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的“人海”伤心的“人链”

    一个厨师蹊跷的死引发了人们的猜测和聚集，淤积多年的民间宿怨被点爆，最终释放成一起恶性公共事件。

    监管失位衍生的“挟尸要价”，将人性的高尚与卑劣、光辉与阴暗剥得精光放到一起，比以往任何事迹更刺痛人心。

    石首街头数万不明真相的群众为一具死之可疑的尸体聚集，宝塔湾上的捞尸公司挟着救人溺亡大学生的遗体漫天要价。政府的职责失能、监管失位刺痛人心。

    2009年夏天，湖北省荆州市下辖的石首市街头，一个厨师的蹊跷死亡激起不平静的日夜，本埠的宿怨隐痛积蓄发酵，释放成一起公共事件。

    不明真相地死了个人，一群不明真相的群众在街头聚集，然后和同样不明真相的武警对峙，最后警民相残，车辆被毁，酒店遭焚，折腾过后的人们至今仍不明真相。

    10月17日，石首法院对包括死者亲属的被告判决，为“6·17”画上有争议的句号。一周后，两名儿童在荆州长江边落水，10多名大学生结成“人链”施救，3名大学生献出生命。

    生命的凋谢充满疑问且毫无尊严。经年悲剧的宝塔河边，英雄之死是否本可避免？监管失位衍生的“挟尸要价”，将人性的高尚与卑劣、光辉与阴暗剥得精光放到一起，让这一事件比以往任何先进事迹更刺痛人心。

    火后的永隆大酒店

    12月26日上午，城市南郊的建宁大道上，石首玻璃厂的老板开着他的帕萨特轿车，从老厂驶往一公里外的新厂。推土机轰隆着在新厂区内挖掘，已经竖起、冲向云宵的烟囱喷着4个醒目大字：永隆集团。

    张永隆行色匆匆，奔波于新旧事业之间。6个月后，在刚送走圣诞节的年末，这个曾轰动全国的石首“6·17”事件背后的“隐身人”，终于浮出水面。

    同样以他名字命名的永隆大酒店，在事件中被一把莫名大火烧过的残骸，如今还矗立在市区内的原地。这年夏天，一个叫涂远高的年轻厨师从6楼坠亡，身不见血，蹊跷的死引发了人们的猜测和聚集，淤积多年的民间宿怨被事件点爆，最终释放成一起恶性公共事件。尽管酒店并非张永隆经营，但作为房东的他却始终躲避媒体，藏身幕后。

    阴影显然仍未从永隆大酒店的主人身上消失，这个将近60岁、被员工称作“工作狂”的玻璃厂老板，在事件过去半年后依然小心地保护着自己，面对采访犹疑谨慎、惜话如金。事件给永隆大酒店楼体造成几十万元的损失，至今仍无说法，如今的他又另辟地盘，正在石首盖建另一家酒楼。张老板还是大老板，比以前更忙了。

    66岁的李冲蹲守在并不热闹的圣诞节之夜。他的面前，就是曾被无数媒体写进报道的东岳山街———“6·17”事件爆发时数万人聚集过的街道———如今冷冷清清，偶尔有手持荧光棒的孩子从街头掠过，冲李冲挥舞几下，聊解这位守楼老人对于时间的寂寞。

    今年6月起，永隆大酒店被脚手架和雨阳帆布包裹起来后，原公安局退休工人李冲和老伴江香就被聘请来守棚，老人身后的小屋，是原永隆大酒店的一楼过道，被门板封起后安放了临时小床。李冲和老伴被要求24小时不能离人，禁止任何人跨入楼内。

    覆盖在楼体外墙的大块雨阳帆布已破败不堪，垂坠的布条连同熏黑的楼体一起，被四周密实的钢筋脚手架和防护网固定在冷风中，成为如今石首市一道特别的“风景”。守楼老人说，石首事件之后，经常有武汉、长沙等外地到石首的异乡客，专程跑到东岳山街来瞻仰永隆大酒店的“遗容”，“比石首的任何景点都出名了。”

    发生在夏天的石首事件，是继去年贵州瓮安事件之后，今年影响最大的一起爆发官民、警民激烈冲突的突发性群体事件。事件缘起虽是一场普通的刑事案，但由于当地政府错过了处置的最佳时机，以致拖成大祸。事件平息一月后的7月25日，负重要领导责任的原石首市委书记钟鸣，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公安局局长唐敦武被双双免职，接任二者的分别是原荆州市民政局局长、党委书记余红星，和原荆州区委常委、政法委书记、荆州区公安分局局长董元松。

