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狄克森·卡尔作品《女巫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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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老字典编辑的书房有他的小屋那么长。搭了屋椽的书房比起房门的高度要低陷几尺。下午将尽时分的太阳照着一棵紫杉,树荫则遮蔽了书房背面的格子窗。那墨绿色茂盛的草地,长青树丛、灰色教堂尖塔和白色蜿蜒的道路,英格兰乡间深沉慵懒的美有一抹诡异的情调。对一个美国人来说,想起自己家乡一条条飞快的水泥高速公路,被一些红色加油站及车流废气填得满满的,这里就格外赏心悦目。
  这乡间让人感觉人们即使在路当中散步也不会显得格格不入。泰德·蓝坡望着洒进格子窗的阳光,还有紫杉树上暗红色闪闪发亮的小果子,有着唯有大不列颠群岛才能对外地人勾起的一种心情。感觉大地古老迷人,还有“讨喜”这么一个英国味儿字眼引发的所有匆匆掠过的印象所带来的实在感。
  法国有如时尚一般善变,仿佛整个国家顶多跟前一季流行的帽子式样一般老。在德国,连古老传说都像忙碌的钟表机件似地清新无比,好像纽伦堡出产的玩具上了发条那样。然而英格兰这块土地似乎比在地的那些爬满长春藤的高塔还要不可思议地古老。暮色下的钟像足在塔里悬了几世纪。而鬼魅穿梭其间,连罗宾汉犹摆脱不去的,是偌大的一片静寂。
  泰德·蓝坡朝房间那头的主人看了一眼。基甸·菲尔博士庞大的体积塞满一张深深的皮椅。他一边正弹着烟斗把烟草填进去,一边好像愉快地思索着烟斗刚才对他说的什么话似地念念有词。
  菲尔博上不算太老,但无疑地,他属于这老房间的一份子。他的这位访客认为,这房间就像狄更斯小说里的一幅插画。橡木的梁及梁与梁之间被烟熏黑的石灰泥底下的书房宽敞又阴暗。坟冢般大大的橡木书架上端有些菱形玻璃窗。你会觉得这屋里所有的书都蛮友善的。闻起来是沾了灰尘的皮单相旧报纸的味道,俨然这些堂皇的旧书已将它们的大礼帽一挂,准备长住下来了。
  菲尔博士连装烟斗这一点儿活儿也做得微微喘息。他块头很大,走路通常要拄两根拐杖。衬着书房前方窗户透进来的光,他那掺了一撮白毛、满头蓬松的黑发波浪迭起,像一面军旗似的。这霸道而无边无际的乱发一辈子都在他前头飘舞。他的脸又大又圆又红润,在几层双下巴上头某处扯着一个笑容。然而那张脸上引你注意的,是他眼中闪耀的目光。他眼镜挂在一条宽宽的黑缎带上。当他低下他的大头时,小眼睛从眼镜上方看过来,闪闪发亮。他好像是凶勇好斗,又好像是调皮地在窃笑。不知怎地,他有办法同时结合两者于一身。
  “你一定要去拜访菲尔一下,”梅尔森教授跟蓝坡说过,“第一、因为他是我最老的朋友;其次、因为他是英国了不起的一个人物。这人在我所见过的人当中,拥有最多冷辟、毫无用处又极吸引人的情报。他会一直劝你吃东西、喝威士忌,直到你晕头转向为止。不管什么样的话题他都说个不停。不过一讲到昔日英格兰的辉煌和各种体育活动的时候,就更要滔滔不绝了。他爱好听乐队表演、看多愁善感的通俗剧、喝啤酒,还有看胡闹的喜剧。他是个很棒的小老头。你会喜欢他的。”
  无可否认,这位东道主整个人有一股热忱和单纯,绝不矫揉造作,让蓝波才见面五分钟就感到宾至如归。这个美国佬得承认,甚至还没见到他的面,已感觉分外窝心了。
  梅尔森教授在蓝波启航之前早给基甸·菲尔写了一封信,并收到他几乎没法辨读的回信。信上点缀了一些爆笑的小图画,又拿出几行有关禁酒令的诗作结尾。此外,蓝坡抵达查特罕之前,已和他在火车上不期而遇。
  林肯郡的查特罕距伦敦大约一百二十多哩,离林肯镇本身只有一小段路。蓝坡傍晚时分上火车时心情颇低落。灰暗的伦敦,加上那些烟雾和迟缓的交通,实在孤寂。信步穿越那脏兮兮的车站,满是砂砾和火车头蛮横的吐气声,视野又被匆匆忙忙的通动人潮搅得支离破碎,很落寞。候车室看起来肮脏阴沉。那些过客赶在火车进站以前,跑去湿气扑鼻的吧台,抢着灌饮料。看来,过客们比候车室还要肮脏阴沉些。在跟自己同样乏味、无精打采的灯下,这些人显得疲惫而颓败。
  泰德·蓝坡才刚踏出校门,因而极度担心自己世面见得不够。他玩过欧洲不少地方,但全是父母严密看管下,循着那些很有意义的行程在走,叫他看哪里他就看哪里。这种旅行简直就在参观活生生的偷窥秀,可是内容却是明信片上见过的,反而还得边听一些长篇大论。独自一人,他又觉得慌乱沮丧,满怀怨气。对着眼前这叫人厌恶的景观,他开始觉得,这儿比起中央车站差远了。由美国水准以上的小说家们笔下看来,拿中央车站这样比较,根本就糟蹋了它。
  “唉,管他的!”他咬牙切齿一番,到书报摊买了本惊悚小说,然后朝他那班火车逛过去。
  英镑从来都很难缠,五花八门的硬币看得人头昏,非十进位的币值划分又那么不规则。凑个钱数就像玩拼图一样,急不得。既然只要他耽搁一点点时间,就会嫌自己粗鲁笨拙,通常再小额的消费他也会掏钞票来付账,让对方去绞脑汁。到头来,他满载着找回的零钱,以至于每走一步身上都锵啷锵啷地响。
  当他碰上那个穿灰色夹服的女孩时,他真的“碰”上她。都怪他浑身上下听起来太像一个流动收银机,很不自在。他正试图将手捅进两个口袋里,从底下把铜板兜上来,有点像螃蟹那样摇摇摆摆地走。结果太投入了,浑然不觉自己往哪里去,“砰”一声撞上一个人,吓了一大跳。又听到有人倒抽一口气,还有从他手臂膀下方传来“噢”的一声。口袋里的东西溢出来了。他隐约听见一大堆铜板叮叮当当地掉到月台的木头地板上。
  尴尬而情急之下,他发现自己握住了两只娇小的手臂膀,同时低头正望着一张脸。假使那一刻他讲得出什么话,肯定也只有“嘎!”这个字。接下来他恢复镇定来端详那张脸。
  月台旁头等车厢射出来的灯光正好打上去,脸小小的,眉毛高高吊着,充满狐疑。她揶揄地眯起眼瞅着他,好像从远处极目眺望的神情,再善意地嘟着嘴。其实她帽缘根本就拉得很低,衬着那乌黑亮眼的头发,俏皮逗趣。她的蓝眼珠也深得几近黑色。粗线织的灰外套领子竖起,但未遮过她嘴部表情。
  她迟疑了一下,然后开口笑着说,“嘿,好有钱喔!呃,请你放开我的手好不好?”
  他急急忙忙朝后退一步,对铜板散了一地在意得很:“天哪!不好意思!我真是饭桶。我……你掉了什么东西吗?”
  “我看看……我的钱包,还有一本书。”
  他弯身将它们拣起。即使后来,当火车已没入那飘着香气又还算凉爽的黑夜往前飞驰时,他仍记不起他们是怎么聊上的。
  黯淡的候车棚煤烟弥漫,还充斥着行李搬运车辘辘的回声,原不是攀谈的好地点。但不知怎地,这里感觉却对极了。没什么精采对话——事实上场面颇冷。他们只是站在那儿,虚应地搭着腔。
  忽然蓝坡灵思泉涌。他发现他刚买的书和他从女孩手中打落的是同一个作者写的。由于此作者是艾德嘉·华勒斯先生,这巧合对一个外地人来说本是毫不起眼的,不过蓝坡将它大书特书了一番。每次一担心女孩要落跑,他就拚命抓住这个话题。他已风闻英国女子是何等冷漠而拒人于千里之外,因此纳闷女孩与他交谈是否仅仅碍于礼貌。然而礼貌之外,似乎瞅着她的那湛蓝的眼底还有点儿什么。她像男人一样自在地斜倚着车厢边上,手塞在毛茸茸的灰外套口袋里,身材小巧标致,嘴角翘翘的,带着笑意。一时之间他有种感觉——她跟他一样寂寞。
  他一边讲到自己要去查特罕,一边问起女孩的行李在哪。她站直了,一抹阴霾闪过。带着那尾音短促、快而含糊的腔调,轻柔沙哑的嗓音变得迟疑。她低声说:“旅行袋都在我哥哥那里。”——再作迟疑——“他……我看他要错过这班火车了。汽笛响了,你最好上车吧。”
  汽笛呜呜声单薄地穿透候车棚而去,听来好空洞,仿佛什么被划破撕开了似的。一辆火车头结结巴巴吐着气,车头灯一明一灭地。
  “嘿,”他大声说,“如果你是搭另一班车——”
  “你最好赶快!”
  这下子蓝坡也像那汽笛声一样虚弱乏力了。他匆忙喊道:“去他的火车,我可以坐别班。实际上我哪儿也不去了。我——”
  她得提高嗓门。蓝坡眼看着她绽开笑容——明朗、夸大、满足的笑容:“傻瓜!我也要去查特罕。说不定我会在那儿跟你碰头哩。去吧!”
  “你确定?”
  “当然。”
  “喔,那就没关系了。要知道——”
  她指了指火车。开动了,他一跃而上,正从某个通道窗户引颈外眺,想看她一眼的时候,他清清楚楚听见那个沙哑的声音落在他后面嚷了些什么。那声音嚷着一句怪异的话。它嚷道:“假如你遇到鬼,要留给我啊。”
  搞什么鬼嘛!蓝坡凝视着漆黑的火车车厢一列列疾驰而过,看上去车站幽暗的灯光好像随着火车的摆动在闪烁。他试着了解那最后一句话。用词倒不是叫人心烦,而是有点儿,呃,怪诞。只有这两个字差可形容。整件事是个恶作剧吗?难道这就是英国式幽默吗?有那么半晌,他的颈项热了起来。唉,讨厌!是不是恶作剧,你直觉得到。查票员此刻经过通道,看到他这位显然是美国来的年轻男士,胡乱把脸伸向窗外一团煤灰中,还欢欣鼓舞地当是高山清凉空气一样,大口将它吸入。
  沮丧的情绪消失无踪。这班空荡荡、摇摇晃晃的小火车让他感觉好像独自乘坐快艇一般。现在伦敦不那么巨大威武,这乡间也不再是个沉寂的所在。他在异乡像饮了烈酒般振奋,突然感到与一个人好接近。
  ——行李咧?——他僵住片刻才想起,搬运工人已经把它放到这车厢前后的某个小包厢了。还真不错。他感觉得到地板在脚下振动。火车前后左右颠簸晃动,掺杂着喀拉喀拉的噪音。绵长的一声汽笛被逐渐加快的列车抛在后头。这才是展开一趟冒险的架势。
  “假如你遇到鬼,要留给我啊。”沙哑而富磁性的声音掠过月台,总好像是蹑手蹑脚说着话似的……
  想来,若她是个美国人,蓝坡就会问她姓名。如果她是美国人……然而他倏地醒悟到,他不希望她是美国人呀。那一对间距宽宽的蓝眼珠,比起绝对的美感标准稍嫌太方了些的那张脸,红红的、翘翘地微笑的嘴,在展现异国情调,却又如伦敦政务中心白厅街一砖一瓦的坚实感那样,散发着道地英国风。
  他喜欢她讲话吐字的模样,好似语带嘲弄般。她看上去清爽宜人,像个夏日倘佯乡间的人。从窗边转回头,蓝坡有一种强烈欲望要撑着车厢内小包厢的门框上缘吊单杠。他会的!要不是在座有个叼着一只大烟斗、极为拘谨又非常郁郁寡欢的人,目光呆滞地正朝旁边的一扇窗望出去,休闲帽顶端一角还像戴圆形软帽那样盖过耳朵。此人太像漫画里的典型英国佬了,使得蓝波简直就等着他一边叫出“啥,啥,啥啥!”一边气喘吁吁、步履沉重地沿着通道踱去,只不过这火车上不作兴从事这样激烈的运动罢了。
  这美国人不久之后就会重温对此人的记忆。但眼前他只觉得开心得不得了,肚子饿,而且想喝点东西。他想起前面有一节餐车。在吸烟区的车厢找到行李后,他沿着窄窄的通道摸索觅食。火车现在隆隆地驶过市郊,在激动的汽笛声中吱吱呀呀上下摆荡,照亮了的长长围墙自火车两侧一闪而过。
  蓝坡很意外,餐车几乎客满。空间有些局促,尽是啤酒和沙拉油的气味。爬进座椅,同桌面对着另一位用餐客人,他想,这儿洒了一桌的面包屑和油渍未免太多了点儿吧,旋即又责怪自己老土。
  桌子顺着火车在晃,金属镶边的木质桌面灯光摇曳。他瞧着对座的人,正很技巧地避开自己胡子,向一大杯金尼氏黑啤酒开攻。大喝一回之后,他放下杯子,开口了。
  “晚安!”他亲切地说,“你是小蓝坡,对吧?”
  就算这陌生人接下来说:“我知道你刚从阿富汗来。”蓝坡都无法更吃惊了。一阵开怀的闷笑牵动他多重双下巴。他那特有的愉悦闷笑声——“嘿嘿嘿”简直像滑稽歌舞剧中的坏人发出来的一样。小眼睛炯炯有神地越过系了黑色宽缎带的眼镜上方注视着这美国人。那张大脸变得更加红润了。一团乱发随着闷笑——还是随着火车韵律,或两者皆有份——起舞。他带劲儿地伸出手。
  “我是基甸·菲尔,晓得吧?鲍伯·梅尔森给我来信讲过你的事。你一走进车厢,我知道就是你。为此我们得喝瓶酒。得来个两瓶,你一瓶,我一瓶,好吧?嘿嘿嘿。服务生!”他在座位上呼唤,声音宏亮威严得像个封建贵族。
  “我太太啊,”菲尔博士点了一桌子菜之后接着说,“假如我跟你未打到照面的话,我太太绝不会饶我的。她已经够手忙脚乱地了,要不就是最讲究的那间卧房墙上灰泥剥落啦;要不就是新买的草坪旋转式洒水器始终失灵,却偏偏在主任牧师来访的当儿好了,像淋浴似的泼了他满头满脸啦。嘿嘿。喝点酒。我不清楚这是哪一种葡萄酒,我也从不问,是葡萄酒就行了。”
  “敬您!”
  “谢了,小老弟。容我……”菲尔博士说,显然勾起他美国之行朦胧的记忆,“开门见山说话啊。你是鲍伯·梅尔森的高徒,是吧?我记得他说你念英国史。你考虑攻读博士学位,然后教书?”
  尽管博士的眼神充满善意,蓝坡顿时觉得自己好青涩、好蠢。他喃喃地回了几句话,没正面回答。
  “好,好!”对方应着,“鲍伯对你颇为赞许,可是他说你“想像力太过丰富”,他是这么说的。哼!管他呢!我倒说,管他的。你知道吗,我去你们荷弗津学院讲学的时候,或许学生们没从我这儿学到多少英国历史,可是他们对我欢呼咧,小老弟,当我描述那一场场战役时,他们大大喝采咧。记得……”博士吁着气继续说道,他宽大的面庞像灿烂的落日般通红,“我记得教了他们唱一二八七年第一次十字军东征将领布雍之卡德费部队的饮酒歌,我亲自带头唱。之后他们全都唱了起来,还踏地跺脚的。一位抓狂的数学系教授忍着一肚子气,踩着重重的步子上楼来,两手揪扯自己头发,好像都打结了。这个老兄的自制力令人赞佩。他说,‘能不能麻烦大家不要把楼下教室的黑板从墙上给震下来呢?这样有一点不妥,呃啊,呃啊,相当不妥。’‘不会呀,’我说,‘这首是<十字军颂酒歌>喔。'‘糟糕透顶,’他说,‘你以为我听到(不到破晓誓不归)会不知道吗?’结果我还得为他讲解这整个典故……嗯,嗨!”博士中断谈话,一边朝走道挥舞他的餐巾,一边用低沉的大嗓门喊着。
  蓝坡一转身,竟看见先前在火车通道注意过的那位叼着烟斗、很拘谨又特别闷闷不乐的人。帽子已经摘去,露出白发粗硬、剃得很贴的平头,和一张棕色的长脸。在走道上显得步履蹒跚,眼看着好像随时要跌跤。他不是很礼貌地嘟嚷了些什么,在餐桌旁停下。
  “这位是沛恩先生,这位是蓝坡先生,”菲尔博士介绍道。
  沛恩看似多疑的双眼向这美国人望去,吓人一跳地翻了个白眼。
  “沛恩先生是查特罕的法律顾问。”博亡解释说,“啊,沛恩,你的受监护人都到哪儿去啦?我想叫小史塔伯斯来跟我们喝一杯。”
  沛恩削瘦的一只手微颤地举向棕色下巴,摩搓着。他声音干涩,说话像在训诫人一样有些吃力,嗓子又仿佛在上发条似地带点儿梭梭声。
  “没来。”律师简短回答。
  “啧啧,嘿,没来啊?”
  蓝坡想,火车轰隆轰隆的晃荡岂不会把沛恩的骨头都震散了。他眨眨眼,继续挠着他的下巴 。
  “没有。我猜……”律师突然指着酒瓶说,“他早就喝多了。或许蓝……呃,蓝坡先生可以给我们解这个迷津。我知道,小史塔伯斯对于去女巫角逗留那短短一个钟头,始终是老大不愿意的,但有关那监狱的传闻也不至于真让他却步吧。当然,还有时间。”
  蓝坡想,这肯定是他所听过最令人一头雾水的胡言乱语。
  “去女巫角逗留那短短一个钟头”、“有关那监狱的传闻”面前这赢弱的棕色男子,鼻翼满是深深的皱纹,翻着白眼,仍以稍早前瞪着通道窗外的那浅蓝色的空洞眼神盯住蓝坡。美国人喝了酒已感到脸上发烫。这一切究竞是什么鬼名堂嘛?
  他说:“请……请你再说一遍?”同时把酒杯推开。
  沛恩又声音嘎哑地说:“也许我误会了。不过火车正要开的时候,我想我看见你跟史塔伯斯先生的妹妹在谈话。我以为——”
  “跟史塔伯斯先生的妹妹,对!”美国人说着,逐渐感觉喉头冬冬地在跳。他尽量表现镇定,“我并不认识史塔伯斯先生。”
  “喔,”沛恩嘴里咯咯作响地说,“这样啊。那……”
  蓝坡注意到菲尔博士慧黠的小眼睛从那副充满喜感的眼镜后面看出来,仔细观察着沛恩。
  “呃,沛恩,”博士表示意见,“他该不是怕撞见正要被送去吊死的人吧?”
