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音乐会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16:47:43

长街音乐会

   
                 
    一个盲人,在老伴的搀扶下,行于长街之上,手持二胡,边走边拉。后面跟著一群人,边走边听。忧伤的琴声,在城市的夜空中荡漾,在人们的心胸里回响。这是一场长街流动音乐会,演奏者:瞎子阿炳。少年时代的我,是这种特别音乐会的听众之一。寒冬□月,没有人跟在瞎子阿炳后面了,人们在长街两旁倚门而立,迎来渐近的琴声,目送远去的背影。这又是长街夹道音乐会。

  我的母亲,满怀慈悲,总是说:“瞎子阿炳罪过人!”“罪过人”是无锡土话,意为真可伶。有时我睡得早,一觉醒来,听到琴声,深沉而又婉转,哀怨而又激愤,不用问,没有别人,一定是瞎子阿炳。风雪夜归时,他的琴声尤为动人。那是一个悲惨世界、黑暗时代,多少受苦难、被欺压、遭凌辱的人们,被他的琴声打动心弦,引起共鸣。

  1950年夏天,中央音乐学院研究所的杨荫浏先生从天津到无锡,为瞎子阿炳录音,世传三首二胡曲:《二泉映月》、《寒春风曲》、《听松》,三首琵琶曲:《大浪淘沙》、《昭君出塞》、《龙船》。

 

  城中无人不识君

 

  瞎子阿炳是一个穷人,也是一个名人。无锡城里可能有人不知道当时的县长是谁,没有人不知道瞎子阿炳是谁。但人们也只是在长街上认识“瞎子阿炳”,不知道尊姓大名。我到了50年代瞎子阿炳去世以后,才知道他叫华彦钧。

  凡是见到瞎子阿炳,旁边必有他的老伴,夫唱妇随,相依为命。他老伴的名字更不为人所知了,人们直呼“瞎子阿炳老婆”。也是后来才知道,她叫董彩娣(杨荫浏先生的文章误为“董催娣”,“催”与彩在无锡话中发音相同)。董彩娣讲话有江淮口音。

  无锡人都知道,瞎子阿炳是雷尊殿当家道士的私生子。中年以后双目失明,穷困潦倒,在街头卖艺为生。

  瞎子阿炳在街头出现的时候,穿着一件旧长衫,戴著一副圆圆的墨镜。他的世界本是一片漆黑,为什么还要戴上墨镜?我想,墨镜的作用不是挡住自己的视线,而是挡住别人的视线,不希望人家看到因眼窝凹陷而呈现的难看模样。  好像从来没见过瞎子阿炳空着手走路,总是手持二胡,边走边拉。董彩娣的肩上搭著一个布袋,胸前背后挂了其他乐器,有琵琶、唢呐、笙、笛等等,鼓鼓囊囊。卖艺时,这些乐器未必都能派上用场,何必如此累赘?大概是心爱之物,必须随身携带。所以有人说,瞎子阿炳的全部家当都搁在他老婆的肩膀上了。

 

  “说新闻”和“唱新闻”

 

  瞎子阿炳卖艺是以“说新闻”节目开始的。当天发生的新闻,他就能编成四个字一句的念白,还用无锡话押韵。开场白是:“说起新闻,话起新闻,新闻出勒(在),无锡北门(或是东、西、南门)。……”有时是“唱新闻”,用滩簧“锡剧”的曲调演唱,还是四个字一句“说起新闻、唱起新闻、新闻新闻,大家听真,……”他不能看报,那时收音机是稀罕之物,像瞎子阿炳这样的穷人肯定不会拥有,“说新闻”“唱新闻”的材料从何而来?不知道。

  有些段子,好像是专题,不限在某一天说。我还记得他说过一段《“沙壳子”的下场》。“沙壳子”是日沩的侦缉队长,因嗓音嘶哑,外号“沙壳子”,本名反而被人遗忘了。他横行乡里,作恶多端,但也很狡猾,偏僻陌生的地方他是不去的。恰好就在热闹的崇安寺,他被抗日游击队击毙了,无锡城人心大快,瞎子阿炳以此为题说了好几天。说词记不得了。

  我看到一个材料,记录了他唱的另一段《十九路军英勇抗战》,语言生动,正气凛然。先说上海被外国侵略者划分为租界:“上海本是,中国场哼(地方),他也来分。租田当作,自产格能(那样)。”“租田当自产”是无锡的一句谚语,意为把别人的东西占为己有。

  瞎子阿炳巧妙地将五个字一句变成四个字两句。说到洋人在租界上胡作非为,他唱道:“客人反倒,欺负主人。枪杀百姓,也勿抵命。权柄夺勒(在),他的手心。不讲公理,反叫文明。”他热情歌颂十九路军英勇杀敌:“黄浦江边,十九路军,大刀列队,杀敌逞英。入侵敌寇,胆战心惊。刀光闪闪,逃窜无门,头落地,像割瓜藤。……全国上下,誓作后盾。爱国同胞,协力同心;定把敌蔻,赶出国门。”

