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凤仪 花帜(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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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节 自己是那颗红豆
   别说拿冼崇浩跟其他富贵中人相比,一定在条件上给他们比了下去,就算单单一个布力行,已老骑在冼崇浩之上,在任何场合,令他失色。
    如果杜晚晴有一日选择他,只为一个条件。
    那是她的其余各个男人绝对欠奉的。
    他可以娶她。名正言顺地让她在社会上被人尊称为冼杜晚晴女士。
    问题只是杜晚晴是否愿意嫁?
    答案若是正面而肯定的话,那么,冼崇浩载得美人归的希望还是很高。
    否则,无谓自讨苦吃。必定吃不了,兜着走,徒令周围人等笑破肚皮,教自己下不了台。
    娶她?娶一个有如此人生阅历的风尘女子?娶一个跟城内大半数富豪有特殊关系的人物?
    会是祸?抑或是福?
    他想不通,猜不透。
    冼崇浩只知道叫自己在下一分钟就把这趟奇逢巧遇淡忘,把这个里里外外都漂亮吸引的女人抛出脑海之外,他是不可能办得到的。
    无可否认,冼崇浩已迷上了她了。
    他之所以迷上了她,更是因为知道她也迷上了自己之故。
    男欢女爱,郎情妾意,统统只会在两相情愿的状况下自然成事。谁悄悄地先行醒觉、表示、行动,都是无关痛痒的。
    冼崇浩一念到,就在此刻,当自己捏着这个水晶冻、刻上了“热肠冷面傲骨平心”的印章之际,杜晚晴也正好被别个男人捏在手上把弄时,一阵热血劲冲脑际,令他头昏目眩,非常难受。
    事实上呢,并不如此。
    杜晚晴在尽力安顿了许劲,当他开始发出均匀的鼻息而熟睡之后,她已爬起身来,走出小偏厅,谨慎地从手袋暗格内取出那残旧小布袋,在灯下,一次又一次瞪着那血红的鸡血冻出神。
    玲珑骰子镶红豆。
    多么的心甘情愿,自己是那颗红豆,对方是那骰子,彼此契合相连,玲珑俏艳,永不分离。
    这以后,许劲携着杜晚晴很玩了一两天,所到之处,所见之事物,杜晚晴都无心装载,全属过眼云烟。
    她的一颗心飘飘浮浮、甩甩荡荡,似在苦苦寻觅,要回到长城、十三陵、故宫,甚而北京街头的一个地摊子上去。
    没有再见到冼崇浩,在北京,他俩缘分已尽。
    坐在回程的航机上,杜晚晴努力鼓励自己,要乐观地想,不用等来生,今世就能再续前缘于香江了。
    只要耐心点等着机缘之再至即可。由心灵的故意回避,发展成如今静静地翘首以待,是一大跃进。
    回到家里去后,一扔下行李,女佣就请她听电话。
    在北京相聚时,杜晚晴跟冼崇浩曾交换了地址电话。
    是他摇来的吗?这么快,这么不能等待?
    杜晚晴飞奔回房去,抓起电话来听。
    不,是花艳苓。她要女儿回家去一趟。
    见面了,花艳苓把两封信塞给女儿,说:
    “你三姨寄回来给敬慈的信,你代他转到里头去,不能写美国地址。”
    杜晚晴点头,把信收好了。
    “三姨在给我的信上提,你若有空,设法去看看小湄,试探试探,敬慈一直为此事不安。见不着自己想见的人是很苦的。”
    杜晚晴对此有空前的认同。
    于是,她又缓缓地答应着:“让我看看应该怎么办?”
    “我是没有别的事了。”花艳苓说,“只是你父兄找得你。”
    “什么事?他们呢?”进屋子来后,压根儿就没有碰上过杜一枫,更不见杜展晴。
    “在写字楼。”
    “写字楼?”
    “新写字楼。”花艳苓补充,把一张字条递给女儿,“他们已经开始在股票行营业。”
    “办事这么神速吗?”杜晚晴竟有一阵喜悦,“这倒是难得的。”
    “汝兄最贪图新鲜刺激,性格又猴急,这正正是生意人最吃亏之处。”
    “妈,你别胡乱担心好不好?”
    “晚晴,”花艳苓正色道,“展晴与你都是我的亲生孩儿,有什么偏袒可言?再说,他还是我的儿子,又是第一胎。我有什么理由不爱护他,而要数落他呢。当年,怀着这个孩子时,整个人有种圣洁的感觉……”
    还没有待母亲说完,杜晚晴就兴致勃勃地问:
    “妈妈,怀了你挚爱的一个男人之亲骨肉,那种感觉可以这么好吗?”
    花艳苓叹息:
    “对。也只有展晴在肚子里时,我享受过那种不能复述、不能形容的极度荣誉与喜悦。可惜,从日晴开始,那种感觉就引退了。难怪你二姐对我、对家庭都没有特殊感情,更不打算作出回报。”
    “以后的几个孩子呢,你在怀孕时的感觉又如何?”
    花艳苓茫然地答:
    “唉,每况愈下。”
    杜晚晴一把抱紧了母亲说:
    “妈妈,证明你多心了,你的推论不能成立,别责怪二姐,看,我不是待你们很好吗?”
    花艳苓笑,拍着杜晚晴的手背,快慰地答:
    “也只有你是例外。真的,我在跟你说正经话,展晴原是最深得我心的一个孩子,可是,他成长后,太像你父亲了。对他为人的认识与对他感情的觉醒,令我无法把厚望负托于展晴身上。女儿,你要小心,不要重蹈我的覆辙。”
    “重蹈你的什么覆辙?”杜晚晴惊问,有一点点的作贼心虚。
    “重犯我过分爱护与信任你父你兄的错误。我提点了你千百万次,有些男人永远在女人身上捡便宜,贪得无厌。你非防着他们一点不可。”
    杜晚晴点了点头,仍旧安慰母亲:
    “好的,多谢你的关心。事实上,我资助他们的那笔钱,早已打了输数。”
    杜晚晴拿着她母亲的字条,摇电话去找杜一枫。
    对方以非常急躁的语调答应着:
    “你耍乐完回家来了?”
    “是的,爸爸。你的经纪行开业了?恭喜!”晚晴轻松地说,“生意可好?”
    “生意好不好得靠你大小姐帮忙了!”
    “什么?”晚晴的语调仍是和悦的,“你要我在你经纪行开一个股票户口,实行肥水不流别人田,好赚我的佣金?”
    “我不跟你说笑话,我要谈的是正经事。你且别挂断线,我到另一间办公室去问你一个问题。”
    说罢,电话那头传来一片寂静。晚晴只好等,看来父亲一定有什么紧要的事,不要被旁的闲杂人等听见,故而跑到较隐蔽的私家办公室去。
    呆了一会,杜一枫的声音在电话头再传过来,说:
    “晚晴,现今我身边只有你大哥一人,我让你跟他说好不好?”
    “好。”
    晚晴答罢,随即听到展晴问:
    “晚晴,有没有听到荣氏的建基集团迁册百慕达的消息?”
    晚晴答:
    “没有呀!荣氏建基迁册吗?”
    “你没有听见荣浚杰向你提起?”
    “大哥,这等重要公事,他怎么会跟我谈?”
    “那么,请你去问问他,最低限度探听消息,宜速不宜慢。”杜展晴这么命令他的妹子。
    “大哥,你是认真的?”
    “当然,现在是办公时间,我谈的是公事。”。
    “那么,我也得认真地告诉你,我是无能为力的。”
    “只问一句,不花你很大的劲吧?这消息绝不等闲,现今还未在市场传播开来,我们必须全速求证荣氏迁册是否属实,这对股市有极大影响,我们不可以错过这个赚钱良机。”
    “大哥!”晚晴没他好气,说道,“赚钱的机会到处都可以找到,但总要办法行得通才成。”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在我看,无非一句话,你是否肯帮忙?”
    “大哥,这是我第几次向你解释了?不是我肯不肯帮忙的问题,而是应不应该帮忙、能不能帮忙的问题。”杜晚晴开始沉不住气,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显了一点不悦。
    谁知来者不善,杜展晴毫不掩饰地在那一头冷笑,道:
    “我没有你那么好学历,堂堂伦敦大学的毕业生,什么歪理也讲成真理了。”
    “大哥,你的这种口气和态度不是一个出来社会做事、吃得开、有大志者的应有表现。”
    “父亲不是要我打电话来听训的。”杜展晴凶巴巴地嚷,“看你老是在人前人后耀武扬威,弹劾我一事无成。你公道点好不好?要事业有成,也得天时地利人和,单是开口求你帮个小忙,也不得要领,叫我怎么办?劳驾你大小姐在床上枕畔多下半分功夫,就能帮帮汝兄发达,你也推三挡四,不罪己而罪人,成什么道理?”
    杜晚晴摔掉电话。
    世间上有些人的确是不可以理喻的。
    花艳苓在一旁看着女儿气白了脸,也不说什么先到厨房去给晚晴倒了杯热茶,放到她跟前,道:
    “别管他们!”。
    轮不到杜晚晴不管。电话铃声再度响起来,杜—枫亲自出马,对杜晚晴说:
    “问姓荣的一句半句话,不管他答不答,你看对方眉头眼额,也知几分意思,你就把那个意思告诉我好了。”
    杜晚晴为之气结,只道:
    “我这阵子跟荣浚杰很少来往。”
    说罢,挂断了线,回头向母亲说:
    “妈妈,我回家去息一息,才在外头回来,实在累。”
    花艳苓点点头:
    “要不要到舅舅那边去跟你外祖母打个招呼。你可知道高进与高惠回港来度假了。”
    “是吗?婆婆要开心死了,来,过去见见面。”
    杜晚晴就是有这般器量,一件事归一件事处理,不会拖泥带水,罪及旁人。
    一听舅舅高敬康的那对儿女,也就是柳湘鸾的孙子孙女自美国回港来,心上就是一喜,急谋相见。
    高进比他妹妹高惠年长两岁,兄妹俩已经进了美国加州大学分别攻读机械工程与经济。高进今年要升毕业班了。柳湘鸾每次提起高进快要学成,她就笑得合不拢嘴来,老在她媳妇阿金的面前说:
    “阿进毕业就回港来做事好了,那边讨不到好媳妇儿!”
    阿金呢,爱理不理,一派满不在乎的模样,懒洋洋地回答她家姑:
    “他要去要留,我还管得着吗?都已经是二十一岁的大男孩子,莫道是娶个半唐番,抑或纯种金丝猫,我也不好管;他要响应时髦,来个同性同居,弄得一身恶疾,我这做母亲的都无能为力。”
    这番话当然叫柳湘鸾气白了脸,在花艳苓面前不住唧咕,数阿金的不是。杜晚晴偶然听到这些家庭里的是是非非,就乘机取笑她外祖母:
    “婆婆,你老人家什么事都看得开,偏就是高进娶媳妇这一关,潇洒不来,变得婆婆妈妈,搬是拉非!一句高家要后继有人,不知挡住了婆婆你多少飒飒英风。原来世界上真有一物治一物这回事呢!”
    柳湘鸾立即回敬:
    “好。我看哪年哪月哪日,有哪个人来治你!”
    高惠没他哥哥那般得柳湘鸾的宠,却是阿金心头上的一块肉,等闲人顶撞不得,否则,叉起腰来跟人算账的必是阿金无疑。
    这其中有个原因,阿金本人长得不怎么样,那五短的身裁与一脸模糊不清的轮廓,在柳湘鸾的家族成员中,她是太明显地被所有人比下去了。
    别说婆孙三代柳湘鸾、花艳苓与杜晚晴都艳绝人寰,不可方物。就是高敬康,杜一枫与杜家的几个孩子,都有特异优良的家传气派与慧质,个个站在人前,不落俗套,各有所长。
    阿金在容貌、气质与风采上,远远地落在亲人之后。
    高进出生并没有为她带来什么特殊荣耀,这男孩的模样,叫人家一眼看上去,就晓得是高敬康的儿子。高敬康若不是个瘾君子,绝对是品貌堂堂的。
    直至高惠成长了,阿金倒真的捡回三分光彩,因为高惠的面相长得像母亲,算不上漂亮,但胜在身型高挑,再加上自小送到美国念书,西洋教学多少对她举止气度的培养有帮助,又有丰富的零用钱,晓得装扮,于是出落得有点苗头。阿金于是益发爱往自己的脸上贴金,总是说:
    “人人都赞阿惠长得漂亮,像我!”