  “才不呢,”律师说,“抱歉,诸位。我得去吃饭了。”  第二章
 
  往后蓝坡常忆起,那次剩余的行程带着他渗透了乡间。当城镇的华灯随时间推栘而熄灭,火车头的汽笛声衬着渐渐晴朗无云的天空也变得稀稀落落时,他随车正朝神秘清幽的地方疾驰而去。菲尔博士除了“哼”的一声扫开这话题之外,没再提到有关沛恩的事。
  “别管他,”他咻咻地喘息,不屑地说,“他什么事都吹毛求疵。最糟的是,他是个学数学的。呸!学数学的。”菲尔博士重复地说,怒气冲冲地瞪着他的生菜沙拉,仿佛在莴苣叶子上会找到一条潜伏在那儿的二项式定理似的,“他不该多嘴的。”
  至于蓝坡认得那位素未谋面的史塔伯斯的妹妹一事,老字典编纂家压根儿未大惊小怪。蓝坡对此颇为感激。相对地,蓝坡则避免针对方才听到的奇怪言论发问。他一杯下肚感觉不错,放轻松靠后坐好,聆听他的东道主讲话。
  虽然对于酒混着喝这方面不容他置喙,当菲尔博士灌下浓浓的黑啤酒,又倒上葡萄酒,待饭局接近尾声又再追加啤酒时,他还是看得有一丁点儿心惊胆颤地。但每来一杯,他都勇敢地跟进。
  “这啤酒啊,”博士说,他浑厚的嗓音响彻整个车厢,“关于啤酒,你看《阿尔维思莫》诗篇是怎么说的:‘凡间的人美其名曰麦酒,然众神反而直呼它为啤酒。’哈!”他涨红着脸,任凭雪茄的烟灰掉到领带上,坐在那儿侃侃而谈。直到服务生来餐桌旁很低调地徘徊轻咳,才劝动他离座。
  他拄着两支拐杖喧嚷着,笨重地走在蓝坡前头。转眼他们已到一间空的包厢安顿下来,在角落的位子面对面坐下。昏黄的灯光下鬼影憧憧,这方寸之地比车外景色暗沉得多。
  菲尔博士臃肿地挤在那阴森的椅角,背后衬托着褪色的红椅套和座椅上方模糊难认的图案,活像个放大了的小妖怪。他变得沉默,也同样感受到这一丝不真实的成份。北边吹来的一阵凉风转强了,有月亮。车轮飞快的嘎嘎声所不及的远处,一座座山丘老迈而疲乏。草木稠密,树却都沦为一束束萎谢了的枝桠。蓝坡终于出声了,他忍不住要讲话。火车来到一个小村子,吱吱轧轧地停下来进站。这一下,除了火车头长叹了一口气之外,真是一片寂静。
  “您能不能告诉我,”美国佬说,“沛恩先生提到‘去女巫角逗留一个钟头’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菲尔博士从出神状态中被唤回来,显然吓了一跳。他弯向前,眼镜上映着月光。宁静中他们听得见火车头粗哑地哈着气,和蚊虫短促有力的嗡嗡声。火车顿了几下,又抖了一回。一盏煤油灯悬在那儿荡着,闪着。
  “唔?什么,天啊,小子!我以为你认识桃若丝·史塔伯斯啊。我原来不想问的——”
  ——显然指的是那个妹妹。小心应对啊!
  蓝坡说:“我今天才认识她,对她毫不了解。”
  “那你从来没听说过查特罕监狱罗?”
  “从没听过。”
  博士咂舌:“那算你运气,和沛恩还谈上几句话,真难为你了。他以为你是熟人……你知道,查特罕今天已经不是监狱了。自一八三七年起就没再用了,现在越来越荒废。”
  一台行李搬运车轰隆轰隆经过,一片漆黑,有那么片刻博士神情严肃,蓝坡看到他大大的脸上闪过一个不寻常的表情。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把它废弃了吗?”他问道,“有霍乱哪。霍乱——还有别的。但他们说,另外那个大家所避讳的原因比霍乱更糟。”
  蓝坡拿出一根烟点上。当时他无法分辨自己的心情。反正心里刺刺的、紧紧的。事后回想起来,感觉就像肺出了毛病一般。黑暗中,他深深吸入一口清凉湿润的空气。
  “监狱,”博士接着说,“尤其是当年的监狱,都是地狱一样恐怖的所在。而他们将这一座监狱建在女巫角附近。”
  “女巫角?”
  “那是以前的人绞死女巫的地方。当然啦,其他一般的罪犯也都绞死在那儿。咳咳……”菲尔博士清了半天喉咙,震天价响,“我强调女巫,因为这是大众最感兴趣的一环。你知道,林肯郡属于沼泽地带。古时候的英国人把林肯叫做林丘,就是沼泽地上的镇。罗马人叫它林屯地区。查特罕离林肯镇有一段路。林肯现在变得很摩登了,我们查特罕则不然。我们土壤肥沃,有湿地,有沼地,有水禽,还有带着湿气的和风。我们那儿的人天黑后反倒看得见一些白天看不到的东西。怎么样?”
  火车再一次吱吱嘎嘎地上路,蓝坡勉强笑了一下。这位胖嘟嘟的绅士刚才在餐车那儿还嘻嘻哈哈地狂饮,就如牛肉最精力旺盛的部位那样,整个人开怀有劲。此刻看来却收敛而带点儿奸诈。
  “看得见东西啊!”他重复一遍,“这座监狱,”菲尔往下说,“是绕着一个绞刑架盖的。史塔伯斯家族上下两代都是那里的典狱长。在你们美国叫做牢头。史塔伯斯家族的继承人注定总是断颈猝死。想来就教人毛骨悚然。 ”菲尔划了一根火柴点雪茄。蓝坡一看,他在笑。
  “我不是要讲鬼故事吓你,”他呼噜呼噜地抽了几口雪茄之后补上一句,“我只是替你做好心理准备。我们不像美国人那么干脆、务实。这儿整个乡间都充斥着鬼魅的迷信。空气中都嗅得到。因此,若你听说有关提着灯的佩姬,或是林肯大教堂上面的淘气鬼,或任何特别有关那座监狱的传说,可别见笑喔。”
  一阵沉默。然后蓝坡说:“我不会笑的。我这辈子一直想找一幢鬼屋瞧瞧究竟。当然,我不信的啦,但兴趣并未因而减低。关于那监狱倒底有什么传说?”
  “想像力太过丰富,”博士注视着雪茄上悬着的烟灰,喃喃自语地说,“鲍伯·梅尔森是这么说的。明天再全盘告诉你。我留了剪报。小马汀·史塔伯斯可是得花一个钟头待在典狱长室,打开保险柜看一看里头是些什么的。你晓得,史塔伯斯家族拥有查特罕监狱所在的这块地,差不多两百年了。这块地现在仍是他们的,镇上从未接管。而土地所有权则属于学法律的那些人所谓的长子限定继承——不许卖的。史塔伯斯家老大二十五岁生日那天晚上就得到监狱去,打开典狱长室里的保险柜,赌赌运气。”
  “赌什么?”
  “我也不知道。没人晓得里头是什么。继承人不能说,直到他把钥匙交到他儿子手上的那一天才行。”
  蓝坡挪动了一下。脑海里浮现一个阴暗的废墟,一扇铁门,和一名男子手里提盏灯,转动一把生锈的钥匙。他说:“老天!听起来……”但找不到恰当字眼,他竟苦笑。
  “英国就是这样呀。怎么啦?”
  “我只是想,假使在美国,新闻记者、摄影机和人潮早就团团围住那个监狱,凑热闹去了。”他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他老是这样。与这些英国佬相处,就像和一位你自认为熟悉的朋友握手一样,忽然对方的手一溜烟地就抽走了。双方总有什么地方不起共鸣,即使讲着相同的语言,也无法掩饰这道鸿沟。他看见菲尔博士在眼镜背后眯起眼睛瞧着他。然后,好险,这位老字典编纂家笑了。
  “早跟你说了,这儿是英国嘛,”他答道,“没人会去打扰他。大家对于史塔伯斯家族屡屡断头送命的这件事,都蛮忌讳的。”
  “那你说呢?”
  “怪就怪在这儿,”菲尔博士点了点头说,“他们多数真是这么个死法。”
  两人对此话题未再多说什么。晚餐的酒似乎使生龙活虎的博士迟缓下来。要不然就是他陷入了某种唯有待在角落,在雪茄一口一口规律地燃亮、转暗中才能进行的沉思。他拿了一条老旧的花格子呢长围巾披在肩头,大把的乱发向前飘荡。要不是他眼皮底边目光微露,从黑色缎带系着的眼镜背后透出一丝慧黠,蓝坡还满以为他睡着了呢。
  抵达查特罕时,这美国人心中的不真实感全面袭卷而上。此刻火车尾的红灯已顺着铁轨渐行渐弱,巍巍颤颤的一声汽笛也一同逝去。月台上空气冷冽。火车经过,一只狗远远朝着它吼,紧接着群犬齐上,吠声旋又怯怯地告终。蓝坡尾随他,两人喀嚓喀嚓地踩着碎石地从月台走上来,脚步声响得惊人。
  一条白色的路蜿蜒在树与平坦草地之间,一片沼地雾气弥漫,一潭黑水在月下发光。排灌木兜着浓重的山楂味儿,玉米田一抹浅绿,绵亘在起伏有致的原野上。蟋蟀断断续续地叫,草叶上露水透出芬芳。
  菲尔博士戴顶吊儿啷当、帽沿低低的软帽,围条格子呢披肩,撑着一根拐杖,笨重地走着。他上伦敦只是一天来回,他解释道,没有行李。
  蓝坡摇晃着提了一只沉重的皮箱,大步走在他旁边。看到前方有个人影,他一时吓住了。这人影身穿难以形容的一件大衣及一顶便帽,疾步前进,烟斗里跳出的火星飞向脑后。然后蓝坡明白了,是沛恩。虽然蹒跚,这位律师走起路来速度颇快。
  ——孤僻的家伙!蓝坡就差没听见他边走边自言自语地咆哮着,但他没工夫想沛恩的事。蓝坡来到异乡的天空下历险,心花怒放,甚至星星都显得新鲜而陌生。身处于古老的英国,他感到渺小而不知所措。
  “监狱在那儿。”菲尔博士说。
  他们爬上一段小坡,相继在坡顶歇下来。这片地向下倾斜延伸,形成由灌木丛分割的开阔田园。远处林木遮蔽下,蓝坡看得见村庄的教堂尖塔。嵌着银白色窗台的农庄,在夜晚土壤的浓郁清香中休眠。靠近农舍左边立着一幢红砖房子,镶了白色窗框。橡木大道再过去一点,可见朴实无华、修矮了的园林。
  “地主的宅邸。”菲尔博士撇着头说。但这老美正望着右手边的海岬。查特罕监狱的石墙以黯淡天色衬底,驼着背弓在那儿,如巨石林般狰狞有力,与附近景色格格下入。
  石墙已相当宽,但月光造成的错觉使它们显得更加雄浑。蓝坡想,“弓”这个宇用对了。墙有一部分看上去堆高纠结,翻过小山坡顶。石材裂缝里钻出的藤蔓弯弯地指向那一轮月亮。獠牙似的长钉沿着墙头排开,可见到一个个崩陷的烟囱。整个地点看来潮湿得很,又因蜥蜴常出没而黏乎乎的。仿佛周围沼泽地都悄悄蔓延而人,并滞留墙内。
  蓝坡突然说:“我简直感觉得到脸上蚊虫乱飞了。你望着监狱有没有这种感觉啊?”他讲话好像很大声。
  不知哪儿的青蛙如饶舌的病人一般嘎嘎地在叫。菲尔博士举起一根手杖指着说:“看到没有‘怪事’,”他用了同一个字眼,“那边那个驼背一样弓着的地方,在那一批苏格兰枞树边上?跨着一个小峡谷盖的,那就是女巫角。早年绞刑架还摆在山坡边缘的时候,他们会为那些围观民众安排一个特别节目。他们给受刑人的脖子系上一条很长很长的绳索,拿他朝悬崖边儿扔出去,运气好的话,就能把人头扯下来。从前,你知道,绞架根本没有蹬脚的机关”。
  蓝坡不寒而栗,满脑子的画面:闷热的一天,绿油油、茂密的乡间明亮耀眼,白色的路散发热气,路边还有罂粟花。人们熙熙攘攘,梳着小马尾、穿着束紧小腿的短裤,低声交谈。牛车载着衣着暗沉的一群老百姓,咯吱咯吱地爬坡。女巫角上还有人没头没脑的像个钟摆一样荡来荡去。蓝坡惊觉,现已作古的这夥幽魂交头接耳的声音,说不定真的充斥在这乡下哩。回过身,发现士两眼直盯着他在瞧。
  “他们建这监狱时,如何处理女巫角的?”
  “保持原状。但他们认为那样太容易越狱。墙盖得矮,门又多。因此他们就在绞架下方挖了一口井一样的地洞。地本来就湿,洞一下子便储满了水。任谁想逃脱,一跳,保证掉到井里。而且他们绝不会救他起来。这可不好玩,死在下面那堆玩意儿当中。”
  博士拖着脚在走,蓝坡也拿起皮箱继续前进。待在这儿说话并不舒坦,声音回响太大。何况你浑身不自在,觉得有人在偷听……
  “这监狱啊,”博士唰唰地走了几步,说,“就这样注定厄运连连了。”
  “怎么说?”
  “每次他们行刑之后,切断绞刑犯的绳子,就任他落到井底。等到霍乱一流行起来啊……”
  蓝坡胃里一阵翻搅,简直要吐。他知道天气虽寒,他穿得倒够暖了。林木间淡淡地掠过一抹耳语。
  “我住得离这儿不远,”对方说,一副刚才的谈话十分稀松平常的模样。他甚至相当自在,好像在游览当地的景点似地,“现在我们来到村庄的外围了。从这边可以很清楚地看到监狱绞架的这一面,还有典狱长室的窗户。”
  往前半哩,他们偏离这条路,穿过小径来到一栋歪歪斜斜、死气沉沉的房子。梁是灰泥糊的橡木,下面则是长春藤攀附的石屋。月光映在菱形窗玻璃上,苍白虚弱。绿叶子紧挨着门生长,杂乱的草坪上露出点点白色雏菊。某种夜间活动的禽鸟抱怨人扰它清梦,在长春藤之间啁啾地叫。
  “我们就不叫醒我太太了,”菲尔博士说,“她一定在厨房里给我留了一份冷饭,配很多啤酒。我……怎么啦?”
  蓝坡吓了一大跳。菲尔也吓得微喘,因为蓝坡听见湿漉漉的草丛中有拐杖滑过的声音。老美隔着草坪,望向不到四分之一哩以外,查特罕监狱高过女巫角附近苏格兰枞木的一边。
  蓝坡感到湿热,冒出一身汗:“没事儿,”他扯着嗓子喊,接着卯上全力说道,“呃,我不想打搅你们咧,我本该搭别班车的,可惜抵达这儿时间合适的火车只有一班。我蛮可以去查特罕镇上找家旅馆,或是客栈什么的——”
  老字典编纂家咯咯地笑了。那声音在此情境格外令人心安。他嚷道:“胡说!”然后重重拍了拍蓝坡的肩膀。
  蓝坡这下心想,“他会认为我在害怕。”就连忙答应了。菲尔博士找大门钥匙的当儿,他又瞄了监狱一眼。
  老太太们的那些传说让人有先入为主的臆想。可有那么一刹那,蓝坡肯定看到有个影子正从查特罕监狱的墙那头探头探脑的。同时蓝坡得到一个恶心的印象,就是,那个东西湿湿的……  第三章
 
  蓝坡这会儿坐在菲尔博士书房内,度过他在紫杉居的第一个下午,看什么都不免从奇幻的角度着眼。这幢厚实的小屋,装的都是油灯和旧式管线,让他感觉身处于,好比说,纽约东北方郊外爱笛荣达克山区的一个狩猎小木屋。仿佛不久他们就都要带上车门,返回纽约。而到了住处公寓前面,自有门房会为他再次打开车门。
  反观这里——那阳光照射的花园中骚动不安的蜜蜂、那日晷和鸟屋、那老木料及窗帘的气味,此景为英格兰独有。培根蛋有一种风味是他过去未曾全然领会的:烟斗的烟草也是这样。此地乡间看起来不带烟草味儿。若你只逢夏天小住一下的话,乡间看起来不会是这样的。这儿也一点都不像城市里那些布置了灌木丛的大厦顶楼花园。
  你看菲尔博士,戴了一顶宽边白帽,在他的地盘上闲逛,昏昏沉沉却很友好的样子,聚精会神地啥也不做。再看菲尔太太,一个娇小,忙来忙去、开开心心而老是打翻东西的女士。一早有那么二十来次,你会听到小小的哗啦一声,旋即听她骂一声“讨厌!”然后忙着继续清扫,直到下一次小小意外发生为止。此外,她习惯把头伸出家里所有的窗户,一扇接一扇地,问她先生一些问题。你原以为她在前屋,谁知道后窗忽然像咕咕钟弹出咕咕鸟一样,露出她的头来,愉快地朝蓝坡招手,然后问她先生哪个东西放在哪里。她先生总是有点儿讶异,而且永远答不上来。她会退回去,下次又在屋子侧边的窗户出现,手里举个枕头或抹布什么的。这情形让蓝坡联想到瑞士的一种温度计,上面旋转的小人偶不停绕着一个山间小屋进进出出地显示温度。
  每天早上和下午的一部分时间,菲尔博士多半投入撰写他那部巨著:《英国上古时代饮酒习俗考》,工程浩大,为此他先花了六年搜集资料,深入研究。他热爱追溯一些奇特而冷门的术语起源,诸如“干到滴酒不剩”、“按杯缘刻度足量畅饮”、“一仰而尽”,还有牵涉到健康、手套、腮腺炎、狂欢作乐,及其他关于嗜饮杯中物的种种怪名词。即使只是跟蓝坡随意聊聊,菲尔博士都会慷慨激昂地反驳起许多作者的论调。比方说汤姆·纳许一五九五年的嘲讽论述《一穷二白的皮尔斯》,及乔治·盖斯恭一五七六年着的《为挑食的酒鬼所设计的精致饮食,以彻底惩戒常见的生啤酒狂饮烂醉之陋习》。
  早晨时光过去了,草地上黑鸥鸟的叫声和懒洋洋的日光百般凸显出查特罕监狱的邪恶气息。午后良久,蓝坡走向博士书房。他的东道主正把烟草添入烟斗内。菲尔博士穿着一件老旧的射击夹克,他的白帽子挂在石质壁炉台的一角,而他不断偷瞄眼前桌上搁着的报纸。
  “有客人要来喝茶,”博士说,“主任牧师会来,还有小马汀·史塔伯斯和他妹妹——就是住在地主宅邸的那两兄妹。邮差跟我说,他们是今早回到村里来的。说不定史塔伯斯的堂弟也会来,你会觉得他是个毫无生气的家伙。我猜你想多听一些有关监狱的事吧?”
