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胡文辉:现代学林点将录(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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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胡文辉:现代学林点将录(末)(2009-06-10 23:56:27) 标签:杂谈 

正榜头领之七十二地周星跳涧虎陈达陈康

 

  陈康(1902-1992),一名忠寰,号弃疾;江苏扬州人。

 

  近世以来,西风东渐,研治西洋哲学者颇不乏人,如张东荪融贯众说,金岳霖专攻逻辑,皆有声于世;又如郑昕之于康德,张颐、贺麟之于黑格尔,张申府之于罗素,洪谦之于逻辑实证主义,亦各成专家。惟输入拿来,规模初具,未尽脱离译介述评的层面。而陈氏于此际竟能脱颖而出,打破希腊、拉丁文的难关,入室操戈,直探原典,堪称现代哲学研究史上的异数,故贺麟称他“是中国哲学界钻进希腊文原著的宝藏里,直接打通了从柏拉图到亚里士多德的哲学的第一人”。

 

  陈氏1929年毕业于南京中央大学(原东南大学)哲学系,随后负笈西游,初就读于伦敦大学,旋转往柏林大学,先后从JuliusStenzel、NicolaiHartmann学习,以论文DasChorismos-ProblembeiAristoteles(亚里士多德论分离问题)获博士学位。

 

  陈氏自谓“柏拉图的著作已几乎每篇是一个谜,或每篇至少包含一个谜了;然而《巴曼尼得斯篇》乃是一切谜中最大的一个”,而当抗战时,他乃在昆明荒郊的斗室油灯之下,完成《柏拉图巴曼尼得斯篇》(今题《巴曼尼得斯篇》)的译注,在准确理解字句原义的基础上,详尽地辨析其论证内容及思想源流,以破解“新柏拉图派起直至现在一千数百年间未得解决的问题”,顿时蜚声学界。陈著注释的篇幅约为原文的九倍,实以专业研究作译注。

 

  陈氏的散篇论文,大体汇录于《陈康哲学论文集》(台版)、《陈康:论希腊哲学》,包括《柏拉图〈曼诺篇〉中的认识论》、《柏拉图〈国家篇〉中的教育思想》、《从发生观点研究亚里士多德本质论中的基本本质问题》、《亚里士多德哲学中“哀乃耳假也阿”(Energeia)和“恩泰莱夏也阿”(Entelecheia)两个术语的意义》等专门考辨,以及《哲学方法》、《学与思》、《中国文化中关于知和行的两件显著事实的分析》等一般论述,虽稍嫌琐碎,而胜在踏实。

 

  陈氏论学,最重方法,其特点是藉发生方法(genetischeMethode)分析问题,以澄清哲学家思想的前后变异。他曾表示,读者若留意其著作的“方法过于其中的内容,那即是适合下怀了”,实甚有见,盖据正确方法而致阴差阳错,犹胜于据错误方法而歪打正着也。

 

  此外,他特别强调文字训释的重要,主张“以古文字学为基础建设一个哲学的解释……解释哲学著作只有‘哲学的解释’始能胜任;但这种解释必以原著的内容为依归,不能借题发挥,叙述自己的思想,它必采用古文字学中校勘、释义、考证等等方法”,此与清儒“训诂明而后义理明”的考据方法实异曲同工;他又着重思辨方式的步步为营,“每一结论,无论肯定与否定,皆从论证推来。论证皆循步骤,不作跳跃式的进行。……人我不混,物我分清”,故最不满于“将糖酒油盐酱醋姜倾注于一锅,用烹调‘大杂会’的办法来表达自己集古今中外思想大成的玄想体系”,观其所指,似针对熊十力、牟宗三之类玄学而发,亦与其启蒙老师方东美的旨趣有别。

 

  总而言之,陈氏虽研讨形而上学,而运用实证主义方法;虽专注于外域哲学,而类同于本土朴学作风。1948年第一届中央研究院院士选举,胡适不提名冯友兰而推举陈氏,对他特致赏识,或亦出于方法的认同欤?

 

  陈氏1940年返国,未及十年即赴台湾大学任教,以后复长期寓美,晚年有专著Sophia:TheScienceAristotleSought(智慧:亚里士多德所寻求的学问)。其学本已冷僻,其人复归于寂寞,宜乎世无其名矣。

 

  诗曰:希腊思维玄又玄,取经远赴更西天。居然翻译兼疏证,辛苦巴门尼德篇。

 

  按:巴曼尼得斯,早期希腊哲人,今译巴门尼德。

 

正榜头领之七十七 地乐星铁叫子乐和

 

  吴梅(1884-1939),字瞿安、灵支鸟,号霜崖(厓),室名奢摩他室、百嘉室;江苏长洲(今吴县)人。

 

