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经济避不开的八十年代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04:41:48

采访完他,我问他有什么要求,他想了想说:“文章中凡是涉及我的地方,就不要用我的真名吧。”

他是一个地道的北京人,北京生,北京长,八十年代中,他在北京上大学,读的是计算机;八十年代末,他毕业后留在北京,换了很多工作,后来又下海经商,现在是一个小型网络公司的老板,但一直没离开过北京。 

谈起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的区别,他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八十年代,我,其实不光是我,是我们这一代年轻人,追求的是另外一种东西,现在想想,是那么的不实际。”

回顾过去,他口气淡淡的,好像说的不是自己:“八十年代,至少是我们这些在北京上大学的人吧,关心政治:北京发生的几次学潮,我们都积极参与了;热衷文化:虽然我和我的多数朋友都是学理工的,但我们课余却读诗,读历史,读哲学,听文化讲座,吼崔健的歌……但随着八十年代最后一年的结束,我们却陷入了深深的幻灭,有的人一走了之,漂洋留学或出国定居了,我也动过这个念头,也做过准备,但申请美国拒签,使我只好继续留在中国消沉。然后是92年邓小平南巡,原先消沉的人纷纷投入席卷中国的致富大潮,很多人发了起来,包括我。不少早先出国的人,新世纪开始后,又成为海龟,回国淘金来了,但他们很羡慕我们这些土鳖,赶上了九十年代最初的几波致富浪潮,淘到了第一桶金。”

他燃起一根烟:“现在,我觉得,能够真正让中国发生深刻转变的东西,除了钱、钱、钱,还是钱、钱、钱。”

他深深地吸了几口烟,又把还剩一大半的中华牌香烟使劲地捻灭:“不过,如今我每天累个臭死,偶尔闲下来回顾自己一生时,又觉得,最值得留恋的还是那个并不追求钱、钱、钱的八十年代。”

我觉得,中国中产阶级其实挺关心政治的。对政治冷漠与否,与其说与收入有关,不如说与地域有关,有些城市,像上海,它就是小资,就是不愿意管“闲事”,但在北京,就是出租车司机都要和你讨论政治局应该谁在那儿,谁不在那儿。

──中国互动媒体集团CEO洪晃

“朦胧诗”、“皮包公司”、“霹雳舞”、“托福考试”、“走穴”、“大哥大”……

坐在北京《乐》杂志“厂房”的会客沙发上,我信手翻着最新一期北京版《TIME OUT》的内容。这本杂志把上述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词语“散珠”,用“八十年代的接头暗号”这根线串了起来。

说“厂房”,不说编辑部,是因为《乐》杂志编辑部位于北京东郊一个废弃的工厂──798工厂的厂区内,所有的采编人员,包括主编洪晃,都在一个原来的大厂房之内办公。

终于,洪晃让一位年轻的秘书,把闲翻杂志的我传到了她的“隔间”。

说“隔间”,不说办公室,是因为洪晃办公的地方并非自成一体的全封闭房间,也在厂房之内,仅仅比手下采编人员办公的地方高半层,用半封闭的玻璃挡板相隔,估计是由过去的厂房调度室改建的。用洪晃本人的话说,如此设计,一是“容易与年轻人打成一片”,二是“便于沟通和管理”。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识过的另类编辑部。不过,据说这个原798工厂的厂区,如今已经被画家、诗人、作家、记者等“艺术流浪汉”、“精神贵族”、“文化无产者”和“文化中产人士”开发成了一个不分阶级的工作、生活两用混居小区。

最近,北京忽然流行起“八十年代热”来:一本名为《八十年代访谈录》的书,卖得挺火;学术界或朋友圈聚会,也离不开“八十年代”这个话题;网上也开始盛行传贴八十年代的老照片……不知是不是与这种基本上属于民间的怀旧热相呼应,《乐》杂志也在今年五月号的北京版推出了“回首八十年代”专辑。

谈到推出这一专辑的构想,身穿深蓝蜡染旗袍的洪晃说:“其实,《乐》杂志是以中产阶级为主要读者对象的,而谈到中国新一代中产阶级的崛起,谈到他们的梦想、抱负,就不能不涉及与他们青春时代或少年时代如影相随的八十年代。”