  “嗯,如果不算是——”
  “泄漏秘密?喔,不会。这档子事人人都知道。我自个儿也颇想见小马汀。自从他们的父亲过世以后,他去美国待了两年,地主宅邸由她妹妹当家。这方面她强得很。老提摩西死得很奇怪。”
  “断颈吗?”蓝坡问。
  犹疑了一阵,菲尔博士压低嗓门讲话:“就算他脖子没断,全身其他地方也断得差不多了。那个人被狠狠地摔烂。太阳下山后不久,他外出骑马,结果他的马把他甩掉——这显然发生在他从女巫角那边的查特罕监狱小山丘下坡的路上。当晚很迟很迟大家才找到他,躺在矮树丛下。马在附近,惊恐不已地嘶着。是老詹肯司——他的一位佃农——发现的,他说那匹马的叫声是他有生以来听过最可怕的声音之一。老提摩西是次日断气的,而且自始至终神智完全清醒。”
  蓝坡来此屡次怀疑,他的东道主可能一直在寻他这老美开心,现在不然了。菲尔博士费力道出这段令人毛骨悚然的过去,因为他有心事,讲出来才好抒解心理压力。眼珠转动之间,及座椅中不自在地挪来挪去之下,他的疑惑——甚至疑惧——表露无遗。在午后阳光下变得阴暗的安静房内,他嘶嘶喘气的鼻息很大声。
  蓝坡说:“我想,这件事让许多古老迷信都重见天日了。”
  “对。话说回来,我们这儿从来都多得是迷信。不,不,不,这档子事所牵涉的远比几个复活了的迷信更糟。”
  “你是说——”
  “谋杀。”菲尔博士说。
  他倾身向前,眼镜背后的双眸睁得大大的,红通通的脸看来好无情。他开始飞快地讲:“听好,我什么也没说喔。这话或许听来有点儿冠冕堂皇,但此事跟我无关。哼咳。验尸官马克礼医师说,老提摩西头盖骨下端曾受到过重击,可能是坠马造成的,也可能不是。依我看,与其说是坠马,他更像被蹂躏过。我指的可不只是被马随便踏了两下而已喔。还有一点,那是十月份一个阴湿的夜晚,而他的确倒在一块湿地上。但这些都不足以解释为何尸体会那样湿淋淋的。”
  蓝坡定睛看着他的东道主,手指不觉已紧紧扣在座椅扶手上:“可是您说他还有意识。他有没有说什么?”
  “当然啦,我个人不在场。我是听敦区主任牧师——还有沛恩——说的。你记得沛恩吧?嗯,老提摩西有说话。不但说了话,而且根本处在一种穷凶极恶的狂喜状态。天刚破晓,大家知道他没多少时间了。马克礼医师说,他在胸前架起的一块板子上写了些字。大家企图阻止他说话耗神,但他执意不从。‘这是给我儿子的指示,’他说——我跟你讲过马汀当时人在美国——‘未来他还有个考验要面对,不是吗?’”菲尔博士停下来点烟斗。他愤愤地把火苗杵到烟斗的凹槽内,好像烟斗一点着就能真相大白似的。
  “他们迟疑着,不请教区主任牧师桑德士先生来,因为提摩西是个久未悔改的人,又对教会深恶痛绝。但提摩西常说,虽然他一直看桑德士不顺眼,但人家说什么也是个正人君子。因此大家清早把桑德士带了来,看看那老兄愿不愿意为垂死的人祈祷。他单独进去见提摩西。过了半响,抹着一头汗走出来。‘天哪!’牧师好像在祷告一样感叹地说,‘他神经错乱了。谁要跟我一起进去?’‘他有没有意愿悔改信主呢?’提摩西那阴阳怪气的侄子问道。‘有,有,’牧师说,‘可是问题不在这里。问题是,他讲话的神态不大对劲了。’‘他说了什么?’侄子问。‘那个我不能说,’牧师说,‘要是能说就好了。’”
  “大家都听见提摩西在卧室里兴高采烈地嘶叫,虽然他被单架捆得动弹不得。他嚷着下一个要单独见桃若丝,接下来是他的律师沛恩。最后还亏沛恩吆喝道,他快不行了,因此窗外天正大亮的时刻,大家才都走进有着罩蓬床,橡木雕饰的大房间去。这时提摩西几乎已无法言语了,但他清清楚楚吐出一个字:手帕,而且似乎露齿在笑。主任牧师做祷告时,其他人都跪了下来。当桑德士伸手划十字时,提摩西嘴角吐出白沫,抽搐了一下就死了。”
  漫长的一阵沉寂。蓝坡听见屋外黑鸥鸟喳喳在叫。紫杉枝头的日照拉长了,变得慵懒无力。
  “这事真怪,”老美终于附和,“但假若他没说什么,你简直毫无理由怀疑这是谋杀啊。”
  “我没理由吗?”菲尔博士边想边说,“好罢,或许没有……当晚——我是说他断气的那个晚上——当晚典狱长室的窗户曾透出亮光。”
  “有没有人在进行调查呢?”
  “没有。就算出价一百英镑也叫不动任何一位村民愿意在天黑以后靠近那里。”
  “喔,是啊!这儿的观念很迷信的——”
  “不是观念迷信的问题。”菲尔博士摇着头,断然地说,“起码我不认为是。当晚我也亲眼看到窗户那儿的亮光。”
  蓝坡缓缓地说:“那你所说的马汀·史塔伯斯今晚就要去典狱长室待满一个钟头喽。”
  “是啊,如果他没有临阵脱逃的话。他向来是个容易紧张的家伙,属于爱空想的那种人,而且稍稍一碰这监狱的事就变得有点儿神经质。他最近一次来查特罕已是一年前的事了,他是回家来听人宣读提摩西的遗嘱的。遗产继承的规定之一,当然啦,是他必须依惯例将那守夜的试炼传承下去。除此之外,他完全置身事外,把地主宅邸丢给妹妹和表弟赫伯特看管,自己回美国去了。他只有——只有逢年过节才回英国。”
  蓝坡直摇头:“你跟我讲了很多,”他说,“我简直没差亲眼目睹这一切。可我不懂的是这些传统之所以存在的原因。”
  菲尔博士摘下眼镜,换上一副看来猫头鹰兮兮的老花眼镜,旋即俯身于书桌边一叠文件上,两手捂着太阳穴:“我这里有本官方日志,像航海日志一样,逐日登录查特罕监狱一七九七至一八二O年问的典狱长安东尼·史塔伯斯先生,及一八二一年至一八三七年间典狱长老马汀·史塔伯斯先生的种种。原件保存在地主宅邸,是老提摩西允许我抄写一份副本的。将来有一天实在应该结集出书,算作当年刑罚方式的一种见证。”
  过了老半天,他仍低着头,徐徐抽着烟斗,眼睛若有所思地瞪着墨水池:“要知道一直到十八世纪后半叶以前,整个欧洲很少有用来拘禁人的监狱。罪犯不是立刻绞死,或先烙印截肢再放人,就是直接驱逐到殖民地去。也有例外,比如债务人。但一般说来,已受审判跟尚待审判的人所受的待遇没有两样,一律丢给那个邪恶的体系来修理。
  “有个名叫约翰·霍尔德的人开始鼓吹囚禁式的监狱。查特罕监狱甚至比最古老的密尔班克还早启用。这是由将要关进此监狱的受刑人亲手建造的,用的是史塔伯斯家族地产采石场上的石头。乔治三世国王特别为了这个目的委派一支身着红色制服的骑兵队,在他们长长的毛瑟枪杆下才让监狱盖成的,他们随意开火,谁偷懒就绑起区区两只拇指将他全身悬吊在那儿,或祭出其他手段加以虐待。懂吧,每块石头都是血迹斑斑的一个见证。”
  趁他暂停的这个空档,一句老歌词不经意地流过蓝坡脑海。他出声吟诵:“大地哀鸿遍野……”
  “是啊,想必是高亢而悲戚的哭号。典狱长的职衔自然给了安东尼·史塔伯斯。长久以来他们家族一直掌管这边的事务。我想,安东尼的父亲曾担任过林肯市副市长。”菲尔博士大声吸了吸鼻子说,“监狱建造期间,不分昼夜,无论晴雨,安东尼每天都要骑一匹杂色牡马来监工。受刑人逐渐因了解而痛恨他。他们总是见他背对着天空及那一线黑色沼地,头戴那顶三角帽,身穿蓝色骆毛斗篷,骑在他的马上。
  “安东尼有一只眼睛在一场决斗中被轰掉了。他可是个公子哥儿,但吝啬得很只顾自己。他这人小气、残酷,动不动就写些鸦鸦乌的诗,还因家人嘲弄他就记仇。我确定他曾说,既然家人执意取笑他写的诗,他将要他们为此付出代价。
  “监狱于一七九七年完工,安东尼搬进去住了下来。规矩就是他立下的,叫历代长子到典狱长室去看他留在保险柜里的东西。不消说,监狱一受他恐怖统治,就连地狱也要逊色几分。这整件事我已刻意含蓄描述。他那只独眼和奸笑……幸好……”菲尔博士说着,一边把手当成吸墨纸似的,将手掌平放在文件资料上——“小子,幸好他把后事早做了交代。”
  “他后来怎么了?”
  “基甸!”一个语带责备的声音说。紧接着书房外传来一阵敲门声,害得蓝坡惊愕不已。
  “基甸!吃饭了!”
  “呃?”菲尔博士呆呆地抬起头说。
  菲尔太太表达她的不满:“吃饭啦,基甸!我要你别碰那个捞什子的啤酒了。当然天晓得,奶油糖霜蛋糕对健康已经够不利的了。还有这书房里空气真差。我看到主任牧师和史塔伯斯小姐已经来到巷口了。”只听见她大吸一口气,旋即总结地吆喝了一句,“吃饭!”
  博士叹口气起身。他们又听见菲尔太太匆匆忙忙穿过走道,反覆叨念着,“讨厌,讨厌,讨厌!”直像汽车的排气管一样。
  “留着有空再谈吧。”菲尔博士说。
  桃若丝·史塔伯斯踏上院子里的小径,跨着她洒脱的步伐,走在一位光头、高大、正拿着帽子的男士旁边。蓝坡感到一阵不安。放轻松!别那么孩子气!他听见她轻快、揶揄的嗓音。她穿着黄色高领套头毛衣、咖啡色的裙子和一件外套。她手插在外套口袋里。阳光在她自然散落的浓密黑发上闪烁。当她撇过侧脸时露出一个标致的轮廓,那姿态多少像只鸟的羽翅般,静静地悬在那儿。他们从草坪这一头走来,长长睫毛下深蓝的眼珠定定地看着他。
  “我想,你认识史塔伯斯小姐,”菲尔博士说,“桑德士先生,我给你介绍蓝坡先生,从美国来的,他住我们这儿。”
  不由分说,蓝坡的手就被这位身材魁梧的光头男士凭着一腔基督徒精神,热情有劲地握住了。汤玛士·桑德士先生面带职业微笑,两颊剃得油光净亮的,他是人们会称赞他一点不像神职人员的那种神职人员。他额头上汗水直冒,温和的蓝眼睛倒像个童军领队的眼睛一般机灵。桑德土先生四十岁,但看上去年轻得多。他让你感觉他从事他的信仰如此地理所当然,有如他在球场上为——比方说,伊顿公学,或是哈洛、温彻斯特等,姑且不管他的母校是哪一所——效忠一样。他像剃了头的僧侣一样,粉里透红的头皮周边有一圈蓬松的金发。他还挂了一条粗大的怀表表链。
  “很高兴认识您,”牧师热络地大声说,“我——呃——也很高兴曾在大战期间结识许多你的同胞。隔海的表亲,是吧,远洋的麦亲。”他淡淡地、职业性地笑了一下。这老美对他那股专业惯性的亲切圆融感到吃不消。他嘟囔了几句便转向桃若丝·史塔伯靳……
  “幸会,”她伸出一只冰凉的手说,“又见面了,好开心!你跟我们共同的朋友哈里斯一家人分道扬镳时,他们都好吗?”
  蓝坡正要问:“谁?”却及时看出她眼神中期待他接腔的无辜模样。加上一个爱笑不笑的表情,把那眼神烘托得更鲜活了,“啊!哈里斯他们哪,”他说,“好得很,谢谢,好得很。”他灵机一动,还瞎蒙了一句,“小茉莉在长牙。”
  好像没人关心这个讯息。他对自己妄加增添的具体细节有一丁点儿心虚。他才要进—步针对哈里斯一家人胡诌些详细资料,菲尔太太忽然像只咕咕鸟一样再度露脸,冲到前门来招呼大家。她糊里糊涂说了一串话,主要大概是有关啤酒、奶油糖霜蛋糕、屯任牧师真是周到之类的话,还询问主任牧师被可恶的草坪洒水器喷得全身湿透,有没有好一点?又追问他确定没着凉、没得肺炎吗?桑德士先生敷衍地咳了几下,才表示他确定没事。
  “哎呀……讨厌!”菲尔太太说着说着,走进一堆绿叶丛中,“近视这么深,瞎得跟个蝙蝠一样,亲爱的桑德士先生……宝贝丫头啊,”她凑向女孩问道,“你哥哥哩?你说过他要来的呀。”
  一片阴霾瞬间回到桃若丝·吏塔伯斯脸上,就和蓝坡昨晚看到的一样。她迟疑了一下,一手搁在另一手的手腕上,作势要看表,但很快又放了下来。
  “喔,他会来,”她说,“他在镇上——买点东西。待会儿会直接过来。”
  屋后的花园里,茶几已放妥了,摆在一株大莱姆树的树荫下,几尺外有一条潺潺小溪。走去的路上,蓝坡及丫头落在其他三人后面。
  “小婴儿艾得维,”蓝坡调侃地说,“得了腮腺炎——”
  “还天花呢。嗯,你讨厌!我以为你要揭我的底。圈子这么小——唉,他们怎么知道我们见过?”
  “有个莫名其妙的律师看见我们在月台上谈话。不过我还以为你才要掀我的底呢。”
  这巧合使他们转头,会心地彼此互望。他再一次看到她眼睛亮了起来。他很兴奋又觉手足无措,颇像菲尔博士的口气说了声“哈!”同时察觉草地上斑驳的影子在晃动。两人笑开了。她接下去低声说:“我无法形容——昨晚诸事不顺,我心情低落透顶了。伦敦又这么大。我好想找个人说说话喔,结果被你撞上,看来又蛮友善,我才会开口的。”
  蓝坡兴奋地想给谁来几拳发泄一下。在脑海里,他以胜利姿态出手了。他感觉自己底气十足。他有些缺乏机智地说(但一昧地只知奚落的读者,你得承认他说得倒是非常自然):“我很高兴你开口了。”
  “我也是。”
  “也高兴?”
  “也高兴。”
  “哈!”蓝坡得意洋洋地大大舒了一口气。
  前头扬起菲尔太太扁扁的嗓音:“——杜鹃花、漏斗花、矮牵牛、天竺葵、蜀葵、忍冬,还有蔷薇!”她尖声嚷着,好像要喊住火车似的。
  “我近视这么严重,看不清这些花,不过我知道它们都在这儿。”她露出一个灿烂但有些暧昧的笑容,揽住随后才到的这二位,催促他们入座,“喔,基甸,宝贝,你不会是要喝那捞什子的啤酒吧?”
  菲尔博士早已屈身探向小溪流。他吃力地喘着气,取出几个滴着水珠的瓶子,然后拄着一根拐杖把自己撑直了。
  “听着,蓝坡先生,”牧师用一种轻松而包容的态度说,“我常想,”他继续下去,好像正在提出一项可怕的控诉,却藉着狡猾的笑容试图减轻其严重性一般,“我常想,我们可敬的博士压根儿不可能是英国人。他下午茶时间喝啤酒的野蛮习性,天哪,不——呃,可不是英国作风耶。”
  菲尔博士抬起一张通红的脸:“牧师,”他说,“喝茶才不是英国作风呢,我跟您说。您该读一下我的书末尾的附录,第九章第八十六条注解,谈到茶啊、可可啊、和那个叫做冰淇淋苏打的难喝无比的饮料。你会读到,茶是一六六六年从荷兰引进英国的。从荷兰,是英格兰的死对头喔。而在荷兰,他们可是十分轻蔑地称它做稻草水。连法国佬都不敢恭维茶的味道。派顿评它为:本世纪很逊的一项流行,还有邓肯博士在他的着作《论烈酒》——”
  “而且还当着主任牧师的面!”菲尔太太发着牢骚。
  “咦?”博士应着,一边打断自己的话,以为她怪他出言不逊,“宝贝,你说什么?”
  “我在说啤酒啦,你还大喝特喝地。”菲尔太太说。
  “唉,管他去的!”博士狠狠地说,“抱歉,抱歉,失言了。”他转向蓝坡,“小伙子,你要不要陪我喝一点啊?”
  “哦,好,”他十分领情,“谢谢,我来一点。”
  “从那冰凉的泉水里捞出来的,你们两个包准要得肺炎的,”菲尔太太嗔怒地说。她对肺炎这档子事好像有根深蒂固的偏执,“真不知道会变成怎样哩——桑德士先生,再来点茶。蛋糕在你手边——人人都是说着说着就染上肺炎。再说那个可怜的小伙子今晚还要在那风凉的典狱长室熬上一夜。说不定他会得肺——”
  四下顿时安静下来。然后桑德士指着天竺葵的花圃,开始故作轻松地谈谈花草,似乎企图藉着转移大家视线来分散他们的念头。菲尔博士加入讨论,同时皱着眉头不悦地看了看他太太。她浑然不觉自己触犯了那个禁忌话题。然而压抑感已袭上莱姆树下众会的这伙人,怎也挥之不去。
  一道粉红色柔和的夕阳余晖悄悄步上花园,不过天光还要持续几个钟头才暗。树枝滤过银色的光点,西边一派明亮和煦的景况。所有人,甚至菲尔太太,都盯着茶具一语不发。有张藤椅发出吱嘎一声。远处听得见几座钟在叮当争鸣。
  蓝坡想像着一群牛,看来有点孤零零的,走在一片辽阔草原上,在神秘的暮色下被赶回家。幻景里的空气中回荡着一种极低沉的市井喧闹气氛。
  桃若丝·史塔伯斯掹地转身:“我真傻!”她说,“差点儿忘了。我得趁烟草铺打烊以前到村子上买香烟。”她假装没事的样子,朝大家笑着。可谁也唬不过,那笑脸是张面具,她故意漫不经心地看看表,“菲尔太太,今天很好玩。你一定要快一点来宅邸坐坐喔。”又好像临时起意向蓝坡说,“你要不要陪我一块儿走走?我们镇上你还没去过吧?我们有一座很不赖的哥德式教堂,桑德士先生也这么说。”
  “的确是这样。”牧师支支吾吾地说。他以父执辈万分关切的眼神看着他们两人,然后挥挥手,“走,去吧。如果菲尔太太不介意的话,我还要添杯茶喝。这里好舒服。”他向女主人微笑说,“教人懒洋洋,挺惭愧地。”他的神情宛如某些人缅怀昔日时感叹道:啊,我也曾年轻过!其实蓝坡直觉地知道,牧师一点也不放心他俩同行。老美突然想到,这倚老卖老的老秃头(此乃蓝坡的气话--棒槌学堂注)在牧师的职责之外,对桃若丝·史塔伯斯是不是心怀不轨啊。唔,打死他——这么一想,方才他们走进前院小径时,牧师俯身护着她肩头的那个样子,太过殷勤了些……
  “我得走了。”丫头急得有点透不过气来地说。他们匆促的脚步声窸窸掠过草地。
  “我刚才真恨不得能站起来疾走几步。”
  “我知道。”
  “走路的时候,”她仍用那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解释道,“会感觉心旷神恰。你会觉得事情不需要牵肠挂肚地念着,好像马戏团杂耍的人同时抛接几个球生怕掉了一个……喔!”
