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飞蛾》:亡命东南亚丛林的知青悲歌--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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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飞蛾-萨尔温江绝唱》连载十五
作者/红飞蛾
群英闹九谷
/侦查/遇险/误会/《红飞蛾-萨尔温江绝唱》第五章
/越天堑、连克坚、滚弄血溅,果敢年、醉俗宴、新旅重编/
【29】扫荡战场
作者/红飞蛾
/杀红了眼的警卫员/俘虏一串串/各取所需的战利品/
天亮了,开始搜山。
满山遍野响起了独特的果敢缅话:“奶奶下莫搭布(缴枪不杀)!”
未突围出去的残敌纷纷摇着白旗,高举着双手钻出了山林。
青嘴绿脸的俘虏三、五一串,十几个一群,被同样青嘴绿脸的我军将士押下山来。
时值初冬,萨尔温江畔的大光山弥漫着铅灰色的厚重浓雾,阴森森的树林中十步以外不见景物。在寒冷、饥饿、死亡的地狱里挣扎煎熬了一夜的敌我双方此时老将会面,都呈现出一个可笑的共同点,无论是抬枪吆喝着的还是在寒凛的枪口下低头的全都没了武士气质,树林里只听得一片牙巴骨得得抖磕之声,孰王孰寇?一目难以了然!
最先冲上山林中去的是牺牲了的营长的警卫员董三,他瞪着血红的双眼要斩草除根!昨夜他和我一样,激战正酣中被营长支派到左侧的一连搬救兵去了,等他赶回来营长没了!董三痛哭流涕,一夜跺脚不迭。
“哒哒哒!”浓雾中爆起一串特别清脆的冲锋枪声,是董三!
“王山!快上去揪住这小子,莫让他胡来!”政委尚德兴急忙命令。
我一个箭步跃到董三身边,只见几个正咽气的缅军战俘倒俯在他脚边,他尚在冒烟的枪口正对着另外一群拼命摇白旗的人,抠扳机的手指头又在蠢蠢欲动!
我一把挡住滚烫的枪管往上一格,“哒哒哒哒哒!”长长一串复仇的子弹飞逝在头顶上的冷雾中,枪机里蹦出的弹壳扑打在我胸口上。
“放下枪!战斗巳经结束了!”我一把夺下杀红了眼的董三手里的武器。
因泄愤而严重违反军纪的董三受了处分,当天就被下放到三连去了。
敌最高指挥官是被全营最小的果敢兵罗双全抓到的,三个黑脸大汉屁股后面跟着个抬小卡宾枪抖鳞磕颤的小娃走来,敌中校军官从腰间摸出一支不知是准备自杀成仁还是反抗用的精致的左轮小手枪,毕恭毕敬地交给了我,并对不搜俘虏腰包的小双全佩服地伸了伸大拇指。小双全懊恼地摸摸脑袋,“妈的,这不准搜腰包还差点要了我的命!”
16岁的小四川第一仗就初露锋芒,200多发半自动步枪子弹居然有本事一夜之间抠得精光,比当年打鬼子的老前辈董存瑞还能放,原来他用棉纱把撞针塞死,把半自动改造成了一抠扳机十发子弹顷刻即出的连击全自动,这样才如愿以偿,猛过了一把耿耿于怀的打枪瘾。
现在那支令他垂头丧气半年有余的讨厌的半自动步枪换成了刚缴获的G3式手提轻机枪。可是光换枪也罢了,他竟将满地敌尸倒腾一遍,脚下蹬上了敌人的英式高统帆布军鞋,身着左臂佩有三道红杠的灰糊糊血淋淋的敌上尉军服,头上歪扛着缀有缅甸国徽的敌军圆毡帽。
小四川就这幅打扮从浓雾中冷不丁一头钻了出来,十几支黑洞洞的枪口马上抵住了他的瘦鸡肋,“奶奶下莫搭布……”果敢弟兄们齐声大喝。
“搭鬼的布!格老子!这堆‘奶奶’早被我‘掐’完球了!”
小四川抓下敌帽亮明身份,得意洋洋朝后一指,一串俘虏现出身来。
“扯鬼蛋!把这身灰皮皮统统给我扒掉!象什么话?差点没一枪把你给蹦了!你这是押敌人还是敌人押你?走在屁股后面的俘虏都比你还神气,有置老虎于脑后而不顾的猎人吗?”
首战立功的小四川拉开架势,正准备接受众人夸奖,不承想先挨了他原来的指导员,现在的副政委李自如一顿臭骂,好不沮丧。
四眼昏天黑地的居然也捉了个俘虏,不过那是人家先捉住他!
垂死挣扎的敌人一夜狼奔突豕,满山的丢弃物俯拾即是,四眼沿路翻捡,一心一意找支烟抽。
“我们就算全世界最穷的兵了,可还有比我们更穷的,狗日些背包里除了子弹还是子弹,一件象样东西都没有,纯粹一伙叫花子兵!”四眼翻得鬼火起,恼怒地骂。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个真正的叫花子兵终于从一具血肉模糊的敌尸身上摸出了几根“西哩筒(用包谷叶子裹的一种状似雪茄烟的劣等烟)”,忙不迭叼一根在口朝屁股那头点火,老点不着,就在他眼皮底下躲着的一个缅军不忍目赌,同情地钻出来替他更正错误,四眼吓得马爬于地,慌急中没摸到乱置于地的枪,还是那前来帮他点烟的缅军把枪检了恭身递还给其主人。
于是,瞎猫碰死老鼠的四眼就象“好兵帅克”,也糊里糊涂检了个三等功!
这边,小四川翻敌尸的衣袋又翻出了鬼,火烫般扬出一天一地的图片,三连的
连长杨老尧紧忙往自己上衣兜里检塞那些男女一丝不挂,用奇特怪异姿势紧紧纠缠着的淫画,他嘻笑着说:“小叫鸡!这东西饱不得肚子咩还可以养养眼睛尼嘛,这叫宰尾子,咯懂?”
“宰尾子?啥子名堂?”不谙世事的成都金牛小弟莫名其妙。他只对吃的东西感兴趣,尚无多余的私心杂念。
“尾子就是撒尿处,男女两个玩撒尿处我们果敢人就叫宰尾子,咯懂了?尾子有100多种宰法,这上面都画得一清二楚,没见过这些名堂,你一辈子都宰不出水平来,这是房中之宝!”果敢老兵津津乐道。
“留起你的宝贝当饭吃吧!老子连肚子都顾不上了,哪还有心思默鬼打架?”从昨天下午到现在水米未进,小四川更象根豆芽菜了。
公路边,烟地里、石头脚躺着十几具死状狞恶的缅军尸体,这正是昨夜营长率领我们营部一干半劳力与突围之敌激战过的地方。遗憾,大约一个连的敌人还是成了漏网之鱼。
满坡满洼都是敌人仓皇奔命时抛弃的枪支弹药、背包装备、破衣烂裳、文件纸张,偶得我们全心全意搜寻的牛奶、牛肉罐头、西哩筒等食品,简直如获金玉。
缅政府军尸体上的有些东西对我们还是颇具诱惑力的,打扫战场的人们哄抢敌尸上的帆布腰带和上面挂着的有刀鞘的小卡刺刀、精致的小铝饭盒、水壶,撕下敌军服上的臂章,当然,这些东面并不比我军的好,哄抢战利品仅只是为了留作大光山战斗的纪念。
缅政府军突围时有上级命令:“武器弹药统统带走,不让共军缴获一枪一弹。”所以缅军背包里全是子弹,几无私物,我们营苦战一夜竟无油水可捞,人人大失所望。
然而这毕竟是我们4045历次战斗中毙敌甚众、抓俘虏最多的一次大胜仗,别的营不知道,光我们营就毙敌上百名,俘敌一百多名,我面前黑压压的一片人头。登记讯问俘虏过去是彩珍、佳玲两个华侨女兵的事,现在全堆到我这个不识几个豆芽莱(缅文)的文书头上了,无奈,只有央求华民、敏健、大森、家红、刀锋几个原202华侨老兵来帮忙。
/炮击滚弄/敌机偷袭/功过相抵/
“咚!”“咣!”滚弄的敌人打炮上来了,“刷刷刷”的弹片四处横飞,成片的毛竹林和满坡的树丛被斩断倒地,村庄冒烟,烟地里土石飞溅,打扫战场的部队惊鸟四散。
缅共新成立的炮营首开前线,我军终于也拥有了与敌对话的一二零重迫击炮、七五山炮和单管高射机枪。炮兵出身的我心中不免有些失落和遗
憾,如果我不调营部当文书,那这些雄赳赳的大家伙就将是我的终身伴侣,炮兵司令之梦可圆矣!炮营长肖楚良、政委田高峰、连长赵文光现在真神气,我涎脸凑上去,用一件战利品,刚从敌尸上剥下的尼龙腰带作交换,向他们讨放几炮解解馋,找点真正的炮兵感觉。
山下的南湖和户榜腾起了灰黑的烟柱,高射机枪居高临下,子弹拖着一串串红绿光飞向敌营,好过瘾!
中午,山上山下浓雾褪尽,美丽的滚弄、南湖、户榜坝子呈现眼前,正是甘蔗成林的季节,簇簇屋草灰白的傣寨镶嵌在满坝翠竹丛中,奔向萨尔温江的南汀河水晶光闪烁,炊烟、狗吠、牛哞、奘房的晨钟暮鼓……
这是多么诱人的人间仙境!可是炮弹死亡的奸笑和狞恶的硝烟马上把这幅和平宁静的画面撕碎吞噬了。
现在整个滚弄地区的敌人只剩下了户榜、南湖、海干坝三个高度集中的据点,拱卫着连接萨尔温江南北两岸的滚弄大桥和桥南的滚弄街镇,只有拨掉最后这三颗钉子,我军才能夺取滚弄。
前一阶段进展顺利,我们已一层层剥掉滚弄外围的笋皮,可是当我们已看到鲜嫩诱人的笋心时,高度收缩的敌人对滚弄的固守却异乎寻常地坚决。缅共人民军兵临滚弄东、北、西三面山头,似乎一个冲锋就可解决问题,滚弄已是囊中之物,唾手可得,可是我们却被敌人天上地下强大的炮火和满坝子游戈的敌人堵在了山上,双方呈蛮牛抵角之势。
每天,双方的大炮都用沉重的语言进行着战争的对话,缅军飞机像辛勤的农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厌其烦地遍山狂轰滥炸,空气中终日弥漫着刺鼻呛人的硝烟,山上的每个人头上平均都摊上了几颗敌人的各种炮弹、炸弹、飞机子弹,人人都可以随口讲出几次差点就乌呼哀哉的小故事。
而共同的大故事是:
12月1日,4045、4047两个营在大地岭寨子的死水塘会合,果敢山区普遍缺水,几乎每个村寨都有一个人畜共用的死水塘,连续十几天苦战,人人衣脏体臭,突遇这么大一塘水,管它臭不臭绿不绿,统统脱光衣服跳进去洗个痛快澡,一水塘边都是精着屁股洗衣服翻虱子的老兵,几百人在池中笑傲江湖。忘乎所以,没听见天空鬼叫。
敌机来得奇快,没例行盘旋就直奔主题,第一发火箭弹就准确射进水塘中央,溅起的水花闪着鲜红的血光,机枪子弹扫起一路盛开的水花,开了锅的水塘里血肉翻飞,几百人精着屁股“轰”的一声四处狼奔突豕,像被挨了一拍后惊飞的苍蝇蚊子。
我正在岸边搓洗衣服,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仅来得及一头扎到水塘边的石头缝里,逃生的本能创造出来的奇迹往往不可思议,在平时根本不可能钻进去的一条狭窄石缝里竟挤进了三个裸体彪形大汉!另外两个是与我同步觅缝的知青伙伴巨轮和张大明。
“劳驾诸位,再深吸一口气,让我把外面这半个醒目的屁股也挪进来,否则我暴露了大家都不安全!”
巨轮兄是从水中跳上来的,仅迟钝了零点几秒,那半个知青特征极为显著的雪白光腚再也无从安置,就这样无可奈何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任由弹片骚扰,烟熏火燎。
大地岭是通往滚弄和南湖坝的山口,是公路边一个几十户人家的果敢人山寨,空寨子里鸡不叫狗不咬,犹如鬼寨。
这一带的果敢男人都是罗星汉自卫队的兵,村民们也都是罗星汉的眼线,虽然跑了,但都躲在附近山地,暗中窥视着我军的一举一动,此次我们被敌机准确袭击,就是这寨人搞的鬼。我军在山上的这些空寨子里,犹如进了高家庄、马家河,着着实实体验了一回“陷入人民战争汪洋大海”的滋味,老百姓不但向敌人通风报信,还实行了坚壁清野,困守空山的我们什么吃的都找不到,喝的是掺和、浸泡了战友尸血的臭水,小分队冒死下山到坝子里弄吃的,也不断遭到敌人精确的伏击。
老百姓唯一搬不走藏不住的是地里的大烟苗和房前屋后的蜜蜂窝,小青菜般的大烟苗都被我们众多的部队掐光做菜吃了,再无可吃的,我和四眼、小四川经不住“敌产”的诱惑而犯了“知青脾气”,趁部队防空防炮分散隐蔽之机,转到附近空寨子里洗劫老百姓的蜂蜜。
小四川一付猴相,当然得打头阵,他手脚麻利地上房,脱下衣服往头上一包,揪把屋檐草点火,熏走看家的蜜蜂,老道得很!看来这小子过去在农场绝不是只好鸟,叫他去牵条牛无非小菜一碟。我和四眼在这方面只配打下手,合力摘下沉甸甸的用树筒镂空的蜂箱,掏出一饼饼黄爽爽的蜜巢,大快朵颐!三个人抵得一头熊,饕餮了一寨子的蜜。还好心地带回一堆像蛆一样的蜂蛹,送给专爱吃虫子的果敢老兵难兄难弟们分享。
可是好心没好报,九反之地的果敢人大都是白虱子,又吃人又羞人,最作怪的数通讯员杨贵生,这小矮鬼吃完后抹抹嘴就把我们给卖了,所有空寨子被老兵们洗白了的蜂箱和嚼剩吐一地的蜂腊渣都赖为我这个黑大头的劣迹,被军区政治部当作典型推上了整肃新区群众纪律的祭台,全军通报批评。这一来我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单枪匹马抓八个俘虏和夜战大光山的二等功也就猪羊相抵了。
更让人气馁的是,我去芹菜塘前线后勤领取果敢人民支前送来的大米、猪肉、干淹菜等慰问品,我的老乡中的老乡,女同胞尤娥隔老远就扭头作不再认识我状,这才是真正的奇耻大辱!
一阵尴尬和郁闷之后,我掏张烟壳纸,写了首打油诗,往埋头工作的小尤脚下一丢,扬长而去,那时候最时兴的就是仿陈毅元帅的“赣南游击辞”作诗,曰:
“一小枪,惊破八敌胆,独挡一面前功尽,英雄本色无远扬,皆为小蜂伤!老鼠屎,搅坏一锅汤,千夫所指邻女怨,知青清名毁一旦,呜呼,从零再开张!”
(待续30节“损兵折将”)
《红飞蛾-萨尔温江绝唱》第五章
/越天堑、连克坚、滚弄血溅,果敢年、醉俗筵、新旅重编/
作者/红飞蛾
【30】损兵折将
/频遭伏击/二连长和董三们的惨烈牺牲/同仇敌忾/
我军占领的都是已经没有了人烟的荒村野岭,与滚弄之敌的对峙就成了苦撑,久拖不决的滚弄战役演变成了熬“牛葩烀”的局面。
虽然果敢县政府动员人民大力支前劳军,但那只是鼓舞前线士气的应景之举,杯水车薪,不能根本解决众多部队日复一日的干耗。
困守空山的部队每天都必须为起码的生存需求去山下虎口夺食。
我们厌倦了枯燥烦闷的山大王生活,山下美丽富饶的南湖坝子在强烈地诱惑着我们,碌碌饥肠驱使着我营官兵轻狂冒进,连遭重创。
鲁营长牺牲后,政委尚德兴改任营长,副政委李自如主管全营政治工作,几位营干部轮流带领小分队积极下山活动。有过几次成功的下山“打牙祭”之后,各连下山的次数和规模越来越肆无忌惮,夺取南湖坝、滚弄镇似乎只是早晚之间的事情,我们对胜利深信不疑。
然而久走夜路必闯鬼!这天,吃惯了嘴跑惯了腿的二连未经请示营部又主动下山“游击”了,这次他们举全连之力出动,试图将白天的南湖坝子也变成我们的天下,结果急功近利,轻敌麻痹,导致了灭顶之灾。
正当他们在坝子里四处游戈,买猪杀鸡、忘乎所以的时候,在公明、公姐两个傣族寨子之间,路两边甘蔗林里突然射出了密集的枪弹,扛着大米,挑着猪肉菜蔬正兴高采烈放歌而归的连队中了数倍于我之敌的伏击。猝不及防的二连官兵瞬间就七死八伤,幸存者在血泊中就地拼死抵抗。佤族连长赵老大仓促间挥舞起长刀在敌群中作困兽之斗,他狮子般怒吼着左劈右砍,为其他人赢得了抵抗之机,二连长在肉搏中壮烈牺牲,头颅被敌人割了去,此乃典型的抛头颅洒热血!
被包围的二连左冲右突,终不得脱,只有在甘蔗林里就地抵抗坚持,等待援兵,然而鞭长莫及,等到营部听到山下激烈的枪声急派一连赶去时,山下的枪声已经由密变疏。最后,只有右臂负伤的排指导员洪敏健带着小四川等少部分人于天黑后侥幸得脱。
“我这条豆芽菜命是用连长的脑壳换来的啊!要不是他,我们二连这回连做种的人都没了!”挣回命来的小四川心有余惧,抹着泪说。
南湖坝子遇伏,4045部队继鲁营长、营部佤族知青报务员李有明、接二连三的攻坚阻敌战斗中伤亡的几十位将士之后,又失去了一位优秀指挥员和一大批优秀战士,这一天是1971年12月18日,这是继70年南下腊戍的排挡血战和孟基血战之后我们营的又一次大流血,这个惨重的损失使4045部队又一次元气大伤,是所有缅共部队中前所未有的,也是滚弄战役中与英雄的3035部队一样受创最烈的部队。
几天后,惨剧再次发生!付政委李自如亲率小分队下山活动,在南湖街大奘房附近又遭遇了缅政府军和自卫队段子良部100多人伏击,班长董三带领战士们为掩护付政委突围,向相反的方向冲杀出去,此后就再也没有了下落。
三天后,出去寻找的小分队回来报告,听坝子里一个放牛的傣族小娃说,在南湖街与清水河之间靠南汀河边有很多死人,那地方很偏僻,当地人都很少到那里去。如此看来,准是董三这个班无疑了。
付政委立即派我带一个排下山去处理善后,他庄重交代说:
“董三他们是为了救我而牺牲的,你去弄清了确实是自己人后,一定要把他们的尸体都抬回来妥善安葬,不能让烈士们暴尸荒野!”
我带领一个排连夜潜入山下,绕到南湖街以东,先到那个放牛小娃的寨子找当地老百姓进一步落实情况,寨子里的老伙头说:
“河边确实响过枪死过人,放牛娃亲眼看见好些赤条条的尸体,不知死的是彭家升的兵还是罗星汉的兵?他吓坏了,没敢再细看。”
我分析,缅共迄今为止还没有发生过将被打死的敌人剥得赤条条的事情发生,相反,由于缅军对异族入侵者(缅政府军对缅共的认为)的刻骨仇恨,对缅共伤员俘虏概不手下留情,活的一律乱棒打死,死的剥光衣服,甚至砍头跺脚,任其暴尸荒野,行为极其野蛮残忍,河边那些赤条条的尸体显然就是我们巳失踪多日的那支小分队,于是我连夜前往察看。
天亮时,终于按老百姓所提供的线索在河边找到了死者,还隔得老远,就闻到了一股令人恶心反胃的尸臭,及至到了跟前,“嗡!”的一声,黑压压的绿头苍蝇扑面而来,脸都撞疼,一幅惨状立现我的眼前:
八、九具精赤条条的尸体七零八落地散布在一片荒草丛中,连日的暴晒已使尸首严重变形,高度腐烂,皮开肉绽,根本无法辨认。
我脱下军帽掩住口鼻,弯腰一一细看,浓烈的气味熏得人睁不开眼,昏昏欲倒。
“啊!这是董三!”我终于认出曾当过营长警卫员的董三尸体。
营长牺牲,董三杀俘泄愤而被处分,被调离营部下了连队,就因为营长遇难时他没紧跟在营长身边,还有人指责他没保护好营长。
“是营长命令我去一连搬救兵的嘛,我能不服从命令吗?谁知他就……”董三是憋着满腹委屈和失去营长后的悲愤下连队去的,他在一连当了班长,几天后带领全班跟付政委下山,终于尽了警卫营首长安全的最后职责,牺牲时年仅17岁。
“这次只要能活得回家,我要把一寨子姑娘的小奶都摸焦完!”
董三渡江东征前那稚气的调皮话言犹在耳,然而遗憾的是,鲁营长、董三等这些离家数年的果敢老兵过家门而不能入,连亲人都未及见上一眼,就倒在了自己家乡门口。
接着又认出了鲁大、祁乔先两个尚还完整的果敢战士的尸体,他们都和董三一样,赤裸裸的肉体上被子弹打成了蜂窝,粪便、肠子从穿破肚腹的弹洞口流淌出来。其他的尸体也全被枪弹、棍棒打得稀巴烂,一堆堆白色的蛆在尸身上涌动,面目模糊的头颅已被老鸹啄去了双眼,只剩两个暗黑的空洞,有的尸体还没了头,肢离破碎,再也无法辨认。
我们只能抬走董三他们三具尚还完整的尸体,用一根竹杠穿过死者用绳子绑缚了的手脚,象抬长毛物般很不雅观地头朝下倒抬,腐烂的皮肉一路掉,其他剩下那的一滩滩已不堪收拾的破骨碎肉,只能就地铲土草草覆盖。
敌人的这次伏击和上次收拾二连一样非常成功,董三小分队被追杀到南汀河边,弹尽援绝,全部被殊,敌人缴获了武器还不罢休,还把死者身上的军服剥得一干二净,拿回去邀功请赏。这使我们对敌人的凶残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我们剥敌人尸体好歹还手下留情,起码还剩条遮羞的汗裤呢嘛!”以野蛮著称的佤族战士们如此对比。
“以后在抓住敌人我们也决不手软!”跟我下山的果敢老兵愤怒吼叫。
我们一行抬着董三们的尸体,小心地绕过敌人据点和活动区域,爬大坡直到天亮才回到大地岭山头,黎明的山口路边站满了全营将士,凄惨的一幕揪紧了每个人的心,很多战士痛哭流涕,悲愤的口号声此起彼伏,在阴霾的萨尔温江畔群山间回荡:
“踏平滚弄!消灭奈温军!活捉罗星汉!血债要用血来还!”
(续31节“滚弄绝响”)
/总攻/下山饿虎/风云突变/
久拖未决的滚弄战役应该作个了断。
12月28日傍晚,总攻开始了!军区炮营的两门一二零重迫击炮,两门七五炮,三挺高射机枪,4045炮连的两门八二炮,两门五七炮,果敢县大队的一门七五炮、一门五七炮全部集中,猛轰滚弄桥头的海干坝高地。
江西303部队的高射机枪和炮火也从江对岸的长青山向滚弄方向射击,拖着红绿光的高机子弹一串串飞向敌营,场面非常壮观,滚弄笼罩在一片浓浓的硝烟之中。现在要占领滚弄,必须先拿下滚弄大桥。
萨尔温江从果敢北面的崇岗向南流经整个果敢之后,在长青山脚拐了个大弯,方向变为由西向东,流经滚弄,又顺着南湖坝子的南端再拐大弯,恢复南北走向,往佧佤深山中奔去,从中国流出的孟定河也在这个大拐
弯处汇入了萨尔温江。
从滚弄横跨萨尔温江的钢筋混凝土钢索斜拉式公路吊桥是1965年中缅两国友谊的鼎盛时期中国政府帮助缅甸建造的,它是长达1660公里的萨尔温江上的唯一一座公路大桥,它把孤悬在萨尔温江以东的果敢这块化外之地与整个缅甸版图连接成了一个完整的国土体系,这是缅甸政府近现代以来对果敢实施实际统治最具象征性和代表意义的重要标志,没有这座大桥,果敢将是一个独立王国,缅甸政府无论从政治和军事的角度考虑也得拼命保住这座大桥。
夺取滚弄大桥的任务由我们4045部队承担。
在长达一个小时的对海干坝高地的炮击声中,我们从大地岭山头顺着破旧不堪的老(街)滚(弄)公路向山下的滚弄大桥奔去,首先占领了离大桥仅十多分钟路的黑河、东郭林寨子。
小四川往山下欢快奔跑中把肩上的挎包都腾空了,野心勃勃地说:
“这龟儿子挎包打从发给我那天起就没得装过好东西,这回干进滚弄城我可要把老缅的香烟、牛奶罐头满殷殷的足一回瞧瞧!”
四眼的志向更远大,说:“你这棵成都嫩秧秧也太小家子气了,我贵阳老大连背包都腾空了,虱子朗当的破衣烂衫还背着干什么?干进滚弄城全部换新的!”
势如破竹之际,没有人会怀疑唾手可得的胜果。
当我们接近大桥的时候,右手边紧紧扼住桥头的海干坝高地上正在进行着激烈的战斗,主攻海干坝高地的是3035部队和配合攻击的4047、4048部队。
海干坝战斗是整个滚弄地区战役的最后关健一搏,只要拿下海干坝高地,滚弄大桥和滚弄城就在我军的俯攻之下,它将是已历时一个多月的滚弄战役的最后一声绝响!
我们左手边的南湖坝子也在冒火烟子,那是4046和果敢县大队围攻南湖敌据点,坝子对面南汀河以东的户榜也正遭到我军佤邦部队的围攻,山上山下,四面八方都是震耳欲聋的枪炮声,滚弄战场象一口热火朝天的滚油锅。
而对整个战局命运悠关的则是正在我们右侧山顶上3035部队与缅军的殊死搏杀,这是中国知青在缅甸战场上迄今为止所经历过的硬度最高、厮杀最激烈最残酷的一场恶战,这是肉体与钢铁之间的碰撞,倒下的是一具又一具中国知青年轻稚嫩的血肉之躯。
那颗期待中的阵地得手的信号弹迟迟未见升起。
来自海干坝高地和大桥南北两头的守敌用交叉火力阻止了我们夺桥部队的前进道路,异常猛烈的炮火和如织的弹雨把我们逼卧在离桥头不远的公路边。我们只有焦急地等待着山顶上的战斗胜负来决定进退。
张麻干,这位景颇族营长(支左干部)是与尹鹏、贺老五、涂海青、杜高等十二金刚齐名的杀敌捍将,他所率领的3035部队历来都是缅共人民军中第一把锋利的钢刀,素有“战无不胜部队”的美誉。
值得骄傲的是这个营是有名的中国知青营,70%以上的中国知青中尤以昆明知青为最多,这是一批从董存瑞、黄继光、狼牙山五壮士这些英雄的土壤上成长起来的一代热血青年,革命英雄主义是他们至高无上的人生追求,缅甸革命提供了他们这个演绎前辈英雄业绩的绝妙的人生舞台,他们在缅甸革命战场上真是如鱼得水。
几年来,他们英勇的足迹踏遍了萨尔温江西岸的高山深谷,打孟古、捧线,克棒赛、孟波,炸登尼大桥、攻打腊戍,孤军奋战掩护南下主力突围转移,雷门、迪马、楠由三大伏击战,反围剿保卫根据地的一次次成功的游击战、运动战,接连打退敌人二十四次冲锋的“红四班”,东渡萨尔温江的“水兵”……
他们涌现过大批有口皆碑的英雄人物如营长朱尚修烈士(支左干部),班长沈大伟烈士(北京知青)、王明坤烈土(畹町知青)、重伤不下火线的吕跃明(昆明知青)……
3035的中国知青们用自己年轻的血与肉,用与生俱来的勇敢精神和机智灵活,谱写了缅共战史上一页又一页雄壮辉煌的篇章。
炮火准备之后,3035部队冲近敌阵,用火箭筒对负隅顽抗之敌进行了又一轮轰击。突击队员们踩倒竹篱、竹签,趟过层层地雷阵,杀开一条血路之后已所剩无几,第二梯队在麻干营长亲自率领下,踏着前面同志用鲜血和尸体开辟的血路继续冲锋,敌我双方短兵相接,几近白刃战。
我军凭英勇气势压垮了敌人,敌前沿阵地被突破,第三波攻击部队及时跟上,接替伤亡累累的第一、二波冲锋部队,继续往敌阵纵深发展,几番殊死搏杀之后,海干坝高地上每一个敌阵和每一条战壕里都躺满了敌我双方的伤亡者。缅军如潮水决堤般往山下溃逃。
我们终于看见山顶上升起了两发胜利的红色信号弹!
我们山下公路边等待夺桥攻城的部队随着这鼓舞人心的红色信号弹从地上一跃而起,齐声呐喊着向江边大桥冲去,我们终于看见了滔滔奔流的江水,看见了朦朦胧胧的江面上那座巍峨耸立的钢筋铁骨大桥,胜利已经在望!
可是,突然间,大桥两边的桥头堡无数狰狞的枪眼突然闪起令人惊悚的火花,我们夺桥的队伍立时被切断成几截。与此同时,江对岸黑影幢幢的房屋和树丛中敌人的炮弹和重机枪也发出千万火光,隔江狂射过来,公路上烟尘飞腾,突如其来的打击使我们首尾不能相顾。
冲在最前面的一连欲进不能,欲退不得,后面的队伍在狭窄的江岸边无法往前展开支援,一连已经看见桥上的敌人在惊慌奔跑叫喊着安放炸药,布置引爆装置,在拼命抵抗我军进攻的同时,缅军已作好了将大桥炸毁的最坏准备,他们已处于动摇状态中,只要巳占领了海干坝高地的3035适时往下一压,江边的4045部队再奋起一搏,萨尔温江大桥不是轰然堕入江中从此从地图上抹去,那就是踩在我们的脚下。
然而“兵无常形,水无常势”,战争形势瞬息万变,战场在最关键的时刻突然一切都变得对我军万分不利起来。
/功亏一篑/钢刀卷刃/黯然撤退/
这里有几个决定我军是否能胜利攻占滚弄的“如果”:
如果我军的指挥艺术再高超一些,步炮之间、各友邻部队之间的协调配合再周密一些,不出现进攻脱节的话;
如果此时3035在占领了海干坝高地之后还能有足够的力量从高地上压下,对溃退中的敌人再猛推一把的话;
如果我们的炮火适时跟上,压制住桥头和对岸敌人的火力,使我们4045能向桥头实施有效冲击的话;
如果佤邦我军的三个营有如我们几支老部队一样的战斗力,能从滚弄的侧后积极配合攻击的话;
如果长青山一带的303部队能阻止住敌人援援不断的增援部队,并适时向滚弄方向压缩过来的话……
但是,这些“如果”都成了过眼云烟,胜机稍纵即逝!
缅军并非我们上面所宣传的和我们下面所想象的那样已经山穷水尽,不堪一击,他们最后一搏的精神和物质准备都远比我军充分得多,他们放弃了所有外围阵地之后,防线收缩,兵力火力高度集中于滚弄大桥一役,在我军狭窄的进攻正面上,敌人的兵力火力至少超过我们的五到十倍,而且是以逸待劳。
缅政府军从下缅甸各地抽调的援兵已经顺公路源源不断开来,罗星汉自卫队三个大队数千人也全部集中到了滚弄,更大大加剧了缅共兵力不足的缺陷。而经过40天苦战的我军已到强弩之末,此时有如蛇吞大象鼻噎住了脖子,咽不进去最终还得吐出来,滚弄地区战役功亏一篑,没有向预期的胜局发展,最后关头转胜为败,在缅共战史上留下了一个沉重的惊叹号!
更恼火的是,一切围绕着滚弄战役而制定的今后缅共的战略发展方向和计划在这个惊叹号之后统统化为了泡影!
此时我们进攻桥头的4045部队尚不知道战局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变化?反正只觉得敌人异常凶猛的反击是我们前所未遇的。
成吨成吨的钢铁突然从空中猛烈地倾泻下来,我们置身于硝烟火海之中,在桥头一线根本站不住脚!部队狼狈溃散,几乎是一口气逃回山上来的,最后撤出来的一连已经被敌炮轰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败兵们惊魂未定,一连连长杨振林恼怒地咒骂:
“妈的!简直是拿老子们的命耍着玩!这明明是拿鸡蛋去碰石头!幸亏刚好天黑,要还是白天咋个跑得脱?就只有跳进江里喂鱼去了!”
然而此时最惨烈的还是山顶上的3035部队。
他们竭尽全力攻占海干坝高地之后,阵地上还能够继续坚持战斗的人员已不足一半,哪还有能力再往山下冲锋?4047作为预备队,还没来得及上去接替3035,缅军预先设计好的雷霆计划马上就开始实施了。
江对岸的半山腰上缅军秘密集结了一个以105毫米榴弹炮为主体的强大的重炮群,缅军刚从海干坝高地上溃下,这个炮群就开始发威了!
预先设定好坐标和射击诸元的各种火炮一齐向海干坝高地开火,方圆不过一百多米的山包完全被敌人密集的炮火所覆盖,整座山都笼罩在浓烟烈焰之中!
我们溃散后撤到半山上来的4045官兵们看到了这样惊心动魄的一幕!
一颗接一颗的炮弹在海干坝阵地上空离地一、二十米的空中不断爆炸,一团团眩目的火光在朦朦夜空中闪烁,犹如节日焰火晚会上万千礼花绽放。
这是缅军从未使用过的新式炮群战术,万千炮弹从空中像天女散花一样撒下山头阵地,在一个小小的山包上足足倾泄了一个小时,那该是多少吨的钢铁?足足可以重新浇铸出一个钢铁模子的海干坝高地来。
很难想象,在钢花铁水沸腾的高地上还会有生命的存在,就连蚂蚁也不可能活命,我们的心紧缩到了嗓子眼,为陷入绝境的3035几百弟兄心情沉痛万分!
信号弹?又是信号弹?哦,这回是缅军重新夺回海干坝高地的胜利信号弹!红红绿绿的曳光弹在朦胧的夜空中此起彼伏,很显然,这样天衣无缝的反攻是轻而易举的,在如此猛烈的炮火烤炙和锤击下,3035这把钢刀已经卷了刃,或者说已经在火海中熔化,这支缅共英雄部队已经毁灭,那些亲切熟悉的知青伙伴的面容和鲜活的年轻生命就这样在我眼前消失了,我喉头哽咽,欲哭无泪!
继而,缅军炮火逐次延伸,山上山下全是勾魂摄魄的炮弹尖啸声和令人五内俱焚的爆炸声,我军的攻势全被摧垮、打乱、打散,还未来得及上去送死的4047和担任夺取滚弄大桥任务的4045以及周围所有的部队精神都崩溃了,人人都没命的往后跑,我自己都记不清是怎么跑回山上来的?那全是个把小时的陡坡路呀!炮弹一发紧接一发追着屁股落地,硬把两个小时前的一群群要杀进滚弄吃晚饭的雄心勃勃的下山虎撵回了空寂苦寒的大地岭山头。
四十二天的艰难鏖战,我们对胜利的渴求和为之所做的一切努力就在短短的一瞬间灰飞烟灭。我不知道明天我们该干什么?一片茫然!
失败者只有一件事可干、该干、而又不得不干,那就是撤退!
滚弄战役旷日持久,明知不可为而勉强为之,部队伤痕累累,身心俱损,锐气尽失。眼看部队普遍厌战,情绪消沉,大势已去,无可奈何的缅共老头子们不得不下令撤销滚弄战役计划,所有部队连夜撤出滚弄地区。
为时长达42天,举缅共全军之力轰轰烈烈进行的滚弄地区战役虎头蛇尾,全功尽弃!我们经过一场场血战,用无数优秀将士的献血和生命换来的一个个山头一寸寸土地不得不重新奉还给缅军。
1972年1月1日,血雨腥风的滚弄战役终于降下了悲凉的帷幕。
正值元旦之夜,我们4045偃旗息鼓,悄悄撤离了俯瞰滚弄的大地岭。
我又一次绝地幸还,没有得到什么却在身后丢下了大批战友的尸骨,行军队伍里又少去了很多熟悉的身影和面容,显得凄清、单薄、残破,失败的痛苦啃噬着我的心。
由政委改任营长的尚德兴疲惫的身躯在马背上摇摇晃晃,他随身携带的红旗八管半导体收音机里突然冒出了一丝现实生活中的新意,一首郭兰英的女高音独唱如轻风徐来,“山丹丹开花红艳艳……”
我有感而发,又习惯性地在舍不得丢的烟壳纸上草诗一首:
“雷霆万钧海干坝,钢花刀雨迸血花,萨尔温江如炼狱,多少英雄变尘沙?暗夜新曲振主义,残旅路遥又天涯。”
(续32节“芭蕉水绿又一村”)
【32】芭蕉水绿又一春
/春水贵如金/梦幻阳世/两类同胞/
芭蕉水,这是果敢东山脚一个汉人大寨之名,乍听起来绿茵茵水灵灵,让人感觉和西山顶上的红石头河一样舒坦。
从滚弄战役撤退后,4045部队就栖息在这个寨子,这里离军区总部驻地杨龙寨和麻栗坝中央的老街都不太远,均为一、二小时脚程。
山包上的寨子掩映在一片片芭蕉树和绿竹林中,远远看去满眼清凉,可是爬到寨子才知道这是海市蜃楼,这芭蕉水和红石头河一样根本就名不副实,原来只是个枯山包,水在这里竟有如黄金般珍贵。
寨子中央有个两亩地大小的圆形水塘,里面的水死绿死绿,浓如粪汁,臭不可闻,全寨百十户人就靠这塘死水来生存。
果敢东山区普遍缺水,几乎每个寨子都有这样一个人畜共用的死水塘,全靠储蓄天上的雨水饮用。到了旱季,水越用越少,塘底污浊,水面上有一层厚厚的飘浮物,蛆虫滋生,黑蒙蒙的一片小蚊沫密布水塘上空。
部队和寨子里几百口人都在这个死水塘里挑水、洗菜、淘米、洗衣服、甚至洗澡。中午,热急了的牛群又泡在水塘里翻滚嘻戏,在其内拉屎撒尿,更是把这塘水搅得浓如墨汁,腥臭难闻,污浊不堪。
令人难以置信和不得不忍受的痛苦是,最后人们还得把这种已经不可称其为水的东西喝进肚子里去!连惯于茹毛饮血的佤族战士们都对果敢人这种恐怖的生活习俗嗤之以鼻,瞪眼乍舌,不堪忍受,何况我这个来自山青水秀的滇池之滨和文明世界的外乡人?
可是这塘墨绿色的汁液毕竟是人类生存的命根子,我们当兵人和一寨子的土民们每天争用,每顿必吃必喝,舍此别无它求!
队伍里我们一干卫生慨念尚存的知青试图改变这种可怕的陋习,就把塘子里的水用桶、盆舀到塘外来洗脸脚、洗衣服、洗澡、洗一切,可是马上就遭到了村民们的强烈反对:
“你就是撤泡尿在里面都可以,可是塘里面的水一滴也不能往外抛撒!”
因为这是对公用水资源的糟踏浪费,我们这样做等于贪污盗窃,太奢侈太恶毒了,必须还水于塘,否则舀一瓢少一瓢,捱不到雨水天一寨子人畜都得渴死。
我能鼓足大无畏精神来忍受这种恶俗,可是,城里人的文明生理肌体却不争气,仅仅三、五天我就坚持不下去了,肚腹勃胀难受,肠中扭绞疼痛,显然是绿水中各种各样的微生物正在我的肚子里疯狂滋长繁殖,象孙大圣溜进铁扇公主的柔肠里拼命蹬打淫乱。
血红的赤疬拉得人脱水脱气变形,然后就发高烧,大汗淋漓后又觉奇冷,捂几床被子还浑身发抖,打惯了的闷头摆子也同时攻身了,都是这塘臭水闹的!我战场上安然无恙,却没逃过战后一劫,人仰马翻!
营部医疗队没法治这种针插不好药泼不灭的顽疾,就赶紧把矛盾上交位于麻栗坝正中的黑河寨子的军区医院,可这里条件也很低劣,万金油加银针包医百病的赤脚医生们对这种肝肠寸断的不治之症也束手无策,凡抬着来的又一律横着送往中国部队医院,于是我就荣幸地从边境南伞小镇登上了解放军救护车,被十万火急送到中国孟定县的孟堆解放军医院。
“这算什么病?只不过是水土不服嘛!”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的亲人解放军大摇其头,我大有无病呻呤之嫌。
孟堆医院里满满荡荡,住的全是滚弄战役阶段送来的缅共人民军伤病号。
我们在解放军医院里享受友党友军待遇,医疗条件好,吃得好住得好,还有零花钱和文化娱乐活动,球场上经常放露天电影,虽然都是吼得天昏地暗的样扳戏和“老三战”,但是重温那几张红得发紫的旧脸谱,把那些刻骨铭心的经典对白倒背如流地复习一遍又一遍,竟也是那种贫乏僵硬年代里的一大享受。
一到放电影就象过节,球场上挤满了人,除了中缅两军,更多的是附近村寨中的傣、佤、拉枯、汉等各族老百姓。看露天电影最愜意,没有屋里热汗熏蒸之苦,不用苦苦憋屁,放多臭多响都各人自便!
每天黄昏,友军伤病员们总要溜到外面公路上潇洒潇洒,住院对我们来说犹如从地狱到了天堂,以至有人常常不失时机地大病一场或是恰到好处地挨上一枪,来寻求一回二世为人的感觉,身不由己、命不由身的流寇玩命徒就是如此可悲。
死亡的阴影暂时从头顶消散了,我们拼命吸纳祖国故土的每一缕阳光、清新的空气和纯净水。那些既可爱又可恨的军绿色女护士们也格外锺情每天晚霞中马路上放声欢唱禁歌“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自由漫步。
国军小姐们和我们一样也是知青,不过她们是同胞中的另类,因为大多为高干子女,都有比较板扎的社会关系和红色背景,在当今中国社会就有权选择人生,可以从容不迫地安身立命,就有资格当光荣体面的国军。我们是两类人两种命,当这群时代幸运儿在我们这群生命垂危的同胞面前
颐指气使、拿腔拿调的摆谱时,同样是生在红旗下但却沦为了异国炮灰的男同胞们心里很不舒服,于是桀骜不驯的知青浪子们就用自命不凡的阿Q精神胜利法向这群不过是笼中小鸟的国军少女寻衅滋事。
缅共伤病员按照中国军队严格的等级制度和伤病情况被区别对待,有普通病房和干部病房之分,生死与共的知青战友们可不吃这一套,只要针头一拔下,不论级别大小,都一头扎进单人、双人的小天堂里聚首狂欢,神吹自己在战场上的不凡身手,大侃惊险刺激的九死一生,打扑克钻床底顶痰盂缸。
白壁无暇的病室里烟雾腾腾,鼻涕口水吐沫星子满室生辉,天使们一遍遍推开门,对这种旁若无人的嚣张气焰严厉遣责,然而头顶痰盂缸的受难者却拒绝拯救,除非把有权下出院令的医生和院长搬来才可稍安片刻。
缅共伤病员生命不息、自虐不止的精神使天使们也无可奈何,有时候也绷不住职业面孔,被男同胞们精彩绝伦的演技和幽默风趣的邀媚取宠之举撩拨得春风拂面。
我们按照天使们的微笑程度给她们的美丽定性打分,我敢说,那就是中国大陆上最早的选美活动。试问:在对美丽二字噤若寒蝉的1972年的中国大地上,谁敢对姑娘的脸蛋、胸脯、大腿、臀部指手划脚,妄加评说?谁敢挑战回眸一笑百媚生的秋波?谁敢放开喉咙高歌一曲“秋水伊人”?谁敢撬我们“伟大钢铁长城”的墙角?
可是,有一群“中国人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的穿着异国军服的知青汉子就这么大胆的干了!
当年确实发生了一桩令人匪夷所思的畸恋,一个国军“冷面观音”竟把一颗少女芳心奉献给了我们这伙生命毫无保障的境外盲流,而且是伤残者,这也罢了,还居然是这一群中最令人头疼反胃的一个角色。
这个叫“洋狗”的昆明知青论职务只不过是3035一个小班长,论外观也和其外号一样瘴头鼠目,而且刚入院时是个恐怖分子,全身被石膏封装得严丝合缝,只有一个黑乎乎的小洞输氧鼻饲。
他是在海干坝那口大油锅里煎干炸透最后才捞出来的一小坨人肉渣渣,能不能把气喘到明天尚未可知。谁都不愿靠近这块随时将要抬到太平间去的触目惊心的油渣,因为他象征着我们浮沤一样渺小的生命下场,明天我们中的任何人都会被如此包装。所以我们都尽情挥洒生命余辉。
打入生命另册的“洋狗”交由“冷面观音”特护,我们幸灾乐祸,纷纷从门窗外偷看“嫁”给这坨人肉渣渣的小姐往“石头缝”里灌流质,抽大小便,对石谈情,替石头挠氧翻身,辛苦得茶饭不思,涕泪交流。
“真希望床上那块老毛石就是我!”我们竟暗暗羡慕这块老毛石被玉手观音无微不至的临终关怀。
生命的奇迹终于出现了,半个月后,医生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敲碎“石头”,把一个不该再从潘多拉魔盒里释放出来的幽灵再现于世。
“当我从‘五行山’里被‘观音菩萨’相救,重新回到人世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快睁大‘狗眼’看看这个在‘洞房’中日日夜夜精心呵护、陪伴我,把一滴滴生命重新灌输给我、一把屎一把尿把我肉体和心灵伤痛抚慰了的、只闻其声不见其影的天使何许模样?啊,第一眼我骨头就酥了,我敢说,她是这个世界上我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姑娘,我对她不动心就不是人养的!”
“洋狗”首先复苏的是动物求偶的本性,而最先丧失掉的记忆就是自己现在何处?什么身份?哪样头型?
“其实我也一样,两颗年轻的心隔着一层石膏模子互相探索、碰撞,情感的火花越燃越炽。我就象一个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的母亲,急于想看到自己所孕育的生命长得什么样?当那张疤痕累累,几乎巳不可称其为人形的肉胎从石膏里面初露端倪时,我就像生了个先天不足或近亲繁殖的畸形儿般难受,可是我的心为他那双泪汪汪的小狗眼颤抖了。
‘洋狗’一‘出生’就玩世不恭,活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与短命战友们争顶痰盂缸,在床底下爬来爬去,乐此不彼。除了我任何人都拿法不住。我一咳嗽他马上归阴伏法,比儿子还乖,我说不清楚是我俘虏了他还是他俘虏了我。他伤好出院时对我说:‘为了再见到你,我还想再死一回!’
这个憨包说到做到,一年多以后缅甸人民军的孟洋战役,他又一次被炼成了油渣到澜沧61医院找我来了。那时他当了排长,我也刚升了护士长,我又‘生’了他一回!之后我俩都激流勇退,他脱离了那场莫名其妙的异国战争,我也毅然从国内部队退役,实现了世人看似不可能结合的人‘狗’之间的结合。”
若干年后,在昆明得胜桥头,我与牵着“两只小洋狗”的玉面观音不期而遇,她大大方方地谈起了当年这段缅共勇士俘虏国军护士小姐的烩炙知青战友人口的佳话。
/回顾地狱/花开两国/汉文作业/
我有幸与海干坝战斗的幸存者们病室相聚,在天堂中回顾地狱是难友们每天的主要话题。我又回到了令人毛骨耸然的海干坝战场。
我见到了渡江东征时的“船长”常宝,他在海干坝铁阵上被弹片击中了左胸,离心脏只有几豪米,造成严重的血气胸,奄奄一息,气若游丝。我们苦等着他与马克思老爹亲切拥抱一番后再回到人世间来。
昆十一中高一知青肖锋是继牺牲的北京知青沈大伟之后的“红四班”班长。
“红四班已经不存在了!”浑身缠满了绷带的肖锋痛苦回忆,“冲上海干坝高地之后全班就只剩下了我一人,我刚为自己还可做种而欣慰,突然间山崩地裂,天塌地陷,世界末日顿时来临!只见眼前火光闪闪,令人头晕目眩,我满脸被一团扑面而来的烟尘灼中,马上失去了知觉……
是缅军咿哩哇啦的叫喊声将我惊醒,模糊中只觉得反扑而来的缅军象漫堤的潮水,我开枪,却听不见自己的枪响,扔手榴弹,却看不到自己手榴弹的爆炸,我对这种无用的抵抗绝望了,而前后左右都没有一个自己人,我唯一的意识就是不能当俘虏,就凭着这个原始的动力向后亡命飞奔,脚下磕磕绊绊,那是满地的弹坑和不知是自己人还是敌人的尸体,谢天谢地,我终于爬出了这块死亡陷井!”
辛品,最早参加缅共的昆明知青,排长。他头上缠满纱布,右手吊在胸前,他也同样成了光杆司令。
“……我被炮弹捂在战壕里,很多战友就此被永远埋葬,我挣出土又被埋住,一层又一层,战壕都被炸起的土填平了,而有的尸体又被炮弹从土中刨了出来,我就滚到刚炸过的弹坑里,左滚右滚挪窝,要是懒惰一下我也就完了。敌人冲上来了,可是我已经打光了子弹,趁天刚黑得以逃脱,生还后才有疼痛感,一摸,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废了一条手臂……”
3035营长张麻干每战都有惊险故事,而这一次更使他永生难忘:
“我这条命是用警卫员张英年轻的生命换回来的呀!呜呜呜……”
这个十二金刚之首的景颇族硬汉子痛哭失声。
“……我带领着趟平了地雷阵后已残破不堪的队伍冲上了海干坝高地,命令警卫员小张打出了两发占领阵地的信号弹,却也亲手招来了一场灭顶之灾!我还没来得及组织剩余的人防备敌人的反冲锋,突入其来的炮火就把阵地上的部下炸得七另八落了!
面对这种天女散花般劈头盖脸的钢铁浇灌,我纵有武松打虎之功也无力抵挡,警卫员张英把我扯进战壕,扑倒在我身上,用他稚嫩的肉体挡住了遍空肆虐的死亡魔爪……我被敌人冲锋的呐喊唤醒,替我而死的警卫员已经成了马蜂窝,他的鲜血湿透了我的全身……
面对缅军反扑,我试图重新组织部队抵抗,然而山顶上已经了无生气,只有弥漫在夜空中刺鼻的硝烟和浓浓的血腥味……
‘我的3035完了!弟兄们全死了!’我痛苦绝望,想举枪了决自己,但是大睁着稚气眼睛的芒市知青警卫员张英仿佛在对我喊:
‘营长!我死去就是为了让你活着,你没有权利死,你必须为3035这支英雄部队而活着!’于是,我活下来了,可是,活得太沉重……”
姜亮,也是最早参加缅共的畹町知青,排长。他的一个排只剩下了四、五个人,他的地狱回顾随着嘴里悠闲吐出的烟圈在病房里飘荡:
“……我被炮弹掀翻在战壕里,接着又被炮弹从土中刨了出来,此谓死去活来!敌人冲上来时,我打光了子弹,趁着天黑爬出,生还后才顾得上摸摸麻木的头脸,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少了一只耳朵,我今后不得不留长头发来掩盖这个恼人的缺陷了,但愿别太影响我找老婆……”
没影响,相反,争着嫁给这位英雄的是原4045营部美女杨素英,她本来可能是我这近水楼台最先摘取的月亮呀!足足让我后悔了一辈子。
阿富,华侨知青,排指导员,他对失去了一条腿倒很满意:
“我的命就是用一条腿换来的!我在冲上海干坝高地前就被敌人的开花弹蹦断了腿,躺在阵地脚,眼睁睁看着冲向阵地的战友们都消失在突如其来的硝烟烈火之中,我丢腿没丢命,实属不幸中之大幸,拜拜了,可怕的战争和前线地狱!今后我可以心安理得在后方闲呆着了……”
张元,这位是滇池边长大的一位昆明马街子弟,在3035当连卫生员,平时说话语速极快,可是从阵地上下来就变成了结巴,“我被炮弹震坏了发音器官。”他解释说,“我幸亏还未跟着部队上到山顶,冲锋倒下的伤员太多了,根本包扎不过来,我只顾得上把还在喘着气的人拼命往下背,刚背下去两三个人老缅就打炮了,那些炮弹像头顶上打炸雷,全在半空中爆炸,弹片像撒沙子一样满天飞下,人根本无法躲,只有硬着头皮干挨,挨着就是死,那种情况下就是地上的蚂蚁,空中的苍蝇蚊子也不会得活。还能动弹的人只有发疯一样往后跑,跑脱一个算一个,那些来不及背走的伤员,就永远的留在了海干坝,唉,我亲眼看着整个海干坝阵地眨眼之间灰飞烟灭,那真是一场恶梦!”
昆八中知青秦宛是高干子弟,其父仍在军队中担任重要职务,他本人完全有条件成为光荣的国军,可他依然下乡当了知青并毅然投身了缅共,“要当兵就真刀真枪地干,否则就别当!”他是为了实现英雄抱负而来到异域的,每战必功,最早成为了3035知青中出类拔瘁的排指导员。可是现在,他瘦削的面孔因失血太多而青绿青绿,一贯神勇的他对海干坝战斗的描述却一反常态的很低调:“这几年,什么[]样的恐惧我都经历过了。这回当我又一次踏倒满地的竹签,幸运地蹚完随时都将把人四分五裂的地雷阵,用光秃秃的脑门抵着子弹头冲上敌阵时,我以为这一生不可能再惧怕什么,可是我错了,当我头上突然出现成百上千个太阳,脚底下是十级大地震,浑身被十二级强台风撕扯得快要身首异处、骨肉分离的时候,那种恐惧感逼得人几乎神经错乱,什么‘刀山敢上火海敢闯’?在海干坝那样的夜晚我根本就没有想起过这个动听响亮的口号,我满脑子都是比死亡本身还可怕的魔影在晃动。这样的场面但愿我这一生不要再经历第二次……”
象很多再没有勇气直面第二次海干坝的战友一样,不久后,他也怅然离开了凶险的缅甸丛林,而且改变了不当和平年代的老憨兵的初衷,穿上了令国人羡慕的国防绿,他应该算是那一代国军年轻军人中唯一经历过战争的人了,他应该感到莫大的骄傲!
非常遗憾,作为3035人的老战友,我只记得这些幸存者,他们后来都成为了这支英雄部队中的灵魂人物,在长期的缅共生涯中与我再共患难达十余年之久,他们是:常宝、李小峰、辛品、尹仲贤、张国栋、高峰、白猪、严健民(烟锅)、周斌(水牛)、吕跃明(老牛)、陈绍斌(大鼻子)、范有伟、张红方、洋狗、崔坚、文律敏、罗勇武、邹国安、肖锋、张元、姜亮、小绿豆、王喜……
而更多的3035知青战友,却在我还未熟识他们以前就已经在滚弄战役和此前的历次战斗中长眠在了萨尔温江畔的高山深谷间,我唯有用对海干坝战斗的一点点零碎的记忆和描述来纪念30余年前献身于异国革命的这一批勇敢单纯的热血青年,他们是那个特殊政治年代里为国际共产主义而忠诚奉献的实实在在的中华优秀儿女,尽管时间的长河已经淹没了很多的东西,但中国知青这一段鲜为人知的悲壮史诗是掩盖不了的,我发誓,一定要把那个时代我们这一代人闪光的精神留下给我们的后人耐心的品味、咀嚼。
天使们又一次推开烟雾腾腾的病房门,把沉浸在战争噩梦中的人们驱散、拽开,我们的灵魂又重新附体,各回各的病室打针吃药。
“王山,你的药已经停了!”护士长严肃宣布,“其实十天前你就痊愈了,这些天你完全是在做无聊的说客。”她无情地向我下了逐客令。
说来也巧,刚入院我就发觉这位年轻貌美的护士长与缅共后勤部的柳丽如出一模。
“我们那边有个叫柳丽的你认识不?”
