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谈大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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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
2005年6月5日在北京鲁迅纪念馆讲演
今天在鲁迅纪念馆讲话,心里紧张——老先生就住在隔壁,讲到一半,他要是走进来怎
么办?其实,我非常巴望老先生真的会走进来,因为我知道,我们根本休想见到鲁迅先
生了。
鲁迅先生被过度谈论了。其实在今天的社会尺度中,鲁迅是最不该被谈论的人。按照胡
塞尔的定义:“一个好的怀疑主义者是个坏公民。”鲁迅的性格、主见,不管哪个朝
代,恐怕都是“坏公民”。好在今天对鲁迅感兴趣的年轻人,恐怕不多了吧。
然而全中国专门研究鲁迅,吃鲁迅饭的专家,据说仍有两万人。所以要想比较认真地谈
论鲁迅,先得穿越两万多专家的几万万文字,这段文字路线实在太长了。每次我读到这
类文章,总是弄得很茫然,好像走丢了一样。可是翻开鲁迅先生随便哪本小册子,一读
下去,就看见老先生坐在那里抽烟,和我面对面!
我不是鲁迅研究者,没有专门谈论的资格。今天孙馆长孙郁先生给我大面子,叫到这里
来,怎么办呢,自己想个话题讲?想不出来,就算有什么意思要来讲,一到鲁迅家,就
吓得不敢讲;讲鲁迅先生?那么多人已经说过他了,还有什么可讲?
所以你在鲁迅纪念馆不谈鲁迅、谈鲁迅,我觉得都不恭敬,都为难。
我知道自己是属于在“鲁迅”这两个字上“落了枕”的人,我得找到一种十分私人的关
系才好开口谈鲁迅。可是我和老先生能有什么私人关系呢?说是读者,鲁迅读者太多了
;说是喜欢他,喜欢鲁迅的人也太多了;天底下多少好作者都有读者,都有人喜欢,那
不是谈论鲁迅的理由。最后我只能说,鲁迅是我几十年来不断想念的一个人。
注意,我指的不是“想到”(thinking),而是“想念”(miss),这是有区别的。譬
如鲁迅研究者可能每天想到鲁迅,但我不确定他们是否想念他——我们会想念一位亲
人、恋人、老朋友,可是几十年想念一位你根本不认识的人,出于什么理由?是怎样一
回事?
在我私人的“想念名单”中,绝大部分都是老早老早就死掉的人,譬如伟大的画家、音
乐家、作家。在这些人中间,不知为什么,鲁迅先生差不多是我自以为顶顶熟悉的一
位,并不完全因为他的文学,而是因为他这个人。我曾经假想自己跟这个人要好极了,
所以我常会嫉妒那些真的和鲁迅认识的人,同时又讨厌他们,因为他们的回忆文字很少
描述关于鲁迅的细节,或者描述得一点都不好——除了极稀罕的几篇,譬如萧红女士的
回忆。
可是你看鲁迅先生描述他那些死掉的朋友:范爱农、韦素园、柔石、刘半农等等,就比
别人回忆鲁迅的文字不知道精彩多少。每次读鲁迅先生的回忆文字,我立刻变成他本
人,开始活生生回想那些死掉的老朋友。他那篇《范爱农》,我不晓得读过多少遍,每
次读,都会讨厌这个家伙,然后渐渐喜爱他,然后读到他死掉——尸体找到了,在河水
中“直立着”——心里难过起来。
我们这代人欢喜鲁迅,其实是大有问题的。我小学毕业,文革开始,市面上能够出售、
准许阅读的书,只有毛泽东选集和鲁迅的书。从五十年代开始,鲁迅在中国被弄成一块
大牌坊。这是另一个大话题,今天不说。反正我后来读到王溯同志批评鲁迅的文章,读
到不少撩拨鲁迅的文字,我猜,他们讨厌的大概是那块牌坊。其实,民国年间鲁迅先生
还没变牌坊,住在弄堂里,“浑身痱子,一声不响”,也有许多人讨厌他。我就问自己
:为什么我这样子喜欢鲁迅呢?今天我来试着以一种私人的方式,谈论鲁迅先生。
(一)
第一,我喜欢看他的照片,他的样子,我以为鲁迅先生长得真好看。
文革中间我弄到一本日记本,里面每隔几页就印着一位中国五四以来大作家的照片,当
然是按照五十年代官方钦定的顺序排列:“鲁、郭、茅,巴、老、曹”之类。我记得最
后还有赵树理的照片——平心而论,郭沫若、茅盾、老舍、冰心的模样,各有各的性情
与份量。近二十多年,胡适之、梁实秋、沈从文、张爱玲的照片,也公开发布了,也都
各有各的可圈可点,尤其胡适同志,真是相貌堂堂,如今我们新时期新文学男男女女作
家群,排得出这样的脸谱吗?
