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知遥诗中的幽暗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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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知遥诗中的幽暗意识 (阅读20次)



马知遥诗中的幽暗意识



 



 



赵思运/文学博士,浙江传媒学院教授



 



 



 



在马知遥的诗中,主要有两大主题,一是灵魂的寻根以及相伴而来的亲情体验与回忆。如《病》、《为了告别的怀念》即是亲情之流露。而《河流》、《回到阿克苏》、《盆地》等则是寻根意识的代表作:“如果我沿西远行/那不是离开/而是回家”,“沿途我已经没有认识的人/他们都老了/或者过早死去”,时间像剪刀修剪了那么多人的命运轨迹,世事几乎面目全非,但是诗人仍然可以凭借灵魂的触须,准确地找到自己的生命存根:“我会找到旧日的家门/和住在那里的陌生人聊天/然后神秘地告诉他/在墙根处原来生长着/一株茂密的葡萄树//而我躲在那树下/听妈妈焦急的呼喊从身边穿过”(《盆地》);“没有人能借走我  我的多浪河/那些低沉的呜咽  流浪的命运/从我认识你的那刻  我就是你的了/……/河流  我是干涸的/你也是”(《河流》)。故土的一切,都已经成为诗人灵魂的构成部分,诗人的灵魂里涌动的依然是故土之河的呜咽与命运。



如果这个主题是马知遥诗歌的显在命意,是矗立起来的精神标杆,那么,在这个精神标杆周围,弥漫的却是更为复杂的人性体验,尤其是对于人性幽暗层面的发现与表现。这也正是作为一个诗人,他的生命体验精微之所在。幽暗意识基于我们对于人性的负值体验与判断,有了人性幽暗意识的警醒,我们才有可能以理性、良知、公正、民主等正值情感价值烛照它,进而改造它,使人性走向健全、健康。马知遥的一个着力点就在于用诗歌的力量去发现并烛照人性的幽暗。



马知遥让《张爱玲之死》(2004)作为第一首代表作出场,已经为他的所有作品定下了基调——即难以勘探的命运之幽暗,难以洞察的人生之无常。她的生存是绝对孤独的:“至少关上门就属于自己”,“她死时据说很安详/甚至没有雇过佣人”,这绝对不是达观和超脱,而是真正的悲苦与无奈,是无可奈何的自我肉体的放弃,“据说”一词在实质上就已经颠覆了“安详”。



 



一个老太婆要自己走向死亡



自己看着自己凋落



像一片叶子看着另一片下落



像一轮月看着另一轮月



 



更像影子看着影子



年老的看着年轻的



年轻的看着年老的



 



这不是审视自我,因为自我是一个主体性概念。诗歌“目击”了一个精神主体蜕变为单纯的肉身而且这个肉身正在逐渐走向消失的无可阻拒的过程。这是人性幽暗意识的充分宣泄,这是肉身和灵魂主体的双重崩散与死亡。而且张爱玲既是死亡的客体,又是死亡的主体,“自己看着自己凋落”,诗中一系列的“看”,是何等残忍!



负值情感的意象在马知遥诗中频繁出现,诸如“陌路人”意象出现在《酒场》、《距离》、《向日葵》、《白云》等诗,“黑暗”、“孤独”反复出现在《爱着那夜夜传来的敲打》、《猜谜》《一棵树》中,另外还有“寂寞”“流浪”等语词亦反复出现。“荒芜的麦田”,“废弃的铁轨”,“饥饿的羊群”,“一片叶子砸下来/她刚刚离开高处/像一个离家背井的流浪汉”,“如果再过1万年/我们仍旧视同路人”,“你和他们比邻而居/你们并不说话”,“火车路过的地方/都有贫穷的人”……如此等等,在马知遥的诗中比比皆是,所传达的“幽暗意识”不得不唤起我们对于自我灵魂的审视与探触。洗头房在鲜艳地开放,但是其中所蕴蓄的却是幽暗人性的释放与交换。再看:《服务》:



 



这位跪式服务的女生



自称是这里的公主



 



公主要跪式服务



收费一百



 



她一夜都在服务



更多的时候是在一边发手机短信



告诉她未婚夫



 



面对一群不通风情的穷鬼



她一夜只挣了一百



 



诗人的态度是揶揄与同情并存,触目惊心的是服务女生的人性扭曲,更令人深思的是她未婚夫。虽然他未出场,但恰恰是他导演了这位女性的命运。惟有看到人性的幽暗,我们才有可能获得救赎,就像《平原上的人》:“说自己曾经的罪/自己的仇恨和忏悔//他很想背着铁锨到地里去/清除那些杂草/下面是土地  湿润干净/然后把自己掩藏到下面”,让灵魂回到“青草和泥土之间”。