“那是我妹妹!”
哦,两姊妹虽殊途异服,却都在为国际主义奉献青春,这又是一段知青命运的佳话。凭柳丽坚实的背景,她也完全可以成为人人争羡的国军小姐、天堂使者,可是她宁下地狱,并在一年后的孟养战役意外地倒在了血泊中,其勇敢精神令我等搏命者群感奋不已。
“拜托你,请把这封信和这包东西捎给我妹妹。”
柳护士长送我出院时把对妹妹的关心托付给我。
军绿色的“八一”救护车又扬起百多里红尘,把我重新逐回了异国丛林地狱。
我刚淘洗干净的肠胃又灌满了芭蕉水寨那塘死绿死绿的浓汁……
离队半个多月,本职工作积攒了一大堆,战后休整,照例又是一阵文牍狂风,起码有不下二十种来自军区总部各机关的报表需要赶快落实上报:
“部队现有人员登记表”、“干部登记表”、“党、团员登记表”、“烈士登记表”、“伤残人员名单”、“战果统计表”、“部[]队武器弹药消耗统计表”、“部队给养供应花名册”、“部队后勤物资补充申报表”、“中国籍志愿人员登记表”、“部队战斗实力统计表”、“烈士追掉大会掉词”等等。
而最熬油费火伤脑筋的则是必须赶快交卷的那几份例行的长篇大论:
“4045部队滚弄地区战役战斗总结报告”、“1971年部队年终总结报告”、“1972年部队政治教育、军事训练计划”。
这些东西就象我学生时代老师布置的课堂作业、家庭作业、寒、暑假作业和期末考试卷那样白花花地一堆摆满在我案头。
没想到在异国流亡生涯中我和中华文化却还有着挠心烧肝的不解之缘,我的缅共军旅使命居然是要用方块汉字日以继夜地一遍又一遍痛苦回顾,复叙那一幕幕不堪回首的部队大流血过程。
我发自肺腑地讴歌革命英雄主义,也呕心沥血地总结胜利和失败的经验教训,我的官样文章在这番痛苦的历炼过程中有了长足的进步。
我在4045乃至后来成立的五旅、68师这支农民队伍里享有了“大相公”这个有些滑稽但并无恶意的儒将诨号。
(续33节“佳地林幽土司魂”)
《红飞蛾-萨尔温江绝唱》第五章
/越天堑、连克坚、滚弄血溅/
/果敢年、醉俗筵、新旅重编/
作者/红飞蛾
【33】佳地林幽土司魂
/水清人爽/杨二小姐/赤县新主/
佳地林,在果敢人普遍认同的称谓里应叫做“扎地岭”,它是统治果敢百年之久的杨家土司官的私人宅地。这块盖有标准英式古堡建筑的风水宝地位于麻栗坝南头,被战火烧毁了的新街以西,一处丘陵地带的麻栗林洼地里。
滚弄战役之后,缅共人民军东北军区将直接指挥的十五个作战营编制为二、五、八三个旅的建制。留在萨温江以西的部队统属二旅;过江后的部队以404果敢人为主编为第五旅;以3035为骨干、佤邦部队为主体编为第八旅。
按新旅健制划分和调整各部队驻果敢营地,我们4045奉命离开了痛苦不堪的芭蕉水寨,开往世外桃源佳地林,而在我们之前是3035部队驻在那里。我们两支各归新旅健制互换驻地的老兄弟部队在被大火烧得只剩残檐破壁的新街相遇,双方擦肩而过时热烈高呼口号:
“向英雄的3035部队学习致敬!”
“向4045部队老大哥学习致敬!”
这两支缅共中首屈一指的劲旅在滚弄战役中都受了硬伤,惺惺相惜!
3035海干坝惨遭缅军炮火奇袭后,一个营如今只相当于原来一个连人马,4045也在南湖坝连遭敌人伏击屠戮而丰采锐减,稀拉零落的队伍在如血的残阳中渐行渐远,有一种沉沙落雁的悲凉感。
然而夕阳下的枪刺仍在闪光,这残破之师就是缅共的未来,一个个伤痕累累的躯体就是缅甸人民军的灵魂和脊梁骨,让人欣慰的是熬过一次比一次更酷烈的炼狱后,缅共苦旅中仍有许多我所熟悉的知青伙伴。
队伍走进了写有“佳地林”三字的一座石牌坊宅地门,只见远处山洼里一座灰白色的石砌英式古堡很有气势地坐东朝西巍然耸立。
这座三层洋楼石砌的墙基、墙体厚如古城墙,西式门窗皆镶着红绿黄黑图案的彩色玻璃,楼面铺着结实的花栗木地板。
从楼房宽大的客厅一侧沿带有护拦的木楼梯拾级而上,二、三楼皆为几重门楣的内外间套房。这是我在七十年代初的果敢所见过的最精美华贵的建筑物了,和这座豪宅配套的是院落北侧一栋二层的中西风格合壁的大木板楼和周围几间汉族式样的平房。
可惜的是失去了主人之后的土司官坻已被糟蹋毁坏得不成样子了,它没有毁于战火却被人为摧残,我亲眼见到住进这么高级讲究的厅堂华室的[]果敢、佤族弟兄们竟在屋里生火做饭,古色古香的家具、四壁、天花板被烟熏火燎得乌七八糟,楼地板被一块块撬起来当柴烧,以至于晚上睡觉连铺地铺都没法铺。有人就着窗口和屋角哗哗哗冲尿,屋里臭不可闻,无奈,打下江山的我们守着这么豪华的房子可是晚上还得在野外树林里露营,像一群看家护院的土司兵。
果敢人翻身做主人却不愿也不会享受好果实,像这种愚不可及的破坏和毁灭我所见甚多,在被我军占领的棒赛、孟波等街镇,凡是无主的官坻豪宅均毁如破败不堪,满地屎尿的厕所,让人扼腕。无论缅共高级领导还是普通下级官兵,对革命的理解就是把敌人的一切推翻、砸烂、摧毁。
这也难怪,因为世界革命的伟大导师一贯教导说:“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我们善于打破一个旧世界,也善于建设一个新世界!”可是20余年来特别是文化大革命中,我们却只善于打破一切美好的东西,而根本就不善于建设我们无限憧憬的那个繁荣富足的新世界,非但如此,而且还形成了一辈子都难改变的视贫穷为无上光荣,视富有为无限可耻的畸形观念和病态心理。革命的意义和流血拼命的目的似乎就是这样永无休止的毁灭!我们这一代人的精神已经不可理喻。
在落败的果敢封建领主府坻里,我被芭蕉水暗淡了的生命由一股从山中引来的清泉所焕发,这里水的概念与芭蕉水截然不同,狭长的麻栗坝象一把刀斧,把果敢劈为东山区与西山区,一个水字,把果敢划分为清与浊的两重天地。
我用清泉灌洗了肠胃、洗了真正意义的澡、煮衣灭虱,清凉纯净的山泉水抚慰了我的肌体,也使心灵得到净化。
缅共大兵的高帮大钉胶鞋把杨二小姐的闺房楼板跺得咚咚响,从我走进4045这支果敢人队伍时起,杨家土司和杨二小姐的显赫声名就由曾在二小姐身边当过差的果敢老兵们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灌满了我的耳朵。
杨振材家族是大清王朝世袭的果敢土司,前后至少已有130年统治果敢的历史,是缅甸华人阶层中的贵胄。果敢明清时期是中国的管辖范围,果敢土司隶属于木邦宣慰司,是其下辖的33个土司之一,“印袭官”是果敢人对果敢最后一任世袭土司杨振材的尊称。
1942年5月,从滚弄渡过萨尔温江的日本侵略者长驱直入老街、大水塘、石房、大旺地,杀光烧光抢光的野蛮强盗行径激起了果敢人民的英勇反抗。果敢当时虽属英国殖民统治下的缅甸属地,但历史以来的果敢人仍是中华民族的一员,当民族危难之际,他们继承了祖先抗击倭寇、抵御外辱的光荣传统和民族精神,在果敢土司杨文炳(杨振材之父)的带领下,组织了“果敢人民自卫队”,宣布抗日。他们在国民党抗日军队的支持帮助下与日军殊死博斗于滚弄、老街、大水塘,大旺地、南郭等地,将日军全部逐出果敢,并沿萨尔温江一线直至上游的怒江,严守各渡口要隘,使日军从此不得再越萨尔温江雷池一步,直至1944年配合国民党第二十集团军大反攻,为中华民族的抗日战争做出了作为炎黄子孙应有的牺牲和贡献。
为纪念抗日阵亡烈士,1951年,果敢人民在大水塘旧街上建起了一座上面镌刻着180多名抗日烈士名字的“果敢抗日阵亡官兵纪念碑”,这是果敢人民世世代代的一种骄傲。
果敢人按我们昆明知青的土话来形容是一个“犟B甩甩”的民族。
他们本是汉人后裔,虽然由于清政府的腐败无能而沦为了缅甸少数民族,但他们对自己的民族地位历来非常关注,不能容忍自己的民族地位受到异化、同化、弱化,为了争取果敢在缅甸的民族地位,杨文炳、杨振材两代土司领导果敢人民和缅甸政府进行了一系列不屈不挠的斗争。
1959年,缅甸政府不得不被迫允许果敢组织议事会实行民族和地区自治,享有单独的财政、教育、司法、警卫四项大权。
“印袭官”杨振材以自己的土司退位为代价,争得了果敢的民族自治权,在果敢历史上起了积极进步的作用,为果敢人民所爱戴,一度成为果敢人民有口皆碑的精神领袖。
杨二小姐是印袭官杨振材胞妹,她之所以成为缅甸华人家喻户晓的风云人物,实则因为印袭官逐渐淡出果敢,她趁虚一度继其兄杨振材声威入主果敢,成为果敢历史上第一个双手握有政治、经济、军事重权的“女强人”。
然而这个“女强人”其实是强在鸦片和其它歪门邪道上。
她利用手中一度执掌的杨家土司统治果敢的实际大权,狂放不羁,声色犬马,纵情而为,称霸一方。维护本土社会治安的果敢自卫队成为了她贩运鸦片的私人武装,她亲自带领队伍押运鸦片贩卖,久走江湖,与蒋残军、罗星汉、张其夫、掸邦军等各路贩毒枭雄过从甚密,缅东北一带各类贩毒马帮都唯杨二小姐的马首是瞻。
在缅甸东北部一带,杨二小姐开烟馆设赌场、办酒公司,肆无忌掸敛集私财,牟取暴利,是个四面威风,八面玲珑,财大气粗,权力炙手可热的风云人物,是金三角五、六十年代首屈一指的鸦片女王。
二小姐杨金秀被果敢老兵们吹得神乎其神,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姑娘是个不爱红妆爱武装的女中豪杰,其专制腐恶有如先祖武媚娘、西太后,其武功不在我家中国双枪老太婆之下。其扮相总是艳谍金碧辉式,西装革履礼帽齐眉,或是高统马靴一身戎装,挥着马鞭耀武扬威,上、下马有家奴马弁卫士甘为马凳,行路前呼后拥。
二小姐有乐善好施之癖,路上军卒百姓谁有幸碰上二小姐,只要肯弯腰低头开口,或大洋或大烟或物件,再不济也有一把瓜子炒豆、咬了一口的桃李之类另嘴随手就丢给你,不与她分享还不行,谁敢拂姑奶奶面子?
她只要在老街、新街逛一逛,后面总有百十个潦倒者伸手紧跟。兴头上,她弹指一挥,常常把价值连城的玉镯头、猫眼绿之类赏脱了手,她眉头都不皱,打个哈哈潇洒走人,决不反悔。
二小姐的私生活是果敢人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她不嫁人,因为马屁股后伟丈夫俯拾即是,据说她特好和护卫马弁玩前院栽柳,后庭插花之术,淫瘾之大,非三、五精壮汉子疲惫通宵不足以解其虎狼之饥……
江湖上兴风作浪,作奸犯科的杨二小姐曾于5O年代初以“勾结游击队反政府,危害社会治安”的罪名被缅政府关押一年半,获释后,又从限居地腊戌、丹阳秘返果敢,继续呼风唤雨。
1962年奈温上台,对缅甸各民族统治采取强硬措施。
1963年8月17日,缅政府对“久反之地”的果敢地区头面人物进行逮捕,并用武力解除果敢土司武装,印袭官杨振材以及在果敢地区风云一时,较有影响力的几个头面人物杨二小姐金秀、杨文灿、罗星汉等几乎同时被抓捕,不安分的二小姐再次身陷缧绁。
政府军一举抄收了二小姐等豪绅奸雄在大其力、来角、勐东等地的大烟公司和财产,同时兵进果敢,占据了萨尔温江东岸地区由果敢人独霸的华人天下,一度由杨二小姐最后代表的果敢土司统治已到了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境地,这座土司豪宅人去楼空,家道中落。
不甘失去果敢独立王国地位的杨振声组织了三千人的“果敢自治军”与政府公开对抗,而缅政府也取以夷制夷之术,把不到30岁正年富力强的罗星汉扶持了起来,成立了由罗星汉任主席的“果敢青年前进委员会”,并允其拥有了人马达三千余众的足可用以瓦解杨振声“果敢自治军”的庞大[]的“嘎拐耶”武装,自此以后,杨家土司对果敢地区长达百年的封建统治实际上已经结束,果敢进入了罗星汉时代。
然而罗星汉所能代表的只能是他个人的鸦片集团利益,他所带领的嘎拐耶伪军配合缅政府军对果敢地区的统治并不受“久反之地”的果敢人民的欢迎和拥戴。
很快,以彭家升、彭家富两兄弟为首的“果敢人民革命军”经过一番艰苦的斗争之后,在缅甸共产党的领导下以“缅甸人民解放军”和现在的“缅甸人民军”的革命武装斗争方式入主了果敢,从此真正结束了对果敢封建土司统治时代的是缅甸共产党。
果敢地区目前除东南角滚弄一隅仍为缅政府军和罗星汉自卫队盘据以外,已经是一片赤旗,成了缅甸共产党的天下,新生的红色政权是果敢县人民政府,缅共东北军区付司令彭家升任果敢县长,缅共东北军区委员缅族干部余健任果敢县委书记。
另外一个入主果敢的实权人物竟也是类似于杨二小姐角色的女性。她是个不到30岁的中国四川女人,名叫黄文兰,其夫是在缅共中央根据地勃固山脉牺牲的一个缅共中央高级干部。黄女现任果敢县委付书记,被缅共枪杆子捧上高位,端坐果敢江山的这个“杨三小姐”又将给饱受战乱之苦的10万果敢人民带来些什么呢?
(续34节“老街庙破凄市声”)
【34】老街庙破凄市声
作者/红飞蛾
/化外之邦/劫后相逢/悄打牙祭/
老街和老街大庙,是我从果敢老兵们浓郁的思乡情愫里感受最深刻的两大人文景观之名。
在江西崇山峻岭中无数个蚊叮虫咬的篝火之夜,被果敢老兵们念了又念、呼之又呼的这两大圣地之名把我耳朵都炒作起了老茧。
在老兵们的夸夸其谈和我的主观想象中,这个自称“果敢国”国民的国都老街,其规模和繁华程度没有我们昆明大恐怕也和半个昆明差不多,而人人顶礼膜拜的那个老街大庙特别引起了我对故乡华亭寺、太华寺、筇竹寺、黑龙潭、金殿那些气势恢宏的庙宇的丰富联想。
于是,素以半个果敢人自居的我和朝夕相伴的果敢老兵们一样对老街和大庙充满了虔诚的景仰。可惜一到果敢就直扑滚弄战场,战事一完马上就住进了医院,住院回来又伏在案头,日以继夜赶补战后繁杂冗长的军中文书作业,硬没闲功夫进老街“都市”去逛逛。要过年了,又时逢街子天,终于如愿以偿得脱身去老街瞻仰观光,我怕成迷途羔羊,专门叫14岁的果敢小卫生员穆承恩作导游。
从佳地林到老街需在光秃秃、干焦焦的麻栗坝里走两个小时,路上还经过了几个颇有点人间烟火味的大寨子,于是更拼命张开想象的翅膀飞向老街都市。
和果敢人共同生活了这么长时间,我这个外乡人终于夹在他们归乡队伍中,爬山涉水,举步维艰,来到了这个我心目中的安陡生童话世界。
我怀着有如麦加朝圣者的庄严感,忍着半泡尿走完了200来米长的一段牛屎马粪黄尘飞扬的乡村小街,土路两旁是低矮破旧的泥土草房,有点象我昆明家乡效区农村的龙头街,显然,这是老街都市郊区,我竭力安慰自己,于是继续往想象中的城门方向走,可是前面再没有人家,只有一片荒野。
“你不会也迷路了吧?到底还有多远?”
我疑惑地问正在我身后朝路中央悠闲撒尿的小穆。
“走过了嘛!刚才过的就是老街,我以为你尿急了就陪你出街来撒泡尿。”小穆还得意地抖着小雀对我毫无愧色地说。
“什么?过了?这么条鸡肠子就是被你们果敢老表谱得天花乱坠的老街城?”
我即将攀上大理古滇国城墙的那种兴奋感一下子就降到了冰点。我对果敢老兵们向我开的这个镜花水月的伟大国际玩笑简直哭笑不得。
“要多大才算城?你们中国的畹町市也不过才屁股大点嘛!”
这是小穆唯一到过的中国边境城市,可那是中国乃至全世界最小的袖珍城市!
“那么大庙呢?关公呢?总不会子虚乌有吧?”
我懒得跟没见过大世面的蓬间雀计较,不见真佛心不死。
转个小拐,到了街后面的一堵破土墙,墙不及人高,里面象个农家小院,院门灰暗腐旧。跨进院门是一片荒草丛生的土坪,其间拴满了赶街人的牛马,遍地的屎尿乱草让人无法下脚。
雀跃着纵进庙门一看,鬼扯!不过是个小土地庙!七破八烂的殿堂里供着几尊五、六尺长,色彩俱无,缺胳膊少腿的泥人。细看之下,正中一尊稍大泥人端坐捋须作看书状,哪有小人书里那位气宇轩昂、忠心事主、身在曹营心在汉、千里走单骑、过五关斩六将的美髯公风采神韵?细看倒是有点像刚愎自用,灰溜溜败走麦城的关云长,旁边黑脸小厮周仓手里帮捧着的那把举世无双的青龙偃月刀,是唯一可判定主人身份的权威物证,大概是怕人们还看不出来也不信服,另一边又塑起了一个手捧关公帅印的关羽之子关平,来衬明中间人物确是中华千古伟丈夫勿疑。
“我祖籍老家石屏宝秀的旧屋也比你们这果敢大庙气派得多,我昆明老家黑龙潭公园里随哪尊神的大腿胳膊都比你们这土关公的腰杆还粗,这种小关帝庙怎能冠以大庙之称,真是井底之蛙!”
我再次哭笑不得,气不打一处来,无情嘲笑身边指手划脚眉飞色舞的地主小穆。
可我还没来得及把坐井观天、管中窥豹、夜郎自大这一串对果敢人的形容词用上,小穆就脸红脖子粗地向我发难,反唇相讥说:
“你家昆明既然比我家老街好,你们那国的汉人庙比我们果敢国的汉人庙大,那你还跑到我家果敢国来干什么?你们昆明寨子的人都穷得来我家果敢国当兵讨饭吃了,你还有什么可神气的?”
我已经不止一次从果敢人嘴里听到这么可笑的对昆明穷寨子和昆明讨饭兵的“英明”论断,对他们这种可悲的性格缺陷和文盲心理我可以理解,从不与他们作无谓的过多争论,何况我自己也有狭隘的家乡地域观念,我就从小认为我们昆明比美国的纽约、英国的伦敦、法国的巴黎、苏联的莫斯科更辉煌无比。
果敢人的民族自尊心偏执而狭隘,他们称自己的家园为果敢国,并以自己是独立特行的果敢族为荣,他们既不愿归顺他们所蔑视的“黑皮子”老缅,又不好意思正大光明地承认自己是正统的中华大汉人。他们甚至称自己口里讲的果敢方言和自己书写的汉字为“果文”,称自己的学校为“果文学校”,把从明清时代就遗传下来的汉族习俗称为自己特有的“果敢族习俗”,连我这正规汉人的种种文明生活习惯都被他们认为是对他们果敢人的剽窃、模仿或者是歪曲、背叛。
长期的殖民统治和封建土司统治使这个地处边乡僻壤的汉族群落和华人社会游离于缅甸政权、大陆政权、台湾政权之外。除了一种化外之邦、小国寡民的畸形心态之外,已经说不上他们还有什么缅甸的或者是中华的国家民族观念,他们并不关心除自己世世代代生息繁衍的这块盛产罂粟的土地以外的世界。
特殊的地理位置和一个特殊的人类种群使这里形成了一个特殊的、无人过问也无法过问更无法控制的给全世界带来大麻烦的毒品经济社会。
尽管老街大庙破旧不堪,无人打理,荒草凄凄,甚至无从考证它建于哪个朝代何年何月?但它的存在和“兴蜀立汉,耿耿赤胆贯河山”、“忠心扶汉室,一身勋业足千秋”等楹联都雄辩地证明了我脚下这块毫无异域特征之地曾经隶属汉室,而在这里所生存的十万果敢人也确属炎黄后裔无误,他们秉承了蜀将关羽的尚武、忠勇和不屈不挠的大汉遗风,继承了古朴悠远的中华传统。
但由于他们长期游离于祖国躯体之外,风云变幻的政体和战乱使他们的中华民族意识已经淡薄、模糊不清了。
赶老街,完全无异于在中国内地任何一条古老的乡村集市上遛哒,街上满眼所见皆为头裹黑布包头,身着自染自织的青布对襟衣服的果敢老百姓,满耳听到的都是土得掉渣的那种流行于临沧一带的村言俚语。买卖方式是我从小就厌恶的讨价还价,妇女们常常为一棵葱一坨姜的大小争得面红耳赤,尖声直冲云霄。草棚街上的每个人哪怕买颗针都要增大嗓门的杀价,在一片震耳欲聋的嗡嗡声中,人畜摩肩接踵,相互拱撞,我最多只耐得住五[]分钟就得赶快逃出街外去恢复知觉。
灰尘、太阳、汗臭、屁臭、牛马猪鸡的腥骚……这些就是老街让人头晕目旋的所谓繁荣热闹。
街心土草房店铺和竹笆摊位上的货物都一模一样,一半中国货一半缅甸货,卖的人比买的人还多,而大半条街摆的则都是村寨农人们自产自销的土产,格调种类也都雷同,我纳闷这种生意怎么做?赚谁的钱?不过据说大烟上市才是老街财气最旺的时候。
囊中羞涩的老兵们是逛街的主流,满市皆绿,即不买也不卖,就这么干皮潦草地溜来溜去,无非皆为恶战之后会会久不见面的各路英豪。
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几乎现在果敢的所有缅共部队中自己认识或不太认识的人都出现了。胜不骄败不馁的永远红光满面大腹便便的总部首长们鱼贯而来,警卫员们前呼后拥,下级官兵们纷纷敬礼避让,我又纳闷,他们来买什么或者说来会什么?
却有爱见官者紧忙趋前“吼该吼该(相当于日本人的‘哈依’)”,以在这种众目睽睽之下能与官威赫赫者们说上几句无关紧要的口水话陪衬陪衬为荣耀,此类令人起鸡皮疙瘩的人物被众人讥为“抖草”、“捧泡”。
劫后余生者们街子相聚图的就是个放松,对令人拘束的官威避之唯恐不及。此时我们只对从眼前默然而过,却又蓦然回首砸过来的若干个秋波感兴趣,如果与“秋波”狭路相逢时有意无意的点个头,那恐怕就是这个街子天最大的收获了。从地狱归来,可爱的“秋波”们与我们同在,只要感受到这一点,战争和流亡生涯就不再痛苦和可怕。
知青情结最难解的就是恋伴,这不光是通常意义上的那种男女之间的互恋,而是一种个人与群体之间的密切关系和精神依赖感。
这种依赖感从萨尔温江以西的孟古、棒赛、孟牙、孟波、孟洪、孟基如今又转移到了果敢、南伞、滚弄、老街。
这是一道青春佳肴,它随着频繁的转战和岁月的久远而越炒越香,越熬越浓,越泡越醇。赶街已经是浪子们约定俗成的神圣聚会,每个人的荒凉感、孤独感、恐惧感、渺茫惶然感都从这道精神圣餐中得到了抚慰、化解,每个人的喜怒哀乐都可以在这个同命相怜的圈子里尽情地倾诉、喧泄、释放。我们在互相慰藉中走过了漫长艰难的征程,战胜了无情吞噬着我们青春和生命的痛苦恐惧的一年又一年。
精神圣餐最实际的内容之一还是有福同享。九死一生之后重新相聚时,大家都毫无保留地抖干净自己的私房,不顾以后若干日断烟和喝凉水的难过,总要凑份子痛快满足一回口腹之欲。这种伤金动骨的豪举不可与外人共,通常就是在知根知底、互通有无的五、六乃至十多杆老枪圈子中,方能保证这回你吃我,下回我也要吃得着你。
逛完街子,买只鸡去老街街尾一家小店人家去重温人间烟火。
店铺老板50岁左右,一口河南腔,对我们大陆人闪烁其词,顾左右而言他,生怕走嘴招祸,不必盘根问底就知道是国民党残渣余孽,我等现在已不是头上长角、身上长刺、食古不化的老左,懒得再根究别人的阶级成份,同是天涯沦落人,异国邂逅,不亲反疏,悲也!
“大爹!借你家锅灶碗筷打个平伙。”我尽量温柔委婉,免惊蓬间雀。
“大军只管用!莫客气,缺什么尽管说!”
久走江湖的老板对穷兵们不大光明磊落的小牙祭并不陌生,马上叫厨房里的女人相帮。缺什么?除了手中的鸡什么都缺,油烟柴米酱醋茶,锅灶碗筷桌椅板凳,反正这个会餐之所摊上谁家谁家倒霉。
几个五大三粗杀人如麻的大汉却弄不死一只鸡!开水一烫下去,没断气的鸡腾空而起,满屋乱窜,“见鬼,咋个变成飞机了?”
块汉们惊诧莫名,望着烫活过来的大公鸡发虚。一厨房女人都笑岔了气,她们顿生恻隐之心,把进嘴以前的处死、烫、拔、钳、燎、洗、开、剁、烹、调、舀、端等等一系列麻烦琐碎的工程都积极承包完了。于是我们就在主人家堂屋心翅着二郎腿喝闲茶神侃,翻天地君亲师位案几上的“通书”“皇历”逍遥等食,摆足果敢大老爷们饭来张口的架势,充份享受了一回果敢国独具特色和魅力的男权。
香喷喷的鸡一盏茶功夫就弄好,满满一大洗脸盆端上了桌。
果敢女人最拿手的酸木瓜黄焖鸡其味无穷,令人没齿难忘,而更难忘的莫过于慷慨大度的女主人从屋梁上割下一坨火腿以弥补我们僧多粥少的缺陷,并从屋角土罐里掏出一碗酸淹菜、糟辣子奉献给我们佐食。
老板闺女寸步不离左右,作大运动量操作,为几个抬不惯小碗的大肚罗汉左一碗右一碗地盛饭。
“喂,开门!搭上一嘴!”
糟糕!油香味招来了鼻子特尖、牙齿特旺的营部管理员李文和。
再大的鸡也经不住这恐怖分子袭击,这有名的“拆白党”吃鸡从来不吐骨头,他搭一嘴相当于抢食半只鸡。
“再加根顶门杆,看看咯还有后门?莫放塌进来!”
众人左顾右盼,惊慌速食,比打仗还紧张。
“自私鬼,有福不同享,有难怎能同担?”门外搅窝子者理直气壮。
“这口号迂腐了,下回喊个能感动人的吧!”屋内食者不为所动。
“天知道咯活得到下回?”被拒之门外的乞食者沮丧地说。
此话立马拨动了我的恻隐之心,“小四川,停止咀嚼三秒钟,开门去,让这位血战大光山的难兄难弟进来入伙!”我吩咐。
“完了,和这次战役一样,连打牙祭都失败!”一贯被差遣的小四川嘟嘟囔囔站起去开门。
果然,等于放进来一只老虎豹子,大家只落得个半饱,败兴而归。
【35】老董沟曲酿佳醇
作者/红飞蛾
/乡民劳军/重整旗鼓/春联肉筵/抢婚奇俗/
老董沟,位于佳地林西北山脚,属果敢西山区。隔个麻栗坝,东山与西山的水土却是天渊地别,东山那边光秃秃、灰朦朦、干焦焦、一片氤氲之气,而西山这边却是山清水秀,林深草旺,土肥人美。
我营让位于新成立的五旅旅部,从佳地林移驻一小时路外的老董沟。
老董沟不象芭蕉水寨子那样蒙人,这里的确有一沟从山间洼子里流淌出来的清泉,清泉出山汇成了壮硕的溪流,溪上有竹桥,曲折蜿蜒的小溪两岸是片片田坝,其间散布着若干村寨,这一片如傣族逐水草而居的村寨就统称老董沟。老董沟小溪滋润了4045部队后又贯穿了整个麻栗坝。
马上就到了我在异国他乡将要度过的第二个春节。去年此时,是在江西孟基血战之后,我们营失去了政委黄春和、营长赵尼来、付政委杨明华、指导员伍兴从、付指导员陈三木那、好班长李文明等等牺牲、负伤的好几十位官兵弟兄。今年的春节又是在一场旷日持久的血战之后,我们又失去了营长鲁国成、二连佤族连长赵老大、佤族知青报务员李有良、班长董三等又一大批优秀弟兄。缅甸革命战争的岁月和部队伤亡损耗的惨烈就是这样年复一年惊人地相似。我实在不敢想象,明年此时,我们这支一惯大流血的队伍又将失去哪一批弟兄?我还能不能再熬到下一次春节?而即使能侥幸再享受一次春节大餐,不知又漂泊到了何方?
节日的第一杯酒伤感地敬献给了长眠在萨尔温江两岸的弟兄们。
因为是在崇尚过年的果敢汉人地,部队卷入了果敢人热烈隆重的年节大庆活动。
我军虽然没有打下滚弄,但毕竟尽了心也尽了力,果敢根据地人民并没有责怪我们,我们总算稳定了果敢人的家园,果敢民众发自内心地为缅共人民军各部队杀猪宰牛送鸡羊,几乎天天都有果敢县政府组织的各种地方慰问团来向部队拜年送慰问品。
我每天和营长尚德兴、付政委李自如、付营长孟砍用等几位营首长一起接待前来慰问部队的各种团体,我负责接收地方上送来的慰劳品并一一分发给全营各连直至每个战士。
最有意思的是果敢根据地民众仿效中国土地革命时期为红军纳鞋底打草鞋,果敢妇女们为子弟兵送来了精心锈制的小花鞋。
这种鞋子外观造型与草鞋一样,但用料却是各种颜色的细碎花布,并在做工精巧的花布“草鞋”上绣有各种花样。
以前果敢老兵们背包里面都珍藏着这样的一双母亲、妻子、姐妹为他们绣制的花布“草鞋”,时不时拿出来蹬在脚上炫耀一番,当初我认为土头土脑,不霄一顾,现在感觉顺眼亲切多了。
人人都拥有了一双锈花鞋,于是我脱下了汗浸浸臭烘烘的高帮大钉胶鞋,学果敢老兵一样虔诚地把脚丫子洗干净,蹬上了这种轻薄凉爽的小花鞋,全营集合时所有的老兵都一个个脚下生花,风情无限,几可与现在而今眼目下的女士们脚下纤巧精雅的摩登凉鞋媲美。
我们几个知青兵的“三寸金莲”一旦曝光就成了稀罕物,一寨子大姑娘小媳妇直盯着这几双与众不同的秀足仔细观赏,她们弄不懂咋个七、八尺的大军汉会“缠”了双比女人还女人的白嫩白嫩的脚丫子?
老董沟小溪边的田坝里谷茬尚余,部队天天在干涸的田坝里出操、集合、列队开会、进行各种文武活动,田坝已被我们蹬踏得又光滑又平整,部队和村寨百姓的年节活动就在这块天然大场上热火朝天地进行。
敲锣打鼓,红旗飘飘的地方政府、老百姓慰问队伍来了一拨又一拨,部队全体集合迎来送往,歌声口号声此起彼伏,古老的麻栗坝焕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火红炽热气息。
晚上,田坝里汽灯雪亮,军区宣传队又来慰问演出,坝场里人头攒动,舞乐喧天。宣传队的老一套和样板戏一样巳经馊得不忍目睹,老是“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哪个怕哪个?”
歌舞者朝空气中的敌人横眉怒目,叉腰瞪眼,吵完嘴又拳打脚踢,这么简单粗暴的表现和用意,尚武的果敢国民众倒也不费猜,台上台下,群情沸腾,确实营造了‘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之效果。
缅甸人民军东北军区五旅成立大会也在老董沟的田坝里举行。
隶属五旅的三支果敢人队伍4045、4046、4047全部到场,尚缺在五旅编制内却远在佤邦的由营长鲍友祥、政委肖明亮、李林华率领的502佤族部队。
原军区付参谋长李忠祥、杨忠卫两个果敢老兵担任五旅政委、旅长。
原4045营长李德开(绰号阿开哥,吃得开之意)、4047政委徐××(绰号徐大喇叭)分别担任付旅长、付政委。
新任旅首长一一登台亮相讲话,对前两位颇有资历和威望的旅首长部队心悦诚服,热烈鼓掌。然而对后两位付职台下却“嘘”声四起,看惯春华秋实的果敢老兵们以挑剔的目光和不满情绪对待后两位资历和能力明显不能服众的平庸者,特别是李德开。
此君自南下腊戌战斗之后就一直长期离队在果敢闲居,我的4045花名册中空挂着他的营长职位不见其人已近两年。这就是说,从68年1月开始的缅共东北军区的革命武装斗争他实际只参加了一开始的两年。
一个人的功劳只能说明过去,不能代表现在和永远。一直在部队苦苦坚持奋战,革命资历和战斗经验、指挥领导能力都已经远远超过了李德开的台下众多的果敢老兵们对这种不公平的晋升不满,对巧取乌纱帽,豪夺领导权当然不服气,于是就鼓倒掌喝倒彩以泄心中愤懑。
面红耳赤的李付旅长不开口讲几句话看来实在是下不了台,于是站到队伍前拉开大嗓门土里土气的开讲:“我是条瘦泥鳅、干黄蟮,上级领导却把我变成了一条真龙,革命需要嘛,嘿嘿……”
“什么?真龙?呸!”台下顿时一片擤鼻涕吐口痰的噪音鄙夷地打断了他的精彩演说。那个徐大喇叭付政委灰溜溜地不敢再上来“抖草”,五旅成立大会沉闷收场。以果敢老兵为主的五旅就是这“犟B甩甩”的作风。
(该图为21世纪今天的缅甸果敢民族同盟军,它就是当年的缅共人民军的变种)
老董沟田坝里炊烟缭绕,烧猪刮毛烀猪头的火烟直冲云霄。
果敢人从年前就开始杀年猪挂火腿淹腊肉,每天田坝里猪的惨嚎声和杀猪人的欢叫声不绝于耳。部队也买几头猪来杀,我是监斩官,负责平均分配。杀猪仍然取便于多吃多占的火燎法,以管理员李文和为首的啖生族一贯蔑视共产宗旨和平均主义,烟火中猪皮子撕光,猪耳朵猪尾巴猪生殖器通吃,一顿生吞活剥之后才开膛破肚。接着又是一轮脍子手的盛餐,争喝护心血,哄抢冒着热气的内脏器官,猪腰子和微微搏动着的猪心、暗红色的猪肝迅速补充了人体。
我心惊肉跳,生怕被面赤筋胀、吃得性起的生番们也抓了来咬一口,于是赶快往远处站站。
“文书官,请上我家做客!”村人每家杀猪都必来恭请,这是果敢人特厚道纯朴的乡风民俗,凡背手枪的官不论大小,一律请到。
老百姓对部队中的先生一类“先知先觉者”是很敬重的,于是我就享有了孔夫子之尊,被这化外之地的炎黄后裔们顶礼膜拜,菩萨般供来供去,营官们被冷落甚至被遗忘都可以,对我则非请不可,因为村中每家每户门楣两边烘托节庆气氛的对联都要由我执笔,既然赐了主人家墨宝,不让管饭人家不高兴。于是我就一天到晚抬着支秃笔吃来吃去,终于把丛林荒途中朝思暮想的嘎嘎肉吃腻撑怕了一回。
替果敢老百姓写对联倒也不需要什么高深的学问和妙手文章,一寨子老小全是文盲,讨对联不过是应应景,图个新鲜吉利,没人敢横挑鼻子竖挑眼,认真计较我的文笔水平和雅俗内容。
我们这代人是从荒唐可笑的年代中厮混过来的,为了摘掉小知识分子这顶臭不可闻的帽子,可谓煞费苦心,把花了九年时间和苦功初识的几个汉字的肤浅本钱都倒吐在荒边大漠了,头脑里只有至高无上的工农兵形象,从灵魂深处爆发革命,洗心革面,已经革得只认识血淋淋的阶级斗争和枪杆子了。
可是没承想流落到异国他乡,我和中华文化还有挠心烧肝的不解之缘,每天写方块字居然是我的本职工作。因为要涂抹一大堆红红绿绿的革命标语口号四外张贴,老百姓也就趁机抬着红纸来讨字。于是我大做顺水人情,即兴涂鸦,随心所欲,老董沟附近几个村寨家家户户大门两边就挂满了我的小学六年级水平的歪扭文笔,如:
“屋靠青山门朝阳,人映绿水稻花香。真好地方!”
“山后芙蓉(鸦片烟)飘异香,坝前牛马逐对欢。家口兴旺!”
“男儿前线比豪壮,女子家中赛贤良。模范一双!”
“三千子弟兵滚弄挥戈,十万果敢民后方撑着。鱼水情多!”
“昨天打仗披肝沥胆,今天杀猪茹毛饮旺(血)。满面红光!”
除了本人孤芳自赏,没人与我唱和,很不得劲.
果敢人过年,一个吃字贯彻始终,哈,这倒太对我们虚怀若谷的胃口了,营部一干共产食客每天闻香赴宴,不亦乐乎!
军官们是贵客,一律进屋,主人家和亲友乡邻则反主为客,通被挤到屋檐下、场院里另起三、五桌,阔绰点的人家屋里屋外一摆就是十几桌。
妇女们在厨房里忙忙碌碌,端菜盛饭,鱼贯进出伺候,果敢人的家规是女人不能上桌共餐,只能蹲在厨下灶前忍气吞声匆匆了结。
桌上在摆满盛装美味佳肴的土钵头以前,最先献上的总是果敢人的绝吃,拌生。那是用猪肉精华部分切成生肉片或生肉丝,用酸木瓜或酸淹菜之类浸渍,再佐以盐巴辣子姜丝味精等调料,搅拌至血红的肉丝渐渐泛白,此谓“渍熟”,可以开干了。但这种吃法令我和斯文尚存者-保山知青付政委李自如生疑,这显然还是不折不扣的生肉!
饭桌边的果敢老兵们又一次露出了吃人生番的狰狞面目,血盆大口中生肉的腥味和嘴角边流出的血汁使我敏感的胃神经随着如狼似虎的咀嚼声而痉挛。吃惯生牛血拌饭的景颇族营长尚德兴和副营长孟砍用倒是正合脾气,大口生肉,大口烈酒,津津有味。
“不吃拌生,缩头乌龟,吃得拌生,能熬三更,吃饱拌生,尾子硬铮,爱吃拌生,婆娘来争……”果敢秀才李文和醉熏熏地划色拳行黄令。
我宁当被果敢男女鄙视和奚落的缩头乌龟也不为所动,我知道做“食肉兽”的后果将是肚里“白蛇”滋生,果敢啖生族随时都有猪绦虫从肛门爬出!他们夹过生肉的筷头又毫无顾忌地伸进别的菜碗汤盆,吃到这个份上,我只有拂袖离席了,自觉归拢灶前那干忍气吞声的小媳妇堆。
在野菜果腹的江西丛林里,在难觅人间烟火的行军途中,在苦战沙场饥寒交迫的无数日日夜夜,我也曾经和果敢老兵们一样对猪肉执着向往。
“有朝一日能活着回到我们果敢,一定要请你到我家杀大猪过大年,啃火腿,吃拌生,天天吃,大碗吃,吃得你浑身长毛!”
这句口水涟涟的梦话常挂在鲁营长、董三们的嘴边,如今这个油腻腻的梦终于悲凉地实现了,可是他们却走早了一步。
异域春节虽然没有喜庆的鞭炮响,但安静祥和的老董沟田坝里却响起了叮叮咚咚的弦子声,这是比生猛的肉阵更能撩拔士气的一种欢快节韵。
在过去的那段岁月中,我已听惯了果敢老兵们单调幽怨的思乡弦子,可今天却大有不同,弦子已经弹到了家乡故土,弹到了朝思暮想的女人们面前,有了一圈圈花花绿绿的舞伴助兴,这时的弦子舞就韵味十足了。
从生死场中滚爬过来的果敢老兵们就冲着这美好的一天啊!他们攒劲的弹、使气的跳,耀眼的小花鞋满田坝翻飞,我为这种古老的交谊舞所动,也兴致勃勃步入其中。
弦子的节奏时而徐缓轻慢,如泣如诉,一种忧伤的离情别绪在懒散无力的脚步下惆怅地表现出来。
弦子声时而明朗欢快,如释重负,尤如家人打开柴霏,喜迎当兵在外的亲人终于活着归来。
弦子的节奏突然激越奔放,男女牵手跺脚,如醉如痴,炽热的情感奔放喧泄,人人大汗淋漓,面红耳赤,在满天黄灰中,高潮到来了!
激越跳动中的男男女女尖起公鸡打呜般的嗓音对起了小调,那些调子的内容不加任何修饰和遮掩,直抒胸臆:
“阿妹—呀!”大男人憋得怪怪的尖细之音悠远绵长,数拍之后才断气似地落到“呀”字上,然后一气呵成:
“(你)蜜蜂细腰(咩)樱桃(尼)口,藤缠大树箍起走,脚袢脚来手牵手,爱死爱活攒劲扭!”
老兵毛焦火燎的歌声刚落地,女人热辣辣酸溜溜的尖声又象划玻璃一样刺耳酥心对将过来:
“阿哥——呀!山羊滚坡角抵角,抵通天亮得快活,勤凑柴头莫熄火,双双抱拢热呵呵!”
粗野豪放,纵情挑逗,周而复始,通宵达旦,精力之旺盛令人叹为观止。篝火终于跳熄了,而男女心火未灭,都双双搂抱着消失在旷野里……
(这就是闻名遐迩的果敢弦子舞。如今居然登上了歌舞厅大雅之堂,更是节庆活动中必不可少的重头戏,上图是汉族,已经洋化了,脚下登的不再是土布小花鞋而是铮亮的白皮鞋。下图是傈僳族,还完整保留着当年的土风舞风格。摘图自缅甸掸邦第一特区政府网站)
果敢人的两性关系象哥萨克式的直截了当,没咱大陆恁多复杂程序,就是一张白纸画上一个惊叹号!男女一挨拢就火着枪响,完了谈婚论嫁。
如果女方家嫌男方穷啊什么的打隔噔,或者传染了大陆的什么阶级出身论,男方就造反了!与相好的姑娘串通好,让她某个时辰在家收拾好候着,男方悄然潜至,一脚踹开门,老鹰叼小鸡般把姑娘抡上肩就往草深林密处飞撒,如果姑娘家人不识好歹追来,那就是一场头破血流的战争了。
男方拼死抢出姑娘后就躲进深山老林悠哉游哉慢慢消化,等外面尘埃落定,再携女子堂而皇之回拜高堂,这时姑娘肚子已经不堪入目,家人再苛刻刁难无益,只有晾着鼻子认了。很多果敢老兵就是以这种土匪方式了却人生夙愿的,“穷啊!没办法,明谋正娶玩不起,只好凭这身力气和胆子去偷抢,被女方家打死也认了,反正比干死在战场上划得着!”
老兵们都乐意向我坦露强抢民女的劣迹,他们敢为别人拼命打天下气壮山河,为心爱的女人献身当然更是在所不辞。久而久之,抢姑娘成了最时髦的果敢风俗,明明有钱讨也要犯抢,因为姑娘乐意被抢,这证明男人有诚心,有种!这种痛快勾当颇令我这流浪汉穷光蛋心往神驰!
【36】果敢年趣古风随
作者/红飞蛾
/陀螺王/丢花包/串姑娘/
小战小养,大战大休,果敢战事稍息,果敢人的春节就秉承大汉遗风,热热闹闹地绵长至正月十五。部队在春节期间也特别宽容,让长年当兵在外的老兵们趁在家乡过年这样难得的机会放纵一回。
果敢人新年的一大传统的娱乐项目是打陀螺。
但这绝非我儿童时代的那种小把戏,果敢人的陀螺硕大无朋,男女老幼人人手里都捧着一个如饭钵头般粗大的木坨坨,这是用山上大腿粗的青岗栗木树砍削而成,做工粗糙之极。抽打这种大陀螺需用拴牛捆马之绳,可想而知这是一项多么沉重的体力“劳动”,已经超越了休闲娱乐甚至体育运动之类斯文游戏的范畴。
然而毕竟还是属于玩,玩法还带有比赛性质。打这么大的陀螺首先需要一块相对空旷平整的场地,老董沟的田坝里当然是最佳赛场,附近村寨的男女老少都扛着陀螺赶来参加比赛。陀螺的大小显然也是比赛的一个重要内容,只要你有本事放得转、抽得动、投得远,陀螺当然是越大越好,我甚至见过其状如斗的陀螺王,玩得翻这种庞然大物者显然也就是受人崇拜的王者。
首先出场者在场地中央把自己的大陀螺用鞭绳放转抽打起来。
接着第二个人出场,在20米左右规定的距离站定,高举鞭绳缠绕着的大陀螺瞄准场地中央正在转动的大陀螺狠狠砸去,能把对方的陀螺砸死而自己的却仍在“嗡嗡”转动者为胜,反之为败。
第三个人又接着出来推翻前人统治,如此依次循环作业下去。
围观的男女老少人山人海,为夺魁者尖声喝彩,人人乐此不彼。
我看半天就是看不出这种又憨又笨的重体力搏杀的趣味性,不过要把斗大的陀螺投掷到20米以外的距离,并投中砸死对方的大陀螺而自己的还能昂然而立,这确实也要点功夫。这项运动倒是对果敢老兵们非常有益,战场上需要投掷大量的手榴弹,我从未听说也不用操心果敢老兵的手榴弹会有如佳玲小妹那样,拉了火捏在手里无所适从。
他们都因从小玩大陀螺而有与生俱来的投掷之功,都是远距离准确投弹的个中高手,祖祖辈辈尚武的果敢人连游戏都与众不同。
不知天外有天的果敢老兵常视我为昆明寨子来的憨相公,与他们相处凡事都有得一比。他们居然以为我不会打陀螺,显然又犯了井蛙之错,“谁玩你们这种砸得死人的憨陀螺?看我的!”我轻蔑地说。
我懒得淌一身臭汗跟他们比拼大力气活,就用麻栗木精雕细刻了一个儿时常玩的小陀螺,在场外悠闲抽打。转密了的小陀螺发出动听的“嗡嗡”声,涂了红墨水的线条旋出赏心悦目的彩色光辉。
“阿乖!文书官的小咪陀螺好看死了!”
大场边的妇女儿童马上就被这精巧的小玩艺逗引过来了。姑娘和顽童们纷纷仿效我玩起了一堆小陀螺。老兵们对我这种四两博千斤之术大为光火,因为我夺走了观众特别是姑娘们令男人们兴奋刺激的尖叫声,破坏了他们的表现兴致。一个钵头大的陀螺霸道地扔过来砸飞了我的小玩艺。
“大相公,不准偷奸耍滑!在我们果敢不兴玩这种轻诗货,要玩就玩大东西!”管理员李文和蛮横干预。我被拖进大场,一个状似尿壶的陀螺王塞到我手里,强制性地非要我掷出去不可。
几百双眼睛等着看我出洋相,几百张嘴大张着,提前准备发出哈哈声。
殊不知我上初中时就以手榴弹投掷43米的成绩荣获过中华人民共和国少年级运动员奖章、证书,投掷恰恰是我的长项!
我有意比所有人多站出两米距离,左手执鞭绳,右手将线绳缠绕的大陀螺高举过顶,瞄准远处正在旋转的对方大陀螺稳准狠抛去,一砸中的,啪一声,对方大陀螺破为两半,歪死在地,而我的仍在顽强挣扎旋转,人群愕然大哗,一片喝彩声中,我赶快趋前挥大鞭猛抽,让自己的大陀螺稳旋屹立在场地中央,第一回合凭力量和灵感旗开得胜!
经过一番飞沙走石的猛烈角逐,我以越发娴熟的功力征服了场上霸王,被封为老董沟地区头岗!可是这头岗不好当,我哗众取宠的统治地位马上受到了各地高手的频繁挑战,成了沉重的体力劳动,累得睡觉都翻不了身。
玩得翻大陀螺才有资格跻身于果敢人年节中另一项富有趣味性的活动,丢包!
这虽然比丢傻大黑粗的陀螺轻松愉快得多,然而丢包是要与姑娘们眉来眼去的,我的心理负担就重了,不好好丢吧,面子过不去,认真丢吧,会被果敢村姑的秋波杀伤。革命正未有穷期,我尚无做果敢姑爷的打算,我的春梦在遥远的仰光海滨,梦中人是佳人淑女!
百般扭捏之后,终被老兵们拖进了恐怖的包阵,抬眼往花花绿绿处羞涩扫描,啊嘎!非矮即胖,非大即小,非黑即瘦,竟无一个让人心花怒放的形体!没发现具体目标这游戏就索然无味了,接包时心不在焉。故作糊涂乱丢乱接一气。我可不愿玩物丧志,误了前程,一辈子交代在麻栗坝放牛赶马耪大烟地。可是我一乱丢对面也就不守规矩了,天空“包雨”骤落,至少有七、八个花包包同时砸到脑袋上来,我的远大志向和人生追求一下就被砸进了爪哇国!
来而不往非礼也!只得硬着头皮检了包闭着眼睛昏丢回去,管她了,砸着哪个算哪个,反正是入乡随俗,逢场作戏一回会咋的?结果对面一片尖叫,睁眼一看,砸着一大窝!这一来又引起了公愤,李文和挥拳叫嚷:
“大相公,你莫讨打!你瞧着哪个罩死她丢嘛,个个你都号着,等下不怕她们把你骨头都拆散?”
于是我只有缩小打击面,良禽择木而栖,这一选择就拐了,一个别致的小花包总是不依不饶朝我砸来,不接不雅,接了不恭敬奉还更不雅,既要玩物就得丧志,豁出去了!
我一鼓陀螺王余勇,轻而易举独占鳌头,总是眼明手快,不让这个中意的小花包旁落他人之手,抢到后又准确无误地抛还其主,对方配合默契,花包也绝不旁落。一来二去,目标就自然锁定了,再不能心猿意马。
空中飞舞的绣花包此起彼伏,如恋巢春燕、依人小鸟,在青年男女间情意绵绵飞来飞去,那包每向我飞来一次都把心逗得氧氧的非接不可,投挑报李,不把包情还给人家也于心不忍。
我正沉浸在这种亢奋的童趣中,那姑娘却收起她的小花包退出了蜂蝶追逐的游戏,秋波频频,款款而去……
我象幼儿园小朋友般怅然若失,原地呆立,突然后脑勺挨了一巴掌,是三连长杨老尧,“夯相公!丢包白白辣燥,咋个串姑娘就变成缩头乌龟了?人家姑娘簸箕大的秋波都砸给你了,还不赶快跟去!”
其声如五雷轰顶!我拔腿就想逃,辩解说:
“不不不,我只丢包,不玩真的!”
“休想赖脱!莫坏了我们果敢人规矩!”他抓住我押送过去并教唆:
“咯看见?姑娘就在树脚等你呢!丢包就是丢心丢肝,她刚才是把心肝都丢给你了,你的她也接去了。在我们果敢,大过年的你想咋个玩就咋个玩,天王老子都管不着!把她领到树棵棵里,先把尾子宰了(果敢俗语,指男女性交)再说!那是只还没下过蛋的紧绷绷的小母鸡,快去!不玩白不玩!”
我这才注意到丢包场的人已经明显减少,闹得最凶的小闵、李文和早与眉来眼去的对手搂肩搭脖钻到树林里去了。在果敢,丢包就是男女幽会的预约形式,是专门属于青年男女特别放纵的爱情游戏。果敢历朝历代都是十男九丁,男子鲜有未扛过枪上过阵者,否则反被女方所不齿。现在缅共依然遵循杨家土司时代三丁抽一五丁抽二的传统兵役制度不变,大多数优秀果敢青年都在部队当兵,姑娘们在偏乡僻壤的村寨中成了一群小寡母鸡,好不容易盼得一回雄鸡唱晓,免不了春心荡漾,巴不得让金贵小伙子一亲芳泽,这已是这块十男九丁之地的一种约定俗成的传统。
“玩出屎粑粑来了!这回咋个整?要不你抵我去!”
我六神无主,顺手抓住还在聚精会神选“妃子”的四眼寻求帮助。
“嗨!我和你一样,也是金不换的童男子,可不敢随便享受这种艳福,各人的屁股各人揩!”四眼断然拒绝。我又抓住小四川:
“小弟,从你当兵起都是我关照你,今天大哥有难,也该为我两肋插刀一回!”
可这豆芽菜更绝,说:“这刀没得法插,你看我这身板,象代劳的人吗?还是你自己消受吧!战争年代,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樽空对月,管她三七二十一,试她一把,‘阿米尔,冲!’”他把电影“冰山上的来客”台词随口奉送。
解铃还需系铃人,我只好歪扛军帽,撩开衣襟,摆出一付果敢老兵游戏人生的姿态,在三连长的督促下向朝翘首企盼的“古兰丹姆”靠拢。
“文书官大哥!咯是瞧不着我们老董沟姑娘?我日头都等落了!”
姑娘的果敢话和她的相貌一致,土得掉渣,我马上就没了心肠。
下一步该如何着手?往哪里去?大过年的想咋个玩就咋个玩,可是没心肠咋个玩?玩过之后还会脱得了爪爪吗?
“把她领到树棵棵里都不会吗?傻瓜!”
三连长这教唆犯在后面拼命凑羊上树。把我解到后他就溜开了。
之后,不是我领着姑娘走,反倒是跟在姑娘屁股后面,任由她将我拐进野猪林。这姑娘我认识,部队在老董沟呆久了,哪家有个什么样的姑娘心里都有谱。果敢姑娘都如出一模,粗黑敦实,但细看还是有所区别,此女显然不符和果敢人“奶大屁股肥”的审美标准,于是就漏网到我这童子军手中了,我盯着眼前一扭一扭的小花腰,欲擒无勇,欲罢不能。
顺着小溪往荒草丛生处走,我实在不敢钻进黑森森的“野猪林”,踯躅再三,干脆一屁股坐下了。这姑娘见我没心思动她的大手术,倒也不强人所难,也隔我一截坐下,通情达理,“不想脱裤子咩那就摆摆白(聊天)咯好?”她直截了当。我松口大气,点头不迭!可有何可摆?摆保尔与冬尼亚还是罗密欧与朱丽叶?摆孙子兵法还是二战史?
“你看对门山的芙蓉花开得多旺盛,那是我家地。过完年芙蓉果熟,咯会划得比去年多些鸦片不知?等烟会天一过,又该耪我家门前那几丘田,谷子割完又上山盘芙蓉地。平常在屋头还要煮饭养鸡喂猪做针线活计,我们小户人家姑娘一年到头就只有过年得几天闲闲。”姑娘倒是怪会调耦粉,和我拉起了家长里短。
可这种大烟的话题恰恰是我最反感和忌讳的,更无语!
姑娘有意逗闷葫芦开口。问:“大哥家在哪道些?咋个过年不得回家?”
这倒勾起了我的思乡恋土之情,我的心事被触动了,忧伤地回答:
“我的家乡在朝早上太阳升起的那个方向,远了,离这里有二千多里地呢,隔着千山万水,这辈子恐怕想回都回不去了!”