  他们沿着阳光晒不到的巷子往下走,脚步声被草遮掩了。与马路交接处,有几排灌木挡着,但他们仍察觉前头有一种砂石地上擦来擦去的脚步声和低低的谈话声。有个人的声音,音调骤然提高,颤抖着,穿透和暖的空气而来,既刺耳又难听。
  “它这个字,你一定知道的。”那声音说。
  “就是绞刑架。好啦,现在你知道啦。”
  那声音笑了起来。桃若丝·史塔伯斯停下来,一脸——衬着墨绿色的灌木,她的脸轮廓特别清晰——一脸的恐惧。  第四章
 
  “我得快一点才能买到烟。”丫头马上表示。她拉高了原本细小的声音,有意让人听见,“老天!都过六点了——不过他每天都会留一盒我那牌子的香烟给我。如果我没去的话……哎!嗨,马汀!”
  她走到马路上,招手示意蓝坡跟上去。方才喃喃低语的人声霎时冻结了。静立在路当中,有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个一手平举的纤弱的年轻男子,正扭过身来面对他们。他有一张一看就是平日很有女生缘、被宠惯的、怯生生的脸,还有一头黑发,嘴角带着一抹不屑的表情。他有点醉了,在稍稍晃动。蓝坡看到他背后白色尘土上,印出歪歪扭扭一道足迹。
  “嗨,小桃!”他鲁莽地说,“你真会鬼鬼祟祟吓人。什么事?”
  他极力在学美国腔说话。他一手搭在旁边那人胳臂上,摆出一副很正经的模样。他的搭档显然跟他有亲戚关系。马汀五官清秀,那搭档则较不起眼,一身衣服叠得厚厚的,帽缘也不像马汀那样帅气地别起一个弧度。可他们分明长得很像。他很窘迫,手也显得太大。
  “去——去喝过茶了吗,桃若丝?”他笨拙地找话说,“抱歉我们来晚了。我们——我们有事耽搁了。”
  “是哦,”丫头无动于衷地说,“我来介绍一下,这是蓝坡先生,这是马汀·史塔伯斯先生,这是赫伯特·史塔伯斯先生。马汀,蓝坡先生是你们同胞呢。”
  “你是美国人哪?”马汀明快地问,“酷毙了。美国哪里?纽约?酷毙了。我刚从那边回来。我是从事出版业的。住哪里?住菲尔家?那个怪老头。喂,跟我去宅邸,我请你喝点酒。”
  “马汀,我们要去喝茶的呀。”赫伯特楞楞地,耐着性子说。
  “哎,去他的什么茶。听我说嘛,跟我去宅邸——”
  “马汀,你最好别去喝茶了,”他妹妹说,“还有,拜托别再喝酒了。我是不在乎,可你明明知道原因。”
  马汀看看她:“我要去喝茶了,”他伸长了脖子说,“还有,还有,我还要再来一小杯。小赫,走呀。”
  他已把蓝坡忘在一边了,这老美对此颇感庆幸。马汀理一理帽子,掸了掸衣服肩头和袖子,不过他身上一点儿灰也没有。他站直了,清清喉咙。呆头呆脑的赫伯特扯着马汀往前走的时候,桃若丝悄悄地说:“别让他去。还有晚饭以前你要负责让他酒醒过来。听到没?”
  马汀也听见了。他转过身,头撇向一边,两手抱胸:“你觉得我喝醉了,对不对?”他审视着她问道。
  “马汀,求求你,好不好!”
  “哼,我要让你瞧瞧倒底我醉了还是没醉!小赫,走。”
  蓝坡加快脚步赶上丫头,并排朝另一头走开去。行至转弯处,蓝坡听见那对堂兄弟在吵嘴。压低声音在说话的是赫伯特。马汀则让帽沿遮过眉角,高声叫嚷着。
  有一会儿他俩静静地走着。刚才那一段插曲与灌木丛的芳香一对比,实在格格不入。然而草原上环绕着他们的风却把这些纷扰扫光了。西天泛黄,如玻璃般晶莹剔透。枞木的黑色树影背光高耸着,连低洼的池沼都映着金光。这里属低地,坡度朝高地缓缓爬升。隔着好一段距离可见白色的羊群,活像孩子们的诺亚方舟模型上的玩具一样。
  “你绝不能就这样认为,”丫头直视前方,非常轻声地说——“你绝不可以认为他就是这样。他不是的。只是此刻他心事重重又设法藉酒装疯来掩饰自己,结果变成这副胡言乱语、嚣张乖戾的德性。”
  “我知道他心里有事,不能怪他。”
  “菲尔博士告诉你啦?”
  “只讲了一点点。他说这是个公开的秘密。”
  她双手紧握:“哎呀,糟就糟在这儿,不是秘密。这件事人尽皆知,而人人又都避而不谈。逼得你去独自面对,你懂吗?他们无法在公开场合谈它,因为不作兴这样。大家也不能跟我谈,连我自己也是提都不便提……”她停了一下,然后转过来气冲冲地说,“你好心说你懂。其实你根本不懂!从小到大这件事都……我还记得马汀和我很小的时候,母亲把我们一个一个举到窗前,好看看那座监狱。她已经死了,父亲也是。”
  他温柔地说:“关于那个传说,你会不会想太多了?”
  “我就跟你说——你不懂的嘛。”她口气单调平板,而他则感到心里头挨了一刀。他绞尽脑汁在想话说,但无论想到什么都嫌不妥。搜寻和她的一个共鸣点,好比在一间闹鬼的屋里找盏灯一样难。
  “我不够实际,”他呆呆地说,“一离开书本或橄榄球去面对现实世界,我就傻眼了。可我相信无论你告诉我什么事,只要跟你有关,我一定懂的。”
  一串钟声传遍这块低地,有种缓慢、悲哀、古老的余音回荡空中,又与空气结而为一。最后一线天光映照在前方远处橡木间的教堂尖塔上。钟楼上,成群小鸟吱吱喳喳飞走,怱高怱低的钟声与金属磨损后闷闷的音色交织在一块儿。一只乌鸦嘎嘎叫着……他俩在一条宽阔溪水上的石桥边歇脚。桃若丝·史塔伯斯转身向他。
  “你能这么说,我已别无他求。”她嘴唇慢慢松开,浅浅地笑了。微风抚颐了她的黑发,“我最不喜欢讲求实际了,”她情绪忽然激动起来,接着说,“自从父亲离世以后,我不得不实际一点。赫伯特像匹可靠的老马,但他跟那边那干草堆一样缺乏想像力。还有葛兰比上校夫人、露蒂莎·马克礼、爱玩碟仙的沛恩太太,和永远抽不出空来读她那些新书的波特森小姐。还有魏厄非·丹宁每周四的九点正都要跑来对我献殷勤,可九点五分就说不出新话题了,却偏要再接再厉,畅谈他早在三年前去伦敦看的一出戏,要不然就是拼命示范网球击球动作,害你觉得他准是得了狂舞症。喔,对,还有桑德士先生。圣乔治,保佑宝贝的英格兰吧。对他而言,假如今年哈洛中学把伊顿公学给打败了,我们国家可就要落在他们社会主义分子的手里而一路沉沦喽。咻!”
  她一口气讲完,仍慷慨激昂地甩着头,直到必须把一头乱发向后脑拢一拢为止。然后她有点难为情地笑了:“不晓得我这样大肆发表意见,你作何感想?”
  “我想,你说的完全正确!”蓝坡热切回应。她挖苦桑德士先生的那一段话,对他简直是个享受,“碟仙免谈,网球免谈。我希望哈洛中学把伊顿公学打个落花流水——嗯咳!我是说,你说的全都对,还有,社会主义万岁。”
  “关于社会主义,我什么也没说啊。”
  “喔,那,现在说一点嘛,”他大方提议,“再讲嘛,说什么都好。诺曼·汤姆斯加油!天佑——”
  “可是你讲这做什么啊,傻瓜?你怎么啦?”
  “因为这样桑德士先生会不高兴呀,”蓝坡解释道。这理由对他来说挺不赖的,即使有点牵强。又有一个念头闪过他脑海,他疑惑地问,“每周四晚间来看你的那个魏厄非是何方人士啊?”总之,魏厄非这名字够逊。听起来好像是留着一头波浪形卷发的那种男人。
  她从桥边石垣上滑下来,小小身躯的气力好像有些释放出来了。她真诚而奔放的笑声——前一晚他已见识过的——也放开来了。
  “唉!我们再不快一点,一辈子也买不成那盒香烟……你说得我意兴风发。要不要跑一跑?不过,别跑太快哟,有四分之一哩远的路程呢。”
  蓝坡说:“来哟!”霎时两人拔腿就跑,脸迎着风,越过干草堆。
  只见桃若丝·史塔伯斯一直笑个不停:“希望我现在能遇见葛兰比上校夫人。”她边喘边说。这对她来说,似乎是个鬼点子。她转过脸来,红通通的,眼神流露出雀跃之情,“好棒,好棒——呃!还好我穿的是平底鞋。”
  “要不要再跑快一点?”
  “坏蛋!我跑得好热。喂,你喜欢径赛吗?”
  “呃,一点点。”
  一点点——他脑子里掠过的是,校外一间阴暗的斗室,黑板上有一串白白的字。玻璃盒内几座银色奖杯,和那些经过处理、漆上了日期:永久展示的橄榄球。路不断朝后闪过去,他忆起跟今天一样、十一月份的另一个快乐场面。一波波声浪扫过,一阵阵粗纩的鼻息传来,橄榄球队四分卫像个蹩脚的演员一样在喊着暗号。头痛欲裂,小腿筋揪得紧,手指冻得失去知觉,接着排好的阵线应声冲锋,呼啸而去,乒乒乓乓的一阵短兵相接。冷风乍地灌到脸上,他拽着两条像木偶一样紧绷的腿,扑向得分的白色边线,感觉好像在飞。还有他站在球门正下方,腾空拦截的那个泥团似的球……犹记得那骇人的欢呼声,像蒸气顶开壶盖似地涨起,将漫天的尘埃一扫而空,他觉得五脏六腑也随之起伏。
  这不过是去年秋天的事,却像上千年那样久远了。眼前的他置身于比那更诡异的一场奇遇。薄暮中有个女孩为伴,有她在身边,远比失落的古老秘谭还要让人悸动。
  “一点点。”他深吸一口气,出其不意地说。
  他们来到村外郊野,腰杆粗壮的树木遮蔽着白色店面。人行道地砖铺成歪歪斜斜的图案,像幼儿学写字。有个女人停下来瞧他俩。还有一个骑着脚踏车的男人眼睛瞪得老大,连人带车地跌到沟里去,咒骂了一声。
  斜倚着树,脸蛋红润,喘息不已,桃若丝笑了:“我受够你这无聊的游戏了,”她双眼炯炯有神地说,“可是,天哪!感觉好过多了!”
  他们从彼此均无法解释的一股狂喜转为沉甸甸的满足感。一时间两人都变得矜持起来。香烟买到了。卖烟的述说他怎样马不停蹄地连着忙了几个钟头,好容易才得了个空,歇一会儿喘口气。
  蓝坡则偿了宿愿,相中一支教堂执事惯用的陶质长柄烟斗。他对这药房着迷不已。大玻璃罐里红红绿绿的药,洋洋洒洒地摆着,直像是中世纪故事里的场景。附近有个与“糕饼”二字谐音,叫做“塔可修士”的小客栈。还有一间啤酒屋,叫做“山羊和葡萄串”(棒槌学堂注:此乃伦敦地区的俏皮话,与“出入人猿星球”一词谐音,为酒店名称平添一层逗趣的弦外之音)蓝坡到了啤酒屋竟过门不入,只因丫头(对他而言)令人难以理解地拒绝跟他一道进去——整体来说,他对这小镇颇有好感。
  “你在雪茄铺里可以理发、刮胡子,”他仍若有所思,“这跟美国毕竟没那么大差别。”
  他感觉出奇的好,连沿路不得不应付的一些讨厌的人都算不了什么了。他们遇到席奥朵莎·沛恩夫人,就是那律师的太太,正道貌岸然地跨着大步走在街上,臂弯下夹了一个玩碟仙用的宇母棋盘。沛恩太太的帽子奇大无比。她像表演腹语街者的木偶那样,讲话不太动嘴巴,可说起话来像个士官长一样地振振有词。纵使如此,当她解说名叫路西尔斯的幽灵的古怪行径时,蓝坡还是拿出老派绅士的礼貌耐心听着。她所通的灵——显然指的是灵界漂泊不定、游手好闲的三贝——它在字母盘上滑来滑去所拼出的字,表现出浓重的伦敦乡音。桃若丝眼看她同伴的脸已明显扭曲变形,赶忙与沛恩太太道别,把他拉开,免得两人又扑嗤笑出声来。
  他们往回家方向走时都快八点钟了。两人无论看什么都觉得好,从街灯——其实颇像玻璃棺材,而且燃着煤气,油烟好厉害——到一间门上悬着铃铛的小小店家皆然。这家店可以买到涂成金黄色的动物形状姜饼,和久被遗忘的打油歌散谱。蓝坡一向热中于花钱买些无用的破铜烂铁,谨守的原则之一就是要永远用不着;之二是口袋里有钱。这下遇到个志同道合的人,居然不认为他这样很幼稚,遂大买特买一番。他们顶着太阳灿烂的余晖往前走,两人像唱诗班那样合举着那几张歌谱,认真地唱着一首哀歌。歌名带有伦敦土腔,叫做<哈利,上次银行休假日,你在喇哩(哪里)?>桃若丝唱到悲惨乐段时,还假装收敛起她的欢笑故做正经。
  “今天玩得好开心,”他们快到菲尔博士家门口的小径时,她说,“过去我从不觉得查特罕有什么好玩,现在却流连忘返。”
  “我也从不觉得,”他傻傻地说,“可是今天下午好有意思。”
  他们静享这一刻,四目相接。
  “时间还够再唱一首,”他提议,好像事关重大的样子,“要不要唱<宝禄伯利广场的玫瑰>?”
  “喔,不行!菲尔博士是很随和,但我总还得维持一点礼数。在镇上的时候,我看到葛兰比上校夫人始终从窗帘背后偷瞄我们。何况天色也晚了……”
  “喔——”
  “那——”
  两人都吞吞吐吐。蓝坡有些飘飘然:心脏砰砰地猛跳。四面黄澄澄的天空已化为镶着紫边的朦胧光线。灌木丛的香气浓郁慑人。她的眼神很专注、很灵活,却迷迷蒙蒙,俨然承受着痛苦。她目光扫遍他的,渴慕地搜索着。虽然他专注于她双眼,不知为何却能察觉到她的手探了过来
  他握住她的手:“让我陪你走回家,”他缓缓地说,“让我——”
  “哟喔!”巷子那一头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等一下啊!等一等。”
  蓝坡心里实实在在颠了一下。他在抖,透过她温暖的手感觉到她也在抖。那人的声音打断了这强烈的情感张力,两人都十分迷惘,随后丫头先笑了。
  菲尔博士吐着气,从巷口现身了。他背后跟着一个人,那身影蓝坡觉得眼熟。对了,是沛恩,嘴边叼着弯弯的烟斗,好像在咀嚼它似的。
  经过这短短数小时,此刻恐惧感蓦地重现了……
  博士面色极为凝重。他停下来喘口气,一支手杖靠在脚旁。
  “桃若丝,我不想吓到你,”他起了个头,“我也知道这话题是个禁忌。没关系,现在是开门见山的时候了——”
  “呃!”沛恩警告性地吭了吭气,喉咙里直出声,“那个——呃——客人哩?”
  “他全都知道了。好,丫头,我知道这不关我的事——”
  “请讲吧!”她掐紧双手。
  “你哥哥来过。他的状况让我们有点担心。我不是指喝酒的毛病,酒瘾可以慢慢改掉。他吐过了,所以离开这儿的时候倒是完全清醒的。问题在他害怕的程度,从他狂野挑衅的表现可见一斑。我们不希望他为了这件捞什子的事紧张过度,而去伤害自己。你懂吗?”
  “所以呢?讲下去!”
  “主任牧师和你堂弟送他回家了。桑德士对这情况颇觉困扰。听好,我就直言不讳了。你当然清楚,你父亲过世以前跟桑德士说过一些话,而这些话是要绝对保密的。桑德士那时候只当你父亲是疯了。可现在他开始纳闷。也许我多虑了,但——万一——我们还是提高警觉为上。典狱长室的窗户从这儿一览无遗,这栋屋子离监狱也不出三百尺远。懂吗?”
  “懂!”
  “桑德士和我,还有如果蓝坡先生愿意的话也可以,会全程守望。今晚会有月亮,我们就能目睹马汀踏进那个房间。你只消走到草坪前端,就可以看个清楚。但凡有任何一点噪音、动静、或可疑的情况——桑德士和小伙子都会火速横跨草原去处理,快得连个鬼影都闪避不及。”他微笑着将手放在她肩上,“我知道这都是些无稽之谈,而我也不过是个老糊涂。可你们认识我这么久了——是吧?好了,那么,守夜几点开始?”
  “十一点。”
  “啊,我也这么想。好罢,那,马汀一离开地主宅邸,你就给我来电话。我们会看住他。不用说,你们绝不要跟他提这件事。我们本来是不可以干预这事的。况且他若知情,说不定会为了逞能,急于闪避我们的监视而弄巧成拙。但你倒可以建议他提着灯,找个靠窗近一点的地方坐下。”
  桃若丝倒抽一口气:“我就知道这里面有文章,”她冷冷地说,“我早知道你们有事瞒着我……天哪!他为什么非得去不可呢?为什么我们不能破除这迂腐的习俗,那——一
  “除非你愿意丧失这整个地产,”沛恩莽撞地说,“很抱歉。但当初就是如此安排的,而且得由我来执行。我必须缴出几把钥匙给继承人——那里不只一道门。当这继承人将钥匙交还给我时,一定要亮出从金库内取得的某样东西给我看。你们就别管是什么了。这样才能证明他的确打开过那个保险柜。”这名律师再一次紧咬他的烟斗。眼白在月色下显得雪亮。
  “各位,不管各位是否知情,这些事史塔伯靳小姐都知道了,”他喋喋不休,“我们就开诚布公吧。好。那么让我向大家摊开关于我的部分。在我之前,我父亲受史塔伯斯家族委托保管财产。我祖父及曾祖父也是如此。各位,我说明这些细节,免得被误会为一板一眼、专会钻牛角尖的蠢材。即使我想触法,老实说,我也绝不会违反他们这份信托。”
  “这么说,让他没收这个地产算了!你想我们之间有哪一个人会在乎吗?”
