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绍恩详解《2046》：2种可能6张脸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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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ent.sina.com.cn 2004年09月15日13:34 南方都市报
前言
《2046》应该是今年最重要的一部华语电影。
甚至不必故作谦虚地加上“之一”两个字。
幕前出演阵容空前也很可能绝后的强大（有来自内地、香港和台湾的重量级演员，也有来自日本的木村拓哉），幕后班底是已达化境的组合（王家卫、张叔平、杜可风这个铁三角这次还加入新血继续进步），拍摄与后期制作精益求精也不可思议的漫长……
《2046》，已经几乎是个传奇。
时间回到4年前，梁朝伟在《花样年华》里，在柬埔寨的吴哥窟前，把一段心事尘封在那个洞里。
没想到，那里竟是一列火车的入口。
一列开往未来的火车。
目的地，是没有人愿意回来的2046。
作者：虞晓毅
魏绍恩简介
香港土生土长文化人，喜欢读书、看电影还有上网。目前以撰写电影剧本、文化观察专栏及一切跟文字创作游戏有关的玩意为生。拍成电影的剧本包括：《愈快乐愈堕落》、《有时跳舞》及《蓝宇》。 单行本作品计有：《四龄王家卫，洛杉矶。》、《我爱鸠鸟群》及《剧本簿》。
魏绍恩自《阿飞正传》开始一直贴身观察王家卫各部电影作品衍生、进化过程，至今仍乐此不疲。间中也担任中英文故事大纲撰写、字幕监修等不同琐务，发现最惬意莫过于躲在空调剪辑间及混音室内观看王家卫、张叔平将格格胶片串起成光影声音的异域。魏绍恩综合记述王家卫至今8又1/3个电影作品的 《WKW》 一书预计于2005年初出版。
贰
一个个体的2种可能性
以前的人，心中如果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们会上山找一颗树，在树上挖一个洞，将秘密吐向洞里，然后埋起，好让秘密永远不为人知。
可能性1：周慕云
《花样年华》终场，梁朝伟饰演的周慕云在吴哥窟山上树洞前吐了一个秘密。一个年代终结了。周慕云跟苏丽珍见不得人的私恋的年代。酒店2046号房间内远离公馆上下一双又一双监视的眼睛，那些偷来的日子是愉快的——远走新加坡，酒店房间地板上那双绣花拖鞋殷红如血，落实了那段美好记忆也同时落实他和她不会再有机会回到那些日子。待得拖鞋有天从房间消失，他了然明白，一切必须过去。落幕。
然后到了《2046》。
《2046》开篇，回到香港的周慕云再不是《花样年华》那个周慕云。离开吴哥窟和重返香港一段日子中间，他变了。变得更实际更阴沉更计较。变得对女人采取积极无所谓的逢场作戏的态度。一如有夜喝掉一酲醉生梦死酒，一觉醒来的周慕云像给掏空了。他漠然看开去，让眼睛飘落一袭又一袭浓艳招展的旗袍，和旗袍下泛着香扭得让人蠢蠢欲动的身躯。欢场内，一幢幢没有灵魂的走肉跟艳情连载专栏“2046”那位锁起灵魂的作者刚好匹配成双。
周慕云厌倦了继续当一个被妻子背叛或者被其它女人拒绝的男子。
邻房小舞女白玲让周慕云眼睛飘落、让周慕云开展另一段标准求偶仪式，一如欢场内另一节社交舞。一，二，三，四。干净俐落你来我往如鱼得水。如果明买明卖的交易夹杂了生活上的小情小趣，也不过是交易中适可而止的伴碟。心底下大家清楚明天床上醒来两不拖欠。起码周慕云是这么相信的。自始至终，他只是拿她当一个喝酒的朋友。
此所以当白玲要求他答应她以后不再带其它女人回房间过夜的时候，他失望了。背叛交易协议的白玲让周慕云真正失望。到最后，所有女人都是这样子。
