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舞雪松湾 作者:罗伯特·詹姆斯·沃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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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高飞的鸟儿和南方的风
    这是一个一见钟情的故事,一个是特立独行的中年经济学教授,骑着他从青少年时代就开始骑的钟爱的摩托车;一个是新同事的妻子,一个内省的女人,有着一头黑色的秀发。他们之间产生了一种永不磨灭的情感,这种情感迫使两人不得不用一种他们从未想象过的方式向他们的生活妥协,同时也带领他们进入了只有恋人才明白的迷人世界。但是随之而来的是选择和失去的痛苦。杰莉不是自由之身。迈克尔?蒂尔曼不是一个充满各种不切实际幻想的年轻人,他是一个成熟的男人,非常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当杰莉?布莱登在某一天突然消失之后,他就已经准备好走遍全世界去寻找她,查出她隐藏的秘密,看自己需要做什么才能让她成为他的人……
   曼舞雪松湾

 1
  特里凡得琅邮车很准时。在印度南部一个闷热的下午,驶出丛林的邮车于3点18分轰轰隆隆地开进了维鲁普拉姆枢纽站。当它的第一声汽笛从远处的乡村旷野传来时,人们就开始向车站月台的边缘涌去。那些无法自己行动的铺盖卷和菜篮子、婴儿和老人也被携带或搀扶着向那里挤去。
  迈克尔·蒂尔曼斜靠在被煤烟熏得黑黑的砖墙上,这时也站直了身体,把一个棕色的帆布背包挂在左肩上。上百号人想要下火车,同时又有两倍多的人想要上火车,就像两股相向流淌的河水。你要么拼命挤,要么就被拉下。一个孕妇在拥挤的人群中摇摇晃晃,迈克尔搀住了她的手臂,把她带上了车厢的阶梯。火车开动时,他自己挤进了一节二等车厢。
  车轮转动,引擎用力叫着,火车以每小时四十英里的速度在维鲁普拉姆边境穿行。没有地方坐,连站的地方也很难找到。火车蜿蜒着驶出黑色的山峦,驶入绿色稻田的乡村。迈克尔一只手紧紧握住头顶上的行李架,另一只手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杰莉·布莱登的照片,他看着照片,再次回想着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无法解释。难以置信。就是这样。一个奇怪的背着背包的男人,从爱荷华州深入到印度腹地去找寻一个女人。杰莉·布莱登……杰莉……是另外一个人的妻子。但是迈克尔·蒂尔曼渴望要她,这种渴望超过了对呼吸的需要,这种渴望足以使他走遍全世界去寻找她。他一直在想,整件事就宛如你以前在午夜收音机里常听到的歌一样。
  这一切是如何开始的呢?天知道。为什么会发生的呢?一样的答案。它就像古老的达尔文洗牌一样是随机发生的。是在生命形成之初就定了的宿命,是老早就发生了的。是深入骨髓或者埋在基因深处的一个声音在低语:“就是这个人。”于是一切就发生了:爱荷华州的一扇厨房门打开了,当四十来岁的杰莉穿过这扇门时,迈克尔·蒂尔曼的心扉也随之敞开。
  在1980年院长为新教员举行的秋季招待会上,它就开始了。迈克尔刚刚结束自己的第二个富布莱特项目从印度回来,还在倒时差。他懒洋洋地靠在院长家的冰箱上,手里拎着一瓶啤酒,这是他当天下午的第二瓶啤酒了。他的目光扫过那些看着他的人的脸,回答着一些关于印度的乏味的问题,忍受着周围空气中有关学术讨论的嗡嗡噪音。
  一个会计师的妻子又开始了问他印度的事情。迈克尔只将自己注意力的38.7%用来敷衍她,正想着逃脱的办法,在她说话时,他慢慢地喝了一大口啤酒。
  “那里的贫穷没有给你造成很大麻烦吗?”
  “什么贫穷?”他这时正想着约瑟夫·康拉德,这是他第三遍看《黑暗之心》了,已经看了一半。
  “在印度啊,那一定可怕极了。”
  “没有。我在南方,在我看来,那里的人生活得不错。你看过的那些电视节目演的都是善良的天主教修女在加尔各答市的羊肠小道上蹒跚而行的场景。”当他说“羊肠小道”时,她吃了一惊,就好像她以前从来没有听过这个词,或者可能是她不喜欢想到这个词。
  “那么,你看到眼镜蛇了吗?”
  “看到了,市场上的耍蛇人就有一条,放在篮子里。蛇的嘴被缝了起来,以免有危险。”
  “那它怎么吃东西呢?”
  “它不吃。最终会死掉。然后耍蛇人会去再找一条,还是把蛇的嘴缝起来。他们都这么干。”
  “天哪,那太残忍了,尽管我厌恶蛇。”
  “是啊,工作条件越来越恶劣了,到处都一样。从另一个角度说,这跟大学的情况很相似,只不过我们用来缝嘴的线更粗,就是这样。”
  会计师的妻子眨着眼睛看着他,那眼神就像人们看到精神病患者时的眼神一样。她继续说道:“你看到身上涂着白色颜料,或者涂了其他什么东西的裸体男人了吗?是不是很怪异?”
  “我没看到。我猜这样的人多数在北方,波罗奈城,现在叫瓦腊纳西,像那样的地方可能有。至于是否奇怪,我不好说,我认为这取决于你的世界观和职业规划。”
  “杰莉·布莱登去过印度,你知道的。”一个比较经济学的高级教师打断了会计师妻子的话,引起了迈克尔的注意。
  “谁?”
  “吉姆·布莱登的妻子。他是计量经济学新来的老师,我们刚从印第安纳聘请来的。”这时,迈克尔听到了车道上关车门的声音。那个高级教员转过身看着窗外。“哦,他们来了。他们这一对夫妇很讨人喜欢。”
  布莱登?布莱登……布莱登……布莱登?啊,是了,吉姆·布莱登。他在六个月之前还没有去印度的时候,曾经面试过他。不过从未见过他妻子。在他们拜访新学校期间,她和房地产经纪人出去看房子了。迈克尔很想在评估表格上写“标准类型,极为诚挚,也极为乏味”,但是最终写的却是:“吉姆·布莱登是最佳人选。”其实是同样的意思。
曼舞雪松湾

  詹姆斯·李·布莱登走进院长家的厨房,微笑着和众人握手,院长向大家介绍了他。杰莉·布莱登也满脸笑容,她穿着灰蓝色套装,外面套着一件剪裁合体、长度刚到臀部的短上衣,裙子长及小腿中部,裙子下面是中跟的黑色靴子。令人难以捉摸的杰莉·布莱登。
  不过还不是完全难以捉摸。一切都在那儿了。淡漠的来自上层社会遗传的贵族似的脸孔,乌黑的秀发,细腻的皮肤;她的身材用古法语来说就是“珠圆玉润”,文雅一点的作家会 用“曼妙”这个词,而人体杂志会激动得语无伦次。灰色的眼睛看着你就像飞来的一支箭;目光中对男人的自信表明她知道男人们能干什么以及不能干什么。她是如何得知这些简单事实的?开始时不太清楚,不过只要和吉米·布莱登待一会儿,用不了多久就会明白,她肯定不是从他那儿知道的。
  教员以及其他人的注意力很容易就转移了,他们放弃了印度,开始了第二个节目,又是一套标准化问题,这次问的是布莱登夫妇。迈克尔趁机一个人懒洋洋地斜靠在冰箱上,注视着杰莉。
  “你们喜欢雪松湾吗?”
  “你们现在就全搬过来了吗?”
  “吉姆,你教些什么课程?”
  “杰莉,多‘有趣的’名字。”
  院长的妻子走了过来。“嗨,迈克尔。”
  “嗨,卡罗琳,什么事?”他和卡罗琳一直相处得很好,尽管院长大人暗地里希望他卷起铺盖去别的地方,任何地方都行。他领很高的薪水,主要是因为他在大学已经工作十五年了,亚瑟·威尔科克斯希望找一个薪水不那么高,又更容易管理的人来取代迈克尔的位置。
  但是卡罗琳在这些事情上很欣赏他,他们有时会聊聊天。谈论这个世界越来越缺少浪漫是他们最喜欢的话题之一。几年前,她在圣诞节狂欢派对上有点喝多了,说:“迈克尔,还是你有种,其他人都是太监。”他双手拥着她,在她耳边轻轻低语:“圣诞快乐,卡罗琳。”越过她的肩膀,他看到会计系的系主任正看着他们。系主任端着一杯不含酒精的潘趣酒,外衣翻领上别着一颗绿色的星星,上面用红色的毡尖笔写着:“嗨,我是拉里——节日快乐”。当时,迈克尔咧开嘴冲他笑了笑。
  有一段时间他叫卡罗琳“女院长”,她非常喜欢这个称呼,以至于做了一件T恤,把这个称呼印在T恤前面,还穿着它去参加了一个秋季的教员野餐会,野餐会上要打排球,目的是为了让大家相互之间增进了解。亚瑟院长很生气,以后再也不让她穿那件T恤了。
  当她把这个禁令告诉迈克尔时,他说“他操蛋啊。”
  卡罗琳大笑,“不大可能。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维多利亚式人物,把自己裹得紧紧的。”听到这些话,迈克尔对事物的美好信念又少了一点。卡罗琳已经五十三岁了,但是依然有激情,而且他认为她非常有激情。他觉得令人惋惜,更不用说虚耗的是一个好女人的生命了。他想知道,这些错点鸳鸯谱的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他和卡罗琳聊了几分钟。迈克尔的目光越过卡罗琳,看着杰莉·布莱登的后脑勺,想知道她的头发是不是真的有看起来那么浓密,想知道如果扯住她的一大把头发,就在当时当地把她按倒在院长家的餐桌上会是什么感觉。他有一种感觉,觉得如果他这么尝试的话,她可能会大笑着自愿弯下身去。
  卡罗琳·威尔科克斯随着迈克尔的视线看过去,说:“你见过杰莉·布莱登了吗?”
  “还没有。”
  女院长走过去拉住杰莉的袖子,把她从枯燥无味的谈话中救了出来。院长夫人们想这么做时就可以这么做,而她们通常的确是这么做的,把手里端着杯子的一小圈人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焦点人物被带走,他们的表情看上去很愚蠢。这是应该在学院每年的大事记里写上一笔的。
  杰莉·布莱登走过来。“杰莉,我向你介绍迈克尔·蒂尔曼。如果这个学校的老师中有什么顽固不化的人,那么这个人就是迈克尔了。事实上,他很可能是这种特性的惟一主人。”
  杰莉伸出手,他握住她的手。“是什么让你顽固不化呢,蒂尔曼博士?”
  “就叫我迈克尔好了,如果你觉得这样可以的话。我可不喜欢头衔。”说这些话时,他咧嘴笑了一下。她对他这种漫不经心的方式笑了笑,那可是他花了九年时间在各种传统机构中拼搏才获得的啊,就那么随意舍弃了。“正好相反,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很容易被纠正的人,只有卡罗琳和其他人那么想。”
  卡罗琳拍拍他的手臂,然后就走开了。杰莉·布莱登看着他。“我记得当初为了吉米的面试来这儿时,吉米曾提起过你。有人告诉他你是一个古怪的人,或者类似这样的话。”
  “可能是厌倦吧。很多人会把提不起精神错当成行为古怪。”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面试回来后说过你是一个思想正常、有很多想法的人。前两天他又提起这件事,说他很期待和你一起工作。在我听来你不像是一个萎靡不振的人。”
  迈克尔觉得胸口有点透不过气来,急需呼吸空间。“我听说你在印度待过。”
  “是的。待过。”她说话的时候,他注意到她灰色的眼睛游移不定,眼光飘向了右边一个地方,就像人们一心二用时的眼神,或者是思绪飘到了其他地方。他自己也常常这样。
曼舞雪松湾

  印度。只要一想到印度,她脑海中总是会浮现出那里的气味和隐约的画面,气味和画面总是一样的:混合着茉莉花香的孟加拉晚风;两只深色的手穿过她的双乳,滑向她的背部;一个男人进出她的身体时的那种感觉。还有他在那些温柔、短暂的时光中说过的话:
  ……我以前曾弹奏过这个曲子吗?
  我记忆中不曾有过。
  ……以后我还会弹奏这个曲子吗?
  今生今世不会再有。
  “我刚从那儿回来。”迈克尔说。
  “是第一次去那儿吗?”她回过神来,转过身把杯子放到餐桌上。
  “是第二次了。1976年我也去过那儿。”
  “你一定很喜欢那儿。”她歪着头笑着说道:“我注意到你的衬衫口袋里有香烟鼓出来。这里允许抽烟吗?”
  “别想了。不过,我们可以到外面,去院长的车道上抽。那会让他很生气,所以当我来这儿时,通常我至少要这么做一次。”
  那些不如杰莉·布莱登自信的女人,对于这样的邀请会找借口推辞掉。这样的邀请不合适,特别是对一个新教员的妻子。但是杰莉·布莱登冲门口歪了歪头,说:“就这么干吧。”厨房里几乎没有人,因为院长正在客厅里滔滔不绝地发表宏篇大论,你必须聚精会神地聆听,除非你有医生开的病假单。
  他们坐在院长家后院的台阶上,她跟他要了一支烟。他说:“你什么时候去的印度?在那儿待了多久?”
  “以前去的。在那儿待了三年。”
  她的话有点含糊,他感到有点奇怪。“在哪个区域?”
  “大多数时候都在东南部,庞迪遮里。”
  “我听说过那儿,从来没有去过。一个古老的法国式城市,对吗?”
  “是的。”她吐出一口烟,烟雾飘过院长家的杜鹃花,没有再说别的。
  “你喜欢那里吗?”他问,然后又接着说:“真是愚蠢的问题,既然你在那里待了三年,那你一定喜欢那里。”
  “对它的感觉有起落,不过总的来说,还行。我去印度是为了完成我人类学的硕士论文,不过有事耽误了,始终没有完成论文。”
  “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的。印度很容易让人分成两类,要么你爱上它,要么无法忍受它。我属于前者。”
  他们坐在一起,只隔着一英尺的距离,她抬起头看着他说:“我也是。”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你和吉姆?”
  “从印度回来之后,尽管已经毕业了,但我还是希望留在布卢明顿附近。我设法在经济系搞到个秘书的职位,吉米是青年教师,刚从研究生院毕业,取得了显赫耀眼的学位。他对我一直彬彬有礼,穿着昂贵的西装,写一些深奥的文章,那些文章我看不懂,但是我尽职地把它们打印出来。那时我有点迷失自我,很彷徨。当他向我求婚时,我想不出什么好的理由说不,于是就答应了。”
  迈克尔一边听她说话,一边注意着她说话的方式。她嫁给吉姆·布莱登是因为她想不出拒绝的理由,那是一种奇怪的表达方式。离她这样近,她灰色的眼睛注视着他,使得他刚才要把她按在院长家餐桌上的想法又升级了。新的计划是要把她剥光,也脱掉他自己的衣服,在飞往塞舌尔的飞机上的头等舱里,就那么一路不停地做爱。在即将到达塞舌尔之前,飞机一个俯冲,然后就永远降落在极乐世界。他相信,如果杰莉·布莱登头戴红色芙蓉花,站在丛林中的瀑布之下,看上去一定美极了。
  “你们什么时候结的婚?”
  她走到她的车子旁边,把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如果吉米看到了会像疯子似的唠叨不停的。只要他在家,就不让我抽烟。待会儿我们回家的路上,他又会给我上课,我们开上车道两分钟后,他就会用空气清新剂把车子里喷一遍。”她看着他,轻咬着下嘴唇,“吉米和我已经结婚十年了。我想我们最好还是进去吧。”
  他开始解领带,“你去吧。我要回家,舒舒服服地躺下,读我的约瑟夫·康拉德。”
  “很高兴见到你。”杰莉·布莱登说。
  “我也是。以后见。”
  她笑着说:“一定。”
  迈克尔想起了塞舌尔的一处瀑布,那一定会很完美。十五个月后,他乘坐特里凡得琅邮车进入印度南部,去他从未去过的地方,寻找她。
 
曼舞雪松湾

2
  1953年的盛夏,在一个叫做达科他的遥远的地方,热风使得汗腻腻的衣服紧紧贴在人身上。那时迈克尔·蒂尔曼才十五岁,正俯身在埃尔摩尔·尼克松的汽车支起的引擎盖下,尼克松是第一国民银行在卡斯特的分支机构的银行家。T恤衫从背后撩起,他光着脚站在水泥地上,听着巨大的V-8引擎的古怪转动声,调节了一下化油器,再听时,引擎的声音正常了。
  在外面的加油机旁,他的母亲正在给一辆运粮车加油,不停地用手臂擦着额头的汗。迈克尔站起来,从奥尔兹翼子板上拿下了防护布,砰地关上了引擎盖。他把车倒出维修间,停在一边,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用一块布擦了擦手。
  迈克尔走到饮料冷藏箱边,从冰水里拿出一瓶可乐,把瓶子抵在一边的脸颊上,然后又放到另一边脸颊,之后把它放到衬衫里面,竖着贴在胸膛上。当冰冷的瓶子触碰到滚烫的身体时,他不禁颤抖了一下。已经几个星期没有下雨了,路边全是浮土。
  “该死的,迈基……”
  从加油站里传出他父亲的声音,含糊不清,发出嗡嗡的回声。他把还没有来得及打开的可乐又放回到冷藏箱中。
  他走到停在加油站后面的“文森特黑色影子”牌儿摩托车边,摸着它的把手。有人拿这辆庞大的英国摩托车来支付修车账单,他的父亲接受了它。父亲说,只要迈克尔修好它并学会如何保养,那么这辆摩托车就是他的了。他做到了。从那个时候开始,他拥有了它,不管是精神上,还是实体上。只要一条好路,只要他知道如何修理和驾驶它以及离开这里的路线,“影子”就能带着他沿着那条路走下去。迈克尔开始在夜间练习,高速驾驶着“影子”穿越布莱克黑尔,尽管他还不到合法的驾驶年龄。
  在“影子”等待着春天再次降临的冬天的夜晚,在小镇体育馆的灯光下有篮球架可供他练习跳投技术。人们注意到了埃利斯·蒂尔曼的儿子,说他的技术说不定可以到大学打球了。当他在高三和枯木队对阵得了五十三分时,人们对他的篮球天赋更加确信无疑。
  有时候他会带一个女孩去拉皮德城看电影,但是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一个人。他在加油站打工,夏天有时会去钓鳟鱼,在城市公园练习跳投,直到练得炉火纯青。“影子”,跳投,代数和欧几里德几何学——这些都是同样优美的画布,宇宙万物都包含在其中,而他对这些都很擅长。但对于女孩子,对于挤满了人的屋子,对于讨论诗歌要一直讨论到诗歌失去了意义的英语课,就不那么在行了。
  对于挤满了人的屋子,他也并非特别担心;诗歌有时也可以应付,但是他对以后会变成女人的女孩子感到很惊奇。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有一个女人,他会平生第一次跟她做爱。那会是什么样子?和一个女人?不确定。不确定,但是很想知道。她会喜欢跟他在一起吗?一个还是男孩儿的男人怎么知道该做什么呢?还是不确定。
  跳投把迈克尔带到了“影子”无法企及的地方。1960年12月的一个夜晚,埃利斯·蒂尔曼把他的齐尼思便携式收音机几乎贴在了耳朵上,弯着腰调着台,想要调到内布拉斯加奥马哈的KFAB电台。播音员的声音时断时续:“消息……当地农场局事务官。”距离太远,信号很微弱。卡斯特晚上的9点14分,零下二十华氏度,风寒温度为零下四十八华氏度。静电干扰更厉害了。他咒骂着收音机,鲁思·蒂尔曼从餐桌那边抬起头看过来:“埃利斯,只是一场篮球赛,不是世界末日。对迈克尔的膝盖他们还说什么没有?”
  “没有,他会没事的,他是个强壮的孩子。”埃利斯·蒂尔曼喝了一口老祖父牌儿威士忌,又朝收音机弯下身子。他为他的儿子感到骄傲。
  星星升起来了,或者是太阳黑子消失了,播音员急速的声音再次传来:
  现在大红队开始发威,领先威奇托大学震惊者队,83比78,只剩下四分钟了。蒂尔曼带球向大红队半场前进,他跑起来依然一瘸一拐,因为膝盖受伤,他上半场没有上场。球到了拉若克斯手中,又传回给蒂尔曼,大红队实行半场紧逼,蒂尔曼向左虚晃一下,带球向右冲去,在拉若克斯和肯塔基·威廉姆斯的双重掩护下……
  “击败他们,迈基!”埃利斯·蒂尔曼的脚重重跺在黄色地毡上,手用力猛敲了一下铬合金腿的桌子,拍得收音机都跳了起来。鲁思·蒂尔曼看着她手中编织的活,慢慢地摇了摇头,很奇怪是什么东西让男人如此疯狂。
曼舞雪松湾

  在四百英里之外的林肯市,空气中弥漫着汗水和爆米花的味道,人群发出阵阵尖叫声,教练向他的“特别蒂尔曼”发出信号,你向右移动,用左肘猛击那个抓住你运动衫的混蛋的脸,你在拉若克斯和肯塔基组合的双重掩护下奋力突入对方阵地,边线突然有照相机的闪光灯亮了一下,你的右膝因充血而肿胀,比平时大了一半……以前你已经这样做了成千上万次……无数次……腿部和肩部的力量,优美的、芭蕾舞似的动作,高高地跳到空中,左手握球置过头顶,右手推球而出,球在空中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飞向已经露出银色金属的橙色篮 框,橙色的油漆因为无数次篮球的摩擦而磨掉了……篮球越过篮框,直落网窝,就像过去你在南达科他州做的那样,人群发出震天的欢呼声,你单膝跪地,受伤的膝盖已经毫无知觉,你倒在地上,肯塔基·威廉姆斯在回到球场时,绊倒在你的身上……
  你躺在那儿
  你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你感到很欣慰。
  在四百英里外的西北方向
  你的母亲在点头。
  两天后,埃利斯·蒂尔曼收到了《威奇托之鹰报》,迈克尔打球的时候他订阅了这份报纸,现在想退订了。体育版的头条新闻是
  震惊者队击败内布拉斯加,91比89
  蒂尔曼获得24分,
  受伤病困扰,可能无法进入职业队
  他想把文章剪下来,和其他有关迈基的剪报一起贴到加油站去,但是鲁思·蒂尔曼对这些事听都不想听。
  迈克尔的分数刚刚够进研究生院,但是一旦录取,那可是一件严肃的、辛苦的工作。无情的工作——六年,包括博士论文。在伯克利,他蓄了胡须,遇到了人生第一次爱情。她叫娜迪亚,喜欢穿黑色的长筒丝袜、长裙,来自费城,她的父亲是当地工会的组织者。他们在一起住了两年,六十年代时,伯克利正在变成所有事件的中心,至少他们是这么以为的。
  娜迪亚参加了美国和平队,认为迈克尔也应该加入,“做出一点回报,迈克尔。”她说。
  他已经获得博士研究的一个奖学金,他想要这个奖学金。他对她说:“我会用另外一种方式回报。”
  迈克尔刮掉胡子,娜迪亚收拾行李离开了。他有点失望,但是并不生气,想到了其他的事情,“可能这样比较好。”她对他说,“你是独生子,从你对你生活的看法,从和你一起生活的感受,让我开始思考独生子女是生就孤独的,至少你是。”她的语气软了下来,看着他:“过去的日子很美好,迈克尔。”
  他笑着说:“确实很好,我是说真的,娜迪亚。在很多事上,你都教了我很多东西。保持联系。”他跟她吻别,看着他两年的生活随着灰狗长途汽车远去了,他步行去经济系,递交了接受奖学金的信。他回到公寓,依然能闻到她的气息,看着娜迪亚贴在墙上的列宁、爱因斯坦和马克·吐温的海报。他开始想念她了,但是她是对的:他喜欢孤独,也受过这方面的锻炼。独生子女都明白,最终都会是这样的结局,他们在生活中不断练习,为孤独的到来作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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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特里凡得朗邮车慢慢地停了下来,人们把水果和茶从车窗外递进来,为了换一些卢比。蚊子也从车窗外钻进来,为了换一点鲜血。汗沿着迈克尔的脊背、胸膛、脸庞往下淌,他又一次盯着杰莉·布莱登的照片看。
  有一个人从他的肩膀上看过来,笑着指着杰莉的照片说:“很漂亮。她人好吗?”
  迈克尔说她人非常好。
  “你的女人吗?”其中一人问道。
  他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在回答前停顿了一下。然后他微微一笑:“可能吧,我没把握。”火车继续行驶,穿过黄昏,进入紫色的夜晚。
  两个小时之后,有一个座位空了出来。他向空位走过去,然后注意到那个孕妇在另一边,就是那个他帮着扶上火车的孕妇。他向她指指空位,她点头致谢,坐下了。不久他感到有人拽他的袖子,两个印度男人紧紧地挤在一起,给迈克尔让出了座位的一角。他把背包甩到头上的行李架上,蜷缩在他们让出来的那一小块地方。
  他们开始聊天,多数是用肢体语言,不过可以进行下去。那两个男人是正从集市回家的农民。他们问了一些简单的问题,知道了迈克尔的职业,他立刻感受到了印度人对教师的敬意——尊重、敬畏、感激。“最崇高的职业。”一个男人用带有浓重口音的英语说道,其他人微笑着点头表示同意。
  他刚开始上研究生时,热情很高,想成为一个学者或者教师,真的,那是他当时认为的最崇高的职业。二十多岁时,他想象带领着聪明的学生穿越现代经济学理论错综复杂的迷雾,如果有足够的奖学金支持,诺贝尔奖可能就在某个地方等着他.
  他在工商管理和经济学院的教员会议上做过一次简短的发言,“我们好像对创造不感兴趣,我们感兴趣的是维持,维持我们舒适的、令人羡慕的生活方式。如果纳税人发现了这里的真相,他们会向我们进军。我们跟讨厌的学生一样,而学生跟我们这些笨蛋也一样。事实上这就是相互合作和让学生毕业的问题。”
  137个人当中,只有两个人点头表示同意他的看法,其他135个人希望院长继续开会,讨 论第二年的薪水问题。从此以后,迈克尔再也没有发过言。
  就这样,梦想逐渐被磨掉了。迈克尔·蒂尔曼开始遵从内心的想法,只做他认为有道理的事情。他试图恢复过去的感觉,那种他沉思时空的广袤无垠时所体会到的敬畏之情,想了解进化的魔力是如何起作用的,进化使得在这个特别的时刻,是他而不是别人存在于这个依然在膨胀的宇宙中。
  人们认为他难以接近,的确如此。人们认为他傲慢,这就完全相反了。他一点也不傲慢。他只是决定自己一个人做事,走自己的路。人们错把害羞和独处当成了傲慢、自大。对于那些只能看到事物表面而看不到其他东西的人来说,这是一种很方便的做法。他很理解,随便他们,他们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作为一名教师,他与众不同,但是很有效。好学生喜欢他,中等成绩的学生害怕他,成绩差的学生避开他的课。
  “按他的要求去做,你就会没事,否则就死定了。”有研究生说。“有时他赤脚在教室里走来走去,不过他知道他在讲什么。”
  本科生对他的评价有好有坏:
  “考试太难了。他需要更好地理解年轻人和父母的压力。”
  “他有点吓人,不过在课外他帮了我很多忙。这是一门很难的课程。”
  “他的观点让我重新评价我的生活。”
曼舞雪松湾

