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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6 22:42:16

往   事

施同明

(这是我的朋友的遗作,我已经在新传达上发了一篇《老施,走好!》,这里,把他的作品介绍给文友们共赏,看看他比那些个自诩为作家的文偷、文骗、文流氓,到底谁是真的作家!老施此文,我和他坐在我的心爱的电脑前,修改好几此,老施还不满意;现在,老施走了,就只能这样了!但愿老施在天之灵,能体察我的苦心。)

童年的往事总是如影随形,让人难以释怀。

——题记——

 

柳塘村人面河而居,村后一箭之外是一片不规则的椭圆形池塘。因此柳塘村是水灵的、滋润的。以小村为圆心辐射出去的一条条村间小路,总是布满了新的、旧的深深浅浅的车轱辘印迹和牛、羊践踏过的蹄花花,就像一枚枚原创版的邮票。这些小路有的伸向村民们刨食吃的田块,有的伸向可供村民们放牧和砍柴火的沟坎坡梁,有的则延伸到外面的世界。

仲秋时节的夕阳大概是依恋这广袤的苏北大平原,仍不惜余力地把光和热一股脑儿地射向人间,炙烤着在田间劳作的村民。火红红的高梁,金灿灿的稻谷此时都无精打采地低着头在喁喁私语,池塘边那几株不知是谁家种植的向日葵正扬起高傲的头,璀璨的金黄色花盘儿开放得正热烈。

那天是星期日,割猪菜、割青草的孩子们大都把粪箕子、竹篮子塞满了猪菜、青草,他们呼啦啦地都来到池塘边的柳树下歇息。一头赋闲的老母牛悠然自得地卧在柳树下反刍,对小伙伴们的到来丝毫不感到惊诧。倒是那头小牛犊儿显得不安分起来,它时而若即若离地踢踢踏踏撒着欢儿,时而低下头去有意无意地啃上几口嫩草梢儿。不知是谁提议离回家时间尚早,不如玩一回过家家的游戏,真的是一呼百应。首先决定由葵花扮演新娘。只见她瞅瞅这个、瞧瞧那个,最后要求我当她的新郎。我打心眼里乐意,可其他的男孩子都说不公平,后来不知道是谁提出用手帕把葵花的双眼蒙上,男孩们分开站立,葵花摸到谁就由谁来担当新郎这一角色。葵花第一个便摸上一个叫骚蛋的男孩。骚蛋一脸的灿烂。只见他狠劲地把快要过了河的鼻涕哧溜一声吸了回去,又用衣袖认真地擦了擦遣留在唇沟上的鼻涕。当我们在嬉闹声中扯下了葵花蒙眼的手帕后,葵花一下子傻了眼,连说这次不算数,重来;不然她宁愿不玩这过家家的游戏了。小伙伴们只见她嘟囔着小嘴,一副极不情愿的嗔怒样子,还真的怕黄了这场游戏呢,于是只好依着她。这次由我来给她蒙上双眼,可巧那天洗脸时,母亲怕皲了我的手和脸,就给我搽上了从货郎担子上打来的雪花膏。紧接着我们这些男孩子又一次分开站立,其实骚蛋就立在葵花的面前。而此时的葵花两手掐着纤细的腰,像小馋猫似的伸长了脖颈,小鼻子一抽一抽地逐个往前嗅,待她嗅过了三个男孩子之后竞准确无误地一把抓住了我。小姐弟们都感到惊奇,而葵花却调皮地做了个鬼脸说,怎么样?我是天上下来的仙女,我会算。此时我则在一旁窃喜。

新郎、新娘选出之后,大家分头寻来野枣子、野葡萄,谁家菜园里的秋豆角、秋黄瓜拣嫩的也顺手牵羊地被摘了来。向日葵尚未结籽儿也就幸免一劫。就数招弟的手巧,只见她把採来的狗尾草、野菊花、柳条儿先清除一下残枝、老叶,然后变戏法似的一会儿功夫就把新娘那顶别具一格的所谓“凤冠”编插好了。她还用山芋叶的长叶柄撕掐成一串串耳坠子,挂在葵花的耳廓上,滴溜溜地摇荡着像风铃,煞是有趣。

