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凤仪 花帜(二)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5/04 05:22:50

第7节 也感激妈妈把我生下来
    晚晴稍稍定过神来,对父亲说:
    “让我看看怎样安排,才给你答复。”
    “我们可没有这个时间等,候着经纪牌买的人不少,且如果我们合作不成,那姓姚的股票经纪,也就另寻对手了。事情其实简单得很,你写张三百万的支票给我便成。”
    “三百万?”
    “实报实销,单是买牌要八十万,另一百万是持牌人必须具备的资产值,再下来的一百多万,算是开业的费用。至于写字楼,你大哥看中了一个单位,即将入伙,在中区,是荣氏地产名下物业,你不会没有办法吧!”
    不是没有办法,是杜晚晴要考虑是否应该这样做。
    正因为她犹疑了,杜一枫更向她迫多一迫:
    “你若是觉得为难,我嘱展晴跑上许劲的银行谈借贷,或者跟金融业的乔继琛商议去!”
    杜晚晴霍然而起,铁青着脸,闷声不响地就走进母亲的房间去,置杜一枫于不顾。
    至此,她是忍无可忍的火了。
    杜晚晴的花帜之所以光芒四射,是她从不予任何一个客户为难。跟她来往,只有无尽的欢愉,不会有一丁点儿的是非。这是至要紧的一回事。
    无人在世界上会贴钱买难受。
    富豪之家,最重视的是交易交往上的干净利落,切忌拖泥带水,就连名正言顺的亲属,一旦要求照顾过甚,都会惹他们反感,何况是杜晚晴这种身份的女人。
    怎么可以千年道行,一朝丧在这对无知且无赖的父兄手上!
    杜晚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客厅,非耍那最后的一着不可,有些人受硬不受软,杜一枫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走到母亲的房间去,只见外祖母正把一条湿毛巾递给母亲擦脸。
    “晚晴,对不起,又害你为难。”花艳苓这么说。
    “别生气,妈妈,我晓得应付。”
    “他们是贪得无厌的人,你少管吧!”
    “妈,再不是还是我父我兄,你别把事情搁在心上,我总会尽力。”
    杜晚晴拍着花艳苓的手,然后从手袋里拿出两包礼物,分别放到柳湘鸾与花艳苓的手里去。
    “这是什么?”柳湘鸾问。
    “给你俩的礼物。一套金饰,你们不是说四十过外的女人收受的礼物最紧要是实际,金饰在必要时可以变卖;还有给你们买了些本城银行的股票,过了户了,让你们收利息,长远而言,股价是看好的。”
    “可是,为什么呢?又不是我和妈的生日。”花艳苓问道。
    “是我的生日快到了嘛!”杜晚晴笑着说:“你俩忘了呢,再过两个礼拜就是我的生日了。”
    “你生日却送我们礼物吗?”柳湘鸾问。
    “对,感激婆婆把妈妈生在世上,也感激妈妈把我生下来,故此我忽然想起自己生日,可得要对你俩来个特别表示。”
    “晚晴!”
    花艳苓一手抱住了晚晴,另一手挽住了母亲柳湘鸾。
    好一幅三代花魁母女图,美丽而感人。
    杜晚晴心里想,没有比母亲与外祖母开心更能令自己感受到人间的温暖与安慰。
    不单只是血浓于水,其实更是同病相怜。
    有什么人会比晚晴更清楚柳湘鸾和花艳苓曾有过的苦楚?
    任何人赚到手的钱都是血泪钱,不因人从事的贵贱职业而异,苦力如是、娼妓如是、财阀如是。
    任何人支发薪金花红给雇员,都是那番心肠、那个脸孔。
    当你提供的服务稍为逊色,差强人意之际,是绝对不会顾念什么情与义的!
    一个娼妓,所要尽的义务,与她所可以争取的权利,如何获得平衡,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讲得完、说得尽。真要形容的话,只会是一字一泪。
    杜晚晴仍然可以昂得起头来生活,只为两个原因,一是自觉有绝对责任使已然受了大半辈子苦楚的外祖母与母亲快乐;二是她要不停勉励自己活得像一个人,而不是一条母狗。
    人有人性,有德行,有能耐。
    故此杜晚晴不住提点自己,要朝这个方向努力。
    她这一晚,在厨房内转来转去,就是要酬还顾世均对她提拔的恩义。晚晴要选对方落难时,表现自己的心迹,是令她深深觉得活着还似个人样的一项具体行动。
    当然,一切的举止言行都是潜意识推动的。
    杜晚晴很早就炖了一个虫草花胶乳鸽汤,招呼顾世均。
    记得有次世均跟她提起说:
    “其实冬虫草之功用同人参差不多,但多服了人参未必有益,多服冬虫草呢,肯定无害。”
    杜晚晴是个心思玲珑的人,对于亲人与客人的喜爱憎恶,都记在心上。从而在相处上,避重就轻,故此甚得对方的欢心。
    这冬虫草炖花胶乳鸽,要熬三小时的功夫。杜晚晴非常仔细地看牢火路,好像把自己的精血都溶和在炖盅里头似的。
    故而,当她把那碗名副其实的靓汤放到顾世均的面前时,场面与气氛是相当感动的。
    顾世均一把捧起那只玉白色的日本瓷碗,骨碌碌地就把好汤灌进肚里去。
    然后,长长的吁口气,说:
    “好汤。”
    “再来多一碗。”
    顾世均忽而握着晚晴的手,说:
    “你虽是个念洋书的娃儿,对中国文化历史都有相当的涵养与兴趣,知不知道古时有个民间俗例,让那些行刑前的人,跟他心目中最亲近的人相聚;那亲近的人儿呢,又多是烧一桌子的好菜,让对方饱餐一顿,才再话别的。”
    杜晚晴吓得花容失色,顾世均是言重了。
    万万想不到他的心已如万劫之后的余灰,差不多凑不全了。
    “世均,你别说这种丧气话,事情未致于坏到你形容的那个地步吧!”
    杜晚晴极力镇静地说出这番话,然,她脸上的血色骤退,给她留了一个很大的漏洞,顾世均知道是自己的过态吓着了她了。
    “对不起,晚晴,我控制不来。”
    “世均,你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大丈夫,曾经历过的风浪也不算少了,不是都化险为夷吗?何必气馁。”
    “总有药石无灵的一天。”
    “你悲观罢了?”
    “不,晚晴,你知否今晚是我三个礼拜以来的惟一饭约,其余一切,尽在不言之中了罢?”
    晚晴但觉不寒而栗。
    飞黄腾达、风生水起的日子,一天可以有九个饭约,要得着顾世均的青睐,邀他见一面,怕比登天还难。如今?
    若不是真的摔个粉身碎骨的话,断不会落泊如斯。
    杜晚晴太清楚那个顶级上流社会的跟红顶白事了。轮不到你不瞠目结舌。
    远的事例,多如恒河沙数,不知举哪一宗好。就说这最近吧,只为一位议员的民望骤降,且风闻港府对他的支持,因着他所依附的后台势力,在政权斗争中落了下风而削减,立即见尽人情冷暖。碰巧他的女儿出阁,场面是闹哄哄的,集富贵荣华于一堂的宴会,竟有人看出冷清清的一面来。
    坊间在婚宴后奔走相告,扳起指头点数中英双方的顶层名角儿,出席的屈指可数。于是一传十,十传百,个个心里有数。
    传到杜晚晴的耳朵里,她心上就难过。才不过是在群众跟前说错了一两句话,在政权争宠的竞赛中稍为落后几步,人们何须如此张惶失色,奔走相告,诚恐被拖累似的躲起来避风头?
    再说,主人家未必把风云人物都一概请齐,不赴宴的理由也有千百种,怎么都要硬赖在当事人的事业前途之上呢?
    本城的人冷酷得令人费解,也真是敏感得太厉害。
    既是一有风吹草动,便立竿见影。又何况实斧实凿地有严重损失的顾世均,他不受到白眼,是几乎不可能的事。
    “世均,振作起来。”
    “不,今次不,今次完了。”
    “世均,你还年轻,后头的日子正长。”
    “顾氏现在已同意清盘,之后,就是我要宣布破产的时候了。”
    杜晚晴不是不吃惊的,当年船王陆家拍卖完古董,熬了好一段日子,还略有起色;周家的德州投资垮台,出售了上好的鲍鱼之后,还能稳住大局。听顾世均这么说,他真是已到山穷水尽的阶段了吗?
    “周陆两家的大风浪都有翻身之余地,何况……”
    “晚晴,他们不同,周翁年近古稀,商场上打落水狗的人,都会留一留手,反正他再爬来,也已大伤元气,杀伤力不再如前。至于陆家,他的儿女还年轻,肯强出头,人们也都顾忌三分,不知这几匹黑马会不会终于爆冷跑出,现今先行烧冷灶者也不算少,我呢,认真是两头不到岸。”
    “为什么?”晚晴问。
    “我这把年纪,不上不下,五十多岁的人,说是仍有大把前途,也未尝不可;说是前路茫茫,亦非无理。家中的孩子尚幼,最大的一个女儿顾心元,才上大学,就算后继有人,也不知要待到何年何月,于是江湖中人衡量过轻重,认为毋须再将感情、时间、精神、金钱投资在我身上,便是走投无路了。”
    杜晚晴忽然地一把抱住了顾世均,好像愿意把自己身体内的一股毅力精力都传递到他身上去似的。
    顾世均用手轻拍着她的背,轻声地说:
    “晚晴,多为自己留后路,不要只顾家里人。大难临头,全都是独立的个体。”
    这句话真是太宝贵了。
    “晚晴,你其实是个好孩子。听我说,不要为别人做得太多,一定得不偿失。人情减至最低限度,凡事都量入为出,你会生活得更平稳畅快。”
    晚晴一时间像俯伏在一个多年知交长辈的怀抱里似的,有无尽的感慨。
    “所以,晚晴,对我,你已经尽了应尽的义务,做足了应做的人情。这以后,不必再牵肠挂肚,一切我都心领了。”
    顾世均没有留在醉涛小筑过这一夜,嫖客都有他们的自尊与情操。
    床头既已金尽,就不可占姑娘的皮肉便宜。
    杜晚晴在晚饭后,就送了客。
    不是她的吝啬,而是她的慷慨。
    惟其对顾世均一如朋友看待,她才尊重对方的意愿,明白君子不食嗟来之食的心态。
    对于一个事业上遭遇巨劫的男人,再不能要求他的举止胸襟依然潇洒大方,带一点点的酸气,是应该接受和理解的。
    杜晚晴卧在床上,苦苦思量,有什么办法可以切实的帮到顾世均渡过难关?
    真正要扶助一个朋友,为他做的所有功夫,都不必让他知道。
    杜晚晴决定要看准时机,拉顾世均一把。
    机会只要你留意,永远在自己身边。
    两个星期过去之后,乔继琛探望杜晚晴,刚要离开醉涛小筑之际,他一边穿回外套,一边对晚晴说:
    “你那相熟的基金经纪,信得过吗?”
    杜晚晴点点头,然后补充:
    “当然,永远的知人知面不知心。”
    乔继琛想了想,继续说:
    “找个信得过的,帮你办事。”
    杜晚晴一听,就知道事出有因。试过有几次,乔继琛都在探完她之后,抛下类同的一句话:
    “有兴趣买一点股票,那只叫茂荣企业的,有前景。”
    翌日,杜晚晴立即找经纪处理。
    不到十天功夫,倍数盈利收回口袋里。
    又试过一次,乔继琛对晚晴说:
    “你欠我一百万,因为我今早替你以三元八角入了雄基股份。”
    结果呢,雄基在两天后宣布被日本财团收购,股价暴升。
    这两种情况的分别是,前一种代表股票大经纪只是有利好消息,或自己打算动手炒买股票,故而,就算消息外露,也不妨。后一种呢,天机一泄,可大可小,故此绝对保密。
    今次的情况,则介乎二者之间。很可能是极高度的机密,乔继琛根本连交托他的经纪代策代行,都有所不便。
    然,又不要错失良机,照顾晚晴,因而有此一问。
    乔继琛忽然抱住了杜晚晴的小腰,说:“晚晴,我是认真的。很想好好地照顾你。”
    “你一直在照顾我。”
    “这就是你难得之处,知恩望报,从来不要求过态。所以,我们都觉得应该把你应得的一份给你。”
    晚晴很小心地听乔继琛那一席话,然后,笑眯眯地说:
    “要在自动自觉的情况下受惠,一定要施恩人有肯定的胸襟与智慧。为什么这么多人习惯死缠烂打去抢福掠分,只为太少人会自愿照顾别人之故。”
    “多谢你的赞许。”
    “彼此彼此。”
    “你有门路可以炒外汇?”
    “不是透过经纪行不行?”
    “可以,只不要张扬。”
    “好。”
    乔继琛吻住了晚晴的前额,继而是她鬓旁的脸颊,低声说:“我估计这个星期银行减息,下星期加息。”再说,“你有功劳。”
    杜晚晴没有追问为什么她有功劳?她就是这一点难能可贵,永远不会纠缠着要一个人、一件物件、一个答案。
    她心里揣测是另外一回事。
    晚晴其实差不多肯定,那晚醉涛小筑的晚宴,沙蟹之局背后是一宗巨额的交易。

第8节 开展是不是用来买外汇
    她的确帮了一个小忙。该役之后,使乔继琛有信心估计出银行利率走势,那班择肥而噬的大亨,因而绝对可以把本钱捞回来而有余。
    翌日,她约好了许劲,跟他在醉涛小筑吃下午茶。
    “劲哥,我要请贵银行的信贷部提高我的金融投资开展额,可以不可以?”
    许劲笑问:
    “还赚得不够多?”
    “需要帮一个朋友。”
    “你要多少?”
    晚晴在纸上写了个数目。
    许劲说:“这是巨额。”
    “故此要许主席安排。”
    “非实物抵押不可,银行董事更不可以无抵押贷款。”
    “我当然知道。”
    “那就是说,你大小姐什么也不管,总之交代我办妥。”
    “劳你的大驾。”
    “有什么报酬?我迟些时上北京开会,逗留一个礼拜的样子,你可有这个空?”
    “你知道我有。”
    “那很好。”许劲再问,“开展是不是用来买外汇!”
    这证明那晚醉涛小筑的几个大亨都是一路上的人。他们几个私下一定商量且通过,要让杜晚晴分一杯羹。
    乔继琛那一句:“我们都觉得应该把你应得的一份给你。”
    就已经说明很多,现今,许劲又加以证实。
    杜晚晴只微笑点头,很简单的答:
    “对。”
    “你向银行借贷做本钱是为帮你的一个朋友,让他赢一笔,以免要他个人宣布破产。”
    许劲不是个笨人,一切都了如指掌。且他的这个揣测其实是对杜晚晴人格的至大尊重。
    晚晴答:
    “我从来都量力而为,可是,今次破个例吧!”
    杜晚晴的确是非常守规矩的,即使她得到巨子大亨们任何一个有利的投资消息,她都只以自己口袋里的所有下注,固然不会乘机把消息出让外泄,更不会借贷以增加成本,赢得更多。
    许劲叹一口气:
    “就算你借的这个数目,赢回来的钱,亦不足以帮助对方扭转乾坤,极其量保得住他自己,仍可以有一份身家,不致于破产罢了。”
    “那已经足够了!能够令他重新站起来,自应由他自己想办法重整旗鼓。”
    杜晚晴再加多一个解释:
    “将我应得的一份数目催谷太甚,也怕坏了大事。”
    真是个明白人,许劲暗暗称赞。且忽然感动了,握着晚晴的手,说:
    “如果我有一天也蒙尘落难,你也一样如此待我。”
    “但愿没有那么一天!”
    许劲知道杜晚晴并不滑头,不会巴巴地卖弄一张只会逗人的嘴。她跟顾世均的情分不同,任何人都知道是谁带杜晚晴出身。如果晚晴轻率地答:
    “劲哥如果有难,晚晴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一定挽救你于水深火热之中。”
    这么一说,反而是巴结之辞,而缺真诚。
    杜晚晴不是这么低装的一块料子。
    她的义气是千真万确的、是踏实的,这才惹人好感。
    许劲是个老于世故的明白人,杜晚晴赌他会明白人情而予以谅解。
    事实的确如此。
    许劲只叹一口气,说:
    “晚晴,最低限度我富贵贫贱,是起是落,你都会在人前承认我为友。是吗?”财阀也有情怯心虚的光景,无他,商场风波既多且大之故。
    “我会,一定会。”杜晚晴迅速而肯定地答。
    许劲点点头,说:
    “老顾至大的福气,莫如发掘了你。”
    晚晴没有答。她不要由自己口中落实了相帮顾世均一事。
    安排妥当银根之后,她再郑重地约了顾世均出来见面,说:“世均,帮我一个忙。”
    “我?还有这个能力的话,固所愿也。”
    “代我买卖外汇。”
    “什么?”