  近世研究戏曲的大家,群推王国维、吴梅二氏,而吴尤专于此业,钱基博云:“曲学之兴,国维治之三年,未若吴梅之劬以毕生;国维限于元曲,未若吴梅之集其大成;国维详其历史,未若吴梅之发其条例;国维赏其文学,未若吴梅之析其声律。”浦江清亦谓:“静安先生在历史考证方面,开戏曲史研究之先路。但在戏曲本身之研究,还当推瞿安先生独步。”故拟之为地乐星,宜矣。

 

  当清末时,苏州一带昆剧表演风气未坠,吴氏自幼耳濡目染,并从昆曲名家俞宗海(粟庐)问艺,遂奠定其曲学根柢。

 

  吴氏早年为南社成员,撰有《风洞山》、《湘真阁》等剧,借古喻今以鼓吹民族革命精神;入民国后,有感于政治黑暗,意气消沉,乃转向研究、教学方面。1917年,应蔡元培之聘至北大任教,遂使戏曲研究一跃而跻身现代大学讲坛。以后复执教于东南、中山、中央大学,始终不舍其教授生涯。

 

  吴氏始以《顾曲麈谈》一书成名,稍后《词余讲义》(后改名《曲学通论》)则据《麈谈》更加以邃密;两编皆融贯旧曲学,总结条例,而参以己见,揭示南北曲(散曲、剧曲)在作法与唱法上的规律,为横向的研究。随后有综贯金元明清的《中国戏曲概论》,专论一朝的《元剧研究》(即《元剧研究ABC》),勾勒出中国戏曲史的全局,评点各家的得失与流别,为纵向的研究。晚年所著《南北词简谱》,则集曲牌体式之大成,贯窜群谱,校其短长,订其正误,使归于一,并附以考论,自称“竭毕生之心力,而所成者仅此”,盖视之为平生的代表作。此外,又有《词学通论》,亦偏重声韵律,而通贯历朝;其他散论、读曲记、曲话、序跋、笔记尚多,虽未尽谨严,仍多独到,俱见《吴梅全集·理论卷》。

 

  吴氏又以藏曲雄视海内,珍稀曲目凡六百种,曾校订一百五十余种,编印为《奢摩他室曲丛》初、二集;而三、四集甫印就,竟与原本同毁于一二八淞沪战役,虽为现代国难史中一小厄,却为戏曲文献史上一大厄。

 

  总观其论学特色,在于能制曲(填词),能谱曲(制谱),亦能度曲(唱曲),兼研究、创作及演唱的素养于一身,以本色当行而研治戏曲,故重在总结条例,而疏于发明史实,重在辨析曲律,而疏于考订本事,可称内部研究;相较之下,王国维于戏剧缺乏现实兴趣,而仅作文学史意义上的考辨,可称外部研究。然而王氏更接近现代学术的范式,是以论者指吴为“古代曲学的殿军和终结”,而王为“现代历史学曲学的开山”云。

 

  按:近人如汪辟疆、钱仲联以诗人论诗史,夏承焘、唐圭璋、龙榆生以词人论词史,吕澂、印顺以佛门中人论佛教史,叶昌炽、叶德辉以藏书家论文献史,谢稚柳、徐邦达、启功以书画家论书画史,皆从内部着眼,而近于吴;与此相对,陆侃如、冯沅君与萧涤非之于诗史,胡适、胡云翼之于词史,胡适、汤用彤之于佛教史,陈登原、王重民之于文献史,郑昶、童书业之于书画史,则纯以研究者身份自外部入手,且多运用新派的历史方法,而近于王。

 

  吴氏门户广大,从学者以卢前(冀野)、任讷(中敏)成名较早,有“南卢北任”之目;其余许之衡、俞平伯于词曲,蔡桢、唐圭璋、赵万里于词,蔡莹、王玉章于曲律,王起(季思)于元杂剧,钱南扬于宋元南戏,常任侠于傀儡戏,童斐于古乐,或多或少,皆各承吴氏学问的片断,似可谓盛矣。

 

  然浦江清悼吴氏之亡而感慨系之:“凡学问有为潮流所趋者,有为时代所弃者,有赖书本文献足以传后者,有非接近其人,得其指点,不能妙悟者。故如戏曲史目录考订之学则考据家之事,今方兴未艾,如材料增多,方法加密,后者可胜于前。至于南北曲之本身原为一有生命之艺术,由词章家作曲,音乐家谱唱,艺术家搬演,合此数事以构成一整个之生命。一旦风会转移,此艺术亡,此门之学问亦随之而亡。……其卒也,必有绝学不传于世者,后之人莫能问津焉,此最可悲悼者。”此即所以王静安之学后继有人,而吴瞿安之学人亡政熄也。至于今日,虽尊奉瞿安为祖师者,实亦不能不私淑静安。则吴氏曲律之学已成广陵散,谥之为“曲学最后一人”,实为切当;而《南北词简谱》之作,终不过屠龙之技乎?