    有什么话好说呢,高惠算是个漂亮人,与她长得酷俏其母都属实。两件事当中的媒介有点脱节,可又不是旁人所能分辨得出来的。
    于是阿金特别的钟爱与纵容高惠,是众所周知兼理解的事。因此之故,高进与高惠兄妹自觉在家庭中的分量相当,品性也就渐渐失之谦和,有嫌浮夸。
    当他们见到姑姑花艳苓跟表姐杜晚晴走过来时,不错是一同站了起来,好好地招呼过,但随即摆一副不怎么样的冷面孔出来。
    年轻人这种毫不遮掩的态度,看在杜晚晴婆孙三人眼内,忽尔心上恻然。
    柳湘鸾一把年纪了,还禁不住忸怩,做好做歹地逗着高进与高惠说话:
    “阿进、阿惠,你们可以跟晚晴表姐交换下念大学的心得嘛,她才在伦敦大学毕业几年,或者你们也有兴趣转到英国去深造。”
    高进道:
    “我不喜欢英国,想都没想过要到那边去,连旅行都不必。”
    高惠呢,把一张脸微昂着,答:
    “根本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什么叫完全不同的两回事?”花艳苓问,语气透着些少责难。
 第8节 更没有她的魄力和胸襟
    “英国大学与美国大学自然是学风不同、制度不同了,二姑娘,你何必敏感?”阿金竟滋油淡定地这样答。
    杜晚晴慌忙地打圆场,说:
    “表弟妹回来度假,好极了,看那天晚上有空,我请大家一请,到福记去吃顿好饭。这阵子,我连再晴、又晴都没空见面,正好一家子聚一聚。”
    “那福记是什么人去的?”高惠转脸问她母亲。
    花艳苓气鼓鼓地答:
    “那是花得起钱吃饭的人吃饭的地方,正如美国加州大学,是花得起钱念书的人念书的地方一样。”
    说罢,花艳苓掉头便走。
    杜晚晴轻轻地拍了柳湘鸾两下手背,也只好跟着告辞。她明白再这样子闹下去,一定更不欢而散。
    柳湘鸾呆在门口,目送女儿与外孙女隐没在大厦的长廊之中,心上七上八落,既难过又不安。都未及细想,应如何说一说高进与高惠,回头就听到阿金对儿女说话:
    “你们兄妹俩一回来就给家里闹事,等下那姑奶奶把一口鸟气喷到姓高的身上来,我救不了你们。谁叫汝父没出息,从早到晚在他的烟窟中混日子过。别忘了,如今全靠人家手指缝漏出来的余钱,让你们吃喝穿用,兼供书教学。一旦人家不买这个账,你们就得好自为之。”
    柳湘鸾已经心烦气躁,一听儿媳妇正挑拨离间,立即拉下脸,说:
    “大嫂,我说过你多少遍了,千万别在孩子们面前灌输这种毒素,让他们知道某些真相,于你、于他们、于敬宁母女俩有什么好处了?不管晚晴是怎么样营生的,她们姓杜的没有对你们姓高的不起。”
    “你老人家这铺讲法呢,我看是有修正的必要了。他们姓杜的没有对姓高的不起,可是姓高的对我阿金不起呢,讨了我这门媳妇回来,—生人陪着个酒囊饭袋的废物,这跟拿生鸡拜堂有什么两样?好歹生了儿、育了女,都是品貌堂堂的一双玉人儿,沾你们三分光,照顾照顾,也得朝鞠躬、晚叩首,分分钟表示感戴大恩大德吗?时代开明,杜晚晴敢作敢为,怕什么被人知被人晓了?自家人说几句心腹话,也见外?都要虚构故事,奉她为神不成?”
    柳湘鸾气得牙关打颤。
    孩子原是一张白纸,要染上什么颜色,太易如反掌了,阿金如果可以从正途教育高进与高惠,他们对杜晚晴的态度断断不会如此。
    真是太太太难为杜晚晴了。
    晚晴本人倒无芥蒂,毕竟出道数年,见过的尴尬场面不少,几句妇孺的无知话,作不得准,若如此轻易就觉伤心,怎么得了?
    又或者,这几天来,晚晴的心境是开朗的,最低限度,她忽然的觉得人生原来满抱希望。
    晚晴甚至很少外出,她舒畅地呆在家,看书、听音乐、做运动。与此同时,她等待电话。
    她知道冼崇浩会摇电话来。
    或者不在今天,而在明天。若不在明天,则可能在后天。
    每一次屋内响起电话铃声,杜晚晴的双眼就闪出明亮的光彩,似放射出阳光。
    “小姐,请听电话。”女佣把电话递给在花园内躺着做日光浴的杜晚晴。
    她转过身来,立即接听。
    失望了,因为对方是个女声。
    有什么要紧呢,这一次不对了,还会有下一次。一天之内,家里的电话响上很多很多次,给她带来很多很多的希望。
    “是晚晴吗?我是二姐。”对方这样说。
    “啊!二姐?”杜晚晴不禁骇异,很自然地坐直了身子。
    “没有外出?”日晴说。
    “没有。二姐,你可好?”
    杜日晴来杜家,简直是稀客。
    自从年前出嫁之后,很少回到娘家来,差不多摆明一副各家自扫门前雪的态度。
    为此而伤心的反而不是花艳苓,而是柳湘鸾。
    花艳苓也真有大开大埋的个性,她劝她的母亲说:
    “你难过些什么?路是她自己选着走的,她若觉得我们是她的负累,不就把我们这个包袱扔掉好了,不必要一生一世背着,添上无穷无尽的埋怨。再说,我们做父母的,会有什么奢求?无非希望儿女下半生安乐而已。别的且不去说它,现晴的例子犹在目前呢,难道他又能比日晴更能孝敬我们了?罢、罢、罢!日晴她不喜欢回家来认父认母认妹认弟,就随她去吧,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杜日晴的夫家姓游,是有一点家底的生意人,在港九开着很多家大酒楼。几个儿子,包括日晴的丈夫游子健在内,都是替老太爷游福生管理家业的。
    游福生本身有一妻一妾;合共五个儿子、三个女儿,再加上这第二代又已各自成亲,每户都生下几个小娃仔,于是儿孙绕室,满堂高兴之同时,也代表人丁复杂,是非众多。
    单是每星期,游福生的大太太主持的家宴,就有几桌子的亲属,你一言、我一语,那一房、那一户有什么奇闻怪事,必然共赏。就算家族中水静河飞,也会有一些亲戚禁捺不住寂寞,无事生非。
    杜日晴认识了游家的四少游子健之后,想着对方好歹是太子爷身份,将来衣食无忧,且是明门正娶,故此,这头婚姻,很快的就水到渠成。
    杜日晴之所以如此决断而爽快地嫁进游家,多多少少也为她看到那非比寻常的家庭负累所致。别说要她独个儿肩负责任,就算有份平分,也很够瞧了。
    她自认没有妹妹杜晚晴的条件,更没有她的魄力和胸襟。
    很小很小时,杜日晴就管自盘算,长大了,好好的嫁个人,就脱苦海去。
    每个成年人只有责任照顾自己,这是杜日晴的信条。
    故而她跟游子健走在一起之后,衡量过对方的条件适合,就有意无意地顺水推舟,很年轻就把自己嫁出去,安顿下来。
    那游家里头姨妈姑爹之间的是是非非。多得令杜日晴很自然地提高警觉。
    为了保护自己,免得过别让娘家人与夫家人相熟,免得他们翻出外祖母与母亲的底子来。
    做酒楼业的,江湖上六路人马,全都知晓,要认出柳湘鸾与花艳苓,不是很困难的一回事。何况,如今还多添一个大名鼎鼎、炙手可热的杜晚晴?危险程度就更提高了。
    故而,除掉过年过节,日晴循例回娘家,探视父母,送一点节敬之外,难得她跟杜、高两家人来往。
    这次摇电话来找晚晴,真有一点出入意表之外。
    “晚晴,有件小事,我想请你帮忙,能来你家小坐吗?”
    “欢迎之至。”
    说起来,日晴这是首次来探访妹子。她在房子里逛了一圈,微微翘起嘴唇,道:
    “你真有办法,晚晴!”
    教杜晚晴不晓得怎样答,总不能回应说:
    “谢谢二姐你的夸奖!”
    对方的赞美,并非不含杂质,杜晚晴是听得出来的,也就只好笑笑算了。
    “二姐,这阵子有空回家去看母亲吗?”
    “你知道我素来都不如你孝心。”
    “二姐,父母爱子女之心无微不至,其实并不因那个儿女爱他们多一点或少一点而生偏袒,我看母亲尤其想念你,只是她性格硬直,不轻易流露感情。”
    “那就太不公平了,像你这样子肯为他们一家大小的衣食住行操心,苦苦委屈自己干活的,应该疼爱你多一点。像我,从小到大,同桌吃饭,各自修行,问心讲,也不指望家里头的人能在我有急难之时,予我任何援手。”
    晚晴听得出日晴的语气一直是酸溜溜的,心里很不舒服。这位姐姐难得来看一次娘家的亲人,事必有因。是不是为了有什么燃眉之急,却又因为着彼此的疏离,而出不了声,开不了口?
    实情若真如是,倒不如由自己带领她,把问题坦白讲出来好。
    对于日晴,晚晴有挥之不去的亲情,除为血浓于水之外,还为了小时候,姊妹俩的感情是的确很不错的。
    记得她们有过同上小学的快乐童年。那年头,就读的小学在湾仔,下课铃声一响,学生们便蜂拥到操场的合作社去,抢购零食。
    有一天,晚晴因迟了起床的关系,没法子赶及吃早点就上学去,肚子“叮咚、叮咚”地响至小息时间,便一反常态,拼命飞奔至合作社去买零食。人还未站稳脚步,就被高年级的两个男孩子碰撞,将晚晴推跌在地。
    合作社建在操场尽头,是石屎地,人一摔在上头,双膝立即被擦得皮破血流。晚晴苦着脸,挣扎着起来。旁的那两个大男孩,还笑吟吟地说:
    “死丫头,争先恐后!”
    此话一出,立即有人在身后一声咆哮,就骂:
    “你两个讲什么?有胆子的再在我跟前讲多一次,看我敢不敢把你们揪去见老师,在他跟前评评理。”
    各人都抱了看热闹的心情,回头一望。晚晴喜出望外,竟见拔刀相助的人原来是她二姐杜日晴。她如获救星地轻喊:
    “二姐!”
    日晴一手扶着妹子,另一手叉着腰,继续尖声喝骂:
    “大男孩欺小女孩,牛高马大,对小同学半点扶助心也没有,你们念书所学何事?不告诉老师去,怎么还得了?告诉你们,别想在我杜日晴跟前欺负人,尤其欺负我的妹子。”
    两个大男孩忽然被骂个狗血淋头,反而畏缩地沉静下来。其中一个放低声音说:
    “把她碰跌在地,也不是故意欺负她的。”
    “故意与不故意都不相干,分明是跌伤了膝盖了,连道歉一声也欠奉,就不应该,不可以。”日晴昂起头,非常坚持地对两个大男生说话。
    二人面面相觑之际,旁的同学就有人起哄地嚷:
    “快快道歉一声了事吧!”
    眼看大势已去,聚在一起看热闹的同学都站到杜家姊妹一边去了,还有什么转圜余地,于是两个大男孩讪讪地说“对不起!”
    一场干戈就此化为玉帛。
    晚晴跟在日晴身后,满心欢喜,一种备受保护与爱宠的荣耀感,使她浑忘了身体伤口所带来的痛楚。晚晴以感激的语调说:
    “二姐,多谢你!”