    “我有消息,这两个星期内的利息升降会相当戏剧化。”
    “为什么要找我?”
    “因为人们不会以为你现在有可能与有资格子闻秘密消息,且市场中人看你大手入货出货,只以为你是孤注一掷,实行成王败寇,第三点……”
    杜晚晴还没有说完,顾世均就答:
    “他们不会跟我的风,谁会冒险押在一个正在狂走下坡者的眼光之上。”
    “对。世均,这就不影响持此消息者在市场内运筹帷幄,尽取囊中之物了。一旦消息外泄,以致跟风者众,一块肥猪肉分得几多人?”
    顾世均看着眼前的美人儿出神,忽然语塞。
    杜晚晴再说:
    “世均,你帮我的这个忙好吗?”
    顾世均垂下头去,他太感动了。
    杜晚晴分明地帮自己忙,反倒转来说求自己帮忙。风尘红粉,胸襟足可划船。
    “佣金可不许你算了,如果你信任我,我的投资额,赚了是二一添作五,输了呢,你分期还我。”
    杜晚晴把消息与支票一并交给顾世均,且多添一句:
    “如果你想赌大一点,你有这个自由,且去准备吧!”
    那就是说,顾世均要趁机把更大笔钱赚回来,本钱就得自行筹措了。这是公道而且是维持他面子的事。
    顾世均接过了支票之后,还有点犹疑。
    晚晴说:
    “大丈夫能屈能伸,你何必狷介?”
    “好。我替你办妥去。”
    这以后的两个星期,外汇市场风起云涌。炒家买家完全没法子想象得到银行利率,会暴升暴跌,于是都跌破了头的多。
    一买一卖,当然是意味着一赢一输。这一次当然是大众亏蚀,而一小撮有内幕消息的人盈利可观。
    杜晚晴独个儿捧着饭碗,收看电视新闻。
    金融司宪跑出来澄清谣言,说:
    “市场内的外汇买卖大起大落是司空见惯之事,那是炒家的所作行为,完全不可能是利率起降的消息外泄。这阵子利息忽高忽低,只不过是巧合而已。”
    无人能证实这位政府的发言人所说的是真话抑或假话,包括杜晚晴在内,也不可能确实地知道有人走了内线,布力行是穿针引线的中间人,把一大班有财力的商贾连系到有政治势力的极高层当权派跟前去。
    布力行是最得宠的那位司宪最得宠的一位高官,众所周知,可是,这又能证明什么呢?
    杜晚晴按熄了电视遥控,她深深地叹一口气,想:
    “又有多少无知无辜的群众被蒙在鼓里,把血汗钱都押进去了。”
    现代式的欺压良民、敛尽民脂民膏,手段还真厉害,简直是无声无息、无迹可寻。
    惟一还说得过去的是,一般安分守己的市民根本不会赌,至于那撮炒买外汇者,也叫愿赌服输了。
    杜晚晴忽然的心灰意冷,她感触到世界的不公平。
    风水轮流转,总应该轮到她有损失才成,怎可以如此的风生水起下去?
    就让父兄做那一门金融生意吧,惟其做这种小生意,才能有机会贴补大户,为她杜晚晴偿还一些无形而有实的欠负群众的债。
    杜晚晴咬一咬牙,写了三百万的支票,交给花艳苓,说:
    “叫爸爸与哥哥善待你。我要他们知道若不是为了你,他俩决不会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花艳苓落寞地答:
    “我在出嫁之前,你外祖母曾苦苦劝我,有些人是不晓得感恩的,别以为你跟他捱半辈子,他就会感谢,他只会认为你其实可以贡献更多。晚晴,你这又何必?”
    “未到黄河心不死。妈,你我都一样。”
    “三百万能玩两、三个回合吧,之后,又是六百万,千二万,只有倍数上升,不会忍得住手、忍得住口。”
    “算了,妈妈,拿得来,花得去。”
    “对极了,就是为了这个思想,汝母一度一贫如洗。”
    “好日子不是终于来了?”
    “女儿,那么,你自己的好日子呢?”花艳苓叹息着,“你就快二十五岁了。”
    “老了,是不是?”晚晴逗她母亲。以一个欢松的笑脸遮掩她内心掠过的惶恐。
    二十五岁,对于一个正常人家的小姐言,正是花样年华,前程似锦。
    然,已经在风月场中翻过无数跟斗的红粉佳人,就似已经接近人老珠黄,零星落索的时候了。
    焉能不惊心、不动魄?
    就算对欢场再嫌弃,确曾在其中有过覆雨翻云、运筹帷幄的好日子者,总算是一番功勋业绩,自有千般的不舍、万样的无奈。
    这份心事能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花艳苓。
    她拍着女儿的手,问:
    “你生日那天爱吃些什么,我给你好好的准备?”
    “妈,别张罗,我今年生日不在本城度过。”
    “要到哪里去了?”
    “北京。”
    花艳苓没有追问下去,知道女儿一定是“出差”了。
    许劲要到中国京城走一趟,只为安排在北京与上海两地开设分行一事。
    把杜晚晴带在身边,是最佳的劳军节目。
    许劲跟乔继琛、荣浚杰的出手有点分别,总的来说,他没有乔、荣二氏般阔绰。
    然,面子和家势攸关,也不好让花国里头的红员见笑。看在商政界朋友眼里,也是失礼的。故而,许劲最喜欢运用他的权力与影响力,让杜晚晴得益,当成现金支票般使用,实行双方受惠,各不拖欠。
    要邀得杜晚晴跟自己外游一周,所费不菲。然,代她安排了借贷限额,这个人情就足够令许劲心安理得的与美人同行,享受一个公私兼顾的愉快假期。
    且许劲想,带杜晚晴到北京去,还多一个安全保障。那儿没有名贵时髦的衣饰可买,肯定可以省一大笔。如果到欧美名城去呢,同来的美人儿嘱咐名店把大包小包的礼物送上酒店来,那账单是认还是不认好呢?真是可大可小的一回事。
    许劲一向很能管得住他家里的老婆,所穿所戴所用都极之普通。老是那句话:
    “我们银行家是保守的老派人,你别扮得花枝招展地陪在我身边出席盛会。”
    于是许劲夫人的行头看上去并不怎么样。本城的明眼人实在多,谁的家底有多少,人人心里有数,就算那许夫人全身只得一只金钢的劳力士手表算是最名贵的饰物,都无人敢瞧她不起。这就更令许劲振振有辞,省下一大笔夫人的置装费。
    然,世界总是一物治一物,把许劲弄得服服帖帖的不是杜晚晴。晚晴是个从不勉强客户多出分毫的人。
    许劲至大的克星是他的独生女儿许秀之。
    这位名媛,年纪极轻,一年四季的衣饰全部购自法国与意大利。连名厂货都嫌杂,埋怨本城内的有钱太太小姐多,几万元一袭仙奴与佐治亚曼尼,都被穿成俗套普遍,像上班的常服似的。她最作兴说:
    “老头子银行里那几个女性副总裁,都晓穿那些牌子,我若不亲自跑一趟罗马与巴黎,跟设计师商量着订购一些比较别致少有的服饰,怎样成?走在人前,怕真要失礼父亲那银行主席的身份。”
    每季用信用咭买的服装费,是银行顶级职员的年薪。许劲肉刺到三番四次要停止支持女儿的信用附属咭,始终不忍出手。
    故而,对于女人购物,许劲有种莫名的恐惧感。
    上北京,是安全得多了。
    杜晚晴这次随行,固然是交换条件,既已受惠,就得回报。然,第一次返回祖国,实在使她兴奋。
    航机抵达京城,一出关卡,就有国家联谊部的官员来接待,直把他们送到北京最顶级的王府饭店,入住贵宾房。
    一大篮新鲜水果,再加一大盆摇曳生姿的鲜花,在他们抵步后三分钟就分别送到房间里来,置身在装修得美轮美奂的套房内,根本不知身在何方,跟在欧美的名城,完全没有两样。
    这个感觉很教杜晚晴舒服。
    任何表征着国家的开放精神与策略,都是使人感到信心十足的。
    许劲戴上了老花眼镜,翻看记事簿,然后叹气:
    “应酬密密麻麻的,竟没有哪一天有空陪你到处走走,你可以照顾自己吗?”
    杜晚晴说:
    “此来的目的是为照顾你,怎么反转来要你操心?”
    她,就是如此一个令人舒适、无忧无虑的善解人意、明白人情的可人儿。
    杜晚晴没有跟许劲提及她的生日就在明天。难得许劲从早到晚有公事和官式应酬,放她一日假,委实是太好了。
    杜晚晴希望得到一份她最希望得到的生日礼物。
    自由。
    独个儿自由生活一天,无牵无挂、无顾无虑。
    她不要负担任何人与事。
    只她自己清清爽爽地过一天。
    这个愿望终于达到了。 第9节 误以为已攀最高峰
    晨早醒来,许劲连早餐都没有要杜晚晴陪他吃,就已经上道了。
    于是晚晴悠哉悠哉地用过早点,再雇了一部专车,到长城去。
    司机是个顶有礼貌的年轻人,大概跟晚晴一般年纪。晚晴忽然在心里想,每个人的命运不同,在一般人的心目中,怕一定会认为自己是比这司机幸运得多了,究竟是真还是假呢?
    晚晴端坐在车厢内,禁不住跟司机攀谈起来。
    “你这份工作能赚多少钱一个月了?”
    “光是薪金有三百元的样子,酒店管一餐午饭,还有小账。”司机恭谨地答。
    “够用吗?”晚晴问,出于关心。
    “可以了。当然多赚些小账的话,就能给家里的孩子多买个玩具。”
    “你有孩子?”
    “对。”司机兴奋地答,“大前年成的亲,儿子今年一岁了。”
    “妻子出来做事吗?”
    “是的。”司机看晚晴语调和蔼又诚恳,自愿奉献资料,“工资比我少五十块。两个人加在一起,连小账月入在七百元以上。我们这儿生活程度不怎么样,妻的服务单位且给我们分配了房子,月租六块钱,有两房两厅,够用了。当然买不起什么录影机唱卡拉OK,但有彩色电视已经逗得那满周岁的儿子不知多高兴。他是每晚一定要看完电视节目才肯去睡的。”
    闲话普通的家居生活,竟能把一份暖洋洋的气氛传递过来,让晚晴感觉有说不出的憧憬与幻想。
    如果自己生在祖国,做一个平凡男子的妻,有一头永远不会出色、也不会动荡的家,养一个白胖的小儿子,自己是不是会更快乐?
    她从未思考过这样深入的,却苛刻得令她微微感到痛楚的问题。
    她望出车窗之外,甩一甩头,不打算再钻牛角尖。
    彼此都是没有选择的人。
    司机不能走出去。
    晚晴不能走回来。于是,都只有心平气和,循着命运的安排好好地生活下去。
    长城在望了。
    杜晚晴真有一份难以形容的欢畅。
    活了二十五年,四份之一个世纪,第一次踏足在自己的国土之上,面对着代表五千年辉煌文化的种种历史遗迹,她不期然地觉得自己站得相当挺直,从未有过的一种骄傲神采,抹了一脸。
    只要你是中国人,不论是什么职业、什么身份、什么背景,站在长城之前,你就有权傲视世界,有权与有荣耀。
    在中国源远流长的民族光辉之中,人人平等,无分彼此,都承受着一份值得他人羡慕,甚至乎妒忌的文化遗产。
    在此,没有一个中国人须要自卑。
    杜晚晴感受着、想着,几乎就要欢呼起来。
    司机恭谨地对杜晚晴说:
    “小姐,我就在这儿等你,你好好玩乐去。不久之前,长城才有了登山的吊车,省了很多脚程。下了车,一定得再爬到长城的最高峰去啊!不到长城非好汉。”
    杜晚晴开心得像个小女孩,一拨她那两条由长发梳成的辫子,潇洒爽朗地答:
    “我会。”
    想了想,又微昂起头来说:
    “告诉你,今天是我生日呢,就在生日当好汉,你看如何?”
    那司机鼓起掌来,嚷:
    “太棒了,太棒了!”
    杜晚晴竟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跟前透露自己的生日,因为她觉得松弛,觉得可以在这个时刻、这个环境之内畅所欲言,毫无顾忌与拘谨地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
    她做着一个快乐的真人。
    吊山车很摩登。杜晚晴笑着攀登,独个儿霸坐一辆。
    当晚晴差不多是跳跃着上了吊车,电动门一关上时,车窗外出现一张好看而又年轻的脸,晚晴知道是一张属于另一个旅游祖国名胜古迹的快乐的脸,似在向她微笑。
    她想,那么好,今天所见的事都温暖而可亲、所看的情景都伟大而可敬。这个生日真是太畅快了。
    下了车,在游人堆中,杜晚晴像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学生。
    她那一身打扮,宝石蓝色的牛仔裤、白纺恤衫、白袜、白球鞋。再加那两条粗黑的发辫,连晚晴都觉得自己是个刚成长,跑到外头世界来观光的清白小学生。
    这种气氛和感觉,令她信心十足。脚下因而轻快,不一会就攀上城头。
    天色十分明朗,四野无雾无云,滟滟蓝天罩着,青葱碧绿的一个又一个山峦,全都围上一条迂回曲折、气势磅礴的玉带,是长城,足有万里长的长城。
    杜晚晴深深地吸一口清新空气,再回头一看,她惊呼:“嗯!”
    怎么高峰在脚底,仍在目前?背后传来人语:
    “一山还有一山高,长城八达岭最高峰不是这儿。”
    是刚才吊车的车窗外看到的那张英俊的脸,带一个稍嫌傲岸的表情。
    笑她杜晚晴走错了方向,误以为已攀最高峰。一时间,晚晴红了脸,发辫向后一扬,掉头就走,整个动作都带着倔强。
    杜晚晴再瞧着最高峰处走去。石阶一重又一重,要步上青云天,真不是易事。
    走得杜晚晴香汗淋漓,累得她非扶着城墙喘息不可。稍一驻足,回望,就见身后有个高大的人影,一闪而过,超越在她前头,直奔上城楼去。
    又是他?
    杜晚晴抿一抿嘴,这人一定不是京城同胞,这儿的人没有他那副老瞧不起人的样子。那一脸不屑,教人看得不甘不忿,真是平白辜负了满身倜傥的风采与潇洒的风情!
    杜晚晴别过头,不再看他去。
    杜晚晴终于站在长城的最高峰了。
    清风徐来,吹拂衣襟,有阵阵的凉意。
    高处不胜寒。
    她俯瞰山麓,悬崖笔直,一失足,便成千古恨了。
    忽尔来了很多很多零零碎碎的感触。
    一个二十五岁,花样年华,有学识、有修养的美人儿,竟是长城的过客而已。
    她,早早已经为世涛俗浪所掩盖,是个既无国亦无家的浪人,有一天活一天,直到老死。
    外表要弄得辉煌,满身尽是神采,只为努力掩盖那孤伶伶的、无以为寄的一颗悲怆彷徨的心。
    如假包换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当晚晴有一分钟的清醒,去思索自己的前景时,她其实不难看到真相。
    又是那个甩一甩头,扬起发辫,昂起俊脸的动作。
    这小小的动作,迷人有如万里长城,扣人心弦,一见倾心。
    走了这么多路,实在既渴且累。杜晚晴走到城头那个小摆档跟前,打算买瓶矿泉水。只见档上放着一大叠证书,晚晴好奇地问看档的小姑娘,说:
    “这是什么?”
    “这是攀登长城最高峰的证书。只五块钱,就可以把您的名字写在上面,填上年月日,悬在家里,威风八面。小姐,您贵姓大名呀?”
    杜晚晴兴奋地答:
    “杜晚晴。”
    “这么美丽的名字,小姐,配您的人。”
    “今天还是我生日呢!”
