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血铅污染的家园

    就像一个坏人闯入你家随地大小便，最后留下坏人却要把主人赶出屋子一样。

    ——— 凤翔长青镇村民

    长青镇几百名儿童的血管里，如今还流着血铅。村民们震惊于医院检验的结果，更震惊于官方“排污达标、血铅超标”的结论。村民们不得不离开自己的土地，被赶走的不是污染企业，而是受害的村民。

    悲情长青镇

    陕西省凤翔县长青镇，几百名儿童的血管里，如今还流着血铅。

    自8月份爆发“血铅事件”以来，长青镇马道口村、孙家南头村、高咀头村1016名受检测儿童(14周岁以下)中，有851名血铅超标；其中，174名儿童属中、重度铅中毒。

    截至11月复查，经过救治，中、重度铅中毒儿童数量约减少了1/3。中毒较轻的孩子，享受不了政府的药物排铅治疗。他们得到的是每隔20天发放的苹果、牛奶和海带等食物。据最近一次检测，血铅含量最高的儿童，体内血铅仍高达每升380微克。

    糟糕的事情，还不止这些。

    因为害怕在原地就读会受铅污染，学生们纷纷转学。被官方划定为“铅威胁区”的上述3个村落，原有200多名学生的马道口小学如今不足百人，孙家南头小学亦由原先的200多名学生减少到80多，而长青中学，生源流失近一半，仅剩千余名学生。

    大人们也要走。依据凤翔县官方规划，3个村落的村民将被安置在县城、长青镇北侧两三公里外的紫荆山和宝鸡3地。

    当下，搬迁工程已全面启动，县城的安置楼及紫荆山新城安置区，预计在春节前可以完工。

    搬迁约需要3亿元费用，买单的，系陕西省、宝鸡市、凤翔县三级政府，以及东岭集团。官方的消息称，1396户需要搬迁的村民，有望在2010年年底前全部入住新房。

    然而，有部分村民称，需要搬迁的，是东岭冶炼有限公司的铅锌冶炼工厂。村民们对搬迁村落的做法打了个比喻，“就像一个坏人闯入你家随地大小便，最后留下坏人却要把主人赶出屋子一样”。

    搬迁后的生计保障也是大问题。“以后的生活，该怎么办？”对于村民的担忧，凤翔县官方尚未有周全的计划，初步打算是，搬迁后留下的土地交由一家企业代种。

    几百名儿童的血管里，还流淌着血铅；被铅污染的3个村落，村民们或也将迈着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的步伐远离家园。

    大人们担忧搬迁后未来的生计保障；而潜伏期为2到8年的血铅患儿，以后将会面临怎样的命运，谁也没有打包票的答案。

    这所有事件的源起，主要系因东岭集团铅锌冶炼公司的到来。

    凤翔沉重

    曾作为陕西古长安西部重镇的凤翔，原是一个财政贫困的农业大县。如今，却已“迈入陕西经济社会发展十强县行列”。这一切，主要是东岭集团等几个招商引资项目的贡献。

    东岭集团系陕西最大的民营企业，为“中国500强企业”。2003年，获悉东岭集团有意投资新项目后，时任凤翔县领导班子力邀企业入驻凤翔。

    在官方提供各种招商引资便利条件后，年产10万吨铅锌冶炼项目的东岭冶炼有限公司，于2003年7月决定落户凤翔长青镇，2006年投产。

    据相关资料显示，在未引进东岭集团前，凤翔县地方财政收入只有5000多万元。而2008年，铅锌冶炼公司上缴1.23亿元税金，其中，为地方财政收入贡献2400万元，占凤翔县地方财政收入总额的17%。

    东岭冶炼有限公司成了凤翔工业强县的支柱之一。在2009年凤翔政府工作报告中，东岭集团的扩建项目，亦是其工业强县的重点项目。曾是凤翔最穷的长青镇，自东岭集团及宝鸡市第二电厂等企业进驻后，现在已成为该县最富有的乡镇。

    事实证明，在经济发展及G D P飙升的背后，凤翔已埋下了必须为此付出代价的种子。

    3年前，冶炼铅锌矿的工厂开始生产运营。由此，周边的天空、土壤和水源，也开始染上了铅元素。

    铅，注定是沉重的。

    血铅！ 血铅！

    若无一次意外的发现，2009年的凤翔或将是全年并无大事可叙的一年。但一次检测，打破了平静。

    7月6日，长青镇孙家南头村1组村民薛亚妮，带着8岁的儿子孙锦涛及其6岁的堂弟孙锦洋，来到了宝鸡妇幼保健院。

    此行的目的，是试图查出两位儿童发育异常的原因。孙锦涛体重只有50斤，个头矮小像个4岁小孩；孙锦洋则是头上有一小块一小块的斑点。

    检测的结果令医生吃惊：堂兄弟俩血液中微量元素铅的含量，每升分别达到了239微克和242微克。依据国际标准，每升血含有大于或等于100微克铅，就是属于血铅中毒。

    血铅，会引发机体包括神经系统、血液系统及消化系统在内的一系列异常反应，人体的正常机能将因此受到损害。

    薛亚妮倍感震惊。而这，并非孤例。早在3月份，邻近孙家南头村的马道口村，亦有一名女童因肚子疼而被家长带到凤翔县医院检查，其结论为“铅中毒性胃炎”。

    两个事件联系起来后，惶恐情绪开始在两个村落蔓延。家中有小孩的家长，几乎无一例外地带着孩子到宝鸡市妇幼保健医院、宝鸡市中心医院、宝鸡市人民医院等医院进行体检，结果同样让村民们吃惊：几乎每位儿童的血液里，铅含量都严重超标！