    日晴的表情并不怎么样,只冷冷地答:
    “阿金舅母说得对。广东俗语谓:‘好佬怕烂佬,烂佬怕泼妇’,我杜日晴不怕做泼妇。”
    这次之后,晚晴对日晴倍增依傍,益发感触到姊妹的情谊。
    直至日晴出嫁,晚晴准备赴英供读,她们姊妹俩又谈了一次。
    日晴问:
    “你真要到英国去念书?”
    晚晴点头说:
    “你真要嫁了?”
    “对。我们自此是各走各路了。”
    “二姐……”
    “晚晴,”日晴没等妹子把话说下去,就截她,“到了英国,若能在班上遇到个好男孩,有本事养得活你,就不要再回来了。”
    晚晴瞪圆了眼睛望住她二姐,久久说不出声来。
    二姐的这番话包含了对自己很大的关爱,当然,也同时是教唆她不必再对家庭负起什么回报提携的责任。
    这两重意思,在晚晴看来是互相抵触而矛盾的。
    晚晴感谢姊姊为她本身的幸福着想而劝导她,祈待她走日晴为自己选择要走的路,这不就等于在小时候,吃到一杯可口的雪糕,也不忘介绍小妹妹去分一杯羹似的。
    然,要杜晚晴像她姐姐般放弃家庭责任,逍遥于道义与亲情之外,她实实在在地办不到。
    一念到柳湘鸾与花艳苓苦苦地候她学成回来,为她俩擦出下半生的生命亮光时,杜晚晴就觉得责无旁贷。
    “二姐,”晚晴说,“多谢你的心意。可是,我办不到。”
    日晴咬一咬下唇,想了一会,再说:
    “好。我是算提点过你,教导过你了。所谓汝安,则为之。”
    “二姐,你也是按照这个原则做人了?”
    “晚晴,谁在这个世界不是了?汪洋大盗,操刀厮杀的一刻与民族英雄,从容就义之时,都是心安,才下得了手,才忍得住痛呢。我看不出分别来。”
    “分别是有的,二姐。”晚晴这么说。
    “也许你说得对,正如我俩,分别在于我笃信宁可我负天下人,不许天下人负我,而你,刚相反。”
    不能说杜日晴全无义气,一个晓得自己所作所为属好抑或属丑的人,应该对她还予三分尊重。
    就为了这三分尊重,加上童年的姊妹情谊,不论杜日晴嫁后所坚持的各家自扫门前雪态度,怎样刺痛了家人的心,也间接地表示对杜晚晴身份职业的不认同,晚晴还是对她二姐心存厚道,不生怨怼。
    私底下,她祈望有一天,日晴与自己能通过某件事情而取得进一步的谅解,重新建立姊妹深厚的感情。
    杜晚晴从没有觉察到,她是个非常渴求亲情的人。
    她的所有行为,反射着这重心上的需要,她本人却不知不觉。因而晚晴的表现更显自然。
    她非常诚恳地对日晴说:
    “二姐,别这么说!不管我们日常交往的疏密,彼此是同义父同母所生的亲人,谁个有什么困难,有能力的都会乐于伸出救援之手。”
    “在你,晚晴,这又是责任,又是亲情?”
    “对的,二姐。”
    “你知道我从来不信这一套,我从不讲对人,尤其对亲人的责任。”日晴瞪着眼望住晚晴说,“故此,我此来看望你,有重重的矛盾,甚至困扰。”
    “为什么?”
    “因为我不得不请求你以你的信仰去拯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这好比一个从来都不相信有上帝存在的人,忽尔患了重病,四方延医无效,到头来,只好跑进圣堂,寻了个神职人员,请求她为自己祈祷,让上帝赐予奇迹,使她康复。”日晴说着这番话时,竟有泪光,“晚晴,你当不难想象这基督的叛徒,在走进天堂去时的心情如何的恶劣,如何的不情不愿,如何的迫不得已,又如何的无可奈何。”  第9节 嫁进丰衣足食的豪门
    说话至此,日晴的泪水,已经汩汩而下。
    晚晴伸手过去,紧紧地握住了她二姐,说:
    “有什么是我可以帮你的?”
    “一个很大的数目。”
    杜晚晴吁一口气,说:
    “只是钱?”
    日晴抬起头来,怪异地答:
    “对,只是钱。钱是人生中极大的一个问题。”
    “能以钱解决得来的问题并非至大的问题。”
    “有钱人才有资格说这句话。”
    “二姐,你需要多少?”
    日晴倒抽一口气,随手捡起一支笔来,在茶几的报纸上写上一个很多个圈圈的银码。
    晚晴数清楚那些圈圈,脸上并无为难之色,这叫日晴松了一口气。
    “这是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数目。”晚晴说,“如果你要的话,我可以调动得来。然,二姐,为什么呢?游家没有这个钱吗?抑或是你个人出了什么意外?”
    晚晴这么问,只是关心日晴。
    世界是五花八门、阴险奸诈的世界,设下各式陷阱让女人栽进去的情况,比比皆是。
    可是,日晴答:
    “不,不是我的意外。是子健闹出事来。”
    “二姐夫的难题要由你来解决?他家里并不穷。”
    “不穷的只是老太爷。未分家之前,那一房人都只有表面风光,其实我们撑得比小户人家更惨,除非自己有才干,子健非但没这个本事,且,还不长进。”
    “二姐夫生意亏蚀?”
    “他做的生意永不会赚钱。”
    “什么生意?”
    “赌。”日晴答。
    晚晴静下来,作不得声。
    不是不战栗的。
    过一会,晚晴才指一指那个日晴写下的数目,说:
    “现今欠的这一笔,解决了,他就会以后戒赌了是不是?”
    日晴拿手背用力地,泄愤地拭去了眼泪,说:
    “他答应说是,又怎么样?到头来故态复萌的话,谁能有效地劝阻他了。只是,今次若不救他的话,怕会闹出大事来。给老太爷知道,就连立足之地也没有了。子健为了偿还赌债,把他管辖的酒楼现金都拿了去了,数目若填不出来,老太爷固然可以反脸无情,他并不缺儿孙奉侍,多子健一个不为多,少他一个亦不为少。旁的兄弟姊妹,个个都摩拳擦掌,恨不得家家出事,只剩下自己一房来,好独领风骚。晚晴,我的处境,不言而喻。且……”
    日晴急急把想说的话吞回肚子去。已经迟了,晚晴很自然地问:
    “二姐,还有别情?”
    日晴抿着嘴,完全是一副很倔强的样子,并不言语。
    晚晴不好意思再追问下去。是否帮日晴这个忙,也不在于要洞悉事件的每一个环节与其来龙去脉。
    肯不肯把钱借出去,只视乎两个问题,其一是自己的能力,其二是对对方的感情与信任。
    既然二者在晚晴的心目中都已确定,也就不必再强人所难,多生枝节。
    于是,晚晴站起身来,嘱她二姐:
    “你稍候。”
    就回房里取出了支票簿,写下那个数目,再回到客厅上来,双手将支票交给杜日晴。
    日晴接过了支票,很呆了一呆,再抬头望了妹子一眼,缓缓地说:
    “故事还有一个重要的情节,你愿意听吗?”
    “那不是交换条件,如果你觉得说出来,心上安乐,我愿意听,只此而已。”
    “我若救了你二姐夫这一趟,他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跟他外头的女人分开。
    杜晚晴差点惊叫。
    完全始料不及。
    日晴长长地吁一口气:
    “是我选择的人、选择的路,只好跟他一直走下去,总有云开见月的一天。老太爷终会寿终正寝,那时候,各房都可以独立起来,自由干活。晚晴,我已经捱了不少,不能半途而废,被旁的女人冷手执个热煎堆。我这次能救子健的话,他的人、他的权、他的位,都可以在我操纵之内。”
    杜晚晴不晓得答话。
    她忽然间觉得整个人都冷冰冰的,有微微的战颤。
    怎么说了?长期跟定了一个男人,嫁进丰衣足食的豪门,也不外如是。
    夫妻关系一样弄得如此剑拔弩张,你算我,我算你,才能稳操胜券,确保安全,值得吗?
    杜晚晴以为只有在欢场中交易的人,才计算利害。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纸婚书在手,依然落得这种结果。
    不,她杜晚晴决不会用金钱去维持一段爱情,也不容许对方这样做。
    爱情不是这样的。
    爱情应该是自动自觉为对方作出至大的牺牲,而不求回报。
    她刚才误会了。
    她以为日晴深爱子健,不管他日后是否改过自新,也不顾一切地站在他身边,辅助他、拯救他,夫妻二人所面对的客观环境困难,诸如游家的复杂人际关系,与主观条件的缺憾,即游子健的嗜赌,都可以在爱情的感染之下,终于有日迎刃而解。
    然,情况并不如此。
    游子健爱杜日晴多少,不言而喻。
    连杜日晴是否爱游子健有甚于她的自尊与理想,也成了疑问。
    她厚颜求助于人,救援丈夫,只为以此作为战胜别个女人,确保自己既得利益与将得利益的条件。
    杜晚晴是吃惊的。
    她静静地、细心地想,如果发现自己爱的人,原来心目中另有别人,她会悄然引退,不会以任何条件手段留住他。这是对自己太大的侮辱、太不能忍受的委屈。
    本是同根而生的两姊妹,竟有如此不同的人生信仰与处世态度。
    一样米的确养百样人。
    杜日晴的出现,给晚晴不大不小的冲击,令她至为迷惘。
    爱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父母曾深深爱恋过,如今,落得个什么下场?
    日晴夫妇又是惊人的一个例子。
    再看外祖母,若然外祖父不是英年早逝,过尽悠悠经年后的今日,还会不会是对既能同患难,又可共富贵的恩爱夫妻,实在很难说了。
    杜晚晴忽然间想起另外一对痴男怨女来,那是三姨的儿子罗敬慈与他的小情人小湄。
    天下间总会有为爱为情而摒弃世俗物质与世途艰辛的故事吧!
    杜晚晴不知何解,竟肉紧地要在生活圈子内,找出一个半个美丽的爱情个案去向自己证明什么。譬如说,这年纪轻轻的罗敬慈因为保护小湄,不被无赖侮辱,因而生了这宗不幸的意外。在狱中,他想念她,觉得就算有牢狱之灾也不要紧,只要她平安,只要她开心,只要她知道自己心意,只要她等待重逢相聚的一日就好了。而小湄呢,也有着同样的刻骨相思,昼夜默祷着敬慈会早早受完苦,回到她身边来,共创明月好花我俩的新天地。
    世间上一定会有这么美丽的爱情故事。
    晚晴自手袋中摸出了罗香莲给儿子的信,想起了这个未完成的任务,决定立即去找小湄。
    与此同时,她那纤纤玉手又不期然地触摸到手袋暗格内略为隆起的物件。
    玲珑骰子镶红豆。
    杜晚晴心头掀起一阵又一阵的温馨与祈望。细问自己:“冼崇浩会不会已经淡忘这鸡血冻印章的故事了?”
    原来感情上的患得患失,是既甘且苦,既好受又难受的。
    再呆在屋子里,总不是办法。晚晴决定换了件比较不显眼、不张扬的套裙,也不施脂粉,出门找那小湄去。
    先办妥这宗正经事,心上或会有双重的安稳。
    才踏脚出大门,正拟上车,就见到有个斯斯文文的中年人拿着一束白色的百合,在杜家门口张望。见了晚晴,连忙趋前,问:
    “我找醉涛小筑杜晚晴小姐的住宅。”
    晚晴答:“我是杜晚晴。”
    “啊,杜小姐,有人请我送花来。”
    杜晚晴接过,正要随手转交给站在大门口的女佣,就管自上车去了。一天到晚,杜家收的花还真不算少了。
    女佣把花接过来,并把放在花束上的一封信递给车厢内的杜晚晴。
    信封竟是沉甸甸的,晚晴一看,上面写着一个“冼”字。
    晚晴精神立即为之一振,跟女佣说:
    “把那束百合花给我。”
    随即抱了那束百合,放在膝上,才嘱司机开车。
    信封内装的原来是一叠照片,正正是冼崇浩跟杜晚晴畅游北京的一段美丽而生动的纪录。看得杜晚晴沾沾自喜,把照片翻来覆去地欣赏,竟忘了信封内另有一张小字条。是冼崇浩给她的短柬,写道:“白承摄影技术并未到家,我的镜头笨拙,无法捕捉你的神韵与风采,故送小花一束,以示歉意。值得原谅的话,请给我一个电话。”杜晚晴情不自禁地管自在车厢内笑出声来,并且立即抓起了汽车电话,摇到冼崇浩的办公室去。
    对方一定是先听了秘书的报告,故而在电话里头,第一句话就这样说:
    “我值得原谅,是不是?”