虎头虎脑有力气的柱子、毛头各自用自己的右手抓住自己的左手腕然后再用各自的左手腕抓住对方的右手腕。葵花既得意又腼腆地把屁股坐在柱子和毛头四只手拼成的所谓花轿上。为了行走方便省力气,葵花把双臂分别揽着柱子和毛头的脖颈。随着司仪的起轿一声喊,葵花被前呼后拥的小伙伴们抬着来到了池塘的西边,然后是落轿。此时,我则挽着新娘子葵花慢慢地来到了一丛密密的旱芦苇旮旯处。小伙伴们用双手作喇叭呜呜哇哇地开始奏乐。其中就数黑孩演奏的最逼真。待入过了洞房(用镰刀划的空格子),葵花就开始以女主人的身份分配嫩豆角、秋黄瓜、野枣子、野葡萄等打牙祭。小伙伴们分宾主席地而坐倒也吃得津津有味。这时候,我的内心倒真的有种异样的甜蜜感,我偷偷地瞟了她一眼,她仍以家庭主妇的身份很投入地招待着客人,那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充满了喜悦,两酒窝间也洋溢着笑。当时我不知道别人有没有发现,反正觉得脸上微微的有些发烫。不过这一点点的变化却被心细的葵花发觉了,她竟当着大伙的面在我的脑门上用小手一点说,这是在玩过家家游戏,看把你羞的。其实,她不说倒没人在意,经她这么一点拔,小姐弟们的目光一下子都投向了我,我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唰的一下,胸腔间的热血一下子涌上了脑门。他们有的说演关爷爷就不需要化妆了,有的说等长大了若是娶葵花做媳妇,那可是天生的一对儿。葵花听后边起身追打他们边娇嗔地说,都别嚼舌头根子了!就这样说着闹着,在不知不觉中日头已经西斜,大家才意犹未尽恋恋不舍地各自背起自己的猪菜、青草各自回家去。临到村前,柱子说,待田里的花生、葵花籽儿成熟了咱们再玩过家家的游戏。大家都异口同声的说,到时候一定要玩个痛快,这时候我们又回首望了望刚才玩游戏的地方,晚霞烧得正红,更加迷人啦。

快要拐弯走近家门时,葵花停了下来,喊我一声表哥后顿了顿说,我真的不想走近这个家门,继父整日不在家,即使回来一次也是一副棺材脸,没一点儿笑意。哥哥想着法子欺负我,有次我端了一碗热稀饭刚要坐下,他趁我不注意竟然用脚尖把我屁股下的小凳子轻轻地挑开,我一下子坐空跌了个脸朝天,热稀饭泼了我整个前胸,妈妈不知内情还骂我没长眼,怎么预先不把凳子放正。而哥哥却在一旁偷着乐。奶奶和我也拉不上几句呱。妈妈整日里神情郁郁的,全家没一点生气,沉闷闷的。我就喜欢在外面耍。特别喜欢和你在一起,表哥,我巴望着我们都快快长大。长大了又能怎么样呢?我不解地反问她。表哥你真傻!说过之后她诡秘地给了我一个甜甜的笑,一扭头进了家门。

上帝安排了异性间的“爱”,实在是神奇且伟大的。葵花自从玩了过家家的游戏之后,对生活变得细腻有兴趣了。她不但把头发梳理得光洁了,还时常能在她身上嗅到雪花膏或是蛤蜊油的香味儿。她时常穿梭于我们小伙伴之间,脸色也活泛润郎起来。