可是我看来看去,看来看去,还是鲁迅先生样子最好看。
五四那一两代人,单是模样摆在那里,就使今天中国的文艺家不好比。前些日子,我在
三联买到两册抗战照片集,发布了陈公博、林柏生、丁墨村、诸民谊押赴公堂,负罪临
刑的照片——即便在丧尽颜面的时刻,他们一个个都还是书生文人的本色。他们丢了民
族的脸,却是照片上没有丢书生相貌的脸。我斗胆以画家的立场对自己说:不论有罪无
罪,一个人的相貌是无辜的。我们可能有资格看不起汉奸,却不见得有资格看不起他们
的样子。其中还有一幅珍贵的照片,就是被押赴法庭的周作人。他穿件干净的长衫,瘦
得一点点小,可是那样的置之度外、斯文通脱。你会说那种神色态度是强作镇定,装出
来的,好的,咱们请今天哪位被双规被审判的大人物镜头前面装装看,看能装得出那样
的斯文从容么?
我这是第一次看见周作人这幅照片,一看之下,真是叹他们周家人气质非凡。
到了1979年,文革后第一次文代会召开,报纸上许多久违的老脸出现了:胡风、聂甘
弩、丁玲、肖军……一个个都是劫后余生。我看见什么呢?看见他们的模样无一例外地
坍塌了,被扭曲了。忍心说句不敬的话,一个人模样给弄成那样子,还不如长得丑陋,
犹不如法庭刑场上的汉奸们,至少保留了相貌上那点最后的尊严。这批代表索性不是著
名文艺家,倒也罢了,现在你看看,长期的侮辱已经和他们的模样长在一起了。所以再
忍心说句不敬的话:他们带着自己受尽侮辱的面相,还居然去参加文代会,本身就是再
次确认侮辱。那样的会议,鲁迅会去吗?
这时我回头看看鲁迅先生:老先生的相貌先就长得不一样。这张脸非常不卖帐,又非常
无所谓,非常酷,又非常慈悲,看上去一脸的清苦、刚直、坦然,骨子里却透着风流与
俏皮……可是他拍照片似乎不做什么表情,就那么对着镜头,意思是说:怎么样!我就
是这样!
所以鲁迅先生的模样真是非常非常配他,配他的文学,配他的脾气,配他的命运,配他
的地位与声名。我们说起五四新文学,都承认他是头一块大牌子,可他要是长得不像我
们见到的这付样子,你能想象么?
鲁迅的时代,中国的文艺差不多衔接着西方十八九世纪。人家西方十八九世纪文学史,
法国人摆得出斯汤达、巴尔扎克的好样子,英国人摆得出哈代、狄更斯的好样子,德国
人摆得出哥德、席勒的好样子,俄国人摆得出托尔斯泰或者妥斯托也夫斯基的好样子,
二十世纪的印度还有个泰戈尔,也是好样子——现代中国呢,谢天谢地,总算五四运动
闹过后,留下鲁迅先生这张脸摆在世界文豪群像中,不丢我们的脸——大家想想看,上
面提到的中国文学家,除了鲁迅先生,哪一张脸摆出去,比他更有份量?更有泰斗相?
更有民族性?更有象征性?更有历史性?
而且鲁迅先生非得那么矮小,那么瘦弱,穿件长衫,一付无所谓的样子站在那里。他要
是长得跟肖伯纳一般高大,跟巴尔扎克那么壮硕,便是致命的错误。可他要是也留着于
右任张群那样的长胡子,或者象吴稚辉沈君儒那样光脑袋,古风倒是有古风,毕竟有旧
族遗老的气息,不像他。他长得非常地“五四”,非常地“中国”,又其实非常摩
登……五四中国相较于大清国,何其摩登,可是你比比当年顶摩登的人物:胡适之、徐
志摩、邵洵美……鲁迅先生的模样既非洋派,也不老派,他长得是正好像鲁迅他自己。
我记得七十年代《参考消息》报道联合国秘书长见周恩来,叹其风貌,说是在你面前,
我们西方人还是野蛮人。这话不管是真心还是辞令,确是说出一种真实。西洋人因为西
洋的强大,固然在模样上占了便宜,可是真要遇见优异的中国人,那种骨子里的儒雅凝
炼,脱略虚空,那种被彼得·卢齐准确形容为“高贵的消极”的气质,实在是西方人所
不及,这也好比中国画的墨色,可以将西洋的七彩给比下去;你将鲁迅先生的相貌去和
西方文豪的模样摆在一起比比看,真是文气逼人,然而一点不嚣张。
多少年来,鲁迅这张脸是一简约的符号、明快的象征,如他大量的警句,格外宜于被观
看、被引用、被铭记。这张脸给刻成木刻、做成浮雕、画成漫画、宣传画,或以随便什
么精陋的方式翻印了再翻印,出现在随便什么媒介、场合、时代,均属独一无二,都有
他那股风神在,经得起变形、经得起看。延安时期粗糙的鲁迅木刻肖像,老先生出殡时
游行队伍捧扶的大肖像,文革时期被百般夸张的鲁迅像,都并不像他,然而鲁迅的形质
与神采总能穿透笔墨的歪曲,扑面而来,宣称这是他自己的容颜,不曾遗失,不曾贬
损,不曾消淡。他的容颜在他殒灭后继续活在无数图像中,以至这些图像竟能被任意引
用的方式,继续捍卫他那张脸。
不是随便哪张脸能够蕴藉着这种如“命运”般难以左右的图像效应。你试将其他五四名
流的脸拿去作图像任意弄弄看,就显得平凡、突兀、不配,即便鲁迅两位兄弟的面相都
与大哥相象——早年的作人还曾蓄过和鲁迅一模一样的八字须——然而毕竟弱几分,有
如斑痕浅迹,是会被韶光与媒介淘洗隐没,模糊不清的。
有人会说,这是因为历史已经给了鲁迅莫大的地位,他的模样被印刷媒体引用太多了,
早经先入为主成为后世公众的视觉符号。是的,很可能是的,但这形象效应是互为因果
的:时代凝视这形象,因这形象足以换取时代的凝视,这乃是一种大神秘,俨然宿命,
而宿命刻印在模样上——托尔斯泰那部大胡须,是应该写写《战争与和平》,鲁迅那笔
小胡子,是应该写写《阿Q正传》;当托尔斯泰借耶稣的话对沙皇说:“你悔改吧!”