洪晃本人的八十年代是在中国和美国之间穿插度过的,所以她特别爱谈中西对比:“中国中产阶级这个群体,与西方相比的一大区别是,它是一个新的阶层,偏于年轻,你往下看,还能找到,但往上看,你很难在50岁以上的人群中找到中产阶级,所以说,他们是中国改革开放后的第一波中产阶级。具体来说,他们大多是在六、七十年代出生、在八十年代成长起来的人,他们受到八十年代文化的很大影响。”

不过,我注意到,《乐》杂志同一期的上海版并没有“回首八十年代”专辑,问到如此安排的原因,洪晃回答说:“八十年代是与政治很有关系的一个话题,《八十年代访谈录》那本书采访的八十年代风云人物,包括田壮壮、崔健,都是北京人,他们在上海没有什么影响,陈丹青虽然是上海人,但他很早就离开了上海,上海人也认为他是远离家乡的浪子。所以,我们觉得:上海就别八十年代了,因为他们对八十年代没有那么多回忆。”

“老中产阶级”指私营企业家、乡镇企业家和小业主,“新中产阶级” 指专业技术人员和经理阶层。中国改革开放后,这两个中产阶级群体几乎是接踵而至,时间间隔非常短,而“新中产阶级”的标准之一就是接受过大学本科及以上的教育。

──南京大学社会学系主任周晓虹

但我的一些上海同学,显然不同意洪晃的说法。

“不知道为什么,到了我们这个岁数,特别爱怀旧。过去,大学同学很少聚会,但过了40岁,老同学之间的聚会就越来越多:校庆大聚会、80级年级聚会、班级聚会、甚至还有寝室室友聚会……当然,聚在一起就是怀旧,怀念大学时光,怀念八十年代。”当年我们班级中的一位老大哥显然是喝多了,眼圈红红的。

老同学们听说我从英国来上海采访,又找到了一个聚会的借口:一位事业还算成功的同学作东,在上海市中心一家高档餐馆包了一间房,请来了当年同一个班级的大多数上海同学,甚至几位外地同学闻讯后也专程赶来。众人杯盏交错,话旧言新,互抖馊事,猜拳骂娘,谈着谈着,又谈到了与我们大学时代同时开始的八十年代:喇叭裤、双卡录音机、食堂排队买饭的长龙、班级自己组织的舞会、外滩闪烁的霓虹灯广告牌、里弄深处传来的邓丽君歌曲……

他们对八十年代有着太多的回忆,虽然他们的八十年代与北京人的八十年代有着很大的不同。那时,北京风起云涌的一些事件,如西单民主墙、星星画展、校园竞选等,也曾波及到上海的校园,但论及影响的深刻和细微,显然都不及邓丽君的歌。

我仍然清晰地记得,刚到上海校园时,我在寝室里第一次听到四喇叭立体声录音机播放的邓丽君那首《逍遥自在》,所带给我的那种震撼:原来歌是可以这样唱的!原来生活是可以这样过的!

要知道,那是1980年,距离文革时代政治至上的禁欲生活尚不太远。所以,有人说,邓丽君的歌对传统意识形态的瓦解力最大、最彻底。

从此,作为与北京大学生不同的一个群体,上海大学生也以独特的方式,唱着自己的人生之歌,过着自己的“小资”生活,从八十年代走入九十年代,再迈入新的世纪。

那天聚会的同学,上大学前家庭背景各异,毕业后职业去向也不同:有教书的,也有经商的,有当法官、检察官的,也有当律师的,但不管从事什么行业,他们都应该算是本行业内的中坚、骨干。作为文革后恢复招生的第二届政法学院学生,他们通过那个年代低录取、不收费的高等教育制度和包分配、高就位的毕业分配机制,几乎是“长驱直入”地进入了中国“新中产阶级”的行列,难怪他们那么怀念那个给了他们“第一推动力”的八十年代。

