沙沙坪，沿玉池山脉以东窜入县境塾塘乡，分向栗桥、铜盆寺、鮓鱼桥、新开市、李家段、新市、长乐、黄谷节节败退；一股由长沙承祖、白石两乡，沿影珠山以西，经李家段、新市，向长乐、新市溃窜；一股由平江伍公市，向长乐、荆浒溃退。迄至晚九时，完全明了溃退之敌从四日至五日止，计有六股溃窜经过几遍全县。敌骑所至，奸淫烧杀，惨不忍闻，哭声与炮声不绝于耳。偶呤“东南到处有蹄痕”之句，不禁慨然！

是晚十一时，在仓忙中召集行署主管人员，在钟主任秘书临时办公之所计划复员。即书紧急报告飞送乔口军部。并立即发动文家、忠义、道南各乡自卫队，配合壮丁尾追搜索残敌，命军事科长陈济中率领。一面紧急命令各乡，于敌败后，应立即恢复办公，同时颁布扫清战场布告。秘书彭觐墀、科长杨邦瑚、黄仲维等，任事忠诚，督率员司撰缮文告，均极劳苦。

时已夜深二鼓矣，未暇休息，即率粮政科长郑幼裁，并调各科室精干人员各一人，枪警十八名，星夜随余向县城进发。正值中秋佳节，月明如昼，秋网飒飒。连日以来，未遑寝息，两腿颇觉酸痛。

十月六日

三时许，余由刘家冲率员警仍循龙潭寺过，尾追残敌。敌烧该处民房火犹未熄。至晨四时，过熊甲岭，遥望两塔凌云，孤城虽无恙，而湖山尤带狂怒之色。达到县城，有敌机一架正在低飞，掩护残敌退却。县城东北方向，仍有枪声。适我追击部队穷追尾击，亦已赶到。闻三时许残敌一部尚在县城，企图仍由城北云静乡登白泥湖停泊之敌舰逃逸，为我驻守保护团炮兵发炮，命中敌艇三只，登时沉没。敌不敢沿河登艇，转向七里冲经显庆乡之伍家墩（余故里所在此处），向河夹塘逃逸。

余于六时半进驻县城附近八甲一带，烽火未熄，亦无人迹。至八时许，逃避附近山中或村庄之人民，传闻余收复县城，亦纷纷归来。余即时进城，督率已归民众扑灭八甲及三井头各处大火。沿堤巡视，本县最古老名胜之文星桥已彻底破坏，目击我英勇殉难军警之忠骸，遍野尸横，不胜钦感与痛惜。遂一面扑灭余火，一面发动道南，显庆、云静、文家、和丰附城各乡民夫进城，分段掩埋死尸，共计一百六十五具。男儿报国，马革裹尸，令人不禁潸然泪下。曹营长、陈营附及所部殉难官长忠骸，先后在四甲瓦砾中及城北郊寻获，均另行备棺收敛埋葬。

余入城后即点查，衙后街仓屋幸未被毁，但武庙侧县总仓西廊正在燃烧，比饬随从人员扑灭。启视原储备作守城部队之军粮，一部分被敌毁废及我军自行破坏，狼藉满地；尚有一部份即发放昆山部队食米十二万斤。又目睹纷纷返城之人民均饥形于色，且向余哭诉：避难山中，挖树根饮水苟延残喘已三五日唉！余悯其痛苦，即派粮政科职员彭耕舜，凭难民证每名发米三升。下午三时，人数愈多，每名改发二升，并以本日为限。总计发米二十余石，均含笑领归，即有将生米入口嚼食，其饥饿之情形可以想见也。同时飞派员警驰赴东北各乡，策动民众鸣锣放炮，抄袭追击残敌，截夺辎重行李；并火速筹集军米，以备我追击部队之急需；招抚人民回家重整家乡。附城归来人民，眼前房屋被毁、骨肉失散、生死不明，哭声震天，惨不忍闻。昆山部队派员兵搜寻枪弹及军用品，余即谕知归来人民，如有拣获，悉令送缴。

十时据报：昆山部队刘团长国光、师政治部陈副主任云藻，均集于城东郊。余即往晤慰劳，适朱副师长至此，相见惊喜。朱系四日下午突围至樟树港过河，现赶来率部搜索残敌，即赴五仑铺前线云。并商洽打扫战场办理善后，比承陈副主任告以高明乡长吴海源发动民夫迅速，协助工作切实等语。

余返城，乡人走告：敌今晨尚有一股在伍家墩，造饭尚未成熟，当地民众探其虚实，自动鸣锣集合壮丁追杀，忽我追击部队由彭家坝突至，敌抛弃行李放枪掩护向河夹塘败走，现正在追杀中。余宅敌堆积干柴放火，幸未成灾。余胞弟敏诚亦被流弹击伤左腿，余闻之心甚怦怦，而忙于公未暇顾及家私及手足之情也。旋于下午二时巡视县城一周。

敌陷城一宵，查大股之敌为第四师团，由南退败之骑兵，均在八甲附近山坡田中宿营。文昌阁国民兵团（团部）全部被毁，八甲一段到二甲、四甲民房全部被毁，精华殆尽，邓婆桥破坏一部分。入城之敌一股在武庙县党部，一股在三井头、丰厚街一带，拆毁民房造饭，生剥耕牛、牛肠、牛骨、猪肚及鸡鸭毛抛弃满地，敌并随地大小便，苍蝇麇集，血腥与臭气令人难闻，到处皆成人间地狱，倭寇之残酷若此，兽类不如。余巡视全城一周，目击战场之凄绝，悲痛异常。

甫至县府大厅席地而坐。据报云静乡保长周正春协同作战，被敌俘活剥惨死。该保长平时勇于负责，竟以身殉国，闻之亦深感悲愤，不禁痛哭。日将薄暮，闻归来之人民因一空城无处可栖身，又重返避难之处，余只得移驻县府前五州旅社，全城不满二十人，黑漆一团。回忆此场血战之悲壮，屠城之惨，守城军警仅存战骨，偶感“寇去满城犹有血，我归壮士已无皮”，以此追念守城殉难军警。夜深寂寂，虽未闻鬼哭神号之声，亦觉凄凉之感，倍增沉痛之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