  “有时好像很傲慢,以自我为中心,好像没人有他聪明似的。”
  “我喜欢他近乎病态的个性。”
  “需要剪一下头发,有时妄称上帝之名。”
  “课上得很好,但是除了办公时间,好像永远看不到他。我在凯马特工作,以支付卡马罗车款,我的时间表和他的不一致。”
  “对课的内容很了解,但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
  “好老师。是我遇到过的两个最好的老师之一。”
  迈克尔是一路狂奔地从研究生院毕业的。简历上的二十六篇文章使得他在1970年获得终身职位,1978年,在他四十岁生日前一周,获得正式的教授之职。从那以后,他抬起头来环顾四周,试图找回原来的魔力。人们依然打电话来询问他在做什么课题,“没做什么课题,”他告诉他们说,“在考虑其他事情。”
  “什么事?”他们会问。
  他说得模糊不清、难以捉摸,和他漂流的思绪一样。“我在瞎捣鼓杰里米·本瑟姆早期关于快乐-苦痛的计算法,以及这种计算法在当代民主问题上的应用。”
  这番话阻退了他们。在贝尔老妈妈絮絮叨叨地说完冗长的台词后,会是一段安静的时间。然后他们会说:“我明白了。很遗憾你没有继续研究较早时候的材料。我还以为你在那个问题上已经有所进展了呢。”
  生活就这样继续着,有一点不确定的满足,总的来说还不错,但有时也会感到孤独,这种孤独一方面他很珍惜,但是同时也讨厌它。他有他的工作和“影子”。偶尔会去看一两个女人。然后,杰莉·布莱登就出现了。然后就是特里凡得朗邮车向南行驶,进入传统的印度,在那里一切都遵循着古老的方式。
  火车十点到达马杜赖。迈克尔询问有什么地方可以住宿,列车长向他指引了一家小旅馆,就在离车站不远的街上。“很干净,很舒适。”他说。迈克尔相信他。
  他穿过前门后,就加快了脚步。印度的大多数小旅馆都是为了那些用基本的印度方式旅行的人们设计的,很少有白人光顾。前台的服务员显然很高兴迈克尔选择了他们的旅馆,指派了三个侍者带他去他的房间,尽管他只有一个背包。
  其中一个侍者跑在前头,在地砖上滑行了六英尺,正好停在了迈克尔的房门口,打开了门。有一个侍者会说一点英语,告诉他旅馆的餐厅已经打烊了,但是他很乐意跑到街上去为他买点东西回来。
  二十五分钟之后,侍者回来了,带着茶、面包、酸奶、酸辣酱,还有一个放了三个鸡蛋的煎蛋饼。
  吃完饭,睡觉。一个侍者天刚亮就来敲迈克尔的门,这也是迈克尔要求的。迈克尔洗了个冷水澡,在餐厅吃了早餐.然后开始找一辆车带他去一个位于西边山区叫做萨克傣的地方。旅馆的经理很乐意提供帮助,三十分钟之后,一辆白色的普勒米尔停在了旅馆门前,普勒米尔是印度自己生产的一种小车,无处不在。
  他们沿着杰莉·布莱登的行迹出发了。
  迈克尔在院长的招待会上遇到杰莉的第二天,有人在某个地方猛拉了一下秋天的杠杆,一个叫做“大学”的老化的火箭船发射了。迈克尔在星期二和星期四有课,不过星期一的时候也要到学校,没什么事情,只好慢慢消磨时间。
  他还在想着杰莉·布莱登,他已经很久没有对一个女人有如此长时间的强烈反应了。可能从来就没有过。不,不是可能……就是从来没有过。身体上的吸引很明显,可能还有些其他的东西。他花了一个不眠之夜思考原始的东西与正直的关系,但是没想出个什么结果来。
  星期二的课,一开场还是他标准的讲课内容:“人类政策制定的复杂性和局限性。”加了一些组合数学的有趣的话题,把那些大四的学生听得惊奇不已。这是一节典型的一流的课,让学生知道这门课并不容易学。大多数教师只是把课程提纲和指导分发到休息室,但是他会走进去,看着学生说:“我们开始讲复杂系统,这是对我们有限的智力面对无限的可能性时的考验。”
  之后他转向黑板,当他听到学生们翻出笔记本和笔时,他笑了,他们可没打算第一天就用到这些东西。迈克尔·蒂尔曼,教室里的连环杀手。
  星期四,他把办公时间贴在门上:
  蒂尔曼
  2:00-4:00周二和周四
  其他时间另约
  开学之初的交通并不拥挤。学生们还在喝着啤酒,没有进入读书的状态。通常三个星期之后,也就是第一次考试之前,一切会恢复正常。他向后仰着,脚放在办公桌上,门开着,用一本某个供应经济学学家写的赞扬里根经济学的书垫着。他总是很认真地选择垫门的东西,并且周期性地轮换它们,这可以理解为他对当时身边作品的最低评价。开着的门上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他一抬起头就看到了那双灰色的眼睛:杰莉·布莱登,穿着紧身牛仔裤,红色运动衫,白色衬衫的领子露在运动衫外面,非常适合旅行的运动鞋。黑发盘了起来,戴着一顶短檐的圆羊毛帽。
曼舞雪松湾

  星期天他并没有完全欣赏到她修长的双腿。她穿去参加院长招待会的裙子和靴子遮住了她的下半身,尽管如果他想像一下就会猜出个大概来。她右肩背着一个绿色的旧书包。
  “嗨,迈克尔·蒂尔曼,我正要去吉米的办公室,看到你的门开着。”
  他立刻把脚从桌上放下来,把计算机杂志扔到背后,说:“你好,杰莉·布莱登,谢谢你顺便来看我。进来,坐吧,我这里可以随便吸烟。”
  “好的,离吉米下课还有几分钟。”她说这话的时候,似乎是说在这段时间她没什么更好的事情可做,不过他并不真的认为她就是这个意思。
  “杰莉,你看上去就像招生办公室那些人所说的成熟学生,背包,所有装束都很像。”
  “我确实是啊。是的,不管怎么说,我就是一个学生。至于我是否成熟,这个问题可以讨论。”
  他刚要说,在他看来,她很明显是一个成熟的女人,不过最终决定还是不说了。“你在上什么课?”
  “关于北美印第安人——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土著美洲人——的文化传统的一门课,还有一门是考古学的野外方法。我还没找到工作,如果我整天躺在家里看肥皂剧,我会死的。这学期你教什么课?”
  “一门大四的课,关于决策的,还有一门给研究生上的,关于定量方法的。都是很热门的课,你应该选修。”
  “我把你当成经济学家?”
  “我还是啊,算是吧。几年前对应用课题更感兴趣了,年龄大了就会这样。”
  “那些课在我看来都有点卑鄙,我打赌都是些挣钱和压榨消费者的事情。”
  迈克尔笑了,“挣钱,可能吧。压榨消费者,没有这样的事。”
  “如何把这两者分开呢?在我看来都是一样的事情。”
  “问得好。不过我不愿意思考这个问题。我就像一个造原子弹的老科学家,我只是创造知识,公众如何选择跟我的责任无关,当然了,这都是废话,但是如果我对我正在做的事情有太多反省的话,这样的想法可以帮助我得到解脱。”
  “唔,至少在这个问题上你是诚实的。你上课的时候不穿西装、不打领带吗?”
  “不,我第一次上课的时候也那样穿过。该死的粉笔灰弄得衣服上到处都是。而且,这里的冬天实在太冷了,没办法穿得漂亮些。牛仔裤和运动衫就可以了。这也让院长不高兴,不过就像我做的其他让院长操心的事情一样,不管我是不是有意烦他的。”迈克尔拿着一支铅笔轻轻敲打着桌面,冲她一笑:“我曾为院长设计了一套制服,但是他没有采纳。”
  杰莉也笑了,“院长的制服是什么样子的?”
  “是一件连身衣,再加上我称为‘管理者的伪装’的化妆,上面棕色和灰色的斑点可以让他与档案柜以及其他办公用品混在一起。我对他说:‘亚瑟,你可以潜伏在四周,做各种秘密的事情,检查我们,确保我们没有头戴花环在一楼的大厅跳舞。’”
  杰莉笑得脸都有点歪了,“院长对你的主意说了什么?”
  “他什么也没说,就在我继续跟他解释制服如何可以和我称之为‘管理者蹲行’的行走方式结合之后,他就摇摇头走开了。那是一种改良过的鸭子行走方式,可以使他在行走时保持在桌面以下。
  琐碎的聊天,没什么重要的内容。从那天起,这样的聊天就一直在进行着。杰莉每个星期差不多都要来他的办公室逗留一会儿,她和迈克尔很快从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变得熟络起来。
  在星期天的秋季野餐会上,迈克尔坐在河边公园里跷跷板的一端,有气无力地看着会计系和营销系之间的排球比赛,比赛是由院长和他的秘书组织的。
  经济学家们在旁边焦急地等待着营销系的第二次失败,这是研究运筹学的一个体育发烧友设计的双淘汰制的一部分。这个天才运用某种相当高效率的数学方法,根据过去三个秋季野餐会各个系输赢的记录制定了配对方案,在一台苹果机上打印出了一份由四种颜色画成的图表。
  当院长看到打印出的图表之后极为兴奋,坚持每个人都要看看“唐的杰作”,这是他这么说的(迈克尔估计发薪水的时候会多给唐二百块)。
  天哪,老师们都不成样子了,软塌塌的身体把排球打到了树林里,跌跌撞撞,东倒西歪,院长使劲吹着哨子。他四处观望,看医院急救室有没有在一旁待命。
  “蒂尔曼-迈克尔,想玩跷跷板吗?”杰莉穿过草丛,微笑着向他走来。之前他就从远处看到她了。任何时候,只要他和杰莉同处一地,他的雷达就开始起作用了,不论什么时候他都知道她身在何处。
  “不,我已经坐在落地的一端了,必须由你来跷,不过很简单,我这星期就在干这个。”他站起来一点,让板子的另一端低点儿。他大概比她重六十磅,因此往板子中间挪了一点,好让板子保持平衡,然后从脚边六罐装的小冷藏箱里拿出一罐啤酒扔给她。
  “吉姆对他的太太和另一个男人共坐在一块没有打磨过的板子上会作何感想?”
  “通常他对这样的事情并不在意,不过有时他会发脾气表达自己的嫉妒。有时候没什么理由。不过他喜欢你,知道我们是朋友,所以没关系。而且,他现在正一门心思想着在下一轮比赛中把营销系打个溃不成军。”
  她在秋日午后温柔的斜阳中散发出一种光芒。当他们随着跷跷板一上一下时,她的双乳在她宽松的棉衬衫后面也令人愉快地一起一伏。她的牛仔裤紧紧地包裹着她横跨在木板上的臀部和大腿。上帝费了那么大的劲,就是为了让他或她得到这么一点点快乐吗?迈克尔·蒂尔曼很困惑。
  他们在爱荷华州一个九月的下午(玩着跷跷板)一上一下。 
曼舞雪松湾

 4
  马杜赖西部乡村的早晨甜美、纯净,在热浪和灰尘上升之前,印度总是给人这种感觉。迈克尔觉得尤其甜美、纯净,因为一切顺利的话,杰莉就在还有四小时行程的西卡特山脉的高山乡村里。也许明天就不会这么甜美纯净了,因为可能他没有理由这么做,没有理由追踪她。原有的怀疑又浮现了出来,整个旅途中他都为这种怀疑心烦不已。管他呢,继续前进吧 。杰莉有她的烦恼,不管那些烦恼是什么,迈克尔也有他自己的烦恼:四十三岁了,越往后,脑子里、身体里的这种彭湃激情就越难再有了。如果和杰莉发生了争执,在印度的群山中是可以解决的,这是解决争执的好地方,像任何其他地方一样好。
  布莱登夫妇来到雪松湾的第一个感恩节,他们邀请迈克尔共进晚餐。他们来这个城市才三个月,吉米已经开始着手举办一场他称之为“A大调”的派对。吉米列了一张单子,他看着单子说,如果单子上的人有三分之二能来,那么这次晚餐将会是一场很体面的演出。
  吉米的单子是动了一番脑子之后定出来的。他说:“我想请迈克尔·蒂尔曼,不过我怀疑他能不能来。他不像是那种到别人家吃感恩节晚餐的人。”
  杰莉想了想这事。她想象着迈克尔坐在餐桌边。奇怪而与众不同的迈克尔·蒂尔曼,宽阔的肩膀,褐色的眼睛,褐色的头发比商学院老师认可的长度稍长。有一点与众不同。脸上有日晒的痕迹,几乎就是一张工人的脸。
  承认吧,她一直对特别的男人感兴趣,那种似乎天生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男人(吉米的故事另当别论,那个时候,她的生活完全乱了套)。她觉得迈克尔·蒂尔曼就是那种人,就好像有一个巨大的手回到过去,把一个大口喝酒、满嘴粗话的十九世纪的货船船员拽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并且赋予了他远超我们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的聪明才智,然后说:“现在,放规矩点。”同时,又一直怀疑他会不会守规矩。果不其然,他依然我行我素。
  她对男人的口味很可能是从她高曾祖母那里遗传来的,她的高曾祖母埃尔莎是一个激进的女权主义者,那个时候女人考虑这样的事情即使算不上不道德,那也是不合时宜的,更不用说代表妇女到大街上去游行演讲了。埃尔莎·马克姆离开了她的丈夫,和一个同样激进的社会主义者交往,像战士一样,走上了争取妇女权利和爱的自由的道路。马克姆一家很少谈论高曾祖母埃尔莎。
  当吉米把他邀请来共度感恩节的名单给她看时,她犹豫了。她最先想到的是寻求舒适和安稳。但是埃尔莎·马克姆抓住了她的手臂,她在名单末尾匆匆添上了“M·蒂尔曼”。“我觉得那个主意不错,问问迈克尔,看他怎么说。”当时她就决定了,如果他接受了他们的邀请,她就穿那条红色的有着长长的泡泡袖的裙子。
  迈克尔·蒂尔曼不庆祝节日——任何节日都不庆祝,但是布莱登夫妇家的感恩节晚餐使他有机会接近杰莉,他不能错过。
  他拿着专门为这种情况准备的红酒,步行了六个街区,来到布莱登夫妇买的那栋两层砖楼前。他按了门铃,来开门的是吉姆,他穿着深蓝色细条纹、领子是白色横条花纹的浆过的衬衫,打着黄黑波尔卡圆点花纹领带,脚上穿的是黑色的轻便翼波状盖饰鞋——老板鞋,胸袋里是崭新的白色手帕。无懈可击——简直就是完美无缺。迈克尔以前就已经猜到吉米·布莱登出身世家,今天他看到了。
  “嗨,迈克尔,杰莉和我很高兴你能来。我想你可能认识这儿的每一个人,除了杰莉的父母,他们是从雪城来的。”
  迈克尔讨厌进门时的场面。一小群人正在小小的客厅里等着他:社会学家(女性,单身,杰莉认识的人),会计师和他的妻子(就是问“你见过眼镜蛇吗?”的那位),运筹学的那个胖胖的家伙(双淘汰制排球比赛的那位天才),还有他同样胖胖的妻子,和他握手几乎被捏碎骨头。帕特丽夏·桑切兹坐在沙发中间,旁边是一个学生服务办公室的家伙,他们正在约会。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坐在帕特的另一边,他认为他应该是杰莉的父亲。房间里很闷热,炉火烧得正旺,噼啪作响,他站在客厅的门口,所有的人都看着他。他深吸一口气,希望能振奋一下精神,但是一点用也没有。
曼舞雪松湾