 

  与吴氏约略同时有姚华(茫父),著《菉漪室曲话》,始以校勘、辑佚方法治曲,亦近代曲学的前驱。

 

  诗曰:南北光阴苜蓿盘,大千囊括戏台宽。静安考史瞿安律,词曲名家并二难。

 

正榜头领之七十四 地异星白面郎君郑天寿唐长孺

 

  唐长孺(1911-1994),江苏吴江人。

 

  魏晋南北朝之史学,现代以来,自陈寅恪创立典范,继起的名家数唐长孺、周一良(太初)、田余庆三氏。周厕身寒柳于门墙,少年即头角峥嵘,惜中道不继;田成长红旗下,稍嫌成果未丰。故唐氏去世后,周拟联语,以周、田两人名义挽之云:“论魏晋隋唐,义宁而后,我公当仁为祭酒。”则尊其为并世第一人矣。

 

  唐氏毕业于上海大同大学文科,先在中学供职,复执教于上海光华大学历史系、蓝田国立师范学院史地系,颇受吕思勉、李剑农影响;四十年代转入武汉大学历史系,自此凡半世纪而无所变更,阅历可谓平淡之甚。

 

  唐氏早年治辽金元史,抗战时转攻中古一段,自此力作迭出,一发而不可收拾。他探讨魏晋六朝史事,为全方位的观察,如论九品中正制、士族、寒人、客与部曲,属政治社会方面;论孙吴宗部、曹魏士家、魏周府兵、魏晋州郡兵,属军事方面;论魏晋户调制、西晋户调式、西晋田制、北魏均田制、魏晋至唐的官府作场及工匠,属经济方面;论晋代北方各族、魏晋杂胡、拓跋,属民族方面;论清谈与清议、魏晋才性论、魏晋玄学、魏晋南北学风、南北朝后期科举制度,属思想学术方面;论魏晋北方天师道、北朝弥勒信仰、范长生、李弘,属宗教方面。

 

  大抵唐氏论学,由微观入手,史料坚实,考辨细腻,而选题不失其大,思路不失其广;又习惯写有创见的专题论文,而不愿作综述性的长篇大论。所作先后汇辑为论文集《魏晋南北朝史论丛》及《续编》、《拾遗》,最为其一生心血所寄。此外,关于唐史及辽金元史的论著,则收入《山居存稿》;其中属于文化史、社会史性质之作,由弟子另编为《唐长孺社会文化史论丛》。仅有的两种专著《唐书兵志笺证》、《三至六世纪江南大土地所有制的发展》,皆篇幅短薄,论述精简,实亦论文的扩张耳。《魏晋南北朝隋唐史三论》为晚年编撰的讲稿,则精力已衰,史观亦旧(魏晋封建论),虽融贯其心得,终不复当年之勇。

 

  出于扩张唐代史料的需要,唐氏复主持整理新疆吐鲁番古墓所出文献近两千件,编刊为《吐鲁番出土文书》凡十册(后合并为图文本四巨册)。又在武大创立“三至九世纪研究所”,并主编《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资料》年刊,培植新人,树立学统,固斯学一代宗师。

 

  唐氏初治魏晋隋唐史,即精研陈寅恪论著,深得其治学三昧。1988年中山大学举办纪念陈寅恪学术讨论会,他题诗有“他年若撰渊源录,教外何妨有别传”句,盖以义宁史学的“教外别传”自居。而陈氏五十年代致唐函有谓:“寅恪于时贤论史之文多不敢苟同,独诵尊作辄为心折。”亦对他特加青眼。

 

  按:陈氏有《桃花源记旁证》一文,将陶潜《桃花源记》的“寓意”等同于“纪实”,坐实为两晋间北方坞堡的影射;而唐氏所撰《读〈桃花源记旁证〉质疑》,则一反陈说。此亦如陈氏极赏识张荫麟,而张乃有商榷之作《与陈寅恪论〈汉朝儒生行〉书》;黄永年曾有《读陈寅恪先生〈狐臭与胡臭〉兼论狐与胡之关系》的驳陈之论,也堂而皇之地寄赠陈氏。如此,方是纯正的学人态度。西人谓“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盖重道尤要于尊师,不能以师长之是非为是非;治学者固有师,而学问本身岂有所谓师耶?