一代人共同的基因密码……闪开,让我歌唱八十年代……我们一直以为活的是未来,其实拥有的只有回忆……

──摘自搜狐网“我们生于八十年代”专辑前言

李岷和洪晃一样编杂志,但她担任执行总编的《中国企业家》杂志,却选择了北京亚运村附近一栋标准的写字楼作办公室。

我们在楼下的“随想咖啡厅”,一边喝着咖啡,一边“随想”式地聊着。

“我们最新一期杂志,推出了一套关于八十年代的专辑。送给你一本吧。”李岷说。

就连《中国企业家》杂志都在追热门,赶时髦。我想。

晚上回到酒店,一时睡不着觉,随手抄起李岷送我的《中国企业家》杂志,却吃了一惊:他们专辑的题目不是“回首八十年代”,而是“生于八十年代”。

专辑介绍了一批二十来岁的CEO:康盛世纪首席执行官戴志康(25岁)、PCPOP首席执行官李想(25岁)、163888翻唱网首席执行官郑立(24岁)、MaJoy总裁茅侃侃(23岁)……与周晓虹教授开出的“新中产阶级”教育标准相悖,这批“新新中产” CEO,许多人从未在传统教育体制内获得肯定:例如,“亿万身家”的李想高中毕业后便开始创业;“混世魔娃”茅侃侃只有初中文凭……但曾任雅虎中国区总裁的周鸿炜说,作为一个集体,这批人是下一个5年到10年中国互联网业的主力军。

我这次在中国采访中产阶级,许多被采访对象都直接、间接地提到了八十年代:他们或是把八十年代与他们的青春时代、大学时代纠缠在一起,或是把他们的少年、童年时光与八十年代交织在一起,但“生于八十年代”,这样的联系方式,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1982年出生的重庆人郑立20岁创业,他以2000块钱投资成立的163888重庆翻唱网如今拥有300多万注册会员、几百万翻唱和原创歌曲上传量,占有中国网络音乐总量的70%,该网首发的网络歌曲《老鼠爱大米》,已成为缠绕在“八十年代生人”口头和心头的一首热曲。

我还记得在美国有两次朋友聚会,北岛喝得差不多了就唱《东方红》音乐舞蹈史诗,还朗诵“天是黑沉沉的天,地是黑沉沉的地”。我还以为北岛在开玩笑,后来发现不是。他喝酒了,在抒发真的情绪,但是得唱共和国情感模式的歌才抒得出来。就像有人喜欢样板戏,那是他们成长时期的感情模式,无关是非。

──作家阿城描述诗人北岛,摘自《八十年代访谈录》

今年春节,伦敦部分来自中国大陆的华人举行春节茶欢会,我也去了。会上,这些流落他乡的中国人聚在一起,一边吃着瓜子,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看着台上的业余演出。

演出者都是这些旅英华人及其第二代“黄皮白心”的“香蕉”华人。但也有一批来自中国大陆的“黄皮黄心”的地道中国客人,作为特约嘉宾上台演唱。他们是中国石油化工总公司的中高层管理人员,大概都有50多岁了吧,正在伦敦参加一个短期管理培训班。这一次,他们身穿同色、同款、同制式的黑色西装,唱起了中国电影《上甘岭》的主题插曲《一条大河》,双腮鼓动着,双肩耸动着,唱得颇为动情。

不久,我右边一位30多岁的英籍华裔女子撇了撇嘴,低声说:“不看看都什么年代了,也不看看在什么地点!二十一世纪,在伦敦,听到这种革命歌曲,感觉特别滑稽。”

但这似乎并没有让我左边一位50多岁的华裔男子产生类似的滑稽感觉,他一边往嘴里扔着花生豆,一边同样动情地低声附唱着:“姑娘好像花儿一样,小伙儿心胸多宽广……”

据说,在中国,唱卡拉OK时,不用看人,只要听其点唱的歌,就能猜出点歌者的年龄、甚至地域:五十来岁的人爱唱《一条大河》;四十来岁的人中,北京人爱唱崔健,上海人爱唱邓丽君(不分男女);三十来岁的人爱唱王菲、周杰伦,二十来岁的人爱唱《老鼠爱大米》。

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人的歌曲──能够酣畅淋漓地抒发每一代人成长时期情感模式的歌,用“我们生于八十年代”专辑前言的话说,就是那种音符和旋律中隐藏着“一代人共同的基因密码”的“密码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