他拒绝了白玲。一如两个苏丽珍曾经分别拒绝他。这一趟，他终于明白，拒绝，是什么样一种滋味。白玲离去后，周慕云耳朵再次飘落邻房。酒店王经理女儿靖雯在隔壁传来咕哝咕哝的自言自语，是他熟悉的话音。然而同样的话音落到同样一双耳朵，这一次感觉再不一样。被父亲禁止跟日本男友交往的女子对男友朝思暮念，而她那孤绝的世界在云影下传出奇特的呼唤，跟周慕云灯红酒绿的夜夜笙歌迥异。她爱得那么勇敢，那么自得其乐那么不求回报。在这呼唤下，周慕云一颗心慢慢醒过来，并且飘开去。在他明白以前，不知不觉间，他开始重复自己。
在酒店房间内跟靖雯合写武侠小说的日子几乎是周慕云另一段美好时光的重播。一份不动声色的甜蜜舒畅是他久违的风景。然而靖雯不是苏丽珍。靖雯一颗心紧紧沉醉在另一度瑰丽空间的风景。周慕云很清楚，瑰丽空间内，她并没有为他预留一个席位。
而周慕云已经累了。人生长途旅程上，再一次让自己被拒绝实在太没意思；再者，硬逼靖雯拒绝自己也是没有必要的。就让一切了然于心，未尝不是一个你好我好的解决方法。
书桌前，他为她写下“2046”续篇“2047”的故事。一个发生于2046年，一班编号2046的列车上，一个日本浪人和列车上机械服务员的科幻爱情故事。写着写着，他觉得自己再不是周慕云而是那名浪人。
可能性2：日本浪人
《2046》开篇，未来世界中木村拓哉饰演的日本浪人在一只巨型蛋状物体前虔诚吐出秘密。
从一身斑斓衣着和举手投足猜度，他大概是一个相当不羁的放纵浪人吧？我们观众对他向巨蛋吐了什么样一个秘密无从稽考——一如我们对周慕云在吴哥窟吐了什么样一个秘密无从稽考。
2
事实上，我们对这浪人底蕴来历所知不多。
从编号2046的列车车长口中，我们只知道他是一个主动离开那处名叫2046的地方的人。世间至今惟他一个。
传说中，一旦抵达2046，人们都乐而忘返。
在2046年不那么久以前的另一世界，让人们乐而忘返的是某种灯红酒绿夜夜笙歌的不夜天。
世界一直在改变，而人们藉沉溺记忆来麻醉自己如一。
将秘密埋好在巨蛋内，也是浪人再上路的时候了。
列车上没有名字的机械服务员眉梢眼角不带风情而尽是风情。
“机械服务员的存在是为了满足列车上每一名乘客的所有要求，”车长如是忠告，“要点在于千万不能为她们动情。”
要点在于千万不能为她们动情。
列车经过特寒区，依照车上的“乘客指南”，乘客需要抱拥另一名乘客分享体温。
浪人既为列车惟一乘客，他抱拥了没有名字的机械服务员。而她让他觉得温暖。在冰天雪地的列车内。
他再没办法控制自己。
她问他为什么离开2046。
她伸出手，将姆指和食指扣成一圈，送他面前，以澄明的脸容跟他说：“把你的秘密告诉我。”
那一刻，他知道，他崩溃了。
到最后还是这样子。跟他的创造者输在老婆手上、输在一个又一个的苏丽珍手上一般，他又输了。
输得惨不忍睹。
他开始跟她说，“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跟我一起走。”
然而那是不可能的。
列车上的机械服务员靠列车供电。一旦离开列车，她立成废铁一堆。
再者，佛经有说“天人五衰”。天人也有衰败的时候。机械服务员在长期服务后同样经历衰退期。她的笑容或者眼泪，都是迟来的笑容和眼泪。
他很清楚。而她并不知道。她只是一个等待到期摧毁的机械服务员。
991, 992, 993…
浪人以不同方式向她重复又重复然后再重复他的秘密：“你跟我一起走。”
她澄明的脸容始终没有反应。
“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跟我一起走。”他最后一次跟她说。
然后，他后弃了。
很可能，浪人觉得硬逼机械服务员拒绝自己是没有必要的。
又或者，浪人终于明白，她和他，已经走过最好的一度瑰丽空间的风景。
离开编号2046的列车的时候，浪人跟他的创造者的想法是一致的。
将秘密埋好，也就是重新上路的时候了。
零
万水归源，我们不如由0开始
2046 （1）