葵花的继父陈怀科是我本家四叔的小舅子。他是高柳镇供销合作社的糕点师傅,是我们村惟一吃上皇粮的人。原先的媳妇在一年前患出血热死去,撇下一个已上了小学的男孩子。那时共产风刚刚刮过没几年,饿肚皮的滋味依然在人们的心目中记忆犹新。因此当时就盛传着一段顺口溜:黄毛丫头快快长,长大嫁给厨师长。天下饿不死厨子,这一点常识人们还是清楚的。媳妇死过上下还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娶了外村一个叫魏良翠的寡妇。这寡妇的丈夫几年前在战天斗地的水利工地上打钎放炮,当时有一眼炮迟迟不见爆炸,他前去排除,可就在他刚要靠近时,“轰隆”一声,原先被误认为的哑炮竟然炸响了,他被炸得血肉模糊,丢下她母女两人撒手人寰。家庭失去了顶梁柱的魏良翠经媒人说合,遂带着咿呀学语的葵花连结婚证也没顾得上扯就进了陈家的门,承担起了上侍奉婆母下扶养孩子的家庭重担,生产队的农活干多少是多少,兴修水利之类的艰难活计也就不勉强了。那年月的干部群众对吃皇粮的人是敬畏的,是网开一面的,企图能从他们的手里搞些计划外的化肥等农资。哪怕供销社的公厕能揽下来给生产队上的人打扫收集人粪尿,也是求之不得的。面对着闻不上鼻子的人粪尿,村民们反倒会一脸灿烂地说,瞧这些吃鱼吃肉、吃白面馒头大米饭的人屙下的粪便就是肥田呢,哪比我们整天是清水烀地瓜,一年也难得见上一点儿油腥味,放屁都不臭,哪里还能肥田噢。

魏良翠每年喂养两头肥猪,攒下的肥料交生产队,生产队给计工分。那时节粮食的分配原则是人得七成,劳力得三成。有人口吃粮食是不成问题的,年终透支款由陈怀科交上就是了,因此小日子开始时倒也过得滋润润的。陈怀科的前妻撇下的男孩长葵花好几岁,乳名大丫头,原来在大丫头之前陈怀科的老婆已生过一个男孩,仅在世间过了几个月便因病夭亡了。所以当这个再呱呱落地后,简直就是陈家的命根子。放高处怕旱了,置低处怕涝了,含在口中又怕焐化了。他要天上的月亮,陈怀科和当年健在的妻子也定会疲于奔命去给摘,连同奶奶在内一家三口人都骄惯着他。脖颈上又是银项圈又是银锁的。取名大丫头,意即不是男丁,只是个女娃。阎王爷一疏忽就不会计较把丫头的命也索了去的。上世纪五十八年刮共产风,加之三年自然灾害的极端困难时期,身为糕点师傅兼炊事员的陈怀科怎么也不能让孩子在吃食上受了委屈,当时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用嘴往家里衔食物也要把俺家大丫头的肚子填饱。仅两三年的时间村上的人连饿带病已死了五分之一,而大丫头却养得白白胖胖的。

在家里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生活的大丫头,谁都依着他,时间长了使他养成了自私霸道的德性,到了学校里依然是惟我独尊,这就难免与同学们争执,因为一点点的鸡毛蒜皮事而大打出手也时有发生,后来大家干脆冷落他、疏远他。这一招果然比与之抗衡还要奏效。他孤单了,他落寞了。正如刚捕捉来的猴子被一下子投进了黑暗的牢笼。从来没有过的空虚时时袭上心头,继而是烦躁和不安。老师在台上讲的课他连一句也听不进去。面对老师布置的作业他根本就做不来,他瞅着瞅着一气之下竟拿过来哧溜哧溜地撕个粉碎。似乎还不解恨又踹上几脚。他把牙齿咬得咯嘣响,两腮咀嚼肌也随之蠕动,握紧拳头反复向不同的方向捣去,一下,两下……向同学们示威。这一切同学们依然是视而不见。没一个搭话的伴儿也就失去了攻击和发泄的目标。他绝望了,他崩溃了。于是他开始厌学,紧接着干脆辍学回家。当时正处于全国人民都是勒紧了裤腰带,吃了上顿没下顿。走了一个剽悍的害群之马。反倒落得清闲。老师打消了家访和挽留的念头。同学们更没有一个去陈家看望他的。辍学后,他在家中或许能呆上一两天,便嫌家里的饭菜缺油寡盐的没味道,找个借口跑到老爸那里蹭饭吃。