    “太好了!恭喜您,杜小姐。”
    “谢谢你,请多给我一瓶矿泉水。”
    “两块钱一瓶。”
    杜晚晴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来,翻来覆去地找,全部都是一百大元。
    “可有碎钱找赎?”
    “小姐,刚开档没到两小时功夫,怎么会做到一百块钱生意?”晚晴想一想,就说:“那就不用找赎,收着吧!”“不成呢,小姐,您试向其他游客换一下零钱吧!我们不能给海外同胞一个财迷心窍的印象,那不好。”
    晚晴愕然。
    忽尔想起了在中环横街卖运动衣的老小贩来。
    原来到处都有贫穷而讲气节的中国人。
    晚晴感动得眼眶温热。
    有人走近她身边来,说:
    “我请你饮矿泉水,好不好?”
    晚晴回转头,又看到了那张俊逸而高傲的脸孔,看牢晚晴的神情是友善而热诚的。剑眉星目。
    晚晴忽然的不好意思起来,刚才对他有一点点地看不在眼内。
    她的沉默,使对方生了尴尬,连忙挤出一个笑容,问:
    “是不是不受陌生人的恩惠?有缘相聚,何必狷介?如果你要把两块钱还我,也可以,我住在王府饭店。”
    晚晴不期然地接过了矿泉水,答道:
    “我也住王府。”
    就此,二人站在城头,打开了话匣。
    对方竟是个相当健谈的人。
    对方一直把北京的种种民生情状,细细地告诉晚晴。
    “你知道得那么详细?”
    “我旅游,喜欢探查当地的社会状况,多于看风景。”
    “北京不同,应该二者都囊括。”
    “第一次回祖国来?”对方笑问,嘴角提起来时,别有味道,很是好看。
    晚晴竟肆意地凝望着他,点了点头。
    “到过十三陵没有?”
    晚晴摇摇头。
    “我明天去。”
    晚晴没有回答。
    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
    她是那么的身不由主。
    “我要下山了。”杜晚晴说,“多谢你的矿泉水,一份很好的礼物。”
    对方呆了一呆,并没有作何反应。
    那个表情像看着一件稀世奇珍,或是人间极品,忽尔消失,因而有甚多的难以形容的不舍。
    终于,杜晚晴盈盈一笑,转头就走了。
    没有一步一回头,只一直的向着她的目的进发。
    不能回头,任何现代人一回头,就要变成《圣经》上的盐柱,永远地僵在原地,不可以再生活下去了。
    不知为什么,晚晴重新坐到下山的吊车上时,有一丝的惆怅。
    是为再不会到长城来,相见时难别亦难吗?
    抑或有其他?
    不要想,快快的不要胡思乱想。
    杜晚晴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不染一点沧桑,不因为她永放纵思潮,从不作无谓之思。
    别说不会妄谈风月,伤春悲秋,就算刻意地感怀身世,也属不必。
    每每一涉伤感的边缘,她就临崖勒马,把心神寄托到实务上去。
    她坐上了车子,跟司机不住地畅谈,直至车子把她载到琉璃厂。一头钻进书局去,有盈万的好书,古今文籍放在跟前,简直目不暇给,眼花缭乱,心神都被摄住,再不去想其他了。
    抱了一大堆书,返回酒店去时,她到柜位取房门钥匙,那接待员很恭谨地说:
    “杜小姐,你有信件。”
    杜晚晴微微心惊。怎么会有信件?
    没有人知道自己住在这儿,北京更无亲友。
    除非家里头出了大事。
    临行前,她把行程交给了母亲,有王府饭店的传真与电话号码。她知道,母亲是最懂江湖规矩的人,不会胡乱骚扰她的工作时间,只在有急事时,始作例外。
    到达王府饭店的首天,她请求许劲把她的名字也交给登记处,就只为怕家里人有紧急事寻来之故。
    杜晚晴急急把信封打开,抽出来的竟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证书。
    攀登长城最高峰的证书。
    写上了杜晚晴的名字,也写上了今天的日子。
    谁送来这份证书?晚晴下意识地抬头张望,竟见酒店大堂远处,有个高大而熟悉的身影。
    渐渐由远而近,让晚晴又看清楚了他那微微向上一提的嘴角,随之而涌现的那个好看至近乎迷人的笑靥。
    他走到晚晴的跟前来,说:
    “生辰快乐。”
    “多谢!”
    “我可以邀请你共进晚餐吗?”
    “不可以。”晚晴答。
    对方扬扬眉,没有再说什么。
    晚晴心上忽有不忍,解释道:
    “今天是我生日,你知道?”
    “我知道,听到你在城头跟那摆摊档的姑娘提起,故而把证书送你,作为不速的贺仪。是因为生日约了朋友在今晚庆祝?”
    “不,没有约人。只喜欢自己独个儿静静地过,所以,对不起。”
    “不要紧。一年之中总应该起码有一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杜晚晴笑,笑得开怀、笑得爽朗。
    太有共鸣的一句话了。
    “再祝你有愉快的一天!”
    对方打算转身就走,晚晴叫住了他:
    “嘘!晚饭不能奉陪,可是,容我请你喝一杯咖啡,多谢你的盛情和礼物。”  
第10节 只为他是中国人
    他们坐到王府饭店二十楼贵宾专用的休憩餐厅内。
    黄昏时刻,竟没有一桌客人。
    坐好之后,对方诚恳地问:
    “你有兴趣知道我的姓名吗?”
    晚晴笑了起来,答:
    “敢问高姓大名。”
    对方还礼,道:
    “在下姓冼,名崇浩。”
    “冼先生,你要什么饮品?”
    “咖啡,飞沙走石。”
    “什么?”
    “在中环,有档字号甚老的香港式冰室,那杯檀岛咖啡,香浓无比,一定要免糖去奶,才能品尝真味。老板总是为客人做主,硬是高声喊说:‘飞沙走石’,意思就是黑咖啡。”
    “中环哪儿?”
    “近荷里活道。有机会回请你时,我带你去一趟。”
    杜晚晴忽然把眼光调向窗外,似有苦衷。
    是的,纵是有缘,也只能适可而止。
    日落之前,必须放上休止符。
    杜晚晴从来未试过放纵自己。
    即使在伦敦,她独自一人求学时,围在她身边的男孩子有如苍蝇吮血,晚晴依然保持清醒。
    只曾有过一次意外。
    那是她大学毕业试之前,功课紧得不能再紧,她还要在周末到电影院去做钟点工作,当通宵电影的带位员。人累得不成话。
    那一夜,直捱至凌晨四时多,蹲在电影院的一角,不支睡倒了。
    梦中,她看见自己跟随着一大班同学,走进试场,坐好后,监考的教授派发试卷。
    摊开了试卷,念着一条条的试题,思考答案。
    想呀想呀,想破了头,血气上冲,头痛欲裂,脑袋竟然空白一片。
    完全没有答案。
    杜晚晴的手心在冒汗,继而浑身滚热,忽又一阵冰冷自脚心逆流而上,直闯心头。
    惶恐惊惧得开始不住发抖。
    天,一切要完蛋了。
    苦读三年,功亏一篑。
    上无以对父母,下无以对弟妹。
    自己的家累重担,忽然压得整个人矮掉几截,差不多只能匍匐在地,失声痛哭。
    这才惊醒过来。
    “你怎么了?”摇撼着她双手的是跟晚晴一起做戏院临时散工的大学同学傅郁辉。
    他是十多年前随着到唐人街餐馆做厨子的父亲到英国来定居的,一直勤奋求学,是个上进而得体的年轻人。
    杜晚晴三年在英国的日子,只跟傅郁辉走得比较近。只为他是中国人,他对她友善热诚而无机心,且他学业成绩优异,具备了一切做朋友的好条件。
    晚晴当时被摇醒后,犹有余悸,说:
    “我惊!”
    “为什么?”
    “交白卷,我交白卷!”
    “别傻!我送你回去。”
    傅郁辉一直护送着晚晴回她那租住的小房间去,并且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她,说:
    “喝下,定了神,睡一会,再作最后冲刺,明天才是试期。”
    “现在已经夜深!”晚晴自语道,神智仍未回复完全清醒似的。
    傅郁辉坐在她身边,不放心地说:
    “不,就快天亮了。”
    “啊,天亮?那就是说又熬过一天了。”
    “晚晴!”郁辉轻喊,伸手扫抚着晚晴的头发,感慨地说:“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不应该受这种苦,不应受任何一种苦,但愿有人能保护你!”
    “郁辉,你能吗?”晚晴微昂起头,嘴唇颤抖着。
    “我?”
    傅郁辉忽然不忍看到那两叶润红的唇,继续抖动,他情不自禁地吻了下去。
    只那么一接触,杜晚晴就清醒了,触电似的整个人弹起来,一直退到墙角。
    “不!”
    这轻喊的一声,重重地伤害了傅郁辉的自尊心。
    自此他再没有跟杜晚晴打过招呼。
    连这么纯品忠厚的老实人,也白白开罪了,只为晚晴要留身以待,承接重大的使命,她要管住自己,不愿放肆情欲,去尝试接受真情。
    杜晚晴想,自己会为这位初相识的冼崇浩,而稍稍放松自己吗?
    答案是:不可能。
    她说:
    “冼先生来北京是旅游还是公干?”
    “既有公事在身,又顺道游览。”
    冼崇浩以为杜晚晴会问他所业盛行?然,没有,杜晚晴只绕在北京的各名胜为话题,娓娓而谈。
    她显然没有兴趣对这位新知作进一步的了解。
    这令冼崇浩失望。
    然,却更提高了心内那种灼热的跟杜晚晴来往的欲望。
    冼崇浩尽力把二人之间的距离缩短,他自动提供个人资料说:
    “我是政府公务员。”
    “是吗?”杜晚晴嫣然一笑,既无赞叹,又无鄙夷。这才令人焦躁和迷惑。
    “自大学毕业后,就取录了当政务官职位至今。”
    “政府培养政务官员有一手,你现今定是行政上的高明之士了。在哪一个署或科办事了?”
    “我现今是布力行司宪的副手。”
    杜晚晴听见布力行的名字,心头微微颤动一下,表面上仍不动声色,依旧眯眯笑,说:
    “你是年少有为了。”
    的确,看冼崇浩的年纪,似在三十上下,能够跃升司宪副席,的确不容易。年来,或许有人材外流的现象,增加了市面上年轻人的很多晋升机会,然,毕竟后生还是充塞着整个市场,能够突围而出,别树一帜者并不多见。
    冼崇浩一定是个出色的行政人员之外,也必定很能讨人欢心。
    杜晚晴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她也有切身的经验,服侍这位政府内的红员,并非易事。
    杜晚晴在心内轻叹。
    一发现了冼崇浩跟布力行的这重宾主关系,更使杜晚晴对交这位新朋友兴趣索然。
    无论如何,总算畅聚了半小时,之后,杜晚晴就跟冼崇浩握别。
    当冼崇浩握着杜晚晴那柔若无骨的玉手时,似有一股电流,缓缓地透过掌心,分别烫到双方的心上,娇柔、温暖,而带一点酸软,教人舒服。
    杜晚晴回到酒店房间去,躺在床上,将今日的遭遇好好地重温一遍,百感交集。
    冼崇浩,一个好听的名字,一位好看的男人,一段美丽的偶遇,可能造就一场浪漫的恋情。
    然,无法不放弃。
    外祖母与母亲曾恳恳垂训,告诉她千百万次:
    “干我们这一行的,有多少位恩客都不成问题,男人一般都只看重你跟他们单独相处时所提供的服务,是否合了他们的心意,并不介意你在做别的人客生意。只是女人一旦闹起真正的恋爱来,就不得了,人客必不高兴,只为服务水准一定下降。”
    很简单的一条道理,工作必须全神贯注,全心投入,才见成绩,才会出色。
    任何工作都一样。
    一旦把心神专一地放在一个男人身上,就会情不自禁的目中无人了,如何还谈得上奉献优质的无懈可击的服务,生意就会变得一落千丈。
    花艳苓曾对女儿说:
    “真奇怪,男人可以真心爱上一个以上的女人,甚至可以跟无数的女人上床,依然乐趣无穷,可是,女人不能。我爱上你父亲之后,再不愿接待其他舞客,别说人家嫌自己,根本是自己嫌人。”
    花国红粉的事业克星就是恋爱。
    杜晚晴想,天下间可爱的人物一定很多,这冼崇浩只怕是其中之一。可惜,并不能纳于缘分之内,也叫没法子的事。
    别的恩怨自不去说它了,单是布力行与自己的那种关系,要给这位冼先生知道的话,他怕不吓死。
    一想到布力行,杜晚晴就打了一个冷颤。
    她之所以跟布力行有一段情缘,并不全为了生意。
    回想起来,倒是个值得怀记的故事。
    在一年之前,杜晚晴已在一些顶级富豪的私人聚会上正式认识了布力行。
    跟其他绝大多数的男人一样,布力行对杜晚晴,除了惊艳之外,没有出人意表的反应。
    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
    “杜小姐果然名不虚传,可惜,也必价值不菲。”
    话里带着酸意,在家资亿万的财阀之前,不论身份如何尊贵,也易生自卑。
    布力行很明显地慑于杜晚晴惊世骇俗的绝色,却自知力有不逮,没有一掷万金载得美人归的资格。
    杜晚晴只能嫣然一笑,不作表示。
    贵而不富的客人,对她是暂时没有交易的需要。
    然,那个需要在不久之后就出现了。
    花艳苓有一天忽电晚晴,说:
    “你能回家来一趟?抑或我到外头去见你,有要事商量。
    这就意味着事态的严重了。
    晚晴对母亲说:
    “我叫司机来接你吧!到我家谈比较方便。这天没有访客。”
    当母女俩坐到园子去,待佣人捧上了香茶之后,花艳苓一脸焦躁,说:
    “晚晴,设法子救一救你三姨的儿子,罗敬慈出事了。”
    花艳苓并没有姊妹,她口中的三姨,其实是杜老志时代跟她同捞同煲的另一个花国红粉罗香莲。只为是知己,故此杜家的各子女都管她叫三姨。
    罗香莲是一直跟花艳苓有来往的,且是惟一还有联络的欢场故旧。
    无他,罗香莲于花艳苓有恩有惠。
    在花艳苓初下海时,杜老志内最当时得令的红阿姑叫沈梦,与身边一大群小阿姑联群结党,很张牙舞爪,称王称帝。
    任何一个新丁跑进杜老志来,都要对她们礼让三分,才能相安无事。
    花艳苓下海约两个星期,已经气势不凡,舞客争相传颂,台子是越钻越旺,人人都争睹新人风采。
    也是合该有事了。有位客人姓顾,一屁股坐到杜老志来,就叫花艳苓坐台,领班恭恭敬敬地答:
    “顾先生请稍候,花艳苓还有别的台子要应酬,等下快要来跟你行见面礼了。趁这阵空档,我给你介绍别位姑娘好不好?”
    老顾扬了扬手,这个手势,在老顾,是指罢了,别多生枝节,妄来骚扰。
    然,在领班的会意内,则变成由他拿主意发落,并有嘱他快去进行的味道。
    误会于是产生了。
    不一会,领班把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姐带到老顾身边来,装腔作势地嘱咐:
    “好好地招呼顾先生。”
    那舞娘差不多把身子贴到老顾的胸膛上去,说:“是顾先生吗?我叫桃乐菲,专诚陪你度过一个愉快刺激的晚上。”
    老顾立即答:
    “什么桃乐菲?我要的是花艳苓。别好歹地给我塞个次货,就算我一流的价钱。”
    这句话当然深具侮辱成分。在欢场内干活的,原本是什么难听的话、难看场面、难受感觉,都甘之如饴。然,一定是有什么别的事烦心,那桃乐菲忽然敏感起来,有种士可杀不可辱、抬高自己身份的莫名冲动,也是为了要落实自己不是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材料,故而决定翻脸,煞时间站起来,昂着头,款摆柳腰,就走回休息室去。碰巧遇上沈梦,立即抓住对方,嚷:
    “沈大姐,你真要给我做主,怎么一个新人如此不给你大姐三分薄面,要欺到你的姊妹上头来。那花艳苓,竟有胆嘱领班把我寻去做她的替身,白白让客人侮辱一番。”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如此专横的一个罪名,硬搁到花艳苓肩上去,弄得那沈梦柳眉倒竖,满脸严霜,说:
    “我当然得给你做主。”
    无他,根本是沈梦本人都看不过花艳苓走红的速度与气势而已。于是也顾不了借口是否合情合理,一于借题发挥。
    那晚打烊时,在舞娘的休息室内,好戏就上演了。跟在沈梦身边的一班姊妹,似有预谋地把花艳苓团团围着,由沈梦开腔,说:
    “花艳苓,想你是初出茅庐,不晓得我们场内的一些规矩了是不是?”