    “你言重了。花与照片都很有水准,十分多谢。”
    “你不是客气?”冼崇浩问。
    “不,我是真心的。”
    “好,那么,不用罚了,还可以领赏。我请你吃饭成不成?”
    “这也算是奖?”
    “为什么不呢?你的时间宝贵,又不是闲人。”不知道冼崇浩这句说话有没有特别意思?杜晚晴只管叫自己不要多心。答应着:
    “好。你可以领奖。”
    “迟恐有变。今晚成不成?”
    “今晚?”
    “已经有约?”
    “不。”杜晚晴看看手表,已经是下午近五时了,便说:“我要去探望一位小朋友,需要两小时之后才能有空。”
    “不相干,你那位小朋友在什么地方,我就到附近接你。”
    杜晚晴很自然地把区分说出来,对方沉静了一阵子,晚晴于是会意,道:
    “如果不方便,你不必到那儿接我,我们约在一间餐厅便可以了。”
    “不,不,我只是有点奇怪,也有点担心,那是个徙置区分,环境比较嘈吵复杂,如果你独自去探访,可得要小心点,况且,已经入夜了。”
    杜晚晴答:
    “放心,谢谢你,我会得照顾自己。”
    “我把车子开到那区的地铁站出口处等你好不好,准七点。”就这样约定了。
    沿途上,晚晴抱住那束花,有着轻微但无可否认的神魂颠倒。
    司机把晚晴送到小湄工作的那间理发店前一个街口就让她下车。晚晴嘱咐:
    “我不用车了,请把花带回家去,嘱佣人插好,摆在我睡房。”
    晚晴对于这儿的街道环境并不陌生,这些年,因罗香莲的士多店开在此区,她就曾陪着花艳苓来过几次。
    敬慈的女友小湄工作的那家理发店,距离士多铺不远,杜晚晴并不难找到它。
    杜晚晴一推门进去,理发店内的人下意识地向来人一望,无不略略骇异,每个人的眼睛与神情都似在透露一个问号: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儿走进来?环境显然地在相形之下,益发见拙。
    “你找谁?”坐在柜台的一位老板娘模样的女士这样问,根本都不敢奢望她是来光顾理发店的。
    “我是来找小湄的。”杜晚晴答。
    “小湄!”老板娘把眼光向店内一扫,落在站于角落的一位少女身上,然后说:“这位小姐找你。”
    小湄怯怯地走前来,站定了才晓得好好向杜晚晴打量,然后微带不安地说:
    “我并不认识你。”
    “我姓杜,是敬慈的亲戚。”杜晚晴笑容可掬地说,“可以有空跟我去喝杯咖啡吗?”
    小湄眉毛向上一扬,那张三分秀美而又带半点娇俏的脸浮出了一个惊骇的表情。她,很不期然地点了点头,随即向坐在柜位的女士说:
    “马太,我到外头去,一会儿就回来。”
    一路上,小湄默不出声,只微微低下头跟着杜晚晴走。终于二人在街尾的那间冰室落了脚。
    才坐定,小湄就轻声地问:
    “敬慈叫你来找我?”
    杜晚晴看她有点迫不及待的样子,心上反而安慰,猜想小湄一定是很挂念失去自由的小情人了。因而她额外温柔地对小湄说:
    “是的。他很挂念你,很想见你,探悉你的近况。”
    小湄抿着嘴,一双手不安地转着咖啡杯,两度打算拿起来呷一口,又像拿不住主意似的,终于还是把杯子放下。
    杜晚晴把情景看在眼里,心上有几许不忍。
    等待是残酷的。在成果未出现之前,那过程令人焦虑。杜晚晴自承刚刚有过这种经验,深明其中甘苦。
  第10节 使彼此都有点腼腆
    于是,她更胸有成竹地安慰眼前这个六神无主的小女孩,说:
    “你们还年轻,未来的日子长呢,一定不可灰心,守得云开见月明。”
    杜晚晴说了这几句话,就立即闭上了嘴。她忽然觉得自己非常老土,怎么会说起这么婆婆妈妈的话来。
    实际上呢,晚晴从来不曾做过这种中间人的脚色,之所以毅然当此重任,并非她的性格使然,在这方面的天分,晚晴自认不足。只不过为了母亲跟罗香莲的深厚情谊,她决定为人为到底,送佛送到西。还有另外一重推动力来自她结识冼崇浩之后的轻快心情,一时间,看所有人物都觉轻爽美丽,对所有事情都觉易于处理。简单一句话,杜晚晴已一厢情愿地认为爱情必然存在于世,必然一如春花怒放般,开在每一个人的心田上,芬芳随风飘送,无远弗至。
    不知是为了自己演绎的老土,抑或晚晴又联想到自己的心事去,因而忽然赤红着脸,没再说话。
    两个人之间的缄默,使彼此都有点腼腆。
    一个是无法再把说话讲下去,另一个却不晓得如何接腔。
    终于还是晚晴再度开口:
    “你有去看望敬慈吗?”
    对方的眉毛又微微向上扬,道:
    “你竟不知道我有没有去看望他吗?”
    这句话令晚晴急躁起来,怕小湄以为她是乱打乱撞,于是慌忙解释:
    “是这样的,敬慈只是托他母亲转告我,他非常非常想念你,希望我能为他表达这重心意。”
    “如果我有去看他,根本就用不着劳你的驾了。”
    小湄这个答案令杜晚晴吃惊。如此显而易见的道理,怎么她竟想不到,如果小湄在敬慈入狱后一直跟他保持联系,还用得着她杜晚晴去饰演红娘?
    然则,小湄没有去看望敬慈,是因为不得其门而入,抑或别有内情,会不会她根本已不打算再守候他了?
    这最后想到的一个可能性,在电光石火之间,忽然闪进杜晚晴的脑海里,似乎有一份阻力,不肯把它接收。
    晚晴心里极力地想,不会的,不会的,小湄如果这么容易就淡忘一个曾为爱护她、保障她而挺身而出、闹出人命来的情人,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于是,晚晴下意识地力挽狂澜,她说:
    “或许因为你没有空,不方便去看望敬慈,所以,要人从中带个口讯,或传递消息之类。”
    “杜小姐,刚才理发店的工作也是顶多的。我抽空出来跟你喝杯咖啡,只为我愿意这么做。”
    杜晚晴当即坐直了身子,眼前的小妞不可轻视。
    对极了,只要愿意做一件事,哪怕登山涉水,赴汤蹈火,也有本事完成它。不是说有很多隔世恩仇,都等到了冤家来报复吗?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根本不可能有没空、不方便、不得闲的这些理由存在,都是托辞与藉口而已。
    那就是说,小湄没想过,或不愿意跟狱中的敬慈相见。
    杜晚晴回过神来,把那些来看望小湄之前所积存的天真想法抹掉,打醒十二个精神跟对方说:
    “小湄,你既是有心跟我见面,又知道我是敬慈的亲人,那么,你是打算跟我说一些什么话,或者,要我替你给敬慈转达一些消息,是吗?”
    “我想听听敬慈为什么叫你来找我?”
    “之后,你打算作出回应。”
    小湄一怔,再挺一挺胸,微昂着头,姿势带味道,声线放得很平稳,说:
    “如果他不愿意不了了之,那就总要作出交代的。”
    只此两句话,就已经表白得相当清楚了。
    杜晚晴的心冷了一半,仍只好咬一咬牙,求取一个切实而清楚的答案,以免自己过分敏感,猜错了对方百分之一的意思,也能牵连甚广。
    杜晚晴于是冷静而平和地问:
    “这也是应该的,所谓来清去白,不尚拖泥带水,大家也求个心安。”
    “那么,就麻烦你替我转告罗敬慈一声,我们以前的一切已经过去,不必记挂了。”
    杜晚晴点点头,自觉喉咙间有硬物堵住,一时间作不了声。
    她有着相当的难过,为罗敬慈,并为天下间的有情人。
    因着杜晚晴的沉默,小湄反而有点不好意思地加添了一些解释:
    “敬慈或会怪责我无情无义,但,杜小姐,你是女人,你会明白我们的所有也无非是几年轻春日子以及一个嫁得安稳的希望而已。罗敬慈出狱时,已近九七,在今天这个千变万化的大时代中,谁都不敢否认有朝不保夕的变动,谁敢保证这几年内有什么突发之事会干扰到我们的生活与计划?要香港人保证未来几年居住本城,也不容易,何况要我作出等候他出狱的承诺?再者,他就算能出狱,仇家会不会就此了事,也是个疑问。我不打算冒这个险。”
    杜晚晴辞穷。
    小湄又说:
    “请别说敬慈是为了救我,才动手跟那起无赖生了争执,以致酿成意外的。他要以这个为藉口,令他有英雄感,去弥补他现受的创伤,未尝不可。但不必真的硬要我戴上一顶受恩深重的帽子,在当时的情景下,姑勿论我和敬慈有什么特殊感情关系,在无赖刻意挑战、撩是生非的情况下,那种悲剧是无可避免地要发生的。对此,我们可以怨天,却不应该尤人。敬慈须要搞清楚这一点。”
    杜晚晴轻轻地放下纸币,打算告辞。
    对方甚至没有问起罗敬慈现在狱中的境况,亦没有关怀罗香莲的去处。那还有什么是值得杜晚晴留下来跟小湄再商议的呢?
    “小湄,多谢你跟我见面,并作了这些交代。”
    “杜小姐,请告诉罗敬慈一声,最低限度,我对他坦白。”
    杜晚晴微笑,很友善地跟小湄握了手,离开冰室。
    小湄说得对,她最低限度坦白。以诚相交,也是尊重,实在。人要欺骗人,易如反掌。人要对人直率,反而是一重困难与考验。
    若从这个角度去看,小湄对敬慈不算太差了。
    然,问题是罗敬慈肯不肯从这个角度去体察、接纳整件事。
    杜晚晴不期然地打了个寒噤。
    她茫然,甚至失望。
    小湄不但粉碎了罗敬慈的美梦,其实这小女子也粉碎了杜晚晴的梦想。
    她一直联想,世间总有为爱情而肯牺牲俗世需求的人。杜晚晴打算寻寻觅觅,让她的这个假设获得求证,可是,又一次的失败了。
    在路上走着走着,脑海里空白一片,想不起这以后应该怎么办?
    以后代表这分钟以后的约会,抑或是以后向罗敬慈的交代,还是以后自己的人生观?
    直至身后响起了汽车的鸣按之声,杜晚晴回转头来,才看到那张熟悉的俊朗的脸伸出车厢之外。
    “对不起,我看不到你的车子。”杜晚晴失笑道,人已从迷糊的思虑中清醒过来。
    为了见着冼崇浩的缘故。
    “难怪,你根本没有见过我的汽车。本来约定了你在地铁站出口处等,到了才发现那儿不准停车,要泊前半个街口位,幸好我留意到你从转角处走过来。”杜晚晴上了车子,问:“我们到哪里去吃晚饭?”
    “属意于哪—间餐厅?”
    “你拿主意吧!”
    “好。”
    杜晚晴歪一歪头说:
    “会不会又是地摊子?”
    “不会。”冼崇浩答。
    当他们坐到六星级一流大酒店的餐厅内时,冼崇浩问:
    “是不是大失所望?一点新鲜感都没有,还是那些老地方!你知道,这其中有个原因。”
    “什么原因?”