  吉米拉住他的手肘:“我想这儿每个人都认识我们系的迈克尔·蒂尔曼。”众人用不太整齐的声音向迈克尔打着招呼。迈克尔向众人挥了下手,然后把带来的葡萄酒递给吉米。
  “杰莉和她的母亲在厨房里。哦,我真笨,差点忘了你还没见过杰莉的父亲呢。马克姆先生。”
  马克姆先生六十多岁,双眼依然炯炯有神,手依然结实有力。他冲迈克尔一笑,迈克尔也笑了一下,判断他是一个不错的人,只要你不跟他作对就行。
  目光穿过一扇开着的门,穿过走廊,他看到杰莉正在厨房里。她抬起头,挥着手喊道:“嗨,迈克尔,过来见见我的母亲。”
  他回身走向厨房,客厅也恢复了被他打断的谈话。杰莉在白色围裙上擦了擦手,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低声说道:“你能来我真高兴。”然后转向一个灰白头发的女人,她正在用肝酱做着什么。亲吻和低语让他大感意外,不过他把这归于节日的气氛。
  “妈,这是我们的朋友,迈克尔·蒂尔曼。”
  杰莉长得很像她的母亲。埃莉诺·马克姆是一位绝色女子,大概和她丈夫差不多年纪,和杰莉一样的灰色眼睛。“很高兴见到你,迈克尔。杰莉和吉姆到这儿这么短的时间就结交了这么好的朋友,真让我们高兴。”
  她转向杰莉:“迈克尔就是骑摩托车的那个人,对吧?”杰莉点了点头。“迈克尔,你都骑摩托车到哪儿啊?很远吗?”
  “哦,到哪儿都是骑摩托车。如果我很想运动,会骑车在城里转,有时会去五大湖,科罗拉多。车子已经老掉牙了,不管去哪儿,都得随身带着全套工具。”
  “你不是住在公寓里吗,迈克尔?冬天的时候,摩托车放哪儿呢?”杰莉正在搅拌着肉汤,目光越过她母亲的肩膀看着他。
  “放在我的客厅里。”
  杰莉大笑。埃莉诺·马克姆微笑着问道:“你为什么要把它放那儿呢?”
  “因为它太大了,厕所里放不下。”
  现在母女两个人都大笑起来,迈克尔也咧嘴笑了,就像爵士音乐家欣赏一张好唱片一样。“而且,冬天冷的时候,我可以在那儿做事,如果心情不好,我可以坐在上面,发动引擎,发出‘呜呜,呜呜’的声音。我不用的时候,我的猫喜欢在车座上睡觉。我住的是一所老房子的第一层,已经住了十年了。在大学区很少有人准时付房租的,而我总是按时交纳房租,因此房东对我比较宽容。”
  “妈妈,迈克尔当然要把他的摩托车放在客厅了,大小合适,真是再好不过了……不像这该死的肉汤,就是调不合适。”
  他看她们很忙,于是告辞,慢慢走回客厅,努力接受社交的客套,这对迈克尔·蒂尔曼来说,几乎是不可能应付得来的。
  他回头看了一下杰莉,她还在为肉汤烦恼,他的大脑想清晰地勾勒出他在她脸上看到的内容。那是一种混合的表情,可能有满足,厌倦,对目前的生活感到开心,但是仍希望能有别的东西。她给迈克尔一种感觉,似乎她正在进行一场长跑,她相信她应该跑,但是又宁愿从未跑过。
  “迈克尔,过来。”帕特·桑切兹拉住他的手。他一直很喜欢帕特。她自己奋斗,离开了洛杉矶,在德克萨斯获得博士学位,十年前开始了教书生涯。他们一起合作过几篇论文,第一篇论文在一个星期五的深夜完成,他们光着身子在她床上喝玛格丽特,大笑不已。之后他们约会过几次,然后就结束了,二人都未明说,但是心照不宣。运输网络的数学研究最终不足以维持一段恋情。
  这时吉米·布莱登从厨房走了出来,优雅地敲着一个小小的银钟:“女士们,先生们,晚餐准备好了。”
  人们向餐厅走过去。
  桌上放着席次卡,杰莉看了他一眼,指着头席以下的靠近厨房的第二个座位。他走过去,看了一下卡片上的名字,上面写着“可能的院长”,是杰莉的笔迹。旁边座位上的卡片上写着“杰莉”。
  詹姆斯·李·布莱登切肉,杰莉的母亲倒酒,杰莉往返于厨房,其他人则说着废话。迈克尔坐在那儿看着杰莉来来回回,第一次感觉到塞舌尔的芙蓉和瀑布之外的一些东西,想着可能是古老的达尔文洗牌又走了几步,那是他以前不知道的。她对他身体上的吸引在某种程度上被一种更高层次的、更深沉、更平静的感觉所中和,这是他以前未预料到的一个转变。然后他变得有点伤感,自己也无法解释,莫名其妙地为她伤感,为自己伤感,为吉米伤感,为可能发生或者可能不会发生的将来伤感。上帝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肯定了,颂歌也开始颤抖。他想,有些事情还是不要理会的好。他,可能还有杰莉,如果他对她的理解是正确的话,他们的关系处在一个危险的区域——他们没有私情,但是他们的关系也不像一开始那样无害。有那么一会儿,他想逃,骑上“影子”到其他地方,任何地方都行,只要有温暖的阳光、简单的生活。
  盛大的火鸡舞会持续了近两个小时,葡萄酒,更多的葡萄酒;食物,更多的食物。埃莉诺·马克姆讲了杰莉成长中的一个有趣故事,所有的人都大笑,特别是杰莉。
  有人提到了下午达拉斯和西雅图之间的橄榄球比赛。运筹学那个体育发烧友找了机会插话进来,开始例举各个带球跑后卫获得的码数,以及其他相关废话,这些只会让人的思维混乱,无法思考其他真正有意义的事情。杰莉的母亲正在跟杰莉讲她的高中老朋友们都在干些什么。
  吉米正在切肉,他一直不停地切,这是他的生活方式。杰莉的父亲正在跟学生服务部的副主任讲在康涅狄格州钓鳟鱼的事情。迈克尔右边的社会学家正在问他是否去听过系列演讲音乐会。社会学家人不错,尽管像我们大多数人一样感到寂寞,迈克尔继续假装对讲演、音乐会、大开发时期的边疆女性等话题感兴趣。有一两次,他觉得杰莉站起来去厨房拿食物时,臀部碰到了他的肩膀。
  运筹学家还在说着还有不到四十五分钟就要开始的比赛,说如果他要看比赛的话,希望大家不要介意。社会学家扶正眼镜,悄声对迈克尔说:“所有这些对运动的关注只是资本主义的另一个阴谋,好让大众有事可忙,你不觉得吗?”
曼舞雪松湾
十一
  他真的不想思考这个问题。除了想着杰莉的臀部与他肩膀的下一次接触之外,他不想思考任何事情。不过他点头说道:“你可能是对的。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总比无产者在外面盗窃轮豰盖或者乱嗅自行车座要好。”过了一会儿,社会学家把注意力转向了会计师的妻子。
  运动员专家想润润嗓子,以便回忆起更多《体育画报》上的好素材讲给其他人听,因而停顿了一下。吉姆·布莱登说:“迈克尔,你以前是运动员吧?有人告诉我的。”
  杰莉接过话:“迈克尔,真的吗?你一直没有告诉过我们。”
  被逮住了。他希望这个话题能跳过去,但是没有。
  每个人都看着他,尤其是那个社会学家,她好像突然发现了他不去听系列演讲音乐会的真正原因,以及他为什么看起来有点粗俗。无处可逃。如果不是杰莉开口说话,他会继续想办法摆脱这个处境,杰莉说:“迈克尔,跟我们讲讲吧。”她好像真的很感兴趣,而他无法拒绝杰莉。
  他喝了一口葡萄酒,然后开始讲:“简单的说,是这样的:我在达科他南部的一个小镇长大……”
  会计师的妻子打断了他:“在哪儿?”
  “卡斯特……在布莱克黑尔的拉皮德城城外。”
  “那儿很美,是不是?”她的思绪就像疾风中的谷壳一样飘忽不定,开始对旅行见闻感兴趣。
  “到了八年级的时候,我完全厌倦了学校和小镇的生活。于是开始在城市公园里投篮。然后我的父亲帮我在我们家后院搭了个篮球架。他对这件事真的很感兴趣,还在院子里装了一盏灯,这样晚上的时候我也可以练习。我对跳投似乎很有一套,玩得很好。我高中的教练是从威奇托州立大学毕业的,他给学校寄去了我打得比较好的两三场比赛的带子,威奇托州立大学给我提供了奖学金,这大概是我上大学的惟一途径了。我在那儿打了三年半的球,直到我的膝盖严重受伤。就是这样。”他又喝了口酒,等着大家把话题转移到其他更重要的事情上,但是他们不会就此放过他。
  “你打什么位置,迈克尔?”
  “后卫。”
  “你多高,差不多六英尺三?”
  “穿着短袜六英尺二。”
  “你是在全美联盟队还是其他队?”
  “大三时我是密苏里山谷联盟队的成员。”
  杰莉把她的手放到迈克尔手中,捏了他一下:“迈克尔,那么你是一个明星了!”
  他分不清她是真心诚意,还是善意的嘲讽,他希望是后者,也认定是后者,只是掺杂了一点点前者的成分:“我从没这样想过,我只是挣钱住宿吃饭,买书,付学费。”
  “你的父母一定很为你自豪。想没想过当职业选手?”运筹学家就在感恩节晚餐的餐桌上,发现了一个从毫无意义的战争中活下来的真正的老兵。
  “我爸爸把‘威奇托之鹰报’上我的照片贴满了‘蒂尔曼德士古加油站’。我的母亲更关心我的分数,她始终认为运动是人们用来消磨时间的一种相当愚蠢的方式。”
  “至于当职业运动员,我没有兴趣,而且加入大联盟的第一步就不是很快,职业球队始终没有打电话来,就算打来我也不会接的。”
  “迈克尔,你不怀念打球的日子吗?”杰莉的母亲看着他。
  “不,没有,马克姆夫人。我真的不怀念。在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我发现我并不喜欢打篮球,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我只是喜欢瞎玩玩远距离跳投的技巧和物理过程。那只是男孩子玩耍的一个工具而已,我已经有二十年没有碰过篮球了。”
  杰莉说:“这是个很有趣的观点……远距离跳投的技巧和物理过程才真正重要。迈克尔,你应该写一篇文章论述这个问题。”
  如果这时杰莉把她的手放回到他的手中,他会用火鸡骨头在亚麻桌布上写一篇“跳投现已衰落”的论文。但是她没有,而是列出了可供选择的甜品,以此改变了话题。迈克尔要了酸奶油葡萄干派,杰莉已经按照她祖母的方子做好了,非常美味。
  在喝咖啡以及白兰地的时候,有人问杰莉这个名字的意思和由来。她的父母大笑,杰莉指着他们两个。最后还是由她的母亲讲述了缘由。
  “大概在杰莉七岁的时候,她长得圆鼓碌嘟的,她父亲开始叫她‘小碗啫喱’,邻居家的孩子听到了这个叫法后,就笑她,叫她啫喱肚子,啫喱滚子,啫喱豆子,还有其他你能想象得到的名字。她经常停止玩耍,满脸泪水地回到家里来。自从这样的事情发生后,伦纳德 不再叫她啫喱了,为自己引起了整件事而感到后悔,但是孩子们不会停止。”
  杰莉接着说:“但是妈妈解救了我。她让我相信我的外号的拼写跟‘啫喱’不一样,说那事实上是一个法语的名字,尽管我们一直用美式发音,但真正的发音是带腭化音的‘夏莱’。我喜欢这个说法,开始为我的新名字感到骄傲,这个名字就这样跟着我了,从那个时候起就一直用它。”
  “那么你的真名是什么?”
  看在上帝的份上,迈克尔看着愚蠢地问出这个问题的会计师,心想,别管了,如果她想让你知道,刚才就已经提了。
  “我永远不会说的。”杰莉笑道:“吉米,大家还要来点白兰地,我再去弄点咖啡来。”这让大家的谈话又回到了运动员的话题上,当然都是些门外汉的话,他们打开了电视。“达拉斯第五局六投三中。现在……球扔出去了……”
  社会学家有卷子要改,帕特·桑切兹和她的约会对象决定去散步。杰莉和她母亲在收拾厨房。迈克尔到外面抽了一支烟,回来时,除了杰莉和她的父母,其余的人都在看比赛。迈克尔和伦纳德·马克姆在餐桌旁坐下,问他有关钓鳟鱼的事,说他以前在布莱克黑尔也曾钓过鳟鱼。马克姆先生在谈论让他感兴趣的事情时很有分寸,既给迈克尔提供了恰当的信息,又没有让他感到厌烦。迈克尔想,如果他不做纸盒制造商,会成为一个好老师的。他很喜欢伦纳德·马克姆。
  后来,杰莉和她的母亲也加入了他们,杰莉坐在迈克尔对面。这正是他希望的,这样他就可以很方便地在1980年一个寒冷的秋日看到杰莉·马克姆·布莱登。不过他很小心,因为有一两次,杰莉的母亲看到他盯着杰莉看,他那样子跟谈话内容并没有关系。母亲们都知道男人的秘密想法,特别是当这些想法跟她们的女儿有关时。
  迈克尔努力找话题,提起了印度。当他提到印度时,看到埃莉诺·马克姆的脸沉了下来,只是一点点,但还是能看出来。杰莉马上改变了话题。这是他第二次意识到她在印度时一定发生过不同寻常的事情。她不愿意谈论那些事情,只承认到过印度,并且在那儿待了三年。
曼舞雪松湾
十二
  如此接近杰莉,迈克尔无法克制自己太长时间。他对她的感觉太强烈,他很担心他会突然说一些愚蠢的话,担心自己会向她丈夫或者其他什么人或者就是杰莉本人,说一些不得体的话,说出自己的感觉。因此,六点钟左右,他借口要回家去喂他的小动物,向他们告辞。
  杰莉在门前的台阶上跟他告别,双手抱着自己,冷得直打哆嗦。她说:“谢谢你能来,迈克尔,我知道这些事情不是你的风格,但是我希望我的父母见见你。你和他们平常接触的人不一样……我这样说很不妥,我并不是指你是个古怪的人,只是想说你与众不同。我爸爸几分钟前对我说:‘我喜欢迈克尔·蒂尔曼,他很有个性。’我知道他喜欢你。”
  迈克尔明白她的意思。“杰莉,我也喜欢他。谢谢你邀请我,今晚很愉快。”临走之前,他忍不住又一次牢牢地盯着她看。他就是克制不住自己,想拥抱住她。
  杰莉那双灰色的眼睛在迈克尔身上停留了大概五秒钟,她的脸几乎是严肃的。这和以前看他时的表情不同,好像看透了他一半的心思。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他,然后垂下目光,微笑了一下,打开门,走进屋子。
  一年以后,他在马杜赖西部,艰难地前往印度西南部去寻找她。
  司机在瓦鲁杜那加尔用早餐,汽车的一个轮胎瘪了。备用轮胎也爆了,因此穿过街道可是件重大的冒险,直到发现了一个维修站。他们在瓦鲁杜那加尔停留了大概两小时。
  迈克尔背靠在红色乙烯树脂车座上,看着车窗外经过的乡村和农田。靠近拉加帕雷亚姆时,司机放慢速度,在一座桥上停了下来,桥下面是一条很宽但是很浅的河。他们前面有一个女人正赶着一群鹅过桥。
  鹅群快过去了,但是走得很慢,司机嫌她太慢了,他按了按喇叭。赶鹅的女人掉过头,不快地看了他们一眼。只有有钱人才坐车,她拒绝给他们让路。在印度的乡村,生活的节奏如缓慢的慢板。只有从其他地方来的富人才会行色匆匆。
  他看到西卡特山高耸在前方。杰莉就在那些山中的某个地方,靠近一个叫做萨克傣的地方,或者至少他认为她就在那儿。他不知道她在那儿干什么,也不太清楚他究竟想要找什么。
  一小时后,他们到了山脚下,沿着回环曲折的山路缓慢、小心地向上爬。迈克尔不知道杰莉在十五年以前就在痛苦中走过这同一条路,那个时候她用的是另外一个名字。
曼舞雪松湾
十三
5
  在雪松湾度过第一个感恩节后,杰莉将近两个星期没有到迈克尔的办公室来。她原来至 少每星期来一次,喝杯咖啡或者抽支烟,他想他一定是搞砸了,杰莉,可能还有其他人也明白了他的感觉,她已经决定把一切此类苗头都扼杀在萌芽阶段。
  当吉米·布莱登打电话来问他能否谈几分钟时,他肯定杰莉一定对吉米说了什么。他坐在那儿等着挨揍,等着吉米说杰莉对他看她的方式感到不舒服,说她再也不会到他这儿来了,更不用说邀请他在以后的感恩节共进晚餐了。
  但是吉米想要说的不是这些。从某种角度看他要说的甚至更糟。春季学期他要去伦敦教书,杰莉要和他一起去.现在吉米正在找人,看有没有老师能调整一下教课量,在他离开的这段日子里代他的课。
  一想到这么长时间见不到杰莉,迈克尔的心就揪了起来。很自私的想法,他知道。不过他还是回过神来,说他会代计量经济学的入门课程。
  “迈克尔,太感谢了,这样一切都解决了。我们十天内就会出发,学期一结束就走,八月份回来。夏天我们会去旅行。”
  一小时后,她轻叩迈克尔的房门:“嗨,摩托车骑士,战争怎么样了?”
  “就要胜利了,杰莉。我正用鞭子赶着学生爬十二月的大山,胜利是属于我的,或者说不到两个星期就将属于我了。”她站在走廊上,而不是像以前那样,走进办公室,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对不起,最近没来打招呼。我一直在忙期末考试,吉姆说他会告诉你我们要去伦敦的事。你假期打算干什么?有什么大计划吗?”
  “没有,没有任何计划。天太冷了,没法骑车去什么地方。”他想说他每隔一分钟就会想起她,但是他没说。
  “听起来很低调。没什么特别的圣诞愿望吗?”
  他看了会儿天花板,内心挣扎着,试图把自己从沉溺于其中的怯懦中拉出来。迈克尔当然有心愿,但是没有办法说出来。他强迫自己挤出一丝笑容:“唔,有时我想要一根皮带,背面刻上‘奥维尔’。过去卡斯特有一个人就有一条,我小的时候认为这样很酷。”
  杰莉笑了:“只有你,迈克尔,我认识的人中只有你会说这样的话。天哪,简直像梦幻一样。”
  “噢,杰莉,生活本来就像梦幻一样。除了奥维尔。他从不细想那些事,只是驾驶着他的运粮车,整天吹着口哨。”
  “我想奥维尔做得相当成功。我真希望能多听听他的故事,但是我得走了。我尽量在走之前再来找你。保重,迈克尔,如果你见到奥维尔,替我问好,问他是否会为世界上其他的人写一本如何自助的书。”
  当她转身离开往大厅走去的时候,他注视她的牛仔裤,然后站起来走到门口,这样他可以多看到她一会儿。她回了一次头,就好像知道他站在那儿似的,当她转过角落时,挥了挥手,然后就径直前往稳重、可靠的詹姆斯·布莱登的办公室去了。
  第二个星期,迈克尔在学校附近的一个小商店碰到了她。下午三点左右,他们在“欢宴”餐厅后面的一个小间里喝着咖啡。她穿着她在冬天穿的标准服装:牛仔裤,法兰绒衬衫里面是长袖贴身内衣,外面罩着羽绒背心。
  他靠在墙上,一只脚放在小间的座位上,看着四周墙上贴着的各种校园新闻的旧海报和招贴画。
  杰莉问他有没有伦敦的餐馆可以推荐。他告诉她,他只是在路过伦敦的时候待过一两天,除此以外,他在伦敦的经历仅限于希思罗机场,他对这个城市不太了解。迈克尔喜欢体验那些较少西方社会文明的社会文化,他的旅行经历多数在东南亚。他没有提及曼谷女人的长发和顺从。他看了看手表,说二十二分钟后他要进行最后一场期末考试,说着开始准备离开。
  “迈克尔,我会怀念我们喝咖啡时的聊天的,我会想你,我真的会。”
 
曼舞雪松湾
十四
  他看着她,看了很长时间,这是他第一次不在乎她或者其他什么人对他看她的方式会怎么想。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说了几句话,然后停了一下,好像在斟酌要不要说出来:“现在我不想陷得太深,但是……”她犹豫不决。
  他的手莫名地颤抖起来,他把手放在桌下她看不到的地方,努力地控制着自己。他能感觉到脸颊上左眼下方的肌肉轻轻地抽搐了一下。男人的一生中,总有些时候,生活会有所变化。他意识到现在变化正在发生。
  “杰莉,你在说什么?你不想陷入什么?”
  “我想说的……是……我不只是会想你,我会思念你。我了解你对某些事情的感觉,而且我了解得比你知道我了解的还要多……我的感觉……哦,上帝啊,我说得乱七八糟……”
  他让自己的手安静下来,伸出去想要握住她的一只手。她也向他伸出手。他把另一只手放在桌上的小疙瘩上。“说吧,杰莉,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想听,不管你要说的是什么。”
  “迈克尔,我要说的话听起来会有点冒昧。如果我说错了,请忘了我的话。你能保证吗?”
  “我保证。”
  她把她的另一只手也放在桌上的疙瘩上,眼睛盯着手看,清了清喉咙:“在我们的欢笑和轻松的谈话背后,还有些其他东西,不是吗?”
  他静静地看着她。她已经搭好了台,但是他不想现在就立刻爬上去。他想等她说完,不管她说什么。不管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是该说的时候了。一个女侍者向厨房走去的时候打碎了一叠盘子,“欢宴”里所有的人都转过头来看着这场灾难,只有两个人除外。他可以看到手表上秒针的转动,离校园另一头的期末考试只剩十五分钟了。
  “该死……有吗?我们之间还有其他东西,不是吗?”她双手紧紧握着他的手,轻轻地敲着桌面。
  他点点头。
  “八月下旬我们在院长招待会上第一次相遇时,就已经发生了,是吗?”
  他再次点点头,坦白地说道:“你穿过那道门时,我的心里就有嘤嘤嗡嗡的声音,现在这种嘤嘤声已经变成了交响乐式的呼喊,我无法抑制。”
  “哦,迈克尔……迈克尔。”她不再看他,目光转向墙壁,然后又看着天花板。离考试只有十二分钟了。他没有动。夏季的最后一只苍蝇飞过,它在“欢宴”的慷慨赏赐下存活了下来,落在迈克尔的咖啡杯上,在杯檐上爬来爬去,一圈又一圈。
  “感恩节的时候我母亲看出苗头来了,从你看我的样子,我想,我看你的样子也差不多。不,这样说不够诚实,我看你的样子跟你看我的样子是一样的。我们在厨房洗盘子的时候,她向我提起,她说:‘小心,杰莉,千万小心啊。’”
  两点四十九分了,“欢宴”里空了很多,差不多一半的人匆忙离去,赶三点钟的考试去了。“迈克尔,可能我走了之后一切都会平静下来。我们不得不这样,对吧?”
  他没说话,耸耸肩,微笑着看着她。
  她站了起来,穿上大衣,喃喃地说道:“我觉得自己像个在校女学生。”她俯视着他,“我很高兴我说了出来,迈克尔。也很高兴你说的那些话,以及过去几个月你处理这件事的方式。你喜欢把自己看成有点粗野的边缘人物,但实际上你很温和。你是个十足的好男人。迈克尔·蒂尔曼,很有魅力,很和善,等等优点——难道没有一个女人正在哪儿等着你吗?我是说有人,不是……”她没有说出“我”字——她不能让自己说出这个字,不过他希望她能说出来——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不再说话。
  “我明白你的意思。谁知道呢?我现在知道的只是对你的感觉。”他拿起外套,只想尽快溜出小间,分不清方向,想着到明年的八月的这段时间只能用光年来计算了。
  她俯身亲了亲他的脸颊,说:“别苦恼,我会给你寄明信片。”然后就走了,穿过桌子,从“欢宴”的前门走了出去。
  他留下两块钱在桌上,开始慢跑穿过校园,脚在人行道上,思绪和心却在别处。穿过小溪,绕过鸭塘,进教室时只迟到了一分钟,然后开始考问学生们都学到了些什么。
  
曼舞雪松湾
十五
6
  布莱登夫妇12月20日动身前往英国,那天,迈克尔正好改完期末考试的卷子。杰莉的离开带给他的沮丧暂时让决策和定量方法课上几个学生的出色表现减轻了。
  老“影子”蜷缩在客厅里,等待着修理,等待着天气转好。迈克尔把考试卷子堆在车座上,打开电脑,两个小时之后,他填好了最后的分数表并签上了名字。登记处四点半下班,他还有二十分钟把分数送过去。他穿上衣服,去学校把分数表交了。
  这一切工作都完成后,他就空闲了,有一个月的时间。他已经这样做了十五年了,他还要做二十年,除非院长证明他工作上不合格,他证明不了;或者用道德堕落为由指责迈克尔,院长也不会这么做,因为如果实施这样的标准,那么整个大学,除了会计系之外将会吵翻天。远离班上的女学生——这是生存下去的主要法则,必须无条件执行,这是由前任院长提出来的。远在性骚扰的念头在每个人的头脑中闪现之前,老院长给年轻的老师们——男老师——发表了一次著名的演讲。演讲的核心部分大致是这样的:
  先生们,我知道你们都是成年人了,但是让我提醒你们几件事情。这里的很多年轻女孩都是传统的中西部女性,她们希望在上床之后,能在周末带你回家去见她的父母,并且尽快发布你们结婚的消息。不要理会她们似乎老于世故的样子。女学生是大麻烦,我是说大麻烦。本科的男生是一群驴子,大多数是,你们对女生要表现得圆滑、老练,她们在你面前就会乖乖的。有些女生会穿着短裙坐在前排座位上,脉脉含情地看着你。你们会有很多风流的机会——简直就是该死的自助餐——但是算了吧,至少要等到她们不在你班上为止,而我强烈建议你们永远离她们远远儿的。我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不想再有哭哭啼啼的年轻女人坐在我办公室里,说你们因为某些牵涉到婚前胡闹行为的干扰,在打分的时候歧视她们。换句话说,如果你们给我造成那样的麻烦,我会把你们从学术界踢出去,让你永远别想再干这一行。
  这个演讲是关于如何避免麻烦的,而不是让你培养对女性的敏感。迈克尔相信老院长肯定从来没有想过后面这个问题,即使百分之九十九的教员都是男性。
  分数登记之后,迈克尔直到1月17日都可以自由自在了,那时一切又得重新再来一遍。他走在行政大楼的走廊上,欣赏着打过蜡的橡木地板,呼吸着从墙壁里、从已经关了灯的门底下散发出的像燃烧的村庄升起的烟雾一般的微弱气息,那里曾发现过真理和美。完成批改试 卷所带来的暂时的轻松随着他对杰莉的思念逐渐消散。他对她去伦敦感到生气,她就这么走了,留下他一个人在这儿为她的离去痛苦不堪。
  可能她是对的,可能她的离开会让他冷静下来,把注意力重新放到其他事情上面。
  然后他开始唠叨:“回来吧,回来吧,杰莉·布莱登。我想再看你一眼,就一眼。我想继续我们已经开始的谈话。我想多听听你对我的感觉,让我们消除隔膜。”但是愿望并不总能实现,詹姆斯·李·布莱登带着他的妻子去享受异国风情了,留下迈克尔·蒂尔曼自己独自崩溃。
  当他经过教务长办公室时,一个学校工友正在清废纸篓,门开着。迈克尔向里面看了一眼,教务长的秘书克拉丽斯·贝伦松正盯着电脑屏幕。办公室里只有她一个人。
  克拉丽斯和迈克尔早就认识了。她做妇科医生的丈夫为了一个精神病科的护士把她甩了,因此她从纽约回到了雪松湾的家中。和前夫的悲剧之后,她对所有的男人都持消极否定的态度。但是她和迈克尔偶尔会在一起,当他们翻云覆雨时,感觉飘飘欲仙。
  克拉丽斯抬起头,冲他一笑:“喔,学校造反了,没有明显原因。你怎么样,迈克尔?我正要下班,想喝杯啤酒吗?”
  “不止喝啤酒,再加晚餐怎么样?”
  “你说了算,迈克尔。我们甚至可以更进一步,今晚去‘欢宴’跳舞吧。”
 