  我听大人们说,瞎子阿炳有一个保留节目,叫做《秦起血溅大雄宝殿》。秦起是大革命时代无锡的工人运动领袖,任总工会主席。1927年四 一二以后,蒋介石屠杀共产党人,秦起在无锡首当其冲。大雄宝殿原是崇安寺的佛殿,后废弃,成为公共场所,当时是总工会的办公地点。秦起在办公室坚守阵地,军警前来抓人,他奋起反抗,在搏斗中被杀害。瞎子阿炳的“说新闻”、“唱新闻”爱憎分明。

 

  奇人怀绝技

 

  瞎子阿炳说过新闻,就开始自拉自唱。唱各种民间小调,填上新词,胡琴伴奏。最常唱的是《无锡景》。《无锡景》差不多无锡城里人人都会唱,而且人人都可填新词,但无论是自己唱还是别人唱,无锡人好像百听不厌。瞎子阿炳填的词有许多无锡土话,善于把无锡话的音乐节奏强调出来,所以听起来特别亲切有趣。

  敦煌壁书中的“反弹琵琶”,有人不信:“琵琶怎么能反弹?”然而我知道真是有琵琶反弹的,瞎子阿炳就是一个,不但反弹琵琶,还能顶上开花,左右开弓。我们邻居中有人亲眼所见。据他描述,有一次,瞎子阿炳向人家借了一条长凳,站在长凳上弹琵琶。右手弹了左手弹,右手提起琵琶抡了一个圈,顶在脑袋上高弹,再抡一个圈,抡到背后反弹,像耍杂技一样。董彩娣怕他跌倒,两手扶著他的腿。

  他瞎着眼睛挥舞琵琶,观众担心他会抡到董彩娣的头上,提醒他:“当心,当心!”他好像有第六感,没事。弹完琵琶,跳下长凳,观众报以热烈的掌声,他也露出得意的微笑。这是趁他高兴,但他不高兴的时候居多,所以这种精彩表演难得一见。我从来没听说过别人有此绝技。

  瞎子阿炳的胡琴能模仿鸡鸣狗叫、人声讲话,当然讲的都是无锡话。孩子们特别感受兴趣,他也特别喜欢孩子们。孩子们觉得叫他“瞎子阿炳”没大没小,问他:“我俚叫你啥?”他说:“就叫瞎子阿炳,蛮好格。”如逢节假日,他后面跟的孩子越来越多,走到一个空旷的地方,就停下来围成一个圈,对周围的大人说: “帮帮场子,帮帮场子!”维持好秩序,让瞎子阿炳在中间演唱。

  瞎子阿炳演唱的时候,董彩娣负责收钱。到一定时候,瞎子阿炳就问她:“几乎啦?”这是无锡土话,意思是多少钱啦?董彩娣报一个数目,瞎子阿炳就说:“好啦,明天的开销够了。”然后用他的胡琴模仿人声讲无锡话:“谢谢老板,谢谢小开,谢谢太太,谢谢小姐,再会,再会!”

  谋生活动结束,艺术生活开始。瞎子阿炳换一把胡琴,由董彩娣搀扶著在长街之上边走边拉,走了一程又一程。知音们跟在后面听。这时拉的不再是小调,后来被命名为《二泉映月》的旋律是经常听到的。

  其实这种免费音乐会比卖唱精彩得多。有时,在夜色中,小贩们为生活而挣扎的叫卖声,孩子的哭声,再加瞎子阿炳的琴声,构成那个时代特有的城市悲怆奏鸣曲。

 

  恩爱夫妻同归黄泉

 

  以上的记忆都是我15岁以前的事。后来,全国掀起反饥饿、反内战、争民主、争自由的学生运动。我从消极的感伤转为积极的抗争,投入了学生运动,不久又参加了中共地下组织。公开的、秘密的活动夜以继日,不再有时间参加瞎子阿炳的长街音乐会了。此后没多久,无锡街头也不见瞎子阿炳的身影了,不知为什么。

  看了杨荫浏先生的叙述才知道,瞎子阿炳有点迷信(他本来是道士嘛),因为老鼠咬断了他的琴弦,咬破了蛇皮,他认为不吉利,从此罢休,弦管绝音。

  1950年,我在机关工作。我们的机关位于图书馆路。一个冬天的早晨,忽听得妇人的哭声,好不凄凉。我走出机关,寻声探问哭者谁?那时工作极忙,无暇旁顾。我在这里进进出出无数次,竟然没有注意到隔壁弄堂(小巷)里就是雷尊殿。

  走进雷尊殿,有人告诉我:“瞎子阿炳死了。”我心头一怔。哭者正是董彩娣。我看到瞎子阿炳身穿道袍,躺在那里,还是戴著墨镜。这是一位在我少年生活中留下印记的人物,我向他深深鞠了一躬,永别了。我深悔没有及早知道与瞎子阿炳为邻,他也许需要帮助。

  我打了一个电话给民政局社会救济科。对方答应:“你放心,我们派人去料理。”我再也没有过问。二十几天后,又听说,董彩娣也死了!一对穷夫妻,平生多恩爱,也许她要追上去扶他过奈何桥吧!