  沛恩急躁地打断她的话:“话是不错,但不管小赫和你觉得如何,这规炬没有那么迂啊。天哪!丫头,你难道想一夕之间变穷,同时还要沦为地方上的笑柄吗?这程序也许很傻,的确如此。可法律就是法律,信托就是信托。”他双掌拍合,发出空洞的“啵”一声,“我告诉你有什么更傻,就是你的恐惧。史塔伯斯家自从一八三七年起就没再经过那种厄运了。只因为你父亲摔下马时,刚好靠近女巫角,这并不代表——”
  “别说了!”丫头难过地说,她的手在颤抖。蓝坡向前一步。他感觉喉头滚烫,气得干涩,一句话也没说。不过他心里想,只要那家伙再讲下去,他铁定马上揍他下巴。
  “沛恩,你不觉得你说得够多了吗?”菲尔博士不满地咕哝着。
  “啊,”沛恩说,“可不是吗。”
  屋里弥漫着愤怒的气氛。大家听见沛恩咂嘴,把腮帮子上的老皮吸得贴到牙床,制造出小小噪音。他音调低沉平板地重复了一句“可不是吗!”但你知道他也感受到那股熊熊的怒火。
  “各位,我告辞了,”他很镇定的说下去,“我来送史塔伯斯小姐……不不,”眼看蓝坡作势要送,“现在不要。我有机密要交代她。最好没人打扰。我已履行一部分义务,将钥匙交给马 汀·史塔伯斯先生了。其他还待办。看在——啊——我跟他们家的交情大概比在座的诸位都还老,”他扁扁的声音变得尖锐刺耳。他气急败坏起来,“你们总得让我保留所剩无几的一点机密项目吧。”
  蓝坡气得忍无可忍:“你刚才是说“项目”,还是说“风度”啊?”他讽刺道。
  只见沛恩一溜烟儿,踉舱地往前,还翻着白眼回头瞥了大家一下。蓝坡捏了捏丫头的手,便目送他们两人走了。
  “啧,啧!”停了半晌,博士出声抱怨,“不要骂他。他只是恪守他作为家庭法律顾问的职责。我担忧得无心骂他。我想通了一个道理,不过……我也不知道。每一步棋都走错了,都错了……来吃饭吧。”他自言自语,领头朝着巷子往回走。蓝坡心头快按捺不住了。
  夜幕低垂,鬼影憧憧。一会儿像有个鬼门放出来的东西狂笑着,疾行中秀发灌满了风。一会儿又像一张方正、沉郁、哀怨的脸在桥头那儿,面带奸笑。这边有恶作剧,嘲弄和幽默的淘气精灵。那边灌木丛边,又来了面无血色的一张脸。再加上这些恐怖玩意儿蹑手蹑脚折返阴界时,那一声轻轻柔柔的叹息。别让任何事发生在她身上啊。看好了,可别让她受到一点伤害啊。看紧喽,因为那是她哥哥啊。
  他们窸窸窣窣地走过草地,蚊虫怱大怱小的嗡嗡杂音十分单调。远远地,西边稠密的大气中,雷声隆隆作响。   第五章
 
  闷热、黏答答,令人发晕的热气。微风袭来,宛如自蒸笼噗噗冒出的一般,在树木间骤地聚为一阵强风,旋即沉寂。这小屋若真是个瑞士气压计的话,上面的小人偶早就在他们的山间小屋中晃个不停了。
  他们在橡木装潢的斗室吃了一顿烛光晚餐,室内满墙都收置了白铁盘子。这房间像他们晚饭一样热呼呼的,酒又温得比前两者还暖。菲尔博士添酒再添酒,脸也越来越红。然而他不再谩骂,也不再侃侃而谈。连菲尔太太都静了下来,只是颇为神经紧张。她不断递错东西,竟没人留意。
  大家也没照博士平日习惯那样逗留在餐桌上,再来点咖啡、雪茄或红葡萄酒。饭后蓝坡上楼,回房里去了。他点起油灯,开始换装。老旧的法兰绒运动长裤,宽松的衬衫和球鞋。他住的是屋檐下方一间斜屋顶小房间,唯一的窗户看出去,正是查特罕监狱侧面及女巫角。不知名的甲虫“梆”的一声撞上纱窗,吓了他一跳。有一只已迫不及待地鼓翅扑上油灯。
  还好有点事情可忙。他换好衣服,浑身不安地踱了几步。楼上这儿闷热得很,像阁楼一样,闻得到干燥木料的味道,甚至碎花壁纸底下的浆糊似乎都散发着霉味。最糟的是这灯,烤着教人发躁。头倚着纱窗,他向外窥视。月亮爬上来了,病撅撅地泛着昏黄的月晕。过十点了。情势悬而未决最是可恶——四柱式卧铺的床头柜上,一个旅行携带用的闹钟无动于衷地嘀嘀答答走着,十分恼人。闹钟壳下缘的月历显示一个鲜明的数字,七月十二日,代表他上一次旅行的日子。是上哪儿去了?想不起来。又一阵强风飕地穿过树丛。汗直流,从头顶阵阵冒着,热得人眼冒金星。这热浪唉……他把灯吹熄了。
  蓝坡将烟斗和防水布缝的烟草袋塞进口袋,下楼去了。客厅摇椅无休止地吱吱嘎嘎响着。菲尔太太正坐在里头看一份全是图片的报纸。蓝坡摸索着踏过草坪。博士拉了两张藤椅到屋子侧边,面对监狱的位置,很暗、也凉快得多。只见博士那支透着一点火星的烟斗挪到那边去了。蓝坡刚坐下,手里就拿到一个冰凉的玻璃怀。
  “现在没事可做,”菲尔博士说,“只有等。”
  遥远的雷声在西天蠢蠢欲动,听起来像极了保龄球滚下空空的球道,一个球瓶也没打中的声音。蓝坡好好啜了一口冰啤酒。这才是啤酒啊!月亮微弱乏力,但脱脂牛奶般蒙蒙月色仍洒遍草原上的高地,移上墙头。
  “典狱长室的窗户是哪一扇?”他轻声问。
  烟斗内红红的火星顺着博士的手势指了一个方向:“那边大间——唯一的一间大房间。几乎在我们正对面。看到了没?它旁边石砌小阳台上有扇开着的铁门。典狱长就是从那儿走出来,监督执行绞刑的,”
  蓝坡点点头。监狱这一整面墙都被长春藤覆盖。建筑某些部分格外突出,石造工事厚重得简直要没入山坡里去了。淡淡牛奶色的月光下,犹见藤蔓鬈须,从铁窗上垂下来。阳台正下方极低处另有一扇铁门。门前石灰岩山坡笔直地陷落女巫角尖尖的枞木丛内。
  “那边下面那扇门,”他说,“就是他们架着受刑人出来的地点喽?”
  “对。你还看得到那三大块中间挖了洞的石头,当年是用来顶住绞架用的……井口的石墙顶边隐蔽在那些树丛之间。当然啦,从前井还有人使用的那个时代,围墙并不存在。”
  “所有的死人都丢在井里吗?”
  “是喔。教人不得不纳闷,即使历经了一百年,乡间这整个地区的水究竟有没有受到污染。事实上,井里几乎不见小虫和害虫存活的影子了。马克礼医师为这件事已奔走了十五年,却说服不了镇上或地方议会有所行动,因为那是史塔伯斯的土地。哼。”
  “他们也不准把这口井给填平吗?”
  “不行啊。这也牵涉到一则古老的迷信。有关十八世纪安东尼的遗骨。我重读了安东尼的日志。一想起他的死法,加上日志中一些令人费解的资料,有时我不禁想……”
  “你还没告诉我,他是怎么死的。”蓝坡沉着地说。边说,他边奇怪自己干么要知道。昨夜他以为绝对看见了监狱墙头有个湿湿的东西在往下看。白天他没注意到,可此刻他察觉,监狱方向果然有很独特的一种潮湿气味吹到了草原这一头来。
  “我忘了,”老字典编纂家喃喃地说,“今天下午我本来要念给你听,但被我家女主人打断了。喏,”他沙沙地翻动纸张,厚厚一叠资料交到他手里,“待会儿把这些带上楼。我要你看了之后,自己判断。”
  是蛙鸣么?蚊虫振翅鼓噪的声响虽大,他仍听得清清楚楚。天啊!那股潮湿的味道竟增强了。这可非幻觉。总有某种自然律足以解释这现象呀——譬如白昼吸收的热能自地面散发什么的。他真希望对自然界多了解些。他又呢喃起来,令人挺不自在的。屋内的钟“锵”地敲了一响。
  “十点半,”他的东道主咕哝着。“我猜巷里来的是主任牧师的车。”
  车子闪烁不定的头灯在那儿大亮着。跌趺撞撞、喀答喀答地,一辆早期老牌的福特车——大伙儿过去常取笑的那种——急转弯停下来。主任牧师窝在驾驶座里,显得高头大马的。他在前院捞了一把椅子,踩着月光,急急走来。他彬彬有礼和悠哉游哉的一贯态度已消失无踪。蓝坡突然意会,或许这些姿态仅是为了社交情况而摆出来的排场,纯为掩饰性格上强烈的羞赧。幽暗中看不清他的脸,但明显可知他在冒汗。他气喘吁吁坐下来。
  “我晚饭匆匆忙忙吃了几口,”他说,“就直接过来了。你都安排了些什么没有?”
  “都安排好了。他出门时,她会来电话通知。来,抽支雪茄,喝杯啤酒。你最后跟他分手时,他情况怎么样?”
  牧师酒瓶拿不稳,还“锵”地敲到酒杯边上:“够清醒的了,足以知道害怕,”主任牧师回答,“我们一踏进宅邸,他就直奔酒柜台。我举棋不定,不知该不该制止他喝酒。赫伯特对他倒很有办法,一切都在掌握中。我离开宅邸时,马汀正在他房里,用才抽完的上一枝烟蒂去点下一枝烟。我在座的那段时间内,他应该抽了一整盒。我——呃——我提到烟抽得这么凶的害处——不用,谢谢;我不抽——对身体不好,结果他大发雷霆。”
  大家全都陷入沉默。蓝坡不觉竖起耳朵,倾听时钟的动静。马汀·史塔伯斯在另一幢房子里,也正看着表吧。
  屋内,电话尖锐地响起。
  “来了。小老弟,你去接好吗?”菲尔博士呼吸稍显急促地请求他,“你手脚比我灵活些。”
  蓝坡连忙赶去,在前屋阶梯上险些绊倒。古董一样的手摇式电话。菲尔太太早就举着听筒等着给他。
  “他上路了。”桃若丝告诉他。眼前四下安静得出奇,“那条路上你可以看得到他。他带了一盏脚踏车的大灯。”
  “他还好吗?”
  “有点口齿不清,但还算清醒。”她相当激动地追问,“你们都没事吧?”
  “没事。请别担心!由我们来管,他不会有危险的,宝贝。”
  直到他踏出屋外,才想到电话上结尾他不知不觉迸出的那两个字。眼前一团混乱之中,固然顾不着这许多,但他还是令自己感到意外。他用了“宝贝”这两字的当时,自己竟浑然不觉。
  “蓝坡先生,怎么样?”一片漆黑中,主任牧师扯着喉咙喊道。
  “他出发了。地主宅邸到监狱有多远?”
  “从那儿过去,朝火车站方向四分之一哩。昨晚你一定有经过。”桑德士心不在焉地应着。不过事情既然有了进展,他也显得较释然了些。他和博士双双来到鞋子前方。一转过身去,桑德士在月下看来魁梧得很,而且头秃得发亮,“我不断在想像——可怕的事会发生:—整天都在想。早先我对这事曾一笑置之。现在事到临头……哎,老提摩西·史塔伯斯先生……”
  善良的主任牧师那伊顿名校训练出来的良知显然受到此事扰乱。他拿手帕抹了抹额头,说道:“嘿,蓝坡先生,赫伯特在不在家哩?”
  “问赫伯特做什么?”博士没好气地说。
  “我只——啊——只是希望他也在这儿。那年轻人蛮可靠的,踏实又可靠,也不会神经紧张。真好。很有英国气质,真不错。”
  又闻隆隆的雷声潜伏在低空。清新的和风咻咻扫过花园,弄得白花翩翩起舞。闪电晃了一眼,太短暂,像水电工赶在一出戏开演前,为测试而迅速亮了一下舞台的脚灯那样。
  “我们最好看着他安全进去,”博士贸然提议,“如果他醉了,会跌得很重。她有没有说他喝醉了?”
  “没太醉。”
  他们徒步走出巷子。监狱这一头整个被建筑物本身的阴影压住。博士还是指得出入口的大概位置:“当然啦,入口处没有门。”他解释道。但它脚下嶙峋的山势给月光照得够亮。牛踩出来的羊肠小径一路蜿蜒,隐入监狱阴影内。走了将近十分钟光景,没人吭声。蓝坡一再尝试凭着一只蟋蟀规律的叫声计数。每次啾啾后暂歇就数一下。一团数字马上就把他给算糊涂了。微风把他衬衫兜得鼓鼓的,沁心凉。
  “在那儿呢。”桑德士突然说。
  山头亮着一束白光。有个人影慢慢地、缓缓地移动,终于在坡顶现身。那视觉效果十分诡异,仿佛是从平地直直升上去的。这人影努力使自己步伐抖擞,无奈那光束不住地扫射乱窜,好像每听见一丝杂音,马汀·史塔伯斯就朝声音来源方向猛照。看着他这样,蓝坡体会得到那个纤弱、骄矜又微醺的身影内在必然充塞着何等的恐惧。从这么远看去,好小好小的身影,在大门口徘徊迟疑着。光线静止不动了,笔直照入一个敞着的甬道口拱门。之后光就没入门内黑影中了。
  守望者一伙人退回院子内,又全都沉沉地陷到椅子里去,屋内,钟敲了十一下。
  “——要是她跟他说过就好了,”主任牧师絮絮叨叨好一会儿了,可蓝坡现在才听进去,“跟他说——靠窗坐!”他手一摊,“话说回来,我们总归要理……理智——不得不如此——他哪会发生什么了不得的事嘛?各位,你们比我还要清楚啊……”
  当,钟迟缓地敲了下去。当,三下、四下、五下——
  “喝点啤酒,”菲尔博士说。主任牧师圆润而富磁性的声音现在提得高亢刺耳,好像颇令菲尔博士不耐。
  大伙儿继续等下去——
  ——狱一个个脚步声的回音;灯光惊扰到的老鼠、蜥蜴胡乱奔窜;——蓝坡拿着手稿,绷紧的想像中,他简直听得到这一切——狄更生小说里会有的几个句子浮现脑际:飘着毛毛雨的夜晚,四处游荡,来到监狱外,朝一扇上了铁条的窗户看进去,二、三狱吏坐在炉火边。他们的影子映在石灰粉刷了的壁面。  闲人勿览
  (一七九七年九月八日。林肯郡查特罕监狱设备启用首年:国王乔治三世陛下德政基业第三十七年。)
  出身低微者,乃一钱不值  蓝坡觉得,比起泛黄的原件,这些由打字机打出的页面更有味道。想像中的笔迹本该更小、更俐落、更一丝不苟,像个紧抿双唇、不多言的人写的。底下文字词藻华丽,展现出当年最风雅的文体。论的则是正义之尊贵与惩治罪恶之崇高性。文章语气忽然变得正式起来:  以下人员处以绞刑,本月十日,星期四,亦即:
  约翰·黑普底屈。公路抢劫。
  路易士·马腾斯。使用伪钞,金额二英镑。
  架设绞刑台,木材开销,两先令四。教区主任牧师费十便士,我原会欣然删除此项,无奈法律明订。此等乃是出身低下,鲜少需要宗教慰藉的族类。
  今日监督水井挖浚工作,极深,亦即二十五尺深,井口十八尺宽——与其说是井,倒像个壕沟,专门设计用来承接坏人尸骨的。此举可节省无谓埋葬费之便,又能发挥监狱那一侧再好也不过的防卫功能。经我吩咐,边缘装上一排锋利的尖头铁叉,以加强防护。
  真是困扰。六周前新订制的猩红色套装,连同镶了花边的帽子,未随邮车寄达。原本决心要体体面面地出席绞刑仪式——猩红是法官的颜色,我确信藉之得以表现出堂皇的仪态——我也备妥讲词,要坐在阳台上宣读。听说这个约翰·黑普底屈虽然出身不好,在演说方面倒有相当才华。我切切得防着他抢我风头。
  狱吏头子通知我,地下室走廊兴起一片不满的情绪,犯人纷纷敲击牢房的门。原因是有一种肥大的灰色田鼠出没,专偷囚犯的面包吃,赶也赶不走。还抱怨牢房光线太暗,根本看不到鼠辈踪影,直到它们沿大伙儿手臂而上,夺取食物为止。狱吏尼可·申娄问我该怎么办?我回答,此事全怪他们本身的卑劣行径,使他们沦落至此,只好忍受。我进一步指示,任何人发出不当的怨言,都应尽情鞭笞,好教罪犯严守分际。
  今晚着手创作了一首新的通俗叙事诗,法国风格的。自觉写得相当好。  蓝坡在椅子里挪动了一下,很不自在地拾眼望望,被草地那头的强光逮个正着。他听见窗下草坪上,菲尔博士正阐述着有关英国饮酒习俗的某项特点,主任牧师咕咕哝哝反驳的声音夹杂其间。
  他跳过几页,又接着读。日志极不完整,有好几年通通遗落了,其他某些年份也只零星记下几笔。然而日志所夸示的满是恐怖手段、残暴、唱高调说教,及一毛不拔地省了区区两个便士时,洋洋得意的痕迹。老安东尼还奋勉作诗。日志到此只不过开了个头罢了。  笔者口气骤地来了个急转弯,对着日记破口大骂起来:
  他们称我是“胡乱押韵的赫里克”,是不是?(这段日志是一八二一年写的)。“大诗人德莱敦装模作样的分身。”我有办法。我彻头彻尾痛恶并诅咒我不幸必须认做亲戚的那些人。有钱可使鬼推磨,我会击溃他们的。想到亲戚就想到,那群田鼠近日繁衍众多。它们登堂入室进了我房间,写作时它们在油灯光环外的阴暗处缩头缩脑,我一目了然。  时间一年一年过去,他蕴酿出一个崭新的写作风格,然而他那腔愤怒也益趋疯狂。一八一四年时篇幅很短,只记了一则:  我得节制一下开销。年复一年,这些老鼠好像跟我渐渐熟了。  余下的部分,有一段文字令蓝坡看得心惊肉跳:  六月二十三日。我的体力衰退了,夜间辗转难眠。好几次我确信听见外面通向阳台的铁门上有人敲门。可是开门却空无一人。我那盏灯吐出的煤烟日益严重,床上也感觉有东西在蠕动。但我的珍宝都安在。幸亏我臂力结实-----  这时一股狂风从窗口满满地灌进来,差点儿吹落蓝坡手上的文件。他突然起了一个恐怖的念头,感觉纸稿是从他手中被猛然抽走的。窗外小虫胡乱飞舞令他更焦躁不安。灯火略略地爆了一下,旋即恢复稳定的黄色光泽。闪电把监狱打得通明,紧跟着来的是惊天动地的一声雷。
  安东尼的日志还没告一段落,史塔伯斯家族另一位人物的日记犹待展读。但他看得太津津有味,舍不得囫图吞枣。他眼看着独眼的老典狱长这些年来逐渐凋零,戴着大礼帽、穿着缩腰大衣,拿着他经常提到的金柄手杖。刹时,日记中庄严的一份肃静被划破了!  七月九日。喔,耶稣我主啊,慈悲的赐予者,无助者的甘泉,垂怜吧,救救我吧。不知何故,我染上失眠的毛病,骨瘦如柴。我焦躁难耐的坏脾气会不会每下愈况?