    花艳苓也是年少气盛,直笔笔地答:“什么规矩?”
    这么一句回话,更惹沈梦不高兴,说:
    “你不知道,自己不坐的台子,不可胡乱塞个姊妹去当替身,以免客人生气,觉得是滥竽充数。你不必仗着一下海,就溅得起一点白头浪花,于是看不起我们一班姊妹了!”
    “你说的是哪门子的事?”花艳苓莫名其妙。
    “今晚你怎么应付姓顾的客人了?”
    “一晚客似云来,我都不记得了。”
    花艳苓这么一说,沈梦更光火了,不由得就举起手来,要赏花艳苓一个耳光。
    花艳苓是眼明手快,伸出了手臂一格,反而使出手甚有劲力的沈梦连连跌退两步。
 
 第二部分
第1节 同是天涯沦落人
    这下子,可真惹出祸来了,旁的舞娘一看情势,其中有的高声叫:
    “花艳苓动手打沈大姐!”
    才说完,成群人一涌而上,撕头发的撕头发,扯旗袍的扯旗袍,似乎个个都要把花艳苓捣个稀巴烂而后快。
    眼看花艳苓已被拳打脚踢,忽尔又有人高喊一声:“停手!”
    众人回望,果真稍稍停了扰攘。
    “彼此都是姊妹一场,生个小误会,何必要大动肝火。”说这话的正是罗香莲。
    她一边说,一边扶起了狼狈与惶恐至极的花艳苓。
    在杜老志,罗香莲的辈分是最高的,也就是说,她下海已好一段日子了。若还不能上岸,也要在不久就鸣金收兵了。
    欢场的岁月,更不饶人,也不容许喘息。
    对于这种快要退役的老兵,同行姊妹们倒额外的予以三分尊重。
    故而大伙儿看着出头调解的是罗香莲,一时就把声势收住,且看沈梦如何处理?
    “莲姐,你是打算庇护起花姑娘来了?”沈梦问。
    “我对一班姊妹们都爱护,同是天涯沦落人,何必自相残杀?出来行走江湖,各管各的本事,主浮主沉者谁?你我心知,不都是命,怪不得什么人,是不是?
    “我是临别赠言,只望你们心平气和,和气生财,少生是非。将来谁要照顾谁,今日尚不可料,凡事更应适可而止。
    “当然,经此一役,叫花艳苓提高警觉,知道要尊敬前辈,也是应该的。”
    罗香莲那最后的一番话,已是极赏沈梦的面子了。既然连她这最年长的一位都公开承认了沈大姐的江湖地位,若还要把是非扯下去,就太不成话了。
    说到底,沈梦也是老江湖了,不致于得寸进尺,三分颜色便硬要上大红。
    她是晓得要得些好处须回手的人,于是说:
    “莲姐是通情达理,我们姊妹们没有不赏你面子的。”
    这就是说沈梦等肯让一步,然则花艳苓又如何表示呢?
    入世未深的花艳苓,心头还有千般委屈百般恨似,只一味抿着嘴,不造声。
    心上老想着自己最爱的一件草绿色真丝旗袍已经撕坏了,肉刺自不在话下,还无端端被揍一身,这口气实在难以下咽。
    罗香莲看花艳苓没有造声,就说:
    “阿苓,快上前跟沈大姐拉拉手,以和为贵,从此互助互爱。”
    花艳苓还有一点不情不愿。
    经不起罗香莲把她一拖,拿着她的一只手,交到沈梦的一只手上,算是握手言和了。
    也不等其他姊妹起哄或开腔,罗香莲就说:
    “还有两个月左右的日子,我就退出江湖了,趁这个便,让我好好地把大家请一请,兼多谢你们今天晚上赏的面子。现今就说好了,这在场的各姊妹,若有任何一个缺席的话,那可真要惹怒我了。”
    众娃哗然,都围拢到罗香莲身边说:
    “莲姐,莲姐,果真找到头主出嫁了?”
    罗香莲一听,红光满面,喜上眉梢。
    闹哄哄扰攘了一会,才管自作鸟兽散了。
    “来,我跟你吃宵夜去.”罗香莲对花艳苓说。
    花艳苓才转一个身,腰肢就痛得好像要截成两半似。
    “哎哟!”
    “怎么?刚才弄伤了?”
    “怕有一点点。”
    “我先送你回我家去,替你敷服万试万灵的跌打药,再叫我的老佣人给我们烧几个小菜。”
    罗香莲回到住宅去,让花艳苓躺在床上,拿了一只味道相当难闻的药酒,往她的腰背处拚命捏拿,起初花艳苓还觉着一点痛,不一会,像有股热气直传入体内,便通体舒畅。
    “莲姐,多谢你!”
    “粉琢玉砌的一个可人儿,应该身娇肉贵才对,就是命生歪了一点,不然,用不着受这些苦。”
    “莲姐,我不怕受苦的,既已放了身子在江湖上行走,就不怕蛇虫鼠蚁,抑或豺狼虎豹了。大不了,也不过是一条命。”
    “话不是这么说,我也以长辈的身份讲你几句。硬骨头不宜外露,就算使性子也别使到自己人身上。”
    “自己人?”
    “对。沈梦她们和我们都是一路上的人,如果女人还不偏帮女人,老是因妒成仇,你践我踏,就更叫男人看不起了,何况基本上都是仰承男人鼻息,赖以维生的女人,凄凉同出一辙。妹妹,你信我好了。”
    自此,花艳苓跟罗香莲就很走在一起,很谈得来了。
    罗香莲到那年头,已届三十,算是历尽沧桑了,几难得捞到一个开着两间士多店的老板,也是姓罗,叫大富的看上了,肯明正言顺地娶她为妻。
    罗香莲也没嫌对方其实不过是小康之家,欢天喜地地摆下几席酒,跟姊妹们告别。
    当晚几杯下肚,不无醉意,花艳苓陪着她回家去时,禁不住问:
    “莲姐,你好喜欢那个罗大富?”
    罗香莲睁着那微微泛红的眼睛说:
    “妹妹,我们广东人有句俗语说话:我不嫌你箩疏,你不嫌我米碎。”罗香莲摆摆手道,“算了,算了,一切将就点,正所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们这种身份的女人,没夹着个小白脸过下半生,已是一重福分;没有嫁予人当外室,又是另一重好彩,还嫌人家身家不够丰厚了。”
    花艳苓歪一歪头,仍现了两分稚气,那模样精灵可爱得令女人都觉着我见犹怜,看得罗香莲怔了一怔。
    花艳苓用娇嗔的声音说:
    “莲姐,我的想法不同,要上岸,一就嫁个富甲一方的,对刀归隐,长享富贵;一就要情投意合,好像我爹与我娘,纵使家道中落,说到底他们有过真挚感情,再辛苦熬下去也叫值得。”
    花艳苓说完了这番话,才醒起太扫新娘子的兴了,于是立即致歉:
    “对不起,莲姐,我竟是实话实说了。”
    罗香莲笑着拍拍花艳苓的肩膊,说:
    “有什么要紧呢,是要能百无禁忌的说真心话,才算好姊妹。”
    罗香莲顿一顿,说:
    “女人嘛,说什么都假,命运主宰一切。我是认了命了。”
    罗香莲真是个凡事随缘,不强求的人后,口讲无凭,她婚的遭遇,可作明证。
    说来,她也真是命途多舛,跟罗大富结婚不到一年,竟有了身孕,可惜夫妇才开心透了,悲剧立即发生。
    只不过在一个夏天,香港刮了一场飓风。罗大富的士多店内,伙计都匆匆忙忙赶公共汽车回家去,只他一人仗着有自用汽车,因而留步把铺面的零碎杂务料理妥当,方才上铺离去。
    就为走迟了这—步,刚想在开车门上车前,楼上一个花盆掉下来,正正打着罗大富的后脑。
    全港报纸翌日报道,飓风艾美袭港六小时之后已吹往内陆,酿成了一死三伤的纪录。
    这一死,正正是新婚一载的罗大富。
    花艳苓死捏着罗香莲的手,老半天挤不出—句安慰的话来。人死了,说什么都假,哪有节哀顺变这回事。
    罗香莲无疑是痛心欲绝的。
    只是很快就勉力镇静过来,正如她经日挂在嘴边的那句口头禅:
    “都是命。”
    她是真地认了命了,因而哀伤过度,她还晓得幽默地自嘲:
    “这个遗腹子可以一起继承父姓与母姓,也算难得了。”
    花艳苓不晓得回应,久久才问:
    “莲姐,你以后打算怎样?”
    “以后?难道还往回头路走不成。我只好守着大富的产业。两间士多店怕是管不来了,力不到不为财,我想卖掉其中一间,手上又可多个余钱,然后专心办好一间士多店,才是正路。”
    坐言起行,这位认命而又薄命的花国红粉,就端的当起士多店的老板娘来,实际经营业务。
    那遗腹子就是如今在花艳苓口中说出了事的罗敬慈。
    杜晚晴当然晓得罗敬慈,小时候,罗敬慈是大阿哥,领着杜家的几个小弟小妹玩,晚晴管他叫敬慈哥哥的。
    长大后,罗敬慈并不在学业上表现出色,罗香莲出尽八宝,要他接受高等教育,结果在本城水准较次的专上学院熬了多年,还是无功而还,徒花时间与金钱而已。
    花艳苓于是劝罗香莲说:
    “莲姐,这廿多年,你什么咸苦都吞过了,老大的不如意也看成指顾间事,何苦到如今,才为儿孙苦恼了。”
    罗香莲苦笑:
    “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怕是年纪一大,人就开始冥顽不灵,我竟忘了是时也命也。罢、罢、罢,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不管就算。”
    自此,罗敬慈就跟在母亲屁股后学习那盘士多生意,还算中规中矩。
    大富士多是设在徙置区内的,出奇地好生意。在那儿附近住惯了的人,头脑比较保守,对于新开设的超级市场,不一定捧场。反倒是对这大富士多有亲切感,因此一年到晚,货如轮转,其门如市。
    罗敬慈还因为终日驻守士多的关系,跟隔壁理发店的一位做修甲的姑娘小湄有了来往。
    看样子,感情进步得很快。小湄每天下了班,就跑到士多店来做义务帮工,对罗香莲倒是相当千依百顺,一副火热心肠,讨好未来家姑的模样。
    香莲呢,虽然身边有个余钱,也不会指望儿子有本事讨个大家闺秀,只要儿子欢喜,那女孩子也肯尽一点媳妇的义务,就很可以接受了。故而,对小湄也就以行动来认可了。
    每晚原本要等到收铺,罗香莲才回家的,自从有了小湄,她就在店内吃过晚饭之后,借故跟街坊搓麻将去,由着两个年轻人管铺,分明让他们有机会亲近。
    合该有事了。
    有一晚,当罗香莲一脚踏出士多店后,另外三两名贼模贼样,分明一眼望去就不正经的男子走进士多店来,拉开冰箱,要拿汽水。
    小湄准备迎上去招呼,敬慈觉着他们几个并非善类,下意识地伸手一拦,不让小湄出动,由自己走上去关顾。
    就是他这个行动惹下祸根,其中一个惨绿少年说:
    “我们来买汽水,需那位姑娘侍候收钱。”
    这么一说,连小湄都吓着了,慌忙躲到敬慈身后去。
    “怎么了?会吓成这个样子呢?我们不也跟你那小哥儿一样是人,是男人,可能是更有用的男人,你避着我们干什么了?”
    敬慈一听,火了起来,说:
    “喂!你们嘴里不干不净的,我们不做你们的生意,请立即走!”
    此言一出,正好给这班好事之徒一个借口,嚷:
    “这小子出言不逊,我看你怎么能赶走我们?”
    随即几个人互打眼色,立时三刻动手将店内一盆盆的樽装汽水举起来,拚死力往地下摔。
    敬慈当然不肯放过他们,开始乱作一团。
    躲在一角的小湄,吓得管自尖叫。
    另一个小伙计阿九,立即跑出去找警察。
    警方到场时,人已散了。
    店内只剩下吓呆了的小湄蹲在一角,不住发抖。
    另外,罗敬慈手持一个破玻璃瓶,直挺地站着,两眼发直,不发一言。
    在他脚边的地上,一条死尸躺在血泊之中。
    无可转寰地,罗敬慈的误杀罪名成立,被判入狱6年。
    罗香莲在儿子判刑后大病了一场,在病榻中,气若游丝地对花艳苓说:
    “原来连上天都欺善怕恶,惟其我凡事认了命,就不断地给我磨难,至死方休似的。”
    真叫花艳苓无辞以对。
    六年牢狱生涯还不是致命伤,最令罗香莲忧虑的是那个当差的街坊,来通风报讯。原来生事的几个惨绿少年固然是黑社会底子,敬慈错手杀的一人,更是黑帮头头的儿子。这真是太吓人的一回事了。
    “看样子,我们敬慈不会有机会重见天日,在监狱里头,早晚被仇家折磨至死。对方绝不是等闲之辈。”
    花艳苓于是跑来跟女儿商量,说:
    “非等闲之辈的黑道上人马,就得找个半斤八两的人跟他讲妥这笔数。”
    杜晚晴沉吟着,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晚晴,你母亲只得一位谈得来的好朋友,你三姨也只得这个儿子。敬慈更不算是不长进的人。你怎么说呢?”
    杜晚晴说:
    “妈,我只怕这种血海深仇,不是千金万银所能填补。否则,我去筹。”
    “一物治一物,黑帮的头头总有要卖面光的人。”
    那就是说,杜晚晴要去寻出这个保人来。
    似乎没有选择的余地,为了让母亲安心地离去,杜晚晴点了头,把整件事包揽上身。
    她送母亲出大门时说:“替我问候三姨。”
    “晚晴,事不宜迟了。”
    杜晚晴思考了一夜,给她想到个人选了。
    翌日把电话接进布力行的办公室去,秘书答说:
    “布司宪今日到立法局开会,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可以留口讯吗?”
    “我姓杜,叫晚晴,是布司宪的朋友,今晚有个饭局,希望他能抽空来。”
    “可否告诉我地点时间?”
    “君度酒店,顶楼的扒房,七时半恭候。”
    “如果通知不到布司宪,或他另外有约,如何让杜小姐知道。”
    “不要紧,请告诉布司宪,能来的话,无任欢迎,不能来,就祈以他日吧!”
    七点半一至,布力行就出现在君度酒店。
    杜晚晴很细意地打扮过,穿一件梨红底色,起小白花的宽身旗袍,那一头既长且曲的秀发,一片云似地散落在肩上,在耳鬓别了一个跟衣服同颜色的发夹。
 第2节 竞如激光一度
    玉葱似的手,套上一只通体透明、色泽油润的翡翠玉镯,那是身上惟一的一件饰物。
    浓密的眉毛下,那对带着三分忧疑七分妩媚的眼睛,望住来人,竟如激光一度,可以摄魄勾魂,教布力行一下子忘了礼貌招呼,就管自直挺挺地坐在女主人对面,傻瓜兮兮地问:
    “怎么?只有一个客人?抑或其他的朋友未到达?”
    布力行以为只是杜晚晴宴客,凑齐几个专门无事就聚在一起耍乐的财阀,吃顿晚饭,也把自己请在一起。
    他原来是另有约会的,应酬家里头的亲戚。当然,这比起杜晚晴的邀约,就是后者更具吸引了。于是摇电话嘱咐妻子单独赴会,他火速应约而来。
    做倾国倾城的美人座上客,已是大喜。
    如今发觉只约会他一人,更是惊喜交集。
    杜晚晴嫣然一笑,直言不讳:
    “有件私事要求布司宪帮个大忙,不便旁的人予闻。”
    布力行心上第一个反应就是,应该问对方拿什么酬劳?