 

  《二泉映月》的标题失神韵

 

  瞎了阿炳留下的《二泉映月》已成世界名曲。但许多音乐家指出,标题与内容不符,其中既没有泉水叮咚、也没有月色皎洁。日本音乐家说,这是“断肠之曲”,闻之令人“潸然泪下”。

  真是这样。据一位二胡演奏家说,著名音乐家小泽征尔听了二胡演奏的《二泉映月》后泪流满面,说:“这种音乐是要跪下来听的。”音乐家的耳朵是异于常人的。他所领受到的不是陶醉于美景的愉悦,而是震憾著心灵的痛楚。

  此曲本无名。有人问过瞎子阿炳:“你这个曲子是啥名堂?”他的回答,或者说是“自来腔”,或者说是“依心曲”,总之是表达内心的情感,不是描写外在的景物。

  《二泉映月》的标题是杨荫浏先生为他录音时定名的。先生说是瞎子阿炳自己定的名,有人说是他们“讨论”以后定的名。

  先生为把一个民间艺人推上世界音乐舞台做出很大的贡献,没有他的采访、录音、记谱和介绍,一位音乐天才就此无声无息地湮没了。但《二泉映月》这一定名却是误导众生。许多人根据这一标题去改造乐曲的主题,把它变成轻松优美的旋律;电影《二泉映月》杜撰了一个“琴妹”,把它演绎成在二泉发生的爱情故事,更是离奇。也有人感觉到乐曲中的身世之思,又不怀疑它的标题,勉强地叫做“写景抒情”。写的景和抒的情没有关系,把两者凑合在一起,怎么能成为一首完美的乐曲?

 

  二泉无从映月

 

  曾有音乐界同行请瞎子阿炳用胡琴表演鸡鸣狗叫、人声讲话,他很不高兴:“这有啥听头?我希望你们欣赏的是功夫和神韵。”“功夫”是指他的演奏,“神韵”是指他的作曲。他强调的是乐曲的神韵。现在一些《二泉映月》的演奏和改编,全然失却了瞎子阿炳的神韵。

  无锡人还有疑问:“二泉怎么能映月?”“二泉”在无锡惠山脚下,是“天下第二泉”的简称,由茶圣陆羽评定。天下第一泉是镇江的江心泉,原在长江之中,现在陆地之上,而且不复有泉,已成死水一潭。无锡的二泉应升格为天下第一泉了。

  惠山脚下古来有九龙十三泉,九条长年出水的古雕龙头和十三眼不会干涸的甘泉。我少年时遍访十三泉只找到九处。不知现在还剩几许?十三泉中以二泉为最优。想来最初二泉必在荒野之上盖了亭子,一面是墙,三面敞开。

  无锡人称呼二泉时下面还有一个字,总是叫“二泉亭”。亭中的泉水砌了石栏杆,一方一圆,内中相通。二泉亭的南面是漪澜堂,堂前有一长方形的金鱼池。二泉的水经漪澜堂地下,由一个石雕龙头吐出,注入金鱼池中。流水长年不断,池水也不会溢出。在这三者的周围是围墙和房舍。

 

  瞎子阿炳的代表作是《长街行》

 

  亭中的二泉既不能映月,在这个局促的空间,月光散碎,也不便赏月,不像杭州的三潭印月,水天空阔,明月当头,一片银辉,发人遐想。有的文章写道:《二泉映月》是“描写在清澈见底的二泉中间反映出来的天上的明月”。这一定是没有到过二泉的人望文生义。提供望文生义的可能,则是这个标题的责任。

  1950年杨荫浏先生到无锡录音时,瞎子阿炳说:“我已经荒废两年多了,乐器也坏了。你让我练习三天再录音。”先生到乐器店为他借了一把胡琴。到哪里去练习?还是上街边走边拉。行奏于长街之上,是瞎子阿炳的音乐所特有的典型环境。他的代表作就是在这一典型环境中抒发的内心感情。

  我最近听了瞎子阿炳自己演奏的《二泉映月》的录音,与别人那种风月无边的演奏固然不同,但与我少年时代在长街音乐会上听到的好像也不一样。究其原因, 1950年,瞎子阿炳的心情和前几年就不一样。50年代的中国,确有一番新气象,一扫人们心头的阴云。再者,创作的时候,坐著不动,恐怕他找不到原来的感觉了。他对自己的录音很不满意,说:“拉得太坏了,两只手不听我的。”

  不管他本人的评价如何,毕竟不同凡响。依稀可以从中感觉到独特的音乐形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婉转行吟,如泣如诉,步履沉重。低回的声符倾泻出满腹的哀怨,高亢的音调是在控诉人间的不平,进而转为激愤的抗议。最后淡淡地展现一丝美好的憧憬。

  从一声叹息开始到一丝憧憬结束,说尽心中无限事。这难道不是瞎子阿炳的自画像吗?

  我建议,为了体会瞎子阿炳的神韵,传达瞎子阿炳行奏于长街之上的行为形像和音乐形像,《二泉映月》的标题应改为《长街行》。但是,向谁建议呢?

 

2002年12月22-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