    “因为这儿音乐好,我希望今儿个晚上跟你共舞。”
    晚晴笑,像电影镜头对准一朵含苞待放的蓓蕾,看着一片片的花瓣慢慢伸展开来,那倦慵的娇态,令人看得心上发软,有种要把它采摘下来的冲动。
    看得冼崇浩三魂掉了七魄。
    当他把杜晚晴轻轻地拥在怀抱里,踏着舞步,在舞池中回旋之际,那种快乐与自豪,似是踩在云端,又像坐在千秋架上,飞上去,荡下来,整个人飘飘然,整个心轻快地卜卜跳,真是莫可明言的一份享受。
    杜晚晴比冼崇浩显得紧张,她既迎迓着一段友谊的良性变质,又恐惧着品种改变后,结不出理想的果实。
    无可隐瞒地,冼崇浩发觉杜晚晴的手在微微发抖,他没有问她原因,只用了点力,紧紧地握着,让她感受到来自他的关注。
    这个晚上是愉快得有点战战兢兢的。
    或许,惟其有些微缺憾的喜悦,才更真实,更须要保卫,更值得留恋。
    直至餐厅要关门了,即使音乐台的演奏已经结束,舞池内还剩下他们二人相拥着,微微移动脚步。
    “我们要回去了。”杜晚晴在冼崇浩的耳边细诉,“侍役们要下班呢!”
    若不是这最后的一句话,怕冼崇浩还不愿意放过杜晚晴。
    在回家的路上,他们仍旧谈得兴奋。这必然是双方故意的安排,以冲淡彼此心上那份欲拒还迎,还不知如何落落大方地处理的窘态。
    事实上,自从北京的几天相处,再候至今天今时,两个人都已在有相当充足心理准备之下安排与接纳这个期待已久的重逢。既如是,其余的一切,实在已经可以不言而喻了。
    汽车停在醉涛小筑的门前,杜晚晴没有自己伸手拉开车门,冼崇浩也没有下车为杜晚晴作此服务,两个人似有默契地仍坐在车厢内。
    晚晴说:
    “谢谢你的晚餐,美酒佳肴,妙舞笙歌,玩得不亦乐乎。”
    “你开心就好。”冼崇浩这么说。
    “开心,我开心的。”杜晚晴忽尔像个小女孩,不住地点头,“我今晚没有喝太多酒,是不是?”
    “是。”
    他俩都在这一刻抬起头来,望着对方。
    冼崇浩伸出手来,轻轻地为杜晚晴拭去了脸颊上的泪痕。
    “那天晚上,我喝醉后说了些什么话?”
    “你真的要知道?”
    “对,我要知道。”
    “你说:‘冼崇浩,不要来骚扰我,我并不属于你,我并不属于任何人,甚至并不属于我自己……’”
    杜晚晴一把掩住了冼崇浩的嘴,哀求:
    “够了,够了,别说下去。”
    冼崇浩将晚晴的双手捉住,抱在胸前,问:
    “为什么不能属于我?为什么不能属于你自己?”
    杜晚晴猛摇着头。
    冼崇浩把她双手一拉,顺势拥她在怀,看进那乌溜溜的瞳眸深处,要探索她的秘密似的。
    杜晚晴赶忙闭上她的眼睛,企图将秘密关住,不得外泄。
    冼崇浩轻轻地,一下又一下,像一些细碎的小雨点,吻在杜晚晴的眼皮上,并且在她的耳边说:
    “听过睡公主的故事没有,再不睁开眼睛来,我就要……”
    “不!”晚晴睁大眼,轻呼。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为什么如此漂亮?”
    晚晴摇摇头。
    “让我告诉你,是因为你的眼睛代表了你说了很多很多心里头的话,而那些话都是极其感人而动听的。知道吗?女人用眼睛说话,迷人千百万倍于用她们的嘴巴。嘴巴,最适合的用途,并不在于传情达意,而在于接收讯息。”
    当杜晚晴情不自禁地再关上了她的灵魂之窗时,冼崇浩也情不自禁地深深吻了下去。
    阳光灿烂地洒满大地,万物茂盛得令人难以置信。
    生命有希望的人,看到与感触到的都是良辰美景。
    早起的杜晚晴觉得所有眼前景物人物,都美丽得令她惊叹与晕眩。
    真要感恩,上帝赐予她生命,让她活在可爱而多姿多彩的人间。
    杜晚晴开始过另外一种生活。
    一种前所未有的,身心都灵跃舒坦无愧无虑的生活。一整天从起床开始直至再进梦乡,每一分一秒都为着同一个目的而干活。
    那个目的就是要跟冼崇浩相亲相见。
    晨早的第一件事,是等冼崇浩从他办公室摇电话来,问:
    “起床了没有?”
    答:“起床了。”
    然后就拟定当天的计划。
    如果冼崇浩没有午膳之约,杜晚晴就会驱车到中区去,跟他一同吃午饭。
    他们到过陆羽茶室,坐在硬绑绑的卡位内,吃美味无比的点心。
    只是绝少在地下一层,因为那一层很多金融银行界的巨子有长期座位,免得碰见面,多生枝节。
    也到过皇后大道西的一家唐楼内吃会所式潮州菜。那麻蓉水晶包的味道,冠绝本城。尤其水晶包由冼崇浩夹到杜晚晴的碗里去,甜味更浓。
    有几次,冼崇浩干脆嘱杜晚晴买两个饭盒,二人躲在办公室内,相对着吃得津津有味。
    晚上呢,只要能推得掉应酬,冼崇浩一定把杜晚晴约到外头去吃饭、跳舞、散步、看电影、谈心。做齐初入情场的情侣所会做的一总事。
    杜晚晴这阵子似乎已把她的工作摈弃,把她的身份埋藏起来。
    生活上的烦恼与喜悦,都已开始跟冼崇浩分担分享。就在这一天,冼崇浩看得出在言谈之间,杜晚晴稍稍分了心,便会得问:
    “有什么难题?”
    晚晴展颜一笑,道:
    “原来瞒不过你的法眼。”
  第一节  天公若然造美
    “并非我功力深厚,只不过你愿意流露罢了。”
    “我今天接到母亲的电话,原来弟妹各有求学上的难题,不肯跟我们讨论。”
    “什么难题?你不是说,又晴与再晴的功课顶棒,不用你们操心。”
    “不是功课问题。”晚晴稍为停顿,才再解释下去,“又晴怕是交上了女朋友了,那女孩子是在美国留学的。又晴便突然向母亲提出,要转校到美国去,不留在本港念完大学学位。”
    “不是只差一年就毕业了吗?何不稍缓,申请到美国去念硕士。”
    “这也是我们的意思,又晴只是不肯。看样子,他如此坚持,怕是情根深种,不能自已的具体表现了。”
    “啊!”冼崇浩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说,“这就怪不得了。我可要站到又晴的一边去,世界上不应有情以恕己,理以律人之事,对不对?”
    杜晚晴娇媚而愉悦地白了冼崇浩一眼,自明所指。说:
    “这怎么能相提并论?成年人思想成熟,晓得自控,还在求学阶段的少男少女,恋爱会令他们分心,怕影响学业。况且,也不过是相差那一年半载,何必如此猴急。”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应该有人支持又晴才对。”冼崇浩仍然很轻松,很俏皮地说。
    “要真是如此紧张认真的话,母亲要又晴把那女孩子带回家里来见面,他又不肯。”
    “男孩子脸皮薄,怕难为情,且说到底还是走在一起的初步阶段,不能怪又晴。”
    冼崇浩刚说完这活,就接触到杜晚晴奇怪的一个眼光,当即解释:
    “你知道我家里没有亲人,连带大我的姨母都已于年前过世;否则,我定会带你回家去,介绍给家里人认识。”
    杜晚晴嗔道:
    “你说到哪里去了?我现今跟你谈的是小弟的事跟我扯上了边?”
    “好,好,你继续说。”
    “没有什么好说了,总之母亲既担心又不悦,完全拿又晴没有办法。于今看来,只有让他在暑假后转校至美国去。”
    “没有什么大不了,在本城念书,成绩标青,到世界外地,更易名列前茅。有女朋友在身边鼓励,调剂生活,反而精神扎实。我认为这难题并不算严重,少担心。”
    “我也是这么劝母亲。比起再晴来,又晴的情况还是可以让我们接受的。”
    “这就是说,再晴的问题更令你们忧虑?”“可不是,她要辍学,跑到社会上头做事。”
    “才不过是中学毕业生,且成绩一等,好可惜杜晚晴不住地点头。
    “有问她原因吗?”
    “母亲问过了,她不肯讲,只说她要尽快独立。”
    “你去劝过她没有?”
    “平日,小弟小妹功课紧,上学又去掉老半天,没有太多跟我见面的机会。假日呢,我又多应酬。看样子,也得腾一天半天出来,跟再晴好好地谈一谈。”
    “就选个星期天吧,我们一齐把再晴与又晴带出来,一人对付一个,或许会有成绩。”冼崇浩这样建议。
    “你愿意见他们?”杜晚晴问。
    “为什么不?见面是早晚间事。你家人口众多,容我逐个击破,更加有把握。况且十大以小为尊,先容我拜见再晴与又晴好不好?”
    这番话是太甜美了,说罢,趁杜晚晴笑得整个人身发软,冼崇浩就把她搂在怀里,宝贵得像捧住—尊观音似的。
    杜晚晴午夜梦回,暗暗细想:三代花魁生涯应有个了断,厄运必须终止了。
    冼崇浩跟高骥、杜一枫完全不同,既无世家子的浮夸,亦没有怀才不遇的坎坷,他是有光明前途的正经人,可以带领着晚晴以丰富健康的精神与正常足够的物质,过梦寐以求的安乐太平日子。
    杜晚晴每一想到这儿,她就偷笑。
    冼崇浩的安排与打算,已见端倪,且自小弟与小妹身上开始。再下来,有一日当她领着他去看望外祖母与母亲时,两老不会不接受吧。
    反正,晚晴静心计算一下自己手上之所有,已足够栽培供养高进、高惠、又晴与再晴直至他们毕业。余下来的人等,要维持现有的生活水准,还是有能力应付得来的。
    晚晴甚至越想越兴奋,干脆披衣而起,走到露台上,迎着清新的海风,了无倦意。
    醉涛小筑这房子,就快要跟它道别了。
    嫁后,总不宜住这个地方。高级公务员的房屋津贴,随时可以入住二千英尺的公寓,也是相当不错的呢。
    那时,把醉涛小筑卖掉,更多一笔现金捏在手上,照顾父母、外祖母甚至舅父母安度晚年,绝不成问题。
    这房子实在好,或可以不卖,改为出租也可以。
    此念一生,杜晚晴又管自摇头,否决了。
    醉涛小筑有着太多俗世风尘,不宜长留身边,唤回不必要的回忆。
    随它去吧!