这句话与托尔斯泰的模样很般配;当鲁迅随口给西洋文人看相,说是“妥斯托耶夫斯基
一付苦相、尼采一付凶相、高尔基简直像个流氓”,这些话与鲁迅的模样也很般配——
大家要知道,托尔斯泰和鲁迅这样子说法,骄傲得很呢!他们都晓得自己伟大,晓得自
己长得有样子。那年肖伯纳在上海见鲁迅,即称赞他好样子,据说老先生应声答道:早
年的样子还要好。这不是鲁迅会讲话,是他看得起肖伯纳,也看得起他自己。
我这不是以貌取人么?是的,在最高意义上,一个人的相貌,便是他的人。但以上说法
只是我对老先生的一厢情愿,并不能证得大家同意的。好在私人意见不必证得同意,自
己说说而已。
(二)
我喜欢鲁迅的第二个理由,是老先生好玩。就文学论,就人物论,他是百年来中国第一
好玩的人。
“好玩”这个词,说来太轻佻,是现在小青年的口头禅,形容鲁迅先生,对不对呢?我
想来想去,鲁迅说不定会同意这个词。这个词用来指鲁迅,什么意思呢?我试着说下
去,看看能不能说出意思来。
老先生去世,到明年整七十年了。七十年来,崇拜鲁迅的人说他是位斗士、勇士、先
驱、导师、革命家,说他是愤怒激烈、疾恶如仇、是“没有半点媚骨的人”;厌恶鲁迅
的人则说他心胸狭窄、不知宽容,是睚眦必报、有失温柔敦厚的人。总之,综合正反两
面的印象与评价,都肯定鲁迅是个很凶、很严厉、不通人情的人。
鲁迅先生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
最近二十多年,“鲁迅研究”总算比较地平实看待他,将他放回他生存的年代和“语
境”中去,不再像过去那样,给他涂上厚厚的意识形态涂料。那么,仔细看来,在他先
后、周围,可称斗士、先驱、导师、革命家的人,实在很不少。譬如章太炎斗袁世凯,
鲁迅就很激赏;创建民国的辛亥烈士,更是不计其数;梁启超鼓吹共和、孙中山订立三
民主义、陈独秀创建***,蔡元培首倡学术自由、胡适宣扬民主理念、梁漱溟亲力乡村
建设……这些人物不论成败,在中国近代史都称得起先驱和导师,他们的事功,可以说
均在鲁迅之上。
当年中间偏左的一路,譬如七君子,譬如杨杏佛、李公仆和闻一多,更别说真正造反的
大批左翼人士与***人,则要论胆量,论行动力,论献身的大勇,论牺牲的壮烈,更在
鲁迅之上。即便右翼阵营,或以今天的说法,在民国“体制”内敢于和最高当局持续争
斗,不假辞色的人,就有廖仲凯、付斯年、雷震等等一长串名单。据说付斯年单独扳倒
了民国年间两任财政部长,他与蒋介石同桌吃饭,总裁打招呼,他也不相让,居然以自
己的脑袋来要挟,总裁也拿他无奈何——这种事,鲁迅先生一件没干过,也不会去干,
我们就从来没听说鲁迅和哪位民国高干吃过饭。
或者说,鲁迅先生毕竟不是政治家,而是个文人、作家、思想家——这说法也对也不
对。民国是个“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时代,书生问政,书生干政,多得是,譬如付
斯年的本职就是教授。鲁迅和民国许多文人一样,一辈子叫喊国事天下事,可是你说他
热衷政治,他既不入国共两党,也不做官;你说他是个文人,他却私下和当时的乱党交
接甚密,还入过左联。就拿他常被通缉这件事来说,将鲁迅和政治家比较,也不算怎样
不恰当。
要说斗士,我们先得假定鲁迅斗争的对象,并不一定就是错的,鲁迅也并不全是对的,
如此,则当年和鲁迅斗过较量过的大小“匹夫”,数也数不过来,他们也是“斗士”,
也凶得很呀。我看过一本鲁迅研究专著叫做《鲁迅:最被诬蔑的人》,全是报告人家怎
样对鲁迅咒骂批判吐口水。然而这本书的观点仍设定鲁迅的“政治上正确”。要知道,
鲁迅存活的年代是一个知识分子能够公然互为论敌的言论空间,在鲁迅与所有论敌的脑
袋上,并没有悬着一个庞大的,唯一的,裁断所有言论是非的“政治上正确”。是的,
那年代充满拘捕与暗杀,鲁迅曾经哀鸣:“我们活在这样的时代!”然而老先生要是愿
意,无妨多活三十年,看看他的论敌或学生怎样亲手将他双臂扭到背后,押进批斗场,