    10月20日，毗邻永隆大酒店东边、与东岳山街垂直的皇叔街，被改建成具有平民色彩的步行街。这条街曾是城管难点，人流拥护、小摊贩占道经营，是市民反映多年的“老大难”灾区。改造后的皇叔街新设38个雨阳摊棚，洁净美观，并优先照顾下岗职工、低保困难户、残疾人等在该处免税费经营，如今被称为“民心街”。

    石首隶属荆州。荆州是当年刘备起事之地，石首人为纪念刘备将这条街命名为皇叔街。“6·17”事件发生时，皇叔街是市中心通往永隆大酒店的核心路段，高峰时聚集的2万多民众不仅站满东岳山街，也将皇叔街围得水泄不通。鉴于皇叔街在石首乃至外地的名气，将难发地改造为“民心街”，石首百姓普遍认为，这是新上任领导修补民心的招法之一。

    并未消逝的“阴影”

    石首城区10里外的高基庙镇，“6·17”事件中死者涂远高的亲属对记者的年终回访，既感到亲切又显得惴惴不安。“谢谢你们的报道，亲属们已经都回来了，但现在……很抱歉，我们已经不能再接受任何采访了，否则他们还有可能再关进去。”

    石首群体性事件平息后半个月，死者的5位亲属因涉嫌聚众扰乱公共场所秩序、交通秩序罪被刑拘。此事经本报率先报道后，引起极大社会关注，纷纷指责政府失信于民的“秋后算账”。到10月17日石首法院一审宣判，处涂晓玉、涂远华等被告有期徒刑或缓刑和免予刑事处罚。

    “当时舆论压力太大，他们判完后其实就缓刑释放回家了。”对结果家属们还算宽慰，“关那么久，虽说不是蛮满意，但已经过去了，现在只求全家老少健健康康的。”

    涂家人之间的谈话，如今也小心翼翼，尽量不再提过去的事，“就像个伤疤，提了心里都会不舒服”。但私底下，“三喜”（涂远高小名）的死仍像一个巨大的的谜，笼罩着每个人，至今未释疑云。

    7月21日，记者第二次赴石首采访时，家属曾交给记者一份手写的“疑问集纳”。此时距尸检结果公布的6月25日已近一月，权威法医鉴定结论为：死者系高坠自杀身亡。

    对这一结论家属并无异议。通过比对死者遗书字迹和客观分析，家属们认同“自杀”，但问题是：为什么要自杀？自杀之前发生过什么？

    递给记者的几张纸，写满家属们这样的疑问：1.通常高楼自杀坠亡都是前趴，而涂远高却是仰面平躺，地上没有血迹。事后曾有方面向家属解释，平躺也有几千分之一的机率，经尸检死者为内出血。2.家属到达事发酒店，发现6楼的3扇窗户只有最南面一扇是打开的，而尸体并不在这扇窗户下方，是在酒店大门前的正中间。3.家属到达现场发现，整栋酒店漆黑一团，已无一人，破开酒店大门发现，门后被几根木条插上拴住，还上了两把锁。如果自杀，酒店方为何有如此反常的行为？4.尸检结果公布前，为何急于让家属签字火化尸体？6月24日与家属谈判时，派去的法医已口头告知结论是自杀，而为何当时并不向外界公开，直到尸体火化后才正式对外公布尸检结论？5.死者颈部、下巴、前胸、内膝的淤血没有得到应有的解释。

    “6·17”事发后，作为国内最早到达现场的媒体，本报记者曾仔细看过并给尸体拍照。冰棺中的涂远高安静地躺在一堆喘着气的碎冰块上，已无法知道外界正发生的一切。颈部和下巴有点片状的淤血；右胸上部肋骨处，一小块圆形血斑颜色很深；双膝内侧，有两片较明显的血斑；脖颈后的大片青紫血斑也看得比较明显；解开尸体上的短裤，生殖器是完整的，并无外界盛传“被抓烂”的迹象。

    尸体确乎令人生疑。客观地说，正是这些一时无法解释的迹象，促就了家属对尸体的激动捍卫。尽管这些疑点在迅速扩散的传播中，被放大甚至变形走样。

    确定为死者手迹的遗书写道：“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好像有个阴影一直缠着我不放，可能这是我的命吧。”这是死者惟一留下能解释自杀原因的文字。这个“阴影”到底是什么？有关方面调查后认为涂远高曾谈过女友，有过失恋。但家属认为这个原因很牵强。

    12月25日，永隆大酒店背后万石港弯的几位居民围坐一起谈起半年前的厨师之死，“怎么可能是自杀？反正老百姓大多都不相信，怀疑是被人整死的。”