“阿乖!真木丹子(可怜)!”她生动的表情使我兴致大增。
“我的家乡可比你们果敢广博美丽,有平洋洋的大坝子,光是坝子里的滇池就比你们麻栗坝还宽绰几倍,海子里一片白帆,鸥鹭翩翩,水里的鱼比猪还肥。我们昆明城比你们千百个老街都还大,高楼大厦象树林子一样,满街子的人和汽车比蚂蚁仔还多,晚上万家灯火就象晴朗的星空!”
我向足不出户的异域乡村姑娘展开了一个神话般的世界,当然,任她怎样张开想象的翅膀,也不可能理解另外一个世界的精彩,她的思维和视野就固守在这个偏僻的小山沟里了。
“大哥以前在家做松(什么)?”撬开了我的嘴,她穷追不舍。还好,她牙齿是白的,脸皮虽黑但不粗糙,鼻不露孔,有奶……
“我一断奶就上幼儿园,一根丝(一直)上学,如果不是碰到乱世,那现在还在读书。可是后来,唉!算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你不懂。反正没事干就上山打柴、捡菌子、摘野菜,下河钓鱼,逛街看电影……”
“哪样叫电影?”哎呀,她居然连电影是什么都不懂,太土了!
我只有耐心解释,“电影就是在你面前挂一块房子大的白布,用一个机器照它,我刚才讲的这些就会在那块白布上让你见到。”
“那不是变成神仙了?大哥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大地方人,从小享福惯的,可为什么放着好日子不过要来我们这种穷山沟当兵遭罪?你不挂父母吗?”
姑娘提出的问题也是果敢老兵们普遍的质疑。
这真是“一个傻瓜提出来的问题十个聪明人也回答不了”。
果敢姑娘质朴狭小的心灵是不可能理解和感知这个天下人间纷纭复杂的很多事情的,她们生于斯长于斯也将老死于斯,她看来只能适应和接受自己简单的生存环境和生活模式,我们中国当代革命青年的胸襟和气度对普普通通的异国乡村姑娘来说将永远是个谜,她们猜不透也不需要猜透这个谜。她们只需要生儿育女就行了。
精神世界差异太大,没有共同语言,我和果敢姑娘丢包后的幽会没有起火星子,平淡收场,我没精打采地搭拉着脑袋回来了。
“喂,大相公,你把她尾子宰了没有?她咯会喊‘阿拉(疼)’?”
三连长杨老尧非常关注小公鸡是否开了叫,小母鸡是否开了苞?
“又不是牛马猪鸡狗,动不动就遍地乱宰尾子,我们没干那事!根本就没那念头!”我没好气地断然否定。
“那你们躲在山沟沟里一晌午都干了些什么?数蚂蚁子玩吗?”
“摆白话,交流思想,仅此而已!”
“什么?!串我们果敢小妹居然还有功夫诳闲磨牙?真真是个书呆子,你怕是尾子有毛病?告诉你说了,我们果敢人串姑娘就只有一件事可干,宰尾子!”
“那也得先灿出点火星子吧?一见就干,那人家姑娘要是不愿意呢?那不是强奸妇女吗?你想教我象江西的蔡某某一样吃枪子啊?”
现在想想,仅仅多偷看了姑娘的奶几眼就被处以极刑的知青战友蔡某某实在太冤,在果敢,那算什么事呀?他完全是倒霉在错误的时间和地点!
“是她约了你,已经大明摆白的了,还要咋个愿意法?哦,你要人家脱白了翅起屁股来就你吗?就是去泰国逛窑子铺你也怕要动动手吧?难道你连姑娘的奶都没摸一下?嘴也没和她咂咂?”他实在不可思议。
“对不起,没摸奶也没亲嘴,忘了这茬,手都没碰她一下。”
“呸!呆瓜,那可是只嫩殷殷的小肉鸡呀,可惜了可惜了,你这两年兵白当!”老痞子兵搓手顿脚,仿佛是自己的失误。
果敢老兵就这么粗犷野蛮,我始终不敢苟同他们这种原始的兽性。
果敢人两性关系的高潮是在夜晚。首先从弹弦子打歌开张,乱蹦跶一阵就没了声气,场中篝火奄奄一息。“醉翁”们都适可而止,成双成对躲到山林里放开手脚野合去了,不到天亮是收不了架势的。
小闵是保山农村知青,对果敢风俗如鱼得水,天朦朦亮,他公然抱着姑娘摸回我俩住家来,双双在火塘边烤火烧粑粑吃,柴火拨亮,那姑娘毫不羞涩地朝我莞尔一笑,竟是白天与我丢包摆白话的那位姑娘!这对性饥渴的年轻男女居然在春寒料峭的雾露野地李扎扎实实地滚打了一夜,着实不堪想象。
男欢女爱本是人之常情,这一切在化外之邦果敢更是古朴自然,直如混沌初开时亚当夏娃之伊甸园。
《红飞蛾-萨尔文将绝唱》第五章
/越天堑、连克坚/滚弄血溅/
/果敢年、醉俗筵、新旅重编/
作者/红飞蛾缅甸仰光大金塔
【37】聚散依依伤离别
/果球烂漫/东征惆怅/捉兵抓丁/
赌博在缅共解放区是被明令禁止的。在萨尔温江两岸我所经过的所有集市村寨,种毒贩毒吸毒司空见惯,可是赌博却极为鲜见。然而一到过年大喜之日,陈旧的陋俗就复辟了,“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形形色色的赌具从尘封的角落被村人们翻了出来,村头寨尾大青树下围起了一堆堆吆五喝六的人,什么鸡公宝、押字花、推三公、搓麻将、掷股子、翻纸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会,赌得不亦乐乎!
每月只有5文缅币津贴的果敢老兵们也不甘寂寞,手痒痒地挤进人堆里去博一博,结果输得垂头丧气。
迄今为止,我等中国知青都很单纯,五毒不全,对赌博一无所知,没有钱就更不感兴趣,望都懒得去张望一下。我们自有蹉跎青春的穷办法,支包谷子围棋,下东瓜棋,打扑克、甩小二、“拱猪”、“接龙”、“争上游”,输了的弹脑包钻桌子、画花脸、戴高帽、脖子上挂几枝冲锋枪惩罚,尽检经济实惠玩得起的玩,既不败坏道德品质也不伤朋友和气,但愿时光和社会风气永远停留在那个没有贪欲的年代,但是若干年后,日益盛行的赌博之风和难以控制的毒品一样,也是缅共精神崩溃的最大败笔!
果敢人与现代文明唯一挂靠得上的一项体育运动是排球。
几乎村村寨寨都会打排球,而且其中也不乏高手,我想这大概与缅甸长期沦为英国殖民地有关,也许他们的排球是英国大鼻子传进来的,当然这地方日本人也来过,缅政府军也来过,盟军和国民党军队都来过,也有在外读过洋书见过点世面的果敢人回乡,这些都使果敢这个自我封闭的边远汉人社会有机会接纳了排球这项国际性的体育运动项目,并使其独一无二的成为了果敢人引以为豪的“国球”。他们的排球游戏规则很正统,甚至会嚷出“卧果”一词。
可是,他们又犯了不知天外有天的井蛙毛病,刚开始打排球时居然把我这个排球“他爹”孤零零地撇朝一边,他们以为排球是果敢人的专利,我大概连排球有多大都没见过,当我把一个偶然飞到我上空的球突然腾身而起猛然扣杀在他们榆木脑袋上时,才惊得井蛙们目瞪口呆!
“咋个我们的果球你也会玩?”就象打大陀螺一样,我再次被公认为果敢标准汉子,4045乃至整个五旅的果球队从此少了我就没有胜算。
春节期间,我们五旅果球队踏上了“战争”之旅,到处去耀武扬威,老街、大水塘、昔娥、杨龙寨、黑河这几个有名的果球之乡和军区医院、军区总部机关等高手云集之地都去斗了一圈。
刚开始在村寨地方上是“土狗斗土狗”,尚可匹敌,于是就狂妄起来,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可是到了黑河医院驻地就逗着铁打的小锅了,这里是中国知青成堆的地方,无人不懂球。
“果敢人也会打排球?”这回轮到这群球类“鼻祖”作井蛙之说。
这项运动简易可行,随便有块平地,中间拉根绳子就可比武,知青们自下乡后就没闲暇和余力再打球,但扎实的基本功并没生疏,一传非常到位,凭身高优势,左右开弓,舒舒服服的大力扣杀和无懈可击的封堵,马上使这支目空一切的农民果球队一败涂地,比分惨不忍赌。
到军区总部去输得更惨,司、政、后三大机关里尽是喝洋墨水长大的一帮华侨知青,正是40来岁年富力强的军区老头子们也不甘寂寞,他们后方闲人有的是时间和条件泡在足球、篮球、排球、羽毛球上,都是些技艺精湛的刀客,正想找只鸡来杀杀玩玩,土里土气的果敢农民果球队竟癞痢头找刺棵棵钻,自已送上门来,只几个回合就被杀得落花流水。
果敢楞头青们这回算是开了眼,不得不服气,从此不敢再言果敢“国球”打遍天下无敌手,连杨龙寨都打不出去,何言打天下?
不过果敢人的芙蓉花倒是“香”遍了天下,他们的“三号、四号(吗啡、海洛烟)”一度征服了世界,这倒是这个地球上应该公认的事实。
这个“小国寡民”从潘多拉魔盒里所释放出来的邪恶能量确实令全世界头疼,不得不令天下世人刮目相看。
果敢老百姓慰劳的火腿腊肉割完了,火塘边的烧粑粑也无以为继,脚下的果敢小花鞋也蹬破了,温馨浪漫的果敢春节宣告结束。
满山的芙蓉花已经落潮,挂果成熟的罂粟该开刀割浆了,老百姓又开始为生计忙忙碌碌。
而部队东渡萨尔温江开到果敢打滚弄转眼已4个多月,享了这么长一段休整之福,也该动动窝了。缅共要继续革命往前发展,就必须从这块狭小的化外之地走出去,当然不可能再重返江西,那里已经是一角打劫无望的死棋。现在,尚可走出果敢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往东转移,进入地广人稀的佤邦,开辟新根据地,舍此别无出路。与果敢仅隔一条户榜小江的佤邦是缅甸最边远的山区,原始的深山老林里生活着野蛮落后的被果敢人之为“野卡拉”的佧佤族部落。
英国作家儒勒.凡尔纳的探险三部曲中所描写的喝人血食人肉的新西兰毛利人从小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没想到20世纪的七十年代,我竟然身历了比“格兰特船长和他的儿女们”更精彩的探险历程和曲折人生!
在这个全世界最荒僻的角落里,有比十九世纪的新西兰荒岛更可怕的野人山,它曾经在20余年前凶残地吞噬了六万中国抗日远征军将士的生命。如今我所面对的是比野人山更凶险的佧拉山,食古不化的佧拉人比西半球文明世界缝隙里的毛利人只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赤身裸体,仅系裆间一布,手持梭标弓箭游猎,惯茹毛饮血,有更野蛮的砍人头祭祀活动和更原始低劣的人类生活陋俗,这对我是又一次更严峻的人生考验!
流浪现实中的中国知青们比老格兰特和小玛丽格兰特们的命运更悲壮也更惨淡,书中的探险者们先苦后甜、有惊无险,最终得到了衣锦还乡的美好人生结局,而我们则是苦海无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死亡线上挣扎复挣扎,仅仅只是为了一个虚无飘渺的共产主义理想……
而实际上我早就与“毛利人”为伍了,他们就是1970年6月从佤邦开过来合并给4045和4047的以赵尼来为首的原4049佤族官兵。
现在,占五旅千余人马三分之一的佤族官兵们都渴望重返土生土长的佤邦深山老林,可是又将离家远行的果敢汉族官兵们则是一片惶恐,而我们只占极少数的几个大陆小伙子就更惆怅了。
“我们明天的吃饭处在哪里?”
四眼和小四川总是预先悄悄向我这个云贵川帮主打听需要严格保密的部队行动方向,好作生死准备。
我打开了刚从位于杨龙寨的军区司令部新领来的十万分之一的佤邦地图,其上全是密密匝匝的表示山高谷深的等高线和纵横交错的表示险川恶水的蓝线条,触目惊心!只听小四川一声尤如川剧女花腔一般的尖叫:
“妈耶!佧拉山!砍人头的地方,我脖根都寒痒寒痒。前途不妙呀,我得赶快逃回江西去!”
“怎么越走越偏远了?我看这回是凶多吉少,”四眼也是一脸恐惧之色,“一旦陷入那种荒芜不毛的野人谷里,头不被割去也要被活活饿死,还别说打仗!”四眼并非危言耸听,稍具军事常识的人也明白这点。
“‘身在异乡为异客,处处无家处处家。’无根浮萍,随波逐流,天下之大,任我自由,咱们这一生就全凭手里这支枪去闯了!”我给两个动摇的伙伴打气。
滚弄战役一结束,各部队就分批分期地放果敢老兵们回家探亲,然而,现在要把这些放出去的“鸭子”统统赶回来可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了。
年前“放鸭子”的情景历历在目:
经各连和营首长批准回家探亲的果敢老兵纷纷涌来营部,从我这里开探亲证明,没有我这道手续,果敢老兵会在路途中或家里被当地政府、部队、民兵当作逃兵抓捕,超过假期不归者也按逃兵论处。
离家数年,老兵们想父母妻子儿女,想家中的牛马猪鸡庄稼地,想儿时伙伴邻家女,可是渡江东征滚弄,过家门而不能入,现在总算能活着回家了,得离队者都乐得象三岁小娃欢呼雀跃而去。然而轮到下批才能回家的老兵们一个个垂头丧气,失魂落魄,那种痛苦的表情也使我内疚,仿佛是我阻挡了他们幸福的脚步。
我与果敢老兵们同一个血盆子里捞饭吃已近两年,听腻了他们唠唠叨叨啰哩八嗦的家中琐事,他们那些“咪四、牛囡、羊妹、柿花姐”老婆的乳名我都能背得滚瓜烂熟,他们甚至把咪四的麂子奶、羊妹的羊角奶、牛囡的牛奶、柿花姐的柿花奶的形态特征毫无保留地向我裸露一番,就连婆娘晚上叫床之声也要唯妙唯肖地向我模仿。他们欲望的心象玻璃一样透明,没有一点隐私。我深深同情他们,因为战争深渊中的我们命运都是一样的,明天谁都可能死去,基于这一点,我们情同手足。
我不遗余力地替思家心切暗自垂泪的他们一遍遍去找营首长疏通说情,申请额外施恩。负责“放鸭子”的付政委李自如对部队管理一惯严厉,但这回也极富人情味,他已经违反军规,最大限度地批准老兵们走人,再批下去,连晚上为营部站岗的人都没有了。
探家归来的老兵总要从家里带点火腿腊肉、香肠咸蛋、茶叶草烟、干淹菜之类土产送我尝尝,也让我这个异国游子和他们一起分享点回家的幸福,这种纯朴的情意使无家可归的我嘘唏不巳。
可是好人让我当了,恶人却也要让我去做,非常讨厌的差事落到了我头上,部队离行动日期越来越近,可是仍有很多回家的老兵尚未归队,我被紧急派出,带一个班踏遍果敢“国”,抓乐不思蜀的“鸭子”归队。
我扮演了一回电影“抓壮丁”里的王麻子保长,抬着花名册逐村逐户捉兵抓丁,各营“抓丁队”都有至高无上的生杀予夺之权,所到之处“泪飞顿作倾盆雨”哀声一片,“妻子儿女走相送,牵衣顿足拦道哭”惨不忍睹。
果敢老兵们没有一个是笑逐颜开地离别家园的,他们无不抹泪,一步一回头,又一次离开家乡故土父老亲人,有的将就此一去永远不会再回来,频繁而酷烈的征战将夺去他们的生命,当然也包括我自己。
把一对对夫妻从温暖的床上和怀抱中分开,把一个个小儿小女从父母膝下活活拉走,把一个个大爹大妈与儿子扯脱分离,把一个个正沉浸在甜蜜温柔乡的小夫妻活活拆散……
(这是完全逼真的当年情景的再现,果敢人的生活依旧)
这是我为缅甸革命奋斗过程中所干过的最于心不忍的公事之一。
最让我难受的是家在南郭寨子的管理员李文和,他家中妻儿老小一大堆,老婆身怀六甲,还要服伺卧病不起的父母,破屋里没一丝火烟冒出。
刚从地里蓬头垢面归家的老李一见我到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面如死灰,唉声叹气,牢骚满腹:
“我知道我的‘死期’早就到了,可你也看到了,只要我一抬腿,这间破屋马上就得垮,这时候你要叫我离家归队还不如一枪把我崩了!”
老李是我的入党介绍人,不知道那句“把一切献给党”的庄严誓词此时在他心中到底还有多大意义和份量?他能把自己献出,但能把全家人的性命都献出吗?
在一幅幅凄惨的生离死别情景面前,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和政治说教以及苦口婆心的所谓思想工作都是苍白无力的。
我甚至怀疑我从小看过的那些电影中父母送儿子妻子送夫去打仗赴死的欢天喜地镜头到底有几分真实?
同样是革命,可是冷屁秋烟的缅甸革命与电影上、小说中轰轰烈烈的中国革命却迥然不同,送子参军送丈夫上战场如沐春风的事情在佛国缅甸是天方夜谭,我所听到的送别语常常是这类古老的汉民家训:
“椽子不出头,打仗莫朝前。盖房先留门,枪响要留根!”
“勤挂家人多想娘,莫抢空名莫争官。”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是撑船手,莫去摸篙竿!”
传统的捉丁叫兵方式使我走遍了方圆百十公里的果敢“国”,我日以继夜地翻山越岭,艰苦跋涉,所到村寨有:慕太、石洞水、南郭、定塘、核桃林、小田河、油榨房、芭蕉箐、大旧寨、大洞、红泥塘、扣塘、印信、麻栗林、渣子树、大旺地、小崩塘、火烧寨。拱掌、大青树、线塘、龙塘、放马场、大平掌、牛场、新水塘、青木林、包包寨、草坝寨、帮贵坟、肖塘、长磨石、大包包、蛮牙、小街子、木瓜寨、弄砍、崇岗、草坝寨、阿怪寨、小光山、崩龙寨、南控河、黑河、红石头河……
(光阴荏苒,35年过去,果敢老兵们的家乡依然还是当年那幅破败相,穷困仍然相魔鬼一样紧紧缠绕着他们,曾经历时21年的缅甸共产主义革命在这里没有留下一点蛛丝马迹,岁月在这里仿佛凝固了)
大水塘,位于果敢东山顶上,这里完整地保留了中华民族的典型汉文化传统,呈坡形的青石板街被时光打磨得锃亮光滑,山城式的街两旁是古老的瓦房木板屋铺面,早晚要上下门面铺板。
马蹄从街面上嗒嗒响过,有一种古道西风的苍凉感,走通整条街,看起来殷实富足的人家居多,与山下坝子中简陋的老街相比,大水塘应该更具果敢汉人“国都”特色,可是现在它却孤零零地冷落在高山上,任由山下坝子里的日趋繁荣剥夺了它自古以来的丰采。
(缅甸果敢大水塘山坡上的抗日烈士纪念碑,建于1951年。)
我遍游果敢十余日,叫兵归队的最后一站就是大水塘,往东南边下山就是老董沟,我叫回来的兵有100多人,离部队实有人数还有很大出入,但是我已经够昧良心的了,再昧下去我的国际主义献身精神就要崩溃了。
3月的果敢山区正是划割大烟的收获季节,回家探亲的老兵们都和家人在山上烟地里辛苦劳作,这是黄金时节,谁愿离开正在丰收的家园呢?
有的兵一听到部队又要出发远行的消息,早早就躲山钻洼,家徒四壁,空无一人。有的随我归队半路上弯腰系鞋带转眼就不见了,其中就有李文和,我要带大多数人赶路,不可能再折回去捉拿,实际上他也知道我不忍心再回头与他纠缠,我犯不着为同样虐待了我们中国知青的缅共当局去背毁人全家的黑锅。
好不容易把这群“鸭子”赶拢到大水塘,睡一夜爬起来看,又有几个不见了,这种“捆绑逼迫”着干的革命很难想像会有胜利的结果,我觉得灰心失望。
难怪果敢老兵为我们中国知青战友想不通,开头他们认为我们是在中国吃不饱穿不暖,实在活不下去才背井离乡投奔缅共的,不是有句老话叫“穷走夷方急走厂”嘛!
后来发觉不尽然,我们国内父母不远千里定期寄钱寄物来,从精神和物质上帮助我们在艰难的缅甸革命中坚持下去,我们并非靠缅共每月区区五文小钱来养命的,我们是自带伙食来帮别人打天下的“头号大傻瓜”,是心甘情愿来吃苦受罪送死的“疯子”。
后来他们的认识又深了一层,知道世界上还有一种叫做国际主义精神的东西,我们就是被这种东西支撑着的人,所以比队伍中的其他老兵底气足、腰杆硬、脚步更坚定。当然,也并不完全是这付药,使我们敢于直面惨淡的风雨人生的是命运的驱使和青春的活力!如果有朝一日我也身临李文和等果敢老兵其境,光靠那付空洞的药有多大用呢?
(第五章完,后续第六章/大转迁、军行艰、佤邦征险/陷蛮渊、万苦咽、奋据江沿/)
《红飞蛾-萨尔温江绝唱》第六章
/大转迁、攀云天、佤邦征险/
/陷蛮渊、万苦咽、奋据江沿/
(上世纪70年代的缅甸人民军在跋山涉水)
【38】恶路千里军行艰
作者/红飞蛾
(作者当年的异国丛林战地日记)
1972年3月9日
下午五点,我4045部队奉五旅旅部命令,离开了果敢佳地林附近的老董沟,往东开拔,途经下星寨、老八寨,在某花箐丫口附近拐上果敢东山。
坡极陡,直攀爬到凌晨一点才到达山顶的大干塘寨。行程虽然仅只15公里,但三月未征战,筋骨养懒散了,队伍一路拖得七零八落,状极狼狈。
这是继去年11月缅共主力部队东渡萨尔温江以来的又一次东进大转迁,目标是佤邦。这是整个缅甸版图中最为险恶的高山深谷地带,有与非洲齐名的原始部落族群,至今仍有令人谈虎色变的砍人头祭谷地的野蛮习俗,那里是金三角腹地,遍布着以种植鸦片烟为生计的人类劣迹。
佤邦地域广阔,军事上可以有较大的回旋余地,开僻佤邦根据地对缅共有着极其深远的意义。然而地广人稀,贫穷落后的佤邦恶劣的自然环境,也将给我们的东征行动带来种种难以想象的艰难险阻。往佤邦去,这对队伍中的佤族弟兄来说是返朴归真,而对大多数汉族官兵却如走向世界末日,老兵们步履维艰,心绪沉闷,队伍中没有往日常见的欢声笑语。
我从军区后勤部领回的全营三月份军晌不再是轻薄的纸币,而是一大堆必须用骡马来驮的叮当作响的银币,在缅东北一带皆称“老盾”,佤话叫“丁嘎”,这是佤邦乃至整个金三角地域的通用货币,而据说在佤邦有些地方竟连这种金银之类的硬通货都行不通,只能是最原始的以物易物。
“太好了!这正合我穷光蛋之意,老子就用这七斤半以物易物,抬着枪还愁吃穿么?哈哈!”唯恐天下不乱的小四川欣欣然。
东进佤邦的部队有军区总部、娘子连、警卫连、炮营和在果敢新成立的五旅(含4045、4046、4047,缺佤邦的502)、八旅(含3035、4048,缺佤邦的501、503)两支主力部队,总计二千余人马。毫无疑问,这就是将要燎缅甸东部大原的星星之火。
1972年3月10日
五点即起身行军,只睡了四小时。高山顶上冷风嗖嗖,沉重的背包使人增加了点暖意。在漆黑的夜里高一脚低一脚地探着盘山险径前进。
晨曦乍现,往脚边一看,我的天呀!两边都是万丈深渊,我们简直如步刀刃,幸亏没打瞌睡,否则一个趔趄命就没了!
八点,到达果敢属地的最后一个汉人寨子大红木树。
这是一个与中国交界的骑线村寨,一个大死水塘子的两边生活着同饮一塘水的两国村民。在大红木树煮早饭吃,又重温了一遍和芭蕉水寨子一样的绿茵寡辣的臭塘子水,这是果敢“国”留在我肚子里的最后纪念。
刚走出大红木树寨子就碰到了“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的中国边防巡逻战士,方知这段路程是从中国境内借道通行。
开始下陡坡,旅部与直属炮连在我们4045前行军。编制五旅后,我营炮连已被旅部剥削了去,现在只有三个步兵连的建制,全营不足三百人。
新成立的旅部除军区和各营调上来的一干老面孔外,还有一伙叽叽喳喳的女兵如电台小姐赵华梅、医疗队小姐钟惠芝、刘金焕、张莉等。
部队正下到半坡,朝前开路的八旅摸错了下山路径,深谷底几声冷枪响过之后,只见八旅旅长彭家富气喘吁吁地带领着3035、4048部队又从山脚折返回来,“这条路不能走了,山下有敌人的小分队!”
为了不暴露我军转移行踪,大部队必须绕道,仍从中国境内通过。
我们又后队变前队,跟着八旅重新爬回山顶,穷折腾了大半天。
顺着山脊的国境线中国一侧的林间小路下坡,越往山下走越觉闷热难耐。我负责照管营部行军队伍,并紧跟驮有钱财、文件和重要物资的几匹骡马的屁股后面,马蹄扬起的灰尘和马屎马尿的腥臊味把我这个马锅头呛得头昏眼花。
终于又看到了山下的南汀河和妖里妖气的南湖坝子,仿佛又闻到了三、四个月前滚弄战斗的血雨腥风……
在山脚,穿过一个用竹瓦盖了几排简陋房舍的中国农场,路边又碰到一队解放军在巡逻,他们友好地迎送我们大队人马借道通过。
缅境一侧属游击区,常有小股缅军和罗星汉自卫队从南湖坝子游戈而来,为了保密,缅共东进部队从中国境内秘密通过,悄悄涉过了中缅界河清水河。
中午,到达户榜小江,其上游是中国境内的孟定江。
两国交界的这一段河水宽约百米,流速稍显湍急,河水浑黄。旱季水不深,人马可涉水而过。先头部队在河中打入了木桩,木桩之间扯起了藤子,我们沿着作为渡河标记的藤子蹚过深及腰、胸的河水,湍急的中流把全付武装的人马冲得东倒西歪,涉水迟缓。
河两岸人喊马嘶,人人都趁渡河之机抓紧时间洗了个痛快澡。女兵们占领了上游一段有利地形,旅部、军区机关的女兵全都集中在此裸浴,河边春意盎然。
“轰!”上游传来闷响,有胆大妄为者竟置军令于不顾投弹炸鱼!这可是我的老本行,当初为炸鱼还挨过诺司令鞭儆,眼下既有人敢炸,我何乐而不为?手榴弹不过瘾,我干脆使用了马驮子里备有的威猛的TNT炸药,大河上下,顿时滔滔!
尺把长的大鱼随着水花翻滚而飘出了水面,“王山,快抓给我一条!”女兵们在岸边娇嗲地顿脚央求。我和会水的人们在浪花中奋力表现,追赶捕捞,一条条丢上岸给她们抢,有的鱼大得象水桶,得两个人合捉!饥肠辘辘的总部老头子们也挡不住久违了的鱼香味诱惑,只好装聋作哑。
部队在离河边不远的南登寨子煮下午饭吃,满寨炊烟缭绕,空气中飘荡着令人馋涎欲滴的鱼香。吃饱喝足,依依不舍地离开鱼米之乡南登。这里是进佤邦、出果敢的门户,从南登一直爬大坡。到达佤邦的第一站云县街时,已近天黑。破破烂烂的草棚小街子上居住的大部分仍然是说着果敢话的汉人。
站在佤邦山上,从东往西眺望巳被我军甩在身后的果敢群山,可以清楚地一一历数滚弄战役中出生入死过来的各山头阵地……
恶路千里军行艰(2)
作者/红飞蛾
1972年3月11日
从云县街一出发就是陡得连脚跟都站不稳的大坡,高高的佧佤山从昨天的南登河边开始就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按先后顺序行军的队伍在钻天大坡上乱了阵脚,没了正常秩序,不分单位健制,爬得动的就只管往前,爬不动的就拉在了后面,最后几乎是随心所欲地结伴而行。
战士们都倒扛着枪,或干脆以枪柱地,勉强挪动或站着休息,骡马在无情的鞭笞下艰难地拱动着负重的身躯,粗重的鼻息吹飞蹄下一片灰土。有的骡马已经倒地赖着不起,任你抽断鞭子也无动于衷。
最惨的是军区直属的高机连,三挺高射机枪全是用人扛着走,其中一挺是女兵排操持,尤为惨烈!块头再大的女兵肩扛几十公斤重的枪身、枪架爬几近直立的大坡,明显难以胜任,她们已经一截一截地往后掉队,江宗云、段宝、明振军等一干牛高马大的男高机手都自顾不暇,爱莫能助。
每一处山泉涧水边都挤满了牛一般狂饮的人,人人都喝得互相能听见肚子叮咚作响,喝胀肚子仍止不住渴,仍然见水就猛灌,越喝人越软。
营级以上指挥官都有马骑,可是看队伍这种惨状都不忍再骑,再则,如此陡烈的大坡,骡马也爬不动了,连军区首长也只好以步相陪,有实在爬不动的人就拉着已经走得歪歪欲倒的骡马的尾巴往上挣扎,有时竟把骡马也拽倒在地,形成人仰马翻之实!
队伍在“钻天梯”上一级一级往上攀升,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脚瘫手软,筋疲力尽……
晚上,在山顶野地露营。大雾,山风,篝火,疲累之极的鼾声……
1972年3月12日
昨天以为已经爬到了山顶,可是天亮一看,我的妈呀!更高更陡的大山还在眼前,昨天狠命地挣了一天,只不过才到山半腰间!
队伍又开始一步一步一级一级在天梯上移动,毒日下,热汗从脑门、鼻尖、下巴、四肢、全身一股水地直往外喷,脚下滚烫的灰土与汗水相激,青烟一缕,“噗嗤”有声。最惨烈的还是女高机,巾帼好听人难过,她们的装备条件还不如我原先所在的炮连,无骡马相助,武器弹药全用人扛着走。赵文光、江宗云、李和平、女兵潘东旭等清一色的大块汉和女豪杰被一堆沉重的钢铁刑具枷身,血汗淋漓,挺断脊梁,喔,幸亏我没再当炮兵!
又苦苦挣扎一天,饥肠碌碌的傍晚,终于爬到了真正的山顶---天的尽头!眼前只见光秃秃一片,经验告诉我们,有人家了,这是人类刀耕火种的痕迹。
第一次见到了状似孔明帽的佧佤草屋!人烟稀少的佧佤山,爬了两天就见这么一个十几户人的小寨子孤悬于天地相接之处,漆黑、狭小、肮脏的破草屋多一个人都挤不进去,两千人马只能在荒凉的山顶随云卷云舒。
然而就连露营也很困难,光头和尚般的山顶上除了大烟、苦荞地外竟觅不到三尺可供栖身的稍微平缓之处,无奈,人们就遍山坡滚躺。
夜空中满天星星伸手可及,眨眼间星星在移动,定神一看,原来是睡梦中的身体在朝山坡下梭,已滑移几十米,于是蒙头塞耳地又攀回山顶再睡,一梦数折,彻夜都在运动……
“天上”除了白棉花般的云朵、虚胖的太阳、贫寒的山风,根本不可能找到食物,连穷苦的佤民们都向我们这支“救世军”伸出一双双枯柴棍似的乞食之手。是因为习惯不穿衣服还是根本就穿不起衣服,佧佤男女竟是赤身裸体逢头垢面的一群,男子仅以一缕布条兜根一系了之,女人则坦胸露乳,黑油油两条布袋状物在胸前任意甩动,女人神秘美妙之物一旦裸露,竟是如此可怖!这里才是亚当与夏娃的发源地。
今天一早,二连指导员黄毓池气急败坏地跑来营部报告:付连长何大贵等十几个果敢老兵半夜逃跑了!紧接着三连也来报告:连长杨老尧带头开了小差!紧接着是一连,也差不多散了一个排!其它营也在骚动……
战场逃亡、临阵退缩在缅共人民军屡见不鲜,404部队在创建初期的1968年甚至还发生过成班成排集体叛逃投敌的恶性事件。
今天,又一轮逃亡潮在士气低迷的队伍中漫延,果敢人不愿离开家乡、亲人和赖以生存的大烟地,不愿埋骨荒凉凶险的佧佤山,唯一的选择就是半路连夜开小差!
“连长都带头逃跑,这还了得!快派人追!”营长、副政委气急败坏。
可是,最要命的是你还派不动追兵,正如付营长普大宝所哀叹:
“饶了我吧!我可不想在这干死娘的大坡上再重爬一回,要不是这顶乌纱帽压着头,老子今天也不会在队伍里混了!”
没有一个知青伙伴逃跑,包括女兵。我们无牵无挂,无路可退,前面就是刀山火海和万劫不复的地狱,我们也只有硬着头皮往前行。
《红飞蛾-萨尔温江绝唱》第六章
/大转迁、军行艰、佤邦征险/
/困蛮渊、万苦咽、勇往直前/
【38】恶路千里军行艰(日记三)
作者/红飞蛾
(与缅甸佤邦群山相望山水相连的中国沧源佤族自治县班老山梁,1942年,英勇的佤族同胞曾在这里抗击了渡过萨尔温江的日本鬼子,准确地说,是这些雄伟险峻的高山深谷挡住了鬼子的铁蹄)
(高山顶上的中国沧源县佤族山寨,与缅甸佤邦两对门山)
1972年3月13日
从昨晚的宿营地老羊地至塔田,行程约30公里,行军八小时。
“天上”的路稍微平顺,可算坦途。走出老羊地不远,见到了第157号中缅界碑,缅共队伍又开始借道中国境内通行。爬上中国沧源县的班老山梁,踏上了一条足可跑汽车的千年古道,队伍里所有的中国籍将士都高兴地唱起了“我们走在大路上”。途中不断有解放军和阿佤同胞从营房、寨子涌出,与我们热情握手,迎送风尘朴朴的友党友军队伍通过。寨头横挂有“农业学大寨”、“封山育林,绿化祖国”等熟悉的标语,电线杆、机器、瓦房,每一样都透着亲切。
祖国葱茏的群山与对面缅甸佧佤山干枯焦黄的鸦片烟地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可直观地看出两种不同国度与社会面貌的差异。
11时左右,缅共人民军有序地通过沧源班老公社所在地,班老部落已经不再原始古老,这里有白墙青瓦的解放军营房、商店、学校、机关、粮店、饭馆等等,颇有现代气息。
缅共人民军的队伍直接从解放军营房和班老街上穿过,并稍事休息。我们纷纷涌进商店买东西,佤族同胞对我们特别客气和友好,我有一种回到自己家的感觉。中午,走完了班老山梁,直下大坡,深谷底是中缅界河,队伍又趟水进入了缅甸地界,在闷热的河谷里野炊之后,又开始爬令人生畏的陡坡。直到烈日西垂之际,才又攀登到了刺破青天的山顶,这回,又与祖国群山隔谷相望,这真是一段望山跑死马的恶途。
塔田,是进入北佤邦以来碰到的第一个有近百户人家的佧佤族大寨。(上、下图均为与缅甸佤族同一模式的中国佤族村寨,岁月流逝了30多年,除人们穿上了衣服,生存状况几乎一成不变)
本来以为住进了可以遮遮风雨的孔明帽似的佤族草房,总比餐风露宿要好得多,然而,低矮破旧的草屋里龌龊不堪,臭虫蚤虱老鼠攻身,还不如睡露天辛苦的滚坡觉,朦胧中还有一种置身天堂的仙意。
1972年3月14日
早上六点,摸黑起身继续赶路,仍在云天中苦苦攀爬。
下午,居然登上了一段荒草丛生、坑坑洼洼的汽车路,这是从滚弄经户榜、户算通往新地方的曲曲弯弯盘旋而上的旧公路,修建于英国殖民地时代,但已因1969年缅共佤邦游击队的频繁袭击而中断。
“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队伍又有了歌声,脚下的坦途带给了我们好情绪,浑身的负重也觉得减轻了!
而更惬意的则是所有部队已几乎不按秩序行军,各部队凡知青战友皆并肩而行,谈笑风生,仿佛去赴轻松愉快的晚会。
晚上的宿营地依然是残破的佤族寨子,脏黑的草屋里依然容纳不了营部一干人,大家只好挤在掌笆上搂星星抱月亮,腐朽的竹笆不堪重負,有人挣了个响屁,楼掌立即瘫塌,人人成自由落体,凌空坠地,电台组的贵州老兵孩子,15岁的小高儿摔得尿漓屎淌,居然不醒,夹在猪食槽里与猪比鼾。(仔细看下图屋外的竹笆晒台,一堆大军汉挤睡在那么单薄的小平台上,能不垮塌吗?)
1972年3月15日
鸡鸣早行,顺旧公路向遥遥在望的北佤邦最高山公明山进发。
沿途经过好几部被佤邦兄弟部队一年前就击毁的缅政府军汽车,车型五花八门,美国吉普、道奇、杰米西……
下午,北佤邦游击队有个在战斗中失去了一条手臂的印尼华侨知青居然开着一部拼凑起来的敞蓬吉普车迎接大部队首长来了。这个外号“独臂将军”的战友用一只手开车跑高山险路的技术简直堪称一绝!可老头子们宁愿走路,谁也不敢享该同志的福。女兵们更不敢省这份力,但把背包都放上去了,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公明山,海拔2489米,巳远远超过了我家乡昆明1800米的海拔高度,山顶终日隐藏于阴云冷雾之中,偶尔露峥嵘。山脚下的新地方街子是北佤邦的政治经济中心,这里有很多缅甸政府军的英式营盘和洋铁皮顶的商户人家,街子从北向南呈下坡势,长约200米,街子中央是一溜草街棚,街棚两边皆为土墙草顶的汉族民居,大部分是经商的汉人、佤人店铺。
从果敢到佤邦,行军六天,东进150多公里,我们硬是一步步地丈量了一座座入云的高山,成天上上下下,从未在佤邦地面上履过三尺平地。因人烟村寨稀少,部队晚上只能露宿荒野陡坡,翻个身下滑一截,梦中倒退百十米,睡觉成了部队进入佤邦以后一个新的老大难课题。
我们4045一路断后,是最后到达目的地的队伍,驻地分配在新地方街子以北,离旅部和其他各营都有一个小时路程。
朝前到达的八旅和军区机关驻地在公明山西面山脚的曼冒傣族寨子。
公明山脚人喊马嘶,原始古老冷僻的佤邦陡然升温,烘炉中的钢花铁水又将沸腾! 【39】风折大旗帅长眠(日记)
作者/红飞蛾
1972年3月16日
洗衣服、洗澡、逛街。
佤邦是高寒山区,公明山顶偶尔露峥嵘,鲜有不雾之日,从阴痨痨的深箐里流出来的水入骨三分,周身寒彻,涧水中净身如上酷刑,人人抖鳞磕颤,牙齿哒哒有声,必山呼“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方敢沾水。
从果敢直穿到佤邦的军装被汗水浸渍得又硬又臭又亮,成了一层改变了颜色和保暖功能的乌龟壳,脱衣竟如卸下金属甲胄,已具防弹防水功能,无法搓洗,只有改用棒捶,洗一身衣服手都敲疼拍麻。买不起肥皂,照旧是象以往一样用草木灰搓洗衣物。
最让人恼火的是遍身又糊满了虱子及大烟籽般密实的虫卵,内衣内裤简直不忍目睹,干脆丢进火堆,烧得劈叭作响以泄深仇大恨,此时裆中空阔,逛街倒也潇洒自如。
(20世纪今日的佤邦街子,比上世纪70年代稍微进步了一点,佤民都穿上了衣服,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者仍如我当年所见一样比比皆是,穷困是佤邦一如既往的主题。)
土街子上货物贵得出奇!一个老盾(也即一块大洋)折合10文缅币,在江西、果敢可买一拽肉(3斤3两),在佤邦却要两个老盾,肉在这里更加精贵,吃不起了。一包腊烛或一对电池这里要半盾,晚上照明也免了。本来连最劣等的“卡崩”香烟都难以为继,只能吹“喇叭筒(草烟)”,可是这里的佧佤老猛草烟恶辣,抽得淌眼泪吐口水,还贼贵,烟也得断。
每人每月五文零花钱,60文伙食费,改发老盾后,一惯拮据的生活就更是雪上加霜,国际主义战士们只有纷纷向远在千里之外省吃俭用的父母涎脸告急,乞求紧急支援点烟钱,在异国他乡,什么艰难困苦都能忍受,死都不怕,就是不能没有烟抽。其实缅共真正的后勤部长是千千万万忍辱负重的可怜的中国父母!我们手板心捏着当月的半个老盾津贴从街头走到街尾,又从街尾逛到街头,手板心都攥出汗来,硬是没舍得花,反正买什么都不够买也解决不了问题,聊胜于无,钱成了刮痧才可找到用途之物。
“不是说这边通行的是以物易物吗?”小四川把枪拉得哗哗响,要没军纪管着,这小子绝对要行匪事!
街上突然有人惊惶叫喊:“飞机来了!”满街“轰”一下就炸了窝,蓬头跣足裸身的佧佤人在跑,荷枪实弹的军人也在跑,商贩们收摊关门也赶快逃。一伙张其夫莱莫兵蹲在街心收购鸦片,这时生怕眼冒绿火的我军小四川之流趁火打劫,纷纷从腰间拨出手枪围成一圈护住脚下的鸦片摊子。
原来是一场虚惊!空中根本就没动静,只有几朵懒洋洋的白云。
近日敌机频繁光顾佤邦地区,寻找突然从果敢消失了的我军大部队去向,军区天天通报:小心敌机侦察袭击!老百姓最怕飞机,人民军大部队开进北佤邦,公明山下战云密布,满街紧张空气,有人不小心把铜盆掉在地上,顺着街子坡往下滚动,发出惊心动魄的异响,恰似飞机嗡嗡飞来之声,满街惊诈,真是草木皆兵,令人啼笑皆非!
1972年3月22日
公明山脚军区总部驻地曼冒附近的田坝里,集合着现在佤邦的所有缅共部队,用竹子临时搭就的主席台上挂着镶上了黑边的诺线司令员的大幅照片,台前摆满了各部队单位敬献的花圈和挽联。
悲怆的“国际歌”声在公明山脚回荡。这是一个沉痛的日子,我们缅共人民军全体指战员在追掉尊敬的司令员诺线同志。
1972年3月9日上午七时六分,在缅共主力部队从果敢往佤邦东进途中,诺线司令不慎从战马上摔下,因脑溢血抢救无效而与世长辞,终年54岁。凶险的佤邦恶风首先吹折了我军帅旗,此乃不祥之兆!
“出师未捷身先死!”
刚踏上佤邦土地,东征行动刚刚开始,诺线司令员就与身后跟随他多年的几千将士永别了。为了军心的稳定和开辟佤邦根据地计划的顺利实施,诺司令牺牲的噩耗对各部队一直秘而未宣。
直至今日,军区总部才向全军公开了他牺牲的消息,并开了这个隆重的追悼会。缅共东北军区政委杨光(缅名尼温)沉痛致词:
“……诺线司令在缅甸人民军将士心目中有着极高的威望,同时他也是缅东北地区特别是克钦族人民中的一面旗帜……
他是一个抗日英雄,民族领袖,是缅甸独立运动中一个伟大的爱国者,是缅甸革命武装斗争的先躯。诺线司令的牺牲是缅甸革命的重大损失,是缅甸共产党和缅甸人民军最大的不幸。诺线同志在反抗吴努反动政府的革命活动期间,于1950年赴中国学习并参加了中国社会主义建设,1966年加入缅甸共产党,1968年1月参加开辟缅东北革命根据地的工作……
诺线同志生前曾历任贵州省第三文化技术学校校长,贵州省体委付主任,缅共东北军区委员会委员,军区司令员,军区干校校长等职……”
一年零十个月前,我还是一个新兵,在孟牙河边因为乱打枪炸鱼,违反了军纪,被诺司令逮住,背脊上挨了他狠狠的一拐棍,这一闷棍使我成为了一名合格的缅共人民军战士。
我紧跟在他马屁股后完成了我缅共生涯的处女作,南扎拉掩护战和炮捷雷门山。在他的暴喝下热血冲顶,勇敢地迈进了孟基曼崩山上的敢死队,然后我屁股后就挂上了现在这枝象征着不断进步和成长的小手枪……
诺司令暴突的双眼和满脸的横肉让人生畏也令人肃然起敬,每一次战斗他都要亲临前线,在战场上大喊大叫,面目狰狞。
然而仗一打完,他却是一个笑容可掬的活菩萨。他的每一笑一怒都是真诚的,威严的,能使人感奋、振作、开心。
我每次碰到诺司令他都能叫出我的名字并和蔼可亲地与我握手寒暄,他没官架子,喜欢队伍中的每一个中国知青,特别是勇敢者。在行军队伍中,在弹雨横飞的战场,只要一看到他,我们心中就觉得踏实,勇气倍增。
他不但是克钦老兵心目中的偶象,也是缅共队伍里所有中国知青军人的精神支柱,我为这位可亲可敬可爱的老首长的牺牲而悲痛流泪。
缅共还能有比诺线司令更让缅共将士心悦诚服的统军之帅出现吗?
1972年3月27日
诺司令未尽的遗愿我们必须去完成!
空气中浓浓的火药味又使我热血燥动。部队开始了紧张的战前准备。每个连队派十多个战士跟我去少帕军区后勤领补给。
少帕与沧源县相邻,从永和下大坡一个多小时即达沧源县城孟董,这是除瑞丽外又一个距缅甸最近的中国县城,它在不久前还经常遭到境外国民党残军的侵扰。
从新地方到少帕来回紧走两天,途中仅有一个叫黄果树的佤族寨子,路程很辛苦也不大安全。我军后勤供应因为战线越来越长而俞显困难危险。
营长尚德兴和付政委李自如特别交代我领回了几箱TNT炸药和十几根爆破筒,这次战斗是准备攻城拔寨!北佤邦根据地目前仅限于公明山一带,偏僻荒凉,民生凋敝,油盐菜米样样困难,部队本身经济短绌,生活空前清苦。我军必须尽快向佤邦纵深发展,打开目前这种困窘局面。
《红飞蛾-萨尔温江绝唱》第六章
/大转迁、军行艰、佤邦征险/
/困蛮渊、万苦咽、奋据江沿/
【40】《所向披靡雄基奠》
作者/红飞蛾
1972年3月29日
五点钟,冷雾弥漫,雨意很浓。黑暗中人喊马嘶,脚步铿锵,枪械水壶“咔啦”碰撞,五、八两旅离开了新地方和军区总部西去。
军区总部留在了新地方,战役行动命令于昨天下达:五、八两旅长途奔袭两天路程外的格龙坝、马德,攻占萨尔温江以东的一系列缅军、反动部落兵和蒋残军据点,往前一直推进到萨尔温江边的曼潘、曼相一线,那是进入南佤邦的门户之地。
即将展开的又是一轮恶战,总称北佤邦战役。
今天的行程是10个小时,从新地方的曼冒至楠马河边的赖瓜。
北佤邦深谷中的第一大河楠马河比江西孟牙河大得多,是萨尔温江上游东岸最大的一条支流,时值旱季,河水清澈见底,水捅粗的鱼影在水里悠然游来游去,引得到达河边的部队一阵阵惊喜叫喊。可是上级已三令五申不准炸鱼,已经接近敌区,战斗在即,各部均自觉严格执行了战时纪律,没再发生南登河边哄抢大鱼的那一幕。
我营是后卫,到河边时已无容身之地,陡峭的河岸边挤满了两个旅的人马,都在烧火做饭,河中洗澡,砍竹搭棚,顺序渡河,涛声被人声掩盖。
河水很湍急,涉水处伸及胸部,河上只有一座随风飘摇不定的古旧藤篾吊桥,呈V字型,一次只可慢慢挪过一人,象走钢丝,凶险得很!
这么多部队都要从这小桥上过去的话,恐怕两、三天也过不完,大多数人都从水中蹚了过去,已经过了河的部队就在河对面山坡上宿营。
夜里,河两岸篝火通明,黑幽幽的河水也被篝火映照得亮汪汪红通通,轮到过河的部队趁着火亮抓紧时间跨进冰凉的波涛中涉过。
我们4045今夜看来是轮不上了,于是就在河这边就地宿营,岸边陡坡上根本无法稳稳躺住,身体老往下梭,梦中翻身不小心就会滚进大河中喂鱼!我不得不创造出一种自称为“王氏睡法”的稳身术,在下方挖两个坑抵住脚跟,腰上再系人手皆有一根的俘虏绳,捆牢于上方竹木丛中,扯住下滑的身体,人人起而效仿,顿如作茧自缚的一堆蚕蛹。很显然,如果此时发生战斗,会是一种什麽样的局面!
1972年3月30日
为减轻负重,我的背包里和大家一样只有空被套和必不可少的蚊帐,河边露宿很冷,卷缩在薄纸般的被套里冷得索索发抖,人来马过的,还得不时爬起来让路,没法安眠,干脆烧起堆火烤,熬不住了又迷迷糊糊的睡一阵,冷得难受再爬起来吹着火烤,如此反来复去,竟比白天行军都还累,看看表才三点钟,这佧佤山幽谷之夜真他妈难熬!
八旅终于过完,轮到我们五旅了,睡眼惺忪的将士们排着队冲着瞌睡慢慢攒到河边。藤篾桥两端高高悬挂在数十米宽的大河两岸树根脚上,桥中间自然低垂,最低处离湍急的水面仅尺许,冰凉的水花溅到了脚上,咆哮的恶水似将把人卷入河底。人一上桥就摇来晃去象荡秋千,两手必须抓紧左右两边的藤子,脚踩底部唯一粗藤,一步一晃,越到中间越晃得厉害,只有停下等桥定下来又再挪,这是在黑暗中走钢丝,简直是练天胆!
疏于训练的部队现了原形,人人马爬过桥,象蛆一样作毫米拱,这种速度巳经没有军事意义,无论进攻还是退却都不足取。
“这破桥顶屁用,除女兵外统统涉水!”
旅长杨忠卫从后面焦急地赶上来一看,鬼火大绿。
于是所有男兵都不得不全裸,把衣服和枪弹背包高高举过头顶,蹚过齐胸深的河水,人在冰凉的河水中磕磕颤颤,中流特湍急,有人冲倒了,马上被卷到下游,救上来时已淹得半死。旅部华梅等女兵和个子矮有灭顶之虑者,硬是逼得只有四脚四手壁虎般从要命的吊桥上叫着魂爬了过去。
过了河接着又爬钻天坡,到得“天上”已是下午。
佤邦山有多高水有多高,在山顶涧水边煮得饭吃,然后又顺山脊走,云海茫茫,人就像在天上腾云驾雾,进入超凡脱俗的最高境界。
这一天就经过一个佤族寨子,这里有几间铁皮屋顶的寺庙,山包上有如竹笋一样的白色佛塔,颇有天国神韵。
这里的佧佤人比新地方以北的要稍具文明程度,身上多了件衣服。
西边云海中有一堆嶙峋怪礁突兀而出,那就是格龙坝!
然而这个“坝”字太捉弄人,那只不过是紧靠萨尔温江的一群大山,其势尖削如刀,抓拿处都不生,如何登顶与敌捉对厮杀?
又翻过一座大山,前队插了个纸条在半坡,指定我营在此宿营,一时间,砍柴烧火的、搭棚子的,山坡上又成闹市。
闵成勇、小穆和我累得脚瘫手软,懒得动手搭草棚,地上铺块大雨布就算是窝了,三人挤一块以求互暖,一躺下就集体往下梭,这回我的“王氏睡法”都不管用,山坡上光溜溜寸草不生,腰间绳子没拴处。
满坡篝火与璀璨的星空融为一体,马匹在冷夜中抖得瘦骨架哗哗作响,四周疲劳的鼾声此起彼伏。我就着摇曳的篝火作生命的记录……
1972年3月31日
凌晨,迷糊状态中,大队人马从我们头边掠过,蹄声里夹杂着姑娘们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旅部机关的行军队伍赶朝前去了,昨天我营居中行军,今天则轮到甸后。
贫脊的佧佤山上寸草不生,连山茅野菜也找不到一根,只好煮一锅白开水,撒上几丝干淹菜,加把盐,就算作菜了,进佤邦以来,几乎天天如此,一到吃饭,几个营部老“游击队员”就用树叶捧上一包光饭往各连队班排锅边搜寻,不过讨点野菜吃,巳不堪称捞油水。
旅部传来命令:“连以上干部提前出发去看地形,部队原地不动,休息待命,抓紧时间养精蓄锐。”
我鼓动营部开始搞战前娱乐活动,华侨医助余华民吹笛子,小闵吹口琴,我、四眼、打仗表现不俗当了付班长的小四川,一连排长高大森,二连排指导员洪敏健,三连排长刀锋,在沧源刚招收的新兵钟飞(缅共大部队一到北佤邦,即涌入了一大批中国沧源县的佤族同胞),全营所有的二、三十个汉、佤中国知青凑成了一个临时宣传队,鼓舞士气,一首首红色经典歌曲和火热的青春激情第一次打破千古蛮荒,风为之奇,鸟为之惊!
1972年4月1日
昨天下午六点半,太阳落山,部队开始按计划行动,八旅攻打马德地区,五旅攻打格龙坝地区,这是由缅军、蒋残军、自卫队控制的两大反动部落群,两支缅共劲旅从半山腰叉路口分道扬镳,各取一敌。
我们五旅参加战斗的部队是4045、4046、4047和在佤邦归入建制的由鲍有祥、肖明亮、李林华领导的502纯佤族营,总共四个营,加上旅部和炮连,不过一千之众。这就是目前五旅开辟佤邦的全部战斗实力。
对面高山上有敌人五个据点,最高峰为主阵地,由缅政府军一个战线据守,其他几个据点作为辅助阵地,由外号熊抓脸的佤邦部落头领波莱吾的两个中队“嘎拐耶”(缅甸政府国民自卫队的简称,相当于中国的民兵)据守。
主攻缅军主阵地的任务由4046担任,其他几个据点分别由4047和502负责解决,我们4045的任务是迂回穿插到只能在地图上显出的山背后去,攻击公代寨子旁的敌据点,断敌后路。
“同志们,这是进入佤邦后的第一仗,对开辟、扩大佤邦根据地有着决定性的意义,部队因为逃兵大副减员,希望大家振作起来,继承诺司令遗志,打好奠基之战!”营付政委李自如作了简短的战前动员。
部队顺陡坡而下,山谷底是条小河,过了河天就黑了。开始向险峻的高山上攀登,坡陡且长,我们正在往白天所见从云海中刺破青天的刀尖上爬。
夜九时,天气突变,一时间月黑风高,飞沙走石,前后不见人,必须用手紧拽着前人的背包跟进,稍跟不紧就会掉队迷路。千人之师,其中任何一个人跟不上就会使整支队伍脱节而影响全旅的进攻计划,非同小可,所幸都是征战多年的老兵了,连滚带爬也得死死跟上。
电闪雷鸣,天空马上倾下黄豆大的暴雨,这是今年的头场雨,预示着我们缅共五旅挺进佤邦之后即将开始的第一场战斗风暴。
一个多小时以后,浇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的狂风暴雨终于停息,雷声和闪电从头顶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天边。
佧佤山经过这么一阵猛烈的荡涤之后又恢复了宁静,月亮又从山顶树梢中探出半个脑袋,阴森森的山影又显露出狰狞面目。
“注意!已经接近敌人,不准出声!”
“放轻脚步!紧紧跟上,不许掉队!”
“做好战斗准备!”