曼舞雪松湾
十六
  “就这么说定了。不过我要先收拾一下自己。七点钟如何?先去‘罗塞蒂’吃意大利面,然后去‘欢宴’玩,怎么样?”
  “太好了。我去接你,我想这次轮到我开车了。”
  “好的,待会儿见。”
  七点差十分时,克拉丽斯前来敲门,他正在穿一件白色的棉制高翻领线衣,这件衣服配上褪色的牛仔裤,效果相当不错。她进屋后从冰箱拿了瓶啤酒。他光着脚,到处找一双干净的靴袜。当他拎着靴子走到客厅里的时候,克拉丽斯正坐在“影子”上,穿着玉米色的运动衫,森林绿的灯心绒裤子,裤腿往下越来越细,盖在精致的用流苏装饰的乐芙鞋上。
  他说:“很漂亮,克拉丽斯,真的很漂亮。”他说的是真心话。平时他可能不这样恭维人,但是三瓶啤酒促使赞美的热情更加强烈。
  “谢谢你,蒂尔曼教授。摩托车的冬季修理工作进行得如何了?我看你把链条卸了下来,挂在椅背上了。”
  “哦,最近这个老掉牙的东西老是要修。零部件几乎找不到有卖的了,不过有邮购,可以维持下去。如果必须的话,我会在某个机械修理店自己制造零部件。它和我是要共度一生的。”
  “哟,我很高兴你有一个能够共度一生的人。”离婚的伤痛依然存在,克拉丽斯在他身边从未强作欢颜。“夏天有什么大的旅行计划吗?”她仰起深褐色的头,喝了一口啤酒,伸出舌头慢慢舔了一下嘴唇,给他一个挑逗的微笑。他们都知道晚上会发生什么。
  “我想可能会开车去苏必利尔湖,有段时间没去那儿了。如果避开假期高峰时段,那儿很不错,人不多。想和我一起去吗?”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提出邀请。通常他喜欢一个人旅行,但是他现在有种被抛弃、被遗忘的感觉,而克拉丽斯那晚看上去特别漂亮。他很喜欢克拉丽斯。
  她知道他的旅行习惯,因此看上去有点惊讶,脸上露出一丝疑惑的笑容:“可能吧……你什么时候去?”
  “任何时候我都可以去,因为我不再教暑期班了。如果你有兴趣,我们可以按照你的时间表来安排。准备好去兜风了吗?”
  意大利面很美味。他们悠闲地用着晚餐,喝了一瓶葡萄酒,聊天,差不多九点半时,一头冲入“欢宴”狂欢的漩涡中。
  克拉丽斯和迈克尔站在边上轮候空位,这可能要几个小时。她冲他大声喊着,他也冲她大声喊着,因为想盖过灼热的主音吉他声,必须这样说话。主吉他手头戴一顶牛仔帽,脚穿军用野战靴。
  迈克尔看着一个星期前他和杰莉坐过的那个小间,现在坐着两对情侣,他们正在成对地进行喝啤酒比赛。她的话在“欢宴”的烟雾和嘈杂声中漂过来:“我们之间还有些其他东西,是吗,迈克尔?”
  克拉丽斯轻轻地把手插入他的腰间,抱着他,随着节拍摇动着身体。
  夜晚结束了,热烈,激情,彻底的满足,他知道会是这样。他和克拉丽斯一起在床上也很棒。结束前,克拉丽斯跪在床上,手掌、乳房和脸贴在墙上,他在她后面,舔着她肩膀上的汗,再加上一些其他动作,给她以极大的快感,因为他那么做的时候,她不停地、情欲高涨地喊着:“啊,迈克尔……天哪,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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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7
  杰莉远在天边。她在伦敦的那几个月,他无法知晓她的情况,这对于他来说非常难熬。
  迈克尔几乎一直思念着杰莉,他不断给学生施加压力,甚至在星期日下午增加了一堂三个小时的课,跟学生保证说,如果表现好的话,以后会取消星期天的课。他知道当天气转暖 之后,他会管不住他们,也管不住自己,因此难的问题要早一点解决。
  然后,在光秃秃的树开始发芽的时候,终于出现了第一缕希望之光,那是飘扬在走廊布告栏上的旅行宣传册。广告词和图画向你保证有阳光、沙滩,保证让你恢复活力,给你棕褐色的皮肤,更狡猾的是,宣称在佛罗里达或者南德克萨斯海岸的棕榈林中有性格开放的姑娘。上课铃响之前,教室里乱哄哄的,学生们讨论着科罗拉多的雪情,商量着谁将驾驶那辆老道奇客货车,带哪十二个人前去南帕德里岛。
  那个时候,迈克尔已经把班上近百分之二十的学生吓得填了退课表。而剩下来的那些人是一群伤痕累累的老兵,在他鞭赶他们在学业的陡坡上向胜利甚至毕业进发之前,他们应该得到短时间的休息。无法避免的问题来了:“蒂尔曼教授,在春假前如果我不上星期四的课可以吗?我们一些人要去戴托纳海滩,我们想在星期三晚上出发。”
  他看着提出这个问题的年轻女学生——每年春天都是不同的人来问,但是一会儿之后他们就全都一起跑了——说:“你以为星期天下午我把你们拽到这儿补三个小时的课是为了什么啊?是的,你们可以早点离开,但是我关于矩阵转换的精彩绝伦的课的笔记,你们要跟别人借了,因为我不会在你们回来之后再讲一遍。”他冲她笑了笑:“好了,现在别再烦我了,让我自己待一会儿,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做,要去拯救一个不想被拯救的世界。”
  星期五,春假开始了,校园里静悄悄的。
  回家后,他躺在椅子上,凝视着写字台上方的软木板上用别针别着的一幅杰莉的宝丽来照片,杰莉在照片里看着他,她站在爱尔兰的一面石墙边,穿着户外运动衣,头戴一顶帽舌很短的粗花呢圆帽,帽子下是束起的头发,左肩挎着一只皮包。一月底时,她给他寄了一张卡片,只是问好,没有更多的话。这张照片是又过了一个月后寄来的,附有一封语气中性的短信,上面整洁的小字正是她的笔迹:
  2/21
  嗨,迈克尔,
  我们度过了一个漫长的周末,我们来到了爱尔兰,先看看这里的情况,为今年夏天更长时间的旅行作准备。我希望你春天一切顺利。渴望着在一起喝咖啡,聊天。想你。
  杰莉
  他注意到她没有像她离开前在“欢宴”时那样强调“想”字。也许寻找不存在的东西实在太难了。杰莉不是忸怩作态的人,她说要冷静下来,可能起作用了——至少对她来说是这样。对迈克尔而言,却任何作用都没有,照片使他的状况更糟糕。他坐在那儿,一连几个小时地凝视着照片,想着她,渴望着她。他无法想象,如果没有杰莉·布莱登一直在他身边,他的生活怎么才能继续下去。再过五个月,她就要回来了。他不能一边等着她回来,一边却想着永远都不要再见到她。他一直试图找到一种方法,能使自己的灵魂抵御她对自己轻而易举的袭击,但他失败了,所以只能坐在那儿眼巴巴地等着八月份的到来。
  八月终于如期而至。夏天在某种悄无声息的雾霭中远去了。学校面临周期性的预算危机,教务长办公室里吵翻了天,乱成一团,克拉丽斯不得不把她的假期推迟到秋天。出于某种原因,迈克尔不太想去苏必利尔湖了,而是骑着“影子”行驶了很长一段路,到了烟山后面很远的路上,享受着胯下坐骑平稳的轰鸣声。自从父亲把这辆车送给他之后,他已经修理了二十次了。
  六月份的时候,他写了一篇文章,关于税收激励政策在社会问题恶化中所起的作用。让他惊讶的是《大西洋月刊》收了这篇文章,并且寄给他一张1200美元的支票。他又匆匆写了一份该文章的学术加长版,投到《社会期刊》,也被接纳了,计划第二年春天出版。迈克尔知道他的系主任不会理会第一本杂志,认为它过于迎合大众品味,而第二本杂志在经济学领域的地位不高,不过就它自己的领域来说,这本杂志还可以。不过迈克尔不太在乎行政人员对他的作品有什么看法,因此他们的看法不会烦到他。
曼舞雪松湾
十八
  到了八月中旬,他变得十分兴奋、紧张。就在这些天中的某一天,在他的东方,一架747将停在希思罗机场搭载乘客,杰莉拿着一本书坐在位子上,吉米·布莱登在机舱里跑来跑去,找枕头和毯子。她曾说吉米在飞机上是睡觉大王,但是如果没有枕头和毯子,他会惊惶失措,绝对睡不着。因此他登机之后的第一个工作就是找齐他的就寝装备。迈克尔能够想象出杰莉戴着她端庄的金属框眼镜,瞥一眼书,然后当庞大的飞机起飞要带着她飞回雪松湾时,她会看着窗外。
  不到一个星期就开学了,迈克尔心烦意乱地坐在办公室里,希望能够见到吉米·布莱登,因为见到他就表明杰莉已经回来了。这时,电话铃响了。
  “嗨,迈克尔,你好吗?”她的声音跟以前一样亲切、温柔、清晰、干脆,除了那次坐在“欢宴”和一个男人谈论她心底的感觉和想法,谈论他可能也感觉到的想法时。
  “杰莉——你回来了还是怎么的?”他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点颤抖,他不喜欢这样。毕竟,美国男人有他们的准则。
  “是的,我们昨天夜里到的。吉米还在睡觉,不过我被时差搞得晕头转向的,因此我四点钟就起来了,在屋里瞎转。你收到我寄的照片了吗?”
  “收到了,多谢。你看上去很好,很开心。”他没说把照片挂在墙上的事。这件事就像在一个视线模糊的大厅里跳一个复杂的舞蹈,迈克尔还在摸索着路在哪里,不想太快把事情挑明。
  “是的,我觉得很好。我在伦敦的地铁中遇到一个从印度来的老朋友。她让我重新开始练瑜伽,而它确实对我的身体和精神造成了奇迹般的效果。”
  哦,杰莉,杰莉,他在想,不要说任何关于你的身体的话。给一个可怜的男人一点呼吸空间吧,给他一点空间让他减少一点你已经让他不纯洁的思想产生的邪恶想法吧。
  “迈克尔,能不能找个地方见一面?我想跟你说话,但是我不想去你办公室,因为吉米醒来之后可能就会去学校。”
  “当然可以,任何地方都行。你说吧。”
  “购物中心外面的拉玛达酒吧怎么样?”
  “好。什么时候?”
  “现在几点?”
  他看了一下手表:“十一点差二十。”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十一点对你来说是不是太赶了?我想在吉米醒来之前出门,这样我就不用找出门的理由了。”
  “不会,没关系的。我的‘影子’就锁在公寓楼外面。那么,就十一点?”
  “好的……迈克尔?”
  “我在呢。”太冷静了,实在太冷静了。
  “我很想见到你。”
  “我也是,杰莉。二十分钟后见。”
  他把“影子”推到路上,公路蜿蜒穿过雪松湾一处风景优美的地区,他驾着“影子”在弯曲的公路上飞驰。
  当他到酒吧时,杰莉已经坐在那儿了。屋里很暗,他没有看到她,可能是由于她坐在他右边角落的一个小间后面的原因。
  “迈克尔,这儿。”
  杰莉。过了这么长时间,现在她终于在这儿了,向他大声打着招呼。黑发在脑后高高地束起,银色的大耳环,淡黄色夏裙,凉鞋。他向她走过去,感觉身体僵硬,感觉与她很疏远。她伸出手,迈克尔握住她的手,在她身边坐下。她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下,然后轻快地向后一仰,背靠在椅子上,看着他。看到她,他再一次入迷,魂不守舍,手心出汗,心跳得就像“影子”一样。
  “你晒黑了,迈克尔。看上去不错,气色好极了,不过还没趁开学前理发呢。”
  “没有,以后再说吧,我讨厌去理发店,可能是觉得有失男子汉尊严。不过更有可能是因为我四岁左右时,卡斯特惟一的理发师在给我理发时,威胁我如果不老老实实坐着,就要把我的耳朵剪下来。”
  她大笑:“真的?真有这样的事?”
  “是的,真的有。从那以后,我的童年就一直过得战战兢兢的。杰莉,你看上去气色也很好,我经常想起你。”
 