不太善忘的观众可能会记得，“2046”这号码，王家卫的灵感最初源自1997年香港回归时候中英双方协议的“五十年不变”。2046从此变成一条时间底线的符号，一个承诺的尽头。当年面对1997这心理关口，王家卫远走地球另一面拍成《春光乍泄》。戏中一句“我们不如重新开始”，泄露了大气候中绝望感下一份对重生的渴念希冀。然后香港回归了。王家卫收拾心情，拍出《花样年华》拍出《2046》，天马行空游走于记忆、承诺和时间中间。
2046 （2）
因为《2046》到曼谷寻找景点而碰上那所十分60年代的酒店进而决定重拍《花样年华》周慕云和苏丽珍于酒店房间内幽会的戏场，那时候，《2046》已经开机。因为贪好玩，置景时王家卫将酒店房间号码敲定2046——这一来既有点预告片的味道，也贯彻了这位导演一直以来“循环再生”的游戏方式——我们可以相当肯定一点，是王家卫当日就算心中有个《2046》的腹稿，跟今天上映的面貌也大不一样。数年后电影终极定稿，2046号房间摇身变成让周慕云魂牵梦萦的一段美丽记忆，既让周慕云以这数字为灵感写成痴男怨女的艳情连载小说图个饭钱酒钱，也成为他往来记忆的代号。
都说电影在拍摄途中，会得生出自己的一段生命轨迹。
记忆
“在2046年，有一班编号2046的神秘列车，定期开往那处名叫2046的地方……”那地方，载满每个人的记忆。人们一旦抵达那儿，再也不愿意离开。除了一个人。
有些人抱拥记忆而另一些人选择忘记。Mimi/Lulu选择忘记；而苏丽珍拥有一分钟，擦也擦不掉。欧阳峰、慕容嫣/慕容燕困在记忆里面；而夕阳武士努力回去记忆，洪七不懈塑造将来的记忆。《重庆森林》的何志武为阿May的记忆纠缠，而《堕落天使》的何志武以摄录机写下父亲的记忆。
电影《2046》同样满载王家卫对过去作品的记忆，它缤纷游走于过去十多年间这位导演一手建立的、自给自足的光影声音世界。
承诺
人们对自己和他人作出种种承诺，和承诺的背叛。王家卫第一出电影《旺角卡门》，戏中刘德华面对两个承诺：向手足张学友历史遗留昨日的承诺和对情人张曼玉美丽明天未来的承诺。手足跟情人不能共存，所以承诺注定瓦解。《阿飞正传》的旭仔不对任何人作出承诺惟独他自己：他要飞；如果不能飞到至高至远，他起码要飞去菲律宾寻找生身母亲。而他为此付出死亡的代价。来到《东邪西毒》，同样是张国荣，他的欧阳峰只会向一种承诺负责任：杀人；杀其它人付钱要他杀的人，也杀他一生至爱所最关心那个人——他自己。“要杀一个人，最残忍莫如先把他最关心的人杀掉。”那是欧阳峰想象中向他至爱最大的报复。
3
2046》的周慕云游移于承诺间。
跟《花样年华》那个苏丽珍分手后，周慕云真正以为他得为那段日子刻骨铭心、以为此情不再、以为那将是他一生最大的秘密。然而没有。他先是遇上了另一个苏丽珍然后还有东方酒店的王靖雯和白玲。
他跟另一个苏丽珍相交于新加坡，相濡以沫的友谊结束于破墙前分手潮湿一吻。王靖雯对日本男友的痴情执着让他开了眼界，让他明白世间有一幸福而他再可望不可即。白玲扭动的躯体白玲泛得开扬的激情燎起了他的火，一股欲火——可周慕云并不相信自己真正爱她。
一如《东邪西毒》内慕容嫣/慕容燕、夕阳武士和洪七的出现只为诱惑“活死人”欧阳峰离开大漠，苏丽珍、王靖雯和白玲轮番试炼周慕云对那段花样年华回忆的承诺。
时间
1960年4月16日下午3点，旭仔和苏丽珍渡过了一分钟。是年惊蛰，桃之始，冬虫地下复生——“活死人”欧阳峰醒来了。5月1日是阿May生日，何志武在4月间吃了很多很多罐头菠萝——世间一切包括感情均有期限。（虽然说登机证过期可以补发一张。） 黎耀辉台北醒来那个中午，电视新闻报道邓小平去世，黎耀辉觉得自己睡了好长一觉。过后一段日子，他们在吴哥窟碰上了，周慕云问：“那天，你是不是有打过电话给我？”苏丽珍答：“太久了，再记不清楚。”
时间从来是王家卫心之所属。时间，还有时间带来的可能性。
《阿飞正传》结束时，我们看见陋屋内梁朝伟整装出动。到2004年，我们明白那是周慕云沉沦赌博的日子。王家卫60年代另一新篇的预告：天地间，很多事情很多人正在交叉运行，他们可能遇上可能不，一切让时间作主，谁知道呢？
60年代 （1）