队伍中传递的口令紧张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凌晨一点,部队悄悄摸到了山顶。被雨水、汗水湿透的衣服经高山顶凛冽的冷风一吹,加上临战前的紧张,顿时全身止不住的哆嗦,队伍里一片牙齿“得得”打仗之声,不准出声的口令完全无效。
各个营登顶后马上分头行动,向各自的目标逼近。
4045翻过山顶继续往山背后下大坡疾走,我们还要绕过这座大山,才能穿插迂回到敌人背后,形成整个旅对敌人的分割包围态势。
尚营长派我到前面担任主攻的一连去协助突击队的爆破工作。
爆破器材太复杂,技术性强,不懂爆破原理的文盲队伍不易掌握,斗不合就会身首异处,报销了自己事小,影响战斗全局事大,所以必须懂点科学的我来亲自实施。其实我也不过是半瓶醋,仅凭知青战友间互相切磋的普通常识加上自己的悟性和胆气行事。
继炮兵之后,我又扮演了工兵角色,我敢打赌,有朝一日缅共有了飞机,飞行员也非我莫属,如果我还有幸活着并肢体健全的话。
四点钟,终于摸到了公代据点山脚下,不能再向前了,过早接近会被敌人的岗哨察觉,带领突击队的孟副营长示意队伍停了下来。
离整个旅的总攻击时间还有两个半小时,已经走了整整两天一夜的我们太疲劳了,刚一停下,很多人马上就睡着了。我和一连的这六、七十人的主攻队伍居然躺在狼窝虎穴中闷头大睡,鼾声雷动,旁若无人。
我趁空把“草标(果敢人对肥皂的称谓。这里指状似肥皂的TNT炸药)”分为三包,每包20块,每两块间插一个雷管,爆破筒也三根一组地接起来,再把导火索、导爆索、拉火管等引爆装置根据地形情况、攻击时间精确算计,配置妥当。工兵是要朝前开路的,这活计比五七炮上剌刀更杀火,我命该如此!谁叫我这半瓶醋平时老爱晃荡呢?
(待续此节下半部分)
(注:以下照片附给老兵的女儿)
(老战友聚会照片,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上、下图,原缅共中央驻地邦桑,现名邦康市,缅甸第二特区佤邦政府所在地。中、缅两国以楠佧江为界,图左江尽头突起的圆形绿山包孤岛就是缅共中央主席德钦巴登顶所住,他1978年从北京行宫迁到此后,至1989年4月被起义部下赶进中国,整整11年,再没离开过这安全岛一步,连师、旅一级的干部他都不认识,如何领导缅甸革命?)
《红飞蛾-萨尔温江绝唱》第六章
/大转迁、军行艰、佤邦征险/
/困蛮渊、万苦咽、奋据江沿/
【40】所向披靡雄基奠(2)
作者/红飞蛾
五点半,我和一连长杨振林紧随果敢排长马三带领的尖刀班,开始向敌人阵地上爬。我后面是付政委陈福安带领的华侨知青排长高大森的第二梯队,再往后则是由孟、普副营长带领的预备队和准备迂回包围的二、三连,最后面是尚德兴营长、李自如副政委所处的营部。
月光下,敌人阵地清清楚楚,有两道竹篱笆拱卫着,射界以内的树木杂草已被砍尽,地面溜光溜光,有个老鼠跑过都看得见,为阻止攻方接近,遍地插满了锋利的竹签,其间显然还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地雷。
阵地上暗堡壕沟累累。如果白天硬攻,真不知该怎么下手?即使夜间突袭,伤亡也在所难免!硬干起来不知要死多少人?我直打冷颤!
“轰!”对面山顶上一声巨响,兄弟部队的火箭筒率先干响,紧接着几个山头都先后响起了翻江倒海的枪炮声,总攻击的绿色信号弹破空而起,千古佧佤山之夜的神秘与寂静瞬间就被撕破了。
“突击队快上,赶快实施爆破!”孟副营长急切命令。
我和马三每人抱一包炸药就扑了上去。我们也必须在第一时间立即响应,否则敌人严阵以待,小锅就是铁打的了。
当面之敌马上惊醒了,满阵地大呼小叫,但敌人注意力全朝着高处枪响的几个方向,没想到屁股后面也要冒烟了。
我和排长马三、班长杨三一个接一个把炸药包塞进篱芭脚,刷地逮着拉火管滚身而退,导火索“嗤嗤”爆燃,敌人发现了,“拍?拍?宾拍?(谁?什么人?)”
哨兵用掸语发出了惊恐的狂叫,随即一排乱枪扫来。
“轰”的几声巨响,五脏六腑都几乎震了出来,竹篱笆被摧开了一道大口子,泥土碎霄稀里哗啦冰雹一样砸得我满身都是。
随着这阵巨响,突击队的手榴弹、冲锋枪响乱成一片,在一阵慑胆勾魂的喊杀声中,几十条人影嗖嗖嗖跃过缺口,高抬脚,用厚底大钉胶靴踏倒地面几寸长的竹签,冲了上去,万幸!地雷一个也没响!敌人乱放了几枪,一看冲锋者这势不可挡的架势,吓得仓惶跳出工事,飞逃星散,由于天黑,我们地形不熟,无法实施追击,一个敌人也没抓住。
仅仅三分钟我们就夺取了敌人阵地,胜利者的武器在清冷的月光下闪射着骄傲的光辉。冲上阵地后,一连长带领两个排继续往公代寨子搜索前进,其它连纷纷越过刚占领的这个阵地迅速对整个格龙坝敌阵实施迂回包抄,我和陈福安付政委带着一个排在阵地上留守。
敌人在工事里丢下了一支小卡宾枪和几支大五子步枪,壕顶草棚里有大米和锅灶碗筷,衣服、毛毯丢得遍地都是,看来敌人是光着腚子逃跑的。草棚里点上了敌人丢下的一盏大烟灯,抽大烟的敌人显然是自卫队,怪不得这么好打!最幸运的是敌人的“土八路”有不起地雷,只能就地取材,遍阵地围竹篱笆、遍地插锋利的竹签以阻挡进攻者。
我们用“土八路”的米和锅煮起了饭,竹筒里水满满的,敌人什么都替我们准备得现现成成,我们象是来换防。
一连轻伤若干人,皆为遍地的竹签戳透了高帮大钉胶靴所致。总计消耗子弹500余发,手榴弹10余枚,火箭弹3发,炸药60块,因为没有坚固堡垒,爆破筒都还未派上用场,我白忙乎了一台。
1972年4月2日
山顶上激烈的战斗一直持续到天亮,我们成了悠闲的观战者。
山顶主阵地由缅军据守,毕竟是政府军,守土责任在身,武器也比较精良,比较硬气,死抵着干。
直到山顶浓雾消散,我军的炮火才有效发挥,如敲定音鼓,枪声马上稀落、停止,两发绿色信号弹从山顶上空升起,敌人逃跑!这是我军事先规定的协同作战信号。
我们抄后路的部队都纷纷跳出工事,往敌人逃跑必经的洼子冲下去,正好与逃下山来的敌人撞个正着,班长杨国光手快,把跑在最前面的几个缅军迎头扫倒在地。
“奶奶下莫搭布!”果敢缅话威风十足,一长串敌人噼里啪啦就地跪倒,颤抖着举起了双手。我和一连这边抓了18个缅军俘虏,两个魂不附体的掸族女人除外,地方部队的敌军官向来有带着姘头打仗的习惯。其他两个连遍山遍洼的搜索追击,到处都是枪声。
我们首先缴获的18支枪中有两支新式的美造M16,这种枪很轻,子弹细小,我们争相试枪,哇,棒极了!居然能穿透大腿粗的树杆。
美军在越南战场上使用的这种初速极快、穿透力极强的轻型武器经过缅甸反动派之手转赠给缅共人民军了。
尚营长命我和打了胜仗的一连弟兄们先押着这批俘虏和战利品去上交旅部,他和副政委李自如带队伍继续追击溃散的逃敌。
一路上大家的背包和战利品通交俘虏背着,虽有虐待俘虏之嫌,但英雄凯旋,可忽略不计。端着美国新式武器,押着一串灰头土脸的俘虏,佤邦初战告捷的愉快洋溢于脸。我们经过被兄弟部队踩在脚下的阵地,来围观俘虏的其他营的知青战友都看中了我手中的美国快枪,还未交到旅部,子弹就被品尝一光,枪也被居功自傲的4046营长杨世启据为己有。
4046这一战干得凶狠,山顶一片狼藉,路边躺着一溜奔逃中被击毙的敌尸。地堡被我军火箭筒和炮火一一摧毁,整个山包烧得焦黑糊臭。
壕沟里横七竖八躺着几十具敌尸,大多被烧焦卷曲成坐状,缩小如孩,双手前抓象捕风捉影的厉鬼,其恐怖相令人毛发直竖!
战斗已结束多时,而遍地孤魂野鬼却暴尸荒野,无人掩埋处理,让人触目惊心!而更压抑的是缅军中央阵地壕沟里仰躺着一具被扒光了衣服并摆弄成大字型的裸体女尸!无须猜,和我押着的摆夷女俘一样,也是敌军官的姘头。
女尸肉皮白嫩,颇有姿色,全身没一处伤痕,死因不明。有人说是被吓死的,有人说是吞了鸦片或金子玉碎。攻下主阵地的4046果敢老兵放荡不拘,竟将女尸剥得一丝不挂,翻来弄去,往其阴户和肛门中分别深深插入焦黑粗长的木棒,猛烈抽扯,股中流出污秽物。
这种恶作竟有包括付旅长李德开和旅部女兵在内的一大群官兵嘻嘻哈哈围观助兴,不以为耻!
这种前所未见的场面令我的头“嗡”一下涨大!德国法西斯、日本鬼子、美国强盗、国民党还乡团奸淫、凌辱、摧残妇女的那些卑劣的人类丑行曾使我怒发冲冠、义愤填膺,可是没想到在我所投身的缅甸革命队伍中竟然也有此等禽兽不如的行为,我心里象吞了大绿头苍蝇般难受。
我和深有同感的4047知青战友张大明、施磊、刘滇源等人都一起愤懑地向旅政委李忠祥直抒胸臆:
“毛主席说:‘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果敢老兵岂止是愚蠢?这副旅长一伙也太不成体统了,完全是心理变态,丧心病狂,没有人格,是旧军队的本质缺陷。我们是人民军队,号称仁义之师,对俘虏尚且优待,怎么对一具无辜女尸竟会如此不能放过?究其根本,被敌人从附近寨子掳掠上山玩弄的妇女也是被压迫者,当属被我军解放之列,没解放也罢了,怎忍心再加害?这种土匪行为会在佤邦新区群众中造成极坏的影响,严重败坏我党我军声誉,应该明令禁止!”
旅政委是果敢人中难得的秀才,在仰光读过中学,他听了我们的汇报也很生气,马上颁布文明政令:“各部队严肃战场纪律,不许凌辱女尸,凡敌人尸体和我方的一样,一律妥善掩埋,别搞得到处臭气熏天!”
然而善后处理中风波又起,女尸腰间着一腰带,内中全是钱财,被掩尸者们哄抢一光,战场纪律还是不清爽。
下午,五旅连续作战,向前推进。
傍晚,在往纵深发展途中又打了一仗,这是敌人新增设的一个小据点,侦察员没发现,突然扫射来的枪弹把麻痹大意的行军队伍打了个措手不及,好在各营均挟大胜余威,闻风而动,未等旅长命令就潮水般同时涌了上去,敌人被这种人海战术吓坏了,弃阵飞逃,追击中毙敌多名。又有一具死于混战中的女尸,因刚颁布过政令,没人再放肆施暴,就地掩埋了。(注:由于中国知青们的存在和基本是非观念的明确,这支作风粗躁的农民队伍的文明素质有所进步和改观。)
1972年4月3日
继续前进扫荡。
从新地方出发以来,连天连夜行军作战,太疲乏了,人人走着走着都睡着了,梦中还是照样机械地往前移动脚步,一路东倒西歪,不断有人头朝下马爬,谁也没心思没力气发笑,漠然视之。
“原地休息!”终于传来了令人欣喜若狂的命令,哗的一声,千百人同时倒下,不管脚下是什么,如中弹一般死去。
半夜,风雨交加,死睡中的人们全都泡在泥水中不愿动弹,实在泡不住了才爬起来,三个一伙五个一窝的抖起塑料布顶在头上,站着蹲着照样酣睡。我和十五岁的报务员小高儿睡在路边一片竹丛下,手枪、水壶、挎包等腰间物都未及解下就睡着了,也不觉硌疼。
小高儿父亲是克钦老兵,现任贵慨县委书记。这娃娃兵一旦躺下就是块石头,捏着鼻子喊他都弄不醒。不过醒来更痛苦,雨越下越大,塑料布都不起作用了,管他三七二十一,伸直双腿在泥水里泡着硬睡!
泡到天亮谁也没出毛病,不过都变成了青面獠牙的水鬼!
四野一片泽国,无从起火,又硬硬地抵着冷,抖碎了满口大牙!
部队原地待命,在呼啸的山顶风雨中卷作一堆。
中午,天又晴了,太阳又狠毒杀来,衣服烤干后又把肉体里的水蒸发出来,浑身仍是湿淋淋的。山顶全是光秃秃的大烟地,连个遮阴躲凉处都不生。耐不住了就到洼子里砍来树枝,在烟地中植树造林,遮挡毒日,可是雨又来了!一阵风一阵雨一阵太阳,把人折磨得死去活来。
而最折磨人的还是漉漉饥肠,昨天下午至今水米未进,终于盼得煮饭人从遥远的山谷底送上一顿饭来,照旧是盐巴辣子下饭。山顶无水洗手,一锅白生生的大米饭硬是被一堆五齿钉耙搅成了粪塘!
突然,一伙佧佤人敲木击鼓涌上山来,他们抬着牛头和用竹筒盛装的阿佤水酒、芭蕉、草包成串的鸡蛋、草烟卢子等等,来找新山大王拜服。
山民们在尚营长和付政委李自如一干营官面前跪地磕头不迭,念念有词。佤族战士翻译:“贵军是东土大唐神来之兵,孔明之后,老缅兵皆望风披糜,夷人敬畏,特来上贡!”
付政委李自如安抚民心:“莫怕!我们是缅甸共产党领导的缅甸人民军,是来解放佤邦穷苦人民的,不会伤害老百姓,大家不要躲进深山老林,只管放心回寨子安心生产,好好过日子。”
面对老百姓贡来之物,我们犹豫再三,却之不恭,受之则有违反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之嫌。佧佤人贡品遭拒,长跪不起,于是付政委叫我把东西收下,然后付钱,佧佤人终于“卖”脱了东西,欢呼雀跃而去。
1972年4月5日
云消雾散,天边马上就传来了敌机马达的轰呜,部队立马跑下光秃秃的山顶,往洼子里四散隐蔽。
敌机临头,摇摇尾巴,丢下的不是炸弹而是漫天飞舞的传单!
树梢上、草丛里到处都是花花绿绿的纸片,是用中缅两种文字写的,内容是中缅两国已经正式恢复了外交关系,并配有周恩来总理和吴奈温将军握手言欢的大幅照片。
缅甸政府空投这样的传单其用意非常明显,要瓦解有目共睹的缅共队伍中的“西班牙国际纵队”,这些人中包括支左人员、华侨、中国知青、中国边民。
1964年,奈温为首的玛萨拉党(缅甸社会主义纲领党)和军人政府在全缅甸以推行社会主义制度为由,将占缅甸经济很大比重的数十万华侨人口的巨额资产和个人财富统统收归国有,并开始虐待、驱赶华侨。
1967年,缅甸反动政府唆使、纵容暴徒捣毁中国大使馆,砸我国徽,焚我国旗,撕、烧、践踏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毛主席画象,打死打伤我使馆人员,杀害中国专家刘一,在全国范围内镇压华侨,疯狂打、砸、抢,洗劫、侵害华人家庭、强奸凌辱华人妇女,在中缅边境采取敌对挑衅行动等等等等,罪行罄竹难书,反华浪潮甚嚣尘上。
中国政府多次发表严正声明,提出严重警告,最后的用语耐人寻味:“……中国人民不是好欺负的,我们说话向来是算数的!……”
这口气多硬,多熟悉,当过红卫兵的人一听就是毛主席的声音!
我们既然有过中印边境和珍宝岛自卫反击战,敢抗美援朝、援越、援老、援柬,那么再顺便教训一下隔壁这个忘乎所以的小瘪三又怎样?自尊、自立、自信、自强的中国人民和政府眼看侨胞被欺凌,国家尊严受到无礼挑衅和侵犯不可能无动于衷,随后紧接着发生的事情世人就完全可以理解了:缅甸革命高潮突起,缅共死灰复燃,有大批华人参与其中的缅甸人民军东北军区在中缅边境诞生并迅速堀起,大批中国知青高呼着解放全人类的口号投奔到缅共麾下……
这些年缅甸奈温反动派算是吃尽了苦头,恶梦方醒,不得不一个劲通过外交手段与东方巨人重修旧好,如今这个忏悔式的努力已经初见成效,这不,今天赶快派飞机给我们报“喜”来了。
说实话,这攻心为上的一招虽然姗姗来迟,没有扑灭战火,也没有迟滞我军前进的脚步,但知青战友们的心里确实蒙上了一层阴影,我们的国际主义道路还能走多远?贫弱的缅甸政府耐不住了,可我们也不是金钢不坏之身,频繁的战斗和长期艰难困苦的生活已使我们身心疲惫。
1972年4月9日
防空时,在山洼里悬崖峭壁上发现一挂挂野蜂窝,善觅野食的佤族战士们在崖下正对蜂窝处挖坑,坑中铺置塑料布,然后枪打蜂窝,顿时蜜汁如注,倾漏而下,接得满满一坑,人人把水壶口缸灌满蜂蜜,边走边喝。
有战士在崖下点火熏走护窝的蜂群,然后勇敢攀崖掏下蜂蛹,炒了做菜吃。天天如此,结果蜂腊吸收太多,很多人中毒,部队躺倒了一片。
我和小高儿、小四川、四眼均上吐下泻,高烧至四十度,差点乌呼哀哉!全靠嘴不馋病不入的文景服伺。文景是昆九中知青,原在3031部队(特务营),在孟牙河边调军区学电台,现临时调来我营当报务员。
1972年4日10日
我们4045目前的任务是肃清南腊河、曼潘一带的残敌,巩固这一大片刚被解放了的北佤邦新区,宣传群众,扩大我党我军在新区的政治影响。
到南腊河边,各连分赴几个山头驻守,营部住半山腰一个佤族小寨子,这里与萨尔温江仅一山之隔,江对面的山上是敌人重兵把守的丹阳城,从望远镜里可以看清丹阳外围敌人的几个面目狰狞的大阵地。我们现在已经与缅政府军形成隔江对峙的局面。
我带着刚组织起来的一干沧源佤族战士宣传队到曼潘附近各个佤族部落村寨演出节目,并向老百姓宣讲我党我军政策。
敲锣打鼓一半天,才见几个黑黝黝的半裸妇女出现,胸前甩着两大团布袋装豪物,口叼旱烟锅,远远的站着探头探脑,于是我们就赶快口歌之、手舞之、足蹈之,倒把她们给吓跑了,以后就再没见人敢来,也难怪,佧佤人咋个看得懂嘛,以为这些“红汉人”在跳神施魔法呢?
佤邦老百姓用掸语称我们人民军为“铁亮”,意思是红汉人。和这个称谓相对应的是“铁拍”,即黑汉人,就是20余年来借地生存的国民党蒋军残部,佤邦就是这些企图借尸还魂者们的世外桃源。长期盘踞、统治了佤邦的蒋残军对佧佤人沿用了过去的老一套反动宣传,把缅共人民军说成是中国派出来的红汉人、红佧佤队伍,是要来佤邦共产共妻,把原始落后的佧佤人斩尽杀绝……
我军所到之处,寨子里空空如也,鸡不叫狗不咬,老百姓全都躲进深山老林去了。我们找不到吃的,生活异常艰苦。
部队每天四出找野菜,摘野果。佤族战士们逮老鼠,捉蛇,捕各种各样的虫子,他们什么都吃,野外生存能力极强,如果不是和他们在一起,在这荒凉的佧佤深山里,我们这些红汉人可能要被饿死,因为我们不知道什么草能吃什么果不能吃?
续41节“蛮邦荒凉摧饥肠”)
第一次深入虎穴,我一路上心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要不是三公主死死掐住着我直冒虚汗的手掌心,过第一道缅军哨卡时我就翻船了!
我们一男两女吆着一匹驮山货的马,夹在一溜去木姐赶街的克钦山民中,按说不该带枪,空身还保险些,可我腰里偏别着把壮胆的手枪,倒被这把枪闹得紧紧张张。刚走出我军区域就碰到了一伙荷枪实弹的缅政府兵挡住去路,我本能地把手伸向腰间,被三公主尖锐的手指甲掐住了。
她不用扮演就是一个颐指气使的洋小姐,厉声呵斥着傻头傻脑的赶马小厮,把低头缩脖的我从虎视眈眈的敌人眼皮底下赶了过去。冷汗未干,又过第二道哨卡,只有两个缅兵,注意力全集中在鲜碌碌的山姑娘们身上,三公主搔首弄姿,把敌人四只色咪咪的眼睛搞定。
第三道哨卡在木姐街边的大青树脚,这回可不是容易糊弄的正规军,而是一帮“嘎拐耶(保安队)”地头蛇!凡进街子者都要盘问检查。我眼巴巴地看着满不在乎的三公主,显然她还有回天之术。只见她蹬着马攀胸跃上了马背,撑起小花伞,高踞马首,把我这个蠢笨的牵马家奴驱赶朝前,佳玲成了鞍前马后侍候小姐的二等公民,无需做作,三公主凭天生丽质和回眸一笑百媚生的贵族风度,征服了大青树脚的一帮土狗,也颇有认识山官小姐的土兵向她点头陷媚。
下乡时如雷贯耳的缅甸木姐街已经踩在了我的脚下,我大失所望!原来只不过是鸡肠子一根的小街,与仅一江之隔的中国瑞丽县城完全不可等量齐观。狭窄肮脏的土街面两旁均为低矮破旧的竹草房和铁锈斑驳的铁瓦房,商户人家以汉人、摆夷为主,传统的前店后院铺面里货物千篇一律,包装粗糙又廉价的中国货充斥于市。街面萧条,路人瑟缩,一股浓浓的火药味和阴霾的死气笼罩着这个战乱中的缅甸边境小镇。
满街是自由溜达的狗,老尾着衣着邋遢的我脚后跟嗅来嗅去,不依不饶地直冲我汪汪叫,典型的狗眼看人低。
细心的三公主看出问题来了,朝我腰间挤挤眼睛示意,这些狗闻出了生铁的气味,知道我是个恐怖分子!路边小店里精明的生意人们循着群狗的狂吠声象审贼似的盯住了我。这地方太小,我快成过街老鼠了!
偏偏这时候街边响起了一片枪声,“滚迷你马由!(共产党来了!)”
满街大呼小叫,哭爹喊娘,鸡飞狗跳,关门上板,乱翻了天!
“快跟我来!”三公主一手拽住一个,把我和佳玲扯进一条小巷,紧走几步,避进了一户人家院子里。外面哨子声声,一队队灰军服的缅军站满了街子,这是紧急戒严,我们是进得来出不去了!
一只看家狗嗖的一下猛扑上来,白森森的獠牙差点没把我的裆中物咔嚓咬去!我飞起一脚把恶狗踢滚在地,穿撒鞋裸露的脚指头踹扯了筋。
恶狗“干哩哩”狂嚎着又作势欲扑,紧张对峙间屋门大开,一黑脸大汉持长刀冲出,比狗还凶神恶煞!
“阿古几!(大哥)”只听三公主一声亲热叫喊,大汉挥刀的手在我头上僵住了,旋即转怒为喜,急忙把狗吆开。我长吁了一口气。
“这是我哥早甘!”三公主介绍。我们马上被邀进屋,待为上宾。
山官家大公子是个走南闯北的生意人,满口流利的汉话,他指着院里的一堆废铁,用犀利的目光盯住我,说:
“这是我的汽车,前些日子被老缅兵硬拿枪逼着派了差,去木邦为他们拉大米,回来在105码挨了共党游击队的炮袭,真他妈倒霉!”
三公主和佳玲不约而同地扫了我一眼,我的头轰的一大,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不就是我干的好事吗?真是冤家路窄!我尴尬无言,脸红到耳朵根,不打自招,我就是那个剪径的响马!
“你莫忙掏枪,既然登了我的门,那大家就是朋友,何况还是我妹子领来的呢!我们山头人直爽,你们虽然打了我的车,但你们是冲着老缅来的,帮我出了口恶气,我心甘情愿。咱们是不打不相识!”早甘的确是个爽快人,真是有其妹必有其哥。“没关系,刚才是你们107部队的人过江来袭击,老缅防不严的,挨晚我送你们出去。”他简直就象是我军的地下交通员,而实际上他是独立军阵营里的人,算是与缅共有点挂角亲。
好吃好睡了一天,晚上,早甘领着我们从自家后门进菜园子,又钻进一片苞谷地,三绕两绕就摸出了木姐,月光下,白茫茫的瑞丽江横亘在眼前,江对面就是祖国,沿江边小路往上游走出几里地后就是缅共控制区。
“我去拖船出来,把你们送过江去!”早甘说。
这是最佳途径,我们顺利渡过了江,踏上了魂牵梦萦的祖国土地。从中国的田间小路朝畹町走,可以回到缅甸棒赛镇,缅共小分队通常都这么走捷径。我们在路过的一个农场里受到了小四川知青们的盛情款待,他们又从上游把我们用竹筏送过了江,回到缅共区域。
刚离开江边,走近一个傣族寨子,突然从路边草丛中窜出几个人来,厉声低喝:“站住!不准动!”
硬梆梆的枪口抵住了我的脑袋,腰间的手枪被对方摸了缴去,接着我被对方麻利地用根鞋带就捆了个苏琴背剑。还好,没动两个女的。
“走!老实点,否则一枪蹦了你!”对方用枪往我后脑勺捅了一记,押着我们往乌油油的公路上走,那是敌人区域。
我绝望了,当俘虏的耻辱和五马分尸的恐惧感令人不寒而粟!三公主和佳玲不时发出几声抽泣。
“她们两个是老百姓,跟我没关系,放了她们吧,我一个人跟你们走就是!”男子汉的责任感油然而生。对方说的是汉话,把我的也逗了出来。
“喔哟!还汉子呢嘛,你到底是什么人?”对方对我的昆明口音感到诧异,摆弄着我的手枪问。
我突然注意到他手里的枪也和我的一样,是五四式!而且声音好耳熟!
“啊!你是军区……”我认出来了,著名的侦察参谋杨世启。
再逐一细看,哈哈!外号“叫花子”的郑贵元、小白、巫利贤,是军区侦察班的那伙人,一帮华侨知青,比自己人还自己人!
“弟兄们莫误会,我是4045的!”我喜不自禁,脖子的寒氧感消失。
“莫罗嗦!口令?”对方显然比我老练成熟得多,我忘了这一折。
“白求恩。回令?”“张思德。”对方的枪口从我眼前消失。
“啊,原来是4045的宝贝神炮手嘛!怎么越俎代疱,干起我们这买卖来了?事先也不打个招呼,差点把你当敌人探子拿去做了!”对方嗔怪。
“惭愧!临时客串一回角色,班门弄斧了!”我自嘲。
佳玲惊魂未定,直拍胸口,“妈也,心脏病都着你几个吓出来了!”
“哈哈哈,假李逵逗着真李逵!”大家拥抱了一台,包括佳玲,这种布尔什维克大礼把香噜噜的佛国三公主吓得直后退。
我们说笑着拐上著名的史迪威公路,在孟右附近的南岛叉上滇缅公路。
“什么人?口令?”一声暴喝,紧接着“叭”的一枪就甩了过来,子
弹嗖一声从我们头顶掠过。玛瑞又吓一跳,“哇!”一声坐到地上。
守在叉路口的是3033部队,俗称一营,这是一个随便扒扒头都是中国知青的窝子。
站岗的恰巧是步我后尘投身缅共的同校同学大方。无独有偶,就在昨天这个相同的位置上,因为紧张,他误杀了一条老百姓的黄牛。
“为此,首战立了个三等功也就猪羊相抵了!”大方捋起手袖向我炫耀他手臂上蚂蟥状的伤口,刻意要与我比比,问:“你呢?打过几仗?立功否?负伤否?”
“我这个校足球队最佳前锋咯象一上阵就脚瘫手软的人?只有蠢笨者才会被敌人子弹碰上嘛!”我摆出老兵架势,居高临下,拍着老同学的肩膀说,“我大小已打了六仗,立功嘛,小意思,不多,二、三等功外加几次表扬。最愉快的是我晚上不用再爬起来站岗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撩开衣襟拍拍从连队卫生员借来的手枪(连队文书司务长也通背手枪),牛烘烘地说:“我差不多就要登上第一级军人台阶了!”
立功升迁是军人的荣誉和追求,是初入缅共队伍的中国知青们的时尚风气,人人都把建功立业看得比生命都重要,互相攀比,好勇斗狠,这是一种积极进取的原始动力。
/国庆/畹町/盛会/
晨曦中,我们一行沿滇缅公路奔向九谷。
这一段柏油路面因战乱久不通车而变成了一条在荒草中若隐若现的蟒蛇,只有几辆叽叽嘎嘎的牛车在坑坑洼洼的公路上缓慢滚动。公路一边是高山一边是深谷,滇缅公路延伸进深谷对面的祖国,蜿蜒盘旋的公路上一辆辆解放牌汽车清楚可见,伸手可及,马达的轰鸣格外悦耳动听。
谷底就是中国最小的边城畹町,桥头的五星红旗特别的鲜红醒目。
“今天是国庆节,咱们得狠狠庆祝一番!”这是身处异邦的中国知青们心中最神圣的日子,大家不约而同地向天空举枪鸣放,枪声震荡着古老的九谷。
因为围攻木姐,所有的缅共主力部队都集结在九谷附近,中国知青都以种种的借口和理由到畹町一游,各部队在国庆节这一天对中国知青们也特别放宽,于是从前线到后方短短的十多公里路上,成群结队的知青战友纷至沓来,人人兴高采烈,行色匆匆,去赴一个最神圣的约会。
当我们站在九谷坡头,望着朝思暮想的祖国畹町,望着桥头飘扬的五星红旗,都情不自禁地鸣枪庆祝,那不是一枪一枪地放,而是一弹夹一弹夹、一梭子一梭子地猛抠扳机,那是一种惊天地泣鬼神的激情宣泄。
一群流落异国的浪子,生命沉浮不定,把握不住,在九死一生的凄凉境遇中,只有祖国母亲是我们最坚实的精神支柱。
走进缅甸丛林的中国知青都是置生死于度外的人,可是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种拿不起放不下的牵挂,那就是对祖国的眷恋。
每个人都想再回到魂牵梦莹的故土上站一站,就象古希腊神话中那个需要倒下从大地母亲重获勇气和力量的斗士。
一群群从异国丛林深处走出的缅共游击队员涌上了九谷桥,绿军装、冲锋枪、汉人脸、中国话,这是1970年国庆节中缅边境最靓丽的风景和最具时代特色的历史镜头。它与1969年初数万初出茅庐的下乡知青蜂涌桥头争睹国门稀奇的那一幕形成了鲜明的对照。那时候,我曾在桥头那端暗暗发誓:
“有朝一日,我一定要从这座桥上堂堂正正地走过!”
当年那梦呓般的誓言今天已变成了现实,可是酸涩凄楚的失落感却依然无法抹去。我们以外国人、外军的身份从桥上走进自己的祖国,被界定为外人,可是在缅境,我们的诨号叫“裤脚兵”,是一群卷起裤脚悄悄涉过界河的自由主义者,同样属于外人。我们既失去了中国户口也无权享有正规的缅甸国籍,已经沦为一群飘泊无依的社会弃儿,也许人世间没有比这更悲哀的一种人生了。
国庆节的畹町街上冷冷清清,除了一如既往的“打倒××、火烧××、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之类的极其低级恶劣的文化外,再没有让浪迹天涯的游子们感到新鲜振奋的东西,笼罩着祖国大地的阴霾之气仍然令人窒息。如果没有冲出藩篱穿上了缅共军服的一群中国知青和仍在文革樊笼中苦苦挣扎的下乡知青充斥于市,那么这个长不过百米、人口不足千人的边陲小镇就更是了无生气了。
唯一的那个小相馆门前竟排起了长队,花五毛钱照一张扬眉吐气的戎装像寄回给国内亲人,是每一个投身异国革命的中国知青必须到畹町一了的夙愿。
唯一的那个小饭馆里坐满了三月不尝肉味的缅共游击队员,把清汤寡水的锈肠用皮子上带毛的红烧肉抚慰一番也是一大夙愿。
饕餮者们酒酣耳热中一时兴起,竟把庄严的国歌重新填词改版,即席狂唱:
“起来,不愿再苟活的我辈,点燃青春的火炬,为世界革命光荣献身!知识青年到了最苦闷的时候,我们被迫冲出神圣的国门。战斗!战斗!战斗!我们不怕牺牲,勇敢冲锋陷阵,前进!前进!前进进!”
唯一的百货商店里商品限量供应,凡紧俏日用百货每人只能买一件,如一块肥皂、一筒牙膏、一条毛巾就得分别排三次队。
幸亏大家都囊中羞涩,在那精神第一的年代也没什么物质欲望,免却了在人头攒动的小商店里遭池鱼之苦。可是做生意的棒赛老百姓一个劲央求闲逛的军人们帮代买商品也实在让人疲于应付。
唯一的新华书店也只是雄文四卷的专卖店,共和国百花凋敝。
唯一的电影院也独霸着样板戏,街头的高音喇叭依然象蝉一样不知疲倦,声嘶力竭地吼唱着阶级斗争这个令人心惊肉跳的时代最强音。
山河依旧,岁月依旧,中国人贫乏而恐惧的生活依旧,今天仍然是一千多个暗淡的昨天的翻版,而明天也照旧没有雨过天晴的征兆和迹象。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的生命再不属于脚下这片僵板板的伤心故土,再不受身后牢笼般低贱卑微的知青生活的禁锢。
离开畹町重返异土时,知青战友们谁也不愿再从那座失魂落魄桥上走过,连兴致勃勃的三公主也跟着我们穿过畹町居民的院门,经过耸立在老百姓菜园子里的界碑,再一次捋起裤脚蹚过中缅界河,我们对这种革命无国界的简捷方式情有独锺!
棒赛也即九谷,是缅甸边境上与中国畹町对应的一个潮州、腾越侨胞聚居的小镇,著名侨领张会长组织棒赛爱国侨胞大肆庆祝棒赛解放后的第一个中国国庆节,在华侨学校大排喜筵,盛情款待所有来到棒赛的缅共官兵。每个华侨家庭都热情接纳了来自大山里的缅共官兵。
“这是我们投身缅共后吃到的第一顿好饭!也是我们当兵以来睡过的第一个有床有铺,有松软枕头的好觉!”游击队员们无不感慨万千。
隔着一道木板壁,佳玲和三公主同睡一床,用缅话唧唧呱呱到半夜,不知道她们在热烈讨论什么,那是少女心中的秘密,好像与我有关!
棒赛有华侨集资兴建的小水电站,晚上的棒赛街头灯火阑珊,这久违了的现代文明使九谷之夜异彩纷呈,数百缅共官兵与由华侨男女青少年组成的棒赛宣传队同台竞艺,星月交辉的军民庆祝棒赛解放和中国国庆节大联欢是我缅共生涯中最美好的记忆。
颇有经济实力的棒赛宣传队把街头的舞台布置得如仙宫瑶池,麦克风、扩音机、高音嗽叭、舞台布幕、花花绿绿的服装道具一应俱全,有琳琅满目的手风琴、小提琴、二胡、笛子、吉他、三弦、大鼓小钹等中西合璧的乐器。粉墨登场的小姑娘个个红唇桃腮,霓裳羽衣,飘飘若仙,把台下满场大兵们看得哈拉子淌。这是一台全新视听感觉、异国风味浓郁的音乐歌舞,缅族、掸族、克钦族、佤族的各种鲜艳的服装在一群美丽的姑娘们身上换来换去,让人目不瑕接,她们优雅娴熟的舞姿完全可以和任何一支中国的县级文工团媲美,表演内容也比战斗化的军区宣传队精彩活泼。这些年,样板戏吼得神洲大地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无中生有的阶级斗争使整整一代国人心灵畸变,生活中目之所及尽是些简单粗暴的东西,舞台上亦如此,枯竭的文化生活使我们的文艺细胞和音乐神经萎缩,心灵缺氧。
这小小的棒赛宣专队竟在一瞬间唤醒了我们失落的美感,台下一大群苦难中的奋斗者此时并不需要故作姿态的呐喊和呼号,我们年轻的心灵需要沐浴生活中一切美好的东西,需要在红粉佳人的温柔乡里舒伸一下绷得太紧的神经,这时候一股清风徐来比狂暴的鼓角更能激活生存的勇气。
这是缅共队伍里的中国知青空前绝后的一次最热烈的异国大聚会,这时候缅共的所有战斗部队都集中在棒赛附近攻打木姐,有了国庆节这个主题,各部队的知青都如约而至,不管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不管以前是哪个学校、哪个派别、哪个地方插队的,都凭一口知青语言互相亲近,满街昆明腔、北京话、四川调、贵州土音、上海吴侬软语不绝于耳。
人才济济的中国知青们在军民联欢晚会上闪亮登场,板板扎扎地露了一手。当棒赛民众喊“欢迎解放和保卫棒赛的人民军给我们表演节目”时,早已按捺不住的我们就互相邀约,呼啦啦一拥而上占领了舞台。
是该漂流异乡的中华儿女们喧泄内心激情的时候了。
“萨尔温江之滨,集合着一群争取自由的中国知青……”
没有经过排练预演,完全是临场的随意组合,即兴发挥,我们的集体大合唱借用了“黄河之滨……”的雄浑旋律以抒发中华儿女投身异国革命的豪情。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这是流落异国的老红卫兵们真情流露的时刻,我们已经身临其境,置身于上甘岭那样的国际主义战壕里,产生了更浓郁的爱国主义情结。
各路英雄豪杰大显身手,特务营知青们在舞台上表演了叠罗汉,成金字塔型的罗汉堆高达若干米,最后一个站在塔尖的人一手举半自动步枪,一手挥舞晚风中猎猎飘扬的缅甸人民军金星红旗。
“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
4047战友华雷的男高音独唱高吭嘹亮,穿透了九谷夜空,飘向畹町镇。
接着,特务营的知青战友桂玉成潇洒登场,踏歌起舞,激情演绎了一连串高难度的急旋和前后空翻,极具专业水准,象这个昆八中“小红旗”宣传队一样出类拔萃的文艺人才军中比比皆是。诸如在特务营外号“叫鸟”的陆军荣和朱晓夕,娘子连的女知青们。
刘发超、侯军、王品、赵婕等北京知青用抑扬顿挫的标准国语声情并茂地朗颂了高尔基的“海燕”:“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在缅共队伍中,北京知青大约占知青群体的百分之五,昆明知青占百分之五十,是最雄实的一坨。其次是保山、德宏、四川、沧源知青。
“革命人永远是年轻,他好比大松树冬夏长青,不怕风吹和雨打,他永远屹立在山顶……”悠扬的口琴独奏由一个英武的昆明知青战士表演,同时还能合着琴声高唱,曲终歌毕,他弯腰鞠躬,身后现出又一个如出一模的战士,原来是师院附中的渊明、渊朋兄弟俩在表演双簧。
“我站在铁索桥上,桥身在轻轻的摇晃,头上是二郎山的云雾,脚下是大渡河的波浪……”这是我16岁长征串连时站在泸定铁索桥上激情高唱过的“大渡河颂”,4年后的今天,我的红色长征路在缅甸丛林中继续。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岸上漂浮着柔漫的轻纱……”
娘子连女知青秦翠,李一梅等用俄语、汉语交替演唱女声小合唱“卡秋莎”,男知青们各操一技,用台边的手风琴、小提琴、黑管、小号为女兵们伴奏。接下来是风髦知青群体的歌舞“洗衣歌”、“大雁落脚的地方”。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饱享了精神大餐之后,我们又有了直面异国战争苦难生活的勇气和力量,各路英豪握手分别,互道珍重,奔赴前线。
“巴皮努缅麻固咬那得来?(你来缅甸是为什么?)”回程中,又蹦又唱的玛瑞问我。仅中国知青一词,这个单纯的佛国少女就难以理解。
“因为想让自己的生命更有意义一些。”我笼统地回答。
“非要打战死去才有意义吗?难道干别的事,比如读书,和一个相爱的姑娘成家过日子就没意义吗?”她面露惋惜伤感之色。
“这个问题很难用一两句话说清,”佳玲用缅语替我回答,“要能那样的话,我们也就不会流落到险恶的异土来了,你不明白我们中国知青的整体命运,正是为了和简单低下的命运抗争,我们才甘愿铤而走险!”
三公主困惑地摇了摇头。不过她已经看到,被缅甸人称为红汉人的这群异族青年并不可怕,他们有别于果敢兵、佤族兵、克钦族兵、掸族兵,是缅共队伍中血肉丰满的特殊一族,足以使她大动芳心,这就足够了!
(待续下节“孟基血燃炉”)
《红飞蛾-萨尔温江绝唱》连载十六
作者/红飞蛾
孟基血燃炉
/离曲/再战/受挫/
11月,灰蒙蒙的天地终于环宇廓清,缅东北丛林最难熬的雨季结束了。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我们又背上行装,扛起武器,离开了南果寨子和相濡以沫的丽人,我心中怅然若失。
临别前,玛瑞把小学缅文课本送给了我,这本我一直珍藏着的小书象征着两个不同种族的青年男女之间一段纯真的友谊,她把伴随我走过一段崭新生命历程的口琴留下了,部队爬到半山,我还能隐约听见“两只老虎跑得快……”的口琴声从山脚下飘来。
“啊,好姑娘,但愿我还能活着见到你!”我在心里默默许愿。
三天之后,当木姐、孟由的缅政府军发现围逼了他们两个月的缅共“叛匪”象一阵大风刮得无影无踪,不知去向的时候,所有的缅共人民军主力部队又突然在孟基出现。
呵,美丽的孟基坝子,我们又回来了!我的正规军人历程就是从这里开始,并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每一步都是那样的艰辛。半年后的今天,沉重的钢铁炮身已经把我稚嫩的双肩磨出了坚实的老茧。
部队在暗夜中屏神凝气,悄悄趟过清浅的孟基河水,在阵阵汪汪的狗吠声中快速穿插,经过无敌人驻守的街子和坝子西南面的曼崩汉族寨,绕到敌人背后,爬上了可以俯瞰整个孟基坝子的曼崩山。
黄春和政委(解放军国际支左干部)在临战前向集结在半山坡的全营将士作战斗动员。
“同志们,敌人占领孟基已经半年了,今天,我们要从敌人手中把这个美丽富饶的粮米之乡重新夺回来!雨季清剿的敌人已经把坝子周围的曼崩、崩龙、道坎等高地筑成了一个十分坚固完善的阵地群,每个阵地都有纵横交错的战壕与地堡相连,阵地周围是层层竹篱、竹签和树木鹿柴障碍,其间还埋设了大量地雷,摆在我们面前的确实是一块很难啃的骨头,这将是一场前所未有的硬仗!同志们,我们经过几个月来的艰苦转战,已经挫败了敌人的雨季围剿,现在要下定最后的决心,勇猛进攻,收复失地,把侵入了孟基根据地的敌人赶出去!”
接着由佤族营长赵尼来(中国沧源佤族知青,90年代后的缅甸佤邦联合党总书记)具体布置各连的战斗任务:
“同志们,我们4045这次的任务很艰巨,独力负责主攻缅军主阵地曼崩据点。守敌是克耶一营指挥部和下辖的一个战线(三个连),也有可能会增加英模、孟炭上来的敌人援兵。军区投入孟基战役的兵力有4045、4047、
4048、3031、3035、3037共七个营约两千人,在总体上我军占有一定优势。
在局部上,我们采取各个击破的战术,把若干个敌人阵地分割包围。
现在,我带领一连从正面向曼崩一号阵地实施主攻,二连、三连从左右两个侧面向曼崩二号,三号阵地助攻,炮连的主要目标是一号阵地,摧毁压制敌人火力,支援配合一连的主攻。”
各个连在暗夜中紧张展开,悄悄地逼近了黑糊糊的敌人阵地。
“轰!”突击队碰响了敌人的地雷!预定的长途奔袭计划被打乱,各部队不得不仓促发起进攻。一时间,激烈的枪声、火箭筒、手榴弹的爆炸声、冲锋者声嘶力竭的呐喊声和指挥员的小嗽叭声顿时掀翻了黑暗的山野。
我第一次参加这么大规模的攻坚战,而且是在夜间,看不见目标,弄不清进攻情况,不敢胡乱开炮,只有干瞪眼听战的份。
第一次进攻很快就见分晓,枪声逐渐稀疏冷落,三个连都败下阵来。
营长赵尼来身负重伤,两个连长牺牲,主攻的一连伤亡惨重。
敌人的地雷使我们的进攻夭折了,黑暗中根本就分辨不出脚下是否有异物存在,越是大面积地展开队形冲锋,踩中的地雷越多。
“炮连,赶快上去帮忙抢救伤员!”
负责指挥炮火支援的政委黄春河命令无所事事的炮兵们。
身材高大的佤族营长赵尼来轮到了我的背上,他全身血肉模糊,已经失去知觉,显然是被地雷掀翻的,我一直把他背到山下牛车路边的汉人寨,交给营部医生赵立民(昆明支边青年)的医疗队抢救。(18年后,这个孟基战斗的幸存者举兵推翻了缅共,成为佤邦联和党总书记。)
天亮了,眼前的一切都显现出来,山形、地貌、树林、堑壕、地堡、工事、鹿柴,敌人阵地前沿赫然横躺着一具具我军将士的尸体!
原来我们离敌人竟是如此之近!敌人居高临下,我们营部和炮连就暴露在敌人眼皮底下,不过百多公尺,敌人子弹如飞蝗般扑来,在身边遍地蹦跶,不断有人中弹倒下,惨叫声令人心怵。
“快撤朝后重新布置阵地!”政委命令。部队连滚带爬往后炮。
炮连与营部仓皇后退100多公尺,才在另一个小树林包包重新立住阵脚。“赶快挖工事!”政委已意识到速战速决根本不可能了。
挖工事的洋锹有限,只能轮作,先挖个坑把脑袋和屁股掩藏一下,再逐步扩大。我们几个炮手得赶快先挖出炮火发射阵地,根本来不及挖自己的隐蔽体,敌人枪炮不断袭来,只有避一阵挖一阵,拼命劳动,汗流浃背,手掌马上磨起了大血泡。
下午三点钟,一颗绿色信号弹破空而起,经过一番调整和准备,[]我们的第二次进攻又开始了,这回是大白天面对面硬对硬的强攻!
“轰!”“轰!”“轰!”“嗵!”“嗵!”“嗵!”“咔咔咔!”……
我连两门五七炮、两门八二炮、两挺格林洛夫重机枪同时开火,向敌人最突前的工事地堡猛摧。与敌人相隔直线距离不过二百多公尺,我的五七炮这杆大枪弹无虚发,指哪打哪,火光闪处,烟尘骤起,敌人阵地顿时被淹没在滚滚硝烟浓尘之中。排长赵文光指挥佤族知青董志民等弹药手争先恐后把装好引信,旋去保险盖的炮弹递给二炮手字老大,由他过一道手再塞进滚烫的炮膛,我不停地瞄准勾动炮机,一会功夫,我身后已堆满了糊臭冒烟的炮弹壳,浓烈的硝烟呛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我边抹满脸的鼻涕眼泪边开炮,已经成了个大花脸。
突然,眼前十多公尺处火光一闪,强烈的震动和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敌人一直忍到现在才向我们还炮,显然是为了节省炮弹和讲求效果。
第一颗敌人的八一迫击炮弹就正正落在我的炮位上,猝不及防者纷纷被杀伤倒地,溅起的泥土打得我满脸发麻,身上被不明物砸得生疼,低头一看,是一截人的手臂!白骨呲露的字老大倒在了我的脚边,董志民等弹药手也遍地哀号。而我和排长赵文光竟然毫发无损!
“快散开!”排长赵文光(90年代后的佤帮联合军师长,农业部长)等于向自己下令,因为没了命令对象!他独自钻进了就近的战壕。
可是我不能跑,也没多余的工事可钻,只有和班长李文明硬着头皮,坚持半蹲半跪的射击姿势继续瞄准开炮,攻击前的炮火准备不能中断。
敌人的炮弹接二连三落下,潮湿的泥土和树木枝叶劈哩叭啦飞落我一身,爆炸的碎片呼呼从耳边擦过,面对秒秒钟都可能到来的死亡,我只有鼓足勇气,横下心来,仅凭运气苦苦支撑,并不断向敌人还以颜色。
又一颗绿色信号弹腾空而起!这是步兵连接近敌人开始冲锋的信号,我赶快把炮火往上延伸到二号阵地。
步兵连的每个连排长腰间都挂着一个二指长的小铜喇叭,战头中就凭这支小喇叭的声音来呼唤周围的战士们冲锋陷阵,在激烈的枪炮声中,人的声音根本听不见,战士们只能根据事先规定的各种号音确定指挥员的位置,并听号跃进、射击、投弹、冲锋。
我们炮兵也凭号声判断硝烟弥漫的阵地上我方所处区域,不至于把炮弹喂了自己人。这就是我们404部队的战场特点。
按说,在我们这一顿猛烈的炮击之后,步兵马上发起攻击,火箭筒机枪开路,紧接着几排手榴弹,一个冲锋就可以把敌人踏在脚下。
可是这种天衣无缝的配合并没有取得我所预想的那种效果。
首先是敌人阵地前横七竖八的鹿柴和遍地斜插的竹签迟滞了冲锋队伍的脚步,为了搬开和踏倒这些讨厌的鬼东西,我军将士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好不容易杀开一条血路,冲近敌壕,突然间脚下烟尘四起,密布的地雷一颗接一颗爆炸,一个个奔跑跳跃着的身影随尘而逝!
冲到敌人战壕边的第一梯队已所剩无几。这时候,除了敌人G3、G4大口径机枪如敲闷鼓的疯狂射击声,再也听不到自己人熟悉的冲锋枪、半自动步枪声和指挥员小喇叭急促亢奋的嘟嘟声。
失败的痛苦攥紧了我们炮手的心,和我们蹲在一起的政委黄春和英俊的国字脸上阴云密布,他捏紧拳头直往自己大腿上恼恨地猛捶。
一个个血淋淋的伤员不断从前沿阵地上抬送到营部来,医助闵成勇、医生赵立明、女卫生员杨琴、各连的卫生员统统忙作一团,拼命抢救痛苦哀号的伤者。
报务员玛果和两个女文化教员望着那些血肉模糊手断肢残的重伤员直抹眼泪,她们接受不了一连串胜利之后不期而遇的惨痛一击。
担任主攻的二连突击队只剩下了侥幸被拖救出来的毛胡子付连长李老旺,这个果敢壮汉的腿被缅军的开花弹掀开了一大片皮肉,露出了白渣渣的骨头,卫生员用止血胶带扎住了他血淋淋的大腿根。
“你们连长和指导员呢?”政委急切地问。
“连长田老大和指导员伍兴从(解放军国际支左干部)都牺牲了!”失败和伤痛使这个五大三粗的硬汉子全身抽搐,嘴脸扭曲。
“指导员不是在二梯队吗?难道二梯队也……?”政委痛苦地问。
“伍指导员带领的二梯队踩着我们一梯队弟兄们的尸体冲进了敌人战壕,我已经看见指导员拔出了信号枪,可是那颗占领阵地的信号弹却没见升起来……整整两个排啊,全都倒下了,一具尸体也没拿回来,我们二连完了!呜呜呜……”毛胡子付连长忍不住号啕大哭。
二连支左指导员伍兴从粗矮的身影在我模糊的泪眼前晰晰如生,他老爱找我下象棋,我之愿与这个悔棋大王斡旋实则是为哄他的香烟抽。支左干部在国内还享受着一份月薪,所以无断烟之虑,还经常约我们几个知青打打牙祭。
“二连剩下的人由排长李文成带领,和三连一起再上!非把这阵地拿
下不可,否则我们就对不起那些牺牲的同志!”政委坚决命令。
营长赵尼来重伤下了火线,战斗指挥重担压到了25岁的政委肩上。
/胶着/空袭/重创/
我们的炮声再次响起,第三次攻击于第二天上午从新发起。
“炮连,老打敌人的工事和地堡没多大作用,敌人躲在堑壕里,平射炮对他们威胁不大,你们集中火力轰击敌人阵地前沿,把地[]雷鹿柴竹签这些前进道路上的地面障碍物摧毁打烂!”政委详细观察后指示。
于是我们转移炮口,左一炮右一炮为步兵开辟冲锋道路,可是我们的炮太小、太少,威力有限,对敌人阵地表面的破坏力度和摧毁效果甚微。
如果我们有燃烧弹和火焰喷射器早就解决问题了,可我们毕竟是游击队的条件水平,缺乏正规战争必备的攻坚技术手段,打设防严密的敌人,我们显得力不从心。
严格地说,我军攻坚战几乎全靠血肉之躯去硬拚!
缓过劲来的敌人开始了猛烈的还击,他们的七五炮和八一炮从高打低,对我们威胁更大,我们打一炮,他们还三炮五炮。敌人的炮弹掀翻了我的五七炮,炸断了一棵棵大大小小的树木,铲除了周围的灌木丛和草皮,炸塌了我们的简易工事,我们的第三次进攻中途就被瓦解了,步兵们纷纷退回,这场前所未遇的硬仗使我们感到束手无策。
缅甸丛林上午特有的雾露在山间消散,天空中传来了一阵不祥的嗡嗡声,西南天际冒出了几个小黑点,这是不能速战速决必然要导致的大麻烦。
“敌机来了!”阵地上发出了一片惊恐的叫喊。
“各连赶快隐蔽!”政委和各连长、指导员到处奔跑呼号。
可是往哪里躲呀!就这么屁股大的一个小山包,整个炮连和营部的人全都挤在了一起,光我们炮连就100多人,每个人都只匆匆忙忙地挖了点挡挡子弹的散兵坑,我们几个炮手光忙挖炮阵地,只顾打炮,连个象样的坑都没赶上挖,屎急现挖茅厮也来不及,只得去挤别人的坑,一个小坑里竟挤了三个人!
我挤的这个坑最下面是战场上一贯无所作为的排长吴新华,中间是一直陪我战斗着的班长李文明,最上面是没有级别的我用肉体掩护着他们,头倒是钻进地缝里了,但屁股还凉阴阴地摆在外面。
可怕的嗡嗡声马上就响彻了天空,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几乎令人窒息,阵地上出奇地安静,我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来的是两架铁灰色轰炸机,欺我军没有高射武器,敌机低飞快擦上了树梢,宠大的机体把头顶的阳光和空气都蛮横地霸占了,世界到了末日,引擎如千万怪兽吼啸,胆子小点的尿了裤子。
对门山的敌人向我们阵地上发射了若干发彩色烟幕指示弹,召唤他们的空中刽子手向我们这群待宰的羔羊发难。
只见屠夫在空中桀桀怪笑,抖抖翅膀,一串小黑点从它的屁股倾泻而下,象公鸡屙屎,黑点越来越大,恐怖的嘘声中一群黑老鸦迎面扑来……
我一头扎进地缝,死命咬紧牙关,捂住耳朵,等待死神降临。
身下的大地在急剧颤动,如山崩地裂,热浪滚滚,仿佛空气在燃烧!
遍处飞舞的弹片如万千刀斧,齐刷刷地斩断树木、剃光草皮、犁开土地、切碎岩石。
“王山!咯还喘着气?”
被紧紧挤压在下面绝对安全的老排长从地底下瓮声瓮气地问。
上面的我贴紧坑壁,凉阴阴的屁股上背脊上霹哩啪啦砸满了树枝、土块、碎石和一些粘乎乎的不明不白之物。
“我巴不得没喘气!”我没好气地回答。
动动凉在外面的屁股,嗯,还在,身上没少什么,可是却多了东西,转头瞧瞧,天呀,我背脊上掉落着不知是谁的断肢残体!