    这个问题迅即令他热血沸腾,丹田之下如闹三级火警,熊熊烈火正向上蔓延,直烧得一张青白的脸变成紫红。
    他没有想过,对方把要求提出来,自己会力有不逮。
    因为他看得起自己,更不敢小瞧眼前人。
    杜晚晴这种女子,不会打无把握的仗。她必然想过自己可以胜任,为她排难解忧,才会相约。
    为了好好应付场面,布力行清一清喉咙,说:
    “我们先叫了菜,边吃边谈,好不好?”
    “不好。”
    布力行以为自己听错了,睁大眼看杜晚晴。
    她解释:
    “如果你肯拔刀相助,我们在这儿只叫杯香槟,干杯为盟,今晚的晚宴设在舍下,由我亲自下厨。”
    说完了这番话,杜晚晴留了一个小空间,让对方去想象他会获得的奖品,如何丰盛、如何诱人、如何销魂。
    然后,她才淡淡然,大方地再加以补充说:
    “万一是晚晴强人所难,布司宪不得不令我失望,那么,也请布司宪赏一顿饭,让我把这餐厅的好菜尝一尝,才回家去另想办法。”
    布力行是聪明人,且猴急,他差不多要追问:
    “快说,快说!”
    杜晚晴没有把故事重复,原因从来都不比成果来得更重要,她只把最重要的一点说出来:
    “我要确保童年好友罗敬慈的六年牢狱生涯,平安度过。”
    在布力行未作答之前,杜晚晴补充:
    “他误杀的一个人,是黑帮头头的亲生儿子。”
    然后,杜晚晴轻松地倚在椅背上,稍远地凝望着布力行的表情。
    他沉思片刻,当即说:
    “在上位的人,很多时为了顾全自己的名望、威信及地位,不得不忍痛放下私情私怨,否则,有谁个兄弟姊妹肯为你卖命,打下江山,让你一统天下。以手足的安危交换一己之欲,不是很划算之事。你请放心!”
    那就是说,布力行会运用他的权力,下达有关部门,以完成杜晚晴的心愿。在狱中,三山五岳的人马充塞着,谁没有几门仇家,谁敢担保不遭暗算,统统又都要向惩教署的人礼让三分。于是,交换条件是,保得住罗敬慈平安无事,所有其他不应该只眼开只眼闭的事,官方都可以双眼一齐阖上。赌那江湖上坐高位的头头,不敢为报杀子之仇,而令其他入狱的同门多受其他折磨。
    “都包在司宪身上,靠你成全!”
    “只包在狱中的六年,之后,安排他离港是正经。”
    杜晚晴点头。
    布力行凝望着她,好一会,才举起手来,招呼侍役。
    餐厅的领班很认得城内的达官贵人,恭恭敬敬地说:
    “布司宪,先喝点什么?今天晚上我们有自波士顿新鲜运到的龙虾,还有……”
    布力行摆一摆手,截断了对方的话,说:
    “谢谢,我忽然间改变了主意,想吃点家庭小菜,改天再来光顾。”
    一流酒店的领班真是训练有素,丝毫没有不愠,依然和颜悦色地说:
    “欢迎,欢迎,司宪的车子到了没有?”
    “司机就在附近,烦你代我打个电话至大堂关顾一声。与此同时,我们或可以喝一杯香槟。”
    “好的,好的。”
    布力行把那杯冒着轻泡的香槟递给杜晚晴,说:
    “希望你喜欢香槟的味道,觉得它香甜无比。”
    杜晚晴微笑着,没有答,一饮而尽。
    事实上证明含笑饮的这杯香槟,苦涩至极。
    杜晚晴在布力行身上尝受着出道以来,最难受的侮辱。
    布力行在个人奋斗历程下所受的委屈与艰难,都幻化成一股难以言喻的戾气,发泄到杜晚晴身上去。
    他的眼睛因为极度激情而喷出火来,跟张着的嘴,都是充血的,红得接近发瘀似,相当的吓人。
    杜晚晴闭起眼,竭力集中精神,想象一些鸟语花香、山远天高的秀丽情景,使自己的身体松弛。
    一直以来,她这种功力了得,总能化危为安,化险为夷,将丑陋变成美丽,将罪恶感好好地掩盖起来。
    然,这一次,她面临失败。
    胸肩处处,传来一阵一阵或大或小的痛楚,她只能想象到对方像一条穷凶极恶的吸血僵尸,张开血盆大口,以锋利的獠牙,无情地插进她粉琢玉砌的肌肉里去,噬吸着她的精血,将之抽干。
    那种逐渐枯死的感觉,使她在精神与肉体上同时受着强烈的冲击与痛苦,而不能挣扎,只能沉默地接受。
    尤其有甚者,随着耳畔响起一声声纯属兽性的呼号,她的头早已胀痛欲裂,还要承受着一下下剧烈的震荡。有人分明的把她头部撞向床角的铜柱,嚷:
    “说,说,我比他们任何一个都棒!”
    晚晴没有说。
    她忽然预备在下一分钟就这样无言地窒息而死。
    她不甘心说。
    因为她不认为那是事实。
    她可以出卖肉体,但不可以出卖良心。
    她宁愿人尽可夫,只除了这个在自己身上发泄兽欲的男人例外。
    就因为这个人站在一大堆腰缠万贯、富甲一方的男人跟前时,只不过始终是一只要摇头摆尾,渴望他们扔下一根食剩,却仍然有肉沾着的骨头,让他饱餐一顿的狗,故此,要利用一个女体去提出他的抗议、他的妒忌、他的憎恨。
    “说,说!”对方疯狂地叫嚷,不顾一切地要把她蹂躏至死。
    还是那个意念,杜晚晴宁愿死。
    她连在意识上都不要背叛曾予她起码尊重的各个顾客。
    她不想埋没真理。
    实情的确是布力行并不比她相识的任何一个男人强。
    不。
    翌日,阳光轻柔如梦地洒进纯白色的睡房来,照耀着满身伤痕瘀痕,被狗噬过,死里逃生的一个胴体。
    当杜晚晴在养伤期间,收到布力行司宪办公室的一个电话,对方甚至没有透露是什么身份,只说:
    “布司宪嘱咐,请通知罗敬慈,他自小患有偏头痛疾病,随时随地会老病复发,头痛欲裂。”
    杜晚晴火速嘱咐母亲,转告罗香莲。
    当夜,罗敬慈在狱中,告诉惩教署人员,他头痛不已,立即被送到囚犯特别护理的病房去。
    再过一个星期,医生报告出来了,认为病情严重,推荐他留院医治观察。完全与其他囚犯分隔,日夜有医务人员服侍。
    花艳苓领着罗香莲来向杜晚晴道谢。罗香莲一握杜晚晴的手,就已经忍不住流下两行热泪。
    花艳苓在旁劝道:
    “早早劝你别来了,自己人,不用客气。这种伤心事,一提起来,只有更难过,何必。”
    “我要亲自向晚晴道谢。”罗香莲啜泣着说。
    “三姨,你别伤心,举手之劳而已。”
    罗香莲用模糊的泪眼,对杜晚晴说:
    “晚晴,你委屈了?”
    只这么一句话,杜晚晴就冲上前去,紧紧地拥着她三姨,为怕被她看到在眼眶内打滚的泪水。
    晚晴拼命用手拍着罗香莲的背,一叠连声地说话,掩饰着她的狼狈:
    “三姨,你过虑了,只不过是托个小人情而已。”
    直至杜晚晴把眼泪吞回肚子里去,她才放开罗香莲。
    罗香莲又扯着她问:
    “晚晴,姑勿论人情是大是小,都是你奔走着力所致。今次敬慈能顺利装病,调到医院去,一定是打通层层的关系,他现今的安全度是大大提高了,可是,这以后的六年,是不是能住在病房而不用回囚室了?”
    杜晚晴立即打了一个冷颤。
    要罗敬慈获得这个保障,只有一个办法。
    自己必须要跟布力行维持那个亲密关系。
    六年!
    能不寒心。
    杜晚晴一怔之后,说:
    “三姨,不要担心,我会尽力。然,六年监禁,只要行为良好,再加假期,其实只不过是三年多一点罢了。”
    晚晴说这话之后,长长地吁一口气。她眼前的这两位长辈,并不知道晚晴努力安慰罗香莲的同时,其实也是在安慰自己。
    “不过,三姨,至大的问题在敬慈出狱之后。”
    一言惊醒梦中人。
    罗香莲与花艳苓都瞪大眼睛,张着嘴一会,没有了主意,然后又差不多是同时,说:
    “那怎么好算?”
    杜晚晴低头想了想:
    “三姨,移民吧!”
    “移民?”
    “对,你先走,部署另外一个安稳的家在外头,等敬慈一出来,就让他前去跟你团聚。什么人也不要通知。”
    罗香莲回望花艳苓,后者点点头,表示同意。
    “我有资格移民?”罗香莲问。
    “我替你安排好了。”杜晚晴干脆送佛送到西。
    杜晚晴言而有信,一直留意着如何安排罗香莲先行移民的事,此事适宜尽快进行,免得黑道人物老羞成怒,拿罗敬慈母亲来泄愤。
    当晚晴接到纸业巨子黄醒楠的邀约,上深圳参观他们开设的极大规模厂房时,她答复黄醒楠的秘书说:
    “多谢黄老板的邀请,同行的有些什么相熟的朋友吗?”
    “都是黄总亲密来往的一撮朋友,全是杜小姐熟谙的。黄总嘱咐我问杜小姐,是星期六,由黄总陪你先逛一逛深圳,住一晚,星期日才会合各人,参观厂房以及我们公司策划承建的私人别墅住宅,抑或杜小姐跟大队在周日早上才出发?”
    “难得黄老板能早一天启程,带我观光。深圳的建设,在这近年怕是突飞猛进了,正好增加我的见闻知识,求之不得。”
    在深圳的那一晚,杜晚晴就给黄醒楠说:
    “黄老板的纸业王国有几十年的历史,真难得!”
    黄醒楠煞有介事地说:
    “工业赚的还是小数。记着,晚晴,地产才是正途。我们在新界拥有的厂地,资产值在工业盈利之上。”
    “现今前来国内设厂,人工便宜,地皮经济,原料划算,必又可以创出一个盈利的新高峰了。”
    “在国内设厂是必然的走势了。然,我们这一行,原料不能用国内的产品,都是来料加工,制成各种纸品再输出口。”
    “为什么呢?中国出产的纸不能用吗?”
    “质素控制不来,时好时坏,我们出产的纸质制成品,大部分外销欧美,要求甚高,不能冒险走掉一个客户,所以只能利用国内的廉价地皮与劳工。如果大陆的纸质改善,彼此的盈利都可以提高。”
    “你在美国有分公司?”
    “当然有,我们既买入美国的纸张,也卖出各类纸品。这几年,我也积极投资美国东西两岸的地产,没办法,儿子们在美国,女儿正芳又嫁了人了,根本都没有人肯回港继承我的事业。也就只好老来从子,把一些资产挪动到外头世界去。你若来问我呢,其实是很不情不愿的,世界上有哪一个地方能比香港易赚钱,我对香港的前景是极具信心的。”
    杜晚晴想了想,立即呼应:
    “我也有这个想法。只是,年纪大的人心意不同,他们老想找一处宁静的地方退休,因而都爱移民。”
    “你父母也作此想?”黄醒楠问。
    “不是我父母,是我三姨。从小她最疼爱我,所以我很愿意帮她一个忙,看看怎样帮她移民到外地去。”
    黄醒楠一听,已知就里,问:
    “你是为了要帮她忙,特意提早一天到深圳来跟我商议的,是不是?”
  第3节 自斟自饮、自尝自嚼
    杜晚晴眨一眨黑白分明、灵灵活活的大眼睛,说:
    “是的。非要找像黄老板如此有办法,中美两地都有影响力与良好人际关系的人帮忙不可。”
    “中美?”
    “对嘛,三姨是在江门出生的,到香港去后,另外取了个名字,她很想以本名移民美国,况且若能证明她属于中国出生,在美国的移民限额也宽松一点。”
    “不难。”黄醒楠志得意满地说,“中美的关系我是有的,先替她办妥新身份,再以我们的业务为掩护,请你三姨先取得赴美营商的签证及居住权,再托当地律师办正式移民手续。在彼邦,因着业务而认识的大人物,诸如州长、议员、移民局要员等等,可真不少,这个人情怕不难托到。”
    “我三姨不像个女强人。”
    “人家只会相信我的说话。放心!”
    “要多久?三年?”
    黄醒楠哈哈大笑:
    “这怎么还算是香港人办事的速度?况且,要三年才办妥的话,我岂非要三年之后才能向你讨赏,这怎么得了?”
    “好,越快越好,保证回报率极高。”
    “我有信心。”
    “对我的服务?还是对你的承诺?”
    “两者皆然。”
    到处杨梅一样花,只要有权势,条条大路通罗马。三个月后,罗香莲以江门出生的霍青身份,启程赴美定居。
    临行前,杜晚晴紧紧地握着她三姨的手,说:
    “为了安全,不要跟敬慈有书信来往,把信寄到我这儿来,自会转交。”
    花艳苓问:
    “你可没有告诉街坊,结束了士多店后到哪儿去吧?千万不可泄露行踪,辛辛苦苦的离乡别井,也只为敬慈能安全地重新为人。”
    “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起移民美国一事,只说因欠缺心机再打理生意,决定把它结束了,到澳门的亲戚家小住,待情绪好转了才回来。”
    “对,三姨。保得住敬慈,也要保得住你,你启程了,我和妈妈就放心。”
    “晚晴,你已帮了我们一个大忙,本来我不便再要求什么……”
    晚晴没有等她说下去,拍着她的手背说:
    “我会尽力,有机会令敬慈早点出狱,我不会放过,你放心。”
    “艳苓,”罗香莲转身向花艳苓说,“的确是你跟汝母积来的福分,才生得这么一个义气女儿。”
    花艳苓点点头,拥抱着这位几十年相交的老姊妹。
    “敬慈一出狱,我们就送他回你身边去。让他好好地在彼邦工作,娶妻生子,让你安度晚年。”
    罗香莲忽然沉默起来,脸上有阵特别的难堪。
    “什么事?三姨?”
    “我连敬慈的女朋友小湄也没有透露真相,敬慈老是想念她,说将来要带她一同到美国去。他还有点怪我不把赴美的消息告诉小湄。我是几经艰辛才劝服了他的。”
    花艳苓立即说:“万万不可告诉小湄,年轻女子的心意怎么样?你知我知,有什么变卦了,一到事不关己,己不劳心的地步,就没有保密的义务可言。何况敬慈的情况特殊,跟小湄的发展不一定顺遂。”
    “对的。我就是这样劝敬慈,人家有父有母,谁会愿意自己的女儿跟随一个坐过牢的男人?”
    “到外地去,重新生活,总会遇到合适的配偶。”花艳苓劝。
    “也只好如此寄望了。只是,如果小湄是个情长的女孩子呢?岂不是辜负她了?”
    “三姨,此事交给我办吧!反正还有好一大段日子,我探悉到真情真相,再商量对策不迟。三姨,你相信我,我不会令敬慈难受。”
    “晚晴,让上天祝福你,这么好心肠的一个人儿,理应有个好归宿。”
    回忆至此,杜晚晴就苦笑。
    好归宿?往哪儿找去?就算有从天而降的一段良缘,自己都不敢伸出手去接,只会畏缩地躲起来,自舐伤口。
    晚晴一个翻身,站起来,决定更衣,到王府饭店楼下餐厅去吃晚饭,欢度自己的二十五岁生日。
    必须停止再作这些与现实距离太远的幻想。
    能占有一天属于自己的时光,能保存一天光洁清白的身子,能摒除一天身心劳累的工作,才是能力范围内可以争取得到的快乐事,不能再奢求了。
    晚晴走到王府饭店内一家上海菜馆去,她觉得生为中国人,在中国的京城内,上中国式的馆子,吃中国菜,这个生日过得特别有意义。
    除了对家人,晚晴二十五年以来,未曾试过把感情发挥得淋漓尽致,如今在爱家之外,也感受到爱国,是一份新鲜、骄傲、祥和的经验。
    上海菜馆作中国式亭台楼阁的布置,一踏进去,两旁站立着的女侍应,都一齐微笑招呼,把杜晚晴迎入内厅,坐到音乐台前的一张桌子上去。音乐台上有位妙龄少女,比晚晴还年轻,眉清目秀,穿一袭湖水蓝的软缎旗袍,在奏弹着琵琶。
    清脆的琴音,在她纤纤十指的扫抚之下,溜出来,传遍每一个馆子的角落,顿把气氛营造得相当优雅,当能使在座的顾客都食欲大振。
    杜晚晴点了菜,叫了酒,自斟自饮、自尝自嚼,韵味、情趣、胃口,全都调高。
    她毕竟是快乐地一杯杯饮完再饮。
    跟酒量一样,所有要承受的困扰与寂寞,经过一段日子的锻炼,都会从容地照单全收。
    她把瓶子内的酒都倒尽了,正要干这最后一杯之时,稍竟看到不远处的一张桌子,坐着一个很好看的男宾客,对着她举杯,微笑。
    是冼崇浩。
    杜晚晴垂下眼皮,定一定神,再抬头,勇敢前望。
    他还在。
    一点不假,今日由长城一站开始,陪着她欢度生日的一个人,仍在跟前。
    是缘吗?