  如前所述,昨天我们吊死一名谋杀犯。他穿了一件蓝白条纹相间的背心赴刑场。群众都在嘘我。
  目前我都留两盏灯芯草蜡烛,彻夜燃着才能入睡。房门口有个士兵站岗。可是昨夜,当我起草此次行刑报告时,听见屋内哔哔拨拨的声响,我努力装着没听见。我已修剪好床边蜡烛,戴上睡帽,准备靠在床头阅读,此时注意到床单下有动静。我随手拿起桌上那把上了膛的手枪,唤来士兵,要他将床单一把掀开。他照做了,但肯定认为我疯了。只见床上一只粗大的灰鼠正抬头瞪着我。它湿淋淋的,旁边有一大滩水。老鼠撑得好肥,似乎使劲儿要把薄薄的一块蓝白条布料从它锐利的齿间甩脱。
  这只鼠辈还没来得及横越地板,就被士兵拿毛瑟枪的枪托给打死了。那一夜我怎也不肯在床上睡了。叫他们高高升起一炉火,我在火炉旁椅子上喝着温热的兰姆酒,打起盹儿来了。我刚要睡着,听见一堆人的声音嗡嗡地从我铁门外阳台传来——纵使这是不可能的:离地面这么多尺高,哪来的人——不久一个低沉的声音在钥匙孔边低吟,“您能不能出来和我们谈一下?”我一看,莫非有水从门缝底下流进来?  蓝坡靠后一坐,喉咙卡得好紧,手心冷汗直冒。连暴风雨突袭都吓不倒他了。骤雨滂沱,打上漆黑的草坪。他听见菲尔博士喊:“把那些椅子收进来!我们可以从饭厅看出去!”——主任牧师嗫嚅地瞎应着。蓝坡两眼钉牢了日记结尾铅笔写的眉批:是菲尔博士的笔迹,签了姓名头一个字母基·菲(G.F.)。  一八二O年九月十日早晨,他被人发现死在那里。前一夜雷雨交加,风很大,狱吏或士兵们绝对听不见他呼救的。被发现时他躺在池子周围石垣上,颈子断了。石垣上有两根铁叉狠狠戳穿他的身体。钉在那儿,头朝池面垂下。
  看来有人行凶,然而现场却无明显挣扎的迹象。何况有人说,若他曾遭到攻击,就算几名暴徒加在一起也拿不下他的,因为众所周知他手臂和肩膀力气惊人。这一点很耐人寻味。他好像是接任典狱长职位以后才开始锻链身体的,而且他的体能逐年增进。近年他几乎寸步不离那监狱,也绝少回主宅邸探亲。他晚年的古怪行径左右了验尸法庭陪审团的结果。报告指出:基于精神异常,意外横死。
  ——一九二三年基·菲于紫杉居  蓝坡把小烟草袋放在这些散置的纸稿上,以防它们被吹走,又靠后放松休息。他一边凝视着急骤的雨势,一边想像着那个画面。他机械地抬眼望向典狱长室窗户,然后一动也不动地坐了一会儿。
  ——典狱长室的灯灭了。眼前只有一片倾盆大雨飞溅在黑夜中。他打了个颤站身,觉得浑身乏力虚得连椅子都推不开。他别过头去瞥了闹钟一眼。
  快要午夜,差十分了。可怕的不真实感,加上椅子好像跟腿纠缠不清,怎么也站不起来。随后听见菲尔博士在楼下某处大叫,他们也看到了。灯熄了不超过一秒钟。钟面游栘着,他忍不住看了看那平静的分针和时针,充耳只闻这片死寂中漫不经心的滴答声……
  他扭开门把打开门,跌跌撞撞地下楼,他头昏眼花,隐约看到菲尔博士与主任牧师没戴帽子站在雨中,盯着监狱直瞧。博士手臂膀下仍夹着一张椅子。
  博士一把抓住他胳臂:“等一等!小子,怎么啦?”他问,“你脸色苍白得像鬼一样。怎么了?
  “我们得上那边去!灯熄了!灯——”
  他们都有点喘,任凭雨水打在脸上。雨滴跑进蓝坡眼睛,一时之间什么也看不见。
  “别走那么快,”桑德士说,“都是你,读那些鬼资料。不要信那些鬼话。他或许弄错时间了……等一下!你不知道路啊!”
  蓝坡已挣脱博士的手,踏着湿漉漉的草丛跑向草原。他们听到蓝坡说,“我承诺过她的!”——主任牧师吃力地跟在后头。桑德士块头虽大,却很能跑。两人一同连滚带爬地往下来到一个泥泞的河岸。蓝坡撞上铁轨旁的栅栏,水涌进球鞋。他撑着,一跃而过栏杆,跳到一个斜坡向下狂奔,再踩过一片长草,又顺着下一个坡地而上。豪雨白茫茫地,他视线一片模糊。反正他朝前方偏左走,朝女巫角走。这样不对,不是去监狱大门的路。然而安东尼日志给他烙下的印象实在太鲜明。桑德士对着他大喊了些什么。喊的话淹没在霹雳雳、咚隆隆的雷声下。紧接而来的电光火石下,他看到桑德士比手画脚地朝右手边的监狱大门方向跑开。蓝坡依然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他究竟如何到达女巫角中心位置,事后怎也想不透。陡峭滑溜的坡地,草叶像铁丝般缠住双脚。还有野蔷薇及矮灌木丛划破他的陉骨。这儿伸手不见五指,只知道自己冲入了一个枞树丛,曾遭破坏的一面峭壁现入眼帘。胸口连呼吸都会痛。他扑在一棵湿漉漉的树干上,好将眼睛四周的雨水抹去。但他知道他走对了。周遭一片漆黑中,有股骚动和嗡嗡声,邪气颇重。还有暗暗的水花四溅声,直觉有东西爬来爬去。更糟的是,有股味道。
  他睑上也有小东西扑来扑去。手一伸出,触到一排粗石板砌的矮墙,也摸到一根腐蚀的尖铁棍。此地说不出的气氛教人青筋暴露、血液稀薄、两腿发软。闪电的光筛过树影,变得支离破碎……他盯着宽墙彼端,与胸同高的水平面处,同时听着下方水花四溅的声响。
  没什么——
  没发现什么头朝下插在铁叉上、倒在井边的人影。黑暗中他开始摸索,沿着池边而行,握住铁叉,急于确定真的没什么坏事发生。一路摸到悬崖边缘的下方,才刚放心地松了一大口气,却踢到一个软软的东西。
  手太僵了,他在漆黑中小心翼翼地搜寻。果然摸到一张冰冷的脸,眼睛是睁开的,头发很湿,颈子却松得跟橡皮筋一样,因为已经断了。他用不着那随之而来的闪电照明,便知是马汀·史塔伯斯。
  这下他膝盖瘫软,往后踉舱了两步,跌靠到峭壁上——也就是典狱长的阳台下方五十尺;方才闪电下看清的,又黑又突出的那阳台所在位置下方。他颤栗不已,全身湿透且旁徨无助。唯一的念头很自私,那就是他辜负了桃若丝·史塔伯斯所托。雨从四面八方打向他,手底下的泥浆更黏稠了,斗大的雨点打落的声音愈来愈响。当他抬起麻木得没感觉的眼皮时,突然看到远远的草原彼端菲尔博士小屋内,他自己寄宿房间窗子透出来的黄色油灯。自枞木丛缝隙看去,小灯在那儿一览无疑。疯狂的是,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唯一画面,竟是床上散置的歌谱单张——及陶质烟斗的满地碎片。  第六章
 
  总管巴吉正依惯例巡视地主宅邸,确保所有窗户都关严了,才退回房去,躺卧在他那张单身汉的床上。巴吉先生明知窗子全已关得紧紧的了,然他就任十五年来如一日,每晚都得巡一趟,未来也将这般行礼如仪地继续下去,直到这幢大宅邸倾颓,或被美国佬侵占为止——后者这个宿命是管家邦朵太太讲的。她老爱用一种悲惨的语谓,好像绘声绘影在讲鬼故事那样,叨念不休。
  尽管如此,巴吉先生还是疑神疑鬼的,总觉得只要一背过身去,那些女仆们就忍不住会溜去打开窗子,好把流浪汉都给放进来。他的想像力仅止于宵小之辈,倒也好。
  他份外谨慎,手里提着灯穿过楼上长长的走廊。快下雨了,他心事重重,对于少爷在典狱长室守夜这事倒不担心。那是个传统,结果如何早已注定,好比战时必须为国捐躯,人人都会毅然接受一样。战争必然有它的危险,但事情就是这样,没什么转圈的余地。巴吉先生是个讲理的人。他知道邪灵正如蟾蜍、蝙蝠和其他思心的害虫一样真实存在。不过世风日下,现在的女仆们成天游手好闲,他怀疑连早年人人闻之色变的幽灵恶鬼,如今都变得温柔可亲了。跟过去他父亲在任时的光景不能比啦。目前他最大的顾虑是要负责看好书房升起一大炉的火,好迎接少爷回来。外加一碟三明治和一瓶威士忌。
  不,他心里还有更严肃的事。走到橡木装潢的长廊正中央悬挂画像的地方,他照例驻足在老安东尼肖像前面高举灯火,静静耽了半晌。一位十八世纪画家笔下的安东尼穿着一身黑,胸口挂满勋章,坐在桌旁手轻轻抚在一个骷髅头上。巴吉头发还很多,身材又修长。他喜欢想像自己跟第一任典狱长那苍白、拘谨、牧师一般的容貌颇为相象,姑且不论安东尼的过往。当巴吉边注视肖像边离去时,走起路来步态总是比先前更显尊贵些。没人会想到他不为人知的癖好——他沉迷于电影,而且遇到情节动人的片段往往会掉下多愁善感的泪来。他曾数夜辗转难眠,深恐药房的塔本太太在林肯镇上映那叫做《东方极地》的影片时,把他啜泣的德性给看去了。
  楼上已巡完了。他跨着禁卫军一样帅气的步伐走下堂皇的大厅阶梯。前厅暖气温度刚刚好——只嫌左边数来第三个壁炉有一点滋滋作响。这些过不了多久就都要电气化了,他想,又是美国来的噱头!眼前马汀少爷就摆明了被他们美国佬带坏了。他从小就顽皮,但骨子里一直是个绅士,可惜现在学了用大嗓门,讲话拉拉杂杂的,内容不外乎就是一些酒馆和那种按着海盗名字命名的酒品名称——还是杜松子酒调的哩。那些玩意儿只有欧巴桑和酒鬼们尚能担待些,一般人可都不敢恭维了。对啦,又随身携带一把左轮枪,天知道他还有什么把戏。“汤姆·柯林斯”是那以海盗命名的酒,是吧,还是叫“约翰·西弗”来着?还有一种酒叫什么“机车副座”——机车副座。教人想起赫伯特少爷的摩托车来。巴吉感到一阵不安。
  “巴吉!”书房传来一个声音。
  习惯使然,他顿时正色敛容回归现实,将煤油灯小心放在大厅桌上。他带着一个恰如其分的,不敢确定主人找他有什么吩咐的表情,走进书房去了。
  “桃若丝小姐,你叫我?”巴吉先生一本正经地说。
  纵使他脑筋空白,从无主见,仍不由得注意到一个令人吃惊——简直是惊骇的事实。墙上保险柜竟然打开了。他从来都知道保险柜的位置,就在他已故的主人提摩西老爷画像背后。可十五年来,他未曾见过它如此公然敞着。他曾机械式地瞄了火炉一眼,看看柴薪是否空气流通、无需拨弄。即使在此之前,他就发现保险柜这不寻常的情形了。桃若丝小姐坐在一张硬式大椅内,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在看。
  “巴吉,”她说,“去请赫伯特少爷下来好吗?”
  他迟疑了一下:“桃若丝小姐,赫伯特少爷并不在他房里啊。”
  “那请你去找找他,好吗?”
  “我可以确定赫伯特少爷不在宅里。”巴吉一副思虑周密的模样,斩钉截铁地说。
  她把报文件撂在膝上:“巴吉,你到底在说什么?”
  “桃若丝小姐,他——呃——未说明去向。报告完毕。”
  “老天,糟了!他会上哪儿去呢?”
  “桃若丝小姐,我这样说,是因为晚饭才过不久,我刚好到他房间有事要做。看他正在整理一个小行李。”巴吉又吞吞吐吐了。她表情不对劲,害他感到局促不安。
  她起身:“他什么时候离开这儿的?”
  巴吉瞥了一眼壁炉台上的钟。针指着十一点三刻:“桃若丝小姐,很难说,”他回答,“我想,晚饭后不一会儿。他骑摩托车走的。马汀少爷曾叫我为他准备一盏脚踏车用的电灯,好让他到那边守望时比较——比较稳妥。我才会正好撞见赫伯特少爷走出去。我去马厩那儿,要从一辆脚踏车上卸下一盏灯,他——呃——骑着车跟我擦身而过……”
  (奇怪桃若丝小姐怎能忍受这整笔糊涂帐的!当然,她有充分理由该懊恼。又是赫伯特少爷不告而别,又是保险柜十五年来头一遭给打开晾在那儿。可是巴吉不愿见她未能自我控制情绪,而让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的窘境。他感觉就像有一回从钥匙孔偷窥人家的隐…巴吉赶忙转移念头,羞于忆起自己年少无知的时光。)
  “怪的是,我怎没看到他,”她定定地看着巴吉说,“晚饭后,我在草坪上少说也坐了一个钟头。”
  巴吉清了清喉咙:“桃若丝小姐,我正要说,他没打车道那儿走。他是从猎户巷那边的牧场走的。刚好被我看到,因为我要替马汀少爷找盏好灯折腾了半天,所以看见赫伯特少爷拐弯骑进巷子里去。”
  “这件事你有没有告诉马汀少爷?”
  巴吉露出一副惊讶之情:“没有哩,桃若丝小姐,”他用责怪自己的口吻回答,“我把灯交给他,这部分你知道,但我认为不该逾越职份去告诉——”
  “好了,巴吉。你不用熬夜等马汀先生了。”
  他低下头,眼角余光瞥见三明治和威士忌都已备妥,便退下了。他总算可以像解开一条勒得过紧的腰带一样,用不着咬文嚼字了。这位年轻女主人是个令人费解的怪胎,他想,简直是个“没规矩的小妮子”,只是太不敬了,才撇开这念头。她傲慢拘谨,一天到晚姿态摆得老高,背脊挺得直直的,眼神冷峻,没什么情绪。没心肝。他看着她长大的——我想想看,去年四月她二十一岁——从她六岁起看到大。从小就跟马汀少爷一样,颐指气使、我行我素的。对于人家的照料也不像赫伯特少爷那么心怀感激。脾气真是古怪得很……
  他注意到现在雷声较为频繁了,一道道闪电直逼屋里阴暗的角落。啊,幸亏他把炉火升好了!大厅的老爷钟该上发条了。他边上发条边想着,桃若丝小姐向来是个何等别扭的孩子。浮现一幕情景:晚餐桌上,背景是巴吉本人,当时老爷和夫人还在世。马汀少爷及赫伯特少爷在欧典果园和几个男孩儿在玩骑马打仗的游戏。吃饭的时候,马汀少爷挖苦堂弟不敢爬上最高那株枫树枝上,为他把风。马汀少爷永远带头,赫伯特少爷总是乖乖拖在后面跟班。这一回他竟拒绝服从。
  “我不要!”他在饭桌上再三地说,“那些树枝都烂了。”
  “对呀,小赫,”夫人温柔地说,“别忘了,即使打仗也要谨慎小心喔。”
  大家非常吃惊,整晚没开口的小桃若丝忽然慷慨激昂地说:“等我长大,我绝不要嫁这种小心翼翼、畏首畏尾的人。”同时带着愤愤不平的表情。夫人责备了她,老爷仅皱着干瘪的一张脸,闷笑了几声。奇怪,怎会想起这些……
  下雨了。钟摆发条一上好就猛敲了起来。巴吉两眼空洞地望着它,不知为何,讶异得很。午夜,钟声响起。喏,肯定没事的……不对。事情有点不对劲。他那古板的脑筋深处受到冲击。他充满困扰地朝漆在钟面的风景画直皱眉头。啊,是了!不出几分钟前,他跟桃若丝小姐说话的时候,书房的钟才显示十一点四十五分——一定是书房的钟走错了。
  他掏出那多年来精准无误的金表,打开表盖。差十分十二点。那么,书房的钟是对的。这座老爷钟,女仆们调拨屋里其他时钟都以它为准的,竟足足快了十分半。巴吉倒抽一口气,哼了一声,没教人听见。这下子,在他可以心安理得退下去休息以前,还得走一转,检查其他的钟。
  ——钟敲下十二点。同时电话响了。巴吉去接电话时,见桃若丝·史塔伯斯站在书房门口,脸色惨白。  第七章
 
  警察局长班杰明·阿诺爵士坐在菲尔博士书房写字台后方,瘦长的两手交叉置于桌面,像个小学校长那样煞有介事的。他长得也有几分像个小学校长,只不过肤色太深,马脸过长。他浓密的黑发往后梳拢,夹鼻眼镜背后的眼神十分犀利。
  “——我看我最好还是,”他说,“亲自出马。原本有位检察官要从林肯市过来,可我认识史塔伯斯一家很久了。再加上跟菲尔博士的交情,我想我该开车过来一趟亲自监督查特罕警方值勤。这样我们可以避免丑闻传开,起码能将消息控制在验尸过程必得参与的人员限度内。”他迟疑了一下,清清喉咙,“博士,你——还有你,桑德士先生——要明白我可从未承办过谋杀案。这铁定超出我能力所及。如果所有办法都行不通时,势必要出动伦敦的苏格兰场警方。不过凭我们几个人的力量,或许能将这不幸事件查个水落石出也说不定。”
  日头高照,是个晴朗暖和的早晨,然而书房光线颇差。好长一段沉默,其间他们听见一名警员在厅外踱来踱去。桑德士若有所思地点着头。菲尔博士仍旧眉头深锁,郁郁寡欢。蓝坡张惶失措,却也累得对这一切均无反应。
  “班杰明爵士,你——呃——是说“谋杀案”吗?”主任牧师询问。
  “当然啦,我很清楚史塔伯斯家族的传奇,”警察局长点头说道,“我也承认对这件事早有先入为主的看法。或许“谋杀案”措词不算很恰当,但“意外”的可能性倒是绝对可以排除了。我马上就会回到这一点上来谈……好,博士。”
  他挺直身子,噘起嘴,手指紧紧掐着骨瘦如柴的指节。挪动了一下坐姿,俨然一位大学教师即将就一道重要课题开讲的架势:“好,博士。你把典狱长室直到熄灯为止的一切都描述过了。那么你们急忙前去勘查现场状况时,又发生了些什么事呢?”