又一堆黑压压的屎坨坨响着可怕的嘘声劈头盖脸破空而来,这一次嘘声特刺耳,恐怕是在劫难逃,“要着!”我怪叫一声猛地扎下头,心脏停止跳动。又是撕心裂肺的巨响,山摇地动,整个山头被滚滚浓烟吞没,泥土杂物再次覆满我一身……
敌机此起彼伏,你上我下,轮番作业,直如训练打靶,我们象案板上的一坨死肉,任由屠夫挥刀猛剁,感觉被垛成了肉泥!
敌机终于玩够飞走了!尘埃落定,一个个灰头土脸的肉丸子从锅里爬起,那些没爬起的就永远成了肉丸子!硝烟中的太阳惨淡血红,一股比硝烟更浓烈的血腥味在一个个巨大的弹坑四周蔓延。削开的脑袋脑浆迸裂;炸开的肚腹肠流屎淌;残破的肢体血肉模糊;死难者一双双木然大睁的双眼瞪视着可恨的天空;尚未断气的躯体还在痛苦地抽搐蠕动。伤残者为飞得不知去向的手脚而哀号,为眼睛再也看不到这个世界而悲鸣,为耳朵再也听不到同类的声音而哭泣。烂鞋破布碎骨残肉挂满了树梢草头……
“赵医生!快组织医疗队抢救伤员!”政委首先从附近钻出,拍打着浑身的泥土大叫。我看见他的洞子里还挤着佳玲和彩珍,显然,在最上面替她们挡住死神蹂躏的是这位高大魁梧的傈僳族政委。
“报告!赵医生的手被炸断了!”通迅员喘着粗气跑来,“现在只有闵医助正在组织人把死伤的同志往山下抬。”
“大家还憨楞着干什么?快挖工事!往深处挖,掏猫耳洞,敌机更历害的红头苍蝇还没来呢!”政委厉声命令,随即亲自动手挖洞。
被这种恐怖场面惊呆了的人们如梦初醒,再不吝惜劳动力,佳玲等没工具的甚至用手刨,我也老老实实遵循咱们弱者最明智的最高指示,“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
我就着炮位旁边一个大弹坑,借把刺刀往下死命地刨,硬刨至齐胸深,再从坑侧掏出猫耳洞。在求生的本能驱使下,阵地上的散兵坑和弹坑都变成了这种有猫耳洞的能防空防炮的掩体,战斗演变成了地道战,我们与敌人角色互换,从进攻的猫变成了钻洞藏匿的鼠。
双手的燎浆大泡血迹未干,天边果然又传来毛骨悚然的嗡嗡声,这一回的嗡嗡声象寺庙里的僧人们拉开嗓门唱大经,敌机不是一架,而是一群,不是轰炸机,而是比轰炸机更灵敏快捷的红头头喷气式战斗轰炸机。
敌机选择太阳西落的这段时间对我们实施攻击,可以避开正午高空刺目的太阳强光,能更清楚的捕捉地面猎物。
很显然,敌机要抓紧在天黑前尽可能对我方进行大绞杀,打乱我军阵脚,摧毁我军斗志,使我军的夜战近战特长不能顺利有效地发挥出来。
脚下有了猫耳洞,我们开始有持无恐,手指满天翱翔的敌机跳着脚地叫骂,调皮的小佤族兵们甚至掏出小鸡鸡与天上的大鸡鸡媲美。
被惹火了的敌机群在天空转着圈大发雷霆,第一架怪吼着一头俯冲下来,几乎擦着我们的头皮!机头冒出一股青烟,“嘭!”的一声,一发火箭弹闪电似的飞向阵地,随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机头喷出长长一道火舌,“得勒勒……”的一长串机枪子弹像一条鞭子狠狠抽过地面,子弹过处,土石飞溅,树断枝落。这架刚往上拉起头爬升,第二架马上又扎头冲来,接着第三架、第四架……周而复始,不厌其烦。
我们早已遁入洞中,可是又不耐划地为牢的寂寞,总要趁敌机狂轰滥炸的间隙蹦出地面,上窜下跳,手舞足蹈一番,把骄横如入无人之境的敌机逗惹得咆哮如雷,机舱里飞行员咬牙切齿的狰狞面目都看得清清楚楚。不这么玩一玩我们都快要憋得发疯了。
“打你个狗鸡巴日的!”
憋得尿急的佤族排长赵文光不耐其烦,抡起冲锋枪,对着敌机贴近的一瞬间就是狠狠一梭子,顿时,地面上凡抬抢的人均一齐对空射击,连长、指导员、事务长、卫生员的五四式手枪都叭叭叭地打起飞机来了,只差没砸手榴弹,这无济于事,仅仅是为了发泄一下心中的愤恨恼怒。
三排的两挺格林罗夫重机枪把脚架竖直后就成了高射机枪,这算是我军目前最有力的对空武器了。
机枪手是缅族老兵周灵、姚丁和果敢老兵李发能,他们挺身站立在竖直的枪架前,瞄准俯冲的敌机猛扣扳机不放,对敌机迎面飞来的火箭弹、子弹根本不理不睬,不避不让,瞪眼对干,如此英雄气质让全体官兵敬佩不已!
突然,第一挺机枪不响了,敌机的一发火箭弹正中机枪阵地,周灵、姚丁倒下了……
他俩是从新兵队和我一起分到4045来的四十多岁的缅族老革命,据说是在党内犯了严重的路线错误而受处分被下放到连队当兵的,他俩是全营乃至全军年纪最大的战士,平时不苟言笑,默默地忍受着羞辱和心灵痛苦,承受着一个普通小兵的种种精神和肉体磨难,今天,他们终于用自己的鲜血证明了对缅甸革命武装斗争事业的忠诚!
只剩下一挺重机枪还在敌机的包围攻击下不屈不挠地坚持战斗。
终于,一架敌机俯冲到最低点的时候,这挺重机枪恰到好处地罩住了机舱里的飞行员一阵猛扫,敌机象被狠狠抽了一鞭子,浑身一抖,挣起身子就逃,它的屁股后面拖着一股青烟,往上爬升了一截,突然一头呼呼呼地栽到大山背面去了,山背后发出了一声猛烈巨响,浓烟陡地在丛林中升腾而起。
“打中了!好啊!完蛋了!”
阵地上欢声雷动。
可是,英雄枪手李发能也同时被这架敌机射出的酒瓶口粗的子弹拦腰截成了两段,立了大功的重机枪也被敌机同时射出的火箭弹炸成了一堆废铁,这是一场悲壮的同归于尽!
和忠于职守的枪手一样,炮连的两挺苏制格林洛夫重机枪在经历了二次世界大战和朝群战争之后,终于在缅甸革命战场上完成了它们光荣的国际主义使命,找到了它们最后的归宿。
这是缅共人民军有史以来打落的第一架敌机,其残骸当夜被其他兄弟部队找到,从破碎的驾驶员尸体上解下了一支美制十三拉手枪,此枪奖给
了我们4045炮连长肖楚良。
敌机再不敢骄横地作低飞极限运动表演,离得老高八远就匆匆发射,显然已经无心恋战,竟把火箭弹子弹倾泻到了自己人阵地上,像是对无所作为的步兵发脾气。
最后一架敌机消失在残阳如血的天边,夜幕也慢慢拉下,这血腥的一天终于结束。被来自天上地面的这场浩劫折磨得筋疲力尽的我一头躺翻在地,一动也不想动,一天水米未进,口渴、肚子饿,但却没有食欲,象孕妇一样见肉就发恶心。这是一种典型的战场综合症。
班长告诉我,老兵们都会这样,原因有三:其一是炮打多了,五七炮巨大的声响和强烈的震撼使一般人只能坚持连续发射十多发炮弹,而我这一天一口气连续打了五、六拾发,已经超过了人的生理极限,还有敌炮和飞机的猛烈搔扰和空气中浓烈的硝烟把人的五脏六腑搅得乱七八糟,身体各部功能紊乱失调;其二是战场上血淋淋的场面和血腥味的刺激;其三是战场上的高度紧张,已接近崩溃状态的神经和肉体一旦松弛,马上疲惫不堪,昏昏欲睡。
此时敌我双方一言不发,阵地一片死寂。
(待续下节“英躯捐异土”)
第一部/《红飞蛾-萨尔温江绝唱》
第三章/反围歼恶战连生死考验
滚刀尖火海陷焰炽金显
第17节/英躯捐异土
/敢死队/锋刃/肉搏/
军区首长们天黑后都来到了我们4045部队阵地上。新任军区政委杨光焦虑地指示:
“4045部队的同志们,曼崩据点是孟基敌人的核心阵地,能不能攻下来事关整个孟基战役全局,这是反雨季围剿的收官(围棋术语)之役,它关系到萨尔温江以西缅共根据地的生死存亡和缅共今后的命运。所以,你们营一定要把曼崩敌人阵地攻下来。”
这位黑瘦精干的新政委(原404部队的缅共党代表)取代了矮胖肥实的据说犯了路线斗争错误的老政委和高(原303部队的缅共党代表),成了缅共东北军区的一把手,这次战斗是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
“你们4045部队攻击连连失利,使整个孟基地区的战局朝着不利于我方的态势演变,战况在一步步恶化!敌人的援兵已渡过了孟炭河正在赶来,与打援的4048发生了接触,我们腹背受敌,处境已经非常危险,要扭转这种被动局面全靠我们今夜拼死一搏!”
访问组老头子们也声色俱厉,曼崩山上每一声枪炮都牵动着他们的心。
诺线司令也发了狠,瞪着血红的眼睛命令:“马上组织敢死队!发挥我军夜战近战的精神和特长,今天夜里必须把敌人阵地给我夺下来,否则明天敌人的飞机和炮火会更凶猛,与其明天等死,不如今夜战死!”
在军区首长们的敦促下,4045敢死队迅即组成,从每个连各抽出30名勇武精壮的战士,其中包括我们炮连的两门必须“上刺刀”的五七炮,当然我也就在敢死队之列!全营一半以上的班排连长都进了敢死队,由年轻英武的营政委黄春和亲自挂帅,阵地上气氛悲壮肃穆。
我把日记本信件等个人物品装拢挎包,跑到营部所在的半山腰,找到两个干姐妹,她俩正在参加护理伤员。
我把“遗物”慎重地交给了她们。无须讳言,敢死队也就是送死队,是肉包子打狗的买卖,我颤抖着声音,交待下了不大响亮的遗嘱:
“如果我光荣了,请二位一定替我把遗物按里面信封上的地址寄回给我的国内亲人,拜托了!”
“不!我不接受,不许你光荣,你一定要回来!”佳玲脱口而出。
“王山,你肯定能逢凶化吉,我最相信你一贯的好运气!我们等着你平安归来!”王彩珍的话与其说是勉励不如说是祈祷。
“如果我,算了,不说,”我挥手告别,“你俩照顾好自己!”
为提升部队决死的勇气,举行了火线提干和入党、入团宣誓。我被吸收为缅甸共产主义青年团,介绍人是排长赵文光、班长李文明。这个从中学时代起几番不得其门而入的青年先锋队夙愿竟在异国战火中毫无悬念地实现了,就凭这个,这命也得卖,士为知己者死嘛!
午夜12点,缅共所有参加孟基战斗的7个营同时向各自的目标发起了总攻击,整个孟基象一锅钢花铁水在哗哗沸腾。
最先打响的是303部[]队攻击孟基最高点崩龙、道坎的战斗,303部队系列的四个营集中了所有的五七炮、八二炮、六零炮、四零火箭筒一起开火,暗夜中,炮火的闪光如飞火流星,非常壮观。
擂鼓般密集的炮声持续了半小时。炮火一停,303各营发起了冲锋,崩龙、道坎胜利得手,大大鼓舞了我们4045弟兄们的斗志。
我部100余名敢死队员在绝对的沉默中前进,决死的悲壮感取代了恐惧感,先我而去的人太多了,营长赵尼来以下的田老大、伍兴从、陈三木那、李发能、字老大、周灵……我巳经无所谓。当缅共本来就是慷慨赴死,这一刻迟早都要到来,我昂首挺胸,鼓起英雄豪气向死亡陷阱前进!
我们一步步向敌人逼近,死神也在向我们一步步逼近!
我们的两门五七炮和连队的几具火箭筒此刻就是刀尖,我身后左右猫腰跟进的突击队员都手端冲锋枪、机枪,提着套上了弦的手榴弹,我们必须摸到手榴弹可以投掷的距离,冲锋才能奏效。我用肩膀扛着上了炮弹的五七炮勇当开路先锋,这就是所谓大炮上刺刀!
军区参谋杨世启领着几个人跟在敢死队后面,不言而喻,这是军区首长派出的阵前督战队,他们将行使后退者一律就地正法的生命否决权!一股寒意从后背袭上心头,我们前胸后背都是黑洞洞的枪口,除了战死,我们别无选择!
突然,一颗照明弹破空而起,罩住头顶,眼前一片雪亮,地上一草一木一只蚂蚁都象白昼一样看得清清楚楚。与此同时,敌人开火了,子弹如暴雨般迎头泼来,敢死队员们在照明弹下暴露无遗,根本来不及发出冲锋的呐喊就哗啦啦扑倒在地,有的是被打中,有的是一种本能的反应迅速卧倒,我有幸属于后者,走在最前面反映就必须最快!知青的脑袋是一流的,谢谢毛主席塑造了我这颗不同凡响的知青脑袋,“再教育”我的农民弟兄们始终比我稍逊一筹,紧紧零点几秒的智力误差就足以致人死命。
照明弹一颗接一颗悬挂在空中,子弹一阵猛似一阵在耳边眼前“刷刷刷”“夺夺夺”“啾啾啾”直窜,溅起的泥土灰尘扬得人满头满脸,我只觉得头皮发凉,用手一摸,帽子已不知去向!
“红汉人,有多少只管上来,你们朝前死在这里的都还等着你们来作伴呢!”
敌人竟然用汉话疯狂撩拨,惹得血性汉子们一阵阵鬼火冒。
“五七炮!快开火,封住狗娘养的嘴!”政委恼怒的命令。
我的五七炮早就有弹在膛,只要一勾板机就可出去,可是子弹压得我抬不起头来,一站起就得死,一炮未发,我好像成了懦夫!
“我掩护,你打炮!”
班长李文明大喊一声,抬起冲锋枪就扫,旁边也有人投出了手榴弹,距离太远,其意义不在炸敌人,只是为了掩护我起身开炮。
我乘势单腿跪地,仰起炮口就是一炮,另一门炮由果敢老兵寇国义操持,也几乎同时打响,五七炮一响,几具火箭筒也跟着响,敌人的工事边腾起一阵烟尘,向我射击的火力有短暂的停顿松驰。
“冲啊!”政委不失时机地发出攻击令,随着几个指挥员急促的小喇叭声,周围的人一跃而起开始冲锋,枪声、喊杀声响成一片。
我又打出了第二炮、第三炮,并顺势扑到了鹿柴脚,这里离敌人壕沟还有七、八十公尺距离。
有人站起身翻越一人高的树木障碍,有人象蛇一样从障碍物底下缝隙里钻过去,有人在扯动挡住脚步的树干树枝,有人把煤油用竹唧筒往鹿柴堆上喷浇,准备实施火攻之术……
我扛着炮既不能翻也不能钻,就原地射击,扳机“嗒”一声空响!
“快上炮弹!”我回头喊,可是没人响应,弹药手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一个也没跟上来!
/反扑/折刃/突围/
“班长!艾散!尼门!花致富!”我急得扯直脖嗓门一个个喊,可是喊声被淹没在狂风暴雨般的激战声中,一直和我亲密相伴的班长和几个弹药手显然已经遇难,我鼻头一阵阵发酸,把肩上的一坨废铁颓然丢下。
“为什么停下?快开炮呀!瘟了吗?”
政委领着第二批人冲拢我跟前,见我趴在地上发愣,冲我发起火来。
“弹药手没跟上来,炮弹没有了!”我小声回答,怕敌人听见。
“见鬼!张士贵的马,要紧时候撒尿。付小国,赶快折回去叫人送炮弹上来!”政委把他的警卫员派走了。他和我一起趴在鹿柴脚,一个又一个身影在他狮子般低沉咆哮的催促声中翻过障碍物往前冲去。
正是这一段距离最要命,翻过鹿柴的人不是被敌人的枪弹击中就是被地雷炸翻在地,最热烈的一波冲锋已到了敌人的工事边,却被敌人的一顿手榴弹炸垮了。
我们第一番冒死突击马上就到了强弩之末,冲上去的人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的已是精被力尽,弹药也消耗得差不多了,仓促间不可能再组织起有效的进攻。
面前是脚都站不稳的陡坡,周围一片火网,站起一个死一个,这种没有多大冲击力的仰攻显然给了山包上的敌人以喘息之机,缓过劲来的敌人马上对已扑到鹿柴脚的人们进行清理。
照明弹一发又一发升上天空罩死了我们。从2号、3号敌人阵地上打来的七五炮、八一炮、四零炮炮弹飞过头顶,落在身后冲上来的一路上爆炸,很显然,敌人要压制和切断我们的后队与前队,使我们冲上来的人陷入孤立无援的绝境,一种将要被屠杀的恐惧感使我禁不住的浑身发抖。
黑压压的一排人头和火花闪烁的枪口从敌人战壕里气势汹汹探出,开始向我们凶猛反击!敢死队中有人连滚带爬往后梭,马上有人跟着梭,这是可怕的战场传染病,我也沉不住气了,欲猫腰赛跑。实际上在此之前,特别是敌机轰炸以后,各个连开小差的已经大有人在,此风正在缺乏有力精神支撑的农民队伍中漫延。
“不准跑!抵住!宁可向前死,不可朝后生!”
政委挥舞着手枪厉声叫喊。他身先士卒、坚定不移的精神鼓舞了退到鹿柴脚趴着的五、六十个剩余的人,都随着他的命令拼死抵抗。
我投出了腰间本来准备用以炸炮和自裁的两棵手榴弹。敌人的照明弹帮了我的忙,一炸一个准!伤亡者丢下的冲锋枪随手可及,我抓了一支在手,拉开膛一看还有子弹,于是边朝扑来的敌人扫射边歇斯底里地叫喊,驱除了随时都将跌进黄泉深渊的恐惧感。
恶战正酣,我旁边突然有个身影栽倒在地,侧目一看,是紧挨着我的政委!他正挺起身来投弹,马上被击中了!
一颗穿透力极差的敌人小卡宾枪子弹从政委的左脸打进,在右脸处鼓起一个大包而未穿出,鲜血在照明弹光下闪着弦目的红色从伤口喷涌而出,我赶快掏出急救包扑过去,可是没有用,政委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可怕的咕噜声,大睁着的双眼慢慢凝固,木然地瞪视着被战火渲染得流光溢彩的异国夜空。
“政委牺牲了!”
我控制不住悲痛的情绪,哭喊起来。
无独有偶,大旗夭折的同时,一颗六零炮弹从背后呼啸而来,无情地落在自己人中炸开,代之而起的克钦族副政委杨明华也倒在了血泊中!
这颗炮弹是另一个年轻的佤族副政委田高峰盲目指挥发射的,他帮助敌人彻底瓦解了我军斗志。这似乎是上帝之手向绝境中的我们抛来的一颗救命弹,群龙无首,使无心恋战的敢死队员们得到了生还的借口。
“撤!”仅存的指挥员一连长鲁国成焦头烂额,从牙缝中挤出了这个紧咬在每个幸存者嘴边的令人难堪的字眼。
“谁敢撤我就执行战场纪律!”
军区督战参谋杨世启挥舞着一具火箭筒试图拦住我们这伙残兵败将的退路。
“滚你妈的蛋!你要让我们死绝了才得吗?行啊,你有种现在就和老子一起上!”鲁连长双眼血红,破口大骂,他把背上的政委遗体交给了我,扯住杨世启就要冲杀回去玩同归于尽。督战队的人看看刚才上去100多条汉子转眼间就只剩了这么几个,他们全都象霜打的茄子,蔫了!
山下响起了激烈的枪炮声,敌人援兵顺着牛车路逼近了我们身后的曼崩寨子,山上的敌人也欢势起来,我们腹背受敌,处境更危急!
“炮连断后,把所有炮弹都打光再撤!”仅存的营干部田高峰命令。
建制尚还完整的炮连临危受命,担任了掩护其他三个残破不堪的步兵连队和伤员撤退的重任,我刚从油锅里爬出又陷入火坑,生命不熄就必须再战斗下去!
我登上原来的炮阵地,泄愤的炮弹叮叮咚咚一阵猛放,山上的敌人被镇住了,以为我军又要卷土重来,赶紧缩回阵地,严阵以待。
“博士”他们八二炮率先把炮弹交待完毕,在排长李小有带领下争先恐后离去。二班那门五七炮也出奇的快当,迅速交差,拍拍屁股走人……
“轰!”一声巨响和一团眩目的火光突然在我的炮位边爆发,我正全神
贯注,兢兢业业报销最后几发炮弹,突如其来的一击把我掀翻了。
“快跑呀!老缅从背后冲上来了!”
我的眼睛已经睁不开,晕晕糊糊中只听得本班的几个人惊悸的叫喊着四散奔逃,子弹啪啪啪在头顶响乱成一片。我一时爬不起来,情急之下就势往山坡下滚,我知道没负伤,于是在草丛中亡命胡拱乱钻。
“拿里得瓜!拉罗马打!(狗日的!杂种!)”我清楚地听见了一片老缅话恶狠狠的叫骂声。有人被抓住了,听到凶残的殴打声和凄厉的惨叫!
突然又听得夜空中响起了佤族副班长一声响亮的高呼:“毛主席万岁!”
紧接着是“咣!”的一声手榴弹爆炸,比我小四岁的这个憨厚朴实的沧源小伙子与敌人同归于尽了!炮兵的手榴弹派上了最后时刻的用场。
瞬间喷涌的眼泪冲开了我被硝烟泥土迷住的眼睛,总算看清了月光下朦朦胧胧的孟基坝子,我一口气逃下山脚,身后丢下了死伤的弟兄,五七炮也被敌人缴获了!这和首战南扎拉公路那一幕如出一辙。
在宽阔的牛车路上侥幸碰到了一股被打散的4048兄弟部队,机枪手华雷是这支佤族队伍里唯一的昆明知青,他告诉了我是怎么回事:
“敌人的援兵是两个营一千多人,左右迂回,将我们打援的4048来了个反包围,我们自顾不暇,哪还顾得了山上未及撤出的你们?我们是突围冲散出来的……”
话音未落,“啪啪啪!”枪声又追着屁股响起了。
我跟着这支被打散的小队伍慌不择路,从坦坦荡荡的田坝里跑,绕过了已被敌人占领的孟基街子。突然,横贯整个孟基坝子的小河挡住了去路,根本没法绕也没时间再绕,天边已见鱼肚色,我们已是瓮中之鳖,光秃秃的田坝里往哪逃?
“扑通扑通!”跑在最前面的人不假思索就跳进了河里。
这本来只是一条深不过腰,连鸡都飞得过去的小溪流,六月份我军在这里休整,一河边都是洗衣嬉水的人,可是没想到这条温情脉脉的小溪此时却翻脸不认人了,跳下去的人没见一个爬上对岸的,足足一个班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前后不过一分钟,这黑色的一分钟令我毛发倒竖!
“不好!这里是个大湾潭,前面的人都淹灭了!”
我一把拉住了正往虎口里跳的华雷,他方才醒水,急忙把打空了的班用机枪连同全身的披挂物都解除了扔进河里,后面的几个人纷纷効仿。我们手拉手从下游试探着闯过了鬼门关……
(第三章完,待续第四章“匿密渊伤口舔虎养深涧,红旗鲜青春艳孟牙屯田”)
第四章/匿密渊、伤口舔、虎养深涧,
红旗鲜、青春艳、孟牙屯田。
全身还孟古
/木兰仍艳/金兰已调/黯然离潮/
“又见炊烟升起,暮色罩大地……”
邓丽君的天使之音开始唱响缅甸丛林,唤起了我对生活的另一番感悟,我有幸重掬孟古溪水润喉欢歌,庆祝又一次从地狱到人间的生命轮回。
兵站依旧,铁皮瓦顶在夕阳下烁烁生辉,只是屋顶上空那面召唤过无数热血青年的红旗褪了些颜色,在闷热无风的傍晚显得无精打采。
“木定姐!”故人依旧在。木定姐在厨房里忙碌着,丰硕的奶头上啜着又一个诞生数月的小卷毛,隆起的肚腹和粗笨的腰身消失了,暂被剥夺的青春秀色绽洋于黑里透红的鹅蛋脸,打散的脑后长发束着一块让人显得妩媚的花哨手帕,她不过才大我两岁,是还应该在最宝贵的青春华章里再写下点什么。
“哟,是王山呀!经过了这一系列恶战,还能好手好脚地活着,真为你高兴!怎么,升官了?真是士别三日该当刮目相看,告诉我,混[]了个什么官当当?”木定姐一眼就看到了把我显得格外神气的插在腰间桔黄色皮套里还夸张地拖出一截红绸布的小手枪,惊讶地问。
“哎呀,这混字真杆耳朵!我这爵位可是鸟枪换炮,炮换鸟枪,七死八活之后才挣来的!当了什么你猜猜!”我不无得意,故弄玄虚。
“连部文书?事务长?卫生员?文化教员?”
她如数芝麻绿豆,这些小角色在缅共队伍里也通背手枪。
“我真那么糟糕,连点官相都没有吗?我现在可是堂堂营部文书,排级干部,我的前任许干事还算连级呢!木定姐,你的思维定式怎么也和其他人一样按部就班?”我故作委屈地说。
“啊呀,我可没轻看小兄弟的意思!”
她把我从头到脚从新审视一番,把我故意挂朝前的陈佩斯式盒子炮正规地顺朝屁股后,然后直言不讳,“不过如果你还懂点谦虚的话,别忘了你当兵才九个月嘛!要是在303老虎豹子窝里还只能算新兵,虽说是战争年代,但这么离谱的后来居上实在有伤众多老兵的面子和自尊心。”
“不错,在人才济济的303部队里两年的老兵能当到排长的人凤毛麟角。我连最起码的副班长、班长、副排长这些基本过程都没有,一蹴而就,如此破格升迁确实有悖常理。”我并非没有自知之明。
“你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的典型!”木定姐玩笑地对我无情打击,“404全是果敢大老粗,营部书记官的位置自然也就非你莫属。”
“不过请注意,”我提醒她,“4045还有两个老高三‘博士’呢,如果那两位仁兄战场表现不俗的话,这个书记官位置就要费些周折了,由此可见,官不是随便可检的,毕竟也是要靠拚命才挣得来的!”
“是啊,哪有白白从天上掉到嘴的馅饼?这九个月在战争中是非常漫长的,不是铁打的小锅是混不起走的,我相信你当然是有过非凡的表现,当初我就预言你会有所作为。”木丁姐终于认真对我予以肯定,并欣慰地说:“应该祝贺你才是,这毕竟是中国知青的一种骄傲!”
“不过,这个升迁的机遇背后却有一个战场以外的残酷故事。”我放低声音坦言:“前不久,前任营部干事许大荣,从原4049合并我部的沧源高中生,突然被‘反革命暴动组织’大案牵连而落难,我顶的就是这个血淋淋的空缺。老许的职务包括腰间的手枪就这么被我继承了,如果许干事不倒霉的话,我显然也就没这个飞黄腾达的机会。”
“这真是神来之笔,让人听着心里真不是滋味。”木定姐黯然说。
这是一个向军区参谋长周坤西(缅族)发难的缅共内部路线斗争派生出来的冤案,周是缅共佤邦游击队和根据地的创建者,与缅共东北军区的决策者们素有嫌隙,为了整治他,凡与他过从甚密的追随者们包括老许、医生赵立民、管理员杨国华等30多个佤邦老游击队员都以“反革命集团”的莫须有罪名遭到了抓捕、严刑逼供、枪毙、判刑、开除党籍军籍、土洞关押等等一系列整肃,一时间人人自危,我为中国文化大革命在缅甸丛林的再现而忧心忡忡。
“谁知道我在这个位置上又能够呆多久,官场如战场,甚至更险恶,我这人一贯心直口快,想想我们经历过的文革就不寒而栗。”我说。
“既有前车之鉴,那就小心谨慎,好自为之。”木定姐告诫,又说,“这文书官工作你木定大哥干过,完全是万金油,哪里痒往哪[]里搽,是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唯一的好处是能借出差之机回孟古来抱抱老婆。笑什么?小嫩公鸡!等你有老婆的时候就知道这滋味有多难受,唉!”她幽怨地叹息。
“讨老婆?这太遥远了!提着脑袋过日子的人怎么敢想这种事情?我恐怕活不到那天吧?”缅共生涯的残酷性我已经深刻领教了。
“你不是已经活到了嘛?背上了手枪就有资格考虑媳妇了,没七情六欲还算什么男子汉?你身边不就有蛮好的两个红颜知己嘛!当初你们一路走上前线,经过这么一段磨难,既然都还活着,为什么不作此想?”
木定姐指的是跟我一路重回孟古的两个干姐妹。
孟基战后,又是一波退潮。两姐妹已没有了当初投军时的那股热情,血淋淋的战场和丛林中的艰难岁月磨蚀了无数人的锐气,也包括她们。
多少生猛的七尺男儿在残酷的厮杀中都挺断了脊梁,何况她们是两个弱女子?
几天前,她俩向刚代理付营长在队主事的原一连长鲁国成请假:
“报告付营长,我们[]想回保山施甸原来插队的农村一转,去会会从仰光回国在那里等我们相见的父母。我们自从1964年从缅甸回祖国读书就离开了家,七年了,我们没和父母团聚过!”
两个女兵面露凄楚之色,情辞恳切,足以打动任何铁石心肠。
“你们俩早就该走了,如果我有妹子,我决不会让她们呆在这种肉麻麻的鬼地方,打仗拼命本来就不是你们女人的事情。去吧,想去哪里去哪里,还愿回来就回来,只是别再来前线部队,看着你们女娃娃和男人一样遭老罪我心里不好受!”
鲁付营长是惨烈的孟基战斗中敢死队的幸存者,这个25岁的果敢汉子在全营中以凶悍杀伐著称,想不到他对儿女之情也心如绵羊。
我所行使的第一次文书职权就是亲手为两个女战友签发了盖有缅共东北军区大红印章的通行证,凭此证可以在中国云南边疆畅通无阻。
我刚从连队爬到营部和姐妹俩会师,却马上就为她们送行,我心里明白,她们将和很多迷途知返者一样大江东去,这是我们的最后一程。
“王山,我们就要分手了,对这块噩梦之地唯一的怀念和牵挂就是你,没有你,过去的这九个月我们真不知道该怎么熬过来?”
佳玲说话间突然把腰间的裤带解开,抽出,庄重递来,吓我一跳,她说,“此物留给你作纪念,离开你,我可不敢再用它来束腰!”
我会心一笑,这是我们亲密无间的见证,也是我们之间永远不可告人的小秘密。
两姐妹迄今为止仍不能熟练自如地解脱这种欲松先紧的人造革军用裤带,要紧时老出洋相,使尽浑身解数就是松不开,反而越系越紧,情急中不得不习惯性地向我呼救!试想,我一个五大三粗的男兵跑到偏僻的草棵里帮一个小女兵解脱裤带,这种壮举如果被别人撞见,纵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的,这与背她们过河教她们打枪替她们扔手榴弹有天壤之别,谁听到如下一段草棵里的对白都会想入非非的:[]
男:“腰收紧,吸气!”
女:“哎哟,轻点弄,腰都快勒断了!”
男:“你得让我把手指头插进去才行啊!”
女:“你莫使劲插嘛!”
男:“不使劲能进去吗?好,进去了,忍住!”
女:“哎哟,你还往紧里弄啊,疼死了!”
男:“不疼能痛快吗?先紧后松,用指头抠动小钉,不就松脱啦!”
女:“哎哟,抠出我一身大汗,本小姐都快憋死了!”
男:“没见有这么笨的,每脱回裤子都惊天动地,穿开裆裤算了!”
女:“这种好事你还嫌烦呀?快让开,我要脱裤子,憋不住了!嘻嘻嘻……”
这番对白让别人听了去岂不坏事?帮小姐解裤带这么邪乎的行为恐怕打成流氓都是轻的!可这如救水火的棘手义务总是没完没了,不是妹妹就是姐姐,而且都是我的专利,别人无福消受。就说她们最怕的草蚂蟥吧,那是经常都要从少女最隐秘娇嫩的地方替她们用手捉去的,还得把流血不止处耐心地弄干净。还有,就是老得帮她们解决月经来了缺乏卫生纸的问题……
现在,当我从姐妹俩这一系列麻烦事里彻底解脱了的时候,心中怅然若失。“说实话,我真舍不得你们走,今后军营里再也听不到你们的声音我会很寂寞的!”我伤感动情地说。
“王山,我们有过比战友谊更深一层的兄妹情,弥足珍贵,为了这,也许不久我们还会再回来的,只怕你心里早就没我了!”佳玲说。
“不可能,对你们的怀念将会伴我一生。但我不希望你们再回来,战争对女孩子来说实在是太残酷了,你们如花的娇容和彩虹般的青春不应该再陷入这个泥淖。经过了这一段非人的折磨之后,你们完全有理由重新选择人生,并珍惜新的生活,别再重韬覆辙。
至于我,并非比你们坚强,如果有优越的人生背境可以选择,我也会脆弱,可是祖国的现状,我糟糕的家庭出身,我们知青灰暗的前途,都使我没有退路,我必须干下去,宁作千秋雄鬼死不还家!”
她们走了,没再回头,直到一年后,我才从部队花名册上把她俩可爱的芳名轻轻划去。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一批批时代弄潮儿叹息着黯然离去。
“博士”、大枣也先后离开了队伍,4045这支缅甸农民队伍里就只剩下了我一个昆明知青。当初同在新兵队的百十名意气风发的知青战友也只有巨轮、华雷、王明等少数几个人幸存并准备再坚持下去。
毋庸置疑,职务的升迁是我继续前进在缅共队伍中的一大原始动力。在我生命最暗淡的时候,是缅共为我提供了能够体现自己人生价值的舞台,战争把我锻造成了一块有用之材,而重回那块只允许一个阶级生存的阴暗故土,我就只能是个废品。
/首出官差/初识丽人/月光下的大青树/
我的第一次权力十足的官差是装备刚从果敢县送来的一批新兵。
缅共所沿袭的三丁抽一五丁抽二的封建土司旧制度演变出了果敢人约定俗成的“换兵”方式,即老兵把家里的哥哥、弟弟、儿子叫来顶替自己,等回家休养生息一段时间后又来换。这么换来换去,凡十一、二岁以上的果敢男人鲜有未扛过枪的。实际上404部队除死伤损耗外,最伤元气的当数逃兵和换兵,战场上冷个热个地逃,战后一群一群地大换,此乃404部队的摆子病。[]被根究的逃兵叫家中出人来替换自己扛枪打战,这种舍卒保车的权宜之策为果敢人所独创,实则是一种骨肉相残的很悲惨的无奈之举。
我抬着花名册,把几十个新兵的名字一一挂在他们父兄的名头下,可是他们父兄携带回家的武器装备都成了难以根究回来的个人私物,我这里又得把这群赤手空拳破衣烂衫的革命继承人重新武装一遍,久而久之,几十万人口的缅共根据地内无不是兵,无不有枪,这种革命未免太奢侈了。呜呼!我们慷慨的国际主义援助!
我的第一套缅共军服和第一支枪是三营的卢源在孟古河对面的中国蛮海兵站发给我的,九死一生之后,我又旧地重历,俨然已是一付比卢源老前辈更神气的派头,我身后除五、六十个萎靡不振的果敢新兵外还有十几匹比人还高的雄赳赳的支左大骡子,所过之处铁蹄铮铮,威风凛凛,踩得驻中国蛮海的后勤部仓库小院咚咚响,这种气势别的营还玩不出来。
“领装备!”我朝隐蔽在一片芭蕉树林中的茅草棚仓库火力十足地大喝一声。据把这差事交待给我的管理员李文和说,从前线下来的人非牛气冲天不足以镇住后方这帮躲在别人屋檐下养尊处优的“大使级”贵族。
出来了一个穿背心、打笼基、撒拖鞋的缅族休闲老兵,薄刀脸、鸟嘴、秤勾鼻子,活脱脱象只鹦鹉。“明天来,今天不发了!”鹦哥生硬地说完转身就走。时近黄昏,这么多人的装备得发到何时?这位大人想偷懒!
“我可不想等到明天!”来孟古领物资装备的人都是风风火火,以先领为快,战争年代,岂容公子哥们懒懒散散,慢条斯理?我开始牛!
“不想等也得等,今天到此为止!”嚼草烟卢子的鹦哥嘴唇鲜红,声音尖细,很对得起“鹦哥”绰号。看我是张从没见过的新面孔,他官架子更大,干脆发起了民族脾气,拽成一片。他给点温存我还有几分去意,他一拽就正好激我继承发扬老兵痞的光荣传统,怒发冲冠了!
“别他妈的象打发叫花子,你不想动我就自己搬了,弟兄们,上!”
我摆出了打五七炮的架势,瞪圆双眼就直冲仓库,当过敢死队的人命是捡来的,天王老子都不怕,军区后勤供应处长鹦哥吓得脸色青绿。
“喂喂喂!哪里杀出个程咬金,把后勤部当战场了?来来来,有多大的火尽管冲我发!”
一句温婉的女声突然从身后传来,救了领导的大驾。我转身一看,拳头马上松开了,一个天生尤物出现在眼前。
此尤物刚从小河边洗浴归来,鲜噜噜,香喷喷,满头乌云披散于赤裸的双肩,红扑扑的鹅蛋脸秀色可餐,一双迷人的丹凤眼穿透了军汉坚硬的外壳,钉住了我狂乱蹦跳的心脏,鬼扯,这火还咋个发?忽悠一下,灭了!
“你是……”我发生了语言障碍。
“玛娜!”对方报过芳名,并大大方方向我粗糙的爪子里塞进来一只不堪一握的纤纤玉手,我怕暴殄天物,把那十棵葱折断了,忙缩回爪子。
她雪白的军衬衣下着绿统裙,无筋无骨的双脚夹着拖鞋,后方的女兵都这身悠闲的穿着。前线军人被战火扭曲了的野蛮个性马上被这个气质优雅的女兵和她那如雷贯耳的艳名所征服。
我急忙奉上签有诺司令、周青部长、李冬副部长、后勤部政委刀勒朋大名的领取武器装备和全营军晌的条子。她故意不忙接,先把挂在左手肘的几件逗惹男兵视线的小东西晾到了屋檐下,然后才接过条子过目。
“哦,你是新任命的4045营部书记官黄三,原来是你取代了前营部干事许大荣的位置?”
她说的是和已经离去的两个干姐妹一样蹩脚的潮洲普通话,不过从这位靓女嘴里说出却又别有一番风味。
“我叫王山不是黄三,是老虎脑门头上那个王,昆明西山的山。”
我纠正她黄、王不清的发音。
“你怎么一来就这么牛?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
“对不起,抱歉,我的前任说不牛不足以征服后勤资产阶级!”
谁征服谁?我的目光已被一对挺拔的秀峰所夺,这把软刀子厉害呀!
东北军区盛传着一个由四大牛B、八大美人、十二大金刚所构成的风流人物谱,此女位居八美榜首,被奉为天人,军中骚人墨客早把这位娇娃呼之欲出的妙物炒作得香喷喷、火辣辣,令人想入非非。今日小乔初识,实在禁不住她浑身那股可以把锥子钢刀扳弯折断的磁力。
名不虚传,这个大红大紫的尤物确有让无数英雄竞折腰的魅力。
“君为之痴,军为之乱,党为之亡。”军中戏言不幸于十多年后言中!
“小东西,怎么也和你那干事务长前辈一样,看女人就象只大灰狼,眼睛规矩点嘛,咱们中国知青的秀气都被你丢到哪里去了?”玛娜灿然一笑,齿如编贝,语含兰香。什么?小东西,这是蔑称还是昵称?是不是太过了?
“请原谅,我被饿痨痨的果敢人同化了,没让女同胞起鸡皮疙瘩吧?”
我缓过神来,不好意思地自嘲说。
“鸡皮疙瘩倒是没起,冷汗倒是被你吓出了一身。这样吧,念你没冲我牛,今天优先发给你武器弹药,其它装备明天一早再接着来领,你们累我们也累,大家都应该休息休息,互相体谅点,好不好!”
莺声燕语谁忍心拒绝?“行,咋个都行!”我欣然接受。
“喂,王山,告诉你个好消息,”玛娜手脚麻利地清点军需品给我,说,“今天晚上这边放电影,‘列宁在十月’和她的姊妹片‘列宁在一九一八’,还有加演片,够熬的!前线的人难得看一回,慰劳慰劳你们,我们抓紧时间弄完好去养养眼睛。”
养眼睛?你就够养眼睛的了!我使用了果敢人看女人的那种刀子眼,把她浑身上下都割了个遍,不过是从侧面和背后悄悄割。[]
这边就是指国界这边山脚下的中国蛮海边防部队营房,那里经常放那几部老掉牙的红色经典影片和已经可以倒背如流的革命样板戏,对精神生活贫乏的缅共官兵来说,看电影无异于过泼水节,天上下刀子也不会眨眼。
还未到天黑工作就匆匆收场。后方人呼朋唤友,蹚过月光下静静的界河赶往山脚部队操场,一孟古的缅共军民都聚到这里了,大青树下人头攒动。可电影老不开演,一打听,片子从遮放108医院放完送来,送片子的吉普车还没上路呢,心焦火燎的人们一个劲拿手电筒往银幕上照。
“王山,会打乒乓球吗?”玛娜不知从哪里蹦了出来。
“你还不如问我咯会站着撒尿!我还不至于被土大兵们同化到山顶洞人的地步吧?”我粗鲁地反诘。
“那好,咱们就到前哨连的俱乐部比试比试!”她拖着我的手就走,完全不容抗拒,我也没想抗拒。她的美艳就是无坚不摧的精神原子弹。
“发球呀,发什么呆?快放马过来!”
华屋中温柔的日光灯下,球桌那边的玛娜神彩飞扬,令人眼花缭乱。
我哪里还会发球?这种突如其来的艳遇和奢侈的休闲误乐已把我弄得神魂颠倒了!我成了踟蹰不前的迷途羔羊,久违了的乒乓球都不知该怎么
打了,被锄头把和枪炮糟踏成牛马蹄子的手横拿竖握小小的球拍都不是。白色的小球在桌上眩目地跳来蹦去,总是撞不到球拍上。我真的变成果敢人了,想当年我视此为雕虫小技,曾有过角逐庄则栋之狂想。
“看球看球,别老看人!”对方提醒,她左手把滑到额前的秀发捋朝耳后的优雅动作定格在我心目中。她急剧颤动的双峰摄人魂魄,举手投足间暗香浮动,秋波闪闪,满室生辉。
“啪!”小球狠狠砸到我鼻梁骨上,酸泪迸流。
“咯咯咯咯!”她笑弯了腰,“这就是心不在肝上、眼睛不在球上的后果,你不是不会打球,有几板还是抽得蛮有水平的嘛!你是鬼迷心窍!”
我定定神,试图从新恢复武功,可是马上又失败了。
“好没劲哟,你象根木头桩桩插在那里动都不动,真没兴致!我真有那么迷人吗?好吧,那你就看够了再打!”她娇嗲嗔怪。
那个小球越不安分,发不转、截不住、抽不上,抡空了的球拍从出汗后滑腻腻的手掌中脱手飞向屋梁,差点把灯打灭,继而,遍地捉球竟一脚把球踩成了锅贴,简直玩得一塌糊涂!
“哈哈哈,居然把球都玩死了!”香汗淋漓的美人笑得花枝乱颤。
“我是故意输给你的,博貂婵之一笑而已!”我输球不输嘴。
和这个尤物坐在一起看露天电影更是让人飘飘然,电影里倒底放了些什么根本就没在意,银幕上的人一个个都变成了哑巴,连“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句祖师爷的经典名言都成了耳边风。
呵,温馨浪漫的后方,远离了地狱苦难的后方,恍如隔世的后方!
/新投奔者/又来观音/大老粗营长/
国际主义时尚潮流一波退去一波又起。刚失去一批曾同过生死的男女同胞,又迎来一批卷起裤脚跨过孟古河的奶油小生,此乃前仆后继。
“我叫刘崇鲛,贵阳人,老初三,22岁。”这个刚被我收容者粗笨如牛,深度近视眼镜占了半张脸,又是提大旅行包的“游客”。
“你那名字太难写,你象一条想飞的牛,干脆就叫牛翔算了!”我武断地替他改了名,仅只是为了我登记方便。
“我,万维才,16岁,成都金牛小学毕业就闲起耍,结果还耍成了有知识的青年,被送到畹町农场劳动改造。”此少年与前者恰恰相反,细如豆芽菜,妙手空空,揩屁股纸都没带一张,究其投军的原委,他说:
“我骑单车去畹町为队上买盐巴,在界河里洗了个澡,街上买好东西掏钱时才发现兜里的20元钱已不翼而飞,我没法回去交差,干脆把破单车朝路边一丢就捋捋裤脚跑过来了。”小四川投奔缅共就为这20块钱,既没有思想,也没有动机,连最起码的理由都算不上。
“你从贵阳绕地球半圈跑到这里来,怎么知道这旮沓有个缅共的?”我怀疑地问似来研究昆虫繁殖或蚂蚁上树的四眼学者牛翔。
“我插队之地在贵州黄平县,那里有一批50年代初流落到中国的缅共克钦族老兵,在一个劳动条件恶劣的汞矿上工作,并与附近农村妇女结婚生育,我表姐姚红露的表姐就嫁给了这类革命流浪者。后来这些克钦族老兵在诺线司令的率领下于1968年1月重返缅甸,东山再起,他们在贵州的家属也都尾随其后,姚表姐也追随其表姐投奔了缅共,我就从姚表姐那里知道了缅共的情况,现在又按照她提供的详细路线追踪而来。”
牛翔象绕口令般娓娓道来,说话间总是习惯地凑凑眼镜,他比小四川深沉得多,显然其差异的根本还在年龄和学问上。那时凡戴眼镜者我们昆明人都习惯地尊称“四眼狗”。
“你一介儒弱书生怎么会想到要走这条决死之路?难道你没听你姚表姐说过缅甸革命战争的残酷性么?”
我担心他这付老气横秋的学究派头一到那支山顶洞人般的果敢人队伍里马上就会精神崩溃,我担心他的心脏能否承受得住枪炮的巨响和血淋淋场面的刺激。很难想象,这个臃肿的圆球体将怎样适应特别恶劣的“三不走”游击战争?
“唉,这话说来就长了,反正光喊时髦响亮的口号我都觉得俗气,我是有了足够的思想和心理准备才来的。明说吧,我是中国的‘犹太人’,父亲是国民党残渣余孽,我这种黑五类子女与其在国内痛苦无望地苟话着,不如捐躯异国革命以求悲壮的一死,希望你能理解,请收下我吧!我不会干得比别人太差的。”他唯恐当炮灰的简单愿望被无情拒绝。
四眼的坦率令我感动,我不也是“犹太人”血统么?他的心声与我如出一弦,九个月前的我不正是他这付模样和心态么?他也背着一支口琴,和我一样喜欢抒抒“外国名歌二百首”,任何人只要有一种精神,就能战胜险恶的人生逆流,我相信这点。
同病相怜,惺惺相惜,我把崭新的军装和武器发给了今后将要与我风雨同舟的新战友。
从此,4045部队里就有了一个完整的云贵川知青体系,我是这个小部落的酋长,是这两个革命后来人的精神长者。
我从怎样系那根屎越急越解不开的裤带开始,认真调教,把丛林生存之道一招一式地传授给和我当初一样稀里糊涂的送命人。
忙得满头大汗的玛娜告诫我:“记住,下次来时给我温柔点,别再这么追命般摧残我们,你也看到了嘛,搞后方工作的人也是很辛苦的哟!”
我狠狠目送着妙龄女郎的玉体投进了荡漾着青春波光的孟古小溪。
哦!下次?那又将是何时?在这部流浪人生的词典里,下次、明天、将来之类的希望性用语是很生涩的。我们只把握得住活着的现在,从现在迈出的每一步都是走向悬崖边、刀尖上、虎口里,这就是我们的缅共生活,自己心甘情愿选择的道路,走在钢丝上的人没有自由遐想的余地。
军区医院设在孟古与孟牙之间的班候,路过此地时,我又接受了两个临时调派给我营的女卫生员。孟基战斗后,呈众星拱月之势的营部宝贝女兵全都销声匿迹了,军营好生凄凉!
新来的高个子女卫生员杨玉英讲一口抑扬顿挫的保山蒲缥“国语”,蒲缥那旮旯是怒江边一个盛产美女的地方。
娇小的女卫生员王梅是畹町知青,她与离去的干妹子佳玲竟如出一模。
“我哪里不逗头?尿都着你看急掉!”
王梅板脸噘嘴,我赶快移开以察颜观色而著名的果敢牌目光。
这两个女兵都是1968年就参加了缅共游击队的老革命,“春风得意马蹄急”的我汗颜得紧,对她们发号施令不得不改用探讨问题的口气。
“请上马!”我甘当执缰牵马之弁,刚认识,讨好讨得太露骨。
“我们都有脚,自己会走!”两个女前辈把背包、药箱往背上一甩就上路,一点面子都不给。
“我来骑!”当兵还没24小时的小四川居然争着往马背上爬。
“你给我生数点,人家可比我们大男人还少了截肠子呢!”
我以酋长的风度训斥两个迈着鸭步的奶油弟子。他们投在我麾下算是有福,当初我们那伙新兵中曾有人奢想“发匹马驮背包”,目前已幸福地实现在这两个龟儿子头上,他们只须扛着只轻飘飘的半自动步枪行军。可是还走得埂塄半倒,憨包气喘,真是恨铁不成钢。
孟基战败,主力部队一口气退匿孟牙河谷里的密营,一边休整一边搞大生产运动。
吃够敌机的苦头后,缅共开始着手组建高射机枪连和炮营,我们4045炮连原来我所在的那个排在副政委田高峰、连长肖楚良、排长赵文光的带领下被抽调给了炮营,前往中国腾冲军营培训高机。这是1971年初。本来我也在抽调之列,可是活着的更大幸运降临予我,军区政治部组织处却发文任命我为4045营部文书,同时,任命原一连长鲁国成代理营长。
这果敢老表目不识丁,在文牍主义相当严重的缅共部队里他反而还落得清闲自在,凡上上下下的公文一来,他张口闭口就喊:“文书!念来听听!”而我刚念完他马上就口说:“你看着办!”我成了他的替身和代言人,事无巨细,统统由我一手操办,甚至去军区开会沐浴皇恩之权也拱手转让予我。有一天实在磨不开,他亲自去了,稀稀拉拉只穿着条小裤衩,搓着汗泥步入大雅之堂,老头子们以为是跟我来的马倌,“你出去,叫你们那个政委来!”把他逐出了会场,老头子们也够官僚主义的,把营官的位置张冠李戴给我。
我从孟古回来,刚进营部就听得鲁营长如牙疼般“啧啧啧!”指着我身后两个女兵发难:
“咋个刚把短截肠子的人打发完你又领来两个了?这回撒泡尿老子又要跑多远,麻B烦!”
这老粗汉天生的大嗓门,两个女兵咋个会听不见?天立即就阴了下来,马上雷响:“啊嘎!刚断奶就不认娘,是哪个帮你端屎把尿洗屁股搓麻雀过?”“嗬哟哟!才当个代理营长就六亲不认了,再当大点女兵就莫活了!”
“阿拉拉,我的妈的妈呀!该死该死……”
被喷得灰头土脸的营长一声惨叫,象牙被拔了下来。
孟牙河边40多度的高温酷热逼得堂堂一营之长精赤裸裸,成天只系条小兜裆布,这一下把他惊得衣衫当裤子穿,乱套了!
“咋个会是你两位观音菩萨?招呼也不先打一个!我挂花次数太多,哪回是哪回我都乱球不清,不过小杨小王你两个替我刮麻雀那回我咋个敢忘记?说刮不得非要刮,刮成根大紫茄子,到出院都没萎下来,涨疼!不过那回不是你两个服伺我就活不出来了。王山,快快快!派人去寨子里买只大线鸡来杀,你把她两位菩萨给我好好供起。”
营长照样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孝敬两位姑奶奶也要我代劳。
“不消啦,你不是嫌撒尿麻烦嘛,我们走啦!”女兵转身欲走。
“不麻烦不麻烦,不过是改改出门就尿的习惯而已,麻烦的是你们。王山,通知各连,马上挖茅厮,不准随地乱屙屎撒尿,不准精着屁股到处乱串,不准讲五马六道的脏话……啊,这都是我的毛病,改改改,大家都要改,有了女兵就得文明点。”
嘿,这家伙连军区老头子都治不翻,两个毛丫头轻轻就把他拿下了。
“这么说,你这大将军衙门里有我们的一席之地啦?”女兵得意。
“当然当然,不过丑话说在前,一打仗你们就给我卷铺盖走人,莫跟着我遭老罪!”这确实是这个大老粗的心里话。
趁他老人家高兴,我赶紧把两个奶油同胞领来见驾,并请示:
“营长,这两个识大字的是不是安排到炮连去?”用意是想让两个小子多活得长点。不可否认,在炮连当兵是要比在步兵连队多有点保险系数,[]在动不动就要大流血,一死人就铺天盖地的4045我之所以还能活到现在,全赖于是当了炮兵。
鲁营长把两个形象也太不争气的同胞斜瞄了一眼,皱眉说:
“这个长得象囤箩的还没八二炮高,那个长得象根豆芽菜的腿杆子还没五七炮管粗,去炮连顶屁用?老子们大炮是要拼刺刀的,光识字也玩不转。去!一个去二连,一个去三连,打上几仗活得出来再说。”
粗糙的鲁营长以貌取人,把两坨金子当废铜处理了。
如果去炮连,他俩当五七炮手是不大胜任,但应该可以成为精于计算的好八二炮手,物未尽其用,可惜!
第十九节/刀耕孟牙谷
/刀耕火种/人蜂大战/与蛇为伍/
经年不息的艰苦征战使部队千疮百孔,疲累不堪,必须有一段时间的休养和整顿。
狭长的孟牙河谷里遍布了各个部队的营地,精精干干的军区总部机关也设在孟牙河谷中段,就是养着神仙鱼的那一段河对面隐密的山林里。以此为中心,下游南岸是我们果敢人、佤族为主体的4045部队,北岸是著名的知青营3035部队,我们背后高高的累左山顶也是异果敢人、佤族为主体的4048部队、4047部队。上游是以中国知青为主体的303的一营、特务营、三营,除了固守棒赛、水井湾一带的缅甸本地人为主体的107部队和贵概县大队外,七个营连军区近两千人屯兵孟牙河谷,这种军事上的高度集中局面一直维持到1971年10月底大军东征为止。
孟牙河沸腾了,这么多年轻军人挤在这条十多里长的狭窄河谷里,本来就酷热的气候就更热烈了,部队边学习,边生产,边轮番出击打仗,不再是一支疲于奔命的游击队。
我们4045用作军区直属部队,长住孟牙,于是我们有幸在孟牙河边盖起了象模象样的营房,四长排土挂墙的茅屋围成了一个大四合院,中间是操场,四个连分住四方,营部在单独的后院。
我们终于有了遮风挡雨的窝,可以放下枪,脱下衣服,伸个懒腰,睡个没有恶梦的安稳觉了,有了相对安定舒适的生活,天天在纯净清凉的河水中嬉戏,用我的血肉精心饲养了快一年的最亲密的战友虱子也绝种了。
建盖营房的同时,全军掀起了大生产运动的高潮。
没想到刚摆脱的知青苦役又如影随形,纠缠着我到了异国丛林。按说重挥锄头把应该比枪响就死人的战场要好些,其实不然,缅东北丛林的开荒种地就是人类最原始的耕作方式,刀耕火种,更为惨烈。
全军两千人呼啸上山,挥舞砍刀斧头向原始森林宣战,砍倒参天大树,劈光丛林荆棘,铲光藤蔓草丛,把两岸山林摧毁殆尽,绿色幽谷剃成了光秃秃的山坡,此谓刀耕,是第一阶段最艰苦繁重的劳动。
砍倒的树木植被须经过几个月的风吹日晒,待其干枯,到了雨季来临之前即放火烧荒,满坡枯木干草日以继夜熊熊燃烧,孟牙河谷被烟雾吞没,白天太阳暗淡无光,夜里,天空被山火点得通亮,河水闪着血红的波光。
烧得焦黑的土地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草木灰,一下雨,焦渴的土地酥松开裂,草木灰作为天然的有机肥随雨水渗透入土,这时候播种就在陡得站不稳脚的山坡上开始了,此谓火种,是第二阶段的劳动。
整个刀耕火种的过程完全勿须挥锄使犁,播种时谷种遍撒于地即可,如果想让收成好点那就用简陋的工具在地上撬个小坑,将种子埋入土中,让其充分吸收大地的营养。
第三阶段的劳动就是薅秧,随着雨季到来,万木复苏,遍地野草灌木和秧苗一起疯长,如不及时根除,谷物的生存空间就会被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满地草木无情霸占,孱弱的秧苗在热带雨林气候条件下大自然更为激烈凶残的生存竞争中没有人力的相助,立刻就会被别的物种取代而惨遭淘汰,适者生存的法则在自然界和人类社会中是共通的。
第四阶段的劳动就是充满了喜悦的谷物大丰收了。
我们4045部队长驻孟牙,经历了刀耕火种的全过程,每一阶段的劳动都充满了我前所未遇的艰辛,而最漫长繁重的劳作则是第一阶段的刀耕。
“邪门了!逃到缅甸了这大砍刀锄头把还是甩不脱,就象进了集中营,早知道是这种苦役犯般的生活,我千里迢迢跑来干什么?”
