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迁办新来的大学生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03:44:52
官员磨拆迁户,拆迁户招“地痞”,拆迁公司养大汉,“地痞”救钉子户,大汉拔“钉子”……扬州俞村的拆迁让人眼花缭乱。

  天亮,张伟听“文戏”。天黑,张伟看“武戏”。

  官员磨拆迁户,拆迁户召“地痞”,拆迁公司养大汉,“地痞”救“钉子”,大汉拔“钉子”……好戏连台,看得人眼花缭乱。这是一场限时20天的农村征地拆迁战役。拆与被拆双方在俞村酣战之时,拆迁办从街道办借调来张伟他们四名大学生帮忙。

  在扬州这个古老而又充满青春躁动的城市,古城墙早已坍塌,各种新区在圈地扩张。坐落城乡结合部的俞村,在2009年定案的一份新区规划中,成为高新技术工业区块的用地。项目尚未落地前,政府已着手征用储备这片100多户农村居民的集体土地。

  到了“最后期限”的1月15日,戏终人散。俞村的100多幢水泥楼房已被卸去大半,只留下几处供拆迁队民工生火的灶台。年轻的大学生进拆迁办大半年,第一次见识了什么叫行政效率。

  “搞懂拆迁,以后在政府里干什么都容易啊。”送张伟他们来拆迁办时,街道组织科科长鼓劲道。

  “面积评估不止是量尺寸”

  俞村里到处是城市化的遗产。集体土地上的双层住宅多建于新世纪,几百平米的房间里,大多只住着留守的老人,他们的儿女在外打工。

  2009年12月下旬,拆迁办开进了村民小组。早听到风声的村民,在房宅外垒起围墙,框出几十平米的前院,或在房顶的四沿装上金属护栏。拼成护栏的空心钢管,不过几厘米的直径,一切只为了置换两年后交付的安置房。政府里传出的消息说,拆迁办村民的房屋每平米定为1300多元,安置房的价格定为2800多元,以两者比例折算换房。

  一切平静时,张伟他们的夜间任务是“保证(拆迁)物资安全”。第一天是“平安夜”,领导叮嘱,“注意个人安全”。

  四个大学刚毕业的年轻人,去年夏天才离开校园,他们身后,无名校牌匾,无家世背景,即便回到故乡的这座城市,进事业单位、考公务员也屡屡碰壁。当“大学生村官”,到街道各部门顶差是最后的稻草。

  在拆迁现场的任务因此显出特别,这或许是张伟们基层仕途的开始。

  出来工作半年,张伟们第一次睡在农房。大红大粉的被褥,夹杂不习惯的气味,穿堂风吹过,全身都得缩进被褥,仅露出敲按手机键盘的手,链接他们真正熟悉的世界。

  四个大学生被分在三个村民小组,他们掌管各处的后勤,共约10000元的预算,没有任何财务程序,只需要在纸面上记载支出。他们“头一回管人”,是招募来做饭烧菜的农妇。

  他们要每天变换菜色,为不同领导递不同的烟,不能擅自向村民解释政策,这样逐渐进入拆迁中庞大的作业系统和其中约定俗成的规则。

  评估进行四五天后,各方试探完毕。张伟被叫到总指挥部,汇总评估获得的信息,包括各家各户的态度。他才知道,“面积评估不止是量尺寸”。这是一段知己知彼的时间。各家各户的信息,会在张伟不能进入的会议室里讨论,分析每家每户,“掌握情况要细化到每一户内部家庭成员之间的矛盾,以便针对不同的对象,制定不同的政策”。

  “地痞”救人,大汉拔“钉”

  拆迁指挥部所在的农宅,门厅的整面墙壁上贴着蓝底白字的工作进度表。100多户村民的名列其上,同意搬迁的名字旁,会贴上一面红旗。

  元旦前,征地批文落定,各种利益可能摆到了人们面前。拆迁办领导说,未来72小时要让全部农户签约。

  拆迁办里,每一个政府工作组四五个人,依照这个开发区过去的拆迁经验,准时完成任务,“可以分得四五万奖金”。拆迁公司同样领受了期限,大家都相信顽固的钉子户会蚕食他们共同的利益。人们争分夺秒,彻底把拆迁搞成了一个江湖。

  2010年的第一夜,拆迁办灯火长明。“最牛钉子户”的女户主被找到指挥部谈话,之前,她们全家躲了一周,坚持不从。这次,谈话一直持续到深夜——如果不签约,谈话就不会终结。