曼舞雪松湾
十九
  她低下头,然后又抬起头看着迈克尔,然后又低下头。
  等候酒水的时候,杰莉问他春假和暑假过的怎么样。他跟她说了那两篇文章,当他提到《大西洋月刊》时,她的眼睛瞪得老大,说:“嘿,这可是件大事。祝贺你。”
  服务员过来了,杰莉坚持要付帐单,于是迈克尔依了她。
  迈克尔端起啤酒,她把自己的杯子跟他的碰了一下,“迈克尔,我们要为什么干杯呢?”
  “为生存干杯如何,如果不行,那就为退休吧。”
  “迈克尔,你还是老样子。”她温柔地责备了他一句。“不如为了愉快的暑假和你文章的成功干杯吧。”
  “还有你的安全归来。”
  “‘影子’怎么样了?”
  “总的来说还行。这是一个长期的斗争,不过结果还算令人满意。今年暑假我骑着它去了田纳西州,但没待几天。烟山是一场噩梦,那儿正在考虑限制游客的数量。然后我又骑着它回了卡斯特一趟,陪我母亲待了一周。”
  “她还好吗?”
  “年纪大了,身体日渐衰弱。我想可能要不了两年就需要送她去疗养院了,或者其他类似地方。”
  杰莉沉默了一阵。他喝他的啤酒,她喝她的柠檬苏打水。他拿出香烟,递给她一支。她拒绝了。“我已经不吸烟了,可能是瑜伽造成的,不太清楚究竟是什么原因。”
  他点了点头,拿出Zippo打火机,点燃烟,然后向后靠在有衬垫的椅子上。她向旁边挪了一点,这样可以转过身直视着他。
  迈克尔厌倦了兜圈子。“杰莉,现在,我们两个究竟是什么关系?对我来说,这九个月的时间极其漫长。”一说出口,他就后悔太着急了。典型的男人作风——没有前奏。
  杰莉沉默了片刻。他已经忘了她的眼睛是哪种灰色,直到她凝视着他至少十秒钟。
  “我想了很多,迈克尔。”他听得出来,这样的话不是好消息。有词汇本身的原因,也有她说这句话的方式的原因。他们相互的感觉不需要思考。需要的是行动,不是思考。再次见到她的喜悦开始逐渐消失。
  她停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我要说的话酝酿了很久,但是说出口还是比我预计的要难得多。我劝自己说,我对你的感觉只是一种少女似的痴迷,以前从未遇到过你这样的男人,或者说至少有很长时间没有遇到过了。但是现在你就在我面前看着我,好看的褐色眼睛,披到衬衫领口的头发,一切的一切,难多了……太难了。”
  “说吧,杰莉。我已经知道你要说什么了。”
  “我估计你知道。我要在我无法说出口之前,把我必须说的话说出来。在真的有麻烦之前,我们必须断得干干净净。”他已经作好了准备,但是依然感觉似乎被鱼叉穿心而过。“我们去伦敦前几天,吉米问了好几次我怎么了。他说我的行为有点奇怪。是因为你,迈克尔——不,应该说是我们。我在想着我们,幻想着一些我现在甚至不愿提及的事情。”
  “没关系,杰莉,自从我第一天见到你,我的脑子里就有着同样的幻想。如果说出来,我的幻想会把你吓跑。”
  “女人也有那样的幻想。让我继续说。因为某些你永远不会知道,而且我也不想提起的原因,我欠吉米很多。你看,我们都了解吉米。在某些方面,他有点笨拙,但是他对我非常好。”
  “当一流学校没有接受他读博士学位的申请时,他都要崩溃了。他的分数很高,但那是因为他非常用功。天哪,他的父母不停地向他灌输成功的念头。但是吉米没有很高的天赋。他明白这一点,也接受了这个事实,不过他选择谋生的这个领域让他心烦,这个领域中有一些像你——迈克尔——这样的人不断让他感到自己的不足。”
  “哦,该死,杰莉……”他想表示一下谦虚,但是她不接受,打断了他。
  “迈克尔·蒂尔曼,请不要在我面前装成乡下小子。不会是那样,我很清楚。你让吉米害怕了。他知道他比不上你。他写一辈子论文可能也不会被发表你的论文的杂志接受。我不是说你不努力,我知道你很努力,尽管你做事的方式看上去有点漫不经心。而且吉米喜欢你,他很喜欢你,很感激你给他提出的那些好想法。如果他能够成为正教授,你是帮了很大的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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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杰莉,吉米很好。他和我很不一样,但是我尊重他埋头捣弄数字的做事方式。我做不到。”
  他又点上一根荣誉烟,喝了一口啤酒。现在的气氛有点不愉快,而他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他和杰莉之间。她很彷徨、很忠诚、吉米的缺点、她自己的感情,这一切都纠缠在了一起。她从各种小的细节仔细思考他这个人,以此保护自己,掩饰自己真实的感觉。
  “杰莉,让我来说出我认为你想告诉我的话吧。你从吉米身上感受到一些美好的东西,我确信,其中至少有一种是爱。你是个深情的人。而且你对他充满感激,原因我不知道,也不会问——不过我觉得跟印度有关,我想,如果你希望我知道,你会告诉我的,不管它是什么,都不会影响我对你的看法。你希望我们之间的感觉不要超出现在的范围——也就是不要超出感觉之外。我说得对吗?”
  她点点头,泪水在眼睛里打转。
  他有一种要说下去的冲动:“杰莉·马克姆·布莱登,这是心里话:我爱上了你,非常真诚、非常强烈地爱你。我想,一年前,当你穿着蓝套装、黑靴子走进院长家的厨房时,我就知道我爱上了你;当那天我们坐在后院的台阶上时,我知道我爱你。天哪,还有公园的跷跷板。你知不知道我多么想要你,你的全部,你的所有,可触摸的一切?你的全部,那就是我想要的。是我余生中能得到的全部。而我已经不再年轻了。杰莉,你知道我的感觉多么强烈吗?”
  “迈克尔……不要。”她拿过包,从包里拿出一条手帕,掩住眼睛。服务员的感觉并不迟钝,她能感觉到发生了什么事,她把电视的声音调大,以掩盖他们的谈话。迈克尔向她点头致谢,她向他轻轻地挥了挥手。
  他把手放在杰莉的脖子上,这是他第一次这样接触她。她的皮肤正如他想象的一样,一种奇异的感觉从他的手臂直达身体深处,并在那里形成一个低沉、悲伤的声音,告诉他他永远不会再有这样的感觉。“没关系,杰莉。我们会解决这件事的。我们可以在伤口上缠上绷带,保证以后再也不揭开它往下看。我不能确定是否还能和你待在同一个城市里,但是我会尽力。真的,我会尽量去做,杰莉。也许我们最终会没事,那样的话,我们就可以时不时去‘欢宴’喝咖啡。也许我们的感觉会慢慢消退,我们能做到。”
  她把手帕塞回包里,双手紧紧地握住他的左手。“你说得对,迈克尔,你说的每件事都对。该死,我现在知道了为什么人们跟你在一起时,有时会感到沮丧,暗地里怕你。当你决定让它全速运转时,你的大脑就像一颗从来复枪里射出的子弹,非常吓人。我见到你的第一天,院长的太太卡罗琳说了一些你的事情。她说:‘迈克尔·蒂尔曼把亚瑟吓得要死,于是亚瑟就很小器地报复他。’就为这个,院长打算拒绝你的正教授职位申请,尽管你做的工作比取得正教授职位资格所要求的工作多两倍还不止。卡罗琳对他说:‘亚瑟,如果你对迈克尔做出那些下三滥的事情,你会看到我在离开雪松湾的第一列火车上跟你挥手说再见。’”
  现在他们把卡罗琳和亚瑟也扯进来了。杰莉依然游离于主题之外,但是他明白为什么。他们身后有一扇门正在关闭,她在关门的同时,又希望门一直开着。
  “杰莉,我们暂且先这样吧。你知道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我,如果你觉得可以,就来找我。管它呢,我就是喜欢在你身边,看着你,靠近你的时候闻你身上香水的味道,这些事情我还没做够呢。”
  “我不这样想。面对面时,有些事情对我来说太强烈了,对我们两个都是一样。我下飞机时,头脑很清醒,准备告诉你我的感受和我的打算,但是现在我又把事情搞得一团糟。我要重新安排我的生活。今年秋天我要选另一门课,因此一周中有三天我会在学校。如果我觉得没问题,我会去找你。如果我觉得不妥,可能就不会去看你了,这并不是因为我没有想到你。你明白的,对吗?”
  “是的,我明白,杰莉。我不喜欢这样,但是我能理解。我也会想着你,这好像是我一直在做的、现在惟一能做的事情了。”
  当他们离开拉玛达酒吧时,杰莉从包里拿出一小包东西,递给他:“我忘了给你这个。”
  他撕开包装纸,里面是一根英国马皮制成的皮带,背后用手工刻着“奥维尔”。
  迈克尔骑上“影子”,一路开出城,一直开到得梅因,从那儿他掉转车头,在八月柔和的暮光中回到雪松湾。回家经过学校时,他听到仪仗乐队在练习乐曲,为第一场橄榄球赛作着准备。他们在演奏一些老电影中的老歌。迈克尔·蒂尔曼想不起歌的名字,也不记得是哪部电影,因为他在想着杰莉·布莱登,想着失去了她,他该如何度过以后的日子。
  开学的第二个星期,迈克尔在教室里踱来踱去,他在讲述布尔代数的一个细微问题时,看着窗外,他其实什么也没看到,只看到变黄的叶子在九月的风中颤抖,这时,他看到了她。起初他并没有注意到她,但是迈着步的修长的双腿和粗呢帽最终攫住了他的注意力——杰莉。他没再说话,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注视着她走在人行道上,背着一个背包。杰莉离他很远,她一直很遥远。当她走出视线后,他继续上课。学生们都很奇怪地看着他,他的脸,也可能看着他的身体。他们看到他的眼睛里有些东西,或者看到他的双肩一瞬间垂了下去,这是他们以前从未见过的。一个女生低声说道:“你看到他的样子了吗?突然之间他发生了什么事?”
  迈克尔没有意识到他流露出了多少。杰莉认为他们应该保持距离,她是对的。
  如果没有鸭子的事情,很难说事情会演变成什么样子。也可能还是一样的结果,殊途同归。事情的演变是这样的:大学校长们都喜欢新的大楼,教育委员会也是一样。不过校长还是决定他最重要的一个学院需要建一栋新的大楼。
  那笔钱本来可用于给老师加薪,或者用作学生助学金,但是这些从未出现在考虑的范围里。因为校长喜欢说:“盖大楼比给老师加薪更容易弄到钱。”当然,这都是在私下说的。但是,尽管本州的经济并不景气,教育委员会还是发行了债券,筹集了一千八百万美元来盖新的大楼。这是去年冬天的事了,现在已经在制定最后的计划。
  亚瑟把新出的结构图贴在咖啡室里,以便每个人都可以对它吹捧一番。迈克尔站在那儿看着之前的一份结构图,注意到新楼的地址从原先的地方移动了五十码。“他们要把这讨厌的东西盖在鸭塘上。”他自言自语道。其他在场的老师看着他,好像在说:“那又怎么了?”
  迈克尔去找亚瑟,向他解释池塘在校园传统中扮演了多么洁净、深邃的角色.鸭塘也是月下散步、抒发柔情的好地方。多年以来,这里有无数订婚戒指被戴到颤抖的手指上,更不用说其他深夜的风流幽会了。当迈克尔透过办公室窗户向外看时,他可以看到楼那边池塘里的鸭子,当工作上的事逼得他快要发疯时,他经常能从这里找到安慰。
  但是,像亚瑟·J·威尔科克斯这样的人不会欣赏传统,因为它不够具体。迈克尔费尽口 舌,但是没有效果。”
  迈克尔很清楚,如果不是因为他试图忘掉杰莉而又没有成功导致自己心绪不佳、几近疯狂的话,他本来不会为鸭塘的事如此大动干戈。他一直找到教务长那里,但是教务长对鸭子的理解也不比亚瑟好多少。
  接下来他约见了校长。迈克尔提出了他的方案:将大楼的位置移一下,保存鸭塘。校长很圆滑。多年来和神经兮兮的教师和桀骜不逊的毕业生打交道让他练就了一种气质和风格,可以当选最佳(或者最差,取决于你的看法)公共关系协调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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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蒂尔曼教授,我很理解你的担心。我同意你的看法,传统很重要,但是时代在发展,有时我们必须抛弃一些老的传统,建立新的惯例。我也喜欢鸭子。事实上我还是‘野鸭基金会’的成员呢,每个秋天都去猎野鸭。”
  迈克尔想知道,除了专业水平不合格和道德低下之外,肢解校长是不是足以导致丧失终身教职。
  迈克尔知道官僚机构最恨负面的宣传,于是他给大学的报纸写了一篇长长的文章,他认为文章为拯救鸭塘提出了强有力的、极具说服力的理由。这篇文章引起了对这件事的相当大的争论,把亚瑟快逼疯了。
  当“社会主义学生团”的长发青年举着“救救鸭子”的标语,穿着“伯肯斯托克斯”牌儿凉鞋围着宾格利大讲堂游行时,亚瑟彻底疯了。
  大学的报纸有好几天都充斥着正反两方的读者来信。有一家书店专门印制了T恤,上面写着“要鸭子,不要水泥”,每件T恤售价十二美元,这再次证明了资本主义甚至可以从敌人所关心的事情上赚钱。迈克尔很惊讶地看到杰莉给报纸写了一封信,支持他的立场。那封信措辞很委婉。他知道这可能会给她的家庭生活带来麻烦,因为吉米来找过他,跟他谈起这件事,他看上去似乎非常震惊或者说迷惑不解,迈克尔竟然对八只或者是十只鸭子如此大费周章。
  但是除了迈克尔,没有人太关心这件事。长发青年游过了行,亚瑟也烦恼过了,但是动土的机器还是被搬运到了沾满泥浆的大卡车后面,准备就绪。承包商认为会是一个暖冬,因此准备下周一就开始挖掘。迈克尔相信温顺的鸭子不会知道如何处理填池塘的事,他联系了慈善协会。他和慈善协会在报纸上登了一则启事,说任何想要帮助鸭子搬家的人需要在星期六早晨到场,作好弄自己一身水的准备。
  当迈克尔骑着“影子”穿过晨曦来到池塘边并停好车时,他注意到有个人正沿路向池塘走来。杰莉。杰莉走在晨光中的池塘边。她穿着旧牛仔裤和她的运动靴,厚毛衣,红色绒线帽,正微笑着向他走来。
  “嗨,迈克尔。我来帮你为鸭子找一个新家。”
  在那个时刻,他比以前更喜欢她了。
  “杰莉……谢谢你来。我想会弄得很脏,但是小东西们需要有个地方可以去。”
  她走到他跟前,用双臂抱住他的一只胳膊,靠在“影子”上,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身体的接触使他有点紧张,并很惊讶,不过他想,也许我们正在解决那件事,并正在成为普通的朋友,而再无其他。不过这种想法只维持了一会儿。只是杰莉的朋友而再无其他,对他来说是不可能的。
  慈善协会的一大群人到了,一个生物系的教授骑着车跟他们在一起。他带着几个笼子和一张网,网可以用小火箭发射覆盖到池塘上。他们沿着岸边布置火箭网的时候,鸭子醒了,转着圈在池塘里游来游去,惊恐地叫着,向每一个愿意倾听的人诉说着它们的感受。
  杰莉和迈克尔走到教授身边,他正蹲在水边调整他的装置。他站起来说:“准备。”当他往水面上扔面包屑的时候,每个人都往后退了一点。惊恐是一回事,面包屑又是另外一回事,鸭子嘎嘎叫着向面包屑游过去。当鸭子进入预定范围的时候,生物学家发射了火箭,这把鸭子吓得要死。但是网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下降时掠过正在冉冉升起的太阳并罩住了十只受惊的鸭子。
  这个过程用了不到十分钟。生物学家把网收了起来,同时迈克尔和杰莉把三个笼子放到了慈善协会的卡车上。一个穿着贴有“美国慈善协会”标识的褐色衬衫的女人说:“我们要把它们送到城北边的苍鹭湖,你们知道在哪儿吗?”
  迈克尔点点头,“我会骑摩托车跟着你们。”他看了一眼杰莉,“想去吗?卡车上还有位子,或者你可以跟我一起。”
  她转向慈善协会的那个女人,“我们到那儿会合。”那个时刻,迈克尔觉得好像他们作出了某种超出了运送鸭子这件事情的决定。
  他踢了一脚“影子”的启动装置,杰莉坐上摩托车的后座。
  车子进入了乡间。杰莉的双臂紧紧抱着迈克尔,他能感觉到她的身体贴着他的腰部和臀部。如果他让“影子”沿着公路一直走下去,晚上他们最远可以到达明尼苏达。
  他们拐入国家公园的入口,依然跟在慈善协会的卡车和车上的小东西后面。穿过公园就到了苍鹭湖,清晨,无风,湖面平静,湖水清凉。鸭子一看到水,马上就知道了该怎么办,它们摇摇摆摆地走出笼子,下到湖里,在水面上游来游去,寻找着食物。
  在驾车回城的途中,迈克尔想,事情就是这样的。杰莉,他,还有“影子”以及秋天的清晨,路就在他们前方。是他正在送她回家,送她回到詹姆斯·李·布莱登身边,而吉米很可能已经买好了那天下午橄榄球比赛的票。他看了一下手表——八点十五分——接下来将会是漫长的一天,以及漫长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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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杰莉试图说点什么,但是因为风声和引擎声,迈克尔听不清她的话。他放松了油门,“影子”逐渐慢了下来,在靠惯性滑行,他把头扭向她,她把手放在他脖子的这一边,在他耳边轻柔地说道:“迈克尔,我们可不可以去你的公寓?”他立刻转过头来,直视着她灰色的双眼,她似笑非笑,脸上露出奇怪、热烈、爱意满盈的表情。
  他点点头,身体开始轻轻颤抖。她把脸贴在他背上,把一只手伸进他的夹克里,又伸进他的衬衫里面,在他胸前慢慢摩挲着。“影子”带着他向家驶去,就像这么多年来它无数次带他回家一样。现在它又带着他和杰莉·布莱登向着他很久以前认为永远不会到来的将来驶去。当他们到了他的公寓从“影子”上下来的时候,邻居家正在焚烧树叶,烟雾袅袅。远处传来歌声,那是大学球队在赛前动员会上正在唱校歌。
  他为她打开门,他们走进屋子,走进了一个男人独自居住、多数时候一个人待着的世界。
  杰莉脱下绒线帽,把外套搭在一个椅背上。当她环顾四周时,突然意识到她对迈克尔·蒂尔曼知之甚少,而且,她从未和他完全地单独相处过。“我想我需要喝点儿什么。”她说,“你有什么含酒精饮料吗?”
  “啤酒,葡萄酒,可能还有……”他打开一个橱柜的门,朝里面看了一下:“一点威士忌。”他拿出威士忌,举起酒瓶,瓶子里的酒还剩下三分之一。克拉丽斯在这里的时候,如果夜晚漫长而狂放,她会喝点威士忌,然后会变得更加疯狂。
  “冰上加两指宽高度的杰克丹尼,再兑点水……”杰莉深深地吸了口气,“就可以了。”
  迈克尔站了一会儿,手里拿着酒瓶,看着她。“你还好吧?”
  “很好,”她微笑着说,用手把脸上的一缕头发掠到后面。“大概百分之八十,至少是。”
  “如果你想回家,我可以送你回去。”
  她摇了摇头,耳朵上小小的银耳环随之摇动,那是她早年在印度买的。“我们先来尝尝杰克丹尼。”
  他洗了一个杯子,从冰箱拿出制冰盒。
  杰莉慢慢走过他的书桌,手指在桌子边缘慢慢划过。桌上放着笔记和两张照片。一张是她站在爱尔兰的一面石墙旁的照片。另外一张是黑白照,照片已经发黄,边缘也有点卷,照片上是一个身着长裙的年轻女人,还有一个蓄着胡子的男人,穿着深色套领毛衣,牛仔裤,凉鞋。她盯着第二张照片,认出了那双眼睛。“那是你吗?”
  他正在餐台为她准备酒,抬起头看了一下。“是的,很久之前在伯克利时照的。”他调好杰克丹尼,把杯子递给她。“那个女人叫娜迪亚,她现在是个永不满足的女权主义者——或者正在变成那样的人——为全国妇女委员会工作。圣诞节时我们会互寄贺卡。”
  杰莉没有说话。她看着电脑屏幕上的字:“在这个地方,我听到一些东西像以前一样发出平静的摩擦声。我在黎明时分来,黄昏时分也来,以及在此之间的所有时刻。我来聆听晨光暮霭拖着长袍前行时的沙沙声,来倾听来自格列高利时代的歌声。我来是因为这里还有些古老的东西,一些我能理解但是无法知晓其因何而在的东西。”
  “这是你正在写的东西吗?”她呷了一口威士忌,指着电脑屏幕问道。
  “是啊,我一直在胡乱写些东西,想着可能有篇小说在我脑子里。”他把正在喝的啤酒放在餐台上。
  “真的吗?”
  “可能吧,不过比我想象得要困难许多。写学术的东西和论文,你必须依照现实。现在要自由地表达我想说的一些话反而遇到了麻烦。这有点奇怪——在小说中,你必须撒谎,还能为此得到掌声。”
  “正当的谎言。”她说,“我想,在现实生活中有时也会遇到这样的事。”
  “如果你是相对论者,那么确实如此。如果谎言对于减轻这个非常残酷和令人伤心的世界给我们造成的痛苦绝对必要的话,可以偶尔说点谎。”
  杰莉把酒杯倾斜,喝了一大口杰克丹尼。她回过头来看着他,然后又望向窗外。在十一月强烈的光线中,他第一次注意到岁月的痕迹已然悄悄爬上她的脸庞。
  “这看起来很奇怪,迈克尔。我们的所有谈话,我们关于对和错的决定……所有的这一切。”大学的校乐队正在一个街区之遥的地方奏乐前进,演奏着校歌。“我们永不气馁,听我们呐喊,听我们呐喊。”杰莉·布莱登凝视着深秋中簌簌摇动的变色卷曲的树叶,西边吹来一阵微风,树叶开始在草地上翻滚。
  迈克尔一直记得在雪松湾的那天早晨,她凝视着窗外秋季景色的样子。她还在看着窗外,伸手向上取下了马尾辫上的发带,甩了甩浓密蓬松的黑色长发,然后又向他看过来,她灰色的眼睛变得温柔起来,不再像飞翔的箭。她说:“我有点发抖。已经相当长时间了,自从……唔,很长时间了。”
  “你想什么时候回家?”
  “我整天都有空。吉米在参加他大学兄弟会的聚会。他们都会去看比赛,之后会去吃晚餐。所有那些用拳击打手臂以及男人之间表示亲密的各种动作,我想想都无法忍受,而且……”一丝微笑浮上了她的脸颊,“还有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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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下午三时左右,他们听到从体育馆传来看橄榄球比赛的欢呼声。磁带中播放的克利奥·莱恩的情歌以及一个甜蜜、朦胧的泰米尔语的轻声低诉在杰莉·布莱登耳边回荡,使得球场上的欢呼声显得越来越弱。
  “如果真的存在上帝,那么上帝就存在于这样的时刻。”曾经有一个男人这么对她说过。她把这句话用英语说给迈克尔·蒂尔曼,抬头凝视着他,双手抚摸着他的脸。在那个下午,她爱着眼前这个男人,却想着另外一个男人,在某一瞬间甚至难以分辨他们彼此,尽管她不想这样。
  迈克尔低头看着她脖子上脉搏的跳动,当她挺起双乳和小腹贴向他时,他看到她睁大双眼,起先她看着他,然后直直地看着上方,彷佛印度在她体内翻滚,彷佛时光倒流,回到了一个更古老土地的遥远山区,一双深色的手在同样的双乳上游走,一个声音在命令她:“张大一点,杰莉,再大一点,一切,杰莉。给我你的一切,结束之后,我会把原来的你还给你。”在那个山区,她曾高声尖叫,混杂着恐惧和欢愉。在爱荷华的这张床上她又那样尖叫了一次,之后尖叫声变成了越来越弱的、情不自禁的哭泣,为了所有她曾经感受过的事情,为了如今另一个远离尘嚣的特立独行的奇怪男人又一次带给她的这种感受。
  迈克尔那天有种感觉,她的感受和所做的事情与她跟吉米·布莱登的生活毫无关系。很显然,那天的她是一个在进入情欲世界之前就已经意乱情迷的女人,而他相信,吉米从来没有到她迷失于其中的那个世界去探过险。她没有为赤裸的身体不安,毫不掩饰、毫无拘束地在他的身下扭动 并和他一起扭动,双手熟练地触摸他的身体,其老练令人惊讶。他们刚躺到床上时,衣服还穿着,她从他身上下来,微笑着,很直白地说:“我似乎记得,如果想用可能的最佳方式完成这件事,我应该脱掉牛仔裤。”
  后来,随着橄榄球比赛的结束,外面的街上开始车来车往,他去拿啤酒。当他回到卧室时,杰莉正跪着,腿压在身下。她冲着他笑,头发散乱地落在双乳上。他在她身边躺下,她抚摸着他的胸膛,轻声说:“这值得等待。”玛拉基躺在门口,头伏在爪子上,睁着褐色的眼睛看着床。凯瑟罗坐在衣柜上舔着一只爪子。
  迈克尔的手在杰莉身上慢慢抚摸着,“现在看起来是值得等待,但在等待的时候却好像不是这样。”他用一只手肘支起身子,“我有很多怪癖,其中一个就是做爱之后会饥肠辘辘。来一个烤奶酪三明治如何?我只有这个。”
  “做三个,一个人一个,另外一个平分。”她靠过来亲了他一下,“我的秘密嗜好是烤土豆加一点洋葱。你有土豆的,对吧,摩托车骑士,又大又新鲜的土豆?”她笑着说,“我是说厨房里。”
  “我有土豆,下午有时会说挑逗话的杰莉,我还有洋葱和很多啤酒。”
  “还是挺丰盛的嘛。你做三明治,我来弄土豆,行吧?”
  “行,不过我们必须穿上衣服吗?我喜欢看你光着身子。”
  “哦,天哪,不用。如果我猜想的事情——也是我希望的事情——在我们吃完之后还要继续,那穿上衣服真是浪费体力。”她从床上跳起来,“好了,去裸体厨房做裸体午餐吧。谁说过的,裸体午餐?我应该知道的,威廉……”
  “伯勒斯。狂野不羁的老威廉·S,那是他一本书的名字。”
  “把面包拿出来,土豆拿给我,美国上尉。我也饿了。”
  两个星期后她走了。她对吉米产生了无法抑制的犯罪感。迈克尔也是。有一次杰莉想着想着就哭了,“我怎么能这么无情,而且对此满不在乎?我如此渴望你,竟然觉得没有关系,内心没有丝毫的内疚。”
  但是她的婚姻中早就出了问题,问题已经存在很长时间了,在英国的那个学期使问题恶化了,使得他们之间的矛盾更加突出。迈克尔问她,这是不是只是为减轻我们两个人的行为给你造成的内疚找一个理由。
  她摇摇头,说:“我一直在想‘惰性’这个词。有时候,我想人们维持婚姻主要是因为惰性,没多少其他原因。我感觉我和吉米正骑着一匹疲倦的马,但我们之所以一直向前骑,是因为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吉米想成为大学的一名管理者,院长或者什么的,而我对此并不太感兴趣,对成为一个小行政人员的好妻子并不太感兴趣。我跟他说我想完成硕士学位,然后再攻读博士,最后找一个教职。他只是说,如果我们两个人都想在符合我们希望的同一所大学找工作的话,会很困难。在英格兰的时候,我们为此吵过几次。”
  迈克尔任她说着,以便她把她感受到的所有复杂的事情彻底整理一下。从某种程度来说,杰莉是一个传统的女人。但是从另外一些方面看,她是新式的、不愿受束缚的女人,一心想在这个世界中找到自己的生活。光是这些就已经够难解决的了,现在他又搅了进来,使得情况更加混乱。不过,当迈克尔提出这一点的时候,杰莉非常善解人意,说他并不是造成混乱的原因。但是,他确实是。
  杰莉必须回雪城过感恩节。去年感恩节时她的父母来雪松湾看她,因此今年轮到她回去看他们了。吉米的双亲从罗德岛直接过去。她离开的前一天,和迈克尔在一起待了一下午,那天下午,他注意到她的行为跟以往有点不同,这开始让他感到不安。
  “怎么了,杰莉?”
  她深情地注视着他。他看得出来,她对他的感情勿庸置疑。“没事,真的没事。”他没有再问,以为会过去的。
  迈克尔在感恩节漫长的周末一直无所事事,数着小时等候着杰莉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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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星期天晚上,系主任打电话给迈克尔,问他第二天能不能代吉米上计量经济学的课。吉米在雪城耽搁了,系主任只知道是因为私人的一点急事。迈克尔几近疯狂,在屋里走来走去,用拳头击打着墙壁,玛拉基和凯瑟罗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星期一晚上还是没有任何消息。他从查号台查到了马克姆家的电话,拨了过去。接电话的是埃莉诺·马克姆。老天哪,一定要是马克姆夫人吗?迈克尔以为吉米代课为借口,说他想知道吉米还要耽搁多久。借口很愚蠢、很明显,但是他没有想太多。
  马克姆太太很冷淡,非常冷淡,实际上是很冷漠。她说吉米已经在回雪松湾的途中了。她没有说他们两个人的名字,也没有用复数代名词来暗示他们两个都已经回来了。迈克尔内心在呼喊并想问问杰莉的事,但是他很清楚地感觉到埃莉诺·马克姆没有兴趣跟他谈论任何事情。
  他挂了电话,满脑子胡思乱想。十五分钟后,电话铃响了。是吉米。他已经回来了,想过来找他。迈克尔说:“好的,现在就过来吧,没问题,你可以尽快过来。”
  五分钟后,他已经在敲迈克尔的门。迈克尔一看到他就知道发生了严重的事情。他没系领带,衣服皱巴巴的,头发歪在一边。
  “迈克尔,发生了件可怕的事情,我不知道还能找谁去谈这件事。我都快崩溃了。”
  迈克尔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在叫喊:“吉米·布莱登,你这个傻家伙,发生什么事了?杰莉在哪儿?”喊叫声大得足以让吉米听到了,但是他没有,因为他根本没在听。吉米只是坐在厨房的椅子上,把头深深埋在手里哭泣着。迈克尔让自己冷静下来,保持冷静,兄弟,要冷静,保持冷静,问正确的问题。
  “跟我谈谈,吉米。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跟杰莉有关?”
  他呜咽着,点了点头表示肯定。不要慌,了解情况,找出原因,别管细枝末节和无关紧要的问题。“杰莉在哪儿?”
  吉米抬起头,哭得更厉害了,终于说出话来:“她去印度了。”   “什么?”迈克尔几乎喊了出来。“印度?究竟为什么呀?发生什么事了?坐好了,把事情全都告诉我,吉米。否则的话我无法帮你。她为什么要去?”
  “我不知道,我们没吵架什么的。星期六早上杰莉只是说她有些事情要考虑,并要去印度。天哪,迈克尔,我恳求她,甚至乞求她,说不管是出了什么事,都是可以解决的,但是她不肯说。她不是无情也不是冷漠,不是的,只是想远离我们所有的人,想一些事情。那场 面真是糟透了,简直就是地狱。她的父母在喊,我的父母也在喊。我在屋里跌跌撞撞,杰莉在收拾她的箱子。”
  “好了,”迈克尔说,“我们不知道她为什么去,但是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有一次她曾提到过一个叫做庞迪遮里的地方,在印度东南部。她是去那儿了吗?”
  “我不知道。”
  吉米又开始抽泣。他擤了擤鼻子说:“我想找出她去了哪儿,但是航空公司不肯透露乘客的信息。印度是个大地方,因此很难说她在哪儿,但是,是的,以前她在印度的时候曾在庞迪遮里待过一段时间。”
  “吉米,她什么时候走的?她乘坐哪个航空公司的航班离开纽约的?”
  “星期六晚上,她是星期六晚上走的。她搭的那架飞机是从雪城起飞,飞往肯尼迪机场的。她不让我,也不让其他任何人跟她一起去机场,也不肯告诉我她乘坐哪个航空公司的航班离开纽约。”
  “这些事情听起来都不太像杰莉的作为。”迈克尔说。微笑着的、热情的、充满爱心的杰莉。这听起来根本就不像她。
  “我知道不像,这正是我感到奇怪的原因,迈克尔。这看起来完全不像她。”
  或者不是这样的,迈克尔想。可能杰莉·布莱登有些事情是我们全都不了解的,或者至少他和吉米不了解。
  “吉米,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你可以选择答还是不答。我不是必须要知道,但是我有种感觉,杰莉不喜欢提起她在印度的日子。她在那里发生过什么事吗?”
  吉米抬起头,“迈克尔,对此我什么都不能说。如果我能,我一定会告诉你,但是我就是不能,我不能。请谅解。”
  迈克尔感激他这么想,并且坚持不说。在这样的时候,倾诉出来会比较轻松,但是他没有这样做。迈克尔开始认为吉米·布莱登可能比他原来以为的要好。
  “好吧,那么让我这样问:你认为她在印度的遭遇跟她现在回到那儿会有关系吗?”
  “我不知道。如果她跟我说的她在印度的生活是真话,那我想不出为什么。我已经说了,我不能谈那件事,但是我想我可以说,在印度发生的事情很久以前就已经了结了,或者至少我认为是这样。”
  迈克尔需要独自一个人花时间来思考,要开始想办法。然而他不想让吉米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人回家。
  “吉米,想让我找人给你代一阵子课,直到你恢复为止吗?”
  “不,我需要有事情可做。我从不擅长于只是坐在那里思考和自我反省。我已经让自己做好了一些准备,回学校工作可能会有帮助。我相信,杰莉只是需要时间思考。”
  迈克尔对吉米的评价现在又降低了下去,而且比刚才提升之前更低。看在上帝的份上,他想,不要再说这些废话了。去他的大学吧,赶紧登上第一架飞往印度的飞机,马上去找你的妻子吧。跟她谈,尽量把问题解决。不过这不是吉米·布莱登的做事方法。他会回去躺下,接受现实,抱着希望等待。
  但是这不是迈克尔的方式。在那个时刻,迈克尔为吉米·布莱登感到深深的悲哀。在吉米内心的某处,也一定有过可以追溯到四万年前的古老的进取心,四万年前的草原上,要么为属于自己的东西而战斗,要么被周围恶毒的敌人所占有。文明有它的益处,但是它也使吉米以及类似他的人丧失了基本的本能。
  当情况稳定下来以及迈克尔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杰莉·布莱登的丈夫会安然度过当晚的时候,他送他坐进别克车里,看着他上了路。
  吉米的车还没拐过街角,迈克尔就已经开始在黄页电话簿上查找航空公司的电话号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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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8
  在查过地图并确信他已经知道了庞迪遮里在哪里之后,迈克尔给印度国际航空公司拨了电话。往后十四天的票已经全部预定完了,之后的十二月十一日有两张票,十二月十三日有一张票,再以后直到圣诞节过后才有票。与印度在世界各地的侨民和移民的数量相比,印度国际航线的航班相对较少,而印度人在圣诞节前后都要回家,因此从感恩节开始,机票就变得相当紧张。
  他在书架上乱翻,终于找到一本世界航空公司指南,已经过期三年了。英国航空公司有一班飞机从芝加哥飞往伦敦,中间不停,然后较晚时候有一趟航班从东海岸出发,直飞马德拉斯。他一定要试一试。
  他拨打了英国航空公司800电话,预定处一个很可爱、很英国腔、很女性化的声音说,是的,那趟班机还在运行中,但是三周内的票都已经没有了,蒂尔曼先生要不要在等候名单上登记?要。他又给印度国际航空公司打电话,也让他们把他列在了等候名单上,日期未定。任何时间,他告诉他们,任何时间都行。
  还有几件事情要做。首先是母亲。他给她打电话,聊了很长时间。在过去的二十年里, 他从来没有一个圣诞节不跟她一起度过,但是他告诉她,他必须马上去印度,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她的耳朵不太好,没有听清他说什么,但是从他说话的急迫、强烈的方式中,她听出有事发生了。“迈克尔,你不是在告诉我说你终于找到了一个适合你的特殊女士吧?我从来没有听过你的声音像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
  “妈妈,答案是有可能。我只能这么说。我现在做的这件事——去印度——真的非常重要,但是我讨厌错过和你共度圣诞节,如果真的这样的话。”
  “迈克尔,多谢你关心,多谢你来问我。我很高兴这么多年来我们尽可能多的时间待在一起。去印度找那个女人吧,不管她是谁。然后带她回家,让我见见她。你知道,我还没放弃抱孙子的希望。”
  “妈妈,我保证,只要我一回来,我就来卡斯特,不过我不知道那会是什么时候。”
  “快去吧,迈克尔。如果这是你的机会,那就抓住它。不要再多说了,快去印度吧。”
  系里的秘书是个极好的人。她同意帮他填写期末分数表,并在上面仿冒他的签名。她甚至没有问为什么。他请她不要说出去,她说:“别担心,你和我都了解对方。不管你这么着急是要去哪儿,也不管你到那儿要去干什么,我都不会过问的。”她说这番话时,脸上露出一丝奇怪的笑容,似乎知道点什么。
  吉米·布莱登是星期一晚上回来的。星期二,迈克尔在他的班上宣布课到此结束。
  轻装上路,真正的轻装。他已经定了一趟去纽约的班机,但是之后的票都没有着落,在去印度的途中,他可能受阻在任何地方。纽约,莫斯科或者伦敦,开罗或者雅典,任何地方。可能他需要一个星期甚至更长的时间才能到印度。吉米·布莱登会坐在雪松湾,为希望祈祷,为自己郁闷。吉米已经把他的故事告诉了至少另外五个人,这让他获得了很多同情。
  但是迈克尔正要去印度寻找杰莉,他现在就要走。她的离开必定有一个理由,他很强烈地感觉到这个理由跟他有关。可能无关,但是他猜是有关的。人们在印度会迷失自己,这正是许多人要去那儿的原因。他必须在她迷失自己之前找到她,必须在她不管因为什么原因隐身于穷乡僻壤中的山区公社或山区的静修院而使他再也找不到她之前找到她。
  他忙个不停,衣服扔得卧室里到处都是,叠衬衫,把内衣和短袜塞在牛仔裤和卡其布外套里卷起来,玛拉基和凯瑟罗看着他,把旧凉鞋塞在背包的最上面。背包鼓鼓囊囊的,他提起来试了试份量,还不太重。还有其他东西吗?小水壶。在印度,要碰到一次可饮用的水可能需要很长时间。
  星期四早上八点,出租车来了。这是吉米坐在迈克尔餐桌边哭得五脏六腑都要出来的六十个小时之后。真是奇怪。吉米·布莱登正在宾格利大讲堂里四处徘徊,喋喋不休地告诉别人,杰莉对他多么不好,就那样跑掉了。而迈克尔正在准备去找她的路上,但吉米不知道。迈克尔在银行停了一下。取了三千美元美国运通的支票,每张一百美元。还有五百美元现金。
  在当地机场等候去芝加哥的通勤飞机时,迈克尔想起一件小事还没处理好,于是给系里的秘书打电话。在他交代完细节之后,她说:“迈克尔,刚刚来了一份你的电报,是要求面交你的。”
  他想了一下。如果是杰莉发来的电报的话,就有点冒险,而他感觉可能是她的。“贝蒂,读给我听,我要你发誓,在看过内容之后请保守秘密。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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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如果我把我知道的这里发生的每件事都说出去,那么宾格利大讲堂就会爆炸,掀起全世界最大的尘云。而且我已经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发生了什么。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看到了你脸色的变化。不久前某一天的清晨,我在苍鹭湖附近看到了你骑着摩托车,我还看到了坐在你后面的那个人是谁。但是我什么也没说,以后也不会说。现在我把这一切拼凑在一起,再加上吉米·布莱登办公室里的哭哭啼啼——至于这件事,整栋楼都能听见——要把这一切加在一起算出结果,并不一定需要像你这样的数学天才才行。”
  “贝蒂,贝蒂,贝蒂……你可能会是我这一生最爱的人之一。把电报读给我听。”
  “好的,我在拆信封。上面写着一千三百小时。我们来看看,那是……”
  “那是下午一点钟,贝蒂。日期是哪天?”
  “是今天的日期。怎么可能?”
  “是时差。大概是我们这里的时间今天凌晨一点半发出的。电报上说什么?”
  “它说,‘M,请理解我。我内心有一些很强烈的想法,因此需要空间和时间好好想一想。日后我会跟你联系的,我保证。J。’”
  去他的空间和时间,这就是迈克尔·蒂尔曼心里的想法。
  “贝蒂,电报来自哪里?哪个城市?”
  “马杜莱斯。我的发音对吗?”
  “不对,但是没关系。美国人都会读错。贝蒂,请把电报扔到碎纸机里。”
  “我会的,不要担心。对了,迈克尔?……”
  “什么事?”
  “我会在这里为你加油,去找她吧。”
  “谢谢你,贝蒂。你喜欢项链还是手镯?”
  “你知道你不必那么做。但是如果你坚持要送我礼物的话,有时我喜欢来自异域的手镯。”
  “没问题。再见,再次感谢你。我的飞机开始登机了。”
  “再见,迈克尔。祝你好运。”
  六个小时之后,从飞机上,他在第一缕晨光中向下看着爱尔兰,想着杰莉站在下面某处的一面石墙边,拍了一张宝丽来相片,最后这张相片挂在了爱荷华州的一面墙上。只不过现在这张照片在他夹克的口袋里。如果你打算寻找失踪的人,带一张照片一定会有帮助。最后时刻他想了起来,于是带上了照片。
  希思罗机场像往常一样混乱。迈克尔经过中转候机厅进入主候机室,看着机票代理人的眼睛。没问题,代理人告诉他,人们经常用几个不同的名字预定几个航班,晚上有几个人取消了预定。
  “你想预定从印度回来的机票吗,蒂尔曼先生?”
  他让她记下他的名字,要了一张一月十二日的机票,那是春季学期开学的前几天。
  迈克尔拿出美国运通卡,买了票,找到了去伦敦的地铁。他跟一个工作人员说,他需要办理去印度的签证,工作人员向他指引了正确方向。三个小时后,他回到了希思罗机场,通过安检,坐在了中转候机室里。他去马德拉斯的航班还有五个小时才起飞。
  在那遥远世界的某个地方,有一个女人,叫杰莉·布莱登。她就在那儿,在某个地方……某个地方。
 