眼镜和小四川前脚才逃离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知青牢笼,后脚马上就跨进了比在农村更为严酷的军垦劳役,在农村可以偷懒耍滑,可在这里是军队,决不容许懒散!这是他们始料不及的。
自称已经有了足够的思想准备来缅共受难的眼镜叫苦不迭。整天挥舞大砍刀,坚硬的青钢粟木树一刀一卷刃,震得虎口开裂,遍身被刺挂虫咬,血肉模糊,在闷热的河谷雨林中汗流如注,他几番昏厥于地。
“我是不是吃错了药?怎么跑到缅甸深山老林里修理地球来了,写信回去给同学朋友连故事都摆不出点来给人家听,岂不贻笑大方?我在农场好歹还是每月拿八元工资的兵团战士呢!要是别丢了那张破单车现在我还可以有重新做人的余地,唉,不开小差恐怕得累死在这里!”
因一念之差而误入岐途的小四川长吁短叹,打起了退堂鼓。
这个成都少年整个一根豆芽菜,皮肤嫩得象块水豆腐,参加娘子连都不合格。他抡起大砍刀专拣碗口粗的小树砍,刀触树干脱手而飞,他捂着手哦哟连声,一棵树还没放倒就耐不住了,躲到树林中阴凉处,可是马上又鬼叫呐喊着逃出来了。
“妈也!这遍地的大蚂蚁怎么象螃蟹,咬住人就不放!”
小四川躺到酸蚂蚁窝上去了,他急忙脱得精光,白生生的肌肤上斑点密布,像一张内容荒诞的大字报。丛林中的这种酸蚂蚁是能把人啃成白骨堆的,我们在丛林中曾死过一匹战马,仅一天一夜,就被拱得象座小山一样的酸蚂蚁啃得皮肉无存,状极恐怖。
“哎哟,又疼又痒,两位大姐,快整整我嘛!”
小四川夸张地狂奔到女卫生员面前,非要大姑娘往他被叮咬得勃起了的小鸡鸡上抹点什么。女卫生员对这只小叫鸡不霄一顾,丢了盒清凉油给他,“自己整!”这一搽之后小四川的鸡鸡愈发怒不可遏,越氧越抹,越抹越壮,连他自己都吓坏了,顾不得羞耻,干脆扯下兜裆布精着屁股,揸开胯痛痛快快地抹,遍身是冲鼻子的清凉油味。可是六根未净,漫空飞舞的花苍蝇、牛嗡、蚊沫又爱上了他一身嫩皮,他被叮咬得象个疯子似的遍山乱跑。
“牛嗡苍蝇,专叮懒兵,蚂蚁蚊沫,咬白麻雀!”
黑漆漆的小佤族兵们拍着手幸灾乐祸地念咒嘲笑。
“小四川,这热带雨林中你就是捂臭了卵子也得穿好衣服,扣紧裤脚干活,连老茧皮厚的佤族兵都耐不住虫叮蛇咬,你这付排骨搓板熬到收工后恐怕也剩不下什么了!”我赶快警告他。
“倒大树了!赶快躲开!”
随着叮叮当当的伐木声,一、两抱粗的望天树发出哜哜嘎嘎的悲鸣,轰然倒下,满地枝断叶落,草木纷飞。
尘埃尚未落定,树林中一种恐怖的嗡声大作!
“快逃呀!大马蜂来了!”
有人如战场上的中弹者发出惨叫。树上的野蜂窝随树倒而落地被砸得稀烂,被毁坏了家园的野蜂群嗡一声炸开,狂怒地向汗淋淋的刀斧手们痛施报复毒箭,一时间哀声遍野,侵略者纷纷抱头鼠窜,有的卟嗵跳入河水中闷起,待狂蜂呼啸而过才把头探出水喘口大气,就像孟基战场上躲老缅
的飞机轰炸扫射般老道。被营长称为囤箩的牛翔确实身手笨拙,累得晕叨叨的反应更迟钝,周围的人炸了群早已不知去向,他还在莫名其妙地东张西望。“轰炸机、战斗机”顿时黑云压顶,死死围着这块大肥肉狂叮乱咬,他厉声惨叫,手舞足蹈,满空乱抓,抱头鼠窜。
“四眼狗,快捋起衣服包起头,卧倒!”
把士兵抛弃了的三连长杨老尧隔山放炮,施以空中声援。四眼眼睛不中用耳朵倒是好使,赶快撩起衣服下摆劈头蒙住倒下装死,俯冲的蜂群一股惯性掠过了他,追逐新的目标去了。对大马蜂的生性有充分认识的老兵们四处燃起烟火,手举火把凌空挥舞,满空恐怖的嗡嗡声才渐渐消失,人蜂大战宣告结束,跑得慢的都挨了,战场上“尸”横遍野,哀声连天。
四眼头大如斗,五官挪位,手脚与腰同一比例,人形顿失。
女卫生员如救水火赶来,眼镜口吐白沫,已近需要临终关怀状态,他喃喃悲语:“出师未捷身先死,惭愧呀,我死不瞑目!”
“快送军区医院抢救,还来得及!”
女卫生员简单处理后,他们连的人扎付土担架把重伤者抬下“火线”。
小四川瞧瞧这种阵势吓得面如土色,连伸舌头:“幸亏我落教,刚套上衣服,不然躺在担架上的怕就是我了。这大马蜂咋个比枪炮都还厉害?干脆整些大马蜂背着,到战场上一放,不用冲锋陷阵就把敌人阵地夺了!”
这幼儿园小朋友真是异想天开!
刀光斧影中,深谷密林中千万年不见天日的土地终于一片片裸露了出来。湿热的河谷是毒蛇巨蟒的王国,它们赖以生存的领地被垦荒者们毁灭了,花花绿绿的老麻蛇无处藏身,惊惶地四处乱窜。
我一生中最怕的就是这种令人肉麻的软体动物,特别是突然竖起半条身子昂头吐信跃跃欲扑的眼镜蛇,果敢人称“棒头蛇”,它膨大如棒头的蛇头会闪电般朝人倒下,躲闪不及就被它袭击了。
人们于闷头劳作间常常不知不觉就被蛇咬了,我就被咬过,以为是大蚂蚁、蝎子、蜈蚣之类的小咬咬,氧痛痒痛的,伸手抓挠一番就过去了。可是毒性发作了,脚踝上被咬处火烧火燎的疼,马上肿起一大包,显然是被蛇偷袭了,也不知是什么蛇,幸亏人手都有一个卫生盒,盒里备有蛇药,治得及时,毒性轻,没有攻心。以后干活再不敢掉以轻心,再热也必穿好鞋袜,扣紧丛林战斗服的裤脚口、袖口,走路提根棍子,勤打草惊蛇。
可是防不胜防,我提着一大串军用水壶去洼子里汲水,在阴凉惬意的小溪边,顺势一屁股坐在一截枯木上裹老毛烟抽。屁股下的枯木忽然动起来了,低头细看,头皮发炸,魂飞魄散!我屁股下压着的原来是一条大腿粗的森林巨蟒!我一下纵起八丈高,跌滚到溪水里。
这条大蟒年代太久远了,不见首尾,露在外面的这一段黑黝黝的腰身复满了青苔,怎么看都是一截倒地多年的枯死老树。
我奇怪它老先生或是老夫人被我当沙发坐了居然不愠不火,没发脾气把我裹起吞了?我没带枪,即使带了也不知敢不敢打,往哪个部位打?
我撇下一堆水壶连滚带爬跑回山上叫人。可是谁见了这条巨蟒都吓得直吐舌头,不敢近身射杀。后来居然是附近掸族寨子里的一个十多岁的放牛小娃来把它捉了。捉得好轻松好简单,他就地砍了根树藤子把巨蟒的脖子套了就顺溪水拖了去,那庞然大物居然象个醉汉一样,一点不挣扎反抗,任由一个小娃百般摆布,真是不可思议!
后来开膛破肚才知道,这条大蟒埋伏在小溪边,专门捕食来溪边饮水的小动物,它刚强吞了一整头麂鹿,撑得腹胀腰圆,动弹不得,把食物消化清楚恐怕也要个把两个月功夫。以后明白了,只有饥不择食的动物才会伤人,这与贪得无厌的人才会掠夺他人不择手段一个道理。
/青春欢泉/诺大公主/春新萌芽/
美丽的孟牙河是我们艰苦劳动后的青春欢泉,每天晚饭后的河边就是军人们的清凉世界,青春的激情和过剩的精力在河水中尽情喧泄释放。
随意组合的一群群人拿上毛巾肥皂换洗衣服纷纷涌向河边,上游和下游的部队都一个劲向大奘房附近的河流中段靠拢,因为那里有军区各机关单位和娘子连的女兵们在洗浴,只要看看她们,小伙子们一天的疲乏困倦就一扫而光,第二天上山劳动又有了活力。
河谷中人头攒动,嬉水的、洗衣服鞋袜的、捉鱼摸虾的,河水为之沸腾。[]颇有点水性的滇池小伙子们站在横跨两岸晃晃悠悠的竹桥上往下飞跃,做出凌空翱翔的优美姿势和各种惊险动作以吸引女兵们的目光。
入水者屏住呼吸,拼命闷在水中,千呼万唤不出来,以取最佳哗众取宠效果,此时几百双眼睛齐齐盯着水面,看入水者倒底有多大鱼鳖之功?
“咦!咋个不见露头?恐怕插进河底石头缝难以自拔了?要不就是变成了泥鳅?”凡男兵莫不尽往揪心处分析,别有用心。
“那还不赶紧跳下去拉他一把?”有女兵惊骇尖叫,这正是男兵们渴望听到的声音,为了这美仑美焕的一声尖叫,水中人宁死不屈。
“咋个兴见死不救?莫袖手旁观嘛!”焦急得令男儿们心花怒放。
“我去我去!”表现的火候到了,英雄们争先恐后。
“救个球?这狗日的躲在背后抽烟呢嘛!”有人赫然发现。
人们纷纷回过头来,原来那人甫入水就往上游偷潜上岸,把注意力集中在下游的所有人很有水平地戏弄了一台。于是众口殊之:
“我就说,除非含了龙王宝珠才闷得这么久,投机分子!”
“咯玩得起?咋个兴狗解手?怪不得老子憋死都没闷赢你!”
“呸!缺德鬼,白浪费我们一回感情!”被欺骗的女兵皆侧目。
“坏种,害我悲伤了一回,被你骗去两滴眼泪,真讨打!”
“买买闪,是真是假也认不得!你几个莫尽整些洋草果树冒烟的名堂咯好?玩真诚点温柔点嘛,我们保证看!”
有女同胞娇娇嗲嗲。玩命者需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更来精神。
“重新比!不过要先让这个民族败类投河自尽!”
有人振臂高呼,众人一拥而上,把弄虚作假者四脚四手拎猪一样“1、2、3”从高高的桥上抛入河中,水花四溅,又赢得女兵一片悦耳的尖叫。
“该我了,让开,这会看真格的!”我力排群雄,拉开架势,摆足威风,夸张了又夸张,整出一付要玩9311之类高难度动作的姿态。
于是大河上下众人屏神凝气,拭目以待。然而我凌空一跃的瞬间却是一个揸巴撩五又憨又笨的大炸弹,落水前双手大拇指还顶在太阳穴处,以手掌向所有虚心的观众扇了几扇,这是我精屁股时代在牛滚塘、锅底塘玩的小把戏,“啪!”肚皮响处,耳边灌满了一片开怀大笑,以疼痛为代价,我的表现欲得到了充分的满足,在水中暗自得意。
我憋足气闷在水中,朝着入水前的既定目标前进,摸到了岸边的巨石,看到了一双水中白生生嫩殷殷的天足,我拉着它们猛地一下冒出水面,双手勾开一张大嘴,暴出青面獠牙。
“啊嘎!淹死鬼,吓死人了!讨厌!”女兵惊骇至极。
“啪!”背脊上着着实实挨了一记捣衣棒,盖过肚皮之疼,不过很受用。
挥棒者乃刚调出4045营部的报务员,诺司令的大公主玛果!
“王山,死鬼,看你往那逃?”我被掀翻在巨石上,一个圆滚滚、肉乎乎的屁股骑实到背脊上,头发被揪住,一只手被反剪。
与其说被她擒住,不如说我束手就擒,我压根就没反抗。
这是一块表面平整可浣衣的礁石,玛果洗好的衣服铺在温热的礁石上晾晒,正悠闲观赏桥上群雄争宠之戏。18岁少女如出水芙蓉,鲜艳的花统裙在她夺人目光的乳峰处恰到好处地系住,这更诱人。湿漉漉的长发披散在赤裸光滑的双肩,她举手拧发,腋窝下暴露出细密的黑绒。
“王山,老实交待,董志民说你会搞电台?你是不是潜伏特务?”
董志民是我在炮连时同班的佤族战友,他是沧源中学的初中生,我调营部的同时,董志民也调到军区学习电台报务员去了,我和这个佤族知青战友抵足而眠,无话不谈。
“是是是!”我也开玩笑地承认。我与这个巾帼前辈在营部共处时间不长,我刚提升上来一个月她就调走了,我还没来得及向她展现才华。
“说,你在哪接受的‘特务’训练?”玛果使劲一顿屁股。
“哎哟,反对酷刑,放了我才说!”这么提审也太烂漫了吧!
我父亲以前是国民党空军的电台人员,也是中共地下工作者,他从小就教过我无线电,别说收发报,装配机器我都会。可惜这个瓜我不敢卖,父亲被打成历史反革命分子,我对缅共隐瞒了这糟糕的一段。
“解放军通讯团来学校搞军训教的。”其实我“狗崽子”根本轮不上。
“哎呀,你这个闷头葫芦,咋个不早说?来,抖抖草瞧,看看你有多大点水水?你念念十个短码我听。”她松了手,但屁股没松。
“的达、的的达、的的的达达、的的的的达、的的的的的、达的的的的、达达的的的、达的的、达的、达——。”我一气呵成。
“你发:‘0191……’”她又顿顿屁股。
“达、的达、达的、的达……”我应声而答。
“你抄收:的的的的达、达、的的的的达、的的的的的……”
“4045……”我马上收悉译出。
“好你个暗藏的‘特务’!我俩同一个部队相处差不多一年,你有这手就早点暴露嘛?居然把你拿去割马草,扛炮筒,差点把金娃娃埋没到炮弹坑里了!”玛果不无惋惜,那圆润的屁股在我背上更使劲顿。
“那时我一个小新兵,屁都不敢放,你连正眼都没舍得朝我看看,我连献殷勤的机会都没有,也只得深藏不露了!”我也不无委屈。
“还轮得着我看你吗?你只顾去草棵里解那两个娇小姐的裤带,不亦乐乎,哪还有心向别人献殷勤?”呀!这事原来是芋头叶遮屁股。
“昏说!那是她们有难处……”我面红耳赤。
“你迷冲冲的,还以为她们真笨呢!她们咋个不叫我帮解?”她捅穿芋头叶后,话锋一转,“说!咯还想干电台?最好别让我失望。”
如果早就这么施我酷刑,我肯定随她去背沉重的苏制电子管七一型电
台去了。可是我已经是煮熟的鸭子,肯定是要让她失望了。
营部文书大小也是个官,我已经熬出头来了,仕途刚刚起步,哪能再倒退?报务员充其量也就是个小班长级别,而且这种无名英雄的脚色一干就不知道要干到什么牛年马月去了?虽说和这个群雄景仰的佼佼巾帼在一起工作无疑是幸福,而且干这一行也就等于进了生命的保险箱,但一个男子汉的伟大抱负也就没有机会实现了。我不愿平庸渺小的活着,如果要做一个跃马挥刀的领军之将,就不能退出惊险刺激的人生舞台。[]
“玛果,我学生时代最大的兴趣爱好就是搞无线电,做一个对祖国有用的科学人才曾经是我的理想,可是文化大革命毁灭了我的梦想,成了天涯沦落人。现在,我的命运已被战争彻底改变,是个身不由己的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无法选择生死和任意改变自己。
上级既然任用了我,我就必须肝脑涂地以报,我们中国人讲究士为知己者死,做一个忠勇的军人是我目前的人生信条,所以,这个营部文书我就是不愿当也必须当下去。而且,我为走到今天的这一步已经付出了许多许多,决不能半途而废,对不起,希望你能理解……”
“我明白了,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看来你不是一个可随意摆布的人,有主见和远大抱负,自尊心强。其实我也知道,真要干电台就委屈了你,虽然我可以马上就把你调到军区司令部通讯处工作,但牛不喝水就不强按头!对我来说这的确是个遗憾。好了,但愿我没分你的心,好好干吧。起来,你耐得住,我的屁股可耐不住了!”
那个令人受用的肉乎乎刑具从我身上移开了。
两个半裸男女老这么呆在一起会被大家吼的,已经有很多冒火的目光在注视我们了,我急忙离开她跑回桥上。
我向关注我卖力表现的玛果挥了挥手,纵身入水,“嘭!”这回玩命,在空中旋转360度后大掼肚皮。我从水中抚着掼得红通通的肚皮冒出头来一看,下游那块温馨的礁石上已空空如也,我惆怅四顾……
第二十节/青春热草庐
/篮球圣地/围棋国手/
我部营房中间的篮球场是全军区唯一的一块篮球场。
篮球架很简单,每边栽两棵大树,树干上钉几块木板,球框则用结实的藤竹烘弯成圈固定在篮板上。这个坑坑洼洼的土球场成了孟牙谷各路运动健儿生产劳动后除河边以外的剩余精力释放处。
每天必有一场篮球赛,不顾气都难喘的河谷闷热和劳役疲累,风雨无阻。果敢老兵都不愿疯狂奔跑,懒惰的小四川和囤箩般的眼镜也无球癖,我领导的篮球队就只有一干运球无术的佤族蛮汉,篮球一到他们手里就变成了一个人死抱着舍不得丢的美国橄榄球。这种个人英雄主义十足的球技与303部队及军区机关的知青球队根本无法抗衡,为照顾东道主的面子,比分通常忽略不计。但这个难堪局面很快得到改观。
3月中旬的一天,我从军区政治部领来了五个昆明华侨补校的缅甸华侨知青,他们是长期活动在敌后的202部队失散归来重新分配各部队的老兵新战友。
缅共东北军区创建后一共成立了五支部队,即活动在缅北密支那靠腾冲、片马边境的以克钦族为主的101部队;活动在中上缅甸胶迈一带密林中的以缅甸华侨知青为主的202部队;活动在萨尔温江以东与滇缅公路之间的以中国知青为主的303部队;活动在萨尔温江以西的以缅甸果敢人为主的404部队和活动在北佤邦的缅甸佤族部队。
这五支部队中以101、202两支部队人数最少,战斗力最薄弱,他们长期活动在荒凉原始的野人山中,其艰苦程度非常人所难以想象。
今年初,202终于被打散失败撤回到孟古曼岗干校休整,绝大部分华侨知青将士不愿再重返凶险无望的原始森林,与军区领导大闹情绪,拒不重蹈202复辙。为命运激烈抗争的结果是军区领导作出无奈让步,将仅只相当于一个连的202残兵败将拆散分配给了303、404各部队。
我领来的五个华侨知青按照他们在202时的原职务进行了安排,高森林到一连当排长,洪敏健到二连当文书,刀锋到三连当事务长,儒弱的陈庭红到炮连当战士,余华民在营部当医助。
这是继我之后来到4045的第二拨中国知青。加上营部原有的边疆知青明成勇、赵国安、王天民、两个女卫生员,现在这支纯农民队伍里又有了13个中国知青,占全营总数的三十分之一。
在部队文化素质略有起色的同时,营篮球队也初具规模和水平了,其他单位来打球也不敢再轻言“别着只手也要剃你们个亮蛋!”
就是这么块凸凹不平掌不住球的土场子,居然成了缅共的篮球圣地,各部队高手纷纷云集于此,我不得不惊叹缅共是块藏龙卧虎之地!
球技可敌缅甸国手的人才多不胜数,如那帮嗜球如命的军区参谋干事潘大川、巫利贤、王利祥、董南达、阿穷、许三三、小欧等。
404部队四个营中原一直只有我、巨轮、王明、华雷四个做种的昆明
知青,孟牙屯垦时期,局势相对稳定,又靠近中国边界,4047部队一时涌来了一大批昆明知青,如多泽林、施磊、张大明、秋寒、蒋永西、刘宇忠、牛滇源、宋实、花祝生、高华森等,而且都是球花子,这使得我们404这支农民队伍的篮球队水平突飞猛进,令全军刮目相看。
在缅甸丛林中,身处恶境,居然还盛行我从小就耳濡目染的围棋。
一有时间我就顺河而上跑特务营,因为围棋杀手大都集中在特务营炮连这个全军最密集的知青窝子里。特务营的屯垦营地是紧挨河边的一片临时草棚,建有草棚单人间,标准间,共产主义大通铺,最大的草棚可容纳二、三十人,是搞天天读、早请示晚汇报、三忠于四无限活动之所,中国军营模式一成不变,知青们继续生活在文革氛围中。
所谓下围棋,并无雅室焚香,清茶明几,对座博弈的那种高雅环境和精神享受,这里下的围棋是不讲究规则的战地消遣游戏。
地上随便吹吹灰,画上19路方格,讲究点的有张淹菜状的棋纸,用石头压住四角以免被风席卷。棋手从腰间解下干粮袋,抖出一堆有黑有白的苞谷粒就作围棋子,雅称:“点苞谷”,即往地下种的意思。
也有点刀豆米或点老墨瓜籽的,但不盛行,因为点苞谷实惠,它可充饥,提子后顺便火堆里一刨即可作零食,它可作干粮随身携带,随时随地唾手可得。
点苞谷首先要苦练股功,好此道者无不痔疮累累。
耐不住打座或久蹲者,又改练日本武士道式的跪功,再不耐则取我们的“国标”姿势,作弯腰低头挨批斗状,双手撑住膝盖骨搏弈。甚至有手捧香腮作观音醉卧状逍遥入局的,搏奕之姿和脚下的棋盘棋子一样很不雅观。没人正襟危坐,全都是赤身裸体,习惯地搓着光膀子、股沟的汗泥,浑身油水浸浸,鼻尖脑门上的汗珠噼噼叭叭往棋纸上溅落,地上棋局就被这样很不文雅的一群“瘾”君子乱哄哄踩在脚下。
“较吃。”棋手点下一粒瘦子,力度不大,恐对方悔棋,换上颗肥硕的。
“吃一颗吐一窝,屁股后面这一大坨你不要了嗦?赶快间一子出去!”旁观者霸道地把将棋手较吃的一子挪到自己的意愿上。
“接一子。”棋手看看旁观者脸色,接点一粒,并马上双手护住。
“小脚老奶才仿这种走,大飞,飞将出去……”
旁观者咆哮如雷,将棋手的接子蛮横无理的又挪了位置。
“臭手!人家从这里一断这个角只有一个眼咋个做活?”
棋手把子又抢回原位,旁观者再次将其抓到大飞处按定不放,固执己见,“他断你你不会断他吗?互相绞杀拚气嘛,要死要活快当点!”
“勾B!是你下还是我下,观棋不语真君子,把酒多言是小人!”棋手终于忍无可忍,痛施反击,打开旁观者的爪子,以后没落一子都得与旁观者肉搏一番,所以,把棋类归为运动项目是有根据的。
“紧气!收官!先割去一坨赘肉!”
“打劫!破眼!反提!先灭掉这几子,省得他借尸还魂!”
棋局吵吵闹闹、七嘴八舌,指手划脚,棋手六神无主,无所适从,在其位不得谋其政,形同傀儡。
人人重在参与,每落一子都须经过一番热火朝天的民主讨论,甚至以举手表决或斗殴的方式才能把子落定。自作主张食古不化的棋手通常总要被高明的旁观者骂得狗血淋头或拍肿了后脑瓜,哪有博奕的雅兴?
“王山!咯理发?就着手帮你打整打整子弟。整完找个清静处躲着手谈一局如何?与这群乱嗡嗡的苍蝇蚊子能凑出什么趣来?”
亚雄招呼我。他正在草棚边给汤杰理发,他们是我来特务营串门的主要对象。
亚雄在学校时比我高一级,是我少儿时代打架、偷桃摘李、爬窗子看电影、上房顶掏鸟窝的大伙头,他高中下乡到潞西轩岗后行李都未打开就外逃了,是昆明知青投奔缅共的先躯者。在藏龙卧虎的特务营,这批先驱者甚多,如李征强、唐景、马贵才、周达富、朱晓夕、曹收复、杨武祥、李和平、江宗云、陆军荣、陈器、桂雨成、汪农耕、黄平、谢军、谢良安、马文津、段宝、陶玉林、李启华、吴挺征,等等等等。
然而,这些比我早吃了年把缅共军粮的强龙都拥挤在一个小池子里,谁也难出头,混得差强人意点的如亚雄、达富之流直到现在也只不过是个小班长。我在前辈们面前不得不把腰间的小手枪深藏不露,以避“抖草(炫耀)”之嫌。后来居上的我被群龙揶揄为“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的另类人物。
幸而这里还有步我后尘投军的同班同学汤杰,此君在班上外号叫“小白囡”,文静孱弱,似“红楼梦”中成天与女孩们床头床尾、花前月下滚作一堆的宝哥哥。
孟基恶战后“宝玉哥哥”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吓我一跳!
“啊呀呀,这可是血盆子里捞饭吃的地方,你咋个来得?快化化妆到娘子连去吧!”
我不客气地说。仿佛前线的大门只为我等膀大腰圆的块汉而开,他不该入此道。
“我身单体薄目标小,不容易被子弹打中,肯定要比你活得长!”
他也刺我一剑。物尽其用,他在特务营炮连当了搽红药水的卫生员。
“咱们21中的花鱼沟子弟在缅共队伍里已经可以组成一个排了!”
亚雄扳起指头如数家珍,“我、你、征强、汤杰、杨大凡、罗正明、老牛、任南、和云,听说107还有个家在康复医院的女生……”
“哈哈,你小子这种头型居然也能当官嗦?看看,已经同化为正板的果敢麻粟果头了,这是拿土大碗盖着剃出来的嘛,这种头型在我们特务营炮连通常被视为马倌或挑行军锅的,根本莫想出头!”
果敢老兵们帮我剃的土锅盖遭到了知青伙伴们的奚落。亚雄手中迟钝的推剪一阵生拉活扯把我盘弄成小平头,还了我一付知青本来面目。
“这下看出点文明相来了,你消放心大胆往娘子连去走一遭,决不会再被狗追出来!”亚雄欣赏着他的杰作说。
确实,去娘子连是要有点绅士风度的,花木兰们眼光刁得很,你光英雄没文雅人家根本不买账。
/狗肉飘香/军花烂漫/
一股令人馋涎欲滴的狗肉香弥漫在知青营的草棚间。
特务营“打狗队”全军闻名,附近村寨的狗全被他们买杀绝了,凡特务营所过之处皆不闻狗吠之声。为此,吃狗之风盛行的特务营被军区首长在全军大会和文件通报中一再点名批评,说是此风不雅,有如日本鬼子进村,有三光政策之嫌。
然而我每到特务营打游击,狗肉依然飘香!我正是冲着这股味来的。
知青老兵们对吃狗肉颇有研究,丛林中各种独特的配料一应俱全,烹制出来的狗肉充满异域风味,鲜香滑嫩,怎一个爽字了得!此后的一生中我吃过不计其数的狗肉大餐,却再也吃不出孟牙河畔的那种味,那是用清纯的孟牙河水加上中国知青的青春激情作配料,再佐以进食者无与伦比的欢乐气氛的一种精神大餐,这个世界上不可能再有那股永生难忘的味。
“王山,你回营时顺便拐进军区后勤部的生产基地,帮我把这封信交给信封上的这个女生,你可千万要保密嘎!”
品完狗肉大餐之后,该告别了,亚雄神秘兮兮地把一封差不多有砖头厚的情书交到我手中,信封上只写着一个女性名字:柳丽。
哦!好清爽可人的一个名字,几可与玛娜、廖红等著名军花齐名,此名位居军区八大美人榜眼,她是与亚雄同校的昆明女知青。这位可能成为我未来大嫂的女同胞听说是数月前和汤杰、牛滇元、尤娥一路投军的,可惜一直无缘见到。亚雄与我哥哥同龄,比我大两岁,已经是正当梨花开满了天涯的恋爱时节,这个帅气十足的五七炮手已经有了既定目标,可他不直接抠班机,却把炮弹交给我替他去轰炸,此谓“扛大刀。”
“为朋友两肋插刀”是缅共队伍中的知青们使用频率最高的一句话。我怀着神圣的使命感和强烈的好奇心来到了位于孟牙大奘房北面田坝边小树林中的军区后勤部生产基地,我手板心冒虚汗,因为这里是女儿国,如果不是两肋插着刀,我可没有勇气大摇大摆往这个“军事禁区”里乱拱,肯定要被狗追出来的。“柳丽!”我硬着头皮站在后勤部营地中间,往不知在哪排哪间茅草房里猫着的这个信封上的佳人抖抖胆子吼了一声。幸亏这里没养狗!
“呃!哪位?”某间草舍里立即响应了一声清脆悦耳的乡音,随即马上又听见此音对另外的人小声交待:“姚胖子,劳你大驾帮我瞧瞧又是哪路神仙?莫让他乱闯进来!”
显然,不是光着身子就是在换衣服,我听见衣裤悉嗦声,孟牙河畔闷热的傍晚根本着不住累赘的军服。
竹扉响处,一个身躯伟岸的女兵踱了出来,在我面前昂然而立,我头顶的那一片夕阳顿时暗然无光。
啊嘎!这是全军有名的胖大女兵姚露露,这个贵阳女知青正是四眼狗牛翔投身缅甸革命的指路明灯,这位大表姐我认识她她可不认识我。
“你是谁?”姚胖姐双手叉腰象审贼似地把我浑身上下扫描了一遍,看看我配不配与柳丽人有某种瓜葛。这姚胖姐按军区政治部干事四大牛B之首陈龙生的说法是属于“胖嘛胖,倒是胖得清秀”的那一类,虽然身躯硕大,但各种部位协调,女性特征明显,如果有办法去掉多余赘肉,完全可以另当别论,只是目前实在不敢恭维,不足以撼动军心。
“我是4045部队的王山,找柳丽有点事。”
看来不报出英雄出处是迈不过眼前这一大雌关的。
“奥!久仰久仰,我听在你们营的刘表弟说起过你,是条好汉子,谢谢你对我那个儒弱书生表弟多有关照!”
胖姐的脸马上就光辉灿烂起来,立即回头向屋内通报:
“喂,不是外人,收拾好没得?快出来见如意郎君!”
她移开一步,把身后的最后一抹红霞贡献了出来,她当把门将军真是太合适了。
我眼前突觉一亮,佳人千呼万唤始出来,八大美人之一的柳丽果然名不虚传,乌云飘肩,瓜子俏脸,黑睛大眼,鼻直唇鲜,酒窝献甜,双峰挺秀,腰如细柳,好一似红楼黛玉军中再现!
“你就是柳丽?”
我努力把亚雄与眼前这个无可挑剔的淑女之间划上一个等号,似觉有些牵强,从现实角度看,亚雄兄目前并非三千军中之特别佼佼者,仅就男才女貌,英雄美女的俗套而言,这位月中嫦娥就显得高不可攀,在龙争虎斗的缅共情场上,花落谁家鹿死谁手根本无从定论。
“是呀,我就是柳丽,有何贵干?”尚属未知数的“大嫂”对从未谋过面的奶油小弟问。
我用眼角余光逼走了在一边探头探脑的胖姐后把信掏给她并赶快声明:“这是亚雄托我捎给你的!”
我怕人家疑为这是我的杰作,“炸弹”一脱手转身就逃。龙飞凤舞的缅共情场简直比战场上拼刺刀还惊心动魄!
“谢谢嘎,进来坐坐嘛!呃!咋个好走掉了?这人真是……”
背后传来这位好看得让人心慌意乱的同龄女同胞诧异的乡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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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飞蛾-萨尔温江绝唱》第四章(连载二十一)/作者/红飞蛾
第二十一节/心灵擂战鼓
/酷刑报告/流在心里的血/红色晚会/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头子们讲缅话!”
这是缅共人民军的一句顺口溜。孟牙河畔的大休整与大生产同步进行,一放下砍山伐木的刀斧就是名目繁多的政治运动,听不胜听,疲不胜疲,烦不胜烦。
早饭后,各营人马从各自驻地往孟牙大奘房纷至沓来,照例是一阵热烈的互相拉歌,然后鼓掌欢迎下列将军级的军区首长依次落座:杨光(缅)、古方(缅)、何高(掸)、诺线(克钦)、赵明(克钦)、彭家升(果敢族)、访问组(即中共军事顾问组)李大组长、郭政委、常参谋长、司令部参谋长周昆系(缅)、副参谋长彭家富(果敢族)、杨忠卫(果敢族)、李忠祥(果敢族)、赵立(克钦)、黄河(克钦)、政治部主任杨正祥(缅)、副主任赵云(克钦)、后勤部长周青(缅)、后勤部政委刀勒朋(景颇)、副部长李冬(克钦)等等。
全体起立,高唱“缅甸人民军军歌”,缅、汉两大语言轮唱:
“比堵打木夺齐歹开笔,比堵阿久乌台半米歹个巴马西,(人民军向前进,为人民的利益不怕牺牲。)
滚缪泥巴地路描写松,莫西东对阔奥兰论徒嘎歹米。(共产党领导我们,毛泽东思想是我们的指路明灯。)
多倒米乔莫也来西,齐歹罗歹开笔,(爬山涉水经风雨,勇敢的冲向前,)
羊度过兰宏图谷阿共龙西开笔。(把那些凶恶的敌人统统消灭尽。)
前进,前进,人民军战士,
克钦、克伦、缅、掸、诸兄弟,
各民族团结,要争取缅甸早日解放!
工人要当家作主,农民要分得土地,
不受压迫、不当奴隶,起来造反!
前进,前进,人民军战士永远向前进!”
瘦筋干巴的杨光政委上台,拼命拉开嗓门用缅语作报告,纵论当前国际形势:
“美帝纸老虎在越南陷入了泥淖,苏修日子也很不好过,中国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震动了全世界,亚非拉人民都在革命,五洲四海风起云涌,天下大乱,越乱越好!整个地球乃至全宇宙都在天翻地复……”
听起来有如世界末日之将临!这个唾沫翻飞的报告用时四小时。
第二个登台的是渐趋失势的何高副政委,这回是国内形势:
“国内形势也是一片大好,各民族武装斗争如火如荼,虽然我们的根据地越来越小,‘达拜买’(但是。这是政治家们最偏爱的转折语。)奈温军人反动政府巳经坐在火山口上,奈温军在原有的66、77、88三个师的基础上又增加了一支主力部队99师,贫弱的缅甸已经不堪重负。盛产稻米的缅甸严重缺粮,遍地饿殍,人民怨声载道,干柴烈火一点就着,工人正在罢工,学生正在罢课,农民正在起义,我们的革命武装斗争在缅甸不是孤立的,同志们振作起来,革命高潮已经到来了!”
可是没见树冒烟,这只是一种幻觉,这一厢情愿的老生常谈既空洞又乏味,又耗去四小时。
“耶勃堵,比堵打木夺阿共隆打姆打大堵(同志们,人民军全体官兵们)……”第二天才轮到小嘴巴大腮帮的古方副政委登台表现。
此君不可小觑,吃过多年苏联黑面包,是缅共老头子中最资深的马列主义者,口若悬河,在“九评苏共中央的公开信”时期,曾坚定不移地跟在中共代表团屁股后面向赫鲁晓夫拍过桌子。他讲的是党的三大法宝之一的统一战线问题:
“……自去年我军粉碎了缅军的雨季清剿后,克钦独立军、张其夫莱莫自卫队等都主动与我军握手言和,重修旧好,下缅甸的克伦民族解放阵线、掸邦进步党都在向我党靠拢,互相配合默契……
……以后解手放宽心蹲远点,没人敢在我们屁股后面打黑枪了!”
喔,这确是现实生活中之大喜!屙泡屎都要打游击的日子过怕了。
台下100%的人都听得懂汉话,可老头子们偏偏不愿讲大众语言,因为现在烧的是缅甸革命这道菜,就得弄出点本土风味来。
于是战事频繁的缅共创造了政治报告之一绝,先由那帮政治部的汉人秀才绞尽脑汁弄出长篇巨著,然后再由华侨干事们翻译成缅文,老头子们就抬着这些大部头的豆芽菜文煞有介事地宣读,并且还要无限引伸。
每告一段落之后又由赵华、吕华、洪老师等华侨知识分子再用汉话添油加醋赘述一遍,这脱裤子放屁的繁琐程序就使听众们必须付出双倍的时间、耐心和坐功来聆听谆谆教诲,听三不听四,有一沓没一沓,于是脑子里就只有诸如上述那些空洞的标题。其实,我们都知道会后将有大堆的汉文讲话文件要发下来给各部队反反复复学习讨论,深刻领会,现在也没多大必要非得在没有麦克风的露天旷野里像兔子麂子一样竖尖了双耳捕风捉影,于是台上在津津有味自言自语,台下这支天天要生产劳动、还要站岗值勤打仗的疲惫之师就一个个抱着枪云里雾里地梦起周公来,鼾声比演讲者不厌其烦的长篇说教还响亮精彩。这种大不敬的态度把捧场的政治部干事们急得上窜下跳,他们或带头鼓掌或高呼口号,拼命调节会场气氛,可是响应者寥寥无几,有人甚至揉揉眼睛站起伸伸懒腰就走,以为散会了,引起一阵哄笑!
在密不透风的河谷底就象闷在大蒸笼里,火一样毒辣的太阳烧烤在头顶,还要全付武装军容风纪一丝不苟,这样入定枯坐若干小时,无异于上大刑。只见千百人东倒西歪,豆大的汗珠从脑门、鼻尖、下巴、双手不断线地滴湿身下一滩黄土,人人几近虚脱状态。
不断有人中暑,扑通昏倒于地,惨淡出局,这下好,可以躺到阴凉里,实属幸福!
可是作报告者仍无休无止,自我陶醉,没有一点敲锣的征兆。
最令人沮丧的是小嘴巴古方的讲话,八个问题才讲到第三个中之小括弧,已耗时三小时,天呀!咋个熬?只听得他左一声“耶波堵(同志们)”又一声“耶波堵”催人奋听,他那“耶波堵”的发音与他天生的那张嘟嘴唇和大腮帮正好吻合,于是果敢老兵就干脆戏称他为“耶波堵”。
“耶波堵来了!”远远看见古方走来,老兵们叫习惯了。
“小鬼,干什么?”古方走近,问河边戏水的小战士,该小鬼向大首长啪的敬个裸体礼,“报告耶波堵……”
“什么?你叫我‘同志们’!”老古面对一本正经的小娃兵哭笑不得。
“耶波堵”更为冗长的讲话继续无情地折磨着台下半昏迷状态的人们,女兵们终于率先燥动,冷个热个溜出会场去竹林中方便,显然都是“大修整”,终于清爽归来,头上多了一圈绿茵茵的草帽。
经不住诱惑的男兵们也纷纷起而效仿,会场渐渐变成了一片小树林,陪座的老头子们也被诱惑,台上也渐成树林,演讲者顿如空山鸟语。
政治挂帅完毕,终于轮到党指挥下的枪发言,满脸横肉的诺线司令上台了,满场人顿时兴奋起来,因为苦刑行将结束,谁都知道司令老倌不善言词,说话时喉头里老象堵着一块难吞难咽的大肥肉,简单吭哧三言两语了事,而其他副司令向来都轮不上在这种政治舞台上表现。
“国际歌”在“刑场”上空回荡,马拉松大会终于到了尾声。
“散会!”大赦令下,会场嗡的一声爆炸,芸芸众生欢呼雀跃,向大河奔去,“扑通扑通”全部“自尽”。
孟牙密营屯兵近一年,部队就像刀耕火种中砍钝了的刀斧,被军区首长们成天磨来磨去。在名目繁多的运动中,以政治建军运动、四好连队五好战士运动、阶级教育运动、大生产运动为期最长,而对我映象最深刻的大会和报告有:“烈士肖银河(腾冲知青)家属的报告”、“七月全军干部扩大会”、“八月党代会”、“关于中缅两国政府恢复外交关系的报告”、“关于林彪‘9.13’事件的报告“等等。
而孟牙河边还有一个血淋淋的全军大会是我们心灵中永远的伤痛。
那是继所谓“许大荣、杨国华、赵黎明反革命组织案件”、“湖南籍官兵集体暴动案件”之后的又一起专门收拾中国“裤脚兵”的冤案。
两个脖子上挂了黑牌并五花大绑着的死囚在台下千百人的口号声中被押上台接受公审宣判:“顾某某,3035部队战士,21岁,昆明知青;齐贵华,4045部队通讯员,18岁,临沧知青;该二犯出身反动家庭,一贯在部队中散布反党乱军言论,企图投敌叛变。被军区保卫处抓捕,报军区党委批准,立即将该两个反革命分子就地正法!”
两声枪响,血花飞溅!继蔡某某之后,被任意推上缅共内部整肃祭坛随便挥刀屠戮的仍然是命运卑微的中国知青。
在那种漠视生命、自由、人格尊严的年代,我们对死亡已经麻木了,死在战场上和死在自己人的枪口下对流浪异国的知青们来说并没有多大实质性的区别,反正都是做了异乡之鬼。我们是“惯看秋月春风”的老红卫兵,对随随便便掉落在地的几颗人头毫不在意,及至三年后对中国知青大规模的清洗整肃运动在缅共内部再次大爆发,我才真正感悟到我们这群祖国弃儿的命运是多么的悲哀。
1971年3月28日是缅共革命武装斗争23周年纪念日。
孟牙河畔的“3.28”之夜是缅共队伍里中国知青们一次难忘的盛会。
大奘房空场上汽灯高悬,一排火炬在舞台四周熊熊燃烧。
各部队整齐列队进入会场,照例“享受”了一番老头子们的鸟语大餐,之后,由男女知青组成的军区宣传队和各部队知青战友精心准备的文艺节目纷呈舞台。
“七拉刷多耶博丹东(敬爱的丹东同志)……”
我们4045部队由高大森、洪敏健几个华侨知青献上缅语男声小合唱“怀念德钦丹东主席”。我的营部文书职务决定我必须驱赶一群果敢小兵唐老鸭上架,扭扭捏捏地完成了由抬头挺胸迈步挥红宝书等一系列木偶动作所表现的“在北京的金山上”,一片对农民弟兄表示谅解的掌声令人汗颜。
“古有花木兰替父去从军,今有娘子军扛枪为人民……”
“万泉河水清又清,我编斗笠送红军……”
轮到娘子连一展丰采。女知青们身姿优美,舞技娴熟。从中国的工农红军到缅甸人民军,从五指山下的万泉河到缅东北丛林中的孟牙河,中国女知青们光荣地传承演绎了人类争取自由解放史中最动人的木兰华章。
活报剧“雷门大捷”启幕,没有千篇一律的闪亮登场和子荣、玉和式的英雄亮相,自始至终只有两个瘴头鼠脑,丧魂失魄的“缅军、嘎拐耶(自卫队)”的诙谐表演和风趣的内心独白,在满场哄笑中观众们享受到了胜利的快意,此乃芒市知青舒天星、杨世启所创演。
中国知青们除了战场上的英勇机智和献身精神外,还在文艺舞台上表现了卓尔不群的才华,青春之火和满腔热血将这个异域丛林中的革命舞台渲染得高潮跌起,感人肺腑。
在我历经千难万险保留下来的30余年前的一本日记本里,我完整地记录了这天全军联欢会演中特务营知青们献演的歌舞诗朗诵“毛泽东思想育英雄”。
几十名知青战士整齐列队于台侧,用雄浑的声调激情朗诵,能歌善舞的一批又一批知青战士们用精彩的形体动作加以演示,营造出了振奋人心的艺术效果,我觉得很有必要部份录出,将我们当年在异国革命中最真实的内心世界和精神面貌展现给世人。
“诗朗诵:毛泽东思想育英雄”
——3031部队毛泽东思想战士业余演出队
1971年3月28日
每当我们打开毛主席的红宝书,
金色的太阳就从心中升起。
每当我们认真领会毛主席的谆谆教导,
无穷的力量就擂响了心灵的战鼓。
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啊!
象光芒万丈的灯塔,照亮了革命战士前进的道路。
象温暖的阳光,甘甜的雨露,哺育着人民军队英雄辈出。
连绵千里的掸邦群山把英雄的颂歌纵情歌唱,
怎能唱得尽,在我们英雄的队伍里,
战斗着多少无产阶级的硬骨头。
扬波千里的萨尔温江把英雄的事迹四处传扬,
怎么能说得完,在我们鲜红的旗帜下,
聚集着多少毛泽东时代的好儿女。
“忆往昔,峥峥岁月稠。”
难忘的征程啊,难忘的战友!
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不会忘记——
在南下战斗和雨季反围剿战斗中壮烈牺牲的同志——
陈灵,王锐,刀飞……
亲密的战友,阶级的兄弟,
你们永远值得我们学习,
你们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红五月的阳光灿烂辉煌,
党代全决议指明战斗航向,
缅东北天空啊,风雷激荡,
是毛主席的声明传四方,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当前世界的主要倾向是革命!”
英明的论断,威力无穷的精神原子弹,
鼓舞着我们奔向战场,
攻必克,战必胜,捷报飞扬!
看,登尼铁桥飞天外,
听,腊戍火车站枪炮响,
震动全球,吓破帝修反的狗胆!
奈温反动派慌忙调兵遣将,
妄图把革命的洪流阻挡,
这真是螳臂挡车,太不自量。
五月二十九日,
在距腊戍十多里的地方,
震惊全缅甸的排挡战斗打响了!
愚蠢的敌人没头没脑的送上门来,
好机会,狠狠的打它个有来无回。
枪声震天,杀声动地,
敌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逃命时早顾不得同伙的尸体,
就象野狗一样钻进了山坡的小丛林里,
凭借着几条破枪垂死挣扎负隅顽抗,
战斗在继续……
为彻底消灭敌人,我们的二连冲上来了,
看,冲上来了,
战士们个个咬牙切齿,摩拳擦掌,
这时候,在我们的眼前闪过了六班付陈灵高大的身影,
只见他英姿勃勃斗志昂扬,边冲边对战士们喊:
“同志们,袭击火车站,咱连没打上,
我心里一直憋得慌,
这回我的铁馒头花生米,要叫敌人好好尝尝,
为英雄的曹连长报仇!”
小伙子的双眼闪射着复仇的烈火,
勇敢坚定地冲向前方,
子弹在耳旁呼啸,弹片在身边飞溅,
危险只能吓倒懦夫,
却绝不能拦住英雄的脚步。
雷电轰鸣,风雨交加,
天上,几只‘黑乌雅’上下翻滚,
把炸弹乱摔乱扔,
山后,敌人的重炮打个不停。
枪声更激烈了,敌人又调兵遣将,
身旁的战友一个个倒下,前边的同志负了伤,
陈灵手中的枪呵,却握得更紧,
新仇旧恨,激起他怒火满腔,
咬紧牙关,怒目圆睁,把仇恨压进枪膛。
“打!”冲锋枪喷吐着火舌,
一串串子弹如同汹涌的怒火向敌人压去!
一颗颗手榴弹冒着青烟,向敌人飞去,
“打!打得好!打得漂亮!”
打得敌人屁滚尿流,鬼哭狼嚎。
突然,一阵乱弹打了过来,
擦断的树枝,碰掉的叶子,
飘落在陈灵身上,
他没有说一句话,手里仍紧握着发烫的冲锋枪,
头上,鲜红的血花染红了绿色的军帽,
胸前,红彤彤的语录本贴在心窝上。
在毛主席语录的扉页上,
英雄写着这样一段话:
“一伙毛泽东时代的好青年,
聚集在萨尔温江畔,
毛泽东思想是我们的灵魂,
白求恩的道路是我们前进的方向,
为了一个崇高的理想,
为了解放我的第二故乡,
我宣誓: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烈士生前的钢铁誓言,
最好地总结了英雄战斗的一生,
共产党员,南下战斗一等功臣,
我们朝夕相处的同志,我们亲如手足的战友——
为了缅甸人民的翻身解放,
陈灵啊!您,献出了你年轻的生命,
赤子之心,一个革命战士的全部忠诚,
…………………
全诗很长,这仅只是其中的一段,限于篇幅和打字速度,适可而止,剩下的大部分就以图片上传方式将我本人在战火纷飞的岁月里好不容易保存下来的当年日记本中的抄录原件刊出如下:
无须讳言,现在的人们看到这种口号般单调,放风筝线般冗长的诗句会觉得乏味,会因为它粗糙而皱眉讪笑,但正是这些咬钉嚼铁般的呐喊,就是我们这批热血青年直面惨淡人生的精神力量,正是这面擂响在我们心灵中的战鼓,催生了一个个有血有肉,可歌可泣的英雄人物。我本人也是靠从中汲取了生命营养,支撑着自己在刀光剑影的战场上挺直了腰杆,在荆棘丛生的险恶异境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坚持了下去。
在这些组合粗糙的句子中包含着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没有这一页血写的历史,整部中国知青史根本就不完整,我们这一代人将会面对一部残缺不全的苍白的历史而遗恨终生,那些长眠异土的知青战友也将永不瞑目!
“3.28”之夜,缅共老头子们笑得很开心,他们的事业吸引了这样一批文武兼备的青年近卫军实属幸运。他们应该为手中拥有这样一支以支援世界革命、解放全人类为己任的红色劲旅而更兢兢业业。然而,但是,又象若干年前的红卫兵运动一样,导演了这场丛林革命的伟大人物们最终还是再次辜负了我们青春的付出和生命的无私奉献,又一次奸污了中国知青创伤累累的灵肉……
《红飞蛾-萨尔温江绝唱》第四章/作者/红飞蛾
第二十二节/官兵同挥锄
/紧急电话/监狱暴动/
烧荒的山火映红了孟牙河,满天繁星与遍山野火同辉,混沌初开的万古幽谷被我们辛勤的劳动和青春的火焰渲染得生趣盎然。
娘子连的正规番号叫警通连,她们除担任军区总部的安全警卫外,也是总部首长与各部队密切联系的纽带。
木定果现在已经是排长,她带领着女兵们辛苦劳作,终于完成了一项浩大的工程,架通了连接孟牙、孟古、棒赛、孟博的全长百多公里的电话线,接着又从军区总部将电话线架到了作为御林军使用的4045部队,手摇式的绿色军用电话机就安在了本营部文书的办公室兼卧室里。
“王大首长,你的专机安装完毕,请试用!”木定果与我调侃。
“可是本首长去年刚当兵时给你拎鞋子都不要……”
“凑你一下就喘,你有今天得感谢我押你去新兵队!”
“叮呤叮呤”从此,铃声绕梁三日不绝,我的枕边再不得安宁。
“喂!喂喂!喂喂喂!”黑色电话线那头传来的声音微弱得象蚊子叫。
“咋个狗叫般喂喂喂?再吼大点,老子听不清!”有了电话就没了我的自由,鸡毛蒜皮的小事终日不断,我最恼恨老让我半夜提着裤子帮叫人的骚扰电话。
“你是谁?快找你们鲁营长接电话,我是诺线!”
哎呀我的妈呀!我把司令老倌都骂了,这顶戴花翎堪忧啊!“报告司令员!我是营部文书王山,”我向电话机立正敬礼,并使劲磕响了脚后跟,老倌看不见也该听得见,“鲁营长旧伤复发,昨天离队住院去了,全营工作现由我暂时代理,请司令员指示!”
“好嘛,王山,你敢骂老子,等秋后再跟你算帐!听不清电话该听得到枪响吧?”确实,傍晚时分是听见过远山有过一阵枪声,但习以为常,都没在意。“你给我竖起耳朵听仔细了,马上派一个连立即出发,赶到捧线以南的曼广,关在那里的一百多名犯人发生暴动,夺走了武器,杀死了我们全部看守人员!情况很严重,你部必须轻装跑步前往镇压。到达后,凡反革命暴乱分子一律就地正法!另外,再派一个连直插萨尔温江边追捕堵截,遇顽抗者格杀勿论!其他两个连对军区作好安全警戒。听清楚没有?好,马上行动!”诺司令亲自向我交代了紧急任务。
天那,怎么会出这种事?那帮养尊处优、大大咧咧的后方牢头们也该吃点亏了!
糟糕!收工回来的部队吃过饭都放了鸭子,大部分人在河边洗澡,有的串寨游门子去了,营部几个通讯员也没了影子,这一盘散沙怎么收拢?真他妈急人!
我急中生智,抓了支信号枪“叭叭叭”朝天空连打了若干发红色信号弹,这一招真管用,总归是多年征战的老部队,还算有军事素养,一看见信号弹升空就知道有紧急情况了,纷纷精着屁股抱着衣服跑回营房。
四个连的连长指导员统统直冲营部,我把情况一传达,一连支左指导员陈福安马上就首当其冲,“我们连去曼广!”说完立即整队出发。
“我们三连去追捕堵卡!”
刚从游击三营调来的景颇族支左连长孟砍用也积极响应。
“我们连去保卫军区总部!”