1960年4月16日下午3点，旭仔和苏丽珍渡过了一分钟。那一分钟，最后变成很多个一分钟。然后旭仔去了跟Mimi/Lulu一起，而苏丽珍遇上她的警察阿潮又失去阿潮。扔开Mimi/Lulu，旭仔去了菲律宾并在那儿碰上阿潮。火车上，阿潮在旭仔死前问他：“1960年4月16日下午3点，你可记得你在做什么？”
60年代 （2）
1963年。已婚的周慕云跟已婚的苏丽珍毗邻而居。有妇之夫和有夫之妇原本守礼，直至他和她发现双方配偶的私通。两个人难以想象私通如何开始。一步一步，他们重演双方配偶当日走过的轨迹。直至再不回去。酒店内2046号房间将他们的私世界锁好，不受制于世俗礼教。
离开香港前住新加坡，男人问女子：“如是我有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跟我走？”他被拒绝了。
1966年，周慕云在吴哥窟意外碰上苏丽珍。而一切已经过去。山上树前，周慕云将秘密吐进洞里，将过去锁起。
60年代 （3）
1966年冬，周慕云从新加坡回到香港。那年平安夜，他在夜总会重遇新加坡赌友Mimi/Lulu又因为送她回家邂逅东方酒店2046号房间。
1967年圣诞夜，居住于东方酒店2047号房间的周慕云跟相邻2046号房间的白玲到龙记酒家喝酒去。是房间号码的连想还是女人本身让他觉得心有所动，周慕云一时也说不清楚。他要求女人当他喝酒的朋友，再没其它。
1968年，另一个圣诞。龙记酒家换成金雀餐厅而白玲变成王靖雯。连物是人非也说不上。唏嘘更加没必要。那个晚上，他忽然明白，有些人有些事，迟一点还是早一点发生，结局原来完全可以不一样。时间的凑合决定一切。那一夜，他死心了。
1969年圣诞，他回到新加坡寻找那个外号黑蜘蛛的苏丽珍。而她不知所云。周慕云于1964年在香港曾经被一个苏丽珍拒绝。周慕云于1966年在新加坡曾经被另一个苏丽珍拒绝。
破墙前，所有记忆都是潮湿的。
60年代三部曲
《阿飞正传》、《花样年华》及《2046》合为王家卫的60年代三部曲。打头阵的《阿飞正传》落脚1960，氛围上承50年代社会的朴实丰裕下启60年代的气傲不羁——那个正值二次大战后新生代刚要勃发出头的年月，空气特别甜美夜色特别震荡可能性特别多。是的，1988年，王家卫刚可以放开手脚打造导演生涯第二个作品。《阿飞正传》戏里戏外世界，尽是导演眼中玫瑰色美好世界。
王家卫拍摄《花样年华》（公映于2000年）的时候经40岁。玫瑰色美好世界大体上不再那么玫瑰。他选择了1966来代表一个年代的转折点，写一个压抑的世界内小人物委曲求全的谦卑。张曼玉裹得贴实的旗袍下是苏丽珍动弹不得的灵魂，此所以公馆内面对那些大花墙纸、窗帘和家私布收听无线电播出一曲“花样年华”，让苏丽珍荣登王家卫电影世界“最悲惨人物榜”的头号位置——周遭世界合谋掌掴她耻笑她而她无能为力，环顾王家卫至今8又1/3个作品，我们再找不出一个像苏丽珍这么不能够为自己作主的悲惨人物。甚至在分手以后，周慕云起码还有机会将秘密埋在吴哥窟，以图个了断换取心中无疚。苏丽珍连这机会也没有——或者她原本就心中无疚。她仅有的，也不过是一段埋在某酒店2046号房间内从此不见天日的历史和她 （血缘身份相当暧昧） 的孩子。
距《阿飞正传》大大话话15年，王家卫在《2046》展现另一番心态：我自逍遥的豁达心态。醉生梦死又如何？逢场作兴又如何？我们再没有能力改变现实中那个压抑的封闭的世界，而我们早过了想象自己会飞的日子。万物皆有时限。然而那是现实以内的事。现实以外，想象另一个世界，在那另一个悲惨世界中等待或许明天才会流出来的一滴眼泪。此所以周慕云写下2046列车的世界，一如王家卫借周慕云拓立《2046》的二元世界。
肆
光影音乐4维
美术/造型
《2046》戏中美术/造型部份，很明显分成两个大元素：60年代香港和那个统称“未来”的2046世界。两个元素的关系，是后者由前者衍生，是小说作者周慕云底稿纸前构思的一个不求甚解的所谓科幻世界。说得难听一点，他笔下这个连载小说不过是他求个温饱的玩意。科幻云云，是挂出来的羊头；里面情色部份，才是读者追捧的色香味。