曼舞雪松湾
二十七
9
  当飞行员用内部广播系统对大家说他们正在飞经巴格达时,他从他靠边的窗户向下看去,看到四万英尺高空下的沙漠中有一个褐色的城市。
  他第一次去印度的途中也这样看过,当时他想——巴格达,我从来没想过会从巴格达上 空飞过。他就像一个手执鞭子的螺夫一样,赶着记忆向前,看到三十年前的自己正在父亲的加油站里修理“影子”。他一边修着“影子”,一边看着门前的公路,知道如果他学会了修理和驾驶并了解了道路,“文森特黑色影子”就能够带着他沿着那条路向着东方飞驰。
  当飞机离马德拉斯还有两个小时时,迈克尔胃里却有一种特别的紧张感,每次当他接近一个遥远的地方时总是会这样,特别是印度。
  他提起机窗的遮光板,向外看去。印度就在下方,就像一个女人伸开四肢仰卧在阳光下。阳光,起起伏伏的褐色山脉,一片片的绿色丛林。机舱里的灯亮了,通知早餐时间到了。他不太想吃东西,不过他知道,到下一餐可能还需要些时候,于是随便吃了点水果和吐司。
  飞机降落在马德拉斯乱糟糟的土地上,这是孟加拉湾的一个港口城市。
  他从飞机上走下来,经过手持军用步枪的男人。持外国护照的人在办公桌前排起了长队。一个穿着深绿色制服的褐色脸孔的人看着他的护照,查看着九十天期限的签证,然后重重地盖上了印章。
  大厅里的一张游客接待桌实际上已经变成了买卖桌,这是一个新的变通。坐在桌边的男人说的英语还能听得懂。迈克尔说他想去庞迪遮里,这个人告诉迈克尔,如果交通拥挤的话,开车需要三个小时,还说他很乐意为迈克尔安排一辆车和一个司机。
  工作人员安排了一辆车和一个司机,告诉迈克尔在游客接待桌前等着。迈克尔问他有没有庞迪遮里的指南、地图,或者其他什么东西。那个人从柜台下面拿出一本破旧的小杂志,他说这是他惟一的一本(迈克尔相信他),然后开始查看。之后那人跟他说了一通庞迪遮里的情况,包括那儿著名的静修院,那是由一个叫做室利·阿罗频多的神秘哲学家兼爱国诗人建立的,还说了酒店、餐馆以及海堤的美丽。
  小册子上有城市地图吗?有,确实有一幅,先生,很好的一幅地图。迈克尔把一张五美元的钞票放在柜台上,手遮住钞票的大部分,说他很想带走这本庞迪遮里指南。不到一秒钟,那本指南就是迈克尔的了。他的司机穿着脏兮兮的白色套装来到柜台前,微笑着。
  外面烈日当空。其他出租车司机打开车门,说他们会带迈克尔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要的价钱只是那个穿脏兮兮白色制服的人要价的一半。迈克尔说谢谢,但是他已经定好了车子。然后,他们的笑容就消失了,不再是他的朋友。
  迈克尔的车驶离机场时,司机开始使劲捻着大拇指和食指,那是要求法定货币的国际通用的手势,并且指着汽油表,一直在说:“汽油。”印度的出租车司机总是空着油箱,他要求先付款。在迈克尔上次的印度旅行中,他坐车时,有两个司机开着开着就没油了。
  耐心点,加油的时候,迈克尔轻轻地跺着脚对自己说。
  最后,他们开车离去,穿过喧闹、烟雾和灰尘,这就是印度,一贯如此的印度。迈克尔的鼻子还在适应浓厚的气味,这些气味来自工厂、露天炊火、含铅汽油的烟雾,来自人和动物的粪便,所有这些都混在一起,形成一种印度特有的、强烈刺鼻的气味。他从来没有完全遗忘过这种气味。迈克尔注意到,当他回到雪松湾看印度旅行见闻时,那些关于印度气味的陈旧回忆立刻从四面八方跑到脑子里来。从来没有其他国家能像印度这样把气味渗入到他的整个身体里。
  女人。他暂时忘掉了印度女人多么美丽,即使是最贫穷的女人。在印度,很容易每隔几秒钟就陷入瞬间的爱情中。这儿是一个质量极高的基因库,不管男人还是女人,如果就外貌来说,女人自然优雅,行走时彷佛飘在地面上。
  他看着她们,司机在不停地冲山羊、牛群、人群按喇叭,在路上迂回穿行,繁忙一点儿的十字路口,警察站在小台子上向他们挥手,示意他们向前。他们沿着一条严重受损的双车道柏油路进入了乡村。阿肖克卡车和塔塔卡车上站着工人,他们的头巾在风中飞扬。公共汽车在路面上摇摇晃晃、歪歪扭扭地行驶着,牛车就在它们前面,另一条车道上一个老太太坐着轮椅,还有行人、成群的山羊在过马路。
  迈克尔翻阅着五美元买来的庞迪遮里旅行指南,看着令人头昏脑涨的街道地图,读着这个城市的历史。该城是中央直辖区,是一个有点像华盛顿特区的城邦,它的西边是泰米尔纳德邦,东边是海湾。这个城市是十七世纪法国商人建立的,1954年归还给印度。杰莉,你在庞迪遮里的这些街道上吗?如果她真的去了庞迪遮里,也许有一点可能她也坐了这同一个司机的车。迈克尔拿出她的照片,递给司机。
  司机看了看照片,转过头,冲迈克尔一笑,顶着风和长笛的声音大声喊道:“很漂亮的女士。你是去庞迪遮里看她吗?”
  迈克尔又重新说起了洋泾浜英语。“女士坐这辆车了吗?”他指着照片上的杰莉说,然后又指指司机和汽车里面。迈克尔又说:“漂亮女士坐这辆车了吗?”
  司机一时没听懂,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摇摇头说:“没有,没看到女士。”迈克尔点点头,把照片重新放回夹克的口袋里。
 
曼舞雪松湾
二十八
  指南上说庞迪遮里有十五万人口,但是迈克尔知道这最多只是猜测,远低于真实的数字。从哪儿开始呢?他想,即使她在庞迪遮里,要找到她也绝非易事。静修院吸引着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但是根据指南上所说,静修院很兴盛。有一个名叫“阿罗新村”的理想国社区,也被称为“黎明之城”,在过去十多年里,它在庞迪遮里城外发展起来。指南引用了院母的话:“阿罗新村将会为人们研究真正的人类一体提供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不管是物质的,还是精神上的。”
  这听起来很像杰莉的风格。至少有很多人类学家对精神上的事情有种强烈的喜好,可能跟他们的职业有关。如果杰莉在逃避,在寻找精神上的指引,静修院和阿罗新村可能会是个开始找她的好地方。
  他需要一个住的地方,看着指南上的广告,而司机开着车,七拐八拐,按着喇叭,打着手势。
  阿丹陀宾馆——一座奢华的绿洲
  阿里斯托酒店——真正高格调、真正贵族的享受
  拉姆国际酒店——一个全新的世界
  根据西方人的所见所闻,印度人喜欢说大话,更不用说使用夸张性语言了。迈克尔把他所看到的标准大打折扣。倒不是他过分讲究。他在印度的小旅馆里住过很多夜,在这种旅馆里,地上的一个洞就是厕所;洗澡水是凉的,如果有洗澡水的话。然而,住几个晚上之后,他就忘了还有其他方式了,只知道凉水澡和地上的洞,而它们还不错。热水澡,根据传统的印度南部的说法,那正好证明了这种说法:“真正贵族的享受。”
  他把注意力放在杰莉的事上,仔细思考着她的行事方式,他所知道的她的喜好。她会住在哪儿?公园旅馆是静修院的一部分,对抽烟、喝酒以及人类的普遍弱点采取斯巴达式的态度。根据杰莉的电报,她来这里是为了把事情想清楚,而带花园、素餐馆的公园旅馆,以及沉思冥想的意义正是她需要的生活方式。
  刚开始的时候,迈克尔想,如果杰莉在庞迪遮里的话,那么要找到她应该不会太困难。白种人在印度人群中很显眼。但是,这个城市比他预期的要大得多,而且指南上说很多西方人来到这里,沐浴在室利·阿罗频多和院母纯净的精神中。而且,正如迈克尔已经想到的那样,在印度很容易迷失自己,如果你希望迷失的话。印度如果愿意,会向你呈现出一副沉默的、难以理解的面孔,把你拒之门外,让你无法窥视到它内部的奥秘。杰莉很熟悉印度,很显然,她有很好的社会关系,如果她决定隐藏自己,那她一定知道该怎么做。
  到庞迪遮里的市郊了。城市指南后面附着的一张地图显示他们正行驶在贾瓦哈拉尔·尼赫鲁大街上,显然这是一条主干道。迈克尔决定不住静修院的旅馆,主要是因为他不知道如果他突然出现的话,杰莉会怎么想。如果在他看到她之前,她先看到了他,那么她很可能会带着她的秘密躲起来,一旦她知道他在找她的话,再想找到她就几乎不可能了。
  欧洲大酒店位于苏弗伦街十二号,和大多数静修院会所处在同一个区域,离公园旅馆也不太远。据指南上说,该酒店是一个法国老人经营的,马格雷先生。迈克尔估计那里的食物会是欧式的,这很适合他。因为不喜欢吃印度食物,一连几天的节食,他都快要被耗干了。
  迈克尔向司机示意,让他把车停到路边,然后把地图给他看。司机不太会看地图,他们在庞迪遮里繁忙、缓慢的主干道上艰难寻找,过了几个街区后,再一次右拐,然后左拐。一个建筑物上写着“苏弗伦街”。半个街区后就看到了十二号门牌。
  迈克尔敲了敲木制的大门,一个穿着茶色短裤裹着白色头巾的印度老人向外看了看,迈克尔说:“房间?”
  看门人瞥了一眼汽车和司机,然后又把目光转向这个高个子的美国人。他很不情愿地把门打开,向迈克尔表示他应该到院子里来。这是栋古老的建筑,房子上爬满了葡萄藤和九重葛。一个人从一个门里走出来,迈克尔猜应该是马格雷。迈克尔略微一鞠躬:“您有一间房给一个疲惫的旅行者吗?”
  迈克尔不太会说法语,他读博士时,法语是必修的语言,但他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但是他有很友善的美国中西部笑容,这似乎可以让他在世界上大多数地方都能混过去,试试吧。他用简单的法语说道:“我要一个房间。”
  马格雷也向他微笑,看出了他的法语不行,但是对他的努力表示赞许。有,有一个房间,每晚150卢比,大约九美元。迈克尔估计如果提前预定,再还还价,房价可能会少三分之一甚至一半,但是他很累了,而且这个酒店的位置符合他的要求。
  迈克尔洗了脸,然后躺在床上开始思考。离家已经四十六个小时了,但是他却觉得相当漫长,似乎是好几年了。一个星期前,他坐在他的公寓里等着杰莉从雪城回来。十天前,她 赤身躺在他的餐桌上,他把红酒涂抹在她的乳房上。“杰莉,你在这些墙壁另一边的某个地方吗?带着你希望我永远不要知道的秘密生活在这附近吗?”
 
曼舞雪松湾
二十九
10
  在六点钟老人来敲他的房门之前,迈克尔已经醒了。他睡了近四个小时,起来时觉得很热,浑身僵硬,疲累不堪。老人鞠了个躬,然后离开,回头看了迈克尔一眼。
  他简单地洗了个盆浴,刮了脸,弄干净身体,穿上干净的衬衫,再穿上干净的利维斯牛仔裤,让自己像个样子。
  酒店的主人正在阳台上看一份法文报纸。迈克尔首先需要的是灵活的交通工具,一辆摩托车。昨天司机带着他在城市中穿行时,他看到很多小型摩托车。是的,圣哲甘地路有个地方可以租到小型摩托车。马格雷让看门人为迈克尔叫了一辆人力车,用泰米尔语告诉了人力车夫地址。马格雷说人力车送他过去需要二十五美分,小费给一角硬币差不多就够了。
  迈克尔看着人力车夫鼓胀着腿部肌肉蹬踏着车子,载着他穿过庞迪遮里的街道。
  从很多方面看,印度是一个属于夜晚的国度。高温和灰尘在一天中的晚些时候沉静了下来,这时,街道开始变得拥挤。商店营业到很晚。悠长、闲适的晚餐,咖啡馆里传出欢笑声,这一切都从黄昏前后开始。人力车在萨斯特里街向左拐,然后直直地向着圣哲甘地路骑去。迈克尔坐在车上,感觉无所遮蔽,他不希望杰莉看到他穿行在庞迪遮里的街道上。
  他想,天哪,这多么不可思议。我在这里寻找一个曾经和我做过爱的女人,一个在我的抚摸下愉快地扭动着身体、一遍遍说着她多么爱我的女人。但是现在我却担心她看到我。这是个古怪的世界,迈克尔·蒂尔曼。这就是当人力车在印度南部黄昏的暮光中颠簸时,回荡在迈克尔脑海中的话。
  在挨着“酷猫咖啡馆”的地方找到了出租摩托车装备的一个小车库,到处是油迹和散乱一地的零件。迈克尔感觉像是回到了家似的。两辆车靠在门边,还有两辆在屋子里面,已经被拆开了。迈克尔可以从门边的两辆中选一辆。他检查了一下,它们简直和他经过的路一样糟糕,应该报废了。破旧的川崎车看起来好像还能跑,踢了几脚启动器后,车子发动了起来。店主站在那儿看着他,双手叉腰,脸上没有笑容。迈克尔指了指工作台上的工具。
  十分钟后,他上紧了链条,调好了化油器。然后骑着川崎驶入到夜晚的车流中。
  他依照原路返回到酒店,他把摩托车停在院子里。
  马格雷向他打招呼,并说迈克尔找到了一辆多么漂亮的车啊。迈克尔拿出杰莉的照片,说他正在找她。
  马格雷看了一眼照片,然后又看着迈克尔,问道:“恋人?”迈克尔笑着点点头。马格雷说很抱歉,从未见过她。“有很多西方女人来这里加入静修院,她们来寻找安慰和内心的平静,可能还有新的生活方式。”
  这个法国人在他的酒店里已经不再经营餐馆,但是如果迈克尔想吃欧式食物,“法国联盟”不太远,就在公园旅馆对面。
  迈克尔考虑着要不要去那里。他不太担心会碰到杰莉,因为考虑到她想回到印度的生活中去,因此可能会在印度餐馆吃饭,或者更可能的情况是自己做饭。但是在印度的城市里,话传得很快,他觉得西方人的圈子会把一个穿着牛仔裤和凉鞋的新来者好像在找什么人的消息传开来。
  但是他饿了,而且还没准备好吃印度的食物,于是他走过安静的街道,朝着法国人指给他的方向走去。
  一个保安站在“法国联盟”的大门口。迈克尔指指自己的胸口,然后又指指里面,说:“餐馆?”
  保安点点头,示意他走进大门。院子里有树有花。院子的一边有一个水泥平台,一个印度女人正在随着一个鼓手击鼓的节奏跳舞,鼓手盘腿坐在她后面的阴影里。
 
曼舞雪松湾
三十
  院子里没有其他人,但是他能听到前面的屋子里有一架手风琴在演奏一首法国歌曲。迈克尔看了舞者一会儿。她没有在意迈克尔的出现,一会儿停下来跟鼓手说了些什么,鼓手重新开始了一段稍有不同的旋律。
  他沿着楼梯向上走进了餐馆里。餐馆的一半在室内,另一半在室外,暴露在夜色中。侍者穿着白色制服快速地走动着,一个穿着深色休闲裤、紫色衬衫的年轻印度人向迈克尔走过来。迈克尔微笑着说:“请问有晚餐供应吗?”
  领班领着迈克尔到远处角落里的一张小桌子边就座。
  食物非常可口,有米饭和法国面包。之后是巧克力蛋糕和上好的浓咖啡。他开始觉得又稍微恢复了点儿。他出去的时候,餐馆领班已经换成了一个年纪较大的人,当迈克尔走向他时,那个人热情地微笑着。
  “您对晚餐还满意吗?”
  迈克尔跟他说晚餐非常好,然后把杰莉的照片给他看。领班看看照片,然后看看迈克尔,这样反复了两次,然后笑容消失了。
  “你见过她吗?”迈克尔问。
  领班盯着他,没有回答。
  “我正在找她,找到她对我很重要。”
  那个男人点燃了一支香烟,又看了一眼照片,然后递还给迈克尔。“可能是很久以前了。”
  “多久?一个星期?多久以前?”
  “很久,十年,或许十五年。记不太清了。我想起的那个女人要年轻得多。对不起,我要工作了。”
  迈克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到很疑惑。那个男人看了他和照片之后,友好的态度变成了唐突的离开,就好像他认出了杰莉,想要尽快摆脱迈克尔似的。迈克尔穿过黑暗、宁静的街道回到他的酒店,依然困惑不解。
  他在庞迪遮里乱转了两天,没有有条理的寻找方案。第三天,他骑摩托车去了阿罗新村,但是它方圆有几英里,小定居点和房屋散落其间。如果她真的在那儿,他永远也找不到她。他试图和旅馆前台那个严肃的女人聊聊,但是毫无结果。当迈克尔把杰莉的照片给那个女人看时,她摇了摇头,又埋头于她的登记册了。
  他毫无进展,于是请马格雷告诉他如何去他在指南上看到过的那所学院。迈克尔把川崎推出酒店的院子,朝启动器上踢了一脚,穿过城市朝北驶去。
  学院位于庞迪遮里一个肮脏破旧的地区。迈克尔绕着不大的校园慢慢转悠,看到一个已被风雨侵蚀的牌子上写着“管理系”。是时候炫耀一下自己的资历了。迈克尔向一个秘书作了自我介绍,告诉她他是谁以及从哪里来。这种情形下,资历会有帮助。印度人喜欢头衔,对教师的尊重只比头衔少一点点。她穿过一个走廊,走进一间办公室,不到一分钟就回来了,后面跟着一个身材矮小肥胖的五十多岁的印度男人,戴着眼镜,领带挂在胸前。
  他露出很友善的微笑,“啊,蒂尔曼博士,您来拜访我们真是太好了。”
  他想知道迈克尔学术生涯的全部。迈克尔列出了他的学位和经历,焦躁地等着要说出他来这里的原因。但是印度总要安排一些大场面才会感到自己尽到了礼貌,而他有义务给与同样的回应。一会儿,又来了两个经济学家,秘书很快端来了茶。一个教授说自己很抱歉,说他很快就回来。等他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份《大西洋月刊》,书已经翻到迈克尔关于税收激励政策的那篇文章。他指着文章,然后看着迈克尔。“蒂尔曼博士,这篇文章是你写的吗?”迈克尔点点头。教授露出灿烂的笑容,“真是一篇杰作,真的非常出色。”
  信任已经建立起来了,迈克尔到了自己拿手的领域,他打交道的这些人也都很聪明、正派。他告诉他们他在找杰莉,没有说具体的背景,只是说找到她对他来说极其重要。他们从她的照片上没有认出她,但是当迈克尔提到杰莉在人类学方面的兴趣时,系主任把秘书叫了过来,和她在外面走廊上说了些什么。
  “我已经让我的秘书去叫一个人类学教授过来跟你谈。”
  不到十分钟,一个女人出现在办公室门口。她四十来岁,身着粉红色的纱丽。系主任站起来介绍她,她是黛维尔博士,人类学教授。杰莉的照片就放在桌上,在过去几天里,照片被上百只手拿过,已经变得有点旧了。人类学教授迅速拿起照片看了一眼,然后看着迈克尔。
  迈克尔的心跳加速了二十下,“你认识照片中的女人吗?”
 
曼舞雪松湾
三十一
  教授露出谨慎的表情。“你说你叫蒂尔曼?迈克尔·蒂尔曼?”
  “是的。”
  “从一个叫做雪松湾的地方来?”
  他的脉搏跳动又加快了十下。“是的。”
  “我能不能和蒂尔曼先生单独谈谈?”她对系主任说。
  “哦,可以,当然可以了,黛维尔博士。蒂尔曼博士,您在城里的时候,能请您给我们讲一两次课吗?我想我们的学生和老师会很感激。”
  他们对他有帮助,拒绝不太好,既关乎礼貌,也要表示对他们的谢意。“拉玛尼博士,我很高兴这么做。不过,首先我不能在找布莱登女士的事上有耽搁。等我找到她之后,如果我还在庞迪遮里,那么我再跟您联系安排演讲的事情好吗?”
  “好的,好的,当然了。我们理解,不过我们很遗憾您急着离开。当你方便演讲的时候,请告诉我们,我们会安排一个愉快的下午,演讲之后会有一个招待会。”
  迈克尔说他会那么做,然后跟着黛维尔离开办公楼,穿过院子,进入她的小办公室所在的另一栋楼。在过去的这七十二个小时中,他第一次不再感觉到疲惫。
  她坐在办公桌的对面打量着他,黑色的眼睛大胆而冷静。“杰莉·马克姆和我在多年以前就是朋友,那时她在这里写论文。”她用了杰莉娘家的姓,并且在说她的名字时用的是法语发音:夏莱。“这些年来我们一直互相通信,保持着亲密关系。”
  迈克尔没说话,不过开始明白在过去的三天里他有多笨,他用的是杰莉婚后的姓,名字也是美国发音。如果她住在庞迪遮里的时候,采用的是法语发音的名字的话,那么即使有人认识她,他们也认不出他提供给他们的名字。考虑到这个城市充满法国氛围,这种想法有一定道理。
  “黛维尔博士,我四十三岁了。我花了很多年才对一个人产生了对杰莉那样的感觉。我喜欢她,我需要找到她,我需要你的帮助。”
  人类学家审视着他,好像在决定期末考试的分数似的。“我不想破坏她对我的信赖,因此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蒂尔曼博士。但是我知道杰莉对你的感情很强烈。她的生活很复杂,比你想象得要复杂,不过那些细节要由她来选择是否告诉你。她给你写了一封信,把我的姓名和地址告诉了你,以备你想跟她联系。但是我想她肯定没想到你会出现在我的门口。你收到她的信了吗?”
  “没收到。一定是信到雪松湾之前我就已经离开了。我是很偶然才找到你的。”
  “这对我来说很难,蒂尔曼博士,请理解我的处境。我想帮助你,但是我不希望因为说了我不该说的话,而让杰莉难过,破坏我们之间的友谊。我知道她因为对你不辞而别感到很不好受。”琪特拉·黛维尔看向窗外,那是她办公室里惟一的窗户,布满灰尘。然后她转身对着迈克尔说:“她几天前离开这里去了萨克傣。你知道那个地方吗?”
  “不知道。”
  “那是一个村子,离一个叫佩里亚尔湖的美丽的地方很近。杰莉告诉我你在印度南部待过一段时间,所以我以为你可能听说过这个地方。她和萨克傣附近村子里一家叫苏哈娜的人住在一起。”
  “我可以问她在那儿干什么吗?你知道吗?”
  “是的,我知道,但是这一点我不能告诉你,而且我担心我刚才说的话已经破坏了她对我的信任。”
  “去萨克傣最好的途径是什么?最佳路线?”
  “你应该回马德拉斯,坐飞机去柯钦或者马杜赖,然后从那儿坐汽车。还有一个好一点的途径,不过可能会更累一点,就是搭乘下午的火车离开庞迪遮里。那是窄轨铁路,因此你只能到达维鲁普拉姆枢纽站,离这里大约四十公里。从那儿你搭乘特里凡得朗邮车向南行驶,然后在马杜赖下车。之后你可以坐公共汽车,或者租一辆小汽车、雇一个司机,带你去萨克傣。这是一趟艰苦的旅程,蒂尔曼博士,但是很可能是最快的路线了。你还有其他的选择,坐飞机离开马德拉斯,但是可能会让你失望,你到那儿之后可能会一连好几天都买不到机票。”
  她看了看手表,“快十二点了,如果你快一点,蒂尔曼博士,你可以赶上一点钟去维鲁普拉姆的火车。我感觉你很着急上路,对吧?”她向他露出温暖的、印度女人式的微笑,“如果你找到了杰莉·马克姆,请告诉她我对此事的忧虑,如果我告诉你她在哪儿是个错误的话,请她原谅我。”
  “我会的,谢谢你,黛维尔博士。”
  当他走出她的办公室时,琪特拉·黛维尔说:“蒂尔曼博士?”他转过身,停了下来。
  “杰莉可能在用维拉玉德姆这个姓,而不是布莱登或者马克姆。不要问我为什么,只需要记住我说的就是了。我应该再告诉你一点:如果你找到了她,事情可能看起来有点奇怪,而且可能会让你很失望,或者说至少会让你不安。我已经说过了,杰莉的生活很复杂。”
  于是迈克尔坐上了特里凡得朗邮车,向南行驶到马杜赖,然后租了辆小汽车向西驶去。
 