刚从特务营炮连付指导员调任4045二连指导员的保山知青李自如也主动请缨、闻风而动(此君就是20年后统治缅甸佤邦的铁腕人物)。
没有营干部,照样雷厉风行,操场上响起了急促的集合哨音。
“炮连、营部,马上对营区周围实行戒严,沿路站岗巡逻,重点保护总部各机关,有情况随时向营部报告。”
我这个小排级干部临危受命,指挥起各连干部和大队人马来了,反正平时安排全营生产任务基本都是我代懒惰的鲁营长出面,打仗指挥一下有何不可?战争中士兵指挥将军的情况有史可考,缅共史上则自我而始。
“报告司令员!你的命令已不折不扣执行……”
我守着电话机及时把下情上达,信息反馈迅速,司令员对这种立竿见影的效果非常满意,“要得要得,快当快当!”但愿他夸奖的是人而不是电话机。
曼广,是萨尔温江西岸高山顶上的一个克钦族寨子,离孟牙上坡约四小时路程,那里设有缅共著名的曼广监狱,凡作奸犯科者、图谋不轨者、敌特罪犯和一部分缅政府军俘虏都在曼广看押。由于监狱制度不甚严密,使敌人有机可乘,露出了凶恶的本性,趁懒散惯了的后方看守人员麻痹大意,内外勾结,夺枪造反,一个排的看守人员吃饭时全部被打死。
暴动分子得逞后打开了监狱,号召和威胁所有犯人逃离,有些冤屈的犯人跑出去一截又折回来,宁愿蹲在监狱里以证实自己的清白,并叫老百姓跑到孟牙报信。
由于路程太远,我们一连赶到时已无济于事,监狱里满院坝都是我军看守人员的尸体,肝脑涂地,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追捕堵卡的三连也为时过晚,大部分穷凶极恶的敌人已经逃脱,只追到了几个无所适从的零散犯人,其中一个是原我营叫董某某的沧源人,在年初的那场许、杨、赵冤案中被定了性,沦为阶下囚,暴动后[]他随首恶分子们一起逃走,并随手捡了颗手榴弹揣着,他在萨尔温江边被追捕的部队截住了,走投无路的董某某拉响了怀中的手榴弹……
/布谷/老夫少妻/
下了几场小雨,浇灭了满山遍野的刀耕之火,未烧透心的大树还冒着缕缕余烟,山上传来了布谷鸟催人播种的声声鸣叫。
营部的电话机又叮呤响起:“喂,是4045的生产队长王山吗?你们今天的任务是上山播种,派一个班来后勤部领谷种。”
这是后勤部专管生产劳动的处长唐锦富那口听十句猜九句让人难受得直起鸡皮疙瘩的印尼华侨鸟语。
山坡上军旗猎猎,人头趱动,山坡下架着一排排久未杀伐的枪炮,军垦场面尉为壮观。其他部队刀耕后都相继开上了前线,只有我们留守部队陪总部老头子们在孟牙河边玩自力更生。
“皮都扒掉几层才盘出这几山地,种大烟才合算嘛!种点苞谷、谷子连口都糊不上,白干!”果敢老兵很注重自力更生的经济效益。
“我们是革命队伍,不是国民党残军和张其夫、罗星汉之流靠毒品生存的贩毒武装,我们劳动的意义是保持部队艰苦奋斗的优良作风……”
军区政治部组织处长彭国成(解放军国际支左干部)暂代我营政委,他在汗流浃背的劳动中苦口婆心教化这些祖祖辈辈种大烟为生的山民。
娘子连连长玛努是诺司令的夫人,指导员吴桂荣是昭迈副司令的夫人,副指导员陈欣蓉是已故某中央首长的遗孀,这几位大姐风华正茂,都有一口四川、贵州辣嗓子:“二月里来好风光,家家户户种田忙,只盼着今年的收成好,多打些五谷充军粮。”
“……当年的兰泥湾,到处是荒山,没呀人烟,如今的兰泥湾,鲜花开满山,赛呀江南……”
已过不惑之年的军区首长们也在劳动队伍中挥汗如雨,诺线、召迈、何高、杨光、古方、彭家声、周昆西、杨正祥、周青……
千古蛮荒的缅东北丛林在这样的场面和歌声中生机勃勃,此刻,我对缅甸革命的成功充满了激情、信心和美好的憧憬。
军区机关有三多,老倌多,婆娘多,娃娃多。
这就注定了他们的劳动力与战斗力一样低劣,我们营干完了比他们多几倍的活后还得再折回头增援他们。其实他们的劳动也只是象征性的,大腹便便的老头子们在陡峭的山坡上爬行和站立都很困难,他们行军打仗时可以骑马,但上山开荒种地总不能还玩将军不下马吧?
相对而言,那些年轻美貌的夫人们还稍有点劳动力,不过夫人们也分两类,一类是知识分子型,来自四川,是缅族老头子们的妻室,一般在军区机关担任机要秘书、医生之类斯文工作,有的甚至什么也不干,闲着玩玩。如果光是闲着玩玩也倒好了,问题是成都女人们那张惯嗑瓜子的樱桃小口总是闲不下来,党内军内的许多恩恩怨怨,是是非非无不从此口播出,比如说现在,一个惊天动地的花边新闻就在劳动队伍中盛传:
“听说没得?古老头那个小俏婆要跟他闹拜拜了!古老头虽说是这帮老公鸡中之最活跃者,可毕竟还是当人家爹都绰绰有余了。这也罢了,最恼火的是他根本就干不了床上那事,是个冲不出脓来的见花败!那小俏婆也造孽呀,和他睡了几年现在还是个一窍不通的黄花菜,有天我丢了个套套着她见着,她问我是不是氢气球?咯咯咯……”
四川夫人们远比丈夫年轻,均为老夫少妻,特别是“耶波堵”古方的夫人,还没我们知青小妹的年纪,且让人惊为天人。
无房事能力却有西哈努克之花癖的古首长重返缅甸造反起家前,请中国组织上关怀了这么个小巧玲珑的成都少女做“压寨夫人”。这个少不更事的尤物以革命的名义被“拐卖”到异国深山老林,精神上、物质上、生活上、肉体上都没有得到满足,成了春闺寂寞,郁郁寡欢的笼中小鸟,现在是满腹心事,闷头劳动,休息时也离群索居,不与人处。
不久,传言终于得到了证实,少夫人奋起抗命,斩断了女奴锁链,争取了自由解放,逃出了异国樊笼。怜香惜玉者无不为之欣慰。还有几个典型的四川知识女性如娘子连指导员陈清蓉、贸易处长顾聿新、高彩珍、果敢县委付书记黄文兰等,丈夫均为牺牲在下缅甸艰苦卓绝斗争中的缅共高级干部,这些风韵犹存的未亡人仍在继承异族丈夫未竟的事业,这是她们的可敬之处。
另如参谋长周昆系的夫人康毓清,比我们知青大不了几岁,众人皆称“康姐”,成都女人细皮嫩肉,总是有些瞧常,和古小夫人一样免不了要被请入军中八大美人榜里。此妇倒是为人随和,满脸桃花含笑,可惜也如上述几位一样红颜薄命,其夫周参谋长是个炮筒子,常犯缅共中跌宕起伏的路线斗争错误,长期下野,没了名份的康大美姐成了个病西施。
八年后,在佤邦的邦桑,我和这对患难夫妻成了见面必对缅共红色江山摇头叹息的隔壁邻居。
另一类夫人均为粗犷的贵州农村妇女。
缅共中有一批50年代初武装斗争失败后流落到中国贵州黄平县汞矿当矿工的克钦族老兵,他们与当地朴实无华的农村妇女结婚生子,就在他们已经注定要客死异乡的时候,东山再起的缅共对他们发出了召唤,他们在大伙头诺线的率领下为自己祖国的革命中年再博。
打下孟古一隅江山之后,一群30岁左右的贵州农村妇女带着一窝操着一口黄平县“屎嘎坨”土话的男女娃娃,也加入了异国丈夫们的队伍。
能吃苦耐劳的贵州老兵夫人们很能适应缅共人民军的艰苦生活,他们的儿女虽有些从和平环境里带来的娇气,但这批娃娃兵综合了克钦人的强悍和中国人的智慧,很快就融入了革命大炉。
诺司令的大儿子方小青,一个年仅17岁的彪捍小伙子,在1969年的一次战斗中献出了宝贵的生命,诺司令本人也在不久后出师佤邦途中捐躯,夫人玛连长、女儿玛果、玛土、玛瑞们前赴后继,全都是巾帼佼佼,堪称典型的革命家庭。
正是这些令人尊敬的克钦老兵和他们平实的夫人儿女们这种对缅甸革命事业的忠勇执着精神,感染和激励了我和许多知青伙伴,与他们同呼吸共命运,苦苦坚持了长期的缅共革命武装斗争。
当然,以缅族老头子为主的缅共高级领导层也不尽都平庸,其中也有情操伟大,令人崇敬感奋的领导人物,例如前章所录的那首史诗中的烈士王锐,他来自北京,其父就是缅共中央首长之一,大儿子王锐战死后,又把尚未成年的小儿子王利民从北京遣回缅共东北军区中效力。
只可惜,孟牙河谷畔这种官兵同劳,生气蓬勃的局面没能贯彻始终,毕竟,缅共高级领导层中精神鲜亮的人物太少,太少,不足以撑持住那面逐渐褪色的红旗。
/慷慨赴死的兄妹、哥弟/
女卫生员王梅两天不吃不喝不出工,监工头我责问她的女伴杨丽英:
“她咯是来了这个?”我伸出四个手指,这是女兵的例假暗号。
“你那歪脑子会不会想点别的?”杨丽英狠狠瞪了我一眼,“她在3035部队当班长的哥哥王明坤牺牲了!”
“啊!这……我真猪!”我直拍脑袋,“那我该为她做点什么?”
“你现在该做的是莫唠唠叨叨,让她自己吞咽痛苦!”
我黯然走开,是的,现在任何同情的语言都是惨白的,任何安慰都是多余的,除非能让他那年仅19岁的哥哥死而复生。
无独有偶,王梅的同乡好友,另一个女兵潘东旭,她的哥哥也不幸牺牲了,她也和王梅一样在独自吞声啜泣。这样的悲情在缅共队伍中实在是太多了,只要一打仗就会发生,而缅共随时都在打仗,于是,“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只要我们想到人民的痛苦,为人民的利益而牺牲,就是死得其所(老三篇“为人民服务”-毛泽东)。”这就是当年对国际主义牺牲者最高的精神安慰词,是这一族治疗身心创伤的唯一方式。除了自疗自慰,牺牲者一无所有,连革命烈士的称谓和一张政策性认可的薄纸都没有,这样不明不白的献身,莫名其妙的抛尸弃骨异域荒野,从当年到如今都不闻不问,事不关己,设为绝密隐私而回避历史,这就是所谓的“死得其所”?那些道貌岸然的“支援世界革命”的倡导者、“解放全人类”的蛊惑者居心何在,良心何安?人性何有?这就是从当年至今几十年来亲历者幸存者们久郁于心的一大问号,也是天问,此问无答,我辈死不瞑目。
像王梅这样俩兄妹、俩兄弟双双投身缅甸革命的中国知青很多,比较著名的就有:一营的师院附中知青付渊明、付渊朋哥俩;特务营昆五中知青黄锐新哥俩;昆十九中李和毕、李强哥俩;昆七中知青谢兵、谢梁林哥俩;昆四中李寒、李秋姐弟;刘文犊、刘文第兄弟;畹町知青蒋智明、蒋智正兄弟,张安昌、张安良兄弟,姜良、姜吉辉兄妹;保山知青刘书明、刘书定兄弟,明选、明正辉兄弟,潘国英、潘东旭兄妹;陇川知青木定纳、木定果兄妹;华侨知青林明贤、林虹兄妹,洪敏捷、洪金全兄弟,洪楚立、洪楚轩兄弟,廖红、廖荣姐妹,马丹丹、马珊珊姐妹,周国军、周国安、周玉英三兄妹等等等等,不胜枚举。
当年知青下乡就是这种格局,一家人有好几个兄弟姐妹下乡,有的也就双双投身缅共,甚至全家投奔。一母同胞,手足之情,人世间最为珍贵,如果双双战死沙场倒也可一了百了,可是象王梅、潘东旭、木定果她们哥哥战死,姜良失去妹妹等等这种断其手足的痛苦对任何人都是难以承受的。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中国知青对缅共事业所作出的牺牲实在是太悲壮惨烈了,是他们的鲜血染红了那面褪色的红旗,并努力撑持着它在异国丛林中坚持了一年又一年,他们所忍受的是比国内知青同胞更为创巨痛深的苦难,毫无疑问,他们是值得载入知青运动史册的一个令世人欣佩尊重和同情的热血之族。
/小动物的厄运/
雨水滋润,枯黑龟裂的火烧地转眼变成一片青绿,秧苗随草木一起疯长,又该薅秧除草了。
队伍手排手,象梳子一样一坡地一坡地拔除比秧苗还茁壮的杂草,隐藏在谷草丛中的山鸡、刺猬、斑鸠、黄鼠狼、蛇等小动物们无处藏身,惊慌乱窜,逮住这些美味佳肴就成了辛苦劳动中的一大乐趣。
男女军人们欢呼雀跃地追扑,被吓坏了的小动物们任怎么狂奔也终难逃密密实实的人网。
一只大山雷张开翅膀从地头窜出,突破人群往山坡下掠去,这种体形介乎于鸟兽之间的动物只有自上而下滑翔的本领,千百双贪婪的眼睛齐齐盯死了它,刚一落地,几百人哗啦啦全扑过去,其势如排山倒海,犹如冲锋陷阵。刚扑到,它又腾身而下,人潮再次汹涌,一波一波,直至谷底,可怜的小东西终于再无低处可逃,吓趴下了。
“给我给我!”娘子连里最可人的小黄菊跳着脚地追讨,二连指导员李自如遂命令率先扑到猎物的部下把这只可爱的小动物献给了他所心仪的华侨姑娘。小黄菊抱着小动物轻轻地抚慰了一阵它美丽的羽毛,突然一扬手将它放飞到河对面去了,这回没有人再去追它。
可是其它小动物就没这么幸运了。收工回营,又见一只无家可归的花狸猫窜上路边一片小树林,这片小树林马上被几百人团团包围,它从这棵树跳到另一棵树,窜来窜去就是逃不掉。人们用石头土块树枝掷它,把它轰下地来,刚一落地就被身手快捷的军区侦察参谋杨世启扑到了,但同时抓住尾巴的还有我营的果敢子弟李小友(他后来成为了诺司令大公主玛果的丈夫,众英雄心里皆酸),他俩谁也不放手,争执的结果是各取一半。
旁边有人提示:皮肉分离,各取所好。当然是皮值钱,都争要皮,只好两人吼揍揍包,小友赢了皮,于是现场倒挂金钟开剥,血红肥硕的肉体剥出后,狡猾的杨世启竭力怂恿讲究实惠的果敢老兵:
“这肉大补呀!有金枪不倒之效,你要那破皮子干什么?你又不会硝,一天就臭了,白扔,把皮给我,你图个饱吧!”
三月不尝肉味的果敢老兵果然马上反悔。杨世启把皮子往头上盘戴成大皮帽作小人书上的金兀术相,一孟牙河边都见他的花狸皮帽晃来晃去。
第二天出工没见他戴了,一问,“昨天蹲在草棵里屙屎,差点被别人当山狸猫毙了,善恶有报,此乃天意,哪敢再戴?丢了!”他气瘪瘪地说。
密营磨利斧(1)
〈红飞蛾-萨尔温江绝唱〉第四章/二十三节/
作者/晓曦(红飞蛾)
/吃蛤蟆/遭山洪/
……背粮,是青黄不接时部队的每日功课,从孟牙到缅中边境孟古的百十里崎岖山路上,穿梭来往着象蚂蚁衔粮一样络绎不绝的人流,双肩挂着装有几十斤中国援助的陈仓糙米的干粮袋,在风雨毒日下行行复行行,每个人的鞋子都磨破了好几双,其苦无以名状。
有米下锅之后还是愁,就是碗中没菜。
几千部队人口捞绝了河里的鱼虾,刨绝了遍山的野菜。那时候饭桌上常常会出现一些令我意想不到的佐餐物,什么知了、蚂蚁蛋、河底的青苔,用蚊帐作鱼网从牛滚塘里捞来的豆粒大味如苦胆的蝌蚪,甚至牛屎拱拱(屎克郎)、雨后长翅膀的飞蚂蚁、千奇百怪的蛆虫。
有一天,营部通讯员付小国不知从哪里捉到一串肥硕的大田鸡,在厨房里弄好后端上了桌,大家猛吃,肉嫩汤鲜,味道真不错,“就是太难褪皮,粘一手浆,洗都洗不掉。”他伸出那双癞鼓浆包的手说。
我疑心顿起,跑到灶边一瞧,天呀!是一堆肉麻的癞蛤蟆皮!我和两个女卫生员恶心得苦胆水都吐出来了。
新辟的营房里蛇最多,因为我们占了低洼的蛇窝并夺食了一切小动物,蛇就与人争食。有一天我捕到一只山鸡,在水沟边开膛破肚,掏出的内脏放脚边等下再慢慢清洗,腥味马上把蛇逗来了,大大小小起码不下十条蛇从草丛中唰唰扑出,把鸡肠杂碎抢吃一空,如果我不及时把手中鲜鸡吓脱手,那我就遭殃了!连队中很多战士都着过这名堂,而有的一钻进被子就与盘踞其内的蛇亲热同眠了。
然而,最终所有的蛇都成了我们肚里的排泄物!人是自然界的天敌。
最常吃的是知了和蚂蚱,在夜间的河滩边、田坝里,叫累蹦够的小虫虫们都落草不动了,我们就点起火把打着电筒遍草丛丰收,一把一把的撸,拿回后倒进锅里闷起盖子烧火,只听万千小生命在锅中凄惨地蹦哒,没动静后揭盖翻炒,吹去蝉羽和须须角角后就是焦黄香脆的美味佳肴。
每天必吃的野菜是折耳根、马蹄叶、苦籽果,甚至满山遍野路边抬眼即见的“解放草”。蒲缥美女杨素英最拿手的凉拌折耳根特别的下饭,她把花生米、豆豉、小米辣捣成沫后拌入其中,30多年前的那股味至今还回味无穷,可是现在而今眼目下,点遍天下馆子里的这道菜也索然无味!
我在房前屋后种上了母亲从国内邮寄来的各种故乡蔬菜籽,湿热的异土居然也诞生了长势喜人的昆明官渡瓜豆、皱皮辣椒、包白菜,军营里也听见了猪哼鸡叫。
可是好梦未圆,一场破天荒的暴雨彻底毁灭了我的小康生活奢想。
米线粗的大雨连天连夜地下,哗哗声撼山动地,孟牙深谷一片泽国,温馨的小河变成了张牙舞爪的巨龙,浑黄的洪水淹没了岸边的一切。从上游垮山溃土冲下的连根大树满江飘流,这些杂物拥塞了下游几处狭窄的河道,江水越变越宽,淹到营房来了,我们出不了门,打不了柴,生不了火,全营都困在了水中。最要命的是营房后山愈演愈烈的山洪和泥石流,大有把我们几百人马席卷之势。床下的鞋子飘起来了,转眼间屋中水深盈尺,粮食弹药物资全没入黄汤,草屋摇摇欲坠,全营危如累卵!
我急摇电话向上告急,可是电话已经成了哑巴,总部显然也在四面楚歌之中,能助我何?不能坐以待毙,必须赶快突围,否则全营将覆灭于洪流。
我部久无战事,营干部们都离队不归,没一个在家主事的,关键时刻,我不得不勇敢担负起领头羊的角色。
“全营撤出营房!快往山上走!”我断然发出了目前唯一可行的命令。
各个连队都纷纷涌出屋子,汇集到操场上齐腰深的水中,三个步兵连倒好办,卷起背包扛起枪就哗哗哗冲出洼子爬上了山坡,可是炮连和营部就难办了,坛坛罐罐太多,骡马驮子简直无法收拾。
“一样都不要了,带上武器牵上骡马赶快逃!”我果断指挥。
两个女卫生员心疼那一箱箱的药品,还想扛上两箱走,我厉声喝止。她们眼泪汪汪退出营部,一步一回头,牵着马尾巴没入齐腰深的洪水。
“轰隆!”“轰隆!”身后的泥墙草屋一排接一排被山洪冲垮卷走,我们倾家荡产一无所有了,全营几百人站在山坡上呆苦木鸡。
三天后,洪水渐渐退去,可是我们的房屋没有了,菜园没有了,猪鸡没有了,满山刀耕火种的庄稼没有了,半年的血汗和辛苦全泡了汤,我们又成了露宿山野的流浪者。
/曾经庄严过的宣誓/
1971年7月1日,这是一个特殊的日子,我站在被洪水肆虐满地稀泥的营房废墟上宣誓入党,当然,我加入的只能是我有幸为之奋斗的缅甸共产党。
为我主持宣誓仪式的是刚刚赶回部队的国际支左政委文庭华,他和营长鲁国成(缅甸果敢人),一连国际支左指导员陈福安、二连指导员李自如(保山知青)、三连国际支左连长孟砍用、炮连国际支左指导员李世宣等组成的营党委以及我的两个入党介绍人管理员李文和(缅甸果敢人)、医助闵成勇(1968年就参加了缅共的保山知青),都一致通过了我的入党申请。
鞭策了我缅共人生的并非入党本身,而是全营所有权威人士对我的评价,尽管当年那些神圣的入党誓词早已淡忘,但那些评价却能铭记一生。
“王山同志在我们这支异国农民革命队伍中能和全营官兵融洽相处,打成一片,无论是当兵时和当干部后的优秀表现大家都有目共睹……
他作战勇敢,每次战斗都立过功,尤其在孟基战斗中,他是最后一个撤出战斗的,虽然刚才有同志说他丢过炮,但是他的功劳远大于过……
从战士直接提升干部,就是因为他各方面表现卓越,特别在吃苦耐劳方面,就是我们许多土生土长的老兵都远远赶不上他……”
因为处于严峻的战争状况,入党手续和我的火线入团一样简化,没有预备期,直接成为正式党员,除原担任的团工委书记职务不变,我还直接担任了营部党支部书记。这样的高度信任,更坚定了我对缅共事业的忠诚。
人的一生中有许多重要的日子和大事是永远不可忘记的,正如列宁所说:“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当年的我是怀着虔诚的共产主义信仰和纯真的革命激情跨进布尔什维克行列的,一个共产党员的光荣感和使命感曾经作为我的精神支柱支撑着我走过了长达十余年的非亲历者难以想象和置信的残酷岁月。尽管后来的历史风云和人生遭遇都发生了令人困惑的逆转和改变,但我不会忘记当年的精神追求和在这个艰难的追求过程中所做过的一切,包括入党这个生命中热血最沸腾的时刻,如果把这些都忘却了,我在异国丛林中的青春就是一片空白,我的生命也就残缺不全了。
曾被中国那一段扭曲了的历史陷害为“反革命”的父亲看了我的异域日记后,在我入党这一页上注了一首小诗:
“鹌鹑不知鸿鹊志,振翅高飞在缅东,笑问班超今何在?异域革命求立功。中华男儿有此辈,何患蛆虫兢相拱?”
现在,我是全营350多人中仅有的32个缅共党员中的一个,也是全缅甸人民军3000余人的队伍中约三百多名缅共党员中的一员,这些人就是缅共队伍的灵魂和骨干,是缅甸革命的精英和先锋队。
我作为4045的党员干部参加了在孟牙河畔军区总部茅草棚礼堂里举行的缅共东北军区历史上有名的7月干部扩大会议和八月党代会。
全体与会的200多名党代表和干部们在这次具有历史意义的会议上系统地总结和探讨了缅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会议认真地检讨和批判了党和军队中目前存在的很多问题,研究和制定了今后新时期党和军队建设的一系列方针政策路线。
这次会议着重指出:
“处于弱小阶段的缅共和缅甸人民军必须认真树立持久战的观点,作坚持长期革命武装斗争的思想准备,那种只想靠一、两个大的战役,攻占几个城市,三、五年就能解放全缅甸的想法和由此而产生的军事路线是极端错误的……
我们必须重新积蓄力量,准备再打它十年、八年甚至二十年,只要我们认真坚持以根据地为基础,以军事为中心,以农村包围城市的毛泽东思想和德钦丹东主席的‘赢得战争、夺取政权’的革命路线,我们的缅甸革命武装斗争必将取得最后胜利!”(摘自“1971年缅共东北军区八月党代会决议”)
这次会议重新确立了缅共人民军东北军区最高领导层。他们是:
军区党委书记兼政委杨光(缅名尼温),军区党委付书记兼军区付政委古方(缅)、林天(缅),军区党委委员司令员诺线(克钦族),付司令赵迈(克钦族),军区付司令彭家升(非党员、汉族)。
原军区政委何高淡出政坛,参谋长周昆系的职务在此次会议上被宣布撤消。军区司令部由赵立(克钦族)、尹鹏(克钦族)、黄河(克钦族)、彭家富(汉)、李忠祥(汉)、杨忠卫(汉)等几位付参谋长组成。
军区政治部政治部由主任杨正祥(缅族、调815军区)、付主任赵云(克钦族)、组织处长彭国成(汉族,支左)、保卫处长赵一波(克钦族)、群工处长赵华(华侨)、宣教处长吕华(华侨)等人组成。
军区后勤由部长周青(缅族)、后勤部政委刀勒朋(景颇族,支左)、付部长李冬(克钦族)、供应处长唐锦富(华侨)、财务处长郑生(华侨)、贸易处长高彩珍(汉女)、顾聿新(汉女)等人组成。
缅共东北军区下辖:贵概县委、果敢县委、北佤邦县委、101军分区(缅北密支那、只相当于一个营)、202军分区(只相当于一个营)、815军分区(正在筹建)、303部队(特务营、一、二、三营、107、贵概县大队一共是六个营)、404部队(4045、4046、4047、4048、果敢县大队共五个营)、北佤邦部队(501、502、503共三个营)。
总共是16个营的健制,总兵力约三千人,如果加上三个地方县委和区小队民兵以及军区机关、后勤人员,此时的东北军区总兵力不超过四千。
再纵观整个缅共其他地区:
位于萨尔温江下游三角洲的勃固山脉是已经存在了近20年的传统的缅共中央根据地,那里还分散活动着少量不穿军服,武器简陋的小股游击队,战斗力和影响力甚微,基本失去了对整个缅甸革命的中心领导地位和指挥作用,已近名存实亡的惨淡地步。
所谓缅共中央,实际上指的是长驻北京的以德钦巴登顶付主席为团长的缅共中央代表团。真正意义上的缅甸人民军,实际上指的就是经年累月艰苦奋战中的我们缅共东北军区,它位于萨尔温江上游两岸的中缅边境山区,这里属于缅甸政府行政区划中的掸邦北部地区。
如果打开地图仔细寻找,难免会使人感到失望,在261789平方英里比我们云南省还大许多的缅甸国土上,缅共根据地实在是太偏僻狭小了,其面积和人口目前只相当于中国云南的小半个德宏州。
而我们的区区四千人马在这个拥有2700万人口二十余万正规海陆空军的东南半岛国家中要取得革命武装斗争的胜利,确实是星星之火,虽可燎原,但是任重而道远。
/缅甸国情/缅甸革命概况/
那么,“缅甸,这块我们正在进行革命的土地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呢?”
当年,在我的笔记本里完整地记录了缅共东北军区杨光政委的一份报告:
“1885年11月至1949年1月4日缅甸获得独立以前,它曾经是英帝国主义统治的一个殖民地国家,殖民历史长达164年。1885年至1937年,缅甸是属于印度的一个邦,当时印度是英国的殖民地,所以,缅甸是殖民地的殖民地、奴隶的奴隶这样一个典型的三孙子地位的国家。
殖民地缅甸的经济主要被英国的五大企业控制,沙迪公司垄断了稻米,孟买缅甸公司垄断了柚木,B.O.C公司,I.B.P公司垄断了石油,英国缅甸公司垄断了矿业,伊落瓦底轮船公司和B.I.S.N公司垄断了水运,这五大企业掌管了缅甸的经济命脉,缅甸成了英国掠夺原料和推销其工业产品的市场。
殖民政策不允许民族资本主义的发展,当时,缅甸只有碾米厂,食品加工业则是英国垄断,柚木出口也没有加工工业,没有造船工业,只有少量的小型家俱作坊和小船作坊,石油的加工也只能到汽油这一步,再进一步加工成航空用油则是英国垄断,没有煤矿开采业,火车用煤是外国进口,没有钢铁工业,只能利用废铁打造简陋的农具,连锄头都是从印度进口,缅甸变成了一个几乎完全依附于别国生存的国家,变成了一个以种植稻谷为主的落后的农业国。
同时,英国还把印度的人弄到缅甸做工,这就造成了缅甸劳动力的更廉价,为了巩固殖民制度,英帝还在缅甸豢养了一批资产阶级的走狗一买办资产阶级。
在农业方面,英帝并没把以前的封建地主制度取消,只是把封建社会的部分地主制度改良到符合于资本主义制度的程度,以使其继续保存下来为殖民经济服务。在首先论为英国殖民地的下缅甸,英国颁布了种种土地法令,保障了地主土地私有制的发展,英帝国主义允许开荒扩大私有土地,也给富裕农民以农业贷款,这些法令使自耕农和富农经济得以生息,这种做的结果一方面是扩大土地私有制得以生息,一方面使地主阶级的人数在农村增加。
在农业生产关系上,英国为使[]地主封建制度恢复元气,还把印度南方有一种齐迪族的大地主塞入缅甸农村放高利贷。
因为缅甸是英国殖民地国家,因此它不可避免地会陷入世界资本主义经济危机,所以说,殖民地的缅甸不仅遭受英帝国主义,封建主义的剥削压迫,而且还要遭受到世界资本主义经济危机带来的祸害。
一九二九到一九三二年爆发的世界资本主义经济危机也波及到缅甸,使缅甸受害更烈,当时谷价大跌,一百萝谷子只值80—90文缅币,农民卖
[]了谷子的钱连货款和地租的利息都还不起,不得不把口粮和种子都用来还债,他们没有吃的没有穿的,农民们的土地就一块块纷纷落入到齐迪大地主手里去了,一九三三至一九四一年是缅甸农村土地在地主手里最集中的时期。
由于帝国主义封建主义的双重压迫,缅甸各族人民尤其是广大农民和手工业者日益贫困化以至大批破产,这些破产的农民和手工业者就是缅甸的无产阶级,是我们缅甸革命必须唤起和依靠的对象。
1932年,缅甸进步青年知识分子组成了“我缅人党”(即德钦党),领导缅甸人民掀起民族解放运动,迫使英国殖民主义者在1937年将缅甸从印度分离出来,但这只不过是把自己的地位由三孙子变成了二孙子而已,缅甸仍由英国派出总督直接统制。
直至1948年1月4日,缅甸人民经过不屈不挠的斗争之后才算真正取得了独立。
然而,独立后的缅甸内乱和纷争不断,现行的奈温军人政权非但未使缅甸摆脱帝国主义殖民统治和封建统治的桎梏,反而为了他们‘玛撒拉党(缅甸社会主义纲领党)’的一己私利,把饱经蹂躏的缅甸人民推进更为深重的灾难中。要建设一个繁荣昌盛的新缅甸,推翻奈温军人政府乃是缅甸革命的当务之急,为此,缅甸共产党为实现这一目标正在缅甸丛林中作艰苦卓绝的武装斗争,这个斗争从1948年的3月28日开始已经整整坚持了二十余个年头,而且还将继续长期坚持战斗下去,直到赢得战争夺取政权为止!”
《红飞蛾-萨尔温江绝唱》第四章/二十三节/
作者/红飞蛾
/又一只孤雁/杜冷丁老四/
战后留守孟波,我营扼守坝子西面小河边的一个掸族寨。
一天,哨兵从河边带来了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柱根木棍的瘸腿叫花子,说是要找营部负责的,这人一听见我的昆明口音就扑过来抱住我放声大哭:
“老乡,我可回到家了!”竟是马街乡音,一个悲惨的故事令我潸然泪下。
“我是特务营某连战士,去年五月南下腊戌的排挡战斗中负伤被敌人俘虏。我刚投军没几天就参加了这场战斗,连日连夜行军,与连里的人互相都不大认识,不知现在还有没有人会记得我?
……行进中与敌人突然遭遇,激战中我负伤倒地,等我醒来时已躺在牛车里,周围全是荷枪实弹的老缅兵,我被送到遥远的敌人后方关押。
我伤得最重的是左腿,因为敌人不给俘虏治疗,已基本残废,我这个残废人无论辗转到哪里都是个令人讨厌的累赘的包袱,转来转去就和一些缅甸普通囚徒关押在了一起,敌人渐渐把我这个奄奄一息的垂死之徒淡忘了。这时我逃跑的欲望一天比一天强烈,终于在两个月前趁没人看管我的时候爬到了山里,我就借助着手里这根棍子一步步在深山老林里挪动,靠嚼草根树皮度日,朝着东北方向日复一日地挣扎,是回归的欲望驱使着我从绝望的地狱中生还!”
这是一只与世隔绝了整整一年另三个月的受伤落难的孤雁,从他看似足有几十岁的一副乞丐相中,我终于依稀辨出被泪水冲洗出来的一点青春面容。
“朋友,你受苦了!来来来,吃饭!”
我已吩咐炊事员为他煮好了饭。这是足够营部所有人吃一顿的二号锅满满的一锅饭菜,马上就锅底朝天,就象倒进了一口枯井,可是他双眼仍闪着乞求的晶光。
“不行,你不能再吃了,好不容易把命挣了回来,就该好好留着,吃饭的日子有的是,以后慢慢受用吧!”
彭国成政委怜惜地说,他当即发报给军区。
军区回电:着即将此人送后方医院休养。
此后,我再没见到这个幸还者,只听说他已经回到了祖国,这才是支撑这只落难孤雁回归的欲望的根本。
许克,全军闻名的四大牛B之一,在陈龙森、杨万军、刘启朝等政治部诸铜嘴铁牙中排名第四,于是俗称老四。
老四每天都要顺着孟牙河跑到离总部20分钟路的我们营部来,在这支农民队伍里只有我是他千古文章百年战史的忠实听众,他显然没兴趣只对我一个孤陋寡闻者讲天书,我也没香烟、浓茶、时间奉陪才子彻夜缱绻。
他一来就直奔主题,拱进两个女卫生员的屋里不再露面。
那时候凡有几分姿色的女兵都被军中佼佼者罩死号牢,我看老四演的又是唐伯虎点秋香,君子不夺人所好,我退避三舍。
老四鬼头鬼脑闪身进屋后,两个女兵遂掩紧竹扉,马上从不隔音的土挂墙那壁厢传来一阵宽衣解带,床第叽嘎之声,男人酣畅淋漓的喘息不堪入耳,再之后就没了动静。
个把时辰过去,老四肩胛下斜挎着手枪,系着裤带溜出女兵闺门,朝探头窥望的我不明不白地打个哈哈,匆匆消遁在黑暗中……
怎么?一石二鸟?这也太他妈过份了!我钻心地难受。
有一天,我终于忍无可忍,于隔壁天翻地覆时破门而入,厉声呵斥:
“大胆登徒子!这可是军门重地,不是花柳巷,岂可随意偷鸡摸狗?”
“啪!”我脑门头挨了杨丽英一巴掌。
“你猪脑子又进水了!”王梅骂。
原来两个女卫生员把正在痛苦翻滚的老四按在床上用绷带捆绑住,往他裸露的肌肤上作静脉注射。
“救死扶伤还关什么门?逗我喷一肚子的酸水!”我急忙撤退。
“回来!关紧门!你既然搅进来就莫想清清白白的出去!”
王梅怒目圆睁,把我定在屋内。只见她把一大管针水推进老四柴棍一样的手膀子里,老四青筋毕露的肢体上早已布满了虱子叮咬般密密麻麻的针眼,我似乎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他在两年前的弄线战斗中头部负重伤,战场上没有条件救治,全靠卫生员打杜冷丁给他止疼,打来打去上了瘾,以后经常头疼欲裂,非此药不能止其痛。开头打半针一针即可,后来就变成一天一次,一次一针,现在一次非得两针才镇得住。他不敢在军区打,再说后方卫生员很少配备这种针水,只有我们前线部队才发。这种针水其实就是吗啡一类的神经麻醉镇痛剂,用多了也就和鸦片、海洛因一样使人产生严重的依赖性。这东西上了瘾人也就完了,我们是一起当兵的战友,他是我们的老大哥,为缅甸革命负了伤给搞成这个样子,我们不忍心看着他受罪,他拱天拱地的来求我们给他打,怎忍心拒绝?除了帮他暂时解除痛苦外我们也毫无办法,你既然爱窥探别人隐私,这破罐子就交给你了!”
杨素英把事情原原本本和盘托出。
没想到这个在人前神采飞扬的许干事在人后竟有这么惨淡的一面,很显然,这又是一个战争受害者,他侥幸没有死在战场上,却留下了更可怕的战争后遗症,这还不如当初痛快地一死了之。
“这事也太棘手了,你两个女兵柔弱的肩膀是承担不了的,这种针水在我们前线部队也有限,打完了怎么办?我们营有任务出发了他又该如何区处?总之,不能再这样下去,救人不是这么个救法,为什么不报告上级?这事应该由军区来管。”我想当然地准备摇电话。
“别别别,让军区知道了我完蛋得更快!我将成为废旧物资被军区处理掉,我不甘心这样,我的生命属于缅甸革命,我死也要死在部队,死在战场,让生命善始善终。求大家帮帮我、成全我吧,让我挺到哪天实在挺不下去为止!”许克突然插言,哀戚相求。我赫然无言。
可是,许克的这两个救命观音最后到底还是无能为力了,不久之后的一天,4045接到了东渡萨尔温江准备进行滚弄战役的行动命令。代理营长鲁国成君子不食言,决不让女兵跟着自己遭罪,果然硬把两个女卫生员驱逐出作战部队。军区医院的昆明知青伙伴章若林从班侯驱马来到我们营部,把杨丽英和王梅接回去了。
自此,4045再也没有了女兵。
而许克在我们营部医疗队的伙食自然也就吃不成了,此后我再也没见到过许克,残酷的缅共战争生涯带给他肉体和精神的伤痛,也是我们知青战友心中永远挥之不去的一种隐痛。
/顶住退潮/初识尤娥/
十月,多事之秋。
文革造神运动的始作俑者,国贼林彪丧生蒙古温都尔汗!
“9.13”的余波从故土震荡到邻国,执缅共军事路线牛耳的隔壁老大哥那一套东西又成了尴尬的冷饽饽,战斗中的缅甸人民军又一次无所适从。这是继年初中缅两国政府恢复外交关系之后的又一次对缅共的冲击波。
国内知青政策也开始松动,招工、招兵、上工农兵大学、走后门回城之风渐开,死水微澜,知青的命运和前途已有所改观,中缅边境上这条忽左忽右的国际主义路线不再是外五县知青茶余饭后的主要话题和唯一的人生变革之路。
滇缅公路上又扬起了滚滚红尘,一辆又一辆满载返城知青的大客车(不再是敞蓬大卡车)理直气壮地冲破刺刀林立的瑞丽江大桥、惠通桥、功果桥,把苦难的边地永远抛在了身后。
“喂!替别人当炮灰的同胞们,回头吧,我们有救了,赶快解甲归国!”
在畹町、瑞丽公路上,起死回生,重见天日的老知青们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满脸绽放着憧憬人生未来的甜蜜笑容,冲一身缅共装束在异国一侧小路上孓然独行的我们发自肺腑地召唤。
国际环境、政治气候以及知青政策的改变使异国丛林里的中国知青群体燥动不安,本来就不甚坚固的精神堡垒在风云变幻中四分五裂,落荒颓唐者又起一波。起码有一半以上的知青战士丢盔弃甲,高呼着“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的口号重新回到有了一线生机的田园。
这又一波大浪的冲击连我也差点站不住脚被裹挟了去。
但这时的我和其他坚定分子们一样,毕竟已经是在孟牙河谷里被磨砺淬火的快刀利斧,不会再轻易的卷刃。
10月一过,河水跌落,清浅的河面上礁石嶙峋。
两岸谷黄,金色的秋天是孟牙河谷最迷人的季节,辛苦的劳动得到了回报,丰收的歌声在谷浪中飞扬。
风韵犹存的首长夫人们即使是在这种艰苦的年代里仍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极易溜走的青春年华,脸上抹了些不明不白的东西,据说是防晒霜,草帽当然是必不可少的,双手还箍起了袖套,丛林战斗服裤脚紧紧扣起。她们用前所未有的方式收割庄稼,人手一把剪娃娃尿布用的剪刀,一枝一枝剪下谷穗,居然连腰都舍不得弯一下。
“真潇洒!是割谷子还是绣花?这种高雅的姿态让军区宣传队在舞台上咋个表现法?”
我揶揄这帮在军中举足轻重的女将。
“不拘形式嘛,各村的地道都有许多高招噻!只要能把大米弄进嘴就行了,王山,你这只小嫩公鸡,你不看看我们哪个是弯得下腰来的嘛?”
的确,夫人们哪还有腰?将军们忙里偷闲,竟置女将们的死活于不顾,把她们一个二个的肚子都撬成水桶了。
后勤部佳人们与我营并肩绞杀庄稼。一个陌生女兵身手不凡,把我比得大汗淋漓。此女性格内向,腼腆矜持,与她旁边热情洋溢,风头十足的大美人玛娜、廖红、柳丽等是两种类型。
她对我的乡音无动于衷,休息时我殷勤递上水壶,她视而不见。
第二天又见到她,她还是把头扭朝一边,形同陌路。
第三天地头休息,她各人在树荫下埋头读书,我偷窥书名,是“鲁迅杂文集”,她正沉浸在“伤逝”氛围中,神情凝重。
“涓生对子君曰:人必须先活着,爱才有所附丽。”我在周围踱着方步自言自语。
“你休息时有只苍蝇老是在耳边几声凄厉,几声抽泣,咯觉得烦人?”
这文文静静的淑女要么死不开口,一开口就呛得人难受。
“不烦不烦,战场上寂寞害怕时有只苍蝇嗡嗡还觉得踏实呢!”
“噗嗤!”她终于笑出声来,“雀剥(尖酸刻薄)鬼!借题发挥,想找话说?”她香腮鼓起,我一直疑为生气,及至开口一笑才发觉她口里含着颗水果糖。
“咦!我还以为你是从暮鼓晨钟的修道院里毕业出来的呢,原来也食人间烟火!”
“嘻嘻!你以为我是眼观鼻,鼻观心,不闻世事?错矣!你是谁其实我早就一清二楚。王山,男,21岁,身高一米七三,昆21中的,家住黑龙潭,你我是老乡中的老乡,我家就在你隔壁的农科院,咱们是远亲不如近邻。你在学校是有名的电老虎,复课闹革命时上教学大楼顶安高音嗽叭,把造反派支探照灯的铁腿木桌失手掀翻坠落,砸着楼下一窝女同学,其中一个小女生险些成了植物人,在医院躺了个把月才醒过来。
为此,你被学校对立派打成阶级报复分子,跪在杀人凶桌上斗得体无完肤。
运动后期清理阶级队伍时你逃往中越边境,偷渡红河投奔越南人民军想打美国鬼子赎罪,结果未遂,被越方遗返回来。
你的名堂多了,还有,你曾把学校的半个图书馆和乐器都悄悄搬回了家,打砸抢分子!……”
没想到我的一大堆隐私会在遥远的异国被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同胞如数家珍抖落出来,她眉飞色舞,还要继续深挖揭发,我赶紧封杀:
“停停停,快打住,善咐(恳求)你家莫再扯我的老干筋,这些历史问题你是咋个翻来的?怎么就象别人肚子里的蛔虫?哎哟,完了完了,要是这边也清理阶级队伍我的麻烦岂不大了?你到底是谁?”
“我叫尤娥,昆十一中的,去年此时,我刚好和你最要好的同班同学汤杰一路投军过来的!”
“噢!怪不得,原来我早就是条一览无余的大白鱼了!我是栽到深藏不露的大鲨鱼嘴里了!求求你,千万别在这边卖我的马嘎!”
“这回你该老实了吧?格格格……”
她果然守口如瓶,没将我最担心的隐私扩散到险恶的缅共江湖上。
两年后,尤娥在萨尔温江以东的孟养战役中被叛匪杀害,年仅23岁。
/告别江西/
空气中又开始燥动着战争的血腥气息。
种种迹象表明,部队将有重大的军事行动,我们在孟牙河谷整整隐伏了一年,应该伸伸蹲麻木的腿脚了。军人们久不临阵,枪都生锈了,有时候我甚至忘记了自己仍置身在异国战争环境之中,当气氛又紧张起来的时候,我仿佛又变成无所适从的新兵了。
战斗准备工作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我打理行装才发觉,简陋的草屋里堆积了比我农村知青生活还多的杂物,起码有90%的公私物品必须丢弃。
成堆成箱的各种文件书籍、生产生活用具,杂七杂八的武器弹药,军用物资,该烧的烧,该毁的毁,该上交的上交,砸烂这些坛坛罐罐足足花了两天时间,所有行军打仗必需的随身物品又浓缩成了一个小小的背包,安定的营房生活终于结束了,我心里又充满了浪迹天涯的惆怅与伤感。
部队行动方向、路线、时间都是需要严格保密的,可是鬼精鬼精的果敢老兵们凭经验和灵性马上就猜度出我们将军行何方?
“过江!回我们果敢!还有哪里可去嘛?”
管理员李文和是部队历次行动最权威的预言家,这几天果敢老兵们已经兴奋得彻夜难眠。
404部队三个营随彭家升付司令离开果敢到萨尔温江以西的贵概地区已经两年半了,果敢老兵们无时无刻不把果敢麻栗坝挂在嘴上,我和他们在一起相处了一年多,替他们一个个写平安家书手都写麻了,听他们摆千篇一律的果敢家事耳朵都听起了寸厚老茧,后来干脆就用复写纸或刻蜡版的办法帮他们完成家书,来一个填上名字就成。
“哈哈!正赶上回家杀年猪淹火腿腊肉,我梦麻栗坝火腿肠都两三年了,文书,我请你到我家过大年。”十四岁的卫生员小穆热情承诺。
“总算得活着回果敢了,这回老子要把我们一寨子姑娘的小奶都摸焦完!”鲁付营长的通讯员董三恶狠狠地发誓。
他们朴实浓郁的思乡情节深深地感染了我,已经能说一口地道果敢话的我也和他们一样对过江杀回果敢心驰神往。
“妈的还乡团些,他们高兴我几个却惨了,过了江谁知牛年马月才回得来?我可不愿离开江西,这里跨过国境线就能回到我们畹町农场,随时都能串串我的同学朋友,就象在家门口一样。”小四川依依不舍的说。
这个懵懂少年对缅共的游击战争显然还缺泛深刻的认识,还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过江对他如世界末日之将临。
“你想在这里安安逸逸呆一辈子啊?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穿上这身皮就由不得你了。反正我们都是流浪者,飘泊到哪里不都是那么回事,我是无牵无挂,一条光棍耍天涯,既然出了国,巴不得走得越远越好。”
四眼倒是很洒脱,颇有流亡者气质。
我1970年5月跨过孟古河走入缅共行列,在江西丛林中苦苦熬过了五百多个艰难困苦的日日夜夜,其中几经生死,当年义结金兰的同路人或死或逃或散,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不知道过江对我将意味着什么?
我的勇气、信心和毅力在今后未知的岁月中还能够坚持多久?
战争是残酷的,缅甸革命道路是艰难曲折漫长的,在过去的这段岁月中我已经充分地领教过了。
在这片炼狱中我获得了新生,体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这块土地上遍布了我青春的足迹,有过一段熊熊烧燃的生命激情。
这里有靠近祖国的温馨感,有外五县知青群体的慰籍,有仍在插队落户之地辛苦耕耘的小竹,她还在翘首企盼着我有朝一日还会重新归去。
而离开江西也就离开了这一切,就像割舍了一段生命,这是一种精神上的失落,是一种痛苦的告别。
我隐隐感到,这才是我流亡生涯的真正开端。
留在江西的特务营,一营、三营、107、县大队为掩护军区总部和我们其他几支过江部队实施战略转移,都在前线各地频繁活动以吸引敌人的注意力。
我们就这样在11月初的一天半夜与303的知青战友们不辞而别,踏上了东渡萨尔温江的征途。
没想到这一别竟是十多年,对很多人来说,这竟是永别!
(第四章完)
第一部/《红飞蛾-萨尔温江绝唱》
第五章/越天堑、连克坚、滚弄血溅,
果敢年、醉俗宴、新旅开篇。
第二十四节/东踏怒浪
/转战千里的新开端/竹伐征大江/东去惆怅/
孟牙河畔的青春浪潮消退了。
在河谷密营中长喘过一口大气,缅共人民军重辟奚径,另作他图。
1971年11月,军区总部偕主力劲旅顺孟牙河隐秘地向东开拔,曾经喧闹一时的孟牙河谷从此又变为冷冷清清的荒谷。
东渡萨尔温江是缅共具有历史意义的战略转移,此举与当年中国红军离开端金中央根据地所进行的二万五千里长征虽然是小巫见大巫,没有多大可比性,但这毕竟是弱小的缅共“面向东方,学习毛泽东思想,走中国革命道路”的一种精神皈依。
后来的岁月和实践证明,这有如围棋上大飞的一步走得恰到好处,此乃进一步山穷水尽,退一步海阔天空,缅共终于在地广人稀的佤邦和金三角开始扭转了颓势,打开了困入死角的局面,前途逐步明朗了起来。
在几无没有发展前途的江西老根据地,缅共东北军区留下了3031、3033、3037、107,贵概县大队共5个营约一千余人原地坚持斗争。
3035、4045、4047、4048四个营皆随军区离开弹丸之地,渡江东去,与活动在果敢、北佤帮的4046、501、502、503等五个营会合,实施开辟新根据地的艰巨任务。
孟牙河自西向东流入萨尔温江,河两岸全是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和千奇百怪的亚热带丛林植被,山谷深幽,恶水咆哮。
部队在极秘密状态下行军,在暗无天日的深谷里往河下游艰难跋涉。
我们用刀斧斩断遍地乱窜的藤蔓,劈倒密不透风的毛竹荆棘草丛,砍开横倒挡在脚下的枯树朽木,在前无古人的绝境里,沿着怪石嶙峋的河岸开辟出一条通向萨尔温江的原始小道。第二天中午,部队钻出了孟牙河谷。
眼前豁然开朗!一条静谧的大江赫然横在眼前!是孟牙河引领着我们走出深谷,到达了萨尔温江边。江河交汇处,蓝茵茵的支流溶入了浑黄的滚滚洪流中,水色清浊分明。正午的阳光穿透了满江弥漫的大雾,一百多米宽的江面上泛起一片眩目的波光,陡峭的江岸边黑礁林立,江边显露出大水消退后灰白松软的沙滩和一滩滩五彩缤纷的鹅卵石。
萨尔温江是怒江的延续,它是从我的祖国母亲博大的胸怀里流出馈赠给异国人民的乳汁,面对一江浩水,游子们感到无比的亲切和骄傲。
早在1个月前,与我们4045营地仅一河之隔的3035部队人去营空,神秘消失,隐约听说他们是去执行一项非常特殊的任务。
今天终于在江边渡口见到了他们,原来这支著名的中国知青营已经变成了一群赤裸裸、黑油油的稍公!
3035秘密潜至江边砍竹编筏,训练舟揖之术,担任了撑筏摆渡,运送大队人马过江的光荣任务。这支擅长于山地丛林作战的英雄部队现在竟以精壮的水兵面目出现,抬着长长的竹篙和竹水耙在渡口整齐列队,欢迎大队人马到来,岸边爆发出一片热烈的问候、喝彩声。
“小伙子们!让我首先登筏检验一下,这一个月来你们水兵的功夫练得怎么样了?”
诺线司令员矮壮粗实的身躯率先踏上了泊于岸边的第一张晃晃悠悠的竹筏,几个随行的参谋、警卫员也上筏围拥在他身边,诺司令威风凛凛地站立在筏头吆喝:“开船!”
“司令员!在陆地上我们绝对服从你的命令听指挥,可是到了筏上,那就是我说了算了,你必须蹲到筏中间去,只许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瞎指挥!”
负责划这张重筏的“船长”是昆明知青排长常宝,他严肃命令俨然已是乘客身份的诺司令。
“啊!对对对,遵命遵命,我可是个旱鸭子,现在得由你来摆布!”
大腹便便的诺司令只有老老实实的退到筏子中间蹲下。
“开船喽!”船长一声吆喝,筏上六名水手使出长长的竹篙,齐力往岸边猛撑,竹筏顺岸逆水上行一段,然后排头横向江心,水手们急忙放下已撑不到底的竹篙,抓起竹耙,往排头和左右两边奋力抓水,竹筏随着江心激流急剧下飘,在很远的斜下方稳稳当当的拢了对岸,下了筏的人已在几百米之外,分不清身影、听不清声音。
而后,空筏贴着岸边逆水上行,再划回西岸渡口处来,两岸之间的一个来回在江面上划了一个大大的三角形,每划一个三角耗时约30分钟。
每张竹筏可乘6个全付武装的战士,拾多张竹筏就这样在江面上不停的穿梭往返,把成班、成排、成连的部队按顺序运送到对岸。
接着登筏的是杨光、古方、彭家升等总部首长,接着又是访问组郭政委、李大组长等一行。再接着就是司、政、后各机关单位的坛坛罐罐如军区医院、军区宣传队、运输队、通讯处电台等,以后是娘子连、新成立的高射机枪连、120重迫击炮连、75山炮连,最后才轮到我们押阵甸后的4045部队。
而在此之前,已渡过了先行的4047、4048两个营。
这次渡江的部队总计约1500人,前后花了两天时间。
萨尔温江两岸的密林中有的是大片大片比人腿还粗的老毛竹,砍20棵大竹即可扎成一个大竹筏,撑船用竹竿,划水用竹耙,扎筏用竹蔑,全是竹。部队过江和当地老百姓一样,全部就地取材,既方便又实惠。
竹筏在江中的安全性和稳定性比船差得多,稍一动弹,脚下竹子叽嘎作响,错落起浮,会使人蹲站不稳而滚入江中,因此,上筏的战士必须解下背包,放下武器,这样一旦落水不至于马上沉没,还有救捞生还的机会。
军区机关女兵多,随着竹筏在江面浪峰上的摇晃起伏,女兵们发出一片惊悸的尖叫,而这时划得大汗淋漓的水手们为了让女兵们放宽心,干脆卟嗵卟嗵跃入水中推筏前进,真是艺高人胆大。
在江边生活了一个月的3035知青弟兄们已经彻底征服了大江,他们的灵感和肉体已经和大江合谐的溶为了一体,筏上的女兵们享受到了这种最高规格的保护性大礼,不禁开怀欢笑,江面上气氛热烈、轻松,有如在家乡滇池弄潮,翠湖泛舟。
在惊涛骇浪中飘摇不定的竹排上,居然传来一阵女兵们抒发浪漫情怀的歌声:“让我们荡起双浆,小船儿推开波浪……”
“有人落水啦!”突然,江两岸同时发出了一片惊叫声。
有两张竹筏操之过急,在江心偶然相撞,把竹筏上蹲伏不稳的战士顷入汹涌的江水中,水手们急忙跃入水中捞人。
然而,只见.白茫茫的江面上有几顶草绿色的军帽在随波逐流,却再也见不到人影。
新成立的军区炮营损失了一个马倌和一个弹药手,和飞沙走石的战场上完全一样,死亡仅只是一眨眼之间的事。
乘着这种因陋就简的漂浮物过大江不再是一种新鲜好玩的游戏,此时,江面上的气氛紧张凝重,登上竹筏的人充满了慷慨赴死的悲壮感。
竹筏一张接一张抵达东岸,一趟又一趟在两岸间穿梭来往,对岸人马越聚越多,过了江的忙着埋锅做饭,吃饱好爬东岸高山,尚未过江的单位正从笔陡的山坡小路上顺序开进到狭窄的岸边等着登筏,偏在这时候天空中传来了一阵搅窝子的“嗡嗡”声。
“敌机来了!”有人遥指着大江尽头天边冒出的小黑点惊恐叫喊,几声报警的枪响在江两岸深谷中回荡。
“停止渡江!赶快熄灭烟火!部队分散开,进入岸边树林隐蔽!”
