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宪益:最后的士大夫、洋博士兼革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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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士大夫、洋博士兼革命者
他是把《史记》推向西方世界的第一人,他翻译的《鲁迅选集》是外国的高校教学研究通常采用的蓝本,他与夫人合作翻译的三卷本《红楼梦》,是西方世界最认可的《红楼梦》译本……他,就是被称为中国最后一个集“士大夫”、“洋博士”和“革命者”于一身的知识分子、翻译家杨宪益。
11月23日,翻译家杨宪益在北京去世,享年95岁。今年8月,《南方人物周刊》记者蒯乐昊采访杨老,其一生令人慨叹。
《离骚》可以翻译吗?
杨宪益生于1915年,是天津中国银行行长唯一的儿子。父亲去世以后,只有七八岁的他就须穿戴整齐,以父亲的名义出席董事会。但这一份丰厚的家产很快被两个叔叔的投机生意亏空,到1949年解放时,杨家的房产田地已经卖得罄尽,银行存款实际也化为乌有。
中学毕业以后的杨宪益随师长和朋友一起前往英国牛津求学,彼时牛津每年只接受一位亚裔学生,在得知杨宪益只用了5个月学习希腊文和拉丁文就通过入学考试时,学校的官员认为他一定是侥幸过关,并坚持让他推迟一年入学。他用这一年时间游历了欧洲大陆,阅读了大量书籍。从幼年起,杨宪益就不是一个用功读书的人,在牛津他学习成绩并不出色,他把精力全部投入到自己感兴趣的书籍和社会活动之中,其文采和聪慧在牛津却有口皆碑。
出于好玩,他在牛津一口气把《离骚》按照英国18世纪的英雄双行体的格式翻译了出来。这一年,他24岁,这是他第一次接触翻译,他在翻译中显示出来的磅礴才华和独立性,让英国人大吃一惊。现在,这首译诗还作为经典,屹立在欧洲各大学的图书馆书架上。
1953年,杨宪益作为政协特邀委员,跟一群科学家、艺术家一起接受毛主席接见。周恩来总理当时特别对毛主席说:这是一位翻译家,已经把《离骚》译成了英文。毛主席热爱中国古典诗歌,《离骚》正是毛主席最喜爱的作品之一。杨宪益曾经回忆,当时毛主席伸出手掌和他热烈地握了握,问:“你觉得《离骚》能够翻译吗,嗯?”“主席,谅必所有的文学作品都是可以翻译的吧?”杨宪益不假思索地回答。
夫妻齐心,佳作迭出
在牛津毕业并取得荣誉学位以后,杨宪益迫不及待地回国了。留学7年,他在天津的大家庭已经坐吃山空,回来时,他赚得美人归——妻子戴乃迭陪在他的身边。
戴乃迭是杨宪益法国文学课上的同学,她出生在中国,父亲是一位传教士,曾经在燕京大学教书,并为中国的地方工会工作过。乃迭从小对中国怀着别样的情感。可当她再次回到中国,这个家园已经充满了战乱和贫穷,物资匮乏,人民流离失所,许多知识分子跟他们一样,怀揣一张任教的聘书,身无长物,颠簸在深入内地的旅途上。
虽然没有加入中国籍,戴乃迭却一直把丈夫的祖国当成了自己的国家。她学会了中文,还会写一笔正楷小字,能仿《唐人说荟》,用文言写小故事。婚后,戴乃迭与杨宪益应贵阳师院之邀去教书。贵阳地处偏远,生活艰苦,医疗条件差。1942年8月,儿子杨烨出生,此时他们已在光华大学执教。无奈工资低物价贵,日子过得相当拮据。直至1943年秋,他们经卢冀野(卢前)介绍到梁实秋主持的北碚国立编译馆工作,生活才有转机。杨宪益、戴乃迭联手,历时3年将《资治通鉴》译成英文。在以后的半个世纪时间里,夫妻俩联袂将中国文学作品译成英文,从先秦散文到《水浒》、《红楼梦》,达百余种。戴乃迭与丈夫合作翻译的三卷本《红楼梦》,与英国两位汉学家合译的五卷本(译名《石头记》)一并,成为西方世界最认可的《红楼梦》译本。戴乃迭还翻译了《离骚》、《资治通鉴》、《长生殿》、《牡丹亭》、《宋元话本选》、《唐宋诗歌文选》、《魏晋南北朝小说选》、《老残游记》、《儒林外史》等经典作品。
