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会的花边文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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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2-01 15:46   南方都市报
□吴茂华
塞外秋高送爽,高粱红熟时节,来自天津、北京、湖南湖北、上海、南京、深圳、江西、四川、山东、江苏等地,天南海北的一群读书人、爱书家聚集在内蒙包头的“清泉部落”,参加全国第七届民间读书年会。与会的有七老八十的白发长者,亦有青春逼人之80后青年才俊,更多的还是黑发微霜春秋正盛的中年人。会议历时三天,旧雨相逢,新知交谊,情趣相投,说的不外乎读书藏书写文章,但却非经国大业、千秋不朽功名事,而是凭着一己兴趣,对书籍文化一生的热爱,追求一种精神的家园,藉此安放灵魂于这个躁动、浮华的世界。
我和先生从成都到内蒙,第一次参加年会,与书人布衣自在无拘束地交流,其乐融融又曳曳,不仅心情愉悦,知见更获增长。三天多会议内外,见识了许多有趣的人事,真切体现了读书人任情放达的风采,事后不禁让人回想韵味悠长,兹录下书人花边雅俗事二三,供诸君一乐。
来教授的妙语三说
南开大学来新夏教授乃国内研究北洋军阀的著名历史学家,今年八十有七,头上的白发,等身的著作,叫我等钦羡仰止。而先生偏偏低调为人,说话不徐不疾,态度不温不火;有历史学家的严谨,又有文化人的幽默机智。来先生发言安排在第三天上午,主持人龚明德先介绍来先生著作在史学界的价值意义,称先生为“大师”!来先生接过话筒,第一句话就说:“哎,大师这个词当今可是骂人的哟!”台下众人会意,笑声喧哗、掌声噼啪,热烈欢迎他对得志小人的反讽,以及自身诚实的谦逊。
来先生讲演的题目是他的学术与人生,他研究北洋军阀历史的缘起与过程,并谈到几十年人生起落之甘苦。说起以往历次政治运动中战战兢兢、惶恐做人,如王宝钏守寒窑,十八年的光阴里不明不白被“内控”的政治待遇,来先生用了一句大白话:“那是不可告人的痛苦!”以此吐出一个文化人心中的郁积,以及酸楚人生的种种况味。令我想起明代郑板桥词云:难道天公,还箝恨口,不许长吁一两声?
在往成吉思汗陵参观的路上,汽车里众声喧哗,有人高声议论余秋雨大师的趣闻轶事。我说,我不感兴趣余大师身上发生的那些真真假假事,女人重直觉,我看余大师在荧屏上的表演,那刻意挥动的手势、那眉目间一颦一笑的风神,怎么看都有一种缺少阳刚过于柔媚的气质。来先生的座位在我后边,接过话头淡淡说了一句:“当家花旦嘛!”
你可以不了解来先生研究北洋军阀史的大部头著作,但他平淡如水随口而出的几句话,让我读懂了一个历经沧桑的知识分子内心情怀,及他持守着何等的文化价值观念。
小曾哥冲冠一怒
——不是“为红颜”,而是为信念!且听我一一道来。
我和流沙河从包头下车伊始,曾宪东先生就与我们亲密接触。从接站到安排其弟开车送我们到明代寺庙“美代召”参观,乃至整个会议期间周到的照顾。不但劳其身,还大动其口,滔滔不绝地介绍他自己:国军中将的儿子、曾子七十二代孙之文脉传家、“文革”中间的反革命、肋骨被打断两根……不仅如此,热情似火的他还大肆颂扬流沙河,一会儿说他是国宝(熊猫才是国宝哩),一会儿又说他世界知名(说宇宙更过瘾),总之,这位内蒙的小个子先生,夸张浪漫,叫人惊诧莫名。