  菲尔博士心情低落,用手杖在写字台边上一直戳。他咬着胡髭,咕咕囔囔地:“我没去。你设想我去过,这对我是个恭维,但我手脚没办法像他们二位那么快。咳哼,不行,还是让他们跟你说吧。”
  “应该的,应该的……蓝坡先生,我要是没记错的话,尸首是你发现的?”
  这个程序上惯用的简洁、正式语气让蓝坡感到局促。他无法很坦然地跟他谈,总觉得吐出的任何话都可能对自己不利。正义——是个令人闻之丧胆的伟大概念。他感到心虚,却不知问题症结在哪里。
  “是我。”
  “那你告诉我,你怎么会想直接跑到井边,而不是先从大门赶到典狱长室去呢?你有什么理由怀疑事情会这样发展吗?”
  “我——我不知道。我想了一整天都不得要领,只是反射性的决定吧。我读了那些日志——记录了一些陈年旧事——所以就……”他无助地比划着。
  “是这样啊。那,之后你做了些什么。”
  “嗯,我呆住了,靠山坡向后跌坐下去,然后我想起自己身在何处就大喊起来。”
  “那桑德士先生,你呢?”
  “班杰明爵士,我个人——我本身呢,”主任牧师极力强调地说,“我快到监狱大门时,我听——呃——听到蓝坡先生唤我过去。我觉得他直奔女巫角实在有点奇怪,因此拚命唤他过来。但当时简直没时间——想太多。”他一本正经地皱起眉头。
  “的确。蓝坡先生,当你踩到尸体时,它是倒在阳台正下方的井边吗?”
  “对。”
  “怎么个倒法?——我是说,仰着还是趴着?”
  蓝坡闭目回想。他唯一想得起来的是,那整张脸都湿了。
  “侧躺着吧,我想。对,我确定是。”
  “侧左边,还是侧右边?”
  “我不晓得……等一等!我知道,侧右边。”
  菲尔博士出人意料地欠身向前,用手杖狠狠地敲桌子:“你确定吗?”他问,“你得确定喔,孩子?别忘了,这很容易记错的呀。”
  对方点头:“我确定——我摸到那死人的脖子,弯下身去,发现他右肩整个摔烂了。”——他猛点头,藉以甩脱这个画面,“是右边,”他回答,“我可以发誓。”
  “班杰明爵士,非常正确。”主任牧师两手十指相对,证实这话。
  “好罢。蓝坡先生,你做了些什么?”
  “嗄,后来桑德士先生就到了。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唯一想得到的就是别让他再淋雨了。所以,起先我们打算把他抬到紫杉居来,可又怕吓坏菲尔太太。结果我们把他送到监狱一进门的一个房间去。喔,对——我们还找到他用来照明的脚踏车灯。我还试着修理那盏灯,好给我们来一点光线,可是灯早就摔坏了。”
  “灯在哪儿找到的?在他手里吗?”
  “不是,离他颇有段距离。看样子是从阳台上抛下来的。我是说,灯离得太远了,他不可能提着它的。”
  警察局长手指轻敲桌面。他把头侧着撇过来,脖子的厚皮上挤出一圈皱纹。他注视着蓝坡:“那一点,”他说,“会是验尸法庭陪审团决定究竟是意外、自杀还是他杀最要紧的凭藉……根据马克礼大夫所说,小史塔伯斯的头盖骨有裂痕,不管是摔到的,或是被一般所谓的钝器重击。他颈子断了,加上重重摔下来的挫伤。这个可以待会儿再研究……蓝坡,再来呢?”
  “桑德士先生下去通知菲尔博士,还有开车去查特罕找马克礼医师的时候,我留下来看着他。我只有在那儿干等。我是说,除了划火柴之外,就只有等。”他打了个寒颤。
  “好,谢谢。桑德士先生?”
  “班杰明爵士,我没什么可补充的了,”桑德士回话,心里还思忖着一些细节,“我先交代菲尔博士给地主宅邸打了个电话,找巴吉总管告诉他所发生的事。之后我就去查特罕了。”
  “那个没用的傻瓜——”菲尔博士脾气爆发了,主任牧师惊讶地瞅着他看。博士又说,“我是说巴吉。遇到急事,巴吉还不值一瓶两盎司的酒。他在电话上不断重述我的话,然后我就听到有人在尖叫。他不懂得对桃若丝小姐先做隐瞒,好等别人来婉转地向她透露这个消息。她在旁边当场就知道大事不好了。”
  “班杰明爵士,就像我所说的——博士,当然你是对的,那真是太不凑巧了——正如我所说的,”主任牧师接着说,一副努力在同时讨好几个人的神态,“我开车去接马克礼医师,仅仅在牧师公馆停了一下,拿件雨衣穿上。然后我们就回来了,接菲尔博士一起去监狱。稍事检查,马克礼医师说回天乏术了,只能通知警方。我们就把——把尸体搬去地主宅邸了。”
  他好像还有话要说,可是蓦地闭上了嘴。无形中有某种压力使大家尽量少开口,一时之间,每个人都谨言慎行起来,以免言多必失。警察局长掰开一把摺叠式小刀,开始削铅笔。小刀快速刮过笔芯沙沙沙沙地发出声响,班杰明爵士猛地抬眼看。
  “宅邸的人你都询问过了吗?”他问。
  “有,”菲尔博士说,“她表现得很坚强。事发当晚所有的起居作息,他们都简明扼要地解释清楚了——她和巴吉都做了说明。我们没去惊动其他仆人。”
  “没关系。我最好来向他们取得第一手的叙述——你有没有跟小赫伯特讲到话?”
  “没有,”博士停了一下才回应,“巴吉说,昨天晚饭刚过,他整理了一小件行李,骑辆摩托车离开宅邸,到现在还没回来。”
  班杰明爵士把铅笔和小刀搁在桌上,坐得僵直,瞪着对方看。随后他摘下夹鼻眼镜,用一块旧手帕把它擦亮。他原本目光犀利的双眼突然变得疲惫深陷,“你在影射些什么,”他终于说,“很离谱喔。”
  “的确。”主任牧师正视前方附和着。
  “这不是什么影射啊。老天爷!”菲尔博士嘟囔着,把手杖的金属头对着地上敲,“你说你要听具体事实,可是给了你纯粹事实,你又根本听不进去嘛。你希望我提供线索,类似“赫伯特·史塔伯斯去林肯市看电影是心怀不轨的啦。他先把一些衣服留在洗衣店。散场太晚了,他会顺理成章地决定找个朋友家过夜。”诸如此类含沙射影的指控就是你所谓的具体事实。但我给了你铁的事实,你偏要说我在影射什么。”
  “哎呀!”主任牧师若有所思地说,“他昨晚的时间也许正是这样打发掉的也不一定哟?”  用来挡住入口的铁栅栏锈得厉害,垮垮地松开了。蓝坡记得他们将马汀·史塔伯斯的尸体挪进门内时,这个栅栏唧唧嘎嘎,振天价响的情景。一条幽暗冰冷的通道,蚊蝇成群,一路到底。从这儿回返阳光普照的光景,就像踏入温室花圃一般令人心怡。
  “我曾经进来过一两次,”警察局长一边好奇地东张西望,一边说,“我倒不记得各个房间的摆设了。博士,你带路好吗?……嘿!典狱长室这边是锁着的吧?假如小史塔伯斯进屋前把外面这道门反锁了的话,我们要怎么办呢?我刚才该把他衣裤里的钥匙带过来的。”
  “如果有人把他丢下阳台,”菲尔博士在一旁说风凉话,“你大可放心,那杀人犯事后也得开门离开典狱长室现场呀。他总不能从五十尺的高度跳楼。喔,门锁一定是开着的,我打包票。”
  “这里面暗得一蹋糊涂,”班杰明爵士说。他引着他的长颈子,指着右手一扇门,“你们昨晚是不是把小史塔伯斯搬到这儿来的?”
  蓝坡点点头。警察局长稍稍推开一扇腐朽的橡木门往里瞧:“里面没什么,”他宣布,“嗯!讨厌的蜘蛛网。石板地,铁格窗,壁炉,我就只看到这些。光线好差。”他动手挥赶脸旁一些看都看不见的小虫。
  “这是狱吏的休息室,再过去是监狱办公室,”菲尔博士详细介绍,“那边,典狱长都在那里约谈他的“新住户”,还有登记、分配牢房。”
  “反正这里鼠满为患就对了。”蓝坡突然进出这么一句,大伙儿都瞅了他一眼。这儿上上下下仍充斥着昨晚伴着他的那股泥土味,地窖味,“真的到处都是老鼠。”他又说一遍。
  “喔,啊——那还用说,”主任牧师说,“好啦,各位?”
  他们沿着甬道向前推进。这些粗糙的石墙表面凹凸不平,墨绿色青苔填满各处缝隙。蓝坡心里想,这真是传播伤寒的绝佳场所。现在简直伸手不见五指,他们搭着彼此肩膀,盲目地摸索向前。
  “要是带了手电筒就好了,”班杰明爵士叫嚣着,“前面有障碍物——”
  有东西打在杂草丛生的石板地上,发出闷闷的撞击声。大伙不由自主的惊跳起来。
  “是手铐,”菲尔博士从前方阴暗处传话过来,“和脚链什么的。都还沿着墙壁挂着。这表示我们进入囚房地带了。眼睛睁大一点,帮忙看看门在哪里。”
  蓝坡想,要弄清这些拐弯抹角的甬道是不太可能的。不过大伙经过第一扇内门之后,还算有一线亮光透进来。深陷在那道五尺厚的墙当中有个地方,有扇防守严密的铁窗,看出去是个湿冷阴暗的中庭。中庭曾铺过地板,如今却已满布杂草荨麻。一侧是整排牢房破蔽的房门,像一口蛀牙似地歪歪斜斜垂挂着。怪的是,就在这荒芜的庭院中心,长出了一株白花朵朵的苹果树。
  “死刑犯的囚房。”菲尔博士说。
  这之后没人再作声。大家既未多做参观,也没有要求领队对他们所见所闻另作解释。就在他们来到通向二楼的楼梯口之前,一间不通风的房间内,大伙儿藉火柴的光看到酷刑用、俗称“铁娘子”的人型铁匣,还看到燃烧某种木炭的炉灶。铁娘子脸上有一抹慵懒、满足的笑容,嘴角则见蜘蛛结网悬荡下来。房里又有蝙蝠在四周啪啪的乱飞,因此他们未久留。
  蓝坡的拳头始终握得紧紧地。他什么都不在乎,坦白说,就只怕在他脸上惹来惹去的那些小飞虫,再就是后颈有东西在爬的感觉。听得到有老鼠。等他们来到二楼一条长廊上,一扇巨大、封了铁条的门前止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终于逃离苦海。就像误坐上蚂蚁窝之后,能够一头跳进一池清澈凉爽的水里一样释然。
  “是——是开着的吗?”主任牧师声如洪钟地问道。
  菲尔博士推门时吱吱嘎嘎,刺耳得很。警察局长帮了他一把。门弯翘不平,好不容易顺着石板地往后辗轧微开。上头的尘埃震落一地。
  这会儿大家全站在典狱长室门口,东张西望的。
  “我看我们不该擅自来这儿的。”一阵安静之后,班杰明爵士喃喃自语地说,“都没变嘛!——你们哪一位从前看过这间房的?……都没有吗?我想也是。哼,他们都不知道换换家具摆设吗?”
  “大部分家具是老安东尼的,”菲尔博士说,“其余的属于他儿子所有。他任典狱长直到——嗯,他一八三七年丧命于此。他们两人都吩咐过这房间摆设不要动。”
  这房间相当大,只是天花板特别低。正对着他们所站的门口是窗户。窗户那一面的监狱都罩在阴影下。爬藤缠满了栓得严严的铁窗,堵得密不透光,积雨形成的几滩水仍散布在窗下坑坑洼洼的地板上。窗子左手边约莫六尺处是走向阳台的门。门是开着的,敞着与墙几乎成直角。开门时一股一股长条的藤蔓被扯断,垂挂在阳台入口上端。这样一来,门口也只比窗户稍稍多放了一点光进来。
  显然一度有人做过努力,设法为这阴森森的所在增添几分舒适感。墙面曾铺过现已渐渐腐朽的茶黑色胡桃木镶嵌墙板,这伙人左边墙上有个石砌的壁炉,炉架边上有一对空烛台。生霉的高背单人沙发被人拉到壁炉前搁着。就蓝坡记忆所及,老安东尼睡前该是在这张椅内,闲坐在熊熊烈火旁喝杯老酒的时候,听到阳台门上有人敲门,及一个微弱的声音悄悄邀他走出去,加入那批死者的……
  房屋中央有张陈旧扁平的书桌,厚厚一层灰尘、碎屑。一张直背木头制的座椅,收进去靠在桌旁。蓝坡凝视着,对,一片尘埃中,他看见一个窄长方形的痕迹,是昨晚放脚踏车灯的地点。那儿,在那张木质椅中,面对右边墙壁,车灯光线直射着的是马汀·史塔伯斯坐过的地方。
  啊,右手边墙壁正当中,与墙齐高,就是往金库、保险柜,或不管它叫什么的门。一个六尺高、三尺宽,式样简单的铁门,锈得暗沉沉地。紧接着铁制的门把下方有个奇怪的装置,像个盒子平贴在门上。一头是大钥匙孔,另一头有个圆形小把手,上方有个东西,像个活动金属盖。
  “看来,传闻是正确的喽,”菲尔博士突然开口,“我早就这么想。要不然就太容易了。”
  “什么?”警察局长迫不及待地问道。
  博士用拐杖比了一下:“假设一个扒手想打开进去。哎呀,一眼望去,只有一个钥匙孔,他大可以复制一个门锁的模子,打一支万能钥匙。就算这支钥匙必然大得出奇也罢……可是,有了这个装置,他想进去的话,除非用炸药把门给轰开,别无他途。”
  “有了什么装置?”
  “一个字母对号锁。我听说过这儿有这么一个。唉,这算不得什么新发明。梅特尼克就曾有一个。泰利杭也提到过,‘我的门可以用一个字打开,正如天方夜谭的阿里巴巴四十大盗一样。’你看到那个圆形小把手没有?那片金属盖遮着一个号码转盘,像现代保险箱那样。只不过把数目字改成二十六个英文字母。你得转动那个小把手,拼一个字出来——事先设定的密码——门才打得开。缺了那个字,就算拿了钥匙也无济于事。”
  “那是假设有人想要打开那捞什子啊。”班杰明爵士说。
  大家又鸦雀无声,人人都感到不自在。主任牧师拿了条手帕掹擦额头,他右手靠墙处即是那张遮着四柱华盖的大床。床仍铺得好好的,但被单、枕头已被虫蛀、腐蚀。华盖周围黑色铜环上挂着床帘残破的碎片。旁边有个床头柜,上面放着一支蜡烛。蓝坡不由得想到安东尼手稿的几行字:“我已修剪好床边蜡烛,戴上睡帽准备靠在床头阅读,此时注意到床单下有动静……”
  蓝坡迅速栘开视线,好啦,这房间内继安东尼之后,又多了一个人生活于斯,又死于斯。保险柜那头有一张嵌了小玻璃门的直立式书桌。上面看得出是一座罗马传说中米纳娃女神半身塑像,和好大的一本圣经。除了菲尔博士以外,没人能摆脱身处险境的感觉,大家都不得不蹑手蹑脚地什么也别碰。警察局长把自己全身上下甩动了一回。
  “好,”班杰明爵士表情严肃地开口,“我们到了。真糟糕,什么蛛丝马迹也没有嘛。那可怜虫就坐在那里,灯嘛摆在这里。没有挣扎打斗的痕迹——没捣毁什么东西。”
  “顺道一提,”菲尔博士考虑周到地插嘴,“我在想,保险柜是否还是开着的。”
  ——蓝坡喉头一紧。
  “亲爱的博士啊,”桑德士说,“你以为史塔伯斯家的人会同意……喔,哎呀!”
  菲尔博士早已拖着笨重的脚步超越他,拐杖尾端的金属头在地板上锵锵作响。班杰明爵士猛地转身向桑德士靠过来:“这可是桩谋杀案喔。我们一定得彻底弄清楚。等一下——博士,等一下!”他扎扎实实地跨了一个箭步上去,伸出长长的脖子探头向前,放低嗓门补上一句,“你觉得这样是明智之举吗?”
  “我也在纳闷,”博士反覆思索着,好像没听进他说的话,“这号码锁拨到哪一个字母上才对呢。你可不可以靠旁边站一点,老兄?好……老天啊!这东西上了油!”
  大家围着聚拢,看他上上下下地拨弄活动金属盖。
  “目前停在S这个字母上。也许这是密码的最末一个字母,也许不是。不管怎样,开始喽。”他转动字盘,下颔咧出一个有气无力的笑容,越过眼镜上端调侃地看着大家,同时一把抓住保险柜的握柄,“都准备好了吗?看紧喽,好!”
  什么也没跑出来……   第八章
 
  蓝坡不知会发生什么事,他紧紧跟在博士身旁固守岗位,其他几位却本能地踌躇不前。有那么片刻宁静,他们听见墙四周壁板背后有老鼠在骚动。
  “怎么样呢?”主任牧师高声诘问道。
  “我什么也没瞧见,”菲尔博士说,“来,小伙子——划根火柴,好不好?”
  蓝坡把第一根火柴头划断时,咒骂了自己一番。他再划一根,然而一举向金库,里面窒闷的空气就让它熄灭了。整个人踏进去之后,他又试了一根。潮气、霉味和一面蜘蛛网拂上他的颈项。好不容易一个微小的蓝色火焰在他拱起的手掌里给护着点燃了……是一间石室,六尺高,三、四尺深。后方有几层架子和一些看来朽毁腐烂的书,就这样。突来一阵晕眩,他伸手稳住自己:“没什么。”他说。
  “除非,”菲尔博士咯咯笑着说,“除非让它跑掉了。”
  “嘻皮笑脸的讨厌鬼,你真是的。”班杰明爵士说,“听着——我们一直像做恶梦一样,漫无目的地在瞎蒙耶。我是个生意人,实事求是的人,明理的人。我不讳言,各位,那死地方让我好生害怕了半天哩。没骗你们。”
  桑德士拿着一条手帕,在下巴底下直擦。他突然变得满面红光,猛吸一大口气,然后假殷勤地做了个手势:“我亲爱的班杰明爵士,”他声音洪亮的抗议道,“没那回事!你说你——实事求是,然而我身为教会的仆人,论到——啊——这一类事情的时候,我才该是所有人当中最务实的。唉,算了!算了!”
