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黄湛悲剧看中国人的宿命(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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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北大荒》选登
林达
看完书稿的第二天早上,打开电子信箱,看到朋友送来的作者黄湛(见上图)和他的八弟黄治(见下图)青年时代的的照片。
书稿中,那30年牢狱下苟延残喘的黄湛印象,那被冤杀的黄治,都还鲜活地留在脑海中。此刻,骤然看到青年黄湛和黄治的照片,无法不感受强烈的心理冲击。
那是1935年的照片,年轻的黄湛戴着学士帽,穿着毕业的盛装。他显得自信,却还带着涉世不深的天真和腼腆。他一定心情愉快,在照片斜角,他略带装饰地用英语写道:给我亲爱的父亲和母亲,这照片证明你们钟爱的儿子已经大学毕业了。
和所有的年轻人一样,黄湛对人生和未来充满憧憬。聪慧的少年黄湛在13岁那年就中学毕业。虽然战乱使他的大学生涯几经周折,可照片上的这一天,他还只有19岁。此后的14年里,中国始终处于战乱之中,大局势的动荡,固然会影响到每一个人,可是,社会环境还是宽松的。作为一个积极进取的工程师,还是有发挥自己才华的机会。他循着朴素的、要造福一方的古训,也循着人自然拥有的创造欲望,以一颗年轻的心,积极地挑战着自己的能力。渐渐地,他不仅在工程技术上成为一个出色的专家和管理人员,也成为社会中的一个有责任心的公民。他娶妻生子,尽孝报国,关心周围的朋友,也参与一些正常的政治活动,在家乡还被选为国大代表。33岁,正是他成熟起来、开始实现自己抱负的时候。
照片上作者的八弟黄治(见右图),是一个美少年。看了照片,你绝不会怀疑亲友们的回忆:他如何格外受到母亲的宠爱,也如何得到周围女孩子们的仰慕。
这两张照片让我们相信,他们曾经有过这样的时光,有过一个正常的生活。
就在黄湛33岁的那一年,1949年,中国发生了政权的变换。这个变换被称之为“革命胜利”。很多人没有料到,法律的界定、罪与非罪的概念,这些人类社会最基本的文明规则,都产生了本质的变化。大量在前政权的机构担任过职务的人,在前政权的部队服过役的军人,曾经持有与现政权不同的政治观点、参与过寻常政治活动的人,等等,都突然变成革命惩罚的对象。即使他们没有任何反对现行政权的言论或者行为,他们都被以一种推论的方式,被度测有可能对新政权“腹诽”,仅此,就被定为一种新的政治罪行:“反革命”。而多年前的正常职务,可以被定罪为“历史反革命”。这样的罪名一度在这个国家成为最可怕、惩罚最严重的罪名之一。
人们在前政权下生活的时候,当然也要吃饭穿衣,要吃饭穿衣就要找工作,就会有大批人在政府机构任职。在前政权下生活的时候,当然也要正常地思维和进行社会交往和活动。人们在工作的时候,养活了自己,也造福了他人。没有人认为正常的工作和职务能够变为一种罪名。人们更从来没有想到,自己出生在一个怎样的家庭、拥有怎样的亲戚和朋友、持有怎样一种人生观、参与什么派别的政治活动,就会是一种刑事犯罪。这是文明社会的常识。
依照这样的常识,世界上很多国家,在政权轮换更替的时候,社会并没有什么大的动荡。人们照常工作,持续自己的日常生活,乃至于维持自己原来的政治观点和正常的政党活动,而不是在轮换一个政党执政的时候,就要造成平民的巨大恐慌。
假如这样的情况发生,问题当然不是出在被迫害的民众身上,而是执政的政权,具有了某种程度的、史称“法西斯”的性质。这样的情况,在此之前已经发生过,如上世纪10年代的俄国,以及30年代希特勒上台时的德国。
本书的作者黄湛,鉴于这样的历史先例,在一些朋友的警告下,曾经准备在政权交替之际逃离家乡。可是,只因三天的犹豫,黄湛失去了机会。
看上去是三天之差,实际上折射出黄湛和千千万万个普通人,内心都在挣扎之中。直觉的感受,是故土难离,亲情难舍。内心深处,却是无法真正相信:无罪也必须逃亡。我想起我的一个经历21年政治冤狱的朋友李梧龄,少年的他当时已经随亲戚抵达台湾,却又折回返来。黄湛的小弟弟黄治在军校毕业后,曾在军队任低级军官,从未上过战场。母亲不舍得他离去,他也犹豫着,留了下来,决定重新进大学读外语。1949年的黄湛和他们,就在这样的犹豫之中,永远地失去了自由。