当初陈怀科的前妻撒手人寰时,家中上有一个老母亲,下有一个孩子。急需一个能支撑家庭的主妇。别人是饥不择食,而他则是慌不择妻。从媒人介绍见面到媳妇进门,上下不到十天就成就了这桩好婚事。可是随着秦娟的调进,陈怀科感觉到有些后悔。秦娟是供销社老主任的小姨子,刚刚离了婚,年轻有文化,模样也好,调进来后担任仓库保管员,因此陈怀科和她接触的机会就多一些。每次去领面粉、白糖、油之类的都要没话找话说地找她多搭讪几句,多磨蹭一会。秦娟丝毫没有拒绝的意思。陈怀科还不失时机地送给她几次百合酥、芝麻饼之类的点心,她也都乐意接受。秦娟嫌陈怀科那条黑色的围巾太老气,于是就给重新织了一条银灰色的毛线围巾。久而久之,两人的关系就有些暧昧起来。陈怀科靠近秦娟,是想离开现有的续弦之妻魏良翠。一是嫌她农业户口,二是嫌她没文化,模样也不如秦娟。加之她身边又多了一张要吃饭的葵花太累赘。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若能高攀上这门亲戚,也就成了老主任的连襟,身份自然也就一下子提高了,到时候能谋个一官半职的也未尝不可。因此以前是每星期都要回家去温存魏良翠一回的,可现在两三个月也难得回家一趟。即使回家去也是贴补一些生活上的用品,看看老母亲后就火烧屁股似的又匆匆返回供销社了,反正自己的宝贝儿子时常在自己的身边,别的也没什么牵挂。

其实陈怀科仅仅是一厢情愿的偷着乐。秦娟压根儿就没考虑过他,她是那种什么事都不往心里搁的乐天派,至于给陈怀科织了一条围巾,那是因为她接受了陈怀科的几次点心,无功不受禄嘛。这其中并没有其他任何想法。

 

小伙伴们已经商量好,明天就要玩过家家的游戏了,并选出这次过家家的新娘是招弟。葵花为了让这次游戏玩得开心。她把妈妈给她的油炸蚕豆花珍藏起来,自己一颗都舍不得吃,以便在过家家时拿出来给小伙伴们一个惊喜。她想若是再有盘葵花籽儿该多好。到时候小伙伴们不但能玩得开心,还能吃得痛快。

如一面明镜镶嵌在小村后的那片池塘,据村上的老辈人讲,以前盛产白莲藕和红鲤鱼。每逢赤日炎炎的盛夏时节,村上的水牛卧塘时,进入池塘明明是八头水牛却成了九头。进去十头成了十一头,不过一离开水面,你若再清点一下水牛时,八头还是八头,十头还是十头。一头也不多一头也不少。而在水中多出的那头水牛也就神秘地消失了。有人说是池塘的面积太大,清点时看花了眼。后来村上有个聪明的人在每一头进池塘的水牛角上系了根红头绳,果然发现其中多了一头没系红头绳的水牛。人们说那是一头神牛。于是就有人把这池塘称之为神牛塘了。由于池塘边的柳树特别多,人们就把这一带的自然村称为柳塘村了。