再把他脑袋摁到地上去——这副景象,是鲁迅的论敌与学生们的真经历呀。
长期以来,我们不是总在猜测鲁迅先生要是活在今天会怎样么?阿弥陀佛,还是将鲁迅
放回他诅咒的时代吧。在他的时代,他可以坐在藤椅上慢慢地抽烟,成天价寻思怎样做
一个胡塞尔所谓的“坏公民”。据说,白色恐怖时期鲁迅曾经认真向革命者打听严刑拷
打究竟怎样滋味,可见他预备吃苦头。最著名的例,是他去杨杏佛追悼会出门不带钥
匙,打算横竖死了算了。然而他到底从未挨过打,挨过整,没在班房里蹲过一天。我们
老是渲染他怎样避难、逃亡,哪晓得那正是鲁迅的奢侈与风流……鲁迅属蛇,蛇最会
逃,逃在租界里。
总之,鲁迅的时代,英雄豪杰爱国志士,多了去了,只不过五十多年来,许多民国人被
我们贬低了、歪曲了、抹掉了、遗忘了……在我们几代人接受的教育中,万恶的“旧社
会”与“解放前”,除了伟大的***人,好像只有鲁迅一个人在那里左右开弓跟黑暗势
力斗。鲁迅一再说,他只有一枝笔,可是我们偏要给他背后插许多军旗,像个在舞台上
凶巴巴唱独角戏的老武生……。
现在我这样子单挑个所谓“好玩”的说法来讲鲁迅,大有“以偏盖全”之嫌,但我不管
它。我不可能因此贬低鲁迅,不可能抹煞喜欢鲁迅或讨厌鲁迅的人对他的种种评价。我
不过是在众人的话语缝隙中,捡我自己的心得,描一幅“好玩”的鲁迅图像看一看。
什么叫做“好玩”?“好玩”有什么好?“好玩”跟道德文章什么关系?为什么我要来
强调鲁迅先生的“好玩”?
以我私人的心得,所谓“好玩”一词,能够超越意义、是非,超越各种大字眼,去除层
层叠叠油垢般的价值判断与意识形态,直接感知那个人——当我从少年时代阅读鲁迅,
我就不断不断发笑,成年后,我知道这发笑有无数秘密的理由,但说不出来,而且幸亏
说不出来——这样一种阅读的快乐,在现代中国的作家中,读来读去,读来读去,只有
鲁迅能够给予我,我确信,他这样一句一句写下去,明知道有人会发笑。
随便举个微不足道的例子吧。在《看萧与看萧的人们》中,记录内山完造那边通知鲁迅
说,萧伯纳到了上海了,正在孙夫人即宋庆龄家里吃饭,问他愿不愿意去见见。鲁迅于
是写道:
有这样的要我去见一见,那就见一见吧。
什么意思呢?没什么意思,但又有一层需要说,却不好说,说不好就很不好玩的意思。
什么意思呢——鲁迅知道萧是大人物,鲁迅知道自己也是大人物。不去见,或赶紧去见
;看得很重,或存心看轻,都不恰当、不大方,都没必要。而其实鲁迅是想要见见的,
又其实“特意搜寻着要去见一见的意思,倒也没有”,好,现在人家来了,邀请也来
了,那么:
有这样的要我去见一见,那就见一见吧。
这意思很深,也很浅,很率性,也很得体,老先生当时那么想了一想,事后这么写了一
笔,很轻,很随意,用了点心思,又看不出怎样用心思,然而有这么一笔在——后来便
写他去了,居然坐在那里看萧和众人吃饭,看萧怎样不熟练地使筷子夹菜,还有许多令
人发噱发笑的细节——这就是我所谓的好玩,很不起眼两句话,年轻时读到,不注意,
中年后读到,我心里笑起来。
太多了。在鲁迅先生的所有文句中,布满这类不起眼的好玩,轻轻地,或者放纵地,故
意的,或不是故意的,随时想到,随时好玩,随手写下来。因他是通体的、彻头彻尾的
好玩,所以他知道自己好玩,不放过一行文字在那里独自“玩”。所以除了“好玩”,
鲁迅先生另一个偶尔被提到的处境就是很寂寞,他好玩了一生一世,结果大家把他看成
个很凶、很苦,一天到晚发脾气的人。这一层,鲁迅真是很失败,他害了好多读者,也
被读者所害。
我常会想起胡兰成。他是个彻底的失败者、流亡者,因此成为一个旁观者:他不是左
翼,也不是右翼,他在鲁迅的年代是个小辈,没有五四同人对鲁迅的种种情结与偏颇,
也没有国共两党在评价鲁迅、看待鲁迅时那种政治意图或党派意气,所以他点评鲁迅,
我以为倒是最中肯,他说,鲁迅先生经常在文字里装得“呆头呆脑”,其实很“刁”,
照他看来,鲁迅真正的可爱处,是他的“迭宕自喜”。
“迭宕自喜”什么意思呢?也不好说,这句话我们早就遗忘了,我只能粗暴而庸俗地翻