    竟然,会情不自禁地思量到这些细节上头的事来了。杜晚晴禁不住心上连连牵动,恨不得冼崇浩就在身边,让他抱自己一抱。
    夜凉如水,纵使是夏夜,还是有着一股清冷。
    她是需要有人去爱宠她、保护她的。
    美丽,却孤独无依的女人,应生无限的怨怼。
    明月的亮光洒耀下来,见得着杜晚晴紧紧地环抱住自己,咬着银牙,缓步走回睡房去。
    把自己抛在床上,从枕下摸出了那个鸡血冻的印章,轻轻地放在脸颊,冰凉一片。那到底不是冼崇浩强而有力的手,柔柔爱抚,就会生就无穷温暖。
    这一夜,她突然如此地想念他、需要他、爱他。
    冼崇浩呢,他想她吗?抑或老早已入黑甜之乡。
    不,冼崇浩跟杜晚晴一样,没有睡着。
    同样的相思难耐,折磨着两个有情人。
    冼崇浩忍不住摇了电话,坚决地在三更半夜,扰人清梦。
    他在电话“喂”地喊了一声就没说话。
    晚晴在那一头,柔声地说:
    “崇浩,我在听着,请你说话。”冼崇浩答:
    “我能不能来,现在、立即、马上。”
    天公若然造美,年年苦旱,也可旦夕就有甘霖,洒育大地,抚养万物。相隔天之一隅,也能横架鹊桥一道,成其韵事。
    冼崇浩与杜晚晴根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只须时来运至,便能相依相聚,轻怜浅爱、灵欲交融。
    醉涛小筑的气氛从没有像这一晚出落得如此可爱与温馨。只为它欣然盛载着两个赤诚相爱的人儿,让他们把那一声声令人心眩魄荡的欢呼,满溢在房子的每一个角落,代表他们的极度感恩与满足。
    他俩,像一双初生的婴儿,在一阵茫然无措的哭声之后,受到了关顾与爱护,得着了上天赋予人类应有的温与饱之后,舒畅而安稳地睡去。
    尤其是杜晚晴,有生以来,第一次,不是从履行责任的行动之中获得满足。她尝到了生而为人,生而为女人应该享有的权利。在领受自己应得的欢愉过程上,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坦然、舒畅、无罪、无愧、无悲、无疚。原来,当一个女人肯定自己享受着她应该享受的权益时,那份理直气壮、光明磊落的豪情,可以令体内每一筋血脉,每一个细胞都如释重负,肆意尽情地兴奋至极点。
    杜晚晴的感觉是太美丽、太满足、太迷惑、太吸引、太不能置信、太喜出望外、太难以形容了。
    当晚晴小睡之后,走进那个豪华的、四面尽是镜子的浴室去时,她试图站直身子,缓缓地拉开那条围着自己的大毛巾,再缓缓地张开眼睛,勇敢地朝镜子里望去。竟然活灵活现,看到一个线条柔和、色泽闪亮,每一寸都发放着奇特异彩的女性胴体。
    或许是幻觉。然,杜晚晴那么肯定,她从来没有过这种幻觉。
    要正视镜子里头的赤裸的自己,在今夜之前是她肯定办不到的事。
    一个不期然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怪异而畏缩的习惯,竟然在这一刻自动烟消云散。
    杜晚晴欢喜得紧紧抱住了冼崇浩不放。心上给他说上了千百万句多谢、多谢、多谢!
    杜晚晴一直没有勇气去见罗敬慈。在未肯定世界是有希望的世界,人类的纯情必在人间之前,晚晴觉得要她面对罗敬慈,向他宣布小湄的变志,而又同时鼓励对方振作,寄望将来,实在是很艰难办得到的一回事。
    如今,情况与心境都不同了。
    杜晚晴有信心会把这份未完成的任务履行得比较顺利。于是,她选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到监狱去探望罗敬慈。
    当罗敬慈见到杜晚晴时,面上的希望神采,与他听罢了杜晚晴的报告之后,整个人骤然的绝望憔悴,完全是属于天堂和地狱的两幅图画。
    “敬慈,小湄说得对,她最低限度对你坦白。”
    “她不爱我了。”罗敬慈梦呓般说着这句话。
    “敬慈,你听我说。只不过因为如今的环境,你脑海内只得小湄一个人,你才会觉得难受。到你出狱后,抵达美国,在新环境内发现与接触了新人新事物,你可以有很多很多可爱的选择,日子就会好过。”
    “你会吗?”敬慈痴痴地问。
    “什么?”
    “我说,如果你深深地爱上一个人,那个人不爱你了,你是不是就会自动去寻找别个替身?”
    杜晚晴语塞,她不能说违背良心的话。
    她知道自己不会。叫她怎么回答了。
    “晚晴,你回去吧,这儿没有你的事了。”
    “不,敬慈,我不放心你。”
    “不放心我?这回事留待惩教官去费心吧。”
    “敬慈,不错,我承认恋爱的感觉至高无上,失恋的滋味令人痛不欲生。这是不容易改变过来的事实。有可能一次失意,就抱憾终生。任何人要把自己封锁禁锢起来,都可以。独独是你不能!你没有这个资格,你必须挺起胸膛,重新做人,不管你心头为了小湄而要滴血多久,你都必须好好的撑着日子过下去!”
    敬慈抬头望住杜晚晴。
    晚晴的语音激昂,说:
    “因为你有母亲。人生在世,有很多权利,也有很多责任。儿女私情是其中一种,亲人家庭又是另外一种。”
    杜晚晴把一叠报刊摔在罗敬慈跟前,说:
    “你有时间,好好地每天看报,就会发觉到香港已经踏进大时代,要面对的是认识自己、认识自己是中国人的大时代。如果在这个须要认真地面对国家民族感情和责任的时候,连对亲人与家庭,都如此澹薄,焉能做一个好的中国人?
    “敬慈,你自知汝母是如何茹苦含辛地把你抚养成人,你的一切不幸,她同时承担着。若果你要她为了你的失恋引致自暴自弃,而受更多的痛苦,请就放纵自己去,没有人管得着你。
    “否则,好好地利用这几年,努力自修,多读书报,等待重见天日,到美国去跟汝母重聚。”
    这最后的几句话,晚晴压低了声线,诚恐隔墙有耳。
    “敬慈,过得了这几年,就过得了一生一世。什么痛苦都能熬得过的。我们并不比三年零八个月抗战时的香港人更不幸,是不是?”
    罗敬慈终于默默地点了头。
    晚晴把罗香莲的信交给了敬慈,再嘱咐:
    “你记着,回你母亲的信,寄至我家转交。”
    倒真是松了一口气的。晚晴想,即使罗敬慈要悲痛、要失望、要颓废,只要他心里明白,必须生存下去,为照顾其母,也就不必管他了。
    在世上活着的人,谁的身心之上没有疮疤?
    因着别人的不幸,更使晚晴自觉无比幸运。
    毕竟她曾有过的疮疤,可以好好地掩盖起来,不会让别人与自己重睹。
    杜晚晴已经决定洗尽铅华,退出江湖去。
    只等待一个合适而成熟的时机,她就去跟柳湘鸾与花艳苓交代。
    至于那起曾与她有过亲密关系,也对她作过鼎力扶持的达官贵人们,或许寄一张没有回条附上的婚柬,就能代表一切。
    这近日,很多很多的邀约,杜晚晴都已推得一干二净。不是冼崇浩的要求,而是杜晚晴无法再以那种特殊的身份,活跃人前。她每次想象过程,就通身起了鸡皮疙瘩。
    至此,杜晚晴完全明白母亲当年的际遇与感觉,如今自己也成了个有经验的过来人了。
    杜晚晴经常想,不知母亲与外祖母在知悉这个发展之后,是为她高兴,还是为她担忧。
    都不必管了吧。
    不论她们的反应如何,都一定会记得当年。当年,又有谁有本事改变她们的心意与抉择呢?
    悠悠经年,饱历风尘之后,有个泊岸的安稳机会,是真一场造化了。
    惟一令杜晚晴觉得,或许要亲自交代一声的,反而是带她出身的顾世均。
    到底,跟他的情谊不一样。
    真是一想曹操,曹操就到。
    电话里先传来顾世均精神奕奕的声音,见着面时,又看到他神采飞扬。
    “晚晴,你看上去非常的得志。”顾世均说。
    “这句话,你是捷足先登,原本是应该由我对你说的。这阵子,已把你的困难全部解决掉了吧?”
    顾世均紧握着杜晚晴的手,说:
    “晚晴,是你救了我。我感谢。”
    “世均,你说的是什么话?”
    “若不是你把那次银行利率忽升忽降的消息告诉了我,让我替你安排外汇买卖,我就不可能翻身了。你知道,”顾世均兴奋地拉一拉衫袖,继续说,“我听出你的语气是要帮我的,心一红,胆一壮,尽全力自行又安排了借贷,全数押进去,故而,翻了身了。”
    商场上的大风大浪,可以把一个企业王国在旦夕之内倾覆,又可以一手搀扶起落难之人,叫他重新呼风唤雨,为所欲为。
    杜晚晴看得太多这些兴衰存亡的故事了。
    在她,对这些刺激,已不再好奇,更无憧憬与留恋。
    她只是每天夜里,扳起指头数,还有多少日子,就可以做个平凡寂静的归家娘去。
  第二节  就为了你这副仁义心肠
    “世均,是你自己的眼光与才干,跟我怎么扯得上关系呢?”
    “晚晴,”顾世均仍是紧握着她的手不放,说,“就为了你这副仁义心肠,与居功而不叨光的胸襟,你其实值得有一个很好很幸福的下半生,找到一个对你专心一致的好男人去照顾你,承认你。”
    “世均,承你贵言,总有那么一日。”
    只为晚晴脸上的笑容与眼里闪出来的亮光异常的灿烂,这叫顾世均看在眼内,有一份突如其来的觉醒,立即冲口而出问:
    “晚晴,是不是已经找到这个人了?”
    杜晚晴但笑不语。
    “还未到公开的阶段,是不是?委实太好了。”顾世均把杜晚晴拥在怀里,拼命拍着她的背,把她看成好友或甚而是子侄般关怀爱护,“好人应有好报,我太欢喜了。”
    顾世均重复又重复地说着:
    “答应我,可以宣布喜讯时,要第一个让我知道,我要送你们一份很有意义的结婚礼物。”
    “世均,你从来待我都好。”
    “这回是轮到你捷足先登,把我心里头要对你讲的一句话先说了。”
    顾世均随即想了想,说:
    “乐宝源最小的女儿乐础君跟荣浚杰的儿子荣家辉订婚,两个都是乳臭未干的娃仔娃女,才不过在上大学的时候,就因为乐、荣两家都是金马玉堂的豪富家族,决定闹一闹,举行一个盛大的别出心裁的喜筵。你应该出席,套取一些灵感,以备后用。”
    杜晚晴非常开心而大方地答:
    “不,不,不,我们只是普通人家,真有那么一天的话,我相信静静地在家人的祝福下走进教堂去就很好了,绝不铺张,那不是我们的需要,更不切合身份。”
    “无论如何,让我请你做舞伴,好不好?”
    “我?”
    杜晚晴的惊骇在于她一直以来,都未曾以一个正式的舞伴身份出现过在这些公开的名流夜宴之内。
    富豪们从不曾把她正式带在身边在高贵的公众场面内亮相。
    他们只会在极私人的聚会上,与她亲热来往。
    如今,顾世均这样提出来,真是太令她骇异了。
    “那是个你应该带夫人出席的场合。”杜晚晴很大方地说。
    “晚晴,姑勿论你信不信,我都要告诉你,如果没有世俗的顾虑与困扰,让我在自由意志之下去选择一个女人作为我的妻子,我会选你。
    “晚晴,请别以为我虚情假意,时至今日,我毋须讨好而卖口乖,我是真心的。作为一个妻子,有妻子应尽的义务,应享的权利。我家里头的那一位,从来都只保护她应得的权益,而不履行她的份内义务。每一次我栽我倒,扶我一把的人从来不是她。她只会在最迅速时间之内抱住手上的私己不放,惟恐我要向她商量借贷似的。远的不去说它了,就这最近的一次,我在加拿大的地产投资出了事,她立即执行李,闷声不响,直飞美国,并嘱她的律师给我一封信,讲明我的负债不可把她牵连在内,否则她一定循法律途径保护她的海外资产。”
    顾世均叹一口气,说:
    “她的资产?笑话不笑话,没有我,她何来资产?当然,过到她名下去的,也就是她私人拥有的产业了,任何人也休得异议。”
    “女人没有安全感,跟老年人一样,这是你应该理解的。”晚晴这么说。
    “这阵子,危机已过,我重出江湖了,她又斯斯然跑回本城来,依然以顾世均夫人的名义活跃。晚晴,我说她是只爱权利,不尽义务,是不是我小器了,多心了?”
    晚晴劝道:
    “这倒也不是。然,要抵挡得住江湖上的横风横雨,岂是等闲的女流之辈所可以做得来呢?”