    冼崇浩以双手捧酒杯,举了一举,先饮为敬。
    杜晚晴终于回了礼,在他俩都盈盈一笑,把杯子倒转过来之际,那婉转的琵琶音,煞地中止,只响起“崩”的一声。晚晴惊惶地回转头来,望向音乐台,只见弹琵琶的少女,狼狈地站起来,向宾客鞠躬兼致歉:
    “对不起,弦断了。”
    弦断了。
    弦断了。
    杜晚晴的脸色忽尔青白,有点晕眩。
    是饮酒太多之故?抑或有挥之不去的不安预感?
    冼崇浩没有走过来。
    杜晚晴没有走过去。
    他是尊重她的决定,她却是不自觉的自惭形秽。
    过了这一夜,一切回复正常,就什么都好办。
    杜晚晴回到睡房,留了一张字条,贴在套房的内门上,写:
    “喝多了,先睡。请你原谅。”许劲大概是原谅了她的,这一夜杜晚晴总算睡得安稳。
    翌晨醒来,许劲并不在房间之内,直至杜晚晴梳洗完毕,她才收到许劲的电话,白酒店大堂摇上来,说:
    “睡醒了?”
    “嗯,对不起,没赶及起来陪你吃早餐。”
    “不要紧,今天我仍有一连串的会议,要到黄昏后才回来跟你吃晚饭。”
    “别担心,我独个儿也可以到处走走。”
    “你不愁没有伴呢?我刚巧给你寻到个同声同气的导游。”
    “谁?”
    “我在这儿碰见了布力行的得力助手冼崇浩,刚在此公干完毕,正好要玩几天。我跟他相熟的,这年轻小伙子顶会做人,很风趣,我请他陪你玩,担保你会更乐不思蜀,看尽京城的风采。”
    杜晚晴没有造声。
    许劲继续兴致勃勃地说:
    “半小时后,冼崇浩在大堂等你,他说他认得你。”
    是天缘巧合!
    抑或劫数难逃?
    其实,二者可能并存,更糟糕。
    杜晚晴在颇为复杂的情绪下走落大堂。
    她想,好不好推掉他相陪游玩的好意?何必多生枝节了,对方分明是颗小火焰,扑火的灯蛾,后果堪虞。
    然,冼崇浩既已知道自己与许劲同来,等于晓得杜晚晴的身份,这倒好,消除心理上的压力,不必闪闪缩缩,诸多疑虑与顾忌。看来,也只不过是在这个偶然内,大家做个伴罢了!
    杜晚晴最感不安与难堪的际遇,是跟她交往的人以为她是小家碧玉或大家闺秀,她承担不起的荣誉,令她像个鼠窃狗偷,欺世盗名。
    冼崇浩知道真相,这反而好。
    杜晚晴一想通这个道理,就从容地走到冼崇浩跟前,盈盈浅笑,说:
    “早晨!”
    冼崇浩精神奕奕地答:
    “早晨!今天天气甚好,正宜外出到处走走。”
    “要麻烦你做导游了。”说这话时杜晚晴有点腼腆,的确是难为情的,昨天才斩钉截铁地婉拒了对方的邀约,今天就为了许劲的嘱咐而就范,不知道冼崇浩心里怎么想。
    此念一生,杜晚晴粉脸立即泛红。怎么竟思前想后,惴惴不安,就是为了这姓冼的对自己的感受呢?他对自己的印象如此举足轻重吗?这不是杜晚晴一向的作风。
    在杜晚晴身边穿来插去的达官贵人,财阀商贾,实在从没有一个能令她上心。任何言行,杜晚晴都挥洒自如、毫不忌惮、绝无造作。人家的置评,视若等闲。惟其如此,她的言行体态才有着一种极具吸引的潇洒脱俗。
    独独在认识了这冼崇浩之后,就有着不能言宣,不能自己的种种顾忌似的,益发觉着自己的小家子气,因而更令杜晚晴心急。越急呢,越忙乱、越不晓得自处。思潮一往这方面想,就连一双手也像初踏台板的演员,不知往哪儿安顿了。
    冼崇浩的态度倒是轻松而祥和的,他落落大方地对杜晚晴说:
    “幸亏遇到许主席,否则就没办法令我这两三天的行程变得更多姿多彩了。”
    这么一番话,已等于往杜晚晴脸上贴金,一扫她心中的疑虑。
    因而,晚晴恢复了她的器量,道:
    “许先生的嘱咐,我有责任唯命是从,冼先生你能赏我们面子,可真难得。”
    “是冼崇浩。”
    杜晚晴有点莫名其妙,她的表情引来冼崇浩的补充:
    “不是冼先生,是冼崇浩,我也直接称呼你的名字好不好?否则太见外,玩得不畅快。”
    杜晚晴又嫣然一笑,把两条发辫往后一拨,那个动作,实在迷人。
    看得冼崇浩不愿意把视线调开。
    “我们起程了吧?”
    经杜晚晴这么一问,冼崇浩才回过神来,带领着杜晚晴到王府饭店外,登上了一部预订的汽车。
    “今天的目的地是十三陵。”
    十三陵是明朝帝后的陵墓。
    冼崇浩的话题广泛而有趣,他问杜晚晴:
    “我国的宝藏比比皆是,遍布大江南北,你知不知道如果中国政府肯跟日本合作,国库立即可以进账一大笔。”
    “怎样合作?”
    “先前很多年,日本已经向中国提出合作建议。由日本供应开发地底墓穴的科技、人力与资金,出土的古物,由中日对分,二一添作五。”
    “中国一定不会答应。”杜晚晴很肯定地说。
    “你熟悉中国人要面子,死爱充撑场面的性格?”
    “也不单是面子问题,这也关乎民族精神,祖先遗留下来的遗产,应该有责任去保存。我们还不致于山穷水尽到要快快把地下的宝藏掘出来,再名正言顺地卖给日本人吧!他们从中国抢掠到的珍宝,也已经不少了。”
    “出的价实在太低,听说其后日本人肯吃亏,只取百分之三十作酬劳,中国仍是不愿意。我看世上无人是无价之宝,只为百分之三十的酬劳依然未到中国政府心目中那个价罢了!”
    杜晚晴没有再分辩下去,并不是她同意冼崇浩的推断,而是她觉得自己没有这份资格为中国辩护。
    为什么?只为她也是个待价而沽的人。某人出到某一个价,就可以买起她了;既然身体力行,她又哪来雄辩的理直气壮。
    杜晚晴不是个对政治有研究的人。但香港坊间老是认定那些表示亲中的人,必是拥戴社会主义者的揣测,晚晴未敢苟同。
    处身在资本主义社会内,享受着私产权益的人,基本上就缺乏拥戴社会主义的资格。
    杜晚晴坚信一个做人原则:信仰不能只藏在心上,而不付诸行动。信仰上帝,自应奉行教规,勤进圣堂。一方面犯齐十诫,一方面扬言是虔诚教徒,世间上哪来这么便宜的事?
    她一直认为香港那一撮号称亲中的分子,而又赞成香港在九七年之后厉行一国两制,努力让香港在资本主义模式下生活的人,是爱国爱港的。他们期待通过一国两制,使祖国在社会主义的持续实施之下,出现一个修正的可行方法,以便获得更成功的开放与进步。
    杜晚晴无法否认世上无人是无价之宝的论调,故而只好闭口不言。
    冼崇浩相当机灵,他不知道杜晚晴的刹那沉默,所为何事?然,对方的沉默意味着不悦与感慨,怕是铁一般的事实。
    为了调和气氛,他迅速改变话题,说:
    “明朝历史,你可熟悉?”
    “知道一点点吧!”
    “我们朝这个方向走,就可以到达明万历皇帝的地宫去,那是发掘了的一所帝后墓穴。”冼崇浩继续说,“如今最隐闭的地宫,变成了每日上万中外游人驻足之地,不知道帝后在天之灵,有何感想?”
 第4节 陶醉、迷惘、飘飘欲仙
    “若是真有灵魂这回事,他们的思想怕也能随时代而改观进步,当不以为忤。”
    地宫建在三四层楼高的地下。一向下走,就是清凉一片,无端增添了阵阵阴森迷惘的气氛。
    走下石阶时,冼崇浩不期然地轻搀扶着杜晚晴的手臂,并且低声说:
    “冷吗?”
    经此温柔体贴的一问,晚晴下意识地拿手环抱着自己。冼崇浩立即把外衣脱下,也没有再征询杜晚晴的意见,就把外衣搭在她肩上去。
    杜晚晴心头觉得一阵温暖,歪一歪头,以眼神向对方表示谢意。
    地宫分前宫和后宫。前宫是长方形的一个宫殿,现今没有再摆设什么陪葬品,大抵都在开掘墓穴时,抬到各大博物馆去了。
    后宫是个足有两层楼高的、四面石筑围绕的一个宽敞房间。正中自天花顶挡下来一幅鲜黄的锦缎,上书“明万历大行皇帝梓宫”,仍很有君临天下的气派。黄缎之下放了一个朱红色的巨型棺木,正正是皇帝藏尸之所。两旁放置的是万历帝先后立的两位皇后,跟他一样,也有同质同色同长度的黄缎,写着“大行皇后梓宫”的字样。
    杜晚晴看得出神。冷不提防,冼崇浩给她说:
    “真难得,夫妻死后千百万年还能够同墓同穴,朝夕相见。”
    这句话似在此刻响彻地宫,重复又重复地带着震撼的回响,渗透到杜晚晴的心坎上与骨子里。
    她静静地心口相问:如果不是结发夫妻,就无缘享有这番荣耀与福分了。
    自古帝王都风流成性,后宫佳丽又何止数千,最得宠的姬妾,一旦香消玉殒,就灰飞烟灭了。五千多年封建礼教的权威之下,一直保障的只是明媒正娶身份的嫡室而已。
    现代都会的官绅巨贾,何尝不像权倾天下的帝王。在他个人的辉煌属土之下,称王称霸。社会上仍有唾手可得、待价而沽的美人儿,乐于奉侍在侧,直至女的人老珠黄,男的贪新忘旧为止。长享名誉、富贵、地位、千秋万世的社会认同者,始终是他们的妻。
    谁敢妄夺妻子的权益与名位,无疑是异想天开了。
    杜晚晴出道以来,从未曾往这个惹自己感触的层面上想过。
    今日竟成例外。
    有这位叫做冼崇浩的男子陪在身边,竟惹来如此繁复的例外。
    无可否认,这一总的例外带来挥之不去的惆怅,而另一方面,也有难以言喻的喜悦,凝聚心头,使杜晚晴舍不得妄言归去。
    一直在外头耍乐至黄昏,冼崇浩说:
    “我们今晚能在一起吃晚饭吗?如果你方便的话,我倒有个好主意。名贵餐厅的矜贵食物,你大概品尝得多了,在王府饭店附近的一条长街,摆满了北京小食,我们可以一路观光,一路看有什么可口的,逐档品尝。”
    意见是太吸引了,杜晚晴很想立即答允,然,他是工余的自由身,她却正正是“上班”时期,只好忍痛割爱,先履行职责。
    因而杜晚晴答:
    “且看看明天有没有时间吧,今儿个晚上,我跟许先生还有约。”
    很明显地看得出冼崇浩的惆怅来,杜晚晴心头有着不忍,还是狠下心,跟他道别,回房间里去。
    才走了几步,身后的冼崇浩就说:
    “明天见!”
    杜晚晴慢慢回过头来,扬着浓眉,嘴角微微上翘,说:
    “明儿见。”
    冼崇浩一直目送着她美丽的身影隐进升降机去。
    回到房里,杜晚晴在地上拾起酒店的留言信封,拆开来一看,心直往下沉。那字条是许劲留给她的,写道:
    “今晚有个非去不可的约会,很晚才能回来,你不要等我吃晚饭。”
    为什么不早一点通知她呢?杜晚晴的脾气稍稍发起来了。
    如果许劲预早告诉她,今晚不用相陪的话,杜晚晴就可以跟冼崇浩有一个愉快、特别,甚而有意义的晚上了。
    杜晚晴百无聊赖的把自己抛在床上,辗转反侧,越想越气。
    只有那些在她身上花了钱的大爷们,有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权势。她杜晚晴完全听候指令,不得有半分人身自由,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见自己喜欢见的人。
    若不是许劲的认可与安排,她连跟冼崇浩一同旅游的机会都不会有。
    杜晚晴从来未试过像如今的敏感,从未觉着她那么身不由主、那么备受委屈、那么寂寞难耐。
    究竟是压力已经到一个容忍的极限,而蓦然惊觉?还是外来的人物,掀起了风风雨雨?
    杜晚晴坐起身来,打算穿回鞋子,跑出去找冼崇浩。
    她才伸脚踏进鞋笼里,忽尔又有了一阵踌躇。
    这是一个带着危险性的冲动。
    柳湘鸾曾警告过外孙女儿说:
    “晚晴,总有一天,你会突然发觉有一个额外的人惹你注意,使你破例愿意亲近,这将是你事业上的危险讯号,非留神处理不可。”
    杜晚晴当时点了头,再求教于她的母亲,说:
    “妈,你跟父亲相恋时,是怎么样的一回事?”
    花艳苓答:
    “朝思暮想,老想相见。见着了,怕再分离,总在筹算,怎样才能后会有期。”
    “那就是恋爱了?”
    “对呀,两个人都有着同等的反应,就是恋爱了。”
    杜晚晴把腿缩回床上,双手抱膝,以头枕于其上,默默地傻想。
    恋爱!
    多么浪漫、销魂、陶醉、迷惘、飘飘欲仙!
    然,恋爱,对杜晚晴来说,也同时是若隐若现、迷离扑朔、似有还无、患得患失的。
    才认识了不超过四十八小时,也不过是分离了短暂的十多分钟,便已在胡思乱想,惴惴不安。
    思潮起伏之间,心头的乍喜还惊,凝聚成一股热腾腾、滚烫烫的浪潮,翻动着,再向四周流窜扩散,便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丰满得胀鼓鼓的,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活力,整个人因而精神亢奋,那感觉是新鲜、舒服、难缠、失控,兼而有之。
    杜晚晴一骨碌跃下床去,拒绝再维持同一个坐姿,朝同一个方向幻想。
    她必须转换姿势环境,帮助自己回复清醒。
    一把抓了手袋就冲出门去。
    杜晚晴一边走出房门,一边告诫自己,不要去找冼崇浩。
    甚至不要到静悄悄的地方去,必须与人群聚在一起,那才会使自己看清楚环境,知所自处。
    她按了升降机,打算到楼下最旺的咖啡厅去,吃她的晚餐。
    王府饭店二十楼以上才是贵宾套房,从杜晚晴住的二十三楼,一直往下降,到十九楼,升降机大概有人按掣,故而遽然停了下来。
    升降机门一打开,杜晚晴雪亮的眼睛立即像骤见厉鬼邪魔似的,睁得老大,并且火速地闪身躲到升降机内一角去,不让走廊上的人看到。
    真真抹了一把汗,杜晚晴多么庆幸刚才在十九楼等候下楼的一男一女,在她乘的升降机打开门时,选择了对面的另一部升降机走进去。否则尴尬的情况,难以想象。
    虽然杜晚晴并非许劲的原配,她只不过是他用财帛权势换回来的玩伴,且是短暂的玩伴。不过,说到头来,还是许劲这次外游的异性伙伴,在这几天当中,杜晚晴有她的特殊身份与地位,许劲已默许予以尊重。忽尔,在同一间酒店,许劲亲亲热热地搂住了别个女人的纤腰出现,这种场面赤裸裸地活现眼前,无论如何太龌龊、猥琐,真要难为情死了。
    幸好,杜晚晴眼利,只有她看得见许劲。
    杜晚晴闪避得及,其实是她的幸运。否则,许劲这种行为也无疑是太狠狠地撕杜晚晴的脸皮了。
    当然,纵使刚才许劲眼角瞟得见杜晚晴,还是仍然装作看不见为最佳处理办法。
    世界上太多事情须要当事人视而不见。
    升降机跟杜晚晴的心一样,直往下沉。
    教她骇异的除了许劲这道貌岸然的富豪,却原来是个急色之鬼外,还有他的那个伴。
    许劲的手搭在对方纤细得似是不堪一握的腰肢上,使杜晚晴清楚地重看到那袭湖水蓝的软缎旗袍。
    是那酒店上海馆子内弹琵琶的妙龄少女!