译成“好玩”。然而“迭宕自喜”也罢、“好玩”也罢,都属于点到为止的说法,领会
者自去领会,不领会,或不愿领会的,便说了也白说。我今天要来强说鲁迅的“好
玩”,先已经不好玩,怎么办呢,既是已经在这里装成讲演的样子,只好继续做这吃力
不讨好的事。
我们先从鲁迅的性格说起。
最近我弄到一份四十多年前的内部文件,是当年***关于拍摄电影《鲁迅传》邀请好些
文化人做的谈话录,其中一部分是文艺高官,都和老先生打过交道。我看了有两点感
慨,一是鲁迅死了,怎样塑造他,修改他,全给捏在官家手里;什么要重点写,什么不
能写,谁必须出场,谁的名字不必点,等等等等。这可见得我们知道的鲁迅,是硬生生
给一小群人涂改捏造出来的。第二个感触就比较好玩了:几乎每个人都提到鲁迅先生并
不是一天到晚板面孔,而是非常诙谐、幽默、随便、喜欢开玩笑,千万不能给他描绘得
硬梆梆。夏衍,是鲁迅先生讨厌责骂的四条汉子之一,他也说老先生“幽默的要命”。
我有一位上海老朋友,他的亲舅舅即是当年和鲁迅先生玩的小青年,名字叫唐弢。唐弢
五六十年代看见世面上把鲁迅弄成那幅凶相、苦相,私下里对他外甥说,哎呀鲁迅不是
那个样子的。他说,譬如鲁迅跑来看唐弢,兴致好时,一进门就轻快地在地板上打旋
子,一路转到桌子前,一屁股坐在桌面上,手里端支烟,嘻笑言谈。唐弢还说,那时的
打笔仗,不是像我们想象的那样一本正经火气大,不过是一群文人你也讲讲,我也讲
讲,夜里写了骂某人的文章,老先生隔天和那被骂的朋友酒席上互相说起,照样谈笑。
前面说到夏衍,我本以为鲁迅根本不与他玩,结果据夏衍说法,他们时常一起吃饭谈
天,熟得很。
除了鲁迅深恶痛绝的几位论敌,他与多数朋友的关系绝不是那样子黑白分明。胡适算是
鲁迅的“宿敌”,可是你看鲁迅给胡适早年的信,虽敬而远之,不作熟腻之态,也时常
夹些轻微随意的文人式的调笑。他与郑振铎有好多信不厌其烦商量怎样印笺谱、怎样印
得它精良考究之类(这些信件往来正是鲁迅大叹时代黑暗,也正是柔石与瞿秋白被害的
三十年代初,当我在鲁迅纪念馆亲见那些精致透顶的笺谱,我就想,这精致与闲心,不
也是那黑暗时代的注脚么),可是我看夏衍回忆,就说“他有一个时候见了郑振铎就骂
他,说在‘小说月报’上照片弄错,翻译弄错,他讲两个富家女婿,一是指邵洵美,一
是指郑。但有件事上两人又有同感,印笺谱,搞版本,非常要好”。
这样看来,鲁迅与所谓“论敌”的关系,半数是熟人与朋友之间的关系。不熟不识的
人,又怎样看待鲁迅呢?我的一位师尊认识某位当年与鲁迅打过笔仗的老先生,五十年
代谈起他年轻时为文撩拨鲁迅,鲁迅回应几句,那老先生到晚年还得意洋洋说:“好
哉,我就给鲁迅先生一枪刺下马来……!”说罢,哈哈大笑。
这样子听下来,不但鲁迅好玩,而且民国时期的文人、社会、气氛,都蛮好玩,蛮开
心,并不全是凶险,全是暗杀,并不成天价你死我活、我活你死。文人之间的“死
掐”,有也是有的,譬如周作人的得意门生废名迷恋佛学,和熊十力交好,天天论道,
有天两人高声辩论,忽然就不出声扭打到一处,结果是废名怒冲冲走掉,第二天,又走
去和熊十力聊别的学问去……我们今天的文人们,有为了学问而辩论到至于扭打起来的
么?没有,都客气得很——总之不好玩。
我们的历史教育、历史记忆——假如我们果然有历史教育的话——都是严重失实、缺乏
质感的。历史的某一面被夸张变形,另一面却是给藏起来,总是不在场的。我们要还原
鲁迅,先得尽可能还原历史的情境。我说“尽可能”,因为我们的“历史”常是哈哈
镜,变了形的。我们要学会在“变形”中去找那可能准确的“形”。
在回忆老先生的文字中,似乎女性比较地能够把握老先生“好玩”的一面。譬如章衣萍
太太回忆有一天和朋友去找鲁迅玩,瞧见老先生正在四川北路往家走,于是隔着马路
喊,鲁迅没听见,待众人撵到他家门口,对他说喊了你好几声呢!于是老先生“噢、
噢、噢……”的噢了好几声,问他为什么连声回应,鲁迅笑说,你不是叫我好几声么,
我就还给你呀……接着进屋吃栗子,周建人关照要检小的吃,味道好,鲁迅应声道:
“是的,人也是小的好!”章太太这才明白又在开玩笑,因她丈夫是个小个子。
这样子看下来,鲁迅是简直随时随地对身边人、身边事在那里开玩笑,照江南话说,他
是个极喜欢讲“戏话”的人,连送本书给年轻朋友也要顺便开玩笑。那年他送书给刚结
婚的川岛,就在封面上题辞道:
我亲爱的一撮毛哥哥呀,请你从爱人的怀抱中汇出一只手来,接受这枯燥乏味的《中国
文学史略》。
那种亲昵、仁厚、淘气与得意!一个智力与感受力过剩的人,大概才会这样随时随地讲
“戏话”。我猜,除了老先生遇见什么真的愤怒的事,他醒着的每一刻,都在寻求这种
自己制造的快感。
但我们并非没有机会遇见类似的滑稽人,平民百姓中就多有这样可爱的无名的智者。在
严重变形的民国人物中,想必也有不少诙谐幽默之徒。然而我所谓的“好玩”是一种活
泼而罕见的人格,我不知道用什么词语定义它,它决不只是滑稽、好笑、可喜,它的内
在的力量远远大于我们的想象,甚至是致命的力量——希特勒终于败给丘吉尔,因为希
特勒不懂得“好玩”;蒋介石败给毛泽东,因为蒋介石不懂得“好玩”。好玩的人懂得
自嘲,懂得进退,他总是放松的,游戏的,豁达的,“好玩”,是人格乃至命运的庞大
的余地、丰富的侧面、宽厚的背景,好玩的人一旦端正严肃,一旦愤怒激烈,一旦发起
威来,不懂得好玩的对手,可就遭殃了。
我们再回头看看清末民初及五四英雄们——康有为算得雄辩滔滔,可是不好玩;陈独秀
算得鲜明锋利,可是不好玩;胡适算得开明绅士,也嫌不好玩;郭沫若风流盖世,他好
玩吗?好笑倒是有一点,茅盾则一点好玩的基因也没有;郁达夫性情中人,然而性情不
就是好玩;周作人的人品文章淡归淡,总还缺一点调皮与好玩——他虽也论到心里的所
谓“流氓鬼”即文笔偶尔的“不正经”——可是论开阖,比他哥哥的纵横交错有真气,
到底窄了好几圈,虽这说法不免有偏爱之嫌。最可喜是林语堂,他当年乱世提倡英国式
的幽默,给鲁迅好生骂了好几回——顺便说一句,鲁迅批判林语堂,可就脸色端正,将
自己的“好玩”暂时收起来——可是我们看不出林语堂平时真好玩,他或许幽默的吧,
毕竟是种种西式的刻意的自我教养,与鲁迅天性里骨子里的大好玩,哪里比得过。
这样子比下来,我们就可以从鲁迅日常的滑稽好玩寻开心,进入他的文章与思想。
然而鲁迅先生的文章与思想,已经被长期困在一种诠释模式里,我来插一脚,又是不好
玩。倒是胡兰成接着说,后来那些研究鲁迅的人“斤斤计较”,一天到晚根据鲁迅的著
作“核对”鲁迅的思想,这“核对”一句,我以为说得中肯极了。
(三)
依我看,历来推崇鲁迅那些批判性、战斗性的“革命”文章,今天看来,多数是鲁迅先
生只当好玩写写的,以中国的说法,叫做“游戏文章”,以后现代的说法,就叫做“写
作的愉悦”——所谓“游戏”,所谓“愉悦”,直白的说法,可不就是“好玩”——譬
如鲁迅书写的种种事物,反礼教、解剖国民性、鼓吹白话、反对强权等等,前面说了,
当时也有许多人在写,激烈深刻,不在鲁迅之下,时或犹有过之。然而九十多年过去,
我们今天翻出来看看,五四众人的批判文章总归及不过鲁迅,不在主张和道理,而在鲁
迅懂得写作的愉悦,懂得词语调度的快感,懂得文章的游戏性,写文章不见游戏性,观
点便只是观点,深不到哪里去的。
可是我们看他的文字,通常只看到犀利与深刻,不看到老先生的得意,因为老先生不流
露,这不流露,也是一种得意,一种“玩”的姿态,就像他讲笑话,自己不笑的。
我们单是看鲁迅各种集子的题目,就不过是捡别人的讥嘲,拿来耍着玩,什么《而已
集》啊、《三闲集》啊,《准风月谈》啊、《南腔北调集》啊,还有那未曾结集的《五
讲三嘘集》,真是顺手玩玩,一派游戏态度,结果字面、意思又好看,又高明。他给文
章起的题目,也都好玩,一看之下就想读,譬如《论他妈的》、《一思而行》、《人心
很古》、《马上支日记》等等等等,数也数不过来。想必老先生一起这题目,就在八字
胡底下笑笑,自己得意起来。
历来我们的称引鲁迅,尤其是编在中小学语文课本里摁着孩子死命念的篇幅——临了还