 

  诗曰:好景珞珈宜久居,不今不古几新书。义宁门外深深拜,转胜及门周太初。

 

  按:陈寅恪自谓“平生为不古不今之学”,盖戏指其中古史研究而言,殊不必更作曲说也。

 

正榜头领之七十五 地理星九尾龟陶宗旺

  谭其骧(1911-1992),字季龙;浙江嘉兴人。

 

  历史地理为征实之学,亦忧患之学也。盖国族每逢外患,舆地之学则兴。明末胡马南下,乃有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肇域志》、《历代宅京记》及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联翩而出;晚清由内陆边患而重西北史地,由西力东侵而重世界史地;三十年代日人步步进逼,复有禹贡学派的兴起。而谭氏为禹贡学派中坚,亦现代历史地理学的标志人物,故拟为地理星焉。

 

  按:探讨历史与地理的关系,可有两种取径:一自地理角度观察历史变迁,即历史的地理观,近人如梁启超(《地理与文明之关系》、《近代学风之地理的分布》)、沙学浚(《从政治地理看胡人南下牧马》、《南渡时代与西迁时代》、《西安时代与北平时代》)皆是;一自历史立场观察地理沿革,即地理的历史观,谭其骧、严耕望可作代表。前者重在揭示宏观的历史背景,而后者则由历史细节入手。

 

  谭氏早年就读于上海暨南大学历史社会系,颇受潘光旦影响,有志于移民史、民族史研究;毕业论文《中国移民史要》即由潘氏指导,并深得其赏识。其日后的论著中,有关地方族群的《粤东初民考》、《播州杨保考》、《湖南人由来考》及《近代湖南人中之蛮族血统》,有关历史族群的《晋永嘉丧乱后之民族迁徙》、《羯考》、《记五胡元魏时之丁零》、《辽代“东蒙”“南满”境内之民族杂处———满蒙民族史之一页》,皆属此一旨趣的延伸。

 

  他1930年考取燕京大学历史系研究生,复受知于顾颉刚,以后共同筹建禹贡学会,创办《禹贡半月刊》,遂以历史地理(沿革地理)为终身的治学取向。

 

  其所考论述,大抵由战国以至近世,由行政区划以至自然地理,如秦郡、两汉州制、唐代都护府、宋代分路、金代路制、元代行省、明代都司卫所,如黄河、碣石、云梦泽,皆有涉猎;此外,分析《山海经》的地域范围,考释楚文物鄂君启节、马王堆汉墓出土古地图的疑难,讨论上海地区古今的自然与人文地理,辩证丁文江《徐霞客年谱》、郭沫若《李白与杜甫》的疏误,亦多可观。

 

  总观其平生撰作,无一专著,主要论文已收录于《长水集》(二册)、《长水集续编》。论其方法,则无非于基础文献下死功夫,借此根柢而参校群书,遂能辨其异同,发其隐奥。

 

  至于《〈山经〉河水下游及其支流考》、《西汉以前的黄河下游河道》、《历史时期渤海湾西岸的大海侵》、《碣石考》及《云梦与云梦泽》诸文,则多根据文献记录的时代差别,以辨析河、湖、海的地理变迁,并澄清后世的混淆与附会,实与古史辨派的方法相通,亦即胡适所谓“历史的方法”耳。

 

  个人著作之外,谭氏更重要、也更闻名的贡献,自数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一役。此图集凡八册,继承清末杨守敬《历代舆地图》的规模,而另起炉灶,以历史文献资料为主,以考古学新资料为辅,自史前以迄清朝,范围广阔,著录详尽,考订精确,为中国地图史上的空前巨制。其功用之大,影响之广,不言而喻,谭氏为此耗费近二十年心力,亦可谓功不唐捐。

 

  按:稍后台湾有程光裕、徐圣谟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二册(中国文化大学出版部),精密固不逮谭编《地图集》;然《地图集》的内容仅限于单纯的疆域沿革,而《历史地图》则另立都市、产业(农工商)、水利交通、社会(人口与名人)、美术文物、战役等篇,自具特色,实可补《地图集》的局限,惟大陆不易见耳。

 

  谭氏少年时代尝入读左派背景的上海大学,并参加共青团,国民党清共时一度被捕;以后与中共组织失去联系,始潜心学问。

 

  晚年弟子闲谈:“如果你那时找到了组织,继续参加革命,现在大概是党和国家领导人、无产阶级革命家了,至少也应该是部长级干部。”他答:“但也许早就死了,或者成了党内的反革命。”此固久经政治风雨者的见道语。呜呼,不亦可幸耶?

 

  文革后恢复招收研究生,得人不少,以周振鹤、葛剑雄声名最著;葛侧重人口与移民,而周侧重政区沿革,近年则治近代中外语言接触史,固已脱离师门宗旨而自成一派矣。

 

  诗曰:半生光景此销磨,万里神州纸上摩。惆怅百年殖民史,凭君收拾旧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