没有颜色比暗红更能挑动情欲。美术指导张叔平深明此道。所以未来世界列车内尽是暗红天地。近乎夸张地在摇动的车厢内渲染情色。王菲的戏服将她的胸包裹成焦点。刘嘉玲和张震一段情杀折子戏更是红得惊心动魄。
未来世界列车的布置，张叔平一开始已经决定以塑料及玻璃纤维为主而弃金属。更接近60年代西方电影中常见的低科技而不是让我们新千僖观众鼓掌的《黑客帝国》那一类眩目特技。周慕云可能看过《太空英雌：芭芭丽娜》，但不可能看过《黑客帝国》。
未来世界的泛红、泛情欲，对比现实世界内精神的荒芜。
《2046》以前，王家卫、张叔平这对工作伙伴合作经年而以《花样年华》到达前所未有水乳交融的神仙境界。
《花样年华》说的是一个压抑社会内原本规行矩步的人越礼的故事。一切以artifact为中心意像——虎视耽耽的礼教将人们推向矫情。
公馆内将周慕云和苏丽珍压得透不过气的四壁和四壁内无所不在的大花大红的图案并不止于视觉设计那般简单：大花大红是俗世的眼睛，永远在提醒男人和女子他们再走不出俗世的窥视，讪笑着他们。
四壁内，周慕云和苏丽珍并不知道，他和她的花样年华，是绘在墙纸上花样的年华。
《2046》没有公馆，只有酒店。这以前，周慕云起码还有一个家；今日，他只有挽个行李箱立刻来去自如的小小落脚空间。
走廊地板上搁了暖水壶。
木板间成的墙可以看过隔邻房。
一整柜子的毛巾面前是私读情信的空间。
楼梯上今天擦身而过的人明日天各一方。
酒店内，一条条给漆成绿色的木板条子叫人想起森林中一颗颗树，不过没有根。
摄影
人们一直将“王家卫、张叔平、杜可风”等同“导演/美术/摄影金三角”。这说法恐怕有点将事情过份简单化。这不是说金三角内杜可风的地位不重要，而是有份为王家卫作品拓立摄影风格的，不止杜可风一个。远一点的刘伟强和近一点的李屏宾都是其中比较重要的名字。
一部电影内起用超过一位摄影指导，当然跟拍摄的运作有直接关系。
王家卫至今8又1/3个作品，除了《旺角卡门》、《重庆森林》和《堕落天使》在香港一地拍完，其它戏不是远涉重洋就是一拍经年。运作上，真要全程配合，也不是说了就算那么简单。
《2046》共有3位摄影指导：杜可风、黎耀辉和关本良。
杜可风就不用多说了。
黎耀辉？对，黎耀辉。现实中很长一段时间，黎耀辉和何宝荣都是跟杜可风经常合作的机器、灯光组成员。然后王家卫有天跟他们开玩笑将他们的名字分别派给《春光乍泄》里的梁朝伟和张国荣。（现实中的黎耀辉和何宝荣并不是一双恋人。好像说蛮喜欢女人的。）
有留意香港电影幕后制作人员的观众都应该认识关本良这名字。他是近数年最值得注意的摄影指导。《2046》大队年初从上海回来后在香港续拍，首天埋位的关本良现场笑得腼腆：“这戏听说了这么久，今天终于找我。”关本良不止靓仔而且谦和。《春光乍泄》制作特辑“摄氏零度布宜诺斯艾利斯”，王家卫就特意指定由这位靓仔全权负责导演、摄影及剪辑。
跟同一导演同一班底的其它作品不太一样，《2046》的摄影用上大量中镜及近镜。摇镜完全绝迹。
剪辑
由《重庆森林》开始，张叔平全面负责王家卫电影的剪辑。这些年间，他剪辑剪得十分高兴，再不单止替王家卫的电影剪，也替其它人的电影剪。
剪辑王家卫电影，跟剪辑其它电影其实不太一样。
王家卫拍戏，大部份时候不太分镜头——一场戏，左一个镜头右一个镜头，再来远的一个近的一个，每个都是master take通统将一场戏全拍下来。剪片室内，一场戏任你怎么舞都可以。
而且王家卫电影另有一个特性：原则上每场戏自己独立，都是一个小单元蕴藏一份自给自足的情绪。因为所有小单元中间没有太明显的次序关系，将它们逐一剪好后如何组合成一个故事的自由度可以十分大。
再者，以前讲故事，人们奉行“起、承、转、合”，今日大家清楚这再不是不易规条。
自由度大了，花的时间自然更多——你今日组合出一个讲故事方案，难保明天起来另一方案不会更动人更留余韵更荡气回肠。一直挑战自己超越自己。明天会更好。
2004年夏，王家卫面对的问题不是如何讲一个动人的故事，而是如何讲一个动人的而又大家明白的故事。两者中间颇有分别。分别在于叫好和叫好又叫座。