    已逝去的石首事件是一个组合性事件，一个是坠亡事件本身，一个是由此引发的群体性事件。二者互为关联，却有着不同的核心内因。随着群体性事件早已平息，地方要员被换，而坠亡事件本身却并没随尸检结果的公布令人释怀，涂远高写在遗书中的“阴影”仍弥漫在家属和公众心中。

    石首的变与未变

    现任石首市委书记余红星、公安局长董元松，上任后曾到死者家中慰问，这让当时正为亲属被拘而焦灼的家属感到温暖和希望。

    同时对石首新掌门人、新治安总管寄于厚望的还有石首61万人民。“6·17”群体事件被点燃喷发的内能，正是积郁民间多年的社会治安等种种问题。

    7月25日上午，新任市委书记余红星在全市领导干部大会上表示，要转变作风，贴近群众，举全市之力趋利避害，化危为机。当日下午，新任石首市公安局党委书记董元松在市公安局见面会上表示，自身要做好“四个带头”：带头勤学习、带头严要求、带头善谋划、带头务实干。余红星要求董元松带领石首公安队伍放下包袱，轻装上阵，全力解决石首人民关注的社会治安问题，提升人民群众满意度。

    毒品泛滥并引发治安恶化，曾一直令石首市民怨声载道。

    石首市公安局禁毒大队提供的一组数字：2001年，全市受处罚过登记在册的吸毒人员220人，2008年上升为800人左右，实际吸毒人员远高于这个数字。

    公安局另外公布的数据，在石首城区，60%以上的侵财犯案为吸毒人员所为。其中扒窃、拎包、盗窃自行车、抢夺案中，80%以上为吸毒人员所为；抢劫、敲诈出租车司机，撬盗车牌敲诈，盗窃空调外壳、铝合金门窗、电动车电池、电力设施等案，70%以上也是吸毒人员所为。资料显示，全市每年因吸毒造成的直接和间接财产损失超过3000万元。

    “疗毒”，成为新领导上任后对石首动的一个大“手术”。

    万石港弯居民68岁的贺宜秀敢把自家的东西放在外面了。12月25日，这个曾饱受盗贼之苦的婆婆向记者感叹，“现在安静多了”。以前她家腊鱼腊肉、衣服鞋子从来不敢放在外面，一打眼这些东西就会消失无踪。小偷多是本地吸毒人员，以前甚至晚上翻进贺婆婆的家，耗子般连厨房里的米、油都不放过。

    永隆大酒店对面老防疫站的健康门诊，曾是毒瘾患者聚集之地，以前每天到门诊服用“美沙硐”（暂时控制毒瘾药物）的有120多人，如今也门可罗雀。工作人员说，半年来，石首市抓了400多名吸毒人员，送到沙洋农场劳动改造，强制戒毒。目前虽然吸毒的还有，但比起以前要少多了。

    市民何正超描述以前买毒贩毒的景象：在大街上就跟卖小白菜的一样，大白天吸毒人员一边弯手臂，一边注射针管，“现在基本上看不到这种场面了”。

    赌博盛行，一直也深为石首百姓所诟病。“现在大的不让玩了，玩点小的娱乐性的还是可以。”笔架山市场西门对面，开老年人麻将馆的女老板王福珍对记者说。

    6月份前，设有5张麻将桌的这家小麻将馆，每月要向辖区派出所按每张桌子200元的标准缴纳1000元的“管理费”，从7月起“管理费”就取消了，这曾让王福珍暗自窃喜了好一阵子。

    但好日子并不长久，12月6日辖区派出所突袭检查，开口要罚款3500元，后来好说歹说交2000元了事。“以前是交管理费，现在改成罚款，唉，换了花样结果还是一样的。”王福珍显然对短期内整肃石首公安，并不抱多大信心。

    这种现象也被的士司机杨庆国看在眼里。“6·17”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跑夜班的杨庆国生意下降明显，甚至不及以前的一半。“那个时候管得严，夜晚‘小姐’、吸毒的都没有了，现在风头过了，晚上又和以前一样了。”

    悲剧过后的宝塔湾

    10月17日，就在石首法官对包括死者亲属的被告宣布判决，为“6·17”画上句号时，仅仅一周，荆州市再次成为国人瞩目焦点———10月24日，两名儿童在长江边落水，10多名大学生结成“人链”营救，3名大学生献出生命。

    荆州，曾经历史上显赫的名字，三国里的“刘备借荆州”，李白“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中的“江陵”也是荆州，上世纪80年代“活力28，沙市日化”也曾让荆州辖下的沙市名扬四方，但近20年来由于交通闭塞和经济凋敝，荆州快成了被人遗忘的城市，谁能想到2009年它会以连番的悲剧，数度被人表情复杂地注视。

