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英雄》中的法西斯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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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英雄》中的法西斯美学(2006-12-25 09:26:37)  

 

    

 

                  一、为什么是反商业性的

 

     所谓商业片的“要害”在于迎合观众口味,投合观众头脑中心目中已经具有的定见、成见,不去冒犯观众和向观众发出挑战。比如在做批评者的眼中,好莱坞的“罪状”即是给“流行的主导意识形态押上韵脚”。金钱的立场决定了它的保守的立场。而《英雄》相反,它并没有调查和迎合广大观众的心思上多化力气,恰恰相反,它是以违背一般观众的要求为基础的。至少在三个层面上,《英雄》违背了今日中国观众已经达成的“共识”:

 

一、几千年中国民间对于秦始皇作为暴君的定见以及对于暴君的痛恨。尽管这个看法中所包含的对于仁政的渴望,仍然属于专制统治之下的一种向往,但是对于暴君的谴责,却是老百姓有口皆碑的。而《英雄》却要替秦始皇“翻案”,这就完全不符合观众的口味。英雄》就是站在这样一个为暴君做翻案文章的立场之上,它采取了不是大多数而是极个别人的视角。

 

二、一般民众对于武侠英雄的认识。所谓“浪迹江湖”当然是有代价的,但这种代价换来的是一种自由自在的精神和心境,是自己当家作主愿望的实现;一般人们对于武侠的向往和接受,也是在这种向往自由的意义上。但在《英雄》中,当残雪、无名放弃刺杀秦始皇的念头时,名义上是一种去掉个人仇恨的升华,但实际上是和皇帝的心思不谋而合,“天下”即“天子”的治下,为“天下”着想即是为“天子”着想。影片对这一点毫不掩饰,直至要通过秦始皇的口中说出来——没想到“最了解寡人的”、“与寡人心意想通的”的“知己”竞是一江湖中人残雪。

 

将乘风御虚的武侠英雄与所谓拯救天下捆绑在一起,尤其是能够适合皇帝的心意,想皇帝之所想,急皇帝之所急,如此背叛武侠精神,是一般观众最不能接受的。放秦始皇生还的无名,最终还是在皇帝的宫殿被处决,这与《卧虎藏龙》中的章子怡飞身跳下崇山峻岭的结局,有着根本的区别。

 

三、光靠镇压不足以平天下,建立在剪除异己基础上达成的统一,不足以令人信服即缺乏合法性。明白这一点,并不需要高深的(民主)学问,老百姓一望即知。在这个意义上,老百姓天生站在民主一边。而所谓让秦国的武力来统一天下是为了结束战争,是为了解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无非是为了强权和行使强权制造的歪理。这种歪理,放在高压的现实之中,人们也许对此无可奈何,可是放到电影院里——借助放映大厅黑暗的光线,观众就有理由对此不屑一顾和发出嘲弄的笑声。更可笑的是所谓“反恐”一说。秦国依靠武力踏平周边国家正是表明,恰恰它是最大的恐怖主义者,是“天下”动乱的根源。

 

非常明显,《英雄》中的“天下”,仅仅是“寡人”的天下,是“一个人”的天下,这是地地道道的独裁暴君的思想。我的一个写小说的朋友看了说,“这是献给萨达姆和金正日的影片”,其中所表现的想法是今天的人们既不敢去想也不敢去做的。比如影片中的秦始皇借防备刺客为名,把身边的文武百官赶得一干二净,诺大的宫殿只有他一个人的身影像幽灵一样出没,这与“集体领导”的精神是相违背的。令人不解的是,为什么在没有任何外部压力的情况下,怎么会弄出这么一部“与时俱退”的影片?看来某种政治潜意识在某些人们的头脑中是根深蒂固的,迄今没有经过反省。

 

                       二、法西斯美学

 

有人用“暴力美学”来形容这部影片的视觉效果,但仅仅是将暴力加以美化,将杀人场面做成一种美轮美奂的视觉效果,还不等于法西斯美学。法西斯美学的效果在于造成人精神上的折服和屈从,它暗示某种神秘的、超越性的力量,它是不可征服的,个人在它面前只是感到自己的渺小和卑微。苏珊·桑塔格曾经分析过纳粹德国的女导演兰妮的一系列作品,指出兰妮在不只一部电影中将高山表现得无限优美和危险,表明它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力量,放射着一种幻异的光芒,诱惑人们产生某种超异的和自我超越的印象——投入同胞的团体或死亡。将张艺谋从“英雄”眼光看过去的壮丽河山和李安《卧虎藏龙》中灵动气息的人间山河相比较,就会发现苏珊·桑塔格的分析同样适用于前者。

 

取得至高无上的印象还在于突出某种高度一致,消除任何一种噪音和杂音,用以展现某种强大的压倒性力量。该片中没有一张普通人的面孔,看不见一位老人、妇女、孩子、工匠的脸,从秦始皇帝到刺客之间一点过渡、中介的人物也没有,世俗生活在这里是要被取消的腐败,只会玷污了英雄们的高大胸怀。

 

有人对《英雄》中士兵列阵提出异议,说那不像是中国的而像是古罗马的,其实也并不是古罗马式的,只是符合某种刀枪不入、不可战胜的想象:士兵们服装坚固统一、队列整齐划一、表情呆板如一、动作机械归一,他们从辽阔的、无人的背景中突然涌起,仿佛受到来自一个神秘意志的指挥,迅速地汇集和分散,转瞬又不知去向。像蚁群般拥挤的人们已经超出了任何军事上的考虑,数量上的堆积、倍增无非是显示其背后操控权力的堆积和倍增。

 

在攻打赵国以及射杀无名时,所有的箭、弩都是一起发出,它们在空中飞向一个中心,在形成某个漩涡之后,乃至遮蔽了大半个天空之后,才齐刷刷落下来。不难想象运用方阵在同一个时刻一齐射箭的结果,很可能是后排射出的箭都掉落在了前排,或者在半空中被其他箭碰落,调到中间排士兵的头上。这种完全违背常识的做法出于某种仪式化效果的考虑,而仪式总是和某种合法性论证的需要有关,这里是为高度集中的操控权力披上合法化的外衣,为暴力征服天下授予权柄。同样,影片中多次由那些看不见的面孔发出的众口一词的呼声:“风!风!风!”“大风!大风!大风!” “大王,杀!大王,杀!”——给人带来的联想,远不是制作者们所称 “和平”信息,而是一种原始的、古老的嗜血欲望。无名被处死前士兵们在宫殿长廊下举着火把来回走动、人数密集人头攒动的景象,令人想起纳粹德国的火把游行。

 

不知道有多少人从这种完全缺乏对比的视听效果中获取美感或快感,我的一些朋友其中包括第六代导演认为这部影片的“视觉粗俗”,在这一点上,《英雄》倒是迎合了那些缺少分辨能力的大众口味。但说句实话,随着DVD机器的普及,中国观众的趣味正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在变化、提高,他们中的许多人对黑泽明等电影大师的熟悉程度,不亚于任何一位电影学院的毕业生。谁要是低估了观众的观影水平,谁就失去了中国电影的今天和明天。

 

                                     《上海文学》2003年第七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