    “你就不一样。”顾世均斩钉截铁地说,“故而,我是真心的,邀请你作为我的舞伴,出席这次盛会。”
    “这样子太令我为难,也令顾太太为难。”
    “不,她这几个礼拜去了欧洲。”顾世均很诚恳地说,“且,晚晴,让我在你婚前,有这个荣耀,以此作为你退出江湖的最后一次应酬。当晚,必定有很多故旧朋友聚在一堂,我会以适合时间与语气,向他们透露你的好消息,叨一叨人家的喜气,也来个告别好了。”
    杜晚晴动了心,点点头首肯了。
    “还有,晚晴,上次外汇风暴上赚到的钱,我全部存进美联银行去。你的户口是独立的,随时可以自行提款取消纪录,只不过,我看美联银行的存款利息很好,故而给你作了安排。”
    “很好,谢谢你。把钱放在不同的银行,也有个好处,减低风险。”
    “不怕,在香港,间间银行都稳阵,都受政府的银行监管,且就算有什么万一的意外,史有前例,都是由政府负责起债务,不会令存户损失的。”
    “我对肯负责任的人物与机构最为尊敬。”
    晚晴的这句话是衷心的。
    若不是为了履行责任,她不会是今日的杜晚晴。
    不只上对父母兄姊,且是下对弟妹。由亲及疏,晚晴无一遗漏地照顾与关怀到。
    就像这个星期天,她刻意地把又晴与再晴约了出来,由冼崇浩开车,一同畅游新界,并到粉岭马会去吃午饭。
    晚晴介绍冼崇浩给弟妹认识时,说:
    “崇浩在大学毕业后,一直官运亨通,自有其法宝在,当是你们年轻人的榜样,请他传授一些求学与做事的秘诀,必然受用不浅。”
    在马会园子内散步时,晚晴又跟小弟说:
    “你是念经济的,崇浩在政府金融科任事,你有什么不明白之处,可好好向崇浩请教。”
    于是很顺理成章地,四个人分成男女两组,冼崇浩看来跟又晴谈得相当投契。
    “再晴,”晚晴搀扶着小妹的臂弯,亲亲热热地喊她,“这阵子大考完了,可轻松一点了。”
    再晴还只有十七岁,整个人是幼嫩的。模样儿跟晚晴相似,却在气质方面输给她姐姐太多了。
    只有一样,杜再晴将杜晚晴比了下去,就是青春。
    那蜜色的皮肤,绷得紧紧的,骤眼看去,也能觉着一种冲人而来的朝气与活力,浑身带着不能忽视的倔强,另有一番吸引。
    如此青春迫人的女孩子,应该活泼而多话。但,杜再晴刚巧相反,她相当沉静。一道上,各人都讲着话,只有她不造声。
    晚晴又说:
    “考试是很令人疲累的,你得好好地休息一个暑假,到处玩玩,再到开学。”
    再晴说:
    “四姐,我不打算念书了,已经找了份工作,下礼拜即可上班。”
    “什么?再晴,你听我说。”
    “四姐,如果你今天把我叫出来的目的,是打算劝我改变主意,那可真不必了。我们杜家的女孩,脾气实是一个版本印出来的,性子比石头还硬。”
    晚晴不是不吃惊的。
    她问:
    “最低限度,你欠我们一个完满的解释。”
    “你不会接受。”
    “会不会接受是我们的事,向我们解释是你分所当为的。”
    “我喜欢自食其力。”
    “任何有志气的人都喜欢靠自己,只不过不必急在一时,你还未准备好。”
    “已经太足够了。”
    “—个中学生,能干出些什么头绪来?”
    “一个大学生都不能够,那又有什么分别?看你!”
    “再晴。”
    “四姐,你赚的是辛苦钱,你要怎样用你的钱有你的自由。用在令你开心的事情之上,更是理所当然。譬如说,你喜欢一件首饰,你有钱,可以将它买下,据为己有,不亦乐乎。首饰是死物,无可转圜地成为你的玩物。然而,人不同于物,人有感觉。故而你有权利辅助别人,以之为荣为乐,但倍受你照顾的人,也有权利不再做你心灵的安抚剂。”
    杜晚晴惊骇得停了脚步,她睁着眼看小妹,说:
    “再晴,你知道刚才的那番话分量有多重?如果你是认真的话,是要承担后果的。”
    “我知道。四姐,所谓后果亦不外乎是责备我是个忘恩负义之徒而已。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从没有赋予过选择的机会,你的恩义在这些年以来强加在我的头上。不错,我们改善了居住环境,我们丰衣足食,我们入读好学校,可是,这一切都来得理所当然,非叫人接受不可。你从没有想过,我可以不愿意接受某些人的关怀照顾与馈赠。”
    杜晚晴吓呆了。
    “四姐,施恩不一定等于对方要受惠,双方面都有权作出自己的选择。等于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不能这样就等于相爱,有责任生生世世一起过日子。”
    “为了什么你竟如此的嫌弃?我问得是否多余而笨拙了?”杜晚晴语音是震栗的。
    “四姐,让我坦白告诉你,我曾有过的遭遇。在班里头,我考第二名,考第一名的凌佩慧是我的好朋友,考第三名的冯芷苓是我的第一号大敌人。凌佩慧在毕业前十分担心不能再升学,因为她家境贫寒。我安慰她、鼓励她,然,她很诚恳地对我说:‘再晴,你不同,你有位肯牺牲自己来照顾你、培育你成长的姐姐。’
    “我问她怎么会知道事情的真相,佩慧告诉我,她母亲每星期有三天到醉涛小筑黄正芳小姐家里去当钟点工人,听那儿的佣人们张家长、李家短的说各房主人的故事,因而知悉一切。
    “四姐,这还不是故事的结束。那位我的敌人,在大考之后,也跑到我跟前来问我是到外洋深造,还是留港供读,并说:‘你成绩好,又不劳为学费担心,只消令姐嫣然一笑,就够供你直至大学毕业。’
    “这还不止,她偏要多加一句:‘听说我家舅舅跟你姐姐顶熟络,可别忘了,这等于说我对你的栽培也有间接功劳。’”
    “够了,够了,再晴,我听够了,你也说够了。”
    杜晚晴急步迈向走在前头的冼崇浩,说:
    “崇浩,崇浩,我有点不舒服,请送我早点回家去。”
    由始至终,杜晚晴绝口不提再晴与她关系的恶化,在母亲及外祖母面前没有提,在冼崇浩跟前也没有提。
    她默默地消化杜再晴的那番话。
    她默默地忍受那份来自至亲的侮辱。
    小妹以她的前途押在轮盘之上,实她伤心难过自惭形秽。
    原来世界上有种人容不得别人仁厚心肠,牺牲自己去成全他人。
    杜晚晴学晓了一个做善长人翁也得征求受恩惠者同意的大道理。
    不能说再晴不对。有些汪洋大盗杀人抢掠得来的血腥钱,献奉神坛,也遭嫌弃,认为是肮脏至极,有辱神明。
    当人们看不过有些人旁门左道地赚了一大笔钱时,会阻止他们以之购回良知,用来补罪。古时圣殿,容许教徒购买赎罪券,或多添香油,以平衡过错,原来真是相当慷慨的所为。
    杜晚晴痛苦得啼笑皆非。
    花艳苓追问她如何处理弟妹的问题时,晚晴只答:
    “他们已是成人,主意是对是错,总要给他们机会求证。就让他们随着意愿行事好了,反正如果改变初衷的话,我们还是有能力照顾他们的。不必在现阶段强他们所难,反生恶感。”
    “也只好如此了。”花艳苓说。
    晚晴呢,把她的感慨与哀伤收藏得非常好。
    冼崇浩要到美国去公干,才不过去两个礼拜的样子,就有着甚多离情与别话。
    “你要好好地照顾自己,”冼崇浩对杜晚晴说,“如果我回来发觉情人少掉一根头发,我必跟你算账。”
    “彼此彼此。”杜晚晴在冼崇浩的怀里辗转着,胡乱地笑。到底,只要冼崇浩在身边,什么不快与不如愿都可以抵销掉。
    “有一件事,我要你作好心理准备。”
    “什么事?”
    冼崇浩用双手环抱着晚晴,以脸颊抵着她的头发,说:
    “那天,我跟又晴谈好了有关转赴美国加州供读一事,我会在这次的行程内抽调时间,代他去属意的大学补办一些手续。”
    “我知道,真要谢谢你,崇浩,既要你去看望现晴,又要为又晴奔跑。”
    “我们还用客气吗?只是,晚晴,我没有给你提及一个发现。”
    “什么发现?”
    “你听了之后,不要骇异,更不必尴尬。”
    杜晚晴转身,面向冼崇浩,急问:
    “究竟是什么发现?”
    “这阵子,本城每逢暑假,就从海外跑回来一大班少男少女,都是富户豪门送出海外去供读的子弟,他们跟在港就读的同年纪孩子们,大伙儿混在一起玩乐,把个暑假闹得开心透顶。”
    “又晴就是这样子认识他那就读美国的女朋友而要求转校的?”
    “对。”
    “就是这个发现?”
    “不。”冼崇浩说,“又晴的小女友姓顾,叫顾心元。听过这名字没有?”
    “好熟,是哪儿听过的名字了。”
    杜晚晴歪着头想,那神情是非常非常好看的。
    冼崇浩最欣赏是她这个全心全意地专注投入事物之内的表情。
    “可否给我一点提示?”杜晚晴问。
    “会不会是你在相熟的朋友交往中,听他们提起过家中孩子的名字?”
    “天!”杜晚晴随即喊,“是顾世均的女儿。”
    冼崇浩点点头。
    “又晴知道我认识顾心元的父亲?”
    “我没有向他提起。那天跟他谈论转校一事,又晴向我透露,是去年暑假跟顾心元认识的。前一阵子,心元的父亲生意出现困难,她可能要暂时辍学,回到本城来。如今,她父亲的难关渡过了,暑假之后,顾心元也回美国去,又晴舍不得她,才决定跟着一道前往。顾世均的名字是因此而被提起的。”
    杜晚晴默然。
    她缓缓地低下头去,非常非常的伤感。
  第三节  让我有辉煌的事业
    怎么自己活像是个罪恶满盈的匪徒,在作天涯亡命,到处都碰到认出她庐山真面目的人,惊出一身冷汗。
    教她如何自处?
    “晚晴,”冼崇浩拿手托高她的下巴,说,“别难过,别担心,我之所以告诉你,只为要你有一重心理准备,并不表示有什么意外会发生。”
    杜晚晴心上的不安,仍然滋扰着她,突然有一种欲哭而无泪的难受感觉。
    “就算真有什么不如意的冲突发生了,我都会站到你的一边去,不容许任何人欺负你。”
    “啊,崇浩!”杜晚晴重新扑倒在冼崇浩的怀抱里,“在以后的岁月里,崇浩,你知道我多么需要你。”
    “我也一样,真的,晚晴,我需要你的程度并不比你需要我少。你要辅助我,让我有辉煌的事业、有安稳的一头家。晚晴,可奋斗与争取的前途,已有极限,我们需要多加一把劲。”
    “崇浩,我们还年轻。”
    “时不我予,本城只有六年光景。”
    “你对九七之后实行一国两制没有信心吗?”
    “不是信心问题,而是机会。晚晴,一国两制能顺利实施,只代表香港人能在中国的版图上行使国家所赋予的特权,继续过资本主义的生活。政权将依照基本法,交在一撮中国政府认可与信任的香港人手上,那班人选,一定不会有现今在位当权的洋鬼子份儿。据我了解,只要是中国人的香港政府官员都可以在九七年坐直通车,将来特区政府内的司宪及署长级人马,也必须由香港中国人继任。然,我纵能入选,但能否仍掌权,完全是没有把握的事。”
    “崇浩,如果你愿意继续留在本城,为香港服务下去的话,现今就作好准备,我相信机会还是有的,特区政府也是需要人才的政府。除非你不愿意服务特区政府。”
    “不是愿意与否的问题,而是门径门路的问题,在现阶段,谁可以担保谁在九七时的前途,甚至是饭碗了。我们不是不彷徨,不是不疑惑的!”