    没有任何先进事迹比“10·24”更刺痛人心。尽管眼见大学生落水，附近渔船“只捞尸不救人”事后被认为不完全属实，但职能部门监管失控下的打捞公司“挟尸要价”，一具尸体索价12000元的行径，在民间还是激起了如雷的愤慨。每年溺水二三十起，近一年10余人溺亡的宝塔湾，当地政府因何一直无动于衷？救人的学子能不能不死？也成为事后媒体追问的指向。

    当地海事部门、水上派出所、公安消防人员赶到后，均以不具备条件、没有专业设备为由，未能提供有效救援和帮助，紧急救援这个本属公益领域的服务被赤裸地商业化，打捞公司“挟尸要价”有了得以滋长的土壤。

    12月24日，长江大学文理学院许世鹏等三位同学再次来到宝塔河边，点燃沙滩上的3根洪烛，放飞的橘黄色孔明灯袅袅没入苍穹，消失在地面人们默念的祈祷中。

    许世鹏的身后，宝塔湾堤坝上，一个星期前由市政府责成河道管理部门，已新竖起两块蓝底红字的巨大警示牌，一面写着“珍惜生命，远离危险”，另一面写着“专家敬告：宝塔湾水流紊乱，危险至极。不宜在此处进行涉水活动”。

    “这两块警示牌比原先民间自发竖的那块警示牌还要大，还要醒目，现在的效果确实比以前好多了。”宝塔湾冬泳队队长王珏再见到记者，连称宝塔湾的改观很大，一个月前他在面对记者时，还对警示牌威慑力不够颇有微言。

    王珏的冬泳队也有变化。11月份，荆州市体育局副局长姜桂峰找到他，给他的冬泳队送来聘书：聘请沙市宝塔湾冬泳队为荆州市长年义务救助队。在此之前，这家民间自发成立的冬泳俱乐部，既没注册也没登记，虽然2003年成立以来曾救过100多人，但都属于临时救助，并未形成义务。

    升格为职能部门指定的“正规军”后，王珏坦言今后的压力就大了，倘再出事救援不力，就可能面对指责。为此，体育局为冬泳队配备了40个专业救生圈、两个带扩音喇叭的话筒，另外还在冬泳队蓝色小房子的外面，增设了供队员健身用的单杠和双杠。

    王珏透露，就在12月2日，“10·24”刚刚过去38天，宝塔湾又发生一起溺水事件，所幸溺水者被救生还。

    当日下午3点多，一名青年男子在宝塔河边落水，其2名同伴奋力施救同时遇险，幸遇冬泳队员薛仪昆等6人及时赶到，将3人救出险滩。事后落水男子被送往医院，问及姓名和落水原因均三缄其口。

    这起事件之后，王珏显示出他的担忧，救助队虽然硬件上去了，但迄今为止并没有哪个部门来和他商讨，如何建立一个长期、有效的救援机制。没有要求设专人在江边巡视，目前冬泳队员的救人仍是随机的，和以前并没有本质区别。

    王珏直言不讳，我们仍需要政府在投入上的支持，而不是简单发个聘书，给一些设备，没有形成规范的救援机制，宝塔湾的悲剧难免不会再次上演。

    采写/摄影：本报记者 占才强

    石首事件

    ◆2009年6月17日

    石首永隆大酒店厨师涂远高被发现从酒店6楼坠亡，警方初步调查其为自杀，并发现死者所留遗书。家属对死者的死因表示怀疑，将尸体停放在酒店大厅，引来众多的围观群众。

    ◆6月19日

    不明真相的群众在该市东岳路和东方大道设置路障，阻碍交通，围观起哄，现场秩序出现混乱。

    ◆6月20日凌晨

    事态开始恶化。少数不法分子借机制造事端，在停放尸体的酒店内纵火滋事，并煽动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袭击前来灭火的消防战士和公安民警，造成多名警察受伤，消防车被掀翻砸坏。

    ◆6月21日

    涂远高尸体被送往殡仪馆，围观群众全部散去。

    ◆6月25日

    涂远高尸体被火化，家属获得8万元的赔偿。

    ◆此后一个多月，死者涂远高的10多名亲属先后被当地警方带走接受调查，其中5人涉嫌聚众扰乱公共场所秩序、交通秩序罪被追究刑事责任。◆10月17日

    石首法院判涂晓玉、涂远华等被告有期徒刑或缓刑和免予刑事处罚。

    大学生

    救人溺亡事件

    ◆2009年10月24日

    长江大学文理学院40多名同学在长江宝塔河江段游玩时，发现两名少年失足落水。在这危急时刻，十多名大学生不约而同冲向江中，结成“人链”予以救援。最终，两少年成功获救，但陈及时、何东旭和方招3名大学生却为此献出宝贵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