    外来的贵客,原来也是娇客与财神。
    杜晚晴苦笑。
    怎么到处都碰到以原始伎俩谋生的可怜同性?
    只为到处都有欣赏女性肉体的男人?
    杜晚晴走在闹哄哄的酒店大堂,再走进坐无虚席的咖啡屋。呆了好一阵子,才轮候到一个角落的座位。
    她坐下来,看着走马灯似的客人,彩色缤纷,谈笑晏晏,喜气洋洋地在她眼前走来走去。
    他们,都是结队成群,有影皆双的。
    姑勿论身旁的伴是永久的,抑或短暂的,总之,都不像杜晚晴如今的落寞、孤单、形单影只。
    她杜晚晴胸襟再宽广、再不计较自己的遭遇,也还是感受到一重浓不可破的、被人遗弃的压力。
    世界无论如何繁华热闹,杜晚晴只一个人独力支撑着对人欢笑背人愁的局面。
    从踏上万里长城开始,再到探索明朝万历帝的陵墓,一直下来,她就有着重重感慨,处处叹息。
    有生以来,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委屈过。
    不安于现状的人,压力日积月累,终有一天会一起,寻求突破。
    只消这一联想,杜晚晴就倒尽了胃口,推开眼前的食物,不能下咽。
    她慌忙走出餐厅,往附近的酒吧钻去。
    她要喝酒,以停止自己的欲望与幻想。
    当杜晚晴将一杯接着一杯烈酒灌进肚子里时,她心内冷笑。
    如果在这一刻,碰上了许劲,这老头儿还以为自己是为了备受冷落而借酒消愁呢!他?他值得杜晚晴为他而伤心?真是太笑话了。
    之所以如此反复思量,无非感怀身世。对自己忽尔生的怜悯,却又是为了一个冼崇浩的出现而已。
    罢、罢、罢。
    长痛不如短痛。
    喝它个酩酊大醉,之后,一觉醒来,又是明天。
    明天,人人都如常生活,各就各位。
    只要过得了今晚就好。
    只要今晚见不到冼崇浩就成。
    酒是灌了不少了,眼前景物开始摇晃、模糊。杜晚晴心想,大功快要告成了。
    她试图站起来,干完这最后一杯,就回睡房去,昏昏沉沉地睡至天明。
    她站起来,双脚酸软。以手撑着台面,身子还是左右摇摆不定,又跌坐原处。
    有人轻轻地拍她肩膀。
    杜晚晴回头一望,看见了冼崇浩。
    她开心地笑了。真好,一定已经有了八分酒意,才会得把酒吧内的侍役看成了是冼崇浩。
    “你喝醉了?”对方问。
    杜晚晴摆一摆手,说:
    “不相干,我就是要喝醉,好睡大大的一觉。”
    “那么,我扶你回睡房好不好?”
    “天!”
    杜晚晴故意惊叫,缩一缩身子说:装出一个吃惊的模样,说:
    “哟,怎么男人的脑筋转来转去都离不开送女人回房去睡觉这件事上头,连你都一样。”
    “你真的醉了。”
    “我?我再醉,也知道你们心里头想着的鬼主意。”杜晚晴摇头说,“不,不,不,我不用你扶我上房去,给我再拿酒来,你陪我在这儿多喝几杯,等下我自己会得回房。”
    杜晚晴坐在椅子上,连忙左顾右盼,转着身子,找寻别个侍役为她服务。
    “不,我现在就送你回房去,你已经喝醉了。”
    对方坚持。
    且不是一个冼崇浩,突然之间,眼前出现了好几张俊朗的脸谱,围着杜晚晴身边转,转呀转的,转得她头晕眼花。
    杜晚晴看见了很多个很多个冼崇浩。
    那些冼崇浩硬拉着她,要她站起来,又要半拖半推地扯着她走。
    杜晚晴挣扎,嚷道:
    “不,不,冼崇浩,不要来缠我,缠我没有用,拉我、迫我,也没有用。因为我不会属于你的,我根本不属于任何一个男人,任何一个世界上的人,也不属于我自己。”
    杜晚晴边叫边喊,已经被拖拉着走入升降机。她依然大声叫嚷:
    “真的,请相信我,我不能跟你。我只属于任何一个花得起钱的人,像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件,一个人用完,会传到别个人手上去,用完了,又传回来。传呀传呀,一直传,一直传……”
    杜晚晴叫喊得气息奄奄,整个身子软绵绵地瘫痪在搀扶着她的人之肩膀上。
    她稍稍静止下来。
    原来有一个宽阔的肩膀让她憩息一阵子也是一种以形容的快慰与安宁。
    她打算就这样睡去。
    “你要好好地息一息!”
    有人在她身畔这么说。
    是不是冼崇浩?还是幻觉?还是想当然?
    是谁都不打紧了,杜晚晴已经听劝,闭上了沉重的眼皮,再睁不开来,她真要好好地息一息了。
    这些年,好像一晃眼就过去,其实她过得很苦、很委屈、很不如意、很不称心。
    她从没有想过一死了之,因为她有责任,且是重重的责任。
    然,吃尽苦头之后,让她息一息,回一回气,养精蓄锐,再重踏征途,也是好的。
    她的确需要在极为难堪、混乱与自卑之后,有一个歇脚处。
    什么也不必理、不必想、不必做,只是息着,睡去。
 第5节 对国家的理想与对爱侣的尽忠
   在这个只供休憩的睡乡,白茫茫一片,没有缤纷色彩,也没有惨雾愁云,完全静止,甚而缺乏气息。
    杜晚晴反而是安乐的。
    安乐的时光,从来不长久。
    她很快就已经转醒过来。
    微微睁开眼睛,立即觉得头痛欲裂。
    再闭上,再睁开,如此反复做了数次,杜晚晴才得以认清眼前的景物。
    她长长地吁一口气,是酒店的睡房,已返回现实来了。
    杜晚晴伸手向额上一摸,放着一条微湿的冷毛巾。身上盖好了被,却不曾更换睡衣。一袭昨天游十三陵时穿着的套裤,绉得十分十分不得体,她挣扎着坐起来,下床,走到妆台前去。
    素白的脸庞立即呈现,虽仍是姣好的,但衬着那头乱发,令人一望而知是曾经狼狈过的样子。
    杜晚晴吃惊地以手掩着嘴,心口相问,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她回望睡房,空洞洞,没有人,只她一个。
    再看看床头钟,二时。
    是凌晨二时,还是下午?
    她立即伸手抓起电话筒接到接待处询问。对方的答案是:
    “小姐,现在是凌晨二时。”
    此话一出,自晚饭时分至现今这段时间的回忆回笼了。
    杜晚晴像在阴沟翻船,虽然没有人见着,她还是尴尬得什么似的。
    很明显,是自己喝醉了酒了,那送自己回房里来的人是谁?酒店的侍役,抑或真的是冼崇浩?
    必须弄个清楚明白。
    杜晚晴匆匆扫拨了几下头发,罩上睡袍,打开房门,探头出去看看设在走廊上的贵宾招待柜位,呆然见到有一男一女两个侍役在畅谈。
    刚巧两人也见到杜晚晴,忙着赶前招呼说:
    “杜小姐,觉得舒服一点了没有?有什么需要,我们可以为你服务?”
    “我刚才醉了?”杜晚晴问。
    “大概是酒太烈的缘故吧?杜小姐你喝的是茅台吗?”侍役的应对非常得体有礼,不开罪客人。
    “是朋友搀我回来的?”杜晚晴急问。
    “是位冼先生,他住在十二楼,跟我们酒吧的一位同事,帮忙着把杜小姐送回房来。冼先生千吩万嘱,请我们照顾你。”
    “嗯!”杜晚晴退一步,把背顶着墙,勉力地说了一声,“谢谢!”
    对方问:
    “要拿点解酒的饮料吗?”
    杜晚晴摆摆手,说:
    “不用费心了,我早点睡就成。”
    房门关上后,她更衣,蜷伏在床上,千头万绪,又不知从何想起。
    在酒吧真的遇见了冼崇浩。
    他已经目睹了自己饮醉的模样。
    他听到了所有的醉话。
    可是,自己曾经说过些什么话,有过些什么失仪的举止,实在想破了头,也无法记忆起来。
    要是送她回来的不是冼崇浩,那还好一点。因为不论她是否酒后吐真言,于对方都是无关宏旨的。
    若真是冼崇浩呢,那就不同了。
    都未及再想下去,杜晚晴的眼已经赤红。
    冼崇浩跟一个酒吧的侍役把她送回房间里来,他却悄然引退。
    对于一个美丽而神智昏迷的女人,冼崇浩守足正人君子的规矩,没有超越雷池半步。
    是他根本对她没有兴趣,认为是路柳墙花,不宜攀采?
    抑或是他对她有一种异于常人的尊重?
    这问题大得不得了。
    正于此时,杜晚晴背后响起开门声,有人喊“晚晴!”
    是鸟倦知还的许劲。杜晚晴装作熟睡,没有反应。
    许劲俯身吻在杜晚晴的脸颊上,说:
    “美人儿,又睡熟了吗?明天晚上一定陪你玩个畅快!”
    那一口恶浊的酒气喷到杜晚晴脸上去,差点叫她窒息。
    她忍住了,一动都不动的忍住了。
    许劲很快在她身旁熟睡,只有杜晚晴,继续背向他,不期然地,忍无可忍地流了一脸的眼泪。
    果然,太阳升起来之后,一切如常操作。
    许劲早起,携了杜晚晴在贵宾楼的餐厅吃早点。
    不论昨天夜里曾有过什么风风雨雨,今日坐在一起的两个人,依然谈笑风生,笑语盈盈。
    黑夜里头的勾当与悲伤,都如此的不着痕迹。
    许劲问:
    “这两天愉快吗?”
    “还可以。”
    没有许劲陪在身边,杜晚晴不能答“极之愉快。”她要顾全他的体面,即使他不顾全她的。
    “你呢?这儿的应酬比香港还多吧,看你忙得头昏脑胀,颠倒晨昏。”晚晴的语调有着很自然的关切与嗔怪。
    “就是,真的讨厌死了,自今晚开始,我把所有应酬都推掉,只陪你。”许劲诚恳而歉然地说。
    “好哇!我等你。”
    彼此都是江湖老手,过招过得恰到好处,半斤八两。
    “姓冼的是个好玩伴吧?”许劲道。
    “冼先生人很周到,且健谈。他对布力行很敬重,甚而敬畏。”
    这么一句回话,代表一切,间接地安了许劲的心。
    男人就是这副德性,在贞操上,不论自己与对方的身份、地位、承诺、盟约为何,总之,永远的只许我负天下妇人,不许天下妇人负我。
    果然,许劲神情轻松,说:
    “今天仍请他代劳,陪你再逛一逛好不好?”
    “如果太麻烦,就不必了,我也不过是打算去一去故宫,有时间再多逛一次琉璃厂。”
    “不妨,不妨,我摇电话给他。”
    又是在许劲的安排下,杜晚晴与冼崇浩同游紫禁城。
    两人相见时,眼神流露着不可明言的一份奇怪感情。跟着,沿途都是很多很多的缄默。
    杜晚晴想过,不宜开口提昨晚的事,因为不知道醉后曾说了些什么话,还是把整件事视为没有发生过的好。
    冼崇浩呢,尤是因为他听了杜晚晴的酒后真言,一颗心,不住七上八落,不得安稳。把这件事提起来,似觉过分借题发挥,有乘虚而入之嫌。那就不说也罢。于是,缄默由此而起。
    当他们踏进紫禁城内,跨越那宣统皇帝溥仪为了要骑脚踏车而铲平的禁宫门楹时,杜晚晴忽然说:
    “少年得志的皇帝,怎想到晚景的澹薄?”
    “你呢,你希望有一个怎样的晚年?”冼崇浩问。
    杜晚晴平日对于这种问题完全提不起兴趣,也不肯对别人就私事私情上作答。如今,她一反常态,竟然情不自禁地认真思考起来。
    在冼崇浩的跟前、身边、眼内,她是个有前途,有晚景的人。
    这个意念令她开心而微带兴奋。
    她答:
    “女人会有什么过人的想法呢?”
    这是个令冼崇浩微吃一惊的答复。如此一个美艳得惊世骇俗,满城豪贾吹捧拥戴唯恐不及的女人,把自己看成平凡的妇孺?
    杜晚晴因着冼崇浩表情的暗示,而作补充,说:
    “你骇异于我的答案?”
    “呵!不,不。”冼崇浩慌忙否认,但又不晓得怎样圆句?那模样儿腼腆得像个问错了问题的小男生,有一份额外的可亲可爱。杜晚晴看在眼内,不禁笑了出来,道:
    “真的,不骗你。晚年生活澹薄不成问题,心头富裕即可。”
    “那就是说你希望晚年时,既有少年得志的回顾,也有眼前儿孙满堂的福乐,是不是?”
    杜晚晴点点头。
    冼崇浩答:
    “那就不只是女人的愿望,也是男人的。”
    “男人一定不同。”
    话匣子一打开,二人就开始浑忘刚才见面时的不适应,重拾长城城头与十三陵墓宫内的友情,开怀畅谈。
    “为什么男人不同?”
    “男人总要有叱咤风云的事业,永无休止地干下去,直至盖棺,还希冀千秋万世歌功颂德的定论。”
    “除此之外,总还要家庭乐,这是一定的。”冼崇浩坚持这么说。
    紫禁城内游人不绝,他俩边走边谈边说边笑。偶然,杜晚晴还会轻松地跑跳几下,才回望凝视着她的冼崇浩。
    一个故宫,古今有过多少段爱情故事了。
    每当一双双有情人驻足在那珍妃井前时,就必有这个问题凝聚心头。
    杜晚晴与冼崇浩亦然。
    只是他俩都不便问出口来。
    “珍妃井原来这么小,珍妃怕是就如赵飞燕,轻盈得能作掌上舞。”
    “长居深宫上苑、忧国忧民,还要担心皇帝的安危与斗志,怎么能胖得起来?”杜晚晴答。
    “如果你是珍妃,你会不会为了坚持一个对国家的理想与对爱侣的尽忠,而牺牲宝贵的生命?”
    答案可能有多个。
    杜晚晴可以干脆答:“我不是珍妃!”这最干净俐落。
    又可以答:“我是珍妃,也得看谁是光绪?”
    若果这答案给冼崇浩听进耳里,就未免孟浪了。现今她不是个喝过酒的人,虽还带三分醉意,还是审言慎行为上算。
    于是杜晚晴答:
    “我们这一代的香港人,能够遇上一件半件事例,让我们表达对国家民族的关爱,是最难得可贵的。同样,有缘遇上一个要考验自己情操的伴侣,也是福分。不过,未必有此良机。”
    冼崇浩问:
    “华东水灾呢,我们不是表示了我们对祖国与同胞的关心吗?
    “对。然,事件虽大,到底不是要拿出自己身家性命幸福出来,以表达忠爱。这跟珍妃与光绪不同,姑勿论他们是否才大志疏,都是为了国家与爱情,而把生命、权位、婚姻都押上了的。在程度上,有云泥之别……”
    的确,那些百亿家财的富豪,拿一千几百万出来做慈善,虽仍是善长仁翁,但不比在华东赈灾活动上,拿着仅存的二万元退休金,捐一半给华东同胞的香港老者伟大。
    以此类推,同样,杜晚晴从财阀富豪身上获得的利益甚巨。然,她想,如果一个月入数万元的公务员,把一半薪金交到她手上,让她持家理务,生儿育女,他爱重她的程度就更深更大了。
    杜晚晴回望了冼崇浩一眼,心扑扑乱跳。
    又想到哪儿去了?