    杜晚晴轻轻点头,表示明白。
    “况且,即使公务员能坐直通车,保住了饭碗,但届时能否有如今的权位,是另一个未知数。故而,这余下来的几年,是风生水起,抑或是不过尔尔,对我,是相当重要的。”
    冼崇浩认真地看牢杜晚晴,说:
    “最低限度,现在我有门径可以努力向上爬,争取表现。”
    说着这话时,冼崇浩是显得雄心壮志的,他那灼热的眼神并不陌生,在那个占有杜晚晴的晚上,他的表现就是如此的志在必得,如此的义无反顾。
    就是这种神情融化了杜晚晴的。
    现今,他又重施故技。
    每一个人都必有一个时刻、一个表情、一个神韵最能令另一个人迷惑、倾倒、驯服、束手就擒、言听计从。
    杜晚晴最不敌冼崇浩这份发自内心的、强而有力的、锐不可挡的、直捣黄龙的坚持。
    她信服而柔顺地问:
    “布力行在你的上头,他会辅助你吗?抑或会成为你的阻力?”
    杜晚晴自知其中的关连,她不是不担心的。
    “他?”冼崇浩忽然在语气里透露不屑,这是从未有过的一种表现。然,杜晚晴谅解。她认为彼此相亲相爱的关系,一定造成冼崇浩对布力行,顺理成章、在所难免的鄙夷。想深一层,其实,值得杜晚晴暗自欢喜。
    “布力行即将退休。”冼崇浩这么说。
    “他已届退休年龄?”
    “财政司分明还有三年约可续,依然要宣布退休,是不是?退休跟年龄无关。”
    “因为他跟上头合不来。”
    “因为他蠢,如果跟他有交情,不妨说得好听一点,因为他过分忠厚,不晓得配合夕阳政府的行动,为他的国家与他的同族人,包括他上司与他自己在内着想,故而被踢出局。”
    杜晚晴听了这番话,心上有些少不安,因而没有答腔。
    “怎么?你为布力行不值?你舍不得见他下台?”冼崇浩看杜晚晴缄默,因而有此一问。
    这一问非同小可,杜晚晴吃惊了,怎么惹得冼崇浩以为自己跟布力行仍有不应存在的特殊感情呢?
    因而,杜晚晴慌忙否认,说:
    “怎么会?我关心的只是你,崇浩,你应该对我有信心。”
    冼崇浩点头。
    “布力行如果退休,谁会继他的任?”
    “表面上继任是一回事,那牵涉到政府架构内的职级调度问题。继承他在政府内的那股势力与特异门路,又是另外一回事。”
    冼崇浩看着杜晚晴,说:
    “我志在后者。”
    杜晚晴有点迷惘,那就是说,布力行在政府里头的实际势力,将转移到冼崇浩的手上去。
    这意味着冼崇浩的风生水起,然,也隐隐然表示出冼崇浩会踏着布力行的足迹,重走前人之路,以类同的途径与方式处理自己的前程。
    杜晚晴有着一点点的不情不愿,甚至不满。
    她对冼崇浩的祈望,并不如此。
    然,心中有话口难开。
    世界上不应有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的一回事。
    然则,自己的出身又如何了?
    远的且不去说它了,就近的一次,如果杜晚晴思疑利率起跌消息来自布力行的不寻常外泄。她要做个正人君子的话,就不应在外汇上下注,且利用时机一手挽救顾世均于水火之中,嘱他下重注。
    既从勾当之中受惠,又怎能一回头,就抹上一脸正气,指责别人行为。
    杜晚晴忽然以另一个角度开解自己。
    自今而后,冼崇浩主外,她主内,男人在外头做的一总事,跟她无关。她只要努力做个千依百顺的贤内助就好,不必干涉到男人的事业上头。
    此念一生,杜晚晴释然。
    “这次赴美公干,是一种部署。我将来的直系上司,不要在他向布力行开刀之时,有我在场,此其一。还有其二,现今不宜外泄。晚晴,将来有很多公事,我都不一定会向你交代。但,你要记住,在某些事情处理上,我会得一意孤行,你就得照办,一定有我的理由在。而这些理由只会为我们带来利益,你必须听话。”
    杜晚晴点头,柔顺得有如一只在家饲养了多年的小猫。
    “你愿意见一见我那现今权倾朝野的上司吗?他是港督以下最具实力的高官。明晚,启程之前,他说好了替我饯行。”
    “带同我去,会有不便吗?”杜晚晴说。
    “怎么会有呢?我跟他提过,若我的未婚妻有空,我会带同她出席,让你们认识。”
    杜晚晴微笑点头。
    从今开始,晚晴在人生舞台上换了戏分,她要努力把新角色演好。
    而事实上,那一晚,在香港会所内,她跟在冼崇浩后头,拜见了政府内当时得令的巨头法兰尼恩。在本城他被冠以一个类似中国人的姓名,叫殷法能。杜晚晴在殷法能面前的表现,是相当优异的。
    一整晚,她都对答如流,给殷法能的印象一定好得不得了,否则,这洋鬼子不会老缠着杜晚晴谈各种有趣的时事话题,而把冼崇浩冷落一旁。
    冼崇浩倒是顶高兴、顶大方的。他只一边呷着酒,一边欣赏杜晚晴跟殷法能的应对,觉得自己手上的这张王牌,真真是无懈可击。
    殷法能给杜晚晴说:
    “你知道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必定有一位极端能干贤慧的女人在辅助他吗?”
    杜晚晴专注地听对方说话,那份完全投入的神采又发挥了无比魅力,教殷法能看得连那双蔚蓝色的眼珠子都要在下一分钟掉下来似的。
    “我告诉你,你的冼崇浩前途无可限量。善用这几年时光,他所得的不只足够安度余年。”
    在回家的途程上,冼崇浩紧握着杜晚晴的手,说:
    “听到殷法能最后的那番话没有?”
    杜晚晴笑道:
    “人家的客气话,怎么能当真?洋鬼子尤其懂礼貌的待客之道。”
    “不,我相信他是认真的。晚晴,你没有听过,西洋机构雇用高级职员,必须携同太座面试。男人的另一半,很多时对他的前途与事业起着决胜作用。在你身上,我相信我和殷法能都看到了潜质。”
    “冼先生,你太过奖了。”晚晴笑得花枝招展。
    “你对殷法能的印象怎么样?”
    晚晴很认真地想了想,正色道:
    “一面之缘,不能深入了解他的为人。只是从谈话之中,可以看得出他的尖刻与独到,必是个非常固执而狠得下心干事的人。老实说,我对他有一点点恐惧感。”
    “为什么!”
    “殷法能有种顺之者生,逆之者亡的气味,令人不寒而栗。”
    “只为你的未婚夫是他下属之故吧?”
    只这么一句话,就解了杜晚晴心头的小结。
    “殷法能是个相当能干的人。”冼崇浩这么说。
    “他年纪多大了,会不会又在不久的将来要退休?”
    “以我的观察,他是否退休,不在乎年纪,而在乎他押在老家下议院的注码是否胜出。没法子接触高层政治的人都忽视了一个极重要的环节,本港政府直至目前为止,仍然是英国当权政党控制的一个管治殖民地的机构,在此城的顶级英国官员,一定得听命于英庭。我看,他们的政治寿命,掌握在能够影响伦敦唐宁街十号决策的政客之手。殷法能之所以能如此大权在握、得心应手、举足轻重,在于他的天地线直跨英伦。不少有用的消息并非来自港府,而是直接源于英伦,透过殷法能,再透过殷法能重用的手下,联系本城的富豪,作出称心如意的各种安排。”
    那就是说,其中尽过力的人,都可以在利益上头分一杯羹了。
    冼崇浩现今正跃跃欲试,要加入这个集团,取布力行之位而代之。
    “晚晴,将来应酬殷法能固然少不了你的份儿,看样子,我们还要帮着殷法能跟英国那边的当权政客有所联系。”
    “太复杂的人情,我怕应付不来,政治对我是一门陌生的学问。”
    “你的角色很简单,以你的智慧与天分,一定应付得绰绰有余,不用担心。”
    “布力行的下场将会如何?崇浩,你们是如何的把他挤出门外去的?”杜晚晴还是忍不住问,“我并不是关心他,我只关心你。所谓伴君如伴虎,看情形,殷法能并不容易侍候,他今日不要布力行,他日也可以不要你。”
    “这个自然。可是,晚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非但不会放弃这个补上布力行位置的机会,且会珍之重之。至于布力行之所以快要被迫出局,不是我对他耍什么手段,而是他在若干大事上,跟殷法能持不同政见,且拒绝出面做打手,惹得殷法能很不高兴。他是自败其国,与人无尤。”
    说得很对,这世界里头,最能栽培自己的是自己,最能破坏自己的也是自己。
    严重的政治经济大事且不去说它了,每天翻阅报纸,杜晚晴在遍读新闻之余,会享受一下轻松的副刊小品,也能悟出甚多道理来。那些长年大月受读者欢迎的专栏,其实看得出秘诀来,无非是专心苦写,言而有物。另外有些作家,在文章内怨声载道,言不及义,结果声誉滑落,以致湮没无闻,这除了怪自己,又怪得了谁?
    晚晴想,姑勿论布力行给自己的印象如何,总算曾是恩客。如今收山从良了,要由冼崇浩出手将他扯下马来,总是于心不忍。
    既经冼崇浩这番解释,杜晚晴就开怀得多了。
    冼崇浩到美国公干的那个周末,正好是本城最轰动的一个宴会,如期举行。
    两大财经企业巨子荣浚杰与乐宝源结成儿女亲家,还在求学的荣家辉与乐础君订婚了。只为门当户对,都合了荣、乐两家家长的心意,于是肯大事铺张,广宴亲朋,且也趁暑假,让海外回来的一大撮豪门子弟乘机热闹一番。
    单是这两家人上下两代的宾客,就要以千位计,全城都难以找到一家酒楼或酒店,可以容纳全部嘉宾。要分几天宴客,未免太过劳累,且在场面上没有突破。
    荣、乐两家的谋臣,多如恒河沙数。有人建议仿效当年联合交易所开幕晚宴,在红勘体育馆搭起两层楼高的宴会场所,宴请海内外嘉宾,必然再度轰动。
    此议一出,又有人连忙提出修正,以争荣宠。说耗资五千万元的意大利歌剧《阿依达》在世界巡回演出,即将前来香港,倒不如照样画葫芦。他们在露天场地搭起宏伟狮身人首像的布景上演歌剧,荣、乐二府则搭起以纽约金融中心为背景的饮宴场地,款宴嘉宾。只为乐础君与荣家辉是在纽约认识而共堕爱河的,且父家又是财经界巨子。至于说场地,难道荣浚杰还缺地盘不成?甚至乐宝源身为几百间连锁百货与酒楼餐馆的集团主席,要调动人手,打点现场酒席,也是绝对不难办到的事。
    单是这个建议,听起来已经显了威势,于是立即为乾坤两宅采用。
    连月来紧锣密鼓的筹备,有关这个豪门夜宴的消息,源源不绝,家传户晓,弄得整个城市的上下阶层都翘首以待,以不同渠道,直接或间接参与盛会。
    有份亲临盛宴的人固然大事张罗,女士们要预备的衣服首饰,成为市面上名店与珠宝铺的一支强心针,做了一笔笔可观生意。男士们表面上并不紧张,其实内心仍为这次盛会而多所牵挂,为什么?为了会否接到请柬,以及接到请柬之后,当晚的排位问题,这些都是表露身份的线索。政经界中人的敏感程度,往往在常人所能理解之上。
    也许,在上千的嘉宾之中,只有杜晚晴最处之泰然。
    她之所以出席,只为临别秋波,正如顾世均的建议,借着主人家洋洋的喜气,好向一总的恩客道别了;且,顾世均的盛情,亦不可推却。
    冼崇浩不在港,就更令杜晚晴从容赴这个宴会。
    当晚,杜晚晴的打扮是相当普通的。在这种万头攒动的场合,衣香鬓影,珠环翠绕,要突出自己,其中一法是奇装异服,或袒胸露臂。这固然不是杜晚晴的所为。其二是极尽富贵荣华的能事,譬如说把珠宝挂得一身都是,宛如一棵五光十色、通身闪着泡泡的圣诞树似。可惜,就算杜晚晴有这个本钱去整妆,她也觉伧俗。
    杜晚晴想,自己不过是芸芸嘉宾中的一人,不必太铺张、太夸耀。抢了别人的光,自属不必,打扮一轮,还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那就更何苦来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