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孙甘露 缓慢中察觉时间飞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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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孙甘露 缓慢中察觉时间飞逝

时间:2009-11-27 09:19   来源:外滩画报

  在我的印象里,孙甘露的世界是由一堆美妙词语组成的抽象世界:雨、书籍、巴赫、距离、透明的伞、厌倦的笑、少女、裸肩、路灯、钢琴声、冷、诱惑、回忆纷乱、刺穿心脏的一阵激流……他站在句子的中央,顾虑重重,在愉悦的同时厌烦,在建立的最初摧毁。

  再次见到孙甘露的文字,是今年8月出版的《今日无事》和《被折叠的时间》。这两本书不同于以往的惆怅、颓废与意气风发,它们让我看见了一位先锋小说家、“迷幻诗人”日常的样子:他是学者、藏书人、思想者、心怀悲悯的旁观者与温和而睿智的谈话者。但他一直都是孙甘露,如书名所示——《今日无事》,他一直都“无事”,拥有他自己的一重时间刻度。我们在他的缓慢中,察觉时间飞逝。

  我再次惊叹他的广博阅读。好像已经很多年了,跟随他,从奈保尔读到翁达杰,从拉什迪回到《安娜·卡列尼娜》,读不懂《沉默之子》和《流放者归来》,还得再回头去找他书中的要点评析。看看这几年,他读的都是什么书:《现代文学一百年》、《现代小说99种》、关于耗散结构的《从混沌到有序》、地理学思想史著作《所有可能的世界》、新批评、符号学……他喜欢理论书,热爱一切不可知的事物,为科学、哲学等艰涩理论体系所愉悦。

  孙甘露以前的先锋小说,我们读得半懂不懂,如今他读得越多,我们也越发读不懂他的文章了,千言中折射万语,婉转中窥见机锋,请女人猜的谜语已换成了时不时的脑筋急转弯。那些诗句写成的评论,像美丽的冒险,真情实感中贯穿了语言的游戏。对一个小说家来说,他甚至不把讲故事放在首位,审美才是他的逻辑。他追求的是“一个作家如何因随笔的叙述而获得了论文的严谨,他以精妙的模棱两可揭示明晰、曲折和深刻”。

  但是我能感知孙甘露这些年的变化,他对小说文体的研究,他对理论的兴趣,他在公共谈话中的思考,他对不可知事物的执迷,他对世相百态的远距离打量与厚道评述,他对人情世故细腻洞察之后的体谅与悲悯之心,于是写作跟随命运之河流向了开阔。所有这一切令他看起来仿佛一直都在锤炼与准备。一个作家“能够对自己的时代做些什么呢?最近几年的世态反复提醒人们,写作者一厢情愿采取的某种高姿态有时是多么容易被击得粉碎,露出虚妄的底子来”。比缓慢更缓慢,这句子其实是指文学探索需要耐心,却被误读成了孙甘露的生活态度。

  在《今日无事》中,有喜乐的语气,有时间地点确凿的饭局,有一起吃喝互相揭老底抖八卦的铁杆朋友,也有见到美女的短暂“昏厥”。本以为孙老师的形象会变得稍微具体起来,可是他太得体,太注意分寸了,令他依然是一个抽象的对象。因完美而封闭,让我们找不到一个缺口得以进入。就像他反复引用的俄国谚语“脸对脸,看不见脸”,也许保持距离才能成为一个精确的旁观者,也许是他天性里有一种迷人的淡漠。

  有时候我会疑惑,散文集的作者,与小说的作者,到底哪一个更接近真实。散文中的孙甘露,理性、温和而敏锐;而小说中,有了虚构的障眼法,他便可以自由现身。那些小说,是诗篇,也是寓言,仔细辨认,他的温文尔雅在那些先锋小说中其实一直存在,存在于优美得体的措辞中流露出的古典情意。而那些贯穿古今的狂放想象,逃离高潮,逃离文体的框限,逃离书页的囚禁,逃离白纸黑字的粗暴的明确性,在词语的精美螺旋阶梯之上筑建一座梦的云中花园,然后在节奏纷乱的段落中诉说命运的伤感。

  汪民安在《汉语中的陌生人》里这样写:“孙甘露对粗俗有一种天然的敌意,他好像害怕这些词弄脏了他的小说一样。他是我见到的中国当代作家中用词最为干净的作家。”但是在孙甘露描写上海的词汇中,出现了“垃圾”,“锈迹”、“裹尸布”,在他的片断、漂浮而又冷静的描述中,上海呈现出了一种深邃的抒情性,因此摆脱了长期被涂脂抹粉来怀旧的伤感。

  记得是在季风书店的店堂里,第一次读到《上海流水》。地上闪光的雨水,倒影了一个城市的琐碎。对一个城市的感情,就这样体现在以神经末梢触抚的莫名怅惘的细节中。人生如寄,对于他这个从未离开上海生活的人,故乡也“只是一个存放信件的地方”。仔细想想,上海确实“从来不是什么人的故乡”,它只是一个旧日繁华的港口,一个祖先漂泊四海的落脚点。而对于一个异乡人来说,上海的节奏因为孙甘露而慢下来。他为这个条条马路挖隧道、到处是脚手架林立的建筑工地与脚步匆忙凌乱的干燥都会灌注感性与关怀的汁液,为上海的日新月异维持吐纳平衡,也在海纳百川的口号压力下提供委婉的警示。

  岁末聚餐,朋友远远指给我说,这是孙甘露。我不自觉地径直朝他走过去,走到他面前时却不知想要说什么。他低眉垂眼,从不放电,甚至不愿露一手他诗人的语言天分。他只是说“好的好的”,“多谢多谢”,“抱歉抱歉”,“没事没事”。(田艺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