5
从戛纳回来，王家卫将《2046》重新修剪，让《2046》的叙事面貌变得更扎实，它的二元世界观更宏大，更清晰。
音乐
光影以外，王家卫一直十分十分在意他电影中对声响、音乐的运用，而且运用得出色。
你以为《阿飞正传》以后Xavia Cugat那支“My Shawl”或者Los Indios Tabajaras一曲“Always In My Heart”在影迷心中传颂至今是偶然楔合？
你以为《重庆森林》没有蓄意将“California Dreaming”这歌纳入成为华语电影财产并且成功？
又或者《春光乍泄》改写了Astor Piazzolla和Frank Zappa两位大师在亚洲影迷心目中的地位？
如果再有怀疑，过去多年分别有为森田芳光、铃木清顺效力的音乐人梅林茂要等到《花样年华》以后才大红于华语电影圈应该可以解答一切。
王家卫有一双魔术耳朵。
他听得多，而且听出个可能性。
他为电影选的配乐，原则上算不上什么稀世奇珍——银幕下，观者一世人总不会没听过“Quizas,Quizas,Quizas”这曲——然而Nat King Cole的歌声忽尔在《花样年华》飘出就有始料不及的回响。
“或者，或者，或者……”歌声内但见漠然飘动的血红帐幔。戏中，他和她以为一切都是可能的。
《2046》的王家卫再一次用上家传秘技——一切只能够推度为家传秘技——他用音乐将光影变得更丰盛。
法斯宾德电影作曲家Peer Raben和梅林茂并驾齐驱，西洋60年代流行曲跟传统歌剧轮番上场，十分新千僖的Secret Garden哀怨而久违的“My Shawl”有故人的亲近……
《2046》是王家卫一次音乐的盛宴。
陆
6张脸孔——7个身分
王菲饰演王靖雯
东方酒店王经理的女儿倔强得叫人吃惊。
靖雯她爸不让她跟日本男生交往。她那位早年在东北念声乐的爸彻底讨厌日本人。他喜欢听歌剧。心水选择是 “Tosca”：Maria Callas 版本。 将扩音器声量扭到最大其中一个原因是家丑不出外传。他不要人家听到他日夕讨骂女儿。（当然王经理不会察觉到 “Tosca” 歌颂的伟大爱请故事正在他眼下发生——那是王家卫向他开的一个小玩笑。）
靖雯爱她的日本男生。不是随随便便的爱而是豁出去不求自己益处的爱。
为了他，她面不改色借用房客周慕云替她投递并接收情书。
为了他，她甘心让她爸将情书撕成片片散落她面前。
为了他，她一脚左一脚右的苦学日本语。
“我明白。”
“我清楚。”
“我知道。”
“我跟你走。”
“我这就跟你走。”
不是向日本男生说，而是在2046号房间内空气中喃喃自语。
靖雯想象中，男生始终有日会得要求她跟他一起走。这是靖雯得以坚持下去的力量。她的想象空间。
《重庆森林》的阿菲跑进人家房子里面发挥自己的想象力，而《2046》的靖雯干脆一头钻进自己创造的空间。
一如《春光乍泄》里黎耀辉被小张阳光下一份年轻活力感动，而得以从酣梦中苏醒再一次听见心跳，《2046》里周慕云让靖雯天台上灿烂的生命力为他重新注入生机。
面对周慕云飘落自己身上的眼睛、他那份不知不觉间滋长的情意，靖雯无能为力。
她帮不上他这个忙。他只能够自己想办法解决。
然而她是感激的。一如圣诞老人，周慕云送她鼓励让她最终提出力气滑行出另一道轨迹。
靖雯是周慕云生命中一道雨后的彩虹，短暂的亮丽在记忆中带了温柔牵动。
王菲饰演机械服务员
她艳丽而木无表情。因为她不是人。她是编号2046列车上的机械服务员。
一台机械人。
一台对自己命运一无所知对自己喜好一无所感的机械人。她只是2046年中无数机械服务员的其中一台，活在自己一个机械世界内。
一如王靖雯注定在1967年的世界碰上周慕云，没有名字的机械服务员注定在离开2046的列车上遇见日本浪人。
一如靖雯注定让周慕云一双眼睛一双耳朵飘落自己身上，机械服务员注定让浪人一双手流连于她的肩膀她的颈项她的腰她的胸她的唇。
或许是浪人一厢情愿，或许不。机械服务员体内开始生出暖意。
暖意，可能是因为那双手那双眼让她从机械世界的混沌中苏醒。