会议第一天下午,流沙河主讲繁简字体变迁和优劣。文字学的知识的确有些太专业和枯燥,曾先生坐在我旁边有些心不在焉,不时转动椅子弄出些响声,又偏过头来与我聊些闲杂话。第二天会上流沙河讲庄子,谈起庄子的思想又说对自己人生观的影响。讲完话音刚落,曾宪东终于忍不住,像剪径的绿林好汉般跳出来大喝一声:“流沙河,你是钦点的大‘右派’,你应该写一部‘右派’经历的思想史、灵魂史,说不定还可去领诺贝尔奖哩!你现在却谈些什么文字啦、庄子啦,烦死人了!你不要怕嘛,当年谁都不怕,难道现在还怕谁?我看你堕落了!”曾宪东洪声大嗓、壮怀激烈,语惊四座而不休,现场效果奇特火辣。他出言虽然重了一些,却也不无道理,一个读者寄厚望于喜爱的作家,爱之深、责之切嘛!只是这位曾哲学家不懂,写作事,不管是内容还是题材,只能作家自主,他人如你我等,想要迫人从己,势所不能矣。
流沙河慢条斯理讲了两个小故事回应:一为墨子好侠,介入他人事打抱不平的掌故。二为高尔基小说里,两夫妻当街打架,女人不敌丈夫蛮力嘶声呼救,路人不平找来警察拉开二人,并欲将丈夫逮捕拘押。女人恐惧忽转意,收起啼哭挽丈夫手臂说道:亲爱的,我们回家去,别理那些野人……这天会后,各书画家献墨宝留念。流沙河特地写字赠与曾宪东先生,条幅内容如下:“活着的墨翟被不死的庄周气得吐血 题赠宪东先生苏醒。”曾先生在众人的笑声中欣然接过手来。
湖北李城外先生多年致力咸宁向阳湖五七干校的研究,编著有《向阳湖情结》、《向阳湖文化名人风采》等书。李先生的发言提到当年京津地区一大批文化精英在五七干校劳动生活情形,说臧克家等诗人在向阳湖的创作颇丰,值得进一步研究,并对此提出了一个“向阳湖文化”的概念。李先生的发言,首先引起出版人贺雄飞的质疑,他提请李城外注意:“‘文革’中的五七干校研究本身,值得肯定,这是文化人的历史责任。但五七干校这种变相劳改迫害知识分子的性质是应该否定的,因此研究者的态度、确立其价值取向很重要。”
本来,学术研究无禁区,但历史不能只由官家来说,历史的细节深藏在千万个个体遭遇之中。向阳湖的五七干校并非充满了湖光田园的浪漫地,那里被迫劳动改造的知识人并不都是如臧克家诗中写的“老牛不解韶光贵,不待扬鞭自奋蹄”那样昂扬积极。李城外的书中,也有反思、谴责的篇幅,可惜他的发言中对此强调不够,为此激起曾宪东又一次发飙。曾先生从后排座位上站起来,冲冠拍案、一脸赤红,递上条子质问道:“五七干校是知识分子的地狱,本是中国知识分子的耻辱史,怎么就成了向阳湖文化、向阳湖精神?”——思想的交锋、价值之碰撞,一时间,会场气氛热烈,台下众人皆有思考和看法。
我以为,“文革”中的五七干校肯定不是好东西,但也别过于夸大,而将其研究命名为一个什么“文化”亦有不妥之处。时下文化二字用得太滥,从食文化、酒文化到厕所文化,吃喝拉撒都称文化,岂不消解了真正的文化。中国有仰韶、半坡、良渚、红山等文化,那是一种延续了千万年的人的生活方式、特有的经济文化形态于历史长河中的命名。而在短短四五年中一批戴罪之人在一个地方劳改了一段时间,写了几篇或褒或贬的文章,此等情形又怎能和上述“文化”相类称呼呢!
曾宪东先生乃性情中人,虽是六十开外年纪,心态却青春异常。他说他自己“不合时宜,养成了一种可恶的胡思乱想的毛病。”所以他先生说话很少瞻前顾后,惊世骇俗的言语一串一串地喷涌,例如他会郑重其事地当众宣布:“我这人三分天使、七分魔鬼!”或者在女士面前,手摸小分头、腆颜道:“我不丑吧!就是个子小点……”总之,曾宪东其人其言张力大、角力猛,是一个充满了矛盾性格的人。
我对主持人阿泉说,你这民间读书会应收罗八方好汉、精怪人物,前提只是一个:与文化书籍有关。阿泉信然。比他小十几岁的阿泉是他的知友,会场之外称他为小曾哥,又说小曾哥是少年维特,最近心气有点烦……天哪,歌德笔下人物,竟在我们身边!