1945年抗战胜利,10月,他们的大女儿杨荧出生。1946年秋,杨宪益夫妇随编译馆迁往南京。1949年南京解放。杨宪益此时已是民革南京市负责人之一,后被任命为市政协副秘书长。1952年夏,北京又来一纸调令,作为“政治任务”,戴乃迭与杨宪益被征调进京参加“亚洲太平洋区域和平会议”,担任翻译工作。到京不久,他们又被抽调为宋庆龄编辑英文版《为新中国而奋斗》。这以后,他们夫妇在外文出版社社长刘尊棋麾下,尽心尽力从事中译英的翻译工作,戴乃迭作为外国专家,工资高达同事的五六倍之多,生活优裕。那些年,他们的身心是愉悦的。
身陷政治囹圄
早在入狱之前,杨宪益和戴乃迭已经遭受了很长时间的政治敌意。杨宪益翻译的一本中国古代文学简史是山东一位教授写的,这位教授效法(前)苏联的《联共党史》,在文学史每一章结尾都整篇整段地引用毛主席的话。杨宪益认为这种写法完全不符合国外读者的需要,于是征得编辑同意,把语录统统删掉。在审查中,人们发现,他居然敢删除毛主席语录,都震惊得目瞪口呆。
1966年,“文化大革命”在瞬间席卷全国,批斗的矛头很快从领导普及到了杨宪益这样的“专家”和“坏分子”。杨宪益开始出现轻微的神经分裂征兆,他常有幻听,并产生迫害妄想。而戴乃迭所面临的是孤独与不信任,所有的同事都不再与这个金色头发的外国人说话,她走到哪里都碰到敌意的眼神,人们像躲避瘟疫一样地躲着她,有些激进的学生甚至当着她的面高呼“打倒美帝国主义”。
1968年4月30日晚,杨宪益和戴乃迭被秘密逮捕,戴乃迭被怀疑是“帝国主义特务”,可是没有任何证据能够支持,也没有人给戴乃迭一个明确的说法,他们就糊里糊涂地蹲了4年大牢。
在狱中,杨宪益依然保持着对政治的敏感,1971年9月,林彪事件突然发生,但是监狱里的犯人对外面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按照惯例,每年国庆节的那一天,准许犯人从收音机里收听天安门广场的庆祝广播,这一年,杨宪益注意到,林彪没有照常出来,甚至连名字都没有被提及。
他很快捕捉到了这一信号,并寻找到了佐证:党报《人民日报》上刊登的外国贺电,西哈努克亲王的贺电只发给毛主席和周总理两人,这是极不寻常的。杨宪益思索片刻,就拿起自己的“红宝书”,把第一页林彪写的前言撕掉了。
一周以后,看守走进牢房,要求大家把自己的“红宝书”统统交上来,当他拿到杨宪益的那本时,发现林彪的前言已经不见了。看守大惑不解,又翻看了一遍,还是找不到那篇前言。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就把那本小红书扔还给杨宪益,而把其他所有犯人的书都带走了。
这一举动使全体犯人都觉得很奇怪,杨宪益暗自得意,他告诉狱友,外面可能快要变天了。
1972年春天,杨宪益出狱了。
最后的士大夫
杨宪益出狱后不久,戴乃迭也被无罪释放了,在政治高压的年代里,这对异国夫妻的代价无疑是巨大的。杨宪益最疼爱的儿子杨烨,因为“文革”中受到父亲的牵连,逐渐神经分裂,在姨妈家中用汽油点火自焚。这成为一生恩爱的杨戴二人之间永恒的隔阂。
“文革”结束以后,杨宪益的政治生涯得到了延续,他的学术抱负也得以施展,在这段时间里,他除了跟乃迭继续翻译作品,还常有机会与友人聚会和旅行,写下了不少痛快淋漓的诗作。杨宪益自嘲是:“学成半瓶醋,诗打一缸油。”这一段时间中,杨老的精神是愉快的,经常来往的好朋友有廖冰兄、黄苗子、黄永玉、丁聪、新凤霞、郁风……除了相伴出游,他们在诗文书画上也互有酬答。
晚年的戴乃迭受困于老年痴呆症,于1999年去世。
(摘编自《南方人物周刊》、《广州日报》、《北京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