有一年驻扎在镇上的小日本鬼子时常下来骚扰。一次有一个企图强奸玉秀媳妇的小鬼子被玉秀的男人用石灰口袋套头闷死后,为了解恨先割下了裆部那物件,然后又一同扔进那池塘的芦苇丛中。说来也怪,正盛开的白莲花竟不明不白地渐渐蔫了。红鲤鱼从此也失去了踪迹。后来的水中也只生长王八、泥鳅之类的生物了。不过水边及滩涂上的芦苇、野蒲却在疯长。慢慢地人们也就不再称其为神牛塘了。

这时,池塘边那几株向日葵早已张开了脸。原先依附在葵花籽上的深黄色花蕊已经开始脱落,露出了密密的排列有序的葵花籽儿。圆盘周围的花瓣儿也无早先时的光鲜夺目了。秸秆下部的叶片早已枯萎。此时它呈现给世人的是那种成熟的美。高梁、水稻、大豆已经登场。山芋、花生还懒洋洋地在土中睡觉。整个原野有的一片光秃,有的依然葳蕤。葵花放学后心情特别好,用很短的时间就割满了一篮子猪菜。其实她老早就觊觎着池塘边的向日葵了。因为不知是谁家的,她也只能当一回梁上君子了。不过这对于小村人来讲是不当回事的。扳一株两株向日葵打打牙祭,过路的人口渴了到园中摘条黄瓜解解渴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根本不会和“偷”字联系在一起的。若是知道这向日葵是谁植的,直接讨要也会被满足的,现在既然是“偷”,还是不要被别人发现为好,特别是女该子,名誉比什么都重要。

以前放学后搁下书包就去割猪菜,慌慌忙忙的不知不觉间太阳就急着滑下山去了,拽都拽不住。可是今天的太阳公公好像故意与葵花作对似的,迟迟不肯回到山那边的房子里去歇息,葵花也就一直在池塘边徘徊。她等啊盼呀,西山上的最后一抹血红暗淡了,拖着犁耙的老黄牛迈着疲倦且坚实的步子行走在乡间的阡陌上,在大田里劳作了一天的村民们踏着薄薄的暮霭陆续回家了。

这时候,偏偏生长在池塘崖畔上的那几株向日葵,在氤氲的暮霭之中向葵花露出了蒙娜丽莎般的微笑,且越发迷人了。葵花见整个原野已阒静无人时,她向手掌心啐了一口唾液,便开始扳那株花盘儿最大的向日葵,可是几经努力却怎么也扳不倒,她撩起额前被汗水浸湿了的刘海,灵机一动,从猪菜的篮子中抽出那把小镰刀,往向日葵的根部砍去。毕竟力气小。镰刀钝,一下、两下、三下…………仅掉下一点点碎屑。汗水已把秋衫子紧紧地粘在肌肤上。她举起镰刀狠劲砍去,这一次也许因为用力过大,薄薄的刀片被嵌进里面怎么用力拔也拔不出来。她拎起秋衫的下襟扇了几下风,毕竟是进入仲秋时节了,凉溜溜的风挺利索的。她放下衣襟再次努力拔那刀片,哪知道顺着向日葵秸秆伤口溢出的汁液开始膨胀,把刀片咬得更紧了。于是她放弃了拔刀的念头,而是用双手握紧向日葵那粗壮的秸秆用力向前推去,只听得咔嚓一声响,那高大的向日葵连同葵花扑通一声同时落入池塘。她死死的抱住向日葵的秸秆不放松,似乎那就是她求生的希望所在。而此时的向日葵秸秆毕竟是新鲜的,含水量很大,因此它的几乎等于零,加上葵花的体重,随着葵花的挣扎、扑腾,一沉一浮、一沉一浮。救命啊!救命…………第三声呼叫尚未呼出她就沉了下去。周围是死一般的静寂,她的呼救声显得那么的微弱、渺茫。紧接着她又呛喝了几口水。这时候她才感到了死亡的恐惧,她绝望了,仍死死地抱着向日葵的秸秆继续挣扎、扑腾,结果事与愿违。池塘的波浪由剧烈到轻微,最后恢复到最初的平静。天真烂漫的一条小生命就这样永远地划上了句号。