  一场体能和意志的较量。眼看女户主快要崩溃之时,一群人踢开房门冲进屋,接走了户主。

  之前,张伟在屋外看到,谈判过程中,这些人一直蹲在拆迁指挥部院墙外的草丛里。张伟听拆迁办的人说,这帮人是女户主找来保驾的当地“地痞”。

  拆迁公司当然也有自己的人马。第二天,十几个苏北口音的壮汉驾车前来,张伟眼见他们冲进这家钉子户的宅内,将那个女人包围,随之,签约完成。

  “真是一篇游侠加酷吏的列传。”好读《史记》的张伟说。在学校时,张伟在网上并不少听说这样的事,那时张伟和同学们会批评说这是“不讲法治”。现在,张伟明白,这是校园之外的土地上再自然不过的现实。

  在东面的一个生产组,村民们曾信誓旦旦要“共同进退”,但这一联盟很快瓦解。带头人们被独自请到拆迁办,接受语重心长的劝导。政府发动的亲朋好友也会在此时刻轮番登场。

  对于顽固者,劝说的艺术会更上一层楼。街道的领导会屈尊拜访,带上七八个政府人员和拆迁公司的人。唱黑脸的说客们说,“不签后果自负!”领导则在恰当时候小做退让,说客们立即惊叹,“天啊!都这个条件了,你还不签,再退下去领导可是担不起责任的!”

  犹豫的户主通常继续耷拉着头,领导叹口气,屁股稍一离开座位,就有人冲上去拉住,其他人进一步劝户主,“别犹豫了,要不领导一走,优惠就全没了”。

  官员的杀手锏很简单:“上面有期限,最终房子肯定会被拆,早搬还可以拿到优惠。”在元旦期间交房的村民,可以获得上万元,户型也优先选。

  拆迁办的三个办公点都选址在过去村民小组组长家,承诺优惠他们“先选户型”、“多折算面积”,既得利益者不得不先交出钥匙。

  这场拆迁没有同意与否的选项。村民们只能各自盘算着如何获取更大“优惠”,这不仅关乎迁徙的安逸,更意味着几辈人未来的人生。

  这个苏中农村的格局与中国的其他农村并无二致。人们过去近亲聚居,总有着各自的算盘和隐藏的矛盾。现在,富裕的家庭大多在外开办工厂,拆迁并不会改变年轻一辈的生活,老一辈的感情已挡不住散落的人心。

  “他们不得不成为城市人。”值班的一天夜里,张伟说起电影《肖申克的救赎》,那其中充满无从选择的人生。

  “游侠加酷吏列传”

  消失的俞村,还没人给出肯定的未来。

  在当地国土部门的土地公告中,整个新区内还有多个地块尚未有项目落地。根据新区规划,俞村在内的4平方公里,为“三新”产业园区。政府希望吸引光伏等高新产业聚集落地,已给出了所能的政策优惠。

  这个失落的旧朝都市,一直跋涉在复制邻近城市科技兴城模式的路途。张伟听说,在扬州今年的“烟花三月”商贸节上,这块土地会正式签下项目。

  现在,官员、谈判手,还有那些不明出处的苏北大汉,先期获利的人们已经离开。这里暂时的主人是游走各地的拆迁民工队,在荒田里拱洞状的防水布里,他们用石块垒成床。他们从村落走出,推平别人的家园,却依旧是居无定所的城市开荒者。

  俞村的村民已经散落各处,只祈盼两年后顺利住进安置房。规划中的安置小区,距俞村不过公交车两站的路程。

  张伟回到了自己原先工作的街道,重新日复一日的办公室生涯,“3月份又会有新的拆迁任务。”张伟说,他们这群不介入拆迁利益分配链条的“后勤大学生”,很有希望再次进入拆迁办。

  张伟他们这一批街道村官,在去年年末才领到下半年的工资,“不到一万,保险、福利就不用想了。”而在当地那些土地价高的城区,村官们名义上工资相同,但却有额外的福利收入。

  这其中的门道,让张伟们参与的故事正在整个国家遍地开花。

  “缺乏议价的程序和平台,非国有土地快速征用,正成为城市化进程里埋下的隐忧。”姜明安说。这位研究行政法出名的北大教授,在2009年12月同他的4位同事一道上书全国人大常委会,要求审查现行的《城市房屋拆迁管理条例》。

  “对拆迁户而言,现实的利益纠葛无法诉诸程序,对政府发展而言,这些相对容易获取、价格便宜的集体土地在流转中可能留下巨大的寻租空间。”1月20日,参加国务院就《国有土地上房屋征收和补偿条例(草案)》举行的研讨会后,姜明安对本报记者说。

  面对每天都可能走高的拆迁成本,地方政府多选择尽早“入市建仓”,加上集体土地征用程序的便利,这种城市化的脚步很难减慢,也很难变得优雅一些。经历了拆迁,张伟也似乎悟到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