    幽暗意识并非是对人性做善恶二元对立式的道德判断,更多的时候是人性存在与人性体验的负值。比如:在这个世界上,人的存在实质似乎就是孤独的。我们一直在寻求独立,但是独立带来的往往是孤独。甚至人的群体性生存也无法改变这种状态。马知遥在《人群》里写道:“人是群居的  是热闹的/因而是孤独的/你看着满世界热闹的人群/就看到了满世界的孤独”。“精致的两个人/明亮的眼睛/声音却是一片黑暗//我在想  在愁苦的人群里/他们是怎样把饱满的情绪体现/又是怎样互相拧亮/对方的灯”(《猜谜》)。《说说不》所传递的人生况味,充满了反讽效果。“你看见拥挤的人群/冰冷得如同一个冬天//单身的人用单身的荒凉说话/很多时候你在无边的旷野/那旷野也是单身的”(《单身》),一种冰冷彻骨的感受扑面而来。而最富有情感力度的是《手》:  



 



再后来



我左手抱紧右手



说 我爱你



我越这么说



手就抱得紧



  



再后来



双手像扳手一样



坚定地搂着



像两个失望的人



极度地哭泣



 



孤独的体验能够写到这个地步,足见马知遥对人性负值生存状态体验之深。诗人体验越深,越是敏感于一切和人类、和自己有着同样命运的事物,如《向日葵》:“找不到诉说/疼在伤口的向日葵/更像一个孤儿/更像一个困惑//迷雾一样的向日葵/黑夜的向日葵垂丧着青春/垂丧了抬头的欲望//你走过城市的街头/你看到那么多的向日葵和你一样//他们还垂丧了声音和表情”,正是人类生存状态的隐喻性写照。



同样,诗人也很善于发掘自身命运的幽暗意识。他对于自我灵魂的逼视,也毫不留情:“我却只能低眉袖手/只能心甘情愿/只能把个奴才的嘴脸/代代相传”(《还魂歌》)。回眸自己不长不短的历史,无论你是多么荣光,还是多么屈辱,都是自己人性划下的轨迹。30年的人生经历,是“爱着痛……锐利地长在肉里”,“爱着肉  那肮脏的肉体”,“爱着30年的受损/侮辱误解和失败”,他听到的是“来自头顶  来自头顶/用力而且节奏分明/……骨头碎了的声音”(《爱着那夜夜传来的敲打》)。这是一种怎么样的彻骨体验!命运无常,未来难以捉摸,他的《铁道》便充满了莫名的命运感,对于命运的畏惧感。他的小区后面有一条长长的铁道,两边是楼房和荒草中的垃圾,诗人从来没有见多过一列火车经过,也就更增加了神秘感。诗人每次沿着它走,都是“走了一半就折回”,因为他“害怕铁道那无穷的寓意”,害怕等待他的无法预知的命运。2006年,马知遥同时写了两首《灰烬》。诗歌的题目让我想起了王家卫的电影《东邪西毒》,电影的英文名就是“The ash of Time”(“时间的灰烬”)。这两首诗不正是马知遥对于时间的感受吗?“这最小的城堡/最后的顽抗/直到烟消火灭/它仍旧保持着一堆灰的模样/以虚无的方式存在着”(《灰烬》)。第二首《灰烬》只有两句,也许是马知遥人生体验的画龙点睛之笔:



 



他只是用很软的方式



表达对世界的失望



 



经过了彻骨的孤独,马知遥懂得了更多的“放弃”:“突然逃离或者隐蔽多么重要/即使选择在黑暗/即使是在一场厚厚的冰雪//让喧哗突然消失和梦魇一样/让那些暂时的告别长久一些//这还不够/还要让那些惊喜也远离/那些突然的掌声也远离/即使响起你也从不知晓//后来你才回来/赶着骏马或者疲惫的羊群/或者握着一路的沙漠和荒草”。我相信,那个“要拒绝一切喧哗、和树木和河流说话”(《深夜  在山东一角》)的人,才是真正的诗人马知遥。



在这里,我选择“幽暗意识”为视角来论述马知遥的诗歌,是借用的台湾思想史学者张灏发明的概念。张灏在《幽暗意识与民主传统》一书中,将中国文化传统与西方基督教传统在人性方面的不同立场做过深入的比较研究,提出了“幽暗意识”这一概念。他发现,基督教是以人性的沉沦为出发点,因而着眼于生命的救赎;而儒家思想则是正面肯定人性。“幽暗意识”提醒我们要结合人性、人心内部的缺陷来看待外部世界的问题,就着人性作一个彻底的反思。他把外在制度性缺失产生的忧患意识深化到每个生存个体的人性层面。我们必须要十分警觉人性中的幽暗。而对于诗人来说,理解人性的幽暗、用诗歌的光亮去烛照人性的幽暗,升华成幽暗意识,只是一个诗学的入口。我们还有必要从人性的幽暗处打开缺口,去洞察人性幽暗之所由来以及所导致的社会性缺失和制度性缺失,建构起更广阔的诗学视野和思想史视野。有了这种视野,才会生成马知遥的《一棵树》所呈现的精神人格。我把马知遥的这首诗,送给我们所有的诗人:



 



很久你都必须煎熬



躲开那些聒噪和喧嚣



然后你要用你的双臂探向高处



那些高处从未有人抵达



                                                     2009-11-19 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