一切归于平静。

池塘边参差不齐的芦苇在微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不知道是在喁喁私语,还是在为小生命的离去而轻轻啜泣。初升的月亮也不忍心观看刚才池塘中那悲惨的一幕,一缕浮云顷刻间遮住了月亮那原本是笑盈盈的脸庞。

秋虫低吟,在为之悲鸣……

已经到了掌灯时分,还不见葵花的踪影。家里也没有剩余的饲料。两头正在贪长吃大食的猪饿得嗷嗷乱叫,同时用它那筷笼状的长嘴巴拼命地拱圈门,弄得咕咚咕咚震山响。葵花的母亲魏良翠早已备好了晚饭,这时她焦灼地从院内走向院外,又从院外返回院内。并不时地向村头的路口张望,模模糊糊的一片苍茫,总也望不到葵花的身影。她暗忖,死丫头一定是贪玩,割不到猪菜不敢回家了。她又一次踅进了院子发着狠大声地说,待回来,看我不打断了你的腿才怪呢。奶奶已吃过了晚饭回她的房中歇息。听见媳妇在唠叨孩子,于是接上说,葵花可是个懂事的孩子。一定是猪菜塞满了篮子,走得慢了些,别着急,猪多饿一会儿好喂。

猪的嚎叫声、拱圈门声搅得她心神不定,简直就像有十二只老鼠在挠心似的。不过她想到的就是圈中那饥饿的猪,压根不曾考虑到葵花有什么不测。

夜深了,左邻右舍分明传来了关门歇息的声响。可还是不见葵花的到来。这时候她似乎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想到这里,她只觉得头脑轰地一炸,脱口而出,我的葵花!她顺手带上院门,第一个敲开了招弟家的门,问见到俺家的葵花了吗?招弟一边收拾作业本一边说,开始的时候我们是在一起的,后来她单单一个人走开了,也就再没见到。她又依次来到柱子家、骚蛋家……都说没见到。

她最后从黑孩家出来时,头脑一下子懵了,全身像被抽了脊梁骨似的软瘫起来,随之“唰”地一下头上乃至全身出了一层细细的冷汗。紧接着脑海中出现了电影中蒙太奇式的切换画面:葵花被徒强暴后掐死、葵花被人拐走了……她不敢再往下想了。在这个等于是拼凑起来的家中,大丫头是陈家的命根子,而葵花则是俺姓魏的希望啊。怎么能没有葵花呢?葵花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谁又是俺的亲人?她想到这里,似有神灵相助一下子想到了村东的老队长秦二叔。于是她强打起精神向秦二叔家奔去。秦二叔一听觉得事情严重,忙指派人到前村的大队部去打电。那时一个大队才只有一部电话通知陈怀科。这边安排长民兵带上手电、火把分头出去寻找葵花。和葵花玩的一些小伙伴们有的已经躺下,当得知葵花失踪后也都一骨碌爬起来,穿上衣服加入了寻人的行列。小村一时间鸡鸣犬吠起来。

到大队部打电话的人回来说,陈怀科因天色太晚,他就不回来了。拜托乡亲们帮助寻找。天一明他就赶回来。这边几路分头去找的人一直折腾到下半夜也没寻到葵花的踪迹。两头饥饿的猪也不知在什么时候越栏出去寻食了。这时魏良翠的大脑近乎崩溃了。

葵花,俺的葵花你在哪里,你快回来呀!就这样边哭边喊着。在这深沉沉的长夜中,悲戚之声在小村里回荡,着实令每一个小村的人感到毛扎扎的惊悚。

天明时分,有人发现了池塘边的猪菜篮子,继而又发现了飘浮在池塘里的葵花。肚子胀大,脸已经浸泡得雪白雪白的,两手依然死死地抓住向日葵的秸秆,掰都掰不开。其实夜间也不是没人寻到池塘边,只是被蓊郁的芦苇遮住视线罢了。