暖意也可能是她体内运行的机器已经来到尽头的讯号。
浪人对她的过去一无所知。
然而过去是不重要的。浪人选择离开那处名叫2046的地方，正因为他相信自己可以跟其他人不同，他可以放开记忆。他甚至并不清楚，她到底有没有记忆。
面对眼前正在喝酒的男子，她是否记得自己曾经要求他把她当成一颗树，将秘密告诉她？
她是否记得昨天他跟她说过同样一个秘密：他要她跟他一起走？
昨天。还有昨天的昨天。和更多的昨天。
她没有反应。她没有答应他，可也没有拒绝他。她替他添上另一杯酒。
6
将秘密最后再说一遍，然后喝光酒，也就是浪人离开的时候了。
他放弃了。
到最后，事情还是这样子。
10小时后……
100小时后……
1000小时后……
列车上，没有名字的机械服务员瞪着车厢玻璃窗外的世界。
旅途中，曾经有那么一个男子，将她当成一颗树，让她替他把秘密守好。而她完成责任。
“跟我一起走！”
“跟我一起走！”
“跟我一起走！”
不知不觉间，机械服务员掉下一滴泪。
章子怡饰演白玲
白玲是耀眼的。那是周慕云墙缝中看见她的第一个印像。
灯光下一身行头闪亮闪亮风风火火。
像一团火也像煞修成肉身的豹。豹会吃人。跟会吃人的豹打交道十分刺激。白玲挑动了周慕云体内野兽的本能。
猎偶仪式的过程原始而香艳。他们互相追逐挑逗，彼此勾引。
一双玻璃丝袜可以是礼物也可以是打情骂俏的道具。
一抹被割掉的胡子可以是朋友间输赌的牺牲品也可以是男女间上床的序曲。
嬉闹间，木门后给他压实的她嚷：“那儿不许碰！”空气中春色浓得化不开。
第一次完事后，他执意给她钱。借口赔她裙子好完成买卖。货银两讫。
白玲失望了。
这个男人的温柔，他的吊儿郎当甚至逢场作戏看在她眼里都是不俗的投资。
她以为这会是一场长线的买卖。她希望这是一场长线的买卖。
然而她没有放手。她以为她可以改变自己周慕云“喝酒的朋友”的身份。
白玲对自己有过份的自信。她以为这场游戏中她稳操胜算。
她因此没有为自己预留后路。
游戏中白玲误会自己的老相好大宝是杀手。她故意让床第间淫声浪语溢向墙后，以为可以刺激周慕云，让周慕云发现自己原来不能忍受跟其它男人分享她。
她又错了。
她没有预计到，当男人以彼之道还诸彼身，当隔壁墙后传来淫声浪语的时候，她会让眼泪流了一脸。
这一次，她知道，她真的输了。输得溃不成军落荒而逃。输得连眼泪也来不及擦干立刻远走高飞。
这一次，白玲终于明白，不知不觉间，原来她曾经真正爱过周慕云。
董洁饰演王洁雯
东方酒店王经理的小女儿情窦一开开得叫人吃惊。
连周慕云这种久经欢场老于世务的滑头也拿她没法子。
拿她没法子，或许正由于洁雯清纯一如莲花，跟周慕云惯于交手的欢场尤物的游戏段数全不一样。
一如喜欢日光日白偷进周慕云房间内擅取威士忌喝饮的莲花。
一如卷睡他床上巧笑倩兮、并不纯熟地搔首弄姿的莲花。
一如坐在天台围栏上吃棒冰也可以让人心猿意马的莲花。
可惜这朵莲花并不是周慕云的一杯茶。
如果“诱人犯罪”也可以入罪，倒干手净脚。可惜不。
而周慕云总不成跑去跟她老头子说：“喂，你女儿勾引我。”
“你长大了再来找我。”将她从房间抱出到走廊扔掉的时候，他跟她说。
勾引周慕云失败，那朵莲花扭转头跟一名音乐师离家出走。算求仁得仁。
巩俐饰演苏丽珍（黑蜘蛛）
新加坡赌场内往来，她总是穿戴整齐一身黑服，人称黑蜘蛛。
她的左手手掌没了，一只黑色手套将假手终日套起。有传是因为她在赌场出千，手掌给斩掉。
传说终归是传说。当事人讳莫如深。
萍水相逢于赌场对周慕云原本无足挂齿——那是他沉迷赌桌的日子。他以为可以藉赌博麻醉他的神经让他不再觉得那么痛。
然而她将一切看在眼里。精于赌术的人眼睛特别利，看人特别通透。
她跟他说：“心情不好的人，不能赌。一定输。”
他面不改容，答：“我只是想将回去香港的水脚（编者注：粤语中路费的意思，旧指坐船的路费，后泛指所有交通工具）赢回来。”可她的话牵动了他的神经线。落泊的人再一次有隐隐的疼痛。
不知不觉间，周慕云让黑蜘蛛当上了他的浮木。
在赔桌上替他逐点将水脚回来的同时，她开始听他说故事。他在香港跟一个有夫之妇的故事。他们在2046号房间内的故事。