曼舞雪松湾
三十二
11
  萨克傣位于印度西南部的山区,泰米尔纳德邦和喀拉拉邦交界处。
  山间清凉的空气,淡黄色的阳光,安静的下午的村庄,满是厚厚尘土的路。迈克尔走在路上,靴子在地上留下深深的脚印。“嗨,老板,你去湖边吗?”一个年轻的印度男人站在一辆吉普车旁。
  迈克尔看了看自己小本子上一个字迹潦草的名字,然后走到吉普车旁的人身边,说:“可能吧。先要找到叫苏哈娜的人。”
  “不,老板,我们只去湖边。”他在吉普车一侧猛敲了一下。“两百卢比送你过去,那里很美。”
  可能是很美,但是那儿不是迈克尔要去的地方。他拿出三张一百卢比的钞票。“先找到苏哈娜家,然后如果我要去湖边的话,再给两百。”结果很可能是吉普车根本一点儿也不再坚持必须去湖边。
  年轻人不慌不忙地开始跟其他几个在附近闲逛的人聊天。他们看着迈克尔大笑。
  一个年纪较大的男人走出店铺,嚷嚷着。迈克尔大致猜出这个人是吉普车的主人,正在呵斥他们要好好干、赶快干活。他们用好几种方言喋喋不休地说着,好几次提到“苏哈娜”这个词。年纪较大的那个人在一块纸板上画了一个图,把它递给那个称迈克尔“老板”的年轻人。他笑嘻嘻地走到吉普车边,拍拍后座,用头示意迈克尔上车。这个年轻人和另外一个 年龄相仿、傲慢无礼的家伙上了前座。
  他们在一条土路上颠簸前进,转了很多弯之后,车子在一座矮山上蜿蜒爬行,然后上了一条小路。司机在一栋墙上、屋顶上有一块块的锡片的房子前猛地煞住了车。“苏哈娜,就在那儿。”他指着那座房子说。“香烟?”
  迈克尔给了他们每人一根美国香烟,在这里,美国香烟是一种奢侈品。两个人马上点燃了香烟。迈克尔迈着打颤的双腿走向那栋房子。还是怀疑吗?是这个地方吗?他正在做的事情对吗?杰莉,不要赶我走,不要那么做。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让我参与其中。
  一个干瘪的老太婆的前额和眼睛出现在窗台上方,当她看到一个大个子白种男人走向她时,她立刻消失了。“苏哈娜?”迈克尔高声喊道。没人回答。“杰莉?杰莉,我是迈克尔。”还是没有回音。然后门慢慢地打开了一条缝,那个老太婆在向外看。她快速地说着一些他听不懂的话。“杰莉……夏莱。杰莉……夏莱。”他一遍遍地说着她的名字,然后又加上了黛维尔博士告诉他的她可能会使用的姓:“杰莉·维拉玉德姆,夏莱·维拉玉德姆。”他说这些词的时候,舌头的感觉很怪异。
  老太婆摇摇头,用嘶哑的声音快速地说着什么,并指着一个方向,好像指的是屋里。老天哪,难道发生什么事了吗?难道杰莉躺在屋里?
  就在迈克尔努力想跨越文化障碍时,司机大摇大摆地走过来,“香烟,老板?我知道老太太在说什么。”又是赏钱。几次之后你就会对此感到厌烦。倒不是钱或者香烟,而是该死的傲慢,敲竹杠。
  迈克尔给了他半包荣誉烟。“她说叫夏莱·维拉玉德姆的女人在湖中间打猎用的老木屋里,那个地方叫湖宫旅馆。你想去吗?”
  迈克尔点点头,司机晃着脑袋向吉普车走去。他们又向山下驶去。七分钟后,吉普车翻过一个坡,蔚蓝而平静的佩里亚尔湖出现在远处。
 
曼舞雪松湾
三十三
  在离湖边一百码的阿兰亚·尼瓦思旅馆,吉普车司机让迈克尔下车。他还要香烟,迈克尔对他说,你见鬼去吧。迈克尔·蒂尔曼很讨厌自以为是的年轻小混蛋,不管他们来自哪个国家,他就这么跟那个家伙直说了。由于急于找到杰莉,一路上他一直都很被动,忍受了太多的无礼行为。司机在迈克尔愤怒的面孔前退缩了,耸耸肩,把吉普车倒出了旅馆的车道。
  迈克尔走进旅馆,这时的他邋遢、疲惫。前台的女人很礼貌,很干练,他正等着这样的人。他询问有关湖宫旅馆的情况。她告诉他,那是一个古老的王公打猎的木屋,只有六间客房,预定就在这儿——阿兰亚·尼瓦思办理。当她翻阅预定簿时,迈克尔盯着她后面墙上的一张照片。照片已经有点褪色了,不过依然很精彩,照片上是一头猛虎在一个雾蒙蒙的早晨正从高高的草丛里走出来,上面有个签名“罗伯特·金凯”。
  她说接下来的四个晚上有空房间,之后七天的预定都满了。房价中包括一天三顿欧式餐。
  有一个大问题。他问道:“我应该在湖宫旅馆见一个女人,我想知道她有没有入住。她的名字叫杰莉……夏莱。我想她会用维拉玉德姆这个姓登记,不过也有可能用马克姆或者布莱登。”这番话听起来很可疑,很含糊,似乎有秘密,但是他决定所有的主要事实先不说。
  “现在那边的三个房间已经有人了。”她抬起头看着他。“你说你要见某个人?”
  “是的,不过我的入住日期现在还不能确定。”
  “我这儿有维拉玉德姆的名字,有两个人用这个名字登记。”
  迈克尔的内心摇摇欲坠。所有这些日子,所有的路程,所有的梦。四十三岁的他像傻瓜似的站在这儿,而杰莉却用一个印度名字登记,和另一个人共居一室,很可能是她过去在印度时认识的某个姓维拉玉德姆的男人。杰莉,我对你一点也不了解。
  迈克尔会永远记住他这个时候的感觉是多么孤独,不可思议的孤独和寂寞,强烈的被抛弃感。他一定是显露出了这种情绪,因为女人问道:“先生,您还想要湖宫旅馆的房间吗?”
  他可以回到马杜赖,飞往马德拉斯,改签回家的航班。然后他又想道,蒂尔曼,正在折磨你的是你愚蠢的男性的虚荣,你没有想清楚,害怕在湖中间你可能会发现的事实。你哪儿也不能去,只能去那个旅馆,以最快速度去把整件事弄个水落石出,如果行得通的话。
  “请帮我登记一个晚上,木屋在一个岛上,是吗?”
  “是的,我们称之为岛。有一条狭长的湿地连着陆地。从码头坐船大概要二十分钟。”
  “什么船?什么码头?”
  “从前门出去,向右拐,一直走。你会看到一间小屋,上面有一个牌子,写着‘佩里亚尔野生动物保护区’。在那儿买船票。卖票的人会告诉你坐哪条船。这个岛是印度最大的老虎保护区之一,因为你要住在那儿,因此必须再买一张保护区的门票。如果你想去丛林里探险,你可以在买船票的时候安排一个导游。没有导游带领,你不能离开旅馆的区域,因为附近有大型动物,非常危险。”
  迈克尔准备离开时又问:“你后面的照片是在这里拍的吗?”
  “是的,就在湖宫旅馆所在的岛上。我听说拍这张照片的摄影师几年前经常来这里,总是住在湖宫旅馆。”
  顺路下去就到了保护区办公室。数百个印度游客在下面的码头上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几艘游览船在水里轻轻地摇晃着。迈克尔把定房间的收据递给办公室的一个野生动物保护区官员。他开出一张船票,对迈克尔说,他应该把旅馆的收据给“佩里亚尔湖小姐”号的领港员看一下,领港员就会安排他在旅馆处下船。
  码头上乱糟糟的。他挤过拥挤的人群,上了船,把旅馆收据拿给一个人看。那个人看起来很冷淡,只是点了点头,然后歪了一下脑袋,示意迈克尔应该找一个座位。在印度旅行的一个非常强烈的感觉,就是什么事都含糊不清,迈克尔非常怀疑领港员知不知道他应该在旅馆下船。
  船驶离码头,沿着巨大、狭长的湖面嘎嚓嘎嚓地向前行驶,现在已是傍晚,太阳正在落山。迈克尔的船和后面跟着的两艘船是这一天中最后的三趟观光船。岸边是浓密的丛林,个别地方从水面到丛林之间是五十英尺左右光秃秃地裸露着的土地。迈克尔站了一会儿,看到一座树木葱郁的高山,看上去好像正好耸立在船行进的水道中间。
 
曼舞雪松湾
三十四
  十分钟后,船工摇了摇迈克尔的膝头,说:“湖宫旅馆。”迈克尔很紧张,紧张得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彷佛正在进行一次长跑的最后冲刺似的,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在印度十二月的一个下午,在阳光照耀下的水面那边,迈克尔·蒂尔曼满怀恐惧、极其害怕他在前方将要发现的事情。
  一个木头搭建的码头从岛的岸边向湖面伸出十五英尺,他可以看到在码头后面有宽阔的石头台阶一路通向茂密的森林。一个长长的红瓦屋顶在树叶的缝隙间隐约可见。码头上有一个大约十五岁的印度男孩,阿兰亚·尼瓦思旅馆的前台服务员已经用步话机跟木屋联系过,说有一个客人在“佩里亚尔湖小姐”号上。
  领港员熟练地把船舷靠在码头边上,迈克尔跳上岸。男孩指着迈克尔肩上的背包,迈克尔把包交给他。他们开始沿着长长的石阶向上爬,木屋就在他们上方一百五十英尺处。半路上,迈克尔碰了碰男孩的肩头,示意他想休息一会儿。
  他坐在石阶边的一条长木凳上,把头埋在手里,思考着,想象着在这些石阶的尽头他可能会看到什么,思考着对各种情况该如何处理。男孩耐心地站在那儿看着森林。
  一两分钟后,迈克尔站起来,他们继续向上走。在台阶尽头,他跟着男孩穿过一片红色的土地,木屋周围的树木都已经被砍伐掉了。在迈克尔的右边,一对印度夫妇正坐在他们门前的走廊上,他们正在喝茶,停了一下看着新来的人穿过泥土地来到他们南边的走廊上。经理拿着房间的一把钥匙出来了,仔细打量了迈克尔一番,说晚餐七点开始,又说穿便装比较合适。他问迈克尔要不要来点喝的,迈克尔要了两瓶翠鸟啤酒,然后跟着男孩穿过走廊。
  房间很大,有一张双人床,房间后面有一个单独的小间是浴室。浴室有一扇小一点的窗户,也有厚厚的百叶窗。男孩把背包放在床上,在屋里跑来跑去地忙着,把灯打开了。迈克尔给了他小费,他走时关上了门。
  迈克尔看了看手表。离晚餐还有三个小时。他洗了个澡,穿上干净的卡其布衬衫和牛仔裤,把靴子换成凉鞋,喝着翠鸟啤酒,为将要发生的事情作着准备。如果真的有什么方法可以为他确信自己将会发现的事情做准备的话,那么他已经准备好了。没有理由再在房间里消磨时间了,于是他走出房间,来到水泥走廊上,环绕木屋的整条走廊上空无一人。
  迈克尔刚才看到的那对印度夫妇正站在木屋那头他们的房间附近,所在的地方是斜向湖面的一个小山坡的坡顶,他们正用双筒望远镜看着湖对岸的什么东西。他们把男孩叫过去问了他一个问题。“野猪。”男孩回答。
  蓝紫色的花朵从屋顶上盘绕下来。迈克尔听到湖面远处传来一个声音,他想了一会儿才分辨出那是什么声音:大象。他还可以听到远处一艘游览船的引擎低沉的轰鸣声。他坐在印度南部一个走廊的南头,点燃一支香烟,感觉自己好像是一个即将上战场的武士。
  在他的背后走廊的北头,他听到了开门的声音和说话声,其中一个人是杰莉,他想。肾上腺素汹涌澎湃地撞击着迈克尔·蒂尔曼的血管,比他在他的蓝球比赛生涯中所经历的任何事情都要强烈,或者可以这么说,比他以前经历过的任何情况都要强烈。武士来这里是要为他的女人而战斗,他的身体已经作好了准备。
  现在时候到了。现在——行动,蒂尔曼。行动,作个了结,解决你的事情,就在此处的 丛林里。男人解决事情还有什么地方比丛林更好呢?他转过身,看到一个年轻的印度女孩,十五六岁的样子,从一个开着的门里走出来。她乌黑亮丽的秀发辫成了一条长长的大辫子,穿着深橙色的纱丽,手臂上和一只脚踝上戴着镯子,还戴着银色的趾环,脚穿稻草色的凉鞋。
  杰莉·马克姆/布莱登/维拉玉德姆,或者那天的她不管叫什么,从同一扇门里走出来,目光越过泥土地那边的壕沟,看向森林。“这是个美丽的夜晚,佳娅。”迈克尔听到她说。
  女孩回答说:“是的,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地方。低地的热气退去之后,山里的空气是如此纯净、凉爽。我一直期待着我们在这里的时光。”
  杰莉的目光顺着走廊看去,灰色的眼睛欣赏着眼前的美景,她不经意地瞥到了独自坐在桌边的一个男人。女孩开始说话,但是看到了杰莉的脸之后,便随着她的视线看去。她们都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女孩再次看着杰莉的脸,但是,杰莉的目光再也没有从迈克尔·蒂尔曼身上移开。他正等着一个叫维拉玉德姆的男人从那个门里走出来,抱住杰莉,但是没有人出来。
  杰莉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迈克尔看着她。她穿着叫做“撒瓦-卡米兹”的印度传统女式服装,宽松、飘逸的长裤在她白色凉鞋的上方自然聚拢,整套衣服都是用最淡的薰衣草淡紫色布料做成的。她脖子上围着一条红色围巾,围巾两端从肩膀后垂到背部。跟那个年轻的印度女孩一样,她脚踝上也戴着一个镯子,还戴着趾环。她的头发在走廊昏暗的光线中散发着光泽,长发直直地垂着,有一缕拨在了一边,就像她在雪松湾时那样,有时她会把头发卷在粗呢帽里。
  雪松湾?那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它还在吗?或者它曾经存在过吗?可能……可能在另一个时空的某个地方,沿着由生活、爱情、工作交织在一起的弯弯曲曲的链条往回找,它可能存在过。回到同样被忘却的、古老的世界中,南达科他州的卡斯特,在那里,一个男孩在深夜练习投篮、修理破旧的英国摩托车,这辆车会带着他在他的生命之旅中行驶,最后,一个叫杰莉的女人坐在了他身后。
  杰莉握住女孩的手,向他走过来。他站起来,没有说话,凝视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一直没有从他身上移开。她放开女孩的手,双臂抱住他的腰,把头靠在他的胸前。他抚摸着她的头发,她仰起脸亲吻着他。
  她转向女孩说:“佳娅,这是迈克尔·蒂尔曼,我跟你说过的那个人。”她的目光再次回到迈克尔脸上,目光平静,“迈克尔,这是我的女儿,佳娅·维拉玉德姆。”
 
曼舞雪松湾
三十五
12
  戴伦·维拉玉德姆:革命者,一个激进的分离主义组织的成员,这个组织对抗所有与印度中央政府有关的人和事。杰莉·马克姆,六十年代中期是一个年轻的理想主义者,年轻、理想主义的她来到印度写论文。很好的电影素材:泰米尔战斗诗人遇到一个对世界应该什么样有自己的梦想的年轻美国女人。说到底,戴伦·维拉玉德姆是一个恐怖分子,杰莉成了他的情人和红颜知己。在一个传统的印度婚礼上,她嫁给了戴伦。
  激进分子的处境变得越来越艰难,很多时候她都是跟着戴伦逃跑,在村庄或城市里四处躲藏。后来,有一天下午,在进入西卡特山的蜿蜒的山路上,也就是数年后的某一天,迈克尔经过的那条路,戴伦和杰莉坐在一辆车里,慢慢地行驶在回环曲折的路上。
  突然,戴伦推了杰莉一把,向她大叫着,让她离开汽车去躲起来。她带着佳娅离开了汽车,蹲伏在一堆杂乱的倒下的树木后面。戴伦从车的另一边冲出去,跑向路的另一边的森林,手里拿着一把九毫米口径的苏制手枪。传来了自动武器的声音,雨点般密集的子弹射到地上的尘土里,就像一头百爪动物在追他,越来越近,然后爬上并越过他的身体。戴伦旋转着,跌倒在森林里。
  那天晚上,在湖宫旅馆,她说出了这个故事,全部,毫无保留。讲了她对戴伦的感觉,她对他的记忆。讲了戴伦被击中之后,她如何带着孩子在印度南部的夜路上走了一夜到萨克傣,那里有一些同情激进分子的人。讲了印度政府如何通过拒绝给佳娅办理出境签证来惩罚她,致使杰莉无法带她回美国。
  她告诉他,伦纳德·马克姆如何来找她,一直找到德里,他对她说:“我们回家吧,杰莉,我们会想出办法把你的孩子带回美国的。”她凝视着夜色。
  杰莉告诉他,她如何努力很多年为佳娅争取签证,都没有成功。
  杰莉屈膝坐着,手抱在膝上,说:“我想回来,但是印度政府拒绝发给我入境签证。你 能想象我有多痛苦吗,迈克尔?就那样过了三年。我一直在申请签证,然后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我到现在也不清楚,他们给我签了。我猜大概是因为过了一阵之后,我对他们来说已经不再重要了吧。”
  “我依然相信我能把佳娅带出这个国家。我甚至想过把她偷运出去,但是我跟他们说过这件事的每个人都说这样做太危险了,我可能会被关进印度监狱好几年,那样佳娅就完全失去了母亲。”
  迈克尔点点头,他的表情很严肃。他眯着眼睛,然后用手掌揉揉眼睛,当他开始去理解他所没有预料到的事情的时候,他努力想使自己平静下来。他开始理解,尽管很难:他低估了杰莉。她不仅仅是一个聪明、漂亮、嫁给了他的一个同事的女人。事实上,她过着跟他的想象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生活。她远比他以为的要成熟,在世俗的世界远比他老练。她向他展现了一个不同的杰莉,生活在往昔的杰莉,一个他不能理解或者领会的杰莉。他有一种既为她感到难过,又妒忌戴伦·维拉玉德姆的奇怪感觉,戴伦·维拉玉德姆触摸到的她心中的那些地方,是他迈克尔·蒂尔曼可能永远也触摸不到的。多么该死的愚蠢的笑话啊,他想,他对自己和杰莉的错误的、不适当的假设,以及他对杰莉如何看待他的推测——在过去的一年里,他一直拿自己和吉米·布莱登比,而不是和一个有着戴伦·维拉玉德姆那样的力量和精神的男人比,那个男人活得时间刚刚好,而且在合适的时间死去了,在杰莉·布莱登的记忆深处留下了不朽的回忆。这是一个没有任何对手的形象,因为它永远不会因为日常生活的乏味而黯然失色。迈克尔长叹一口气。杰莉也叹了一口气,然后继续讲下去。
  “在这些年里,佳娅长成了一个年轻的印度女孩,最后我决定,她在印度的环境中长大也许是最好的。我好像也没有其他选择。于是我做了决定:佳娅继续和苏哈娜一家人住在一起,直到她能够上寄宿学校为止,我会尽可能多地来看她。”
 
曼舞雪松湾
三十六
  “我给苏哈娜家寄钱,不能在这儿看着我的小女孩长大使我这些年来一直很痛苦。但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行的更好的办法。佳娅是个好女孩。不过我确实每年都来看她,我们总是来这里,在湖宫旅馆住一段时间。这样,至少她可以对她的生身母亲有一定的了解,尽管我们越来越像姐妹,而不是母亲和女儿。这些年来,不管我做什么工作,我都把大部分薪水存起来,这些钱都寄给了苏哈娜家和佳娅。她六岁的时候上了寄宿学校,从那时起,就一直在学校里。”
  “在我遇到吉米·布莱登并嫁给他的时候,我只是告诉他我曾和一个印度男人有过一段感情,而他已经死了,我在印度还有很多需要经济上帮助的朋友。因为有些事情我没有说出来,因此这个谎言也就没出什么问题。我告诉他我每年都会单独来这里,我想,吉米会答应这一切,只为了让我嫁给他——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可怕,但是是真的——所以他说没问题。他对我来印度的事从未抱怨过,也从来没有问过我在这里都干些什么。不过这一次对他来说太突然了,他无法接受。我以前已经说过,吉米有他的优点。”
  迈克尔站起来,走到她身后,抱住她,亲吻她的头发。
  杰莉站起来看着他,把手放在他脸上。“迈克尔,戴伦在有些方面跟你很像,但是我不希望你以为自己像是他现在的替身。根本不是这样的,你一定要相信我的话。”
  他笑着说:“我相信你,杰莉。”尽管他对此并不像他说得那么肯定。
  “我这次来印度,是因为我需要思考我们之间的关系,还要跟佳娅谈谈。我希望弄清楚我的感觉并让她理解。你今晚看到我的时候,我正准备回家,迈克尔。我准备回家,回到你身边。”
  在他的房间里,他抱着她躺下,亲吻她所有喜欢被亲吻的地方。
  杰莉在黎明前的一个小时回到她的房间。迈克尔躺在那儿,回想着他们谈到的所有事情。在第一缕晨光出现前的二十分钟,他穿上衣服,走进外面包围着木屋的湿漉漉的浓雾中,前面的开阔地上弥漫着浓雾,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他打着小手电筒穿过浓雾,沿着石阶走到水边。他坐在码头上的一根木桩上,在那里他能够看到湖对面,看到他右边湖岸的边线。他坐在那儿,等待着,倾听着除了波浪轻翻之外的声音。第一缕阳光出现了,穿过浓雾成了半透明状。
  他注视着空中,并没有具体看着什么东西,只是想着杰莉和佳娅睡在他上面的木屋里。雾气在早晨的微风中飘移,当太阳从东方山峦的缝隙中照射过来时,浓雾开始变成薄雾,泛着淡淡的黄色。
  老虎看到迈克尔是在迈克尔看到老虎之前。老虎在离他三十码远的岸边,当它喝完水抬起头时,水滴从它的口鼻滴下来。它没有动,只是将那颗硕大的头颅一直对着迈克尔的方向 ,它的身体还站在水中。红色的长舌头伸出来,舔着白色下颚上的水珠。
  怎么办?什么怎么办?愚蠢啊,蒂尔曼,你真是个笨蛋,迈克尔心想。沿着陡峭、崎岖的石阶飞奔至木屋需要四十秒,如果穿过丛林,可能时间更长,而一头孟加拉虎全速奔跑,四秒钟即可达到一百码。如果老虎想要吃他,迈克尔只能束手待毙。逃跑毫无意义,而且可悲。
  然而不知为什么,迈克尔并不担心。当他后来回想起这件事时,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他就是不担心。事实上,他一直在想的是,如果喜欢观察野生动物的人有他这样的经历,他们会多么真心地终身放弃捕蝶网啊。他们会大谈自己应该得到一枚“我看到它了!”的荣誉徽章,大谈观察技巧。有很多人成群结队地跑到野外进行所谓观察,还经常嘟哝着抱怨观察车不及时停下来。现在,在黎明的浓雾中,老虎停在这儿了。
  迈克尔开始从就那么与老虎的对视中感到快乐,从以简单、纯洁的心境凝视着它的存在中感到快乐,从自己知道了并不是所有野性、强壮的生灵都被公寓和购物中心扼杀掉了中感到快乐。这是好事,令人欣喜难言,知道动物就在那儿,它们爬向深沟或者在黑暗中跳到你的窗户上来,或者在印度南部一个雾蒙蒙的岸边盯着你看,它们对你短暂的欢乐和悲伤不予理会,它们随时可以自由地返回丛林里,只要它们愿意这么做。
  老虎低下头,舔了几口水,又抬头看着迈克尔,然后沿着岸边朝相反的方向一摇一摆地走去。走到五十码的地方,它又转过头来看着迈克尔,看了很久。到了一百码的地方,这只大猫转身进了丛林。太阳已经升得很高,阳光强烈而明亮,雾渐渐散去。
  “早上好,迈克尔。”
  是杰莉,还有佳娅,端着两杯热茶,那是她们自己的,还端着一大杯咖啡,那是给老虎专家的。迈克尔对老虎的事只字未提,心想她们可能会因为错过了老虎而感到遗憾,从而会破坏她们享受这第一流的日出。
曼舞雪松湾
三十七
  “迈克尔,”当她看着他时,她灰色的眼睛里充满愉快的、深情的信号,“我们还没讨论旅行计划呢。佳娅和我在这儿又定了三个晚上,你能留下来吗?”
  留下?为了留下他可以赤手空拳去跟孟加拉虎决一雌雄。“杰莉,到一月中旬我一直都有空。我回去的机票是一月十二日的,用印度这里的说法,你有什么安排?”佳娅笑了。
  “唔……”杰莉有一点迟疑,他感觉跟钱有关。
  “让我提个建议吧。你现在正在看着的这个男人住着廉价公寓,骑一辆三十年车龄的破摩托车,开一辆十五年车龄的道奇车,挣一份尚且过得去的薪水。如果你们喜欢,我们去旅行吧,去我们想去的地方。坐运河船穿过喀拉拉河口,在果阿海滨待几天,然后坐汽船上孟买,住在泰姬饭店。我请客,请不要拘束。”
  “那会需要很多钱。”她弯下腰亲吻他,问候早安。
  他小声说:“我们可以在回到雪松湾后,在餐桌上干这件事。”
  她转了下眼睛:“现在我的新职业很清楚了。”然后杰莉大笑,佳娅也笑了。
  于是他们照计划行事,旅行。
  一月五日,他们把佳娅送上了回柯钦和学校的飞机,这让杰莉和迈克尔有了一个星期只属于他们自己的时间。这一个星期,他们一直待在庞迪遮里,和旅馆主人马格雷住在一起(“啊,先生,我看你找到她了。请允许我说,她值得寻找”),在庞迪遮里的小餐馆里吃晚餐。一天下午,他们去了海边,在沙滩上做爱,然后赤身裸体在孟加拉湾温暖的海水里游泳,在水里他们又做了爱。迈克尔到学院演讲,还他欠拉玛尼博士的人情。
  杰莉被迈克尔将回程票定在一月十二日这件事感动了,这意味着他准备花七个星期的时间来寻找她。他说,真心诚意地说:“如果到一月六日我还没找到你,我会给家那边打电话,让他们找一个人接替我春季学期的课。我——杰莉,我这都是真心话——完全准备好了背着背包一直寻找下去,直到找到你,不管花多长时间。”
  一月十二日,他们坐上英国航空公司飞往希思罗机场的航班,看书,大笑,手拉着手。有时他们也很严肃,作着要把这一切向吉米坦白的准备。
  在从伦敦到芝加哥的航线上,在格陵兰岛流冰群的上方,杰莉的头靠在迈克尔的肩膀上。他看着她灰色的眼睛,注意到她眼里的沉思。
  “怎么了,杰莉?”
  “我只是在想事情。人们曾经把戴伦叫做‘清晨的老虎’。”
  然后,她睡着了,靠着他。他轻轻地从口袋里拿出笔记本,写下:“清晨的老虎永远活着。”
 