逼着学生硬写什么“主题思想”之类——总是捡那几篇沉痛激愤之作,好许多绝妙的游
戏文章,向来不称引。譬如那篇《阿金》,意思深得很呢,简直提前预告了江青的浮现
与祸害。另有不少爽快的杂文,譬如《花边文学》中的《京派与海派》、《南人与北
人》,当时的文人纷纷谈论,言不及义,此后迄今,也还没人比得过,查对日期,竟是
同一天所写;《南腔北调集》另有两篇随手撩撩的短文:《上海的少女》、《上海的儿
童》,搁在今天看,意思也还精辟醒豁,也写在同一天——老人家显然半夜里写得兴
起,实在得意,烟抽得一塌糊涂,索性再写一篇。
鲁迅下笔,篇篇讲快感。他自己说他作文是被“挤”出,并非“文思泉涌”,我只信一
半,因这又是他藏在胡子底下的“戏话”,几分认真,几分调笑,顺便刺刺煞有介事的
文学家。他所谓“匕首”之类,并不真要见血,不过刺着好玩,态度又常是温厚的。譬
如《论他妈的》,语气把握的好极了,我们读着,自然明白他是在批判国民性的某一
端,可读到结尾,鲁迅笔锋一转,忽而这么写道:
但偶尔也有例外的用法:或表惊异,或表感服。我曾在家乡看见乡农父子一同午饭,儿
子指着一碗菜向他父亲说:“这不坏,妈的你尝尝看!”父亲回答道:“我不要吃。妈
的你吃去罢!”则简直已经醇化为现在时行的“我的亲爱的”的意思了。
我猜老先生写到这里,一定得意极了。
中国散文这样子到末尾一笔宕开,宕得这么恳切,又这么漂亮,真是还看鲁迅。大家不
要小看这结尾:它不单是为文章的层次与收笔,我以为更深的意思是,老先生看事情晓
得体贴,既犀利,又厚道,既是激烈的,又是清醒的,不会将自己的观点与态度推到极
端,弄得像在发高烧。一个愤怒的人同时很睿智,一个批判者同时心里在发笑,他的愤
怒,他的批判,便是漂亮的文学。
有这样浑身好玩的态度,鲁迅写文章便可尽管诮刻,然后套个好玩的题目,自己笑
笑——他晓得自己的文章站得比别人高,晓得他自己站得比他的文章还要高——这样的
站得高,看得开,所以他好玩得起,游戏得起。所谓“嘻笑怒骂皆成文章”,其实古今
中外,没几个人可以做到的。
文章的张力,是人格的张力,写作的维度,是人格的维度——激愤、同时好玩;深刻、
然而精通游戏;挑衅、却随时自嘲,批判、忽而话又说回来……鲁迅作文,就是这样的
在玩自己人格的维度与张力。他的语气和风调,哪里只是峻急锋利这一路,他会忽儿淳
厚沉郁,如他的回忆文字;忽儿辛辣顽皮,如中年以后的杂文;忽儿平实郑重,如涉学
问或翻译;忽儿苍老精辟,如《故事新编》,忽儿温润出神,如《朝华夕拾》;而有一
种异常绝望虚空的况味,几乎隐在他各时期的文字中,尤其是他的序、跋、题记、后
记,以上那些反差极大的品质,会出人意料地揉杂在一起,难分难解。
鲁迅所写的序与跋,独步古今,那种好法,真是品性毕露。譬如《集外集》序言的结尾

我惭愧我的少年之作,却并不后悔,甚而至于还有些爱。这真好像是“乳犊不怕虎”,
乱攻一通,虽然无谋,但自有天真存在。现在是比较的精细了,然而我又别有其不满于
自己之处。我佩服会用拖刀计的老将黄汉升,但我爱莽撞的不顾利害而终于被部下偷了
头去的张翼德;我却憎恶张翼德型的不问青红皂白,抡板斧“排头砍去”的李逵,我因
此喜欢张顺的将他诱进水里去,淹得他两眼发白。
这一段,适可看作他的天性的自白。我看鲁迅做文,便可以同时是李逵、张顺、张翼
德、黄汉升……。
(四)
许多意见以为鲁迅先生后期的杂文没有文学价值。我的意见正好相反,老先生越到后来
越是泼辣无忌、妙笔生花,越是深味“写作的愉悦”。有些绝妙文章,《古文观止》也
不见相似而相应的例,雄辩如韩愈,变幻如苏轼,读到鲁迅的杂文也会惊异赞赏,因他
触及的主题与问题,远比古人开阔而杂异;与西人比,要论好玩,则乔叟、塞万提斯、
蒙田、伏尔泰,似乎都能找见鲁迅人格的影子。当然,鲁迅直接的影响来自尼采,凭他
对世界与学问的直觉,他也如尼采一样,早就是“伟大的反系统论者”,只是尼采的德
国性格太认真,也缺鲁迅的好玩,结果发疯,虽然这发疯也叫人起敬意。
将鲁迅与今人比,又是一大话题。譬如《花边文学》几乎每篇都是游戏文章的妙品,今