他从来没有将这段故事告诉过任何人，而他选择了告诉她。冥冥中凡事奥妙。
故事完了，她只是淡淡地问他：“你很爱她？”
而她并没有将自己的故事送上当成回礼。她混身上下尽是不为人知的秘密。
除了名字，周慕云自始至终对她一无所知。
她叫苏丽珍。从柬埔寨来的苏丽珍。
离开新加坡回到香港以前，他问她：“你跟我一起走？”
小食档木桌前，昏黄灯光下，她的脸容是怜惜的。她没有想过事情最后会变成这样子。
当初，她让她的赌术替他赢回水脚；到最后，她也让她的赌术替她拒绝他。输掉最后一局的周慕云只能独自离开。
7
破墙前，潮湿的一吻有地老天荒的温柔。而她还是哭了。
她是一只黑蜘蛛，盘踞在由自身过去千丝万缕记忆织成的网内，什么地方也去不了。
刘嘉玲饰演Mimi/Lulu
“以前，每次在这房子下边等旭仔，我都很好奇，想知道房子里边到底什么样子。今日看到了，原来不外如是。”
《阿飞正传》，终于有天走进旭仔家的Mimi/Lulu向他妈妈这么说。说着说着，她禁不住哭了。
她是那么爱旭仔。
爱得勇不顾身爱得焦头烂额爱得此志不渝此情不再。
《阿飞正传》终场前，穿件大领口大花裙子架了墨镜的Mimi/Lulu提着行李箱抵达菲律宾，寻找她并不知道已经死去的旭仔。大太阳下，她仰头大步而行。
不一定因为她深信此行一定可以找得着旭仔。
仰头大步，更因为她知道，前面一大段路，除了旭仔，她只能依靠自己。
王家卫说《阿飞正传》是一出有关爱情后遗症的电影。
《阿飞正传》15年后，王家卫藉《2046》全面回归同一课题：爱情，是有后遗症这回事的。
事隔数年，在新加坡登台一时叫Mimi一时叫Lulu的女子遇上周慕云的时候，大概已经知道找到旭仔的机会微乎其微。两个受到爱情创伤的女子和男人，除了上赌场闲时也交换自己的故事。
然后，有天她发现，终日将旭仔的故事背在身上是一件十分累人的事。一仰头，她决定彻底忘记旭仔。
一仰头，她决定将自己连同旭仔的记忆一起锁好。
将记忆锁好那一天，那个跪在地板上抹地的Mimi/Lulu终于死去。
重生后的Mimi/Lulu同样仰头大步，因为她知道，这一次，她真的只能够依靠自己了。
她并不知道，她烟视媚行的眉宇间，添了一点哀伤。
张曼玉饰演苏丽珍
周慕云在报章以痴男怨女为题材撰写的艳情连载小说“2046”广受欢迎。
依他自己说，他尽量把小说写得“天马行空乐而不淫，当然也有自己生活的点点滴滴。”
苏丽珍在周慕云的艳情小说中饰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电影《2046》并没有交代。观众只看见她在未来世界中戴了一个类似锁把的物体在颈项，神神秘秘地来去。
在一个让自己刻骨铭心的女子颈项套一个锁把？
算他狠。
说到底，那是一个曾经跟他渡过一段美好时光而在最后关头为了不愿拋弃丈夫而拒绝跟他一起离开的女子。
一个在不知不觉间跌进他处心织就的罗网的女子。
上一次，他为了报复，勾引了他老婆的情夫的妻子。然后爱上她。
这一次，他为她在颈项套一个锁把。
一切顺理成章。
苏丽珍有没有每天追读周慕云这篇艳情连载一如她早前追读武侠连载，无从稽考。
然而我们可以想象，事业有成又有儿子相伴的她，心满意足。
《阿飞正传》中羡慕表姐男朋友够本事的苏丽珍，轻舟早过万重山。
爱情后遗症
螃蟹也爱伟嘉
片花里头周幕云对lulu说：听说你最爱的男人就是他。
我听到这句话脑袋轰的一下就炸了，厚厚。
“上一次，他为了报复，勾引了他老婆的情夫的妻子。然后爱上她。”
这句话说得真狠。
“苏丽珍有没有每天追读周慕云这篇艳情连载一如她早前追读武侠连载，无从稽考。
然而我们可以想象，事业有成又有儿子相伴的她，心满意足。
《阿飞正传》中羡慕表姐男朋友够本事的苏丽珍，轻舟早过万重山。 ”
不是洋行里的表姐够本事吗？
穿大花旗袍被四方围窥的日子大概也过了万重山，有这样的结局和想象，这个角色也可过万重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