草原黑马贺雄飞批判的武器
一匹为思想和知识的水草而奔跑的黑马。这位“中国思想界的第一推手”,前些年以出版草原部落知识分子文存系列书籍而名世。那一套有秦辉、徐友渔、朱学勤、钱理群、谢泳等人的书籍,至今还安放在我家书柜上,使寒舍蓬荜生辉。如今的雄飞东山再起、重出江湖,仍然循着思想文化的路径,研究并推广犹太智慧和文化,以此启蒙国人。雄飞发言介绍他的研究,从《圣经》到犹太典籍《塔木德》。讲上帝创造天地人、摩西出埃及、到上帝颁布《十诫》和律法,以及和世俗法律的关联,再到犹太民族对普世价值、世界文化的影响。演说如江河奔流之势,言辞滔滔、逻辑清晰、道理透彻,且掩饰不住的是他对知识和自由思想的热爱、追求与激情。
贺雄飞对真理的追求和热爱使他讲起话来有澎湃的激情,颇具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的风格或十二月党人的煽动性。
这样的人是不会随人俯仰的,谨小慎微和盲从不是雄飞所为,他在会议上的两次发言批判皆有的放矢。
一次是针对流沙河的庄子讲演。流沙河说到自己人生经历和读庄子的关系,赞扬了庄子蔑视权贵在自由思想,又特别推崇庄子“此一是非,彼亦一是非”的观点,认为庄子思想的高明在于不执着直线上某一点来看问题,而是没有“立场”,站在一个圆环中央来看待世界和问题。贺雄飞不同意,他接着发言说道:流沙河讲的庄子虽是他听过的最好一次,但庄子最致命的缺陷就在于这种相对主义的思想导致的价值虚无。事物的确有相对的一面,但将其推向极端同样会走向庄子所反对的绝对主义。相对主义的是非观、认识论是消解一切真理、普世价值的屠刀,庄子的思想也有应“去其糟粕”的地方。听雄飞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胡适先生早年的一句话:老庄的道家思想,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最可怕的东西(大意)。
流沙河讲庄子的场面我见过多次,从来都是台下洗耳恭听。而像雄飞这样据理直陈反面意见,还是第一次,我想这恐怕是他研究推崇的犹太文化的思想就具有绝对价值和坚持真理的缘故。学术讨论无禁区,自由放言,正是此次读书年会宽松、自由的气氛,“民间”魅力之所在。会后,流沙河对我说:贺雄飞书读得多,是个读书种子。
另一次是有人发言说,文学应多写积极美好的东西,负面的东西暴露过多使人厌烦,那些回忆“反右”、“文革”苦难的书太多已激不起人的兴趣等等。贺雄飞是六十年代后期生人,比那位发言的先生起码年轻十几岁,更未经过五六十年代的政治运动,但他却有读书人的历史责任感和思考者的敏锐。雄飞立马发言批驳,他先将作家写作分类,以为有人颂圣,有人舒难,古今有之并不奇怪,但应以价值高低、对人和社会是否有益来区分。又说当红作家中有“反动”、“腐朽”、“帮闲”之分。好的作家的一支笔应是社会良知反映,他写人性真实对历史的反思是起码的责任。一个人失去记忆是白痴,一个民族缺少对苦难的反思是愚蠢,只会堕入一个没有希望、万劫不复的境地。说苦难、写历史是为了给子孙后代留下证词和思考,鉴往而知来,这是常识。闭眼不看过去的悲剧是因为大多数国人缺乏勇气和理性。此应为文化人之不取。
南京金实秋先生不同意贺雄飞对某些当红作家的分类和责难,上台发言指他说话片面偏激。对此说法我不以为然。我说:严格地说,一个人说话代表他自己的观点价值,都有其片面性,因为议事论人时不可能兼顾全面。正是这种每个人“片面性”充分表达,才构成了“全面”的基础,没有片面哪有全面。为此可以反对说话人态度、语气“偏激”,不可贸然反对其观点片面偏激。譬如马克思把资本主义批判得一无是处,偏不偏激?然而至今在世界文化思想体系内,也承认他的一家之言,为多元中的一元。
会议开完,我们一行人坐上回程汽车,车行鄂尔多斯,草原上的蓝天白云澄澈照眼,一改前几日阴晦天气。雄飞提前下车,挥手与大家话别:三天时间我们相聚在草原,分别也在草原,来年相见,友谊长久,思想万岁!——车后排座位有人站起来大声接应道:哎,你老兄怎么像烈士走向刑场?引起车上众人哄笑连连。
龚教授贪爱拖鞋
吾乡龚明德,爱书之痴、藏书之富众所周知。书界认可的有北京姜德明、上海陈子善、成都龚明德三角鼎立的现当代文学藏书大家。明德藏书中有许多珍稀的民国版本,如用市场价值衡量之,称他为百万富翁不为过。可如此级别的书痴只会买进不会卖出,只会坐在书斋像莫里哀笔下的的吝啬鬼,整日数金路易一样的数读他的藏书。命运注定了他两袖清风,到过他“绝缘斋”中的人都知道,龚家是如何的清贫寒简。不修边幅的明德,甚至没有一件像样的西装外套。有一次他到一个住别墅的朋友家淘书,急吼吼的样子被保安疑为小偷跟踪追问,直到主人出来解释才罢休。
此次会议结束于乌兰木托镇,我们收拾好行李在宾馆大厅等汽车。只见明德身背大包小包出来,手里还拿一双宾馆房间里用的白色泡沫拖鞋,形象滑稽奇特。我心里嘀咕:你堂堂教授,拿别人拖鞋带回家,说是节俭也太过分了嘛!
到了包头,众人踏上各自归程。下午六点过,明德和阿泉急匆匆从出租车里钻出,满头大汗的明德手提一大捆旧书,原来他俩利用等车的几个小时空闲,在包头市里淘书去了。那一双白色拖鞋显眼的用来做绳结处提捆的手垫——原来如此,拖鞋与书也挂上了姻缘。此时离他上飞机只有一个多小时,明德拎着这几十斤重的爱物犹,如黄金在抱,怀着贪官一样满足的心情,坐上驶往机场的汽车离去。(题签:吴瑾)
◎吴茂华,著有《明窗亮话》,编有《流沙河短文》等,现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