    杜晚晴急忙圆句,说:
    “所以,我未必有珍妃的那个考验自己忠贞的福分。”
    冼崇浩真的敬佩起这风尘女子来。
    的确,言谈思想、动态、晶貌,统统的不同凡响。
    他们开始一直畅谈家国之事,也谈到了求学与家庭。
    冼崇浩差点要失声叫嚷:
    “什么?你是伦敦大学的毕业生?”
    他心头有个流于刻薄的感慨,时代进步,生活水准提高,每个行业都是优质的专业人士胜出,怎么连妓女都要有文凭?
    既有文凭,又何须自甘下作?
    因而冼崇浩禁捺不住,稍稍从侧面试探着杜晚晴家里的境况。
    晚晴呢,当然听得出冼崇浩要了解她家人情状的意思。却从一个乐观而欣悦的角度看这件事,她认为这是冼崇浩愿意认真地跟她交朋友的一个讯号。
    当然,如果杜晚晴不想交这个朋友的话,就不用多生枝节,诸多交代了。
    杜晚晴却相当乐意地向冼崇浩提起了母亲、外祖母,以及各弟妹的情况。
    冼崇浩对于杜家各人,最感兴趣的是杜晚晴那残疾的弟弟现晴,老是绕在他身上问了很多问题,表示关切。
    “他现在长居西雅图一间设备十分完善的私人伤残人士之疗养院内,杜现晴受到的照顾,也很能令我们放心。”
    “俗务缠身,总是没有这个空。心是挂念着的,却又有点相见竟如不见。妈妈是每两个星期就跟医院通一次电话,了解目前的近况。也在电话里头听听他的声音。”
    “他可以跟你们沟通?”
    “不成。”晚晴摇头,“只晓得像个孩子般叫妈妈。”
    “我过些时要到北美公干,停在西雅图转机飞纽约,可以顺道去探望现晴,或带些什么给他?”
    “谢谢你,可是,他没有什么需要呢?”
    “照片,你的照片,你爸爸、妈妈、婆婆的照片,或甚至是全家福,搁在他的床头,朝夕相对,他下意识会知道是自己的亲人。”
    “这是个好主意呀!”杜晚晴欣慰地点头。
    “来,来,我先替你拍些照片。将来让我带去给现晴,告诉他,这就是祖国。”
    一个是兴高采烈的表现心迹,一个是情迷意乱地接受殷勤,搭配得恰到好处。
    从故宫走出来,还未至黄昏。晚晴兴致勃勃地问:
    “我们现在到哪儿去?”
    “我带你到一个地摊去。”
    “什么?”晚晴歪着头问。
 
 第6节 那锦盒的丝线已然剥落
    “你先不要问,包你在到达后,觉得比琉璃厂还有兴趣!”
    他俩走过天安门前的宽大马路时,两面疾驰而过的汽车,使杜晚晴下意识地退后两步。还是冼崇浩忽然地拖起了她的手,嚷:
    “快!”
    就拖着晚晴飞跑到马路的另一边去,慌忙地跳上了那部等候他们的酒店汽车。
    在上车前,冼崇浩才放下了杜晚晴的手。
    “你怎么晓得北京的地方?”
    “我有很多朋友是北京通,给我介绍过的好去处,我都紧记了。”
    冼崇浩把一张纸条递给司机,说:
    “请把我们载到这里去。”
    车厢内,他们还是娓娓而谈,不一会,就到达目的地。
    马路两旁都是青葱的大树,马路尽头是一个广场似的地方,却满布了杂架摊子,摆卖着各种玉石饰物及雕章,还有字画、旧书、古董等,琳琅满目。
    摊子上的人,一看见陌生面孔就缠上来,手上拿着他们的货色,向游客兜生意。
    冼崇浩微微扶着晚晴的臂弯,保护着她,逐个摊档去观赏物品。
    “都是很可爱的玩意儿哦!”杜晚晴把一个白玉扣子捏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喜不喜欢玉石雕章?”冼崇浩问。
    “喜欢。”
    “有搜集吗?”
    “质素高的印章,价钱很贵。我只贮有一件林元水遗作的水晶冻。”
    “天,那是价值连城呢!”
    “也不晓得多少钱,只是朋友送的纪念品。”
    冼崇浩没有造声。心想,怕是那个财阀附庸风雅,买下了的石头,又不晓得欣赏,便以之作礼品,逗美人儿欢喜,更自抬文雅的声势。
    “你对石章有研究?”杜晚晴问。
    “一点点;染上了这个负担不来的嗜好,其实并不讨好。看到了好的石头印章,买不起,活脱脱像穷女人喜欢珠宝,只能在首饰店的橱窗前浏览,无法拥有。”
    这个比喻,老实而趣怪,杜晚晴笑起来。
    “来,”冼崇浩很自然的又拖起了杜晚晴的手,说:“你跟我来,我知道这儿有一个专卖古章玉石的老伯,他间有佳作,说是他祖上存下来的宝物。”
    “家传之宝都在这些摊档拍卖?”杜晚晴一边跟着冼崇浩走,一边追问。
    “肚子饿起来,管它是不是宝物,搁在家里换不了馒头,就是废物。”
    冼崇浩把杜晚晴领到广场最尽头一角的摊档去,果然见到有位满头斑白的老者,穿一套深蓝色陈旧至极的中山装,蹲坐在小木凳上,看牢他面前摆设的那摊玉石印章,神情疲累至极。
    冼崇浩走前,满脸笑容地说:
    “福伯吗?你好!我们到京城来的朋友都到这儿,跟你买印章呢!”
    那叫福伯的抬起头,却懒抬起眼,半眯着回应冼崇浩:
    “老眼昏花,实在认不得什么客人。既然晓得叫我福伯,自然算是熟客。今天我还没有做过什么生意,你来惠顾,我定给你一个好价钱。”
    “价钱是一回事,印章的质素又是另一回事,我宁取后。”
    “先生是识货人,怎么瞒得过你?这儿统统是我的家传至宝,请挑,请挑,随便挑。”
    杜晚晴向身旁的冼崇浩吐一吐舌头。
    他则向她扮鬼脸。
    心知肚明,哪儿有这么多家传至宝?只希望偶有石章,物有所值,或是超值,那就好了。
    也不管这老翁说什么了,两个人快手快脚,就翻动起那摊档上的各款印章来。
    印章都是旧的,有些刻成“阴文”,有些则是“阳文”。杜晚晴比较喜欢“阳文”,那就是说,字印出来,字体是红色的,“阴文”则相反。
    冼崇浩差不多每捡起一个印章,都爱不释手地细细观赏,才舍得放下。杜晚晴则比较俏皮,拿了玉石在手,装个老行家模样,举起它朝阳光看,检视它的通透程度。
    老翁忽然间对冼崇浩说:
    “看你拣了老半天还未挑到合心意的,我来给你介绍,买下它送你的爱人最适合。”
    话还未完,也不管一双青年男女的表情反应,就往自己上衣的内袋摸去,摸呀摸的,终于摸出了一个残旧霉气的小布袋来,把它倒头一拍,一颗不大的印章就跌到福伯的手掌上去。他志得气满地说:
    “我祖上留下来的贵重鸡血冻,不信,往阳光照照看。”
    冼崇浩接过那小印章,朝太阳方向看去,在光线的折射下,真的觉得这石印通体都是晶莹通透的血红。
    再看印章上的字,小得可怜。石头已经不大,刻的字就更看不清楚了。
    福伯给客人递了一个青花泥印盒子,又摆平了一张白纸,示意客人把印章盖于其上。
    冼崇浩依样画葫芦,把印章往印泥上一压,再压到纸上去。那块朱砂般光滑明亮的印泥,呈现在白纸上,很有气派。
    福伯说:“这是小篆,刻了七个字。”
    杜晚晴连忙问:“什么字?看不懂。”
    “玲珑骰子镶红豆。姑娘呀,这七个字有意思呢,你应该受了这份礼!”
    被福伯这么一说,杜晚晴不觉忸怩起来。
    冼崇浩倒不以为意,他的一颗心都放在那块鸡血冻的小石头上,看看石,再看看白纸上的字,来回不知多少次,才跟杜晚晴说:
    “石头是不是真正的鸡血冻,可不敢说了。但这刀法是高明极了。”
    刻在玉石上的字,是金石学问重要的一环。如此面积细小的一块鸡血小方印石,更容易滑刀,刻时一不小心,令到这鸡血冻缺崩,那就不值钱了。
    刻石者不知是谁,刀法相当高明,每个字都跃然有神有髓,见尽刻工的劲道与仔细。
    “很犀利的刀法。”冼崇浩对杜晚晴再度赞叹。
    她只好点点头,情绪还逗留在那章上刻的句子“玲珑骰子镶红豆”。
    “怎么样?买下它送给你的爱人吧?”福伯在催。
    冼崇浩这才听清楚了福伯对杜晚晴的称呼,想提出纠正,可又舍不得,于是唯唯诺诺,最后才晓得问价钱。
    老翁口里说:“钱价不二。”
    跟着,竖起三个手指头。
    冼崇浩惊叫,说:
    “什么?三百元,不买,不买,太贵了。”
    福伯眯着眼,看看两位客人,说:
    “谁说三百块?我是说三千块。”
    “三千块钱买这小小的一块石?”杜晚晴跟冼崇浩打了眼色,同时唱双簧。
    “三千块外汇券买一块鸡血冻,怎么算贵?鸡血冻本身已是石之极品。”福伯伸手从冼崇浩处取回了石头,抬高手,不住地赞美。
    “要真是鸡血冻,可又不只于这个价钱了。”冼崇浩说。
    “我们没法子运出国去,又是祖上遗传之物,真正是无本生利,才平卖这个价。”
    “不,不,太贵了。走吧!”杜晚晴扯着冼崇浩的衣袖,喊着要走。
    冼崇浩呢,边走边还价,说:
    “就算是三百块吧,跟你成交。”
    福伯抿抿嘴说:
    “句子精警旖旎,刀法如神,又是送你爱人的玩意儿,怎么不值这个钱呢?就一口价,一千元吧!”
    “我们是老夫老妻了,不用逗她高兴。卖就赏,不卖就不卖,三百块。”
    冼崇浩这样回了话,拖着杜晚晴装作拔脚就走。
    福伯也急得站起来把他们叫回来,说:
    “好吧,好吧,就算关照老同胞,多给一百块钱成不成?”
    他这么一说,杜晚晴的心就动了,脚步停了下来,往回走。
    冼崇浩仍是不肯,说:
    “你这么开天杀价,怎么还能招来熟客。”
    “我?”福伯说,“先生,说句老实话,再多的熟客也不管用,风烛残年,今日不管明日事,卖多个钱,也不外乎让我的小孙子多买件衣服穿罢了。”
    杜晚晴于是答:
    “好吧,只这一回,下次可不要狮子开大口了。”
    冼崇浩急急从口袋里把钱拿出来,交了四百外汇券给福伯。
    “我讲的价,不好由你出的钱。”杜晚晴说。
    “讲好是先生买给太太的。”福伯竟学着广东人说广东话,逗得两人大笑。
    “你怎么知道我们是广东人?”杜晚晴天真地问。
    “你那口音呀,出卖了你,定是港澳同胞无疑。”福伯把鸡血冻放进小布袋里交给杜晚晴。
    杜晚晴正想转给冼崇浩,对方就说:
    “真心打算送你的,单是刻工就值这个钱了,你收着。”
    他要求她收着这刻有“玲珑骰子镶红豆”的印章。
    一时间,两个人对望一眼,都迷惘了。
    是不是彼此心内都想着这句醉人心弦的句子了?
    那福伯的眼目不灵,耳朵倒是顺风耳,又说:
    “既如是,相敬如宾,礼尚往来,太太可以回赠,我这儿还有个小印章,又便宜又矜贵。”
    说着又从裤袋里掏出个锦盒来。那锦盒的丝线已然剥落,里头藏石头的缎也撕裂了,凹陷处放着一块白玉色、通体透明、长方形的印章,放到杜晚晴手上去时,有一种冷冰冰、滑溜溜的感觉。
    “这叫水晶冻,难得这么冻、这么通透。看你刚才有怜念老同胞的心,我不开价,实收二百外汇券。”
    实则,杜晚晴对玉石并无深究,但这印章搁在手里,再放到脸颊上去时,一种清幽凉快的感觉相当舒服,也就喜欢了。再一看,又是旧章,刻着字,于是问:
    “刻的是什么字了?”
    “字倒是平庸的。”福伯这样说,“但刀法相当传神,句子也有意义,一共八个字:热肠冷面傲骨平心。”
    “好哇!”杜晚晴开心地叫,立即付了钱,随即双手奉送给冼崇浩。
    两个人始快快乐乐地走离广场了。
    在车上,仍然各自把玩印章,又交换着观赏。
    忽尔,冼崇浩说:
    “我们不是相敬如宾,却名副其实,礼尚往来。”
    杜晚晴一时,脸又飞红,故意把话题撇开,说:
    “我看那福伯只不过熟读几本关于金石学的书籍,不知往哪儿寻一大批石头回来,摆个摊子,兼把不少石头放在口袋里,逢有客人来,他就摸一块出来,当至宝推销。”
    “小生意也要讲手段,没办法!”
    冼崇浩说这话时,似乎很感慨。
    杜晚晴心想,真是二人同心,她也有同样感慨。
    回到酒店去,已经入夜。
    是分离的时刻,也正是漫漫长夜的开始。
    这一夜,杜晚晴犯了她们家自定的行业教规。
    柳湘鸾与花艳苓都跟杜晚晴说过:
    “工作时必须专注,不可胡思乱想。当然,虚构美丽的人物,令自己松弛,是可以的。但,切忌肉体相亲的是一个人,心头想象的又是另一位。”
    杜晚晴今夜,苦苦挣扎,拼流着一身的汗水,却始终无法如常地翻出漂亮销魂的花样来。
    她,完全的心不由主。
    脑海里翻腾的尽是冼崇浩、冼崇浩、冼崇浩。
    眼一睁开来,却是另一幅可怖呕心的、人欺压人、人摧残人、人蹂躏人的图画。
    灵欲合一应是天堂的意境,奈何杜晚晴似觉置身于地狱之中,正被洪洪烈火燃烧得她痛不欲生。
    她承认失败。
    失败所带来的羞耻、惭愧、怯疚、不安,一齐涌上心头,混杂成一股巨大无比的压力,似在蚕食,复像鲸吞,正在毫不容情地把整个人咀嚼吞噬。
    此刻的杜晚晴除了无助、木然、死寂之外,没办法有其他的反应。
    出道以来,她从未试过有如今差劲的工作表现。
    至于冼崇浩,独个儿在酒店床上,也是夜不成眠。他把那残旧的小锦盒打开,取出了水晶冻印章来,把弄着。
    印章上印的八个字是“热肠冷面傲骨平心”。
    能有这四味情操,就是当今天字第一号圣人了。
    冼崇浩心内冷笑,谁不愿意做圣人?
    可是,做圣人要有条件。
    活生生的例子摆在跟前,这天香国色、倾国倾城的大美人杜晚晴,若非条件所限,又何须如此的人尽可夫?
    她应有资格嫁一个像自己一样,能向她提供平均水准以上生活的男人。她也可以有机会吸引一些名公子,把她娶回家里去当阔少奶。凡此种种,都比现今的情况优胜。
    然,杜晚晴作了她个人的选择,事必有因。从仁厚的角度想,她的家累不轻,决非普通程度的富裕人家所能支撑得来,更遑论单靠一个女子在社会上独自谋生?就算嫁进豪门,也是枉然。豪门之所以是豪门,表示他们晓得精打细算。要他们娶的只是一个人,养的却是一营人,这条数怎么划算?
    故此,杜晚晴表面上有甚多选择,实际上她没有资格,没有条件作太多选择。
    空有热肠,不能摆出冷面,更枉谈傲骨。
    若能做得到平心,已是万幸。
    在现今的这个世界,谁都一样。
    冼崇浩自觉正在怜己怜人。
    无可否认,他在思念杜晚晴。
    昨天她酒醉后所说的话,给他很深的启示,与很大的诱惑。
    他无法停止联想自己跟杜晚晴往后的种种可能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