    铅从何来？众人的目光，最后聚焦到了一家企业———东岭集团的铅锌冶炼有限公司。冶炼公司大部分厂区，主要位于孙家南头村内，其焦化厂是在马道口村，而离工厂往南约2公里处的高咀头村，是第三个离工厂较近的村落。

    2006年建厂投产以来，厂区周边的居民，开始察觉到空气弥漫着异味，而饮用水，也没有了往日的甘甜。

    村民们开始觉得，血铅，应该与铅锌冶炼厂有关。

    8月3日，三个村落的村民来到铅锌冶炼公司。村民将工厂大门围堵讨要说法时，双方发生冲突。

    厂房玻璃等物被村民们砸碎的后果，换来了凤翔县官方迅速介入调解处置，环保部门亦称，将尽快对“血铅儿童”进行检测调查。

    在对3个村庄1016名儿童进行检测后，官方确认有851名血铅超标。对此，官方拿出首批100万元资金，用于血铅普查及患儿治疗。

    8月15日，环保部门公布了血铅污染源的调查监测结果。

    监测结论称，东岭冶炼有限公司是造成此次儿童血铅超标的主要成因，但对事发地唯一的铅锌冶炼企业的监测数据显示，废水、废气、固水淬渣排放均符合国家相关标准。因此，血铅“也不排除还有其他方面的因素。”

    发展的代价

    官方“排污达标、血铅超标”的结论，并未能使村民信服。

    8月16日上午，数百村民再次冲击东岭厂区，厂区铁路专用线近300米围墙被掀翻，现场十余辆大货车受损。为防止事态蔓延，当地百余警力进驻厂区维持秩序。

    17日上午，在事态有进一步扩大可能时，宝鸡市市长戴征社赶赴凤翔，在冲突现场，戴向村民鞠躬道歉以期平息民愤。

    戴征社在现场承诺称，对于患儿治疗以及搬迁方案的费用，政府将尽最大努力予以承担。

    其实，搬迁村庄的决策，在东岭集团入驻长青镇时就早有规划。

    据2004年专门针对铅锌冶炼工厂所作的环评报告显示，卫生防护距离确定为1000米为宜，在此距离范围内的居民需要全部搬迁。在建厂时，厂方也曾与凤翔县政府达成协议，县政府承诺3年之内分3批将工厂周围500米内住户全部搬迁。

    据早前规划，冶炼公司周边两个村庄581户居民需要搬迁，原计划2006年起3年内搬完，但官方称由于长青工业园区规划调整等原因，只搬迁了最初拆迁的156户。

    此后，搬迁方案被束之高阁。在经济发展的滚滚洪流中，当地民众的健康及周边环境被有意无意忽视。

    铅锌冶炼厂开工两年后，据马道口村民称，陆续发现有儿童血铅超标，家庭经济允许的村民，选择了搬离村庄。而不能搬走的村民，向官方反映可能存在的问题后总是未获正面回应。

    2009年，村民们不得不用胸中燃烧的烈焰，让官方和厂商履行之前的决策，其代价———是他们800多名后辈血管里流着沉重血铅，以及周遭恶化的生态环境。

    这一牺牲民众健康及付出环境代价的事件，在2009年并非个案。凤翔血铅事件发生期间，湖南省武冈市、福建省龙岩市、河南省济源市等地，也相继发生了儿童血铅中毒事件。无一例外，这些事件均与工厂排放污染物有关。

    血铅事件发生后，凤翔县委书记何存贵说，不再引进不环保的项目。但私底下，地方政府或自有一套逻辑。面对血铅事件，凤翔当地一名政界人士分析说，凤翔正是从农业大县向工业强县转型时期，西部处于相对落后的现状，决定了其只能冒着环保风险吸纳一些可能存在污染的工业项目。

    12月22日，宝鸡市官方对凤翔县血铅事件进行了责任追究。11名官员分别受到党纪、政纪处分，东岭冶炼有限公司总经理孙宏、副总经理王军被免职。宝鸡市纪委通称，因为程序问题，公布具体被处分官员人员名单还需时日。

    当下，政府在动员冶炼工厂周边的村民进行搬迁，但对于已对当地儿童及村民造成的伤害，官方及厂商只字未提是否赔偿的问题。

    在唐朝时，凤翔定为现名。此名据称来自于一个传说：相传秦穆公的女儿弄玉擅长吹笛，悠扬的笛声引来了擅长吹箫的华山隐士箫史，两人知音相遇惺惺相惜，结成连理之后便乘凤凰飞翔而去。

    长青镇3个村落的村民，命运一定不会如此飘逸。等到全部搬迁之后，他们还要担心孩子的血铅是否彻底清除，以后的生计如何维系，生活周遭的空气、土壤和水源是否纯净安全……这一切，亦沉重如铅。

    采写：本报记者　上官敫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