曼舞雪松湾
三十八
13
  钥匙转动,门锁咔哒一声响,吉米从正在读的约翰·梅纳德·凯恩斯的自传上抬起头来。他的妻子走了进来,后面跟着迈克尔·蒂尔曼。
  这一次,吉米没有哭。他甚至都不是很惊讶。把相关事情放在一起看——杰莉走了,几天后迈克尔也走了;公园里的跷跷板;一个教师的妻子看到杰莉和迈克尔一起从“拉玛达”出来;办公室里的猜测。这些事情开始时他都没有注意,但是到了合适的时候,就都回想了起来,这些信息尽管不完全而且不清晰,但是仍是信息。归纳一下就可以得到推测性的结论:杰莉·布莱登和迈克尔·蒂尔曼可能不仅仅是朋友关系。
  1982年1月的一个晚上,结论不再是推测性的了。吉米说他理解杰莉和迈克尔是如何相互吸引的。他关心的主要问题是,用他的话来说,就是:“从现在起,我们该如何继续下去?”他看起来好像几乎解脱了,他更担心的是风度,而不是实质。
  杰莉没那么理性,在那个时刻远没有她丈夫那么有风度。她嫁给吉米·布莱登已经十一年了,这段婚姻还是有它的价值的。她很激动,对吉米说她多么抱歉,说她的行为是多么错误。最后,吉米说道:“我们结婚的决定可能在那个时候是个好决定,但人是会变的。十一年前的人和现在的人已经不同了,坚持以前的决定生活下去没有意义。”
  杰莉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搬过来和迈克尔住在了一起。
  他重新回到教书中去,在人们的侧目和流言中艰难度日,最终,这些都变成了这个大学的传奇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杰莉重新用回娘家的姓,完成了硕士学位,开始攻读人类学博士课程。吉米呢?他走了。亚瑟·威尔科克斯在东北部靠近吉米父母的一家私立学校为他找到一个副院长的职位。
  令人满意,但不是每个人都满意。埃莉诺·马克姆很震惊,她将永远把迈克尔看成一个不适应社会的人,一个破坏别人家庭的人。她对他骑着摩托车到处跑的嗜好尤其感到吃惊,而且碰巧在一天下午她从自己位于雪城的家里透过窗子往外看时,“黑色影子”驶上了她家的车道。“影子”不再是停在某个有点疯狂的教授的客厅里的一个有趣的抽象概念了,现在它是真实的,而且她四十四岁的女儿就坐在那个狂人的后面。但是或许是杰莉的皮夹克、靴子和反光的太阳镜打动了她。人生的路还很长,她希望事情能够变得好一些。
  迈克尔和杰莉的父亲溜到了有鳟鱼的溪水边。伦纳德·马克姆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刺耳的话,当着迈克尔的面,他只提过吉米一次,说:“吉姆·布莱登很怕水,你能想象吗,迈克尔?”迈克尔没有说话。伦纳德又拉了一下假蝇饵。一条美洲红点鲑在假蝇饵旁翻滚,但是认真考虑了一下之后,他没有管假蝇饵,伦纳德·马克姆以这种方式放弃了吉米·布莱登的话题,以后再也没有提起过他。
  杰莉和迈克尔每年去印度一次。1984年,他们把佳娅带回来见外祖父母。之后,他们三个人拜访了迈克尔的母亲,她住在拉皮德城的一所疗养院里。鲁思·蒂尔曼握住佳娅的手,握了很长时间,面带微笑。关于孙子孙女,迈克尔能做到的就只有这个了,而有点奇怪的是,鲁思·蒂尔曼觉得这就足够了。
  生活的河水在流淌。不是完全的和睦与安宁,但是部分时间还是可以的,大部分时间。迈克尔·蒂尔曼是一个不合群的人,有点遁世,他一直都是这样,以后也会一直这样。他会从杰莉身边离开,有时是骑着“影子”离开,有时只是精神上的离开。她讨厌他那样。
  “人不是摩托车,迈克尔。你不能只是把链条卸下来挂在椅子上,直到你用到时才想起它。”
  他冲她一笑:“你说的对。对于这样的事情你总是对的。当涉及到性别差异的时候,女人知道一些男人不知道的事情。……天哪,心理学术语是怎么说这个的……性别界面。你知道吗,很快我会成为一个‘性别协调员’。前几天在一个杂志上看到的。外面有一些我从来都没想到过的热门新职业。”
  她转了一下眼睛,双手抱胸。“我认为你对性别协调一点兴趣都没有,不管是我们现在的情况,还是其他任何地方的。”
  “你又说对了,基本上正确,不过对我们的说法错了。从某些方面看,我是一个来自过去的坏时光的过去的好男孩。娜迪亚·科斯洛斯基在驯服Y染色体时,取得一些进展,但是工作还没完成,她就离开了。现在你从娜迪亚离开的地方继续,已经发现在那个领域我的可塑造性微乎其微。我对和平共处感兴趣,但是对我的工作、钓鱼、骑摩托车之类的两个轮子的东西以及其他的事也感兴趣。我的注意力会变,我像水星轨道一样不稳定。我会努力做得更好,真的,我会。但是我可能改变不了太多。而且我也不相信你真的希望我改变那么多。因为那样的话,最后你可能会跟一个软弱的、阿谀奉承的、你不喜欢的废物在一起。”
 
曼舞雪松湾
三十九
  “迈克尔,有时候我想我应该用塑料浇在你身上,把那些时刻的你原样保存下来。我们可以把你架在史密斯博物馆里,在你脖子上挂一个牌子,上面写‘过去的智人’,让未来的更文明的后代来瞻仰你。卡罗琳说你无药可救,她是对的。”
  他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该死,对你的指控,我认罪。我发现对任何事都认罪会很轻松,那样争论就少了。尽管我不像你一样相信后人的智慧,但是我有点喜欢史密斯博 物馆的想法。不过一定要保证让我坐在“影子”上,手里拿着假蝇钓鱼竿。你也一定要记得戴伦,记得和他在一起时你多么开心,和吉米·布莱登在一起时你多么不开心。你曾经跟我说过,吉米总是太喜欢调解,态度总是充满矛盾,差点把你逼疯。你是一个在许多方面都有很高素质的女人,杰莉·马克姆,但是你喜欢你的男人有点野性,有点不羁。无论如何,我将——尽管我已经完全意识到了我的缺点并因此感到有点配不上你——再一次向你提出求婚,就像我几乎每个星期都做的那样。”
  她拿着一只网球鞋在地板上蹭着,低头看着鞋。他说的话有些是对的。她从来不能很好地解决需要权衡利弊的问题。她真心喜欢的男人在有些方面让她很开心,而有些方面让她不开心。她仍然看着她的鞋,说:“我已经说过,两次婚姻已经够了。三次看起来似乎有点多。”她冷静了下来,微笑着对他说:“无论如何,谢谢你的求婚,你每次这么做的时候,我都很感激。可能将来的某个时候我会给你惊喜,说‘好的’。”
  “求婚依然有效。我们喝点杰克丹尼,洗个热水澡,然后再进行我们似乎最擅长的和解行为,怎么样?打打闹闹,讲和,做爱。”
  “我们需要买点食物,事后你总是会饿的。”
  他穿上皮夹克,笑嘻嘻地说:“你也是啊。为了补偿我犯下的众多罪行,我去商店买东西。你想要点什么?”
  “没有,你呢?”
  “没有,那我去买点啤酒、土豆和路上想起来的东西。”
  一个小时后,他们一起坐在小小的浴缸里,浴缸里放满了热水,水面全是肥皂泡。她把两只脚搭在他肩膀上,他的两只手顺着她的两条大腿游走,第一千次告诉她她有着全世界最美的乳房。她越过酒杯的边缘看着他,开始大笑。
  迈克尔长时间温柔地亲吻着她,亲她的嘴唇,亲她的乳房,舔着她的脖子。“不是所有的男人都疯狂的……只有你喜欢的那个人才疯狂。”
  杰莉于1987年获得博士学位。迈克尔获准穿正式的学位服参加典礼。迈克尔在公寓为她举行了一个小型的派对,他自己喝了一整瓶香槟。当人们向她祝贺时,他笑嘻嘻地坐在“影子”上,凝视着她灰色的眼睛。杰莉·马克姆在专业上至少已经不缺什么了。
  那天晚上,当客人们东倒西歪地回到各自来的地方后,她穿着学位服、戴着学位帽从浴室里走出来。迈克尔还坐在“影子”上,光着脚,穿着T恤和牛仔裤,油箱上放着一瓶香槟酒。他说:“我想,现在该称呼你为马克姆博士了。”
  她又露出了她从前那种淫荡的笑容,每当她想到肉体的交欢时,就会露出这样的笑容。她掀开长袍,让他看她长袍里面什么也没穿。“马克姆博士现在准备好了接受毕业礼物,如果蒂尔曼博士准备好了的话。”他的确准备好了。那一晚棒极了,迈克尔跨骑在“影子”上,杰莉跨骑在迈克尔身上,录音机里放着迈尔斯的歌。当杰莉在摩托车骑士身上轻柔地、慢慢地、令人销魂地上下动作时,她咬着他的耳朵,在他耳边轻轻地发出“呜呜,呜呜”的声音。
  1988年,迈克尔的母亲去世了。八个月后,一个房地产经纪人打电话来,说有一个买主要买卡斯特的小房子。一个星期后就要开学了,但是迈克尔还是发动了“影子”,前往卡斯特去了。
  一切都很顺利,他又骑着“影子”回雪松湾。从布莱克黑尔出发,全程都在二级公路上行驶。在密苏里河东边一点的地方,他遇上了大雨,但是他时间很紧,只好继续艰难前行,他黄色的雨衣在风中猎猎作响。到达爱荷华边境的时候,夜幕降临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老朋友,拍拍油箱。引擎和车架是直接连在一起的,他的每一个细胞都能感觉到引擎的震动。“我们再快一点吧,大家伙,在你三十七岁生日的时候,我们来看看你到底都有哪些能耐。”“影子”做出了回应,像一只黑猫一样在湿漉漉的公路上飞奔,在弯道上,它的前灯扫过路边的林地。
曼舞雪松湾
四十
  事情发生在苏城东边的山区中。一辆半挂卡车在一个视线不良的弯道处打滑,滑到了另一条车道上。迈克尔的头盔结了点雾,因此他的视线不太好。他眨眨眼睛,使劲眯起眼睛往前看。而卡车司机却昏昏欲睡,卡车带着八万磅的自重和满车的拖拉机零件向奥马哈急驰。当卡车打滑的时候,司机完全惊醒了,拼命地想控制住卡车,他看到了前车盖上的车标对着的正前方一百英尺处有黄色的雨衣在飘动。
  卡车的灯光晃得迈克尔什么也看不见,卡车正迎面驶来,已经没有办法扔掉“影子”自己逃命了。他想到了杰莉,想到了老虎。由于某种原因,他在那个瞬间想到了杰莉和老虎,随即将“影子”驶出公路,以每小时七十英里的速度冲向路边的树林。一片模糊的黄色箭似地冲进树林,30英尺……100英尺……200英尺。他努力控制着车子,猛踩煞车,脑子里纷乱复杂,不断闪现着老虎和杰莉,还有杰莉在那样的时刻看着他的样子,她屏住呼吸,眼睛睁得老大,她的双乳和小腹迎向老虎和他,迈克尔·蒂尔曼笑了,有那么一会儿——只是混乱 、短暂、难以觉察的一会儿——他相信他会成功。直到那片模糊的黄色变成一只消逝的蝴蝶。
  在神志清醒的时候,迈克尔能够听到连在他身上的生命维持系统发出的嗡嗡嗡的声音。一种微弱但稳定的背景噪音。有时某种机器也会加入进来,这时噪音会变得更大,他不喜欢这样,但是对此无能为力。
  他伤得很重,医生直接而冷酷地把他的伤列了出来:骨盆破裂,双臂骨折,一条腿复合性骨折,内伤。他想他要死了,医生也这么认为,他努力地想控制住伤痛,想坚持到杰莉赶到这里,坚持到再见她一面。他集中精力,想着杰莉的脸,他想出的她的脸是冷静、纯洁的,他让这张脸冲自己微笑。早晨的时候,他还活着。
  他模糊地听到一个惊惶失措的声音在他病房外面的重症特护区的服务桌前响起:“请告诉我,迈克尔·蒂尔曼在哪儿?我是他妻子。”他的妻子——他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杰莉。
  她弯下腰对他说:“哦,迈克尔……迈克尔……我尽快赶过来了。迈克尔,你要好起来,我会永远照顾你。不要担心,一切都会好的。”
  “杰莉,摸摸我的脸。”他的喉咙上围着一圈管子,因此说话声音很低,有点嘶哑,不过她听到了他的话,抚摸着他的脸颊。杰莉在哭,但设法不让他看到。他一连好几天时而昏迷,时而清醒,不过最终他的身体决定再给他一次机会。在一个下雨的星期二,他半眯着睁开了眼睛。她正坐在他床边,看着他,微笑着对他说:“欢迎回来,迈克尔。”
  几个星期后,迈克尔在杰莉的帮助下可以站起来了,他不是个有耐心的患者,杰莉从她担任临时讲师的大学回到家,看到他在试着做俯卧撑,试图让双臂的肌肉再次学会打字。
  “看在上帝的份上,迈克尔,我已经竭尽所能地帮你恢复了,你却一点帮助都没有。我得上课,还要买东西,要照顾你,已经很累了。你必须合作一点,要像医生说得那样慢慢来。不要用你像小男孩一样怪异的样子看着我,我没时间胡闹。”
  “我只不过觉得自己不能照顾自己,仅此而已。还觉得有点伤感,躺在这儿拿残废救济金。”
  “就当你在练习跳投好了,迈克尔。现在是投资,将来会有回报的。”
  “非常有逻辑性,杰莉护士,非常有逻辑性。”
  “你是逻辑学家,迈克尔,不过说到你自己的时候例外。”
  “这看起来是把我完全当正常人了,是吧?这是我惟一一次被当成正常人,但是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好了,你可以喜欢,也可以不喜欢。我要去图书馆了,我只有六个小时准备我的概论课。”
  她穿上外套,咚咚地走了出去。两个小时后,她从图书馆的付费电话给他打电话。“你还好吗?”
  “好。小男孩不再古怪了,而且会努力地保持下去。刚才和你吵,真对不起。老天,我以前就这样对待过自己,现在却把这种愚蠢的做法用在了你身上。”
  “迈克尔,我爱你,真的爱你。但是有时候不是很轻松。你明白我的话,对吧?”
  最后,迈克尔打字的能力终于恢复了,想法开始形成,电脑屏幕在夜间泛着蓝光。三个月后,他可以自己出门了,又过了几个星期后,他开始慢跑了。生活中又有了欢笑,充满爱意。
  但是,要忍受迈克尔的激情也不容易。在事故之前杰莉就已经知道这一点,在他恢复之后,这种激情变得更加强烈。它持续不断,不屈不挠,永无止境地推向思想和精神的边缘,当他靠近边缘时,就会对它们重新定义,让它们退后,而他就继续向新的边缘推进。迈克尔追求极限,而杰莉就得帮他找他找不到的东西,因为他的思想总是在别处,从来不关心他把车钥匙或者支票簿或者他最新的论文草稿放在哪儿了。
  “迈克尔,你总是找不到东西。你在一堆东西里乱翻,或者把冰箱上的东西推来推去,以为你已经找过了,之后你就喊,‘杰莉,你有没有看到……?’”
  他正在吃苹果,刚刚抱怨过他找不到上个月的薪水支票了,而他本来是要拿着支票去银行的,但又找不到车钥匙和手套。
  “我所有的方法都有缺陷。”他咧嘴笑了,把吃了一半的苹果从背后越过肩头扔过来,又用另一只手在前面接住。“帮我找到那该死的支票,杰莉,这样我就可以去找我那该死的钥匙,在这之后,我就可以再去找那该死的手套。求求你,杰莉。你在看着一个无能的搜寻者。所有的男人在这方面都很无能,这是Y染色体中许许多多缺陷中的又一个缺陷。”
曼舞雪松湾
四十一
  杰莉继续做着大学临时讲师的工作,她很喜欢教书。这对她来说是个新鲜的领域,而迈 克尔进入这一行已经二十多年了。
  1990年,在仔细商量之后,他们搬到了白熊谷,杰莉对搬家有疑虑,迈克尔放弃了自己的职业。峡谷里的生活安静、愉快,但是杰莉有点烦。尽管迈克尔自己工作,而且自得其乐,但是杰莉需要一个组织,需要一个能在自己的领域教书、做常规研究的地方。
  一年后,杰莉一个人去了印度。佳娅生第二个孩子时难产,生完之后需要帮助。杰莉在印度待的时间并不比原先计划的长。两个月或三个月。印度又开始吸引她了,埃尔莎·马克姆的基因指引她远离白熊谷,远离和一个难相处的男人一起生活带来的问题。一个来自阿罗新村的法国建筑师邀请她去吃晚餐。他很英俊,善于处世。她和他去了一次“法国联盟”,但是他第二次邀请时,她谢绝了。这对迈克尔似乎不公平。建筑师一直给她打电话,给她送花,在她门上留字条。
  迈克尔一点也不知道这个法国人的存在,但是他很担心。他打电话问:“你什么时候回来?”他的声音郁郁不乐。
  “我不知道。”她平淡、不置可否地说。
  “斯皮尔菲什大学秋季学期开始就有一个你的职位,他们两天前来过电话。”
  “我现在不知道。我现在只能这么说。”
  在“法国联盟”吃晚餐,英俊的法国男人,他温文尔雅,殷勤体贴,似乎懂得并且欣赏女人的感觉。她和他又出去了一次。在一个轻风中流淌着茉莉花的甜蜜芳香的晚上,她差点就和那个法国人上床了,不过在最后一刻,她退却了。她正在陷入某种不同的、似乎远离现在的另一种生活。下一次,她也许就不会退却了。
  迈克尔又打来了电话。他的声音比她记忆中的声音冷淡了许多。他以前就独自一个人生活,他可以重新回到那样的生活中去,她知道这一点。他曾到印度来找过她一次,他不会第二次这么做。当他们说再见的时候,他的声音变了,变得有一点点温柔和一点点悲伤。
  “我想你,杰莉/夏莱。”
  她哭了,说不出来什么原因。
  和迈克尔通过话之后,杰莉走上海堤,在那儿坐了很久。一弯黄色的月亮挂在与缅甸方向大体呈三十度角的天空。
  回到家,她走到镜子前看着自己。她对自己说:“杰莉·马克姆……杰莉……如歌的年华快要结束了。你到底在这儿干什么,你惟一深爱的男人在半个世界之遥的地方。”
  两天后,她在萨克傣附近山区一条蜿蜒的路上慢慢走着。戴伦似乎已是遥远的过去了。那天夜晚,她去拜访了一个叫苏哈娜的老女人。她们吃着简单的食物,谈着另一个时代的事情。
  琪特拉·黛维尔和杰莉一起坐车去了马德拉斯的机场。“我会想你的,杰莉。但是我很高兴你要回去了。这是对的。”
  “多么奇怪、混乱的生活啊,琪特拉。还有,不负责任。”杰莉眼里含着泪水。她们站在杰莉的航班的登机口附近。
  琪特拉抱住她说:“是的……奇怪而混乱……我想,有些不负责任。所有这些……当你仔细想一想的时候,也很精彩,取决于是谁在评价,用什么标准。不过至少你知道高飞的鸟儿是什么样子,知道追赶南方的风是什么样子。我们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女人的一生中有一次伟大的爱情就是个幸运的人。你有两次。一次是在你的少女时代,一次是在你变成女人之后。”
  杰莉笑了,“一个是战斗诗人,另一个是摩托车骑士。上帝保佑我们所有的人。”她们一起大笑,她擦干眼泪,四十分钟后,印度国际航空公司的飞机起飞了。747飞往南达科他,琪特拉·黛维尔注视着从机翼上反射出的早晨的阳光。
  杰莉没有告诉迈克尔她要回来,自己乘机场巴士从拉皮德城经布莱克黑尔回来了。白熊谷小屋前面的门廊上是一辆拆开的摩托车,第二代“影子”。六个月前,迈克尔在一个摩托车发烧友聚会上发现了它,正在对它进行改装。他知道,它永远不会占据在事故中毁掉的老“影子”的地位。原先的那辆是他青年时代的象征,在它消失的时候,他身上的一些男孩子气的东西也随之而去了。这两种损失都让他伤感不已。
  小屋里没有人。但是她能闻到烟斗的气味。她父亲的衣箱在客房里。迈克尔说过伦纳德·马克姆打算来看他,一起去钓鳟鱼。餐桌上有几包假蝇线,一些诱饵,一瓶杰克丹尼以及迈克尔的破帽子,上面写着“真男人不结盟”。这顶帽子是他出事之后她送给他的第一个生日礼物。
  她静静地站着,环顾四周,凯瑟罗躺在迈克尔的书桌上。
  迈克尔的第一本小说《与毕达哥拉斯同行》放在桌上。她拿起书,读着扉页上的题字:“献给伦纳德·马克姆,他给了我一个我爱的女人。”在它旁边,是迈克尔的第二本书《幻想代数》,这是一本非小说类的书,涉及到应用数学中的哲学问题。
  一堆书的下面有一份手稿。她盯着封面:“清晨的老虎”,然后她把那些书重新放回到手稿上面。她知道迈克尔有一种压抑的、强烈的、未说出口的感觉,觉得自己永远无法取代戴伦。可能这是他摆脱这种想法的途径。杰莉想,等他准备好了,他会跟她谈他的手稿的。
  她打开屋后的纱门,五十码之外的鳟鱼溪,她的父亲在岸边弯着腰,精心摆弄着他的装备。迈克尔正在泛着水波的深水里跋涉,小心地注意着在事故中受伤的那条腿。她一下子屏住了呼吸,看到他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但是他自己抓住了河流中间的一块巨石。
  他站直身子,开始做回抛的动作。杰莉·马克姆斜靠在门框上,注视着他,想起了琪特拉说过的话,关于高飞的鸟儿,关于南方的风,关于战斗诗人和摩托车骑士。她露出微笑,摇摇头,开始暗自温柔地笑起来:“上帝保佑我们所有人。”玛拉基看到了她,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叫着。伦纳德·马克姆听到狗叫声,抬起头,把手高高地举过头顶,向她挥手。在他后面,迈克尔·蒂尔曼在山间蓝色傍晚的最后一缕阳光中起竿了,水滴像珍珠一样从他的假蝇线上飞溅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