在所谓的“镇压反革命”、“肃清反革命”的“政治运动”中,大量无辜平民被冤捕冤杀。而这几个清洗运动的发生,较之后来的“反右派”、“ 文化大革命”等,其年代更早。被网入其中、还能活到所谓“平反”的幸存者也更少,因此,这段历史的回忆文字,也要相对少得多。黄湛的回忆录也就显得格外珍贵。
作者在记录自己和亲友经历的时候,旁证了在世界已经进入现代社会的时候,一个大国如何倒退到中世纪的黑暗。没有任何像样的司法程序,没有任何制度上的约束,政府杀人如麻。酷刑逼供,甚至陪杀都成为逼供的手段。黄湛本人无罪却被判15年刑期,没有看到判决书。在所谓的“刑满释放”之后,他和其他被称为“劳改释放犯”的人们,依然被变相地囚禁在劳改地,回乡无望。他在读着大学的小弟弟黄治,无罪而被“内定”五年徒刑,却没有任何人通知他刑期,导致他在被关了三年半的时候,绝望外逃,被抓获后又改判无期徒刑。最终只因公安部长一个臆断的杀人比例,黄治就在饱受几十年非人折磨之后,被无端改判死刑,遭到枪杀。作者出身著名将领之家,在五十年代,他所有的兄弟都进过监狱。大哥黄汶和小弟黄治,再也没有活着离开监禁地。
我们作为读到这本书的后辈同时代人,在作者面前,也不得不深深地反省自己。虽然当时新闻受到钳制,资讯有限,可是,我们并非不觉不晓。大规模迫害发生的时候,我们往往会对所谓占人口“百分之五”的“黄湛悲剧”转过头去不看。直到祸水泱泱,高涨到文革,从我们所有人的头顶漫过。可是,当我们露出水面,庆贺自己的幸存,几乎立即又忘记了,水,并没有退尽。黄湛告诉我们,他生性软弱的大哥,直至去世的1986年,还在劳改农场领导的威胁下,不敢为自己的冤屈申诉。直到他去世之后的1987年,他的孩子才从法院取回那张已经失去意义的“平反书”。这本书也在提醒我们,直到今天,我们的法治建设依然远没有完善,作为“行政处罚”而不是“刑事判决”的劳教制度,今天依然存在。也就是说,未经司法审判的监禁,在2004年的中国,依然存在。“黄湛悲剧”,并没有过时。
以个人回忆记录历史,牵涉大量细节,是这一类文字最珍贵的地方。可是,把这样的回忆诉诸文字,却是需要巨大勇气的。作为读者,我们都感觉不忍卒读。对于作者,每一段文字,都是旁人无法体验的生命、尊严、精神、肉体遭受践踏的痛苦历程,也是自己从一个身心健康的正常人,为了生存而被迫扭曲改变自己的过程。当你被迫跪倒在地,当你写下羞辱自己的文字,照片中那个年轻骄傲的黄湛,就被碾碎了。心中曾有过的,维持一个完整自尊的自己,这样的美好心愿,就已经永远不复存在。写出这个过程,是重新听到自己被社会模具活生生压塑时,别人听不到的、心底的大恸悲声。那是一个最好不去触动、封存起来的角落。可是,作者艰难地把它打开,展现给公众,正是他清醒地意识到:这不是个人抑或家族的命运,这是“中国的悲剧”;他在记录的,不仅是个人的遭遇,而且是这个国家的人权历史。他是在为他的子孙、我们的后代,拥有和维持一个正常的人的生活,提供历史警讯。
黄湛的书令人感动,还在于他让我们看到,哪怕在最幽暗的深处,人还是可能坚守一个不被邪恶战胜的灵魂。在漫漫长夜中,只要出现一丝机会,黄湛就开始在创造性的工作中重建自己的自尊。人们会惊奇地发现,在历史上,善总是弱的,可是,就是这善良之星火,不会熄灭。它驱退黑暗,推动人性的进步。黄湛让我们具体地看到,邪恶能够糟蹋他这样一个弱小的个人,可是,却无法迫使他也变得邪恶。在黑暗年代,邪恶像瘟疫一样蔓延,吞噬着人们的心灵。而终有这样的人,有善良的天性,有智慧和坚持常识常情的能力,有创造的欲望和本能。他被剥夺了一切,几乎已经被砸成碎片,可是,他一生都在建设,造福他人。这样的精神底气,来自他年轻时曾经拥有过的健康的生活环境,使他通常识之理,晓常人之情,建立起他做人的不变根基。正因为有了一个一个这样的人,良善,才穿越重重黑暗,传递下来,传到我们手中。
今天的中国尚在摸索前行之中。我们有时候听说,我们不需要抄录别人的价值观,我们要建立自己的体系。可是,有了这本书,在需要作出选择的时候,我们会看到,黄湛和所有的受难者,他们永远站在那里,在提醒我们:价值观不是抽象的概念,并不因“你们”、“ 我们”、“ 他们”而存在区别,因为这是一个共同的人类。读过这本书的人当能明白这样一个道理:所谓价值观的判断并不复杂,可是,定要有一个起码的标准,那就是:必须“以人为本”。
── 原载 《永远的北大荒》青年时代的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