日报纸上的专栏文章,休想请来这样的笔杆子。鲁迅晚期杂文,尤其是《且介亭》系
列,早就半自觉倾心于桑塔格形容巴特尔的所谓“写作本身”——当鲁迅闷在上海独自
玩耍时,本雅明、萨特、巴特尔、德里达等等,都还是小青年或高中生。当生于光绪年
间的鲁迅自认是唯物主义初学者时,当马克思主义在当年中国成为最时髦的思想时尚
时,他凭自己的笔力与洞察力,单独一人,大胆地、自说自话地,异常敏锐而前卫地,
触及了二战以后现代写作的种种问题与方式。他完全不是靠讯息获知并实践这类新的文
学观念,而是凭借自己内在的天性,即我所谓的“好玩”——玩弄文学,玩弄时代,玩
弄他自己。
再借桑塔格对巴特尔的描述——所谓“修辞策略”、所谓“散文与反散文的实践”、所
谓“写作变成了冲动与制约的记录”、所谓“思想的艺术变成一种公开的表演”、所谓
“让散文公开宣称自己是小说”、所谓“短文的复合体”与“跨范畴的写作”,这些后
现代写作特质不论能不能够、或有没有必要挪去比照鲁迅,然而在鲁迅晚期杂文中,早
已无所不在。
而鲁迅大气,根本不在乎这类花招,不给出说法,只管自己玩。即便他得知后来种种西
洋理论新说法,他仍然会做他自己——他活在一个奉唯物主义马克思主义为最正确的时
代,但是今天看来,他的许多见解和预测比马克思主义者更真实、更深刻、更高明,因
他更懂得中国与中国人——他早就说过:什么主义进了中国的酱缸,就会变;他早就警
告我们:未来中国不知要出多大的灾祸,中国将会变成无边的沙漠——他要是活在今天
这个笼统被称作后现代文化的时期,他也仍然清楚自己相信什么,怀疑什么,他会是后
现代“文化研究”极度清醒的认识者与批判者。诚如巴特尔论及纪德的说法,鲁迅“博
览群书,并没有因此改变自己。”
是的,我时常钦佩后现代文本,我们已经没有思想家了,只好借借别人的思想。但以我
的偏见,这些皱眉思索的“后现代”才子们似乎还欠几分鲁迅似的“好玩”,亦且人世
的阅历与洞见,及不过鲁迅——我们中国幸亏有过一个鲁迅,幸亏鲁迅好玩。为什么
呢,因为鲁迅先生还有另一层迷人的底色,就是他一早便提醒我们的话。他说:他内心
从来是绝望的、黑暗的、有毒的。
他说的是实话。
好玩,然而绝望,绝望,然而好玩,这是一对稀有的、高贵的、不可或缺的品质。由于
鲁迅其他深厚的品质——正直、刚烈、近于妇人之仁的同情心——他曾经一再欣然上当
:上进化论的当、上革命的当、上年轻人的当、上左翼的当,许多聪明的、右翼的正人
君子因此而攻击他、贬损他,可是鲁迅都能跳脱,都能随即看破而道破,因为他内心克
制不住地敏感到黑暗与虚空,因为他克制不住的好玩。
这就是鲁迅为什么远远高于他的五四同志们,为什么至今没有人能够企及他,掩盖他,
超越他。
然而鲁迅这种罕见的特质,说来并不见容于中国文化与中国人——在我们任意夸张而援
引的那位鲁迅身上,偏偏被排除了“绝望”与“好玩”这两样特质——这特质,倒反是
现代西方人能会意,如老牌左翼思想家格兰姆西也说过“智慧上的悲观主义”这样的
话,曾经左倾的鲁迅听见了,或可引为同调吧。连我们眼中开心而浅薄的美国文化,也
有纽约大导演伍迪·爱伦无遮无拦的话:“你这样地悲观绝望,这样的看破一切,你唯
一的反应就是放声大笑。”这话说得对不对呢——其实,在鲁迅诅咒的古语中,早就有
一个词专门形容这种因绝望而发出的笑,只是我们已经忘了、不用了,这个词,叫做
“痛至”(本人字库中没有这字,原文应是“口”字边加“至”)。
鲁迅的话题,说不完的。我关于鲁迅先生的两点私人意见——他好看、他好玩——就勉
强说到这里。有朋友会问:鲁迅怎么算好看呢?怎能用好玩来谈论鲁迅呢?这是难以反
驳的问题,这也是因此吸引我的问题。这问题的可能的答案之一,恐怕因为我们这个世
代、这个世代的中国文学,越来越不好看,也不好玩了。
当然,这也是我的私人意见,无法征得大家同意的。我的话说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