对岸的诺司令跳到一块特别突出的大礁石上,手舞藤篾拐棍厉声叫喊。江两岸顿时一阵骚乱,人马迅速消遁于江边的原始密林中,水手奋力将竹排拖靠岸边礁荫下趁机喘息片刻。
一架铁灰色的缅军侦察机从南向北贴着江面凌空掠过,江面上映出一道久违了的铁鸦魔影。欢快的过江气氛被冲淡,战争的严肃性笼罩在江面上。
“妈的!老缅军鼻子咋个恁尖?我们这么秘密的行动马上就被他们闻着了!”行动前刚刚正式任命为营长的鲁国成对敌机的突然光临表示质疑。
“敌中有我,我中有敌,我军过江计划从八月党代会就酝酿到现在,时间也够长的了,怎能不被敌人发觉呢?实际上也没多大点人马,只要莫图热闹,早在一、二个月前就分期分批悄悄转移,效果可能会更好一些。”
新调来的营政委尚德兴说。他是诺司令的二女婿,原特务营付营长。
由于孟基战役我营干部损失严重,从303部队调给了我营几位干部,如二连正、付指导员李自如、黄毓池,三连长孟砍用等。实际上自从4045有了支左解放军的领导和我们几个中国知青的加入,特别是4049合并给我部之后,这支民主人士彭家声统治的纯果敢人队伍就被缅共领导们有意识的渗透和瓦解了,现在已经完全是党在指挥枪,是一支缅共可靠的王牌队伍。
讨厌的“嗡嗡”声渐渐消失在天边。竹筏重新启动,两岸又人声鼎沸,炊烟再起,可是锅里的米因为刚才熄火成了夹生饭,大家肚子都没吃饱。
渡江的重头戏是气势磅礴的百匹骡马大泅渡,骡马在晃晃悠悠的竹筏上站不稳,得卸下驮子统统往江中驱赶,对岸的人“乌啊乌啊”召唤,这边马倌狠揍马屁股,只要领头的几匹一下水,其它的也就全都“卟嗵卟嗵”地相跟着往江水中跳,江面上顿时被一片黑压压的马头所覆盖。
骡马群都高昂着头,喷着响鼻奋力往江对岸游,马群一入江心,长长的队伍就被中流激水冲得七零八落,但动物求生的本能还是躯使着它们互相靠拢成一个集团渐拢对岸。
有几匹胆小的又掉头回游,可是无情的棍棒又再把它们赶回,体弱的马落单了,时沉时浮的几个小黑点无助地挣扎着随波逐流,渐渐远去,终于消失在下游烟波浩渺的江面上,优胜劣汰的生存原则无情地吞噬了弱者的生命。这真是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之战,从冷凛的怒水中挣扎到了对岸的骡马纷纷在沙滩上翻滚、摇头摆尾、抖水,仿佛在欢庆自己的生还,炫耀自己伟大的力量,我为营部和炮连的那些惯于爬山涉水的“国际支左”哑巴战友能率先登岸而欢呼,它们行军时驮炮和弹药,平时则跟着我频繁往返于前后方之间运输粮食物资,成了我最忠实驯服的好伙伴,感情甚焉。
繁杂零乱、拖泥带水的军区总部坛坛罐罐终于全部渡完。
太阳已经西斜,萨尔温江峡谷两岸群山高耸,头顶上只有巴掌大的一块天空,太阳刚出山就落山,白天特别的短,西斜的太阳马上就掉下了山背后,峡谷中一片灰暗,夜幕陡降。
我们的两个连仍在西岸,江两岸燃起了篝火,登筏的人也手举火把,打亮手电,漆黑的江面上火光通红,部队连夜渡江。
最后过来的是3035,水兵们到了东岸,又恢复了陆军的本来面目,他们披挂整齐,背上枪支背包,打紧绑腿又继续攀登高山。
所有的竹筏都一律拖上岸砍散、烧光,渡口处没有留下一点大部队过江的痕迹,喧闹的江面终于恢复了原始的静寂状态。
晨光曦微,我爬上了萨尔温江东岸笔陡的大坡。
在东山高处回首西望,群山苍茫,江西那边留下了我一年半丛林游击战争生涯的足迹,留下了大批活着的和死去的亲密战友。
我默默告别了已经长眠异土的政委黄春和、指导员伍兴从、班长李文明和我的知青伙伴大个子、小胡子们……
江东还留下了仍在江西从林中坚持游击战争的大批知青战友,其中有我的儿时伙伴和同校同学汤杰、亚雄、征强、、小罗,有指点我走上缅共军旅的木定姐、刘卓、卢源、金辉、苟老兵、李明昌以及和我同路投奔缅共的黄榕、裴建秋、龚仁等等……
我离知青下乡生活的起点和朦胧的初恋人小竹、佳玲、南国三公主越来越远了,命运将使我飘泊何方?
啊,别了!江西。别了!陇川、瑞丽江、孟古河、孟牙河……
《红飞蛾-萨尔温江绝唱》第五章
/越天堑、连克坚、滚弄血溅,果敢年、醉俗宴、新旅重编/
作者/红飞蛾
【26】揭帷之战
/南伞边镇/后勤军帐里的姑娘/换枪/
缅军侦察机又追着我们屁股出现在果敢上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敌机数度盘旋之后,竟大模大样的飞进中国境内南伞上空来了!事出有因,此时,在南伞小镇,满街满坝都是全付武装,熙来攘往的缅共军人,对缅共军事外援来源的细微末节,缅军已是心中有数,当然,这早已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秘密,缅共东北军区后勤供应仓库和江西的孟古一样,现在就设在中国境内南伞小镇边的几座军绿色大帐蓬里。
肩扛炮弹箱、子弹箱、手榴弹箱、火箭弹箱和其它成包成捆的军用物资的缅共运输人员和骡马队伍简直就像游行示威一样在敌机眼皮底下大摇大摆,我们已经没有什么军事秘密可言,即将开始的滚弄战役完全是明火执仗。山雨欲来,果敢上空浓云密布。
红石头河属果敢西山区,离南伞四小时路,全是下大坡。
我赶着营里面二十多匹骡马去南伞领取补充物资和弹药。已齐聚果敢的3035、4045、4046、4047、4048、新组建的军区直属炮营、果敢县大队等七个营和军区警卫连、各区小队民兵总计约三千人马的后勤供应都集中在南伞,小小的南伞街上顿时塞满了忙忙碌碌搬运作战物资的缅共军民。
简陋的邮电所专门为缅共部队中的“裤脚兵”们设立了“镇康县南伞红旗101信箱”,我从这里发出了东渡萨尔温江移师果敢后的第一封家书,及时向母亲报告了我浪迹天涯的行踪。
南伞是个公社级别的小镇,简陋的小商店里廉价的中国货是贫穷的缅共部队日常生活中的必需品,缅甸街子商铺中的东西都很贵,同样的中国商品仅仅是换个地方一摆,价格就翻了一倍,所以缅甸军民、生意人都往南伞采购货物,南伞也就成了一个空前热闹的商埠。
在南伞后勤帐蓬里我见到了玛娜、廖红、柳丽、尤娥等一干知青女同胞,我奇怪地问:
“过江一路上都没见到你们?我还以为你们退出缅共历史舞台了呢,你们是往哪冒出来的?”
“我们借中国的四个轱辘滚过来的!”玛娜得意洋洋。
“喔,我明白了,这就是所谓‘借道通行’,叫花子还摆谱!”
缅共人员可视情况需要从中国境内借助快捷的交通工具通行,这也是国际主义援助大文章中的一个小括弧。
尤娥负责发放各部队需要补充的武器弹药。我遵照鲁营长的指示,替他领取了一支战场上最得劲的M14,这是一种可连发20响大口径子弹的新式国产大卡宾枪,称为“八号产品”。
“给我换支新五四式手枪,行吗?”我向尤娥私下悄悄申请。我腰间挂着的这支是从倒了霉的前任营部干事徐大荣继承而来的旧手枪,是我的一块心病,它老使我想起徐前辈被整肃的凄凉下场。
“你当我这里是自由市场啊!想换就换,去军务处打条子!”这小妮子满脸认真劲,一点不买我的账。
“为支手枪还要我跑杨龙寨军区一趟呀!我还得赶回部队去,哪有时间?咱俩还是老乡中的老乡呢,哼,这点小便宜都占不着!”我不满地咕噜。故意发个脾气转身就走。
“回来!补个条子给我,签上你的大名!”她急忙唤住我。其实我早就摸透了这伙后勤姑娘中就数她最刀子嘴豆腐心。
“怎么谢我?”她把新枪、枪套、配给的50发黄爽爽的基数子弹打点给我后,板着脸问。
“这一战保证立个一等功回报你!”我咯噔都不打。这是“精神第一”的当年青年男女之间最时髦的情感表达方程式,不敢有一点私心杂念。
“傻瓜!一等功就成烈士了,咯咯咯!”她终于绷不住脸了,笑得花容灿烂。是呀,一等功永远属于死者,活人的最高奖励只能是二等功,我过于激动了,提前打了自己生命的红勾勾!
/集结新街/战前动员/虎穴掏心/
从江西开到果敢的队伍都集中在杨龙寨、红石头河、昔娥、黑河附近靠中国边界一带。11月19日,滚弄战役计划正式实施,我们奔下了红石头河,当晚在老街以北的黑河与4047一起宿营。
4047最早的昆明知青是与我同期投军的王明和巨轮,王明过江前刚提营部文书,巨轮是班长。71年初4047在孟牙一带屯垦休整时期,又吸纳了昆明知青张大明、张明生、施磊、刘国忠、刘滇源。71年中旬又来了寒秋、多泽林、蒋永西、花祝胜、宋实和小四川高华森,还有202分来的华侨知青李百胜、黄庆祝、陈雨光、吴刚华、吴生发、陈春福、马来亚(黄成军)等,该营于是成了404队伍里中国知青最多的营,我们两个营的知青共50多人在这里首次聚齐,开始熟识并休戚与共。
20日,所有参战部队前进至新街汇齐。
三年前被缅军和罗星汉自卫队退出果敢前烧毁的新街已是断壁残垣,一片焦黑,触目惊心!各营提前去看地形回来的干部都在新街公路边等候,向依次到来的各自的部队布置交待具体作战任务。
原3031付营长尚德兴过江前刚调任4045政委,这是个高大英武的景颇族汉子,民族支队的支左干部。他来填补去年孟基战斗中牺牲的傈僳族政委黄春和的空缺,接续了党对军队的绝对领导权。
404部队政治、军事素质较之303部队为低,特别是干部较差,为此,滚弄战役前,军区有意识地从303往404部队输送配置了一批优秀的连、营干部,如尚德兴、杨世启、李自如、孟砍用、谭洪青、黄毓池、黄国政、郑贵元、陈龙森……
我营的营干部临战前哗一家伙又拥塞至七、八人,付政委是刚从指导员任上提拔的李自如(18年后,他成了赫赫有名的佤邦联合党副总书记、佤联军副总司令)、陈福安,副营长孟砍用、字光富、普大宝,果敢老兵鲁国成屁股扭正为4045营长。孟牙河畔搞大生产,曾一度没有营官执政,都怕苦怕累,以种种理由借故离队修养去了,让我这个小营部文书狠狠过了一把官瘾。而临战时刻,营官又多得让你敬礼把手都举酸,真是官到用时方恨少。
这时我这营部文书就难当了,芝麻绿豆大的一点小事都得向各位营官大人请示一遍,以示尊重,倘若哪尊神没拜到,哪柱香没烧好,特别是分菜割肉安排住宿之类事关生活利益和面子问题没处理得当,好嘛,马上就有小鞋给我套上。一天24小时,哪个官突然心血来潮都可以把我使来唤去,屙泡屎都蹲不痛快,答应慢了一点就说我怠慢他了,文件材料没让他签字过目就说看不起他了。这帮老爷如果都能团结一致,情同手足,那我日子还松和一点,问题就在于官都一样大,资历都一样老,身上的伤疤一个比一个多且大,谁服谁呀?正因如此上面才不好办,要提拔就大家都提拔,闭着眼睛哗啦啦一串都拎到营部来闲摆起了。当然,说闲摆起不大恰当,因为都没闲着,集体领导嘛,哪个都有权指手划脚一番,于是一个可以三言两语简明扼要的战前动员会就开成了一场滔滔不绝的战略战术研讨会。 然而遗憾的是,大批优秀的知青将才留在了江西,照旧拥挤在一个小池子里。如果有三分之一的知青老兵能适时得到提拔重用,溶合到404和佤邦部队中,那么缅共人民军的整体素质将均衡提高,可是这个显而易见的事该做而没有做,人才资源的浪费一直持续到缅共终结,这是缅共党和军队建设的最大败笔。
在新街废弃的公路边,新任政委尚德兴向部队作临战动员:
“同志们,我们东南面就是缅军和罗星汉自卫队固守多年的滚弄,攻打滚弄,是我军东渡萨尔温江之后最关键的一次战役行动,打下滚弄就等于打开了我军通向整个掸邦和缅甸腹地的大门,这将大大加快我们“赢得战争,夺取政权”,解放全缅甸的革命进程,意义非常重大。
目前,防守滚弄的是缅军的三个正规营和罗星汉自卫队的两个大队共两千五百余人,他们分别据守滚弄外围三十余个阵地,我们必须象剥竹笋一样一层层把这些外围阵地扫清,才能最后夺取萨尔温江大桥和滚弄城。战斗打响后,敌人的援兵会从丹阳、蜡戍扑来,所以,我军必须发扬连续作战精神,一鼓作气,争取速战速决。
军区所有的兵力都将投入这场重大的战役,在我们的西南面,隔着萨尔温江就是长青山,303部队将在那里阻击从腊戌顺公路上来增援的敌人。在我们的东南面有佤邦的兄弟部队501、502、503三个营配合我们包围户板、滚弄。我们果敢方面的七个营负责从滚弄的正面实施进攻。
这样,我军总共投入的兵力就是十五个营约三千余人,还有果敢地区的区小队、民兵、老百姓支前配合,后勤弹药、给养供应因靠近中国而有了更充分的保证。无论总体上和局部上,我们都占有一定的优势,所以我们必须树立必胜的信心和勇气。
我们4045第一阶段的作战任务是,首先插入敌阵中央,夺取滚弄最外围的大明山,这是敌人最大最重要,地势最高的由若干个小阵地拱卫着的阵地群,其中的花竹丫巴、酒孔由4046和果敢县大队负责解决,我们营从花竹丫巴山脚直插大明山。具体的攻击任务由营长鲁国成同志向各连详细布置。
同志们,我们是在自己的家门口打战,果敢父老乡亲们都在看着我们,全心全意支援我们,我们一定要开门红,满堂彩,打好这一战,为家乡父老争光!”
自从伤亡惨重的孟基战斗之后,我们4045部队已整整一年没有打过大战,对于军人来说,闻不到火药味的生活就象喝白开水。一年的屯兵生产、学习整顿、再学习再整顿把老兵们斗志搞疲软业务搞生疏了。幸而尚都血气方刚,正需要战场上惊雷贯耳的刺激,人人都渴望建功立业。
“枪一响,上战场,老子就下定决心,今天就死在战场上了!”
吼惯多年一直改不过口来的林副统帅之歌响彻了麻栗坝。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照样是血淋淋的嘶吼,古老的果敢大地在抖颤。
夜幕降临,月明星朗,队伍一支接一支沿着新街-滚弄废公路逶迤而去,经过大烂地、下星寨、黄豆岭后,离开公路叉上了崎岖曲折的山径。
第一次参加战斗的小四川特别兴奋,“这回放枪就不必再象做贼似的偷偷摸摸了吧?为了过枪瘾我已被连队关了不下三回禁闭!”
“让你痛快放枪时恐怕你又要玩节省弹药的把戏了,我赌你咯敢把腰里的一百二十发子子在战场上数完?”四眼可没小四川气壮,他用根橡筋把眼镜腿拴牢在后脑勺上,这玩艺一丢他就是个废人。“打仗都非得在夜间瞎冲乱撞吗?”他担忧疑惑地问我,“黑咕隆咚的往哪里瞄准放枪?”
“这没法教,得自己体会,不过重要的是得有战场灵感!”我回答。
凌晨四、五点钟最难熬,半睡半醒,磕磕绊绊。忽听我脚后跟的卫生员穆承恩惊呼:“看,大明山!”果敢人对家乡的地理特征极为熟悉。
我睁眼四顾,一座兀立夜空的巨大山影吓我一跳!
“买买伞!山顶都看不到嘛?真有上刀山之难!”
队伍已接近黑糊糊的山脚,传来紧张的口令:“放轻脚步!不许弄响!”
“咣!”不许弄响偏偏就响,突发的巨响来自半空中,闪电般眩目的火光划亮黑夜,急如狂风暴雨的枪炮声马上就在头顶上响成一片,声嘶力竭的喊杀声就在耳边。
“这是花竹丫巴山顶,4046干起来了!”果敢老兵马上点明了主题。
按规定,统一发起攻击的时间是早上6点钟,可是4046抢头功心切,过早表现,于是滚弄战役的序幕就提前拉开了。可是我们还未进入预定位置,队伍停下了,纷纷举头观赏空战般壮观的夜景。
“莫停下!跑步前进,赶快插入敌阵中间去!”
只听营长粗声大气吼叫,队伍冒着满空飞舞的流弹哗哗哗跑步通过花竹丫巴战场,直捣龙门。人人奋力往山顶急剧攀登,汗流浃背,喘如风箱。
“背时儿子些,抢屎吃,把老子们吭死了!”
四脚四手马爬前进的鲁营长气得大骂不守时提前开打的4046。
4046部队攻击的突然性使花竹丫巴战斗进展神速,仅用30分钟就全[ ]部解决战斗,枪声由密而疏,夜空中传来果敢人独特的“奶奶恰木打补(缴枪不杀!)”之欢音。
花竹丫巴轻松得手,可是我们营对大明山之敌的进攻却因为晚了一步,差了半拍而遭到了惊醒过来严阵以待的敌人顽强阻击。
队伍刚接近山顶,瓢泼大雨般的枪弹就从山顶上倾泻下来,黑暗中传来队伍中受伤者惊惶痛苦的惨叫声,进攻队形被打乱,人人争相伏到在地,再不敢贸然往上冲。
各级指挥员在声嘶力竭的叫骂,黑暗中根本无法组织起有序的进攻,战斗开局不利,首攻受挫,一开始就陷入了被动,这仗看来难打了。
我和前后左右的人们一起趴在山坡上,身体恨不得深嵌地面。
勾魂摄魄的子弹“叭叭叭”“刷刷刷”“滋滋滋”地从头顶飞过,从耳边擦过,直觉头皮发麻,背脊发凉,不知哪颗没长眼的子弹会随时照顾到自己头上?时间趴得久了,浑身酸疼,但却不敢随便挪动位置,只能试着稍稍蠕动一下,调整调整绷紧得僵硬麻木的肢体。
这种死死支着挨打的形势让人恼火而又无奈。
经过一天一夜的长途行军和狠命的冲大坡,在死亡的恐惧中涮来涮去,如此这番激烈的折腾之后已是疲惫不堪,在时疾时徐的枪声和僵持状态中我的眼皮撑不住了,现在唯一能做的是逃避现实,躲进梦中。
“文书,文书,王山!”
我睁开眼睛,天已蒙蒙亮,是营长在附近叫我,“到!”我重新回到严酷的现实,贴着地皮向他爬拢过去。
“你搞什么球?咋个把营部坛坛罐罐都搬到敌人眼皮底下睡大觉来了,简直是来赶街子瞎凑热闹!快把营部人马撤下山去,都挤做一堆在这里碍手碍脚,战场都摆不开。”营长冲我发火。
“上山的时候,那么大一堆官谁也没命令过让营部留在后面……”这明明是官多不管事,有我什么错?我觉得委屈,咕噜了一句。
“莫罗鸡巴嗦,枪响的时候你光看我一个人的脸色就行了!别的理他个球?把伤员都带走,躺在这里哼哼唧唧的让人烦。去告诉政委,赶快炮火支援,老子准备强攻!”营长发着狠命令我。天亮后,居高临下的敌人射击不再盲目,多余的人必须赶快撤,同时我们也必须趁能观察清楚,发起有效进攻,将山顶前沿阵地尽快夺下,否则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山脚下是一片相对平整的鸦片烟地,绒绒的烟苗已经长有寸许,把光秃秃的山洼染上一层新绿,营部就暂设在这片相对隐蔽的洼地里。
电台组董勒堵、小高儿、李有明三人架起天线,开始“滴滴哒哒”紧张工作,医疗组闵成勇、余华民、穆承恩等人用塑料布搭起了简易的窝棚安置伤员,炊事组张宝就地挖土灶埋锅造饭,管理员李文和带领马倌们把绿茵茵的烟苗揪来做菜汤,政委尚德兴、付政委李自如指挥炮连从高大的骡背上卸下了五七炮、八二炮、重机枪……
“八二炮由李付政委指挥,就近选择阵地往山顶实施炮火支援,王山,带五七炮和重机枪跟我上!”政委命令。
我刚下山又跟着政委带着重武器气喘吁吁地重返战场。
由精于打炮的我亲自布置炮火,我们的炮一响,僵局马上改观,敌人疯狂的射击变得零乱冷落下来。
“冲啊!”营长鲁国成提着枝大卡枪一跃而起,亲率他原来带领过的一连弟兄往上奔扑。现在营官们基本都蹲在原来各自的连队里,很显然,兵还是自己的好使。
第一个最突前的敌支撑点几分钟就拿下来了,战斗随即向纵深发展。
我欣喜地登上了被突破的“嘎拐耶”阵地,壕沟里躺着几具穿着黑颜色衣服不军不民的汉人模样的尸体,这就是罗星汉自卫队。实际上这场战斗是果敢人打果敢人,彭家升打罗星汉,战争的性质虽然是缅共与缅政府之间的阶级斗争,但形式上却颇具彭、罗两家争霸果敢天下的江湖恩怨的继续,此时,我只有一种帮彭老倌家夺江山的感觉。
罗星汉自卫队虽说是乌合之众,没什么特别的战斗力,但也比我所想像的顽固得多,这毕竟是一支纯果敢人组成的队伍,他们凭借着险要地形和精心构筑的工事与缅共果敢兵拼死相抗,退到第二线阵地稳住了阵脚,两军又在阵前成胶着状态。罗家军使用的武器真可谓五花八门,有美造M16、小卡宾和缅军的G3之类较先进的武器,也有老掉牙的英国大五子、大十子步枪、日本三八大盖、国民党汉阳造,炮火有四零手炮、日本六零小钢炮、五七炮和九零火箭筒。这些杂哩古董口径不一的枪炮发出各种怪异可笑的声响,行伍出身的果敢老兵们大都能凭枪炮声准确地判读出敌人所使用的是什么类型的武器。相对而言,我军五六式半自动步枪、冲锋枪、班用机枪、火箭筒、六零炮、八二、五七炮、格林罗夫重机枪的声音更显整齐、威风,富有节奏和韵律,听着让人回肠荡气。
主峰久攻不下,缠缠绵绵的厮杀暂时告一段落,枪炮声冷冷落落,反
复的冲杀使部队疲惫不堪,将士们都趁战斗间隙就地纳头便睡。
夜幕又遮盖了大明山顶,夜空中交织着红光闪烁的弹网,转瞬即逝的曳光弹如漫天飞舞的流星,勾魂夺命的“丝丝“声不绝于耳,我是自由人,独自摸黑下到山洼营部,和俯压在头顶的死神紧紧搂抱着呼呼大睡。
梦中突然马蹄杂沓,迷糊听到诺司令、彭副司令和女兵们的声音,总部前线机关的人马已跟进至此,大明山挡住了往纵深发展的计划和时间表,两位焦灼的首长也只好就地宿营。
我们营部周围一时间挤满了遍地乱滚的大肚将军和窈窕的机要小姐。营长政委前来向军区首长报告和研究了一番战况后也都囫囵躺下了。
天明,出了笑话,躺在营长身边的居然是长辫垂腰的司令部女机要员卞淑!这个北方女知青被粗重的喘息和恶浊的气味惊醒,转脸一看,妈呀!紧贴着自己温暖玉体睡得哈拉子直淌的竟然是个胡子拉扎的黑脸大汉!
“哇”的一声尖叫,所有的人都被惊醒了,只见两人都掀开同盖中互相撕扯了大半夜的那条热乎乎的阿尔巴尼亚灰毛毯,惶惶然分身。
“嗨,我以为是警卫员,还说这小子怎么变得嫩呵呵的了!”鲁营长尴尬解释。
姑娘表示理解,“我也以为是女伴方小英(诺司令大公主)半夜收发报完毕,懒得打开她的背包,来和我同挤一个热被窝呢,她一贯如此!”
所幸都未解甲,未酿成一亲芳泽之祸。当然,这种鸠占鹊巢之举在战争生活中并非新鲜事,我刚进入缅共情况的第一夜就被娘子连女兵们包睡过一次。在以前有女兵的4045营部,男女兵宿营拥挤的老百姓寨子时也不得不实行同居,有时来得及讲点礼仪,中间拉块塑料布划分区域。可是行军打战就没讲究了,遍地乱滚,梦中男女睡成一对搂作一堆,只要双方都没脱光就不算犯错误。
可是管理员李文和的错误就犯绝了,早饭时,他领着在营部搭伙的军区男女官兵围着饭锅唱例行的圣餐歌“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缅共皈依中国的早请示晚汇报饭前“祈祷”制度,即使刀架在脖子上也一丝不苟。
准备与我们一起用餐的诺大公主和警通连女兵突然捂嘴窍笑,我循着她们娇羞的目光往队伍前的仪式主持人抬眼望去,赫然发现该同志绝不可示以女同胞见的男性生殖器竟然坦坦荡荡的从忘了系扣的军裤里杀出!
原来这个404部队中的果敢秀才和大多数农民出身的老兵一样,从不习惯穿内裤,一是嫌热、二是大小便多一道手续麻烦。
“严肃点!” 当事人浑然不觉,喝斥自己面前的一干男女窍笑者。
歌毕,他率先蹲到锅边,呀!那截黑漆漆肉乎乎的大东西竟括不知耻地攻入盛满白米饭的滚烫锅里……
“啊呀!”惨叫声混合着男男女女的哄然大笑声,直冲云霄,盖过了头顶枪弹的尖啸。
(续27节“独枪孤胆“)
《红飞蛾-萨尔温江绝唱》第五章
/越天堑、连克坚、滚弄血溅/果敢年、醉俗宴、新旅重编/
作者/红飞蛾
【27】独枪孤胆
/啃下骨头/势如破竹/荣辱之争/
营部历来是一个特殊的战斗单元,管理员、文书、事务长、医助、卫生员、饮事员、警卫员、通讯员、马倌、报务员,随便集合起来就是一个排,枪一响,营干部们到哪里我们也就跟到哪里,哪个连队和阵地在战斗,营部的人就会出现在哪里,俨然是一支机动部队。
这是我当干部以来的首场恶战,以前在炮连时历次战斗表现得还算可以,但那毕竟是炮兵,任你怎么面对面与敌人抵过子弹头,人家总还是看矮你一截。
按说在营部,冲锋陷阵的活计就轮不到我了,其实不然,这样的活计反而比连队的人更多,因为4045有一种不成文的规矩,只要枪一响,各级指挥员必须到位,哪里有情况就必须出现在哪里,否则就要遭弟兄们白眼。而我这个文书官也必须紧跟营首长听候差遣。
警卫员、通讯员与自己的首长寸步不离,我就成了机动通讯员,不停地在各个连队和阵地之间来回奔波,上下传达各种指示和情况。越是重要差使,营干部们越是“王山王山”的叫,既习惯又顺口,非让我去才觉心里踏实。恼火的是多达七、八位之数的营首长竟都“分身无术”,就把平时非常重视的临机处置权慷慨下放给了我。加之我与各连指挥员的关系又特别融洽,这种越俎代苞更是发挥得酣畅淋漓。
不过我随时必须紧跟着营长鲁国成,这大老粗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我得把他的果敢粗话付诸文字上下转达,也得把别人的文字变成他听得懂的果敢大白话。象他这种官硬是一刀一枪拎着脑袋拼上来的,决没有文过饰非的因素。
鲁国成在杨家土司统治果敢的年代还只是杨振业自卫队里一名娃娃兵,他跟着杨二小姐贩运鸦片的马帮浪迹天涯,在萨尔温江两岸深山老林里,为保卫马帮和鸦片而与形形色色的队伍打过仗,他是在杀伐中成长的。
当然,他真正的成长还是在跟着彭家升干了共产党以后,三年多的缅甸革命武装斗争把鲁国成锻造成了一个响当当的人民军中级指挥员。
战场上的鲁国成向来以双枪将的面目出现,除了证明官身的手枪外,还扛着一支称之为“8号产品”的中国造大卡宾枪,他拍拍腰间的手枪对我说:“这二两火腿不过是逛老街串寨玩姑娘时候的摆设,上战场就象跟婆娘上床,东西越大干得越过瘾!”他晃晃提在手里的大东西。鲁营长过家门而不得入,匆匆忙忙上了战场,此时抚着老枪陷入了甜蜜的遐想……
他这大东西每个弹匣可以装二十发金光灿灿的大口径子弹,响起来象放炮一样,声音非常独特。为了打好他当营长以来的首战,他特地交待我从南伞后勤仓库帮他领来了这杆最能体现他战场威风的大枪。
当他的警卫员遭老罪了,除了背自己的冲锋枪,还得替营长背着这把十几斤重的鲁提辖“掸杖”和几百发沉甸甸的子弹。
营长的大卡枪响彻了大明山各个阵地,喷吐着凶猛的火舌,这独特的枪声不断提升着周围每个人的勇气,都跟着他的枪声冲杀,用枪来说话,用枪来指挥战斗,这就是咱们4045鲁智深营长的特色。
职务所限,我只能有支防身都困难仅只是摆设的手枪,和远处的敌人根本对不上话,只有蹲在营长旁边瞪着眼睛看打仗,他把一个个打空的弹夹丢给我,“莫白看,赶快帮我装子弹!”
我从他脚边的铁皮子弹箱里抓起一把把黄爽爽的子弹拼命往弹夹里按,我按一匣他打一匣,成了他的弹药手,对面百多公尺外敌人的战壕前沿灰土飞溅,敌人射过来的枪弹稀疏停顿下来。
“弟兄们,赶快往上冲!”营长不失时机发出冲锋命令。
一人勇携百人勇,趴在地上射击着的人们一跃而起,在惊心动魄的叫阵助威声中玩命冲杀,手榴弹、火箭弹的爆炸声震天动地。
敌人崩溃了,“缴枪不杀”的叫喊声笼罩了山头,又一个敌阵被我们踩在脚下。
大明山上一共有大大小小五个呈梅花形的敌人阵地,一个接一个被我们啃骨头一样硬生生拿下,三天后,还剩下拱卫在中间最高处由缅军把守的主阵地,所有溃散的敌人都收缩集中到了这个大阵地上,抵抗特别的顽固,我们的攻势再一次被扼止。
敌机来了!一来就是四、五架小红头“苍蝇”,叮住我们已占领的几个小山头狂轰乱扫,阵地上烟尘滚滚,血肉横飞。
一贯爱穷讲究的佤族知青报务员李有明醒目的白衬衣送了自己的命,一串敌机子弹准确地击中了他,他的身体像被打断的树枝一样碎落在地,几分钟前他还跟我要过一支金沙江香烟抽,烟还叼在嘴角就遇了难。
这是此役开战以来营部的第一个牺牲者,按照以往的经验,这决不会是最后一个,下一个是谁?掩埋战友的我们脸上都写满了这个大问号!此后,敌机一来,人人止不住的哆嗦,此乃新兵怕枪,老兵怕炮,老油条怕飞机!
24日傍晚,经过四天的激战之后,大明山主阵地终于被我军突破。
不过最后的攻击是由4046来接替完成的。缴获了几匹马,我们营部要牵一匹回来,4046的人硬不给,说是他们的战利品,为此鲁营长和曾在去年孟基之役当督战队欲置我们于死地的老冤家杨世启(现任4046营长)又一次吹胡子瞪眼干起架来:
“妈的B,老子们把地雷都踩光了你来检现成,充什么鸡巴老大!”
脾气爆燥的鲁营长张口就骂。4046成立以来就一直留在果敢,只相当于一支地方杂牌军,仅在果敢边沿地带活动活动,打打游击,在久经大战的4045大哥面前摆谱,把一贯看不起“土八路”的鲁营长惹毛了。
“好嘛,你们有种,那以后屙屎干净点,莫总叫我们来替你们揩屁股!”
刚从军区侦察参谋提升营长的杨世启春风得意马蹄急,反唇相讥。
“你那两下子也就只配替我们揩屁股,有本事就去啃根硬骨头让众人瞧瞧,莫老缩在后面当什么第二梯队,不就是打扫打扫战场卫生,捞点别人剩水的这点本事么?”鲁营长叉腰回敬。
“你莫不服气,我们4046手里抬的也不是烧火棍,你们能打的我们也能打,你们打不下来的我们照样也打下来了,这次可以不算,前面还有的是老缅阵地,咱们还是靠这个说话吧!”
杨世启拍拍手里的火箭筒,往肩上一扛,这个能打坦克的大家伙比鲁营长手里的大卡枪更胜一筹,他神气十足,率领那一彪齐刷刷的果敢兵哗哗哗地朝前开拔了。
下一仗是藤蔑棚。这滚弄外围的第二道屏障就更难啃了,阵地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竹蓠芭,每层竹篱笆之间还插满了尖利的竹签,其间还埋有大量的地雷,这种阵地在江西孟基战斗中让我们营吃尽了苦头,此防御方式已经被敌人列入具体战术教科书,到处采用和推广。
风头正盛的杨世启还真有两把刷子,干了三年军区侦察参谋,确有一身本事,加之新官上任三把火,一口锐气,把这支日脓日脓的地方杂牌军马上就变成条真龙,继花竹丫巴和大明山两仗初露锋芒之后,紧接着三下五除二,居然把藤蔑棚这样令人生畏的铁桶阵也给啃下来了,4046部队一夜之间声名鹊起。
“哼!这算什么?守藤蔑棚的不过是罗星汉的土狗‘嘎拐耶’罢了!”
我们营长不服气的拧着脖子说。他马上主动请缨,牛刀再试,啃下了芹菜塘,也是同样的竹篱笆据点,同样的一支“嘎拐耶”中队守着,敌人是一触即溃,我们不战而屈人之兵,仗打顺手了就是这样。
“敌人是被吓跑的,你们打都没打!”杨世启不霄的说。
/再下一城/狭路相逢/单挑八敌/
接着又是小地林、蚂蟥沟战斗,这回我们营长算是挣足了面子,全营也着实风光了一回,还是同样坚固设防的敌据点,同样的缅军和“嘎拐耶”混合防御阵地,敌人可没跑,硬抵硬的和我们大干。
“三连主攻,一连从侧面助攻,二连迂回包抄敌人后路,抓一堆俘虏让他们瞧瞧,要让小兄弟知道我们4045老大哥的小锅是铁打的。”
为争回这口恶气,鲁营长领着一干连干部围着敌人据点转了又转,选准了突破口,拿出了进攻方案。
讨厌的竹篱笆一再挡住了我们两个连的左冲右突,阵地上的敌人用那些老式的大五子、大十子轻松地就迟滞了我们的进攻。
我们冲锋战士必须在竹墙前停下来用手拔、用脚踹、用身体撞、用刀砍,一层一层地撕破进攻道路上的障碍。
地雷不时被踩响,炸飞了的肢体四处散落,战斗残酷激烈。
“退回来!用火箭筒干,用炸药、爆破筒炸、用炮轰,先把这几层鬼东西整烂了再冲。”
杀红了眼的营长这回却一反常态地冷静下来,不急于求成,使部队减少了许多伤亡,此乃该鲁提辖的一大“智深”升华。
经过一番狠捣猛炸,最后一层竹墙东倒西歪,千疮百孔,只听得营长吆牛吼马般声嘶力竭的叫喊:“胯里夹着勾子的都跟我上!”
我胯里夹着的当然是勾子,于是脑血冲顶,立马跟上!
两个连像潮水、像一排大浪瞬间就淹没了小地林敌阵。而相邻的蚂蟥沟阵地战壕里除了十几具敌尸和几个举手跪地的投降者,大多数敌人都往山下连滚带爬飞逃而去。
“王山!赶快去通知二连堵住通往南湖、滚弄的各山口要道,煮熟的鸭子别让它飞了!”营长观察出敌人的逃跑方向后命令我。
我赶快飞跑下阵地,找到担任预备队实行迂回包抄的二连,向连长赵老大和指导员黄毓池传达命令:“敌人往南湖坝方向逃跑了,你们赶快追赶堵截,这里没必要再留人!”
二连领命哗哗哗跑去了。我一个人留在二连呆过的山洼里左右踌躅,是返回阵地上去呢还是跟着二连去追堵逃敌?营长那里离不开人,因为要打扫战场,阵地上还有许多事情需要我去干,刚往山上爬了一截又念头一转,“还折回山上去闻狗屁?油水早被别人捞光了!何不跟二连往山下潇洒一趟?”美丽的滚弄和南湖坝子强烈地诱惑着我。
这么犹豫了一下就没追上二连,一个人孤孤单单奔走在寂缪的山间,突然发现有动静,旁边山洼里窜出一伙穿黑衣服的人。
“敌人!”
这回可要立大功了!就这么个简单的欲望使我毫无惧色。
我几乎是不假思索,马上就先于狭路相逢之敌做出了反应,就象当今电脑鼠标一点,万千以少胜多计瞬间集于一心,“站住!举起手来!”“缴枪不杀!”“一班、二班、三班,赶快左右包抄!”
我从斜刺里冷不防杀出,同时爆发出三种卓越的口技功夫,这种招数是少儿时代就从红色经典电影、书籍中领悟过的,这虚张声势的一招真是应用自如,浑然天成。二、三十个敌人顿时吓得不知所措,他们一路躲躲藏藏,已成惊弓之鸟,谁也没敢向我开枪。
跑朝前的一群“哇”的发声喊四散奔逃,“叭叭叭叭……”我把手枪弹夹里的八发子弹一口气抠光都没打中。
但离我最近的一堆却都被我这锐不可挡的气势镇住了,吓得劈哩叭啦把枪往地下丢,举手的举手,抱头的抱头,全都蹲到地上不敢再动弹。
我迅速往手枪里换上一个弹夹,指着一窝黑压压的脑袋,声色俱厉地命令:
“往后退!”
俘虏全都乖乖蹲着往后挪了几步,我急忙上前将他们丢下的武器用脚踢拢成一堆,数了数,八个人,我这才感到有些心虚!生怕他们发现只有我一个人又奋起反抗或逃跑,赶快又厉声命令:“把裤带解下来!慢着,一个一个来!”
这是防他们还藏有什么武器,再一个提着裤子就不方便动了。
面对黑洞洞的枪口,八个俘虏颤抖着照办,甚至把手表、钱、其它值钱东西也和裤带一起解丢在我面前,并纷纷跪地磕头求饶:
“大军(敌人认为缅共人民军是中国派出来的军队,我是大陆口音,当然就更是大军了)!长官大人!莫杀我们!我们都是当地穷苦人,为了混口饭吃才当嘎拐耶的,刚才在阵地上我们都没敢朝你们开过枪,子弹一颗没少,请长官验瞧!”
“长官高抬贵手,行行好,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给条生路吧!”
俘虏们说的都是果敢话,我的昆明话硬梆梆、大舌头,他们听不大懂,我也随即改用地道的果敢话:
“我们缅共人民军优待俘虏,不杀不打,不搜腰包,各人的财各人收起!不过可要老实,哪个跑老子就把他干灭球!”
“老实老实,不敢跑不敢跑!”俘虏们异口同声。
我这二两火腿可不象营长说的只有串姑娘摆架子管用,它好歹也是件会响的真家伙,要是没它镇着,恐怕要跑的是我!八个生汉子八支长枪要是都约齐了跳起来对付我一个人,简直易如反掌!我现在是骑虎难下,决不能心虚!我把长枪一支支退空子弹,让俘虏背上,然后押着他们回返。
八个俘虏走在山间小路上长长的一串,也够我紧张的,生怕他们四散而逃或者伺机反抗,谁抓谁还不好说呢!我两手心、背脊上直冒冷汗!
我一路使出奶力,狠命吆喝,典型的色厉内荏,直吼叫得口干舌燥,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就这样雄赳赳、气昂昂地回到了小地林阵地上。营长还以为是二连抓的俘虏让我带回,颇不以为然。
我顺手扯过一个俘虏,向营长大人骄傲地声明:
“说说,我是咋个收拾你们八坨大嘎嘎(肉)的?”
胡子拉扎的一群大块汉俘虏们至此才明白,就栽在我独一个小嫩黄瓜手上了,伸舌摇头,懊恼不已。
营长惊异地瞪大眼睛张大嘴,佩服之至,“啧啧啧,好小子!这么大一坨独食你也敢肿,不怕哽着脖子?这都是一群果敢人精精呀!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确实,事后想起来都直后怕。
在我当年的日记本中,还完整地记录着我亲手抓获的这八个俘虏的审询登记:
“一,李正明,职务,罗星汉自卫队段子良大队小队长,25岁,汉族,莱岛山人。被俘获物:小卡枪两支,子弹300发,手榴弹九枚,背包一个,日本双狮牌手表一块,缅币1500元,红宝石金戒指一枚。
二,赵金福,职务,罗部段大队分队长,28岁,汉族,果敢大水塘石洞水寨人。被俘获物:小卡枪一支,只剩子弹45发(可见其是在阵地上向我军开枪投弹最多之敌),胸前玉佩一只。
三,冷玉新,职务,该队士兵,26岁,汉族,果敢渣子树大旧寨人。空身,无武器(已丢弃在阵地),大烟一坨,约一公斤。
四,张大白,职务,该队士兵,23岁,白家族,果敢拱弄南湖坝人。被俘获物:小卡枪一支,子弹150发,手榴弹一枚。
五,李学义,职务,该队士兵,22岁,汉族,果敢新街红豆岭寨人。被俘获物:左拉机枪一挺,子弹250发,金项链一条。
六,古小满,职务,该队士兵,26岁,汉族,贵概长青山宾月寨人。被俘获物:大卡两支,子弹132发,银手镯一对。
七,黑二,职务,该队士兵,21岁,白家族,果敢干木地寨人。空身,左拉机枪已丢弃在营盘。
八,蒋四,职务,该队士兵,22岁,汉族,果敢华桃林寨人。被俘获物:手炮一支,弹五发,背包一个。”
《红飞蛾-萨尔温江绝唱》第五章
/越天堑、连克坚、滚弄血溅,果敢年、醉俗宴、新旅重编/
【28】痛失营长
作者/红飞蛾
/围敌打援/疲惫的长蛇阵/手枪博大象/
连续作战十天,我军已扫除了滚弄外围大小十几个敌据点,滚弄东北面最高的一座山峰突兀于我们面前,顶峰被敌人修工事弄得光秃秃的,我们就称它大光山,攻下此山,南湖、户榜、滚弄都可尽收眼底,唾手可得。整整一个营五百余缅军死守着这个致命要隘--滚弄城的最后屏障。
彭付司令和其弟军区副参谋长彭家富亲自坐镇指挥夺取大光山的这场恶战。我作为鲁营长的副官跟他去小地林寨子参加了阵前作战会议,这位赳赳武夫官至营长却连地图都不会看。
前线指挥部设在寨外路边一间空房里,副司令向苦战多日的各营干部们犒劳了当时中国最好牌子的“红山茶”香烟,那时还没过滤嘴。
困窘的缅共官兵普遍用小纸片裹老毛草烟抽,谓之“吹喇叭筒”,战场上突然能够抽上一支我们称之为“两头齐”的高级香烟是一种莫大享受。彭副司令行军打仗马驮子里经常驮着成箱的“红山茶”香烟,下级官兵们见了他向来有吃大户的习惯,今天老倌笑眯了眼,看来情绪不坏,于是大家就放肆地往他马驮子里成包成条地哄抢。
“各人使气拿,攒劲抽,这十天把大家都熬伤了!”
副司令老倌被抢得舒舒服服,今天就把马驮子都扛了去他也不在意。
“王山,咋个不动手?”老倌鼓励我参与哄抢,“拿出一个人抓八个生汉子的火色来嘛!”他笑容可掬。
我的光荣事迹都深入人心到老倌这么高的层次了,心里美滋滋的。
彭老倌在军中的威信就在于他记得住众多老部下的面孔,并舍得破财奖赏。在座的就数我官最小,不敢匪他老人家的口粮,也耐不住刮目之宠,得着句比烟还精贵的口水话足矣,赶快退到屋角缩起,恐喧宾夺主。
“南湖坝、滚弄街就要干得吃了,最后再使气捶给他几下,把跟前这窝敌人一总干灭,我们果敢就红成一片了!”
这位新果敢王心情颇佳,笑出了口里几颗亮晶晶的银牙。
不苟言笑的彭副参谋长在油灯下铺开了十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用红铅笔在坐标间划来划去,向各部下达具体任务,此乃运筹帷屋。
“诸位,目前滚弄外围据点只剩下了大光山和海干坝,现在,指挥部决定,左路由张麻干、孙定益、谢勒汤带领3035,杜高带领4048,郭加有、杨茂良带领县大队进攻海干坝。右路由杨世启、茶文汉、张德文、李育松、谭洪青带领4046,李成武、张富强带领4047主攻大光山,由鲁国成、尚德新、李自如带领4045负责切断大光山守敌退路并阻击敌援兵……”
从滚弄到老街的公路经过大光山脚,陈旧的路面坑坑洼洼,有些地段已经变成了荒草丛生的羊肠小道。我们4045领命后急速插到了守敌背后的这条荒芜的公路上,从靠近滚弄大桥的东郭林开始至大地岭、洼子寨、石旮旯一线沿公路每隔几米设伏一人,排成了一条长蛇阵。
“王山,把各连现有战斗实力报给我。”营长需要仔细掂量一下。
“好的,”我赶快掏出笔记本,把残破的全营户口重新报上:
“一连可战斗人员现只剩66人,冲锋枪22支、半自动24支、大卡两支、班用机枪六挺、火箭筒三具、六零炮一门,手枪四支,弹药一万余发。
二连现有65人……三连能还打仗的也只有64人……
炮连相对完整,除去看管骡马的非战斗人员,也只有77人,炮四门、重机枪两挺。
营部,28人,冲锋枪六支、半自动三支、大卡一支、手枪15支。
除去牺牲、负伤离队的,全营总人数已经不足300人了。”
继续战斗下去的残酷性和防守的不可乐观从数字上直观简捷的体现了出来,这是我的战时文书工作的一个重要部分,实际上也相当于参谋。
“这点人要把五里长的大网拉严明显不足,”营长直皱眉头,命令我,“你负责带领营部这干稀拉兵,必须独挡一面,守住石旮旯这一口!”
“那我们营部这支手枪队就刹火啰!几百个老缅兵从山上一股水冲下来,几支轻飘飘的‘火腿’咋个抵得住?”我心头直发怵。
几个营干部和背冲锋枪的警卫员都分散到各连去了,除了马倌、炊事员的三支步枪外,我、医疗队小闵、华民、小穆、管理员李文和、事务长唐朝文、电台董勒都、小高儿等全都是背手枪的“半劳力”。
“继续发扬一支手枪抓八个敌人的精神!”营长干巴巴地咧咧嘴。这玩笑一点都不轻松!
“那是抓土鸡,这回要抓的可是几百头困兽,整不好还被他们倒抓!”我可不会再犯傻,人贵有自知之明。
营长带警卫员董三顺公路来回检查完各连防务后,也操起唯一的重火器--他那条大铁“掸杖”加入了我们手枪队,有鲁提辖大人坐镇,大家都像服了颗安神丸,松了口气,甚至有立功欲特旺盛的摩拳擦掌者。
主峰阵地上一波紧似一波的攻击如火如荼,枪炮声惊心动魄,我们山下听响的人比放响的人还紧张,不知敌人什么时候会哗啦啦发大水般突围,如果背后的援敌同时发难,那我们绝对要被踏成肉馅饼。
石旮旯寨子周围地形酷似云南石林的喀斯特地貌,老百姓就在石头缝里刨出精贵的沃土种大烟,我们就隐藏在光秃秃的烟地里突起的一丛丛巨石后面或者缝隙中。身后就是风光旖旎的南湖坝子,宽约五公里的坝子边晶光闪亮的南定河(果敢人称户榜小江)对面就是云雾缭绕的佤邦群山,户榜街和南湖街驻有大批的缅军和自卫队,与我们正面之敌互相呼应,拱卫着萨尔温江大桥和南岸的滚弄镇。毋庸置疑,这对交战双方都绝对是一场势在必守和势在必得的生死大战!
/殊死搏杀/困兽乱撞/营长阵亡/
这一天在我的日记本里是11月27日,是滚弄地区战役的最高潮。
萨尔温江西岸的长青山也传来了我军303部队与敌人腊戍援兵激战的枪炮声。两对门的佤邦山上我军的几支佤族部队也在配合作战。
敌机一批一批飞来助阵,对我军狂轰滥炸,山下南湖、户榜、滚弄的守敌也不停地往山上进行猛烈的炮火支援,一时间天空乌云翻腾,嗡声不绝,我部所在的烟地里石头被炸碎,烟尘遮天蔽日,我们来不及挖工事,全都钻到石头缝里,感谢上帝恩赐了这些天然的掩蔽物!
头顶的硝烟还未散尽,敌人援兵分两路摸上来了,从滚弄大桥方向顺公路上来的缅军与防守那一段的二连发生了接触。
正打得热闹,从南湖上来的罗星汉自卫队又吼叫着往三连方向冲上来,两头枪响,只有我们中间一连和营部防守的这一段近三里地没动静,营长手里没有预备队,只有派我和通讯员去各连传达他的果敢大白话:
“各家的小娃各家好好领着,自己的婆娘自己楼起睡,哪个也莫想望哪个(各自为战的通俗说法)!老缅兵从我们死人身上踏过来得呢,要从我们大活人跟前过去不得!”
援敌看来都不大愿意舍命陪山上垂死的君子,几次试探性的冲锋效果都不大,激战随太阳落山而落潮,我松了一口大气!
“注意嘎!敌人肯定要在夜间突围,逃命的狗就会找着下嘴处,他们已看出白天没响枪的这一口最软,我们只有拿肋巴骨抵着了!”
营长警告。可他也没办法,我们包围圈太大,兵力严重不足,哪一段都重要,不足三百人的队伍撒在几里长的山腰间见都见不到人影,守这种顾此失彼、捉襟见肘的扁担阵只有全靠运气了,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午夜12点左右,大光山顶升起了两颗绿色信号弹:
“敌人逃跑!”这是我军事先规定的协同作战信号。
马上,左右两翼都几乎同时爆发了各连队阻击逃敌的激烈枪战。
紧接着,离我们二、三十公尺的公路上“扑通扑通”滚跌下一条条黑影来!公路上方是高高的路坎,一钻出树林的敌人慌急中从路坎上踩空跌下或猛跳下来,发出巨大的响动,星光朦胧,敌人不动则已,一动即在光秃秃的烟地中影影绰绰,活脱脱象山林中窜出的狼群。
“当当当!”
营长在我左边十公尺外率先开火,顿时,营部十多个人的一支冲锋枪、三支半自动、九支手枪都一齐向近在咫尺的敌人迎头搂火,已经扑到眼前的黑影纷纷倒地,有的中弹惨嚎、有的卧倒抵抗。
霎时间,从眼面前、公路上方的山坡上、树丛里闪起团团火光,敌人G3、G4自动枪的爆响盖过了我们稀拉凌乱的枪声,对面起码有百十条枪在响,炸得我头皮发麻,耳膜生疼,隐身的石头被打得火星直冒,子弹钻进脚边的土地里“卟卟”有声,根本无法抬头还手。
突然,耳边风声“呼呼”,一条条黑影从我隐身处掠过,我本能地抡起手枪朝凌空飞过的人影连勾板机,只觉得自己的枪象儿童时代的三星打火子玩具枪,小声小气,软弱无力,简直找不到感觉!
明明被打中的敌人嗝噔都不打,瞬间就窜下山去没了踪影。
我左右两边的小闵、小穆两支手枪枪口的火花也微弱得象蚊烟香火,疯狂的逃生者对这种抓氧似的零散射击毫不在意,一条条黑影喘着粗气仍然一个接一个从我三个的头顶飞越而过,活脱脱的一群蝙蝠!
我不停地向蝙蝠飞掠的影子开枪,象点豆一样,可是敌人太多了,根本于事无补!
我的两个手枪弹匣马上就打空了,摸着黑赶快从腰带皮盒里掏散子弹,往空弹匣里按,眼睁睁看着敌人一个个如脱笼之兔纵跳而逃。
“抵着抵着!拿脑门头抵着!拿尾子(果敢土话:指男性生殖器)抵着!”
只听见营长在黑暗中狂呼,他的枪也打空了,在手忙脚乱地换弹匣、装子弹时就拿叫喊声暂时抵挡片刻。
又有敌人在我们时断时续的枪声中钻出树丛跳下公路,往这块火力薄弱的缺口纵跳过来,刚才逃过去的是第一拨,现在是第二拨。
突围之敌并非散乱无序的昏跑,毕竟是一支军队,即使是溃败而逃也是成班成排有组织有指挥的,明显占了主动和优势。
“当当当!”营长的大卡枪又响了,他枪口喷吐出的一团团凶猛的火光格外鼓舞军心,为我们赢得了重新装弹的时机和殊死搏杀的勇气。
手枪队又接二连三开火。然而敌人象飞蛾扑火,迎着枪口前仆后继,有的死死砸在我隐身的嶙峋怪石锋刃上,象块大蛋糕糊壁惨毙!
枪里的九发子弹(膛里一发,弹夹里八发)马上抠光,急忙再装子弹,再打,再装,糟糕!六、七十发子弹全干光了,情急中,竟把变成了废铁的手枪朝着向我飞来的蝙蝠砸丢出去!
“王山!快跑,去叫三连来人增援!”我听见营长在喊叫。
现在他妈反过来了,成了我们逃跑!幸而敌人都没闲功夫朝我搂上一火,也没心肠停下来抓俘虏,各逃各的!三连也正与敌捉对厮杀,但情况没有我们营部糟糕,他们虽也地广人稀,但火力强,实际上都把狂泻的洪水一个劲往营部处放过来了,简直是在帮助敌人谋害我们!
“别瞎鸡巴打啦!敌人都跑朝我们那边去了!快去救营部!”
我气急败坏地叫喊。第一个醒水的是三连指导员陆建义,他一听营部有难,二话不说,就近叫上一个排跟着我冲杀回去。
可是晚了一步,我没听到营长独特的大卡枪声,也没听到他虚张声势的呐喊,成批的敌人黑影正在跳下公路往烟地里窜,营部只剩几声零落散乱的枪声,就象几点土块投在洪水决堤的口子上。
“打!”陆指导员一声令下,三连的机枪、火箭筒、冲锋枪、手榴弹织成了一道强大的火网,堵住了整段刚刚被敌人撕开的突破口。
没打倒没跑脱的敌人发出一片怪叫,纷纷窜回山上,钻进树丛。
“营长!营长!”
我大声叫喊,没有回音。
我跑到他隐身的岩石旁找到了他,他仍趴在石头上,保持着标准的射击姿势,右手的食指紧紧抠住板机不放。
“营长!我们的援兵来了,敌人被打退了!”
我向他报告,可是没动静,伸手一摸,满手的血,我的心沉到了底!
营长已经牺牲了!我离开他不过才几分钟,这悲壮的一幕就定格了。
我泪如泉涌。陆指导员朝我直跺脚:
“你明明知道打不赢咋个不赶快来求援?”
是啊,也许我和特要强的营长一样,只想到面子和丰功伟绩而忽略了现实。要是没有营长的命令,我也不会擅自离开自己的岗位,那是临阵脱逃,是一生的耻辱呀!
我和打散后不知从哪钻出来的小闵、华民、小穆把营长的遗体抬到烟地边的一间小茅屋里,才敢打开手电仔细察看。营长身中数弹,最致命的一枪贯通了腰腹,肠子都流了出来。政委尚德兴和付政委李自如都闻讯赶来了,大家默默站在营长遗体前,沉痛地摘下了头上的军帽。
我起草了向军区发报的电文:“28日凌晨一点,我部与大光山突围之敌殊死搏斗,营长鲁国成同志壮烈牺牲。”
军区回电:“你部英勇作战,胜利完成围歼任务,通报嘉奖。对鲁营长牺牲深表哀痛,请将烈士遗体送往杨龙寨安葬。”
和刚好一年前的孟基战斗一样,25岁的政委黄春和,与同样也是25岁的营长鲁国成都非常巧合地倒下在了我身边。至此,我4045部队已经有六位营长为缅甸革命在战场上英勇捐躯,前几位是:牺牲在果敢谋花箐战斗中的第一任营长苏文相;南庄战斗受重伤离队的第二任营长李德开;孟基战斗中受重伤残废了的第三任营长赵尼来、付政委杨明华。而且还牺牲了钟华云、伍兴从、罗开应等十几位优秀的连长、指导员,轻伤、挂花的连以下官兵更是不计其数。
谁敢说我们4045不是一支英雄队伍?正是这支具有革命英雄主义传统的部队,为缅共初定江山做出了辉煌的贡献,而这些英才的过早夭折无疑也是缅共人民军令人惋惜的重大损失!
(待续29节“扫荡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