  他似乎心情好得很,只差没上前去握住班杰明爵士的手。后者隔着蓝坡肩头蹙着眉。
  “还有什么别的意见吗?”他问。
  蓝坡点头。他才刚蹲低了身子,举着点燃的火柴来回观察。这儿明显摆过什么东西,看厚厚灰尘上的线条就知道:一个十八乘十寸的长方形轮廓。不管是什么东西,已经被人拿走了。他差点没听见警察局长把金库关上的要求。对号锁密码最后一个字母是S。他有一点眉目了,印象中很关键而且颇骇人听闻的一个字眼。薄暮时分从树篱那头传来的讲话声,烂醉而气焰高涨的马汀他们两人昨天下午从查特罕往回走时,抛给赫伯特·史塔伯斯的话:“它这个字,你一定知道的,”马汀曾说,“那个字就是“绞刑架”(Gallows)……”他起身将膝盖上的灰掸掉,把门推回去关上。那金库里曾放了个东西——很可能是个盒子,而杀害马汀·史塔伯斯的人铁定把它偷走了。
  “有人拿了——”他不由自主的说。
  “对,”班杰明爵士说,“那很明显。这么些年来他们若不是为了保守某个秘密,不太可能处心积虑地传下这么一项毫无意义的仪式。这事大概另有蹊跷。博士,你想到什么没有?”
  菲尔博士早已步履蹒跚地绕着屋子中央的桌子转,好像在嗅着它似的。他用手杖戳了戳椅子。一欠身,大把头发飘扬,朝椅子底下盯着看,又两眼茫然地拾起头瞧。
  “啊?”他喃喃地说,“抱歉,我在想别的。你刚才说什么?”
  警察局长又摆出小学校长的神态,收起下巴,紧抿双唇,示意有个寓意深长的话题就要登场了:“听我说,”他说,“都听好喽。你们难道不觉得史塔伯斯家族这么多人都是这种死法,不仅仅是个巧合吗?”
  菲尔博士抬头看他,表情像喜剧片里有人被一支木棒当头槌了一下那样:“精采!”他说,“精采,老兄——哎,的确。即使我鲁钝至此,也逐渐看出这个巧合了。那下文呢?”
  班杰明爵士可不觉得好笑。他两手在胸前交叉。
  “各位,我想,”他似乎在对全体宣布,“我毕竟是警察局长,并且是百忙当中,勉为其难地接掌这个案子的——如果各位能够意识到这一点,这个调查该不至于这样原地踏步吧。”
  “啧,啧!我知道啦。我没什么别的意思。”菲尔博士咬咬胡髭,以免忍俊不住,“都怪你正经八百的那副样子,又净说些显而易见的事,如此而已。你可以去做政治家了。拜托,请继续说。”
  “承蒙你不嫌弃,”警察局长勉强顺着台阶下了。他尽量保持那小学校长的架势,但斑斑点点的脸上泛起一个笑容。他随和地搓搓鼻子,又一板一眼地讲下去,“不对,现在听好了。你们都坐在草坪上望着这扇窗户,不是吗?这上面的情况有任何不对劲,你们肯定会看到——挣扎、灯被打翻,或什么的,嗯?你们也一定听到呐喊声。”
  “十之八九。”
  “然而实际上没有任何扭打啊。来看一看小史塔伯斯坐过的地方。他看得到房内唯一的门:假使他如你们所说的那么紧张的话,就算有个谋杀犯先溜了进来,也无处可藏嘛——除非——等一会儿!那衣橱……”
  他大步走过去,打开橱门,惹起一团灰尘:“也不对。什么也没有,尽是灰、发霉的衣服……嘿,这里有件大衣耶。镶了饰扣的竖领厚大衣哩,乔治四世风格的——有蜘蛛!”砰地一声甩上门,他转回来,“没人藏匿在那儿,我发誓。也没有别处可躲了。换句话说,小史塔伯斯不可能被人出其不意地袭击,而不展开一番所谓的搏斗或起码的喊叫吧……这么说,你们怎能断言谋杀者并非在小史塔伯斯已从阳台跌落之后才进来的呢?”
  “你究竟在讲什么啊?”
  班杰明爵士嘴上漾起一个僵硬而神秘的微笑:“这样说吧,”他说,“你们有没有亲眼看见这个谋杀犯把他抛出来?你们看见他摔下来了吗?”
  “没有,班杰明爵士,其实没看到,”主任牧师插嘴说道,显然觉得他被冷落得够久了。他看来心事重重,“但话说回来,就算发生了,我们也看不到,你晓得吧。那时天色太暗,雨下得很大,灯又熄了。依我看,他甚至在灯还未熄之前就可能被扔出来了。要知道……桌上这里是灯所在的位置。灯较宽的一头在这儿,就是说,光束是直照着保险柜的。而朝反方向六尺远,靠近阳台门的位置,怎么站都会是漆黑一片,任谁也看不出来的。”
  警察局长耸起肩,瘦长的手指戳着自己脑袋:“各位,我想证明的是:可能有个谋杀者存在。可是他不见得会鬼鬼祟祟溜进这儿来,重殴马汀头部,再将他丢下去摔死。我是说,两人也许从来就未曾同时出现在阳台上……说不定另有个死亡陷阱……”
  “啊!”菲尔博士拱着肩膀,自言自语地说,“唔——”。
  “各位,要知道,”班杰明爵士接腔,转向大家,苦于寻找最精确的字眼,“我是说……这一代之前,至少已有两代史塔伯斯主人是掉落这阳台下暴毙的。假设那阳台上有什么诡诈呢——像是机关——嗯?”
  蓝坡眼光栘向阳台的门。透过扯裂的爬藤,可见阳台上一道矮式围墙。墙面镂空,做成一排小支柱形状的栏杆,引人臆测。这房间本身让人感觉越来越暗,邪气也越来越重。
  “我知道,”他点点头,“就像传说那样。我记得小时候读过一个故事,印象好深。是讲一幢老房子里有一把椅子,用螺丝固定在地板上。天花板上则悬了一个铁鎚,任谁坐下去都会被鎚死。不过,你们听喔!现实生活中不会发生那种事的。何况得有人设计得出那种机关才行……”
  “可不见得。也许真有个谋杀犯,然而这个“谋杀犯”已死了两百年了。”班杰明爵士眼睛睁的老大,旋又眯起,“真的!我在灵异这方面真是越来越行了——我刚想到:假如小马汀打开了这保险柜,发现一个盒子里头有个指令教他去阳台执行某项步骤呢?可惜事情生变,盒子从他手里飞出去,一路掉进水井中——而灯却朝另一边掉了下去,也就是你们后来发现灯的位置——嗯?”
  任何只要是有点说服力的理论,蓝坡通常都会马上跟进。他又想到安东尼手稿中的句子:“我有办法。我彻头彻尾痛恶并诅咒我不幸必须认做亲戚的那些人……想到亲戚就想到,那群老鼠近日繁衍众多。”
  可是——不对。即使在一头热的情况下,这个天衣无缝的推论还是有些疑点。
  “可是爵士,你听,”他抗议道,“你不是认真的吧?难道安东尼想设计一个死亡陷阱来加害他后代所有的继承人吗?就算他有,也不切实际。他的机关只能逮到一个人。被害人取出盒子,读了那份文件什么的,被推下阳台。好是好,但第二天这秘密就会曝光了,不是吗?”
  “正好相反。他们所没发现的关键就在这里。假定指令是这样写的:读完这份资料后放回盒中,锁回保险柜内,然后按指令行事……但这次,”班杰明爵士边说,边激动地开始用他修长的食指一直戳蓝坡胸口,“这次的受害人,不论什么原因取出了盒子和文件——结果一起掉进水井里了。”
  “那么对于那些不是这样了结的史塔伯斯们,又要如何解释呢?从一八三七年的老马汀到一九三O年同名的小马汀,中间隔了好几代。提摩西是在女巫角断颈的,可是无从知道……”
  警察局长把夹鼻眼镜推紧戴好,态度居然颇为和气。他像个教授在指导一位特别得宠的学生似的。
  “亲爱的蓝波,”他说,像课堂上一样,还要清一清喉咙,“你们无疑地太高估这人发明的机关,以为它能抓到他所有的后代子孙?不不不。当然,不见得每次都成功,原因很多。安东尼也许根本是测试机关时死的……当然,如果你高兴,大可采信我所陈述的第一种理论。我必须坦承,我一时疏忽了。我指的是那个想把保险柜里东西偷走的谋杀犯。他在阳台上备妥他的死亡陷阱,假借老安东尼之名,行他现代圈套之实。他等待小马汀打开保险柜,然后——不知用了什么计俩——想尽办法将马汀诱到阳台上,再靠机关把他推下去,灯摔破了。谋杀犯其实用不着动他一根汗毛,却能拿起战利品,一走了之。以上个人提出两种理论,二者皆绕着安东尼过去设计了一个机关这项假设而成立。”
  “嘿!”有个人像雷公一样大嗓门地喊道。
  至此辩论的正反两方全副精神都放在拍打对方肩膀,或是摆出对峙的架势以强调某个论点。两方皆浑然忘我,不记得旁边人的存在。菲尔博士激烈的惊叹声吓得他们倏地住口。再加上手杖敲地,一连串咚咚声。蓝坡转身看菲尔博士庞大的体型摊在桌旁椅子内。他正对着他们大呼小叫,同时举起另一支拐杖在半空中挥舞个不停。
  “你们两个,”博士说,“拥有我所见过逻辑性最强的脑筋。但你们并非设法在解决任何问题呀。你们这样辩论下去,充其量只会编造出一个最吸引人的故事情节罢了,于事无补。”
  他的鼻子发出一种像战场上撕杀声一般叫人不敢恭维的杂音,然后又沉住气说:“言归正传,我个人对这类的故事非常着迷。过去四十年来我一直在读《血腥之手》那一类型小说来自娱。因此我熟知传统的各种死亡陷阱:譬如黑暗中会顺着一个斜槽把你拐走的楼梯;四柱华盖会降下来的床;某件藏有毒针的家具:会发射子弹、或用刀行刺的钟;保险柜里安装的枪;天花板上的重物;藉你体温来加热,然后吐出毒气的床,诸如此类,有的可能,有的不可能。坦白说——”非尔博士对此津津乐道,“愈离谱我愈感兴趣。各位,我的脑子是个通俗闹剧式的简单头脑,而我很希望能够相信你的话。你们有没有读过《史维尼·陶德——伦敦舰队街的恶魔理发师》?你们该读一读的。在十九世纪早期很着名,那是惊悚剧的始祖之一:故事是说,有个邪恶的理发师,他的椅子会把你投入地窖,让他闲暇时再割断你的喉咙。不过——”
  “且慢!”班杰明爵士不耐地说,“扯得这么远,你只是要证明这个想法太过于牵强吗?”
  “哥德式传奇小说尤其如此,”菲尔博士追着阐述,“就充斥着这种——嗄?”他中断谈话,抬眼,“牵强?老天有眼!不是的啦!某些最牵强的死亡陷阱恰好存在于真实世界哩,像尼禄的沉船,或杀了查理士七世的有毒手套。不不不。我不在乎你说的是否太离谱。重点是,即使可能性极微,只要推论有理就有可信度。这是你远不及那些侦探小说的地方。他们下的结论也许很荒谬,可是整个推理过程拿得出高明、扎实、精确的证据。即使离谱,也交代得一清二楚——反过来说,你从何而知保险柜里有个盒子呢?”
  “呃,当然,我们无从知道,可是——”
  “这就对啦。你才讲完盒子,又心血来潮编织一个“文件”在里面。有了文件,又冒出个 “指令”来。等小史塔伯斯走到阳台上之后,盒子的理论变成一个累赘,你便连人带盒子推下阳台。好极了嘛!这下子,你不单创造了盒子和文件,又让他们消失无踪。案子就结了。套句俗话说,自欺欺人!行不通的啦。”
  “好嘛,那,”警察局长执拗地说,“你高兴的话,尽管去检视那阳台吧。我挺确定我可不要看它。”
  菲尔博士撑着站起来:“喔,我要检查。你听着,我并不是坚持那儿没有死亡陷阱:也许有,那就算让你给说中了,”他补上几句。盯着正前方,红红的大脸十分专注,“但我要提醒你,我们能完全确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史塔伯斯断了头,躺在阳台下方。仅此而已。”
  班杰明爵士又憋着嘴,露出他那嘴角下垂的紧绷笑容。讽刺的是,他说:“我很高兴,你从我的见解中至少看出一些些优点来。有关这宗命案,我提出了两项精湛无比的理论。”
  “两项都是废话。”菲尔博士说。他早已望着通到阳台的门,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谢啦。”
  “喔,好吧,”博士不胜厌烦,低声说,“我跟你讲。你的两个理论都需要根据小史塔伯斯被诱到阳台上的前提。要就是,一,遵循保险柜里找到的指令行事;不然就是,二,另外有人想抢夺保险柜,因此设计了圈套诱他到阳台上,然后下手。嗯?”
  “没错。”
  “那么,设身处地为小史塔伯斯想想。你坐在这张桌旁,也就是他坐过的地方,脚踏车灯放在身边。不论像他那样紧张得不能自已,或似你这般不动如山。听懂没?这画面想像得到吗?”
  “历历在目,可以了吗?”
  “不管为的是什么目的,你起身走向那扇门,而门已经天晓得多少年没打开过。你不仅要试着打开一扇尘封的门,而且得走上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阳台……你会怎么办?”
  “唔,我会举起灯,然后——”
  “完全答对。这就是了。这就是整件事的真相。你开门时会举着灯,伸出脚之前就先向阳台外面探照一番,好看清去处……喏,被害人的行径跟这正好相反。即使有一丝光线从这扇门透出,无论射向哪个方向,我们花园那儿都该看见。我们却什么也没瞧见。”
  万籁俱寂。班杰明爵士把帽子推到头的一侧,蹙着眉。
  “真的耶!”他咕哝着,“听来很有道理喔。但我还——喔,听我说啊!有一点不对劲。我想不出那谋杀犯有什么通天本领能大摇大摆踏进这个房间,却不引起史塔伯斯尖声大叫。”
  “我也想不出,”菲尔博士说,“这样你满意了吧。我……”他中断,紧瞪着通往阳台的铁门,眼中露出惊惶的表情,“老天哪,老天啊,我相依为命的老帽子啊!这行不通的。”他踉跄几步到门边。首先双膝跪地,仔细审视尘埃厚积的地面,看门打开时掉落的小撮灰尘及细砂石。他的手往门上抹了一遍。他一边起身,一边检查门的背面。最后把门推到半掩状态,然后观察钥匙孔,“门是用钥匙打开的。话是不错,”他含糊不清地念着,“这铁锈上头的新刮痕是钥匙划过去留下的……”
  “那么,”警察局长插嘴,“马汀·史塔伯斯毕竟开了这扇门喽?”
  “不是,不是,我不这么认为,是谋杀犯开的。”菲尔博士又说了些什么,但根本听不见,因为他已穿过帷幕似的藤蔓,踏上阳台去了。
  其余的人不安地面面相觑。蓝坡觉得自己对那阳台的恐惧远比先前对保险柜的恐惧来得厉害。然而他还是紧依着班杰明爵士走向前去。他侧过头来瞄了一眼,看到主任牧师正埋头观赏火炉右边架上那些小牛皮装订的书,虽然双脚朝着阳台方向在挪,却似乎不那么急于跟进。
  蓝坡顺手拨开长春藤走了出来。阳台不大,不超过铁门下缘石质门槛的宽度。阳台围着高至腰际的镂空栏杆。他和班杰明爵士信步走向博士旁边,左右各站一个。阳台的空间几乎也只够松松地容纳他们三人。
  大家闷不吭声。监狱上方,晨间的日头尚未出现。这些墙、山丘,及坡下的女巫角仍笼罩在阴影中。下头二十来尺处,蓝坡可见崖壁边缘突出伸向泥淖和海草丛中,还有当年托住绞刑架的那几块排成三角的石墩。穿过下方小门,他们将受刑人二带出接待室,那是他们蹬脚跃向死亡前,铁匠将他们手铐脚镰敲开的地方。安东尼就穿着他那一身“猩红色套装,连同镶了花边的帽子”在上头这儿目睹了这一切。蓝坡俯身可见枞木林间张着血盆大口的水井。他以为他分辨得出水面绿绿的浮渣有好几呎厚,不过那地带光线实在太暗了。阳台下方五十呎处孤立着的是那铁叉环绕,张着大口的深坑:往前是朝北开展,阳光遍洒,缀以点点白花的草原。再望向低地,灌木丛纵横其上。白色道路像个西洋棋盘,问以波光粼粼的溪流,及树问白色屋舍和教堂尖塔,气氛平和。草原现今已不再壅塞着观赏吊刑的人群。蓝坡看得到一辆运送干草的马车摇摇晃晃行在路上。
  “——这推论听来颇站得住脚,”蓝坡听见班杰明爵士在说,“实在是很说得过去。但我不喜欢这事拖拖拉拉的。小心!你在干么?”
  菲尔博士正使劲儿扯开石雕围栏上的爬藤,“我早就想勘查这里了,”他说,“可是苦无机会。哼,应该不至于磨损吧,会吗?”他自问自答,伴随着的是爬藤扯裂的声音。
  “要我是你,我会谨慎行事。就算——”
  “哈!”博士松口气,大呼道,“呵,且慢!就如萨克逊人干杯时说的:‘万岁!’。我作梦也想不到我会找到这个,可是你瞧。嘿,嘿嘿嘿。”他意兴风发地别过脸来,“你看这石砌的栏杆外缘,磨损的地方可容我一只拇指。靠我们这头还有一处,磨损程度没那么严重。”
  “好吧,那又如何呢?那又如何呢?”班杰明爵士质问,“看,看,我可不会乱碰那凹痕。天晓得。”
  “古物学研究万岁。各位,跟我来。我想这外头没有别的要看了。”
  大家转回典狱长室时,班杰明爵士一脸狐疑地看着他,问道:“你看出什么啦?打死我,我也看不出什么。那跟谋杀案倒底有什么关系啊?”
  “什么也没有,老兄!我是说,”菲尔博士说,“只有间接的关系。当然要不是石砖里有那两个磨损的痕迹……尽管这样,我还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两手擦掌,“嘿,你记不记得老安东尼的座右铭是什么?他把刻了它的章盖在书上、镶在指环上,天晓得还有哪里。你见过没有?”
  “哦,”警察局长眯起眼睛说,“这会儿,话题又绕回安东尼啦?没有,我从没看过他的座右铭——除非你还有其他花样,否则我们最好离开这儿,去造访一下宅邸。来吧!讲这些倒底有什么用处嘛?”
  菲尔博士环视了一下这昏暗的房间:“那个座右铭是:”他说,““我所拥有的一切,都与我形影不离”。嗯?好好想一想。嘿,来瓶啤酒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