陈怀科风风火火地赶回来了,随手掏出两包丽华牌香烟递给老队长秦二叔散给大家伙抽。折腾了大半夜的够辛苦了,葵花被捞上来临时停放在池塘边。十点不到,老队长着人已把一具小棺材做好,把两头猪也从大田里赶了回来,这时候才向魏良翠告诉了葵花的真情,她一听犹如晴天一个炸雷,先是愣怔了一下,接着边撕心裂肺地哭喊着葵花边磕磕绊绊地来到池塘边,紧紧地抱起了葵花的尸体不放。几个壮汉子硬是从她的怀中夺过葵花的尸体装入了棺材中。四叔、四婶又把从葵花小床上收集来的新旧衣物、书包连同一小包油炸蚕豆花统统塞进了小棺材中,当木匠举起大铁锤要砸钉封棺材的时候,魏良翠又扑了上去,哭喊着叫人别这样,俺的葵花没有死。葵花没有死……俺娘俩还有呱没拉完呢……陈怀科在潸然泪下的同时,用双臂把她从小棺材沿上扯开并抱了过来。随着铿锵一声响,花儿一样的小生命从此阴阳两隔。老队长待掬了一把老泪后一挥手,着人赶快抬走掩埋。这边四婶边劝解边搀着弟媳妇魏良翠一同回家去。

陈怀科料理完这一切后,对魏良翠也着实安慰、劝解了一番。然后要大丫头在家好好听候使唤。书没念好,家务事也要学着做。待说完了这些就回镇供销社了。

自葵花出事以后,小伙伴们也都蔫了好些天,再也不敢到池塘边做游戏了。听村上的老人们讲,溺死鬼要想转世再生就必须找一个替身的。他们常常要在池塘的水面上耍些花招,比如绣花荷包、绣花手帕、花头巾之类的玩意儿浮在水面上,等着路过的人去拿。这些东西本来距离你很近,似乎伸手可及,但当你弯下腰伸手去取时,溺死鬼则在水下操纵那物件又轻轻地向塘心方向称动,就这样老是让你似乎能够到又似乎够不到地戏弄你,叫你心里痒痒的不取又不甘心,于是你只好脱掉鞋子,卷起裤管去取。当你一下水,那溺死鬼在水底一下子抓住你的双脚往深水处一拽,你就殒命而成了溺死鬼的替身了。小时候出门时,大人们都曾交待过,别贪图便宜。特别是池塘里、河边出现的花荷包、花手帕之类的玩意儿千万别去捡。那是溺死鬼设的圈套,蒙人的。

那天我们几个人又专门聚到一起,为了防止小姐弟们重演葵花的悲剧,要每人捋来青相子儿(中药)。它粒儿极小且圆滑,掉落后不易捡拾。因此民间有种说法,就是在刚刚溺死人的池塘或是河水中撒下青相子儿,阎王爷会判令溺死鬼什么时候捡完,数清了青相子儿才能找替身的以求转世再生。不然的话就没有找替身的权力。就只好永远呆在水中做溺死鬼。他们每人都捋了满满的一口袋,然后来到池塘边,一把一把地往池塘里撒去。他们每撒一把,我的心都要颤粟一次。天那!这要耗费葵花多少个日日夜夜啊!立在池塘边,我仿佛看见了葵花披头散发正扬起悲凄无助的脸,祈求我们都别撒了。你还愣着干什么,你心疼了是吧。人一旦死后就变成了鬼,就不是生前的那副心肠了。会时时刻刻寻机会害人的。特别是你,葵花生前喜欢你,死后她也会缠上你的……招弟和骚蛋都在互相帮衬着说。

我假装顺从了他们,不过我从口袋中抓出的并不是青相子儿,而是细小的沙豆儿。我怕被他们发现其中的秘密,于是离开他们远远的一把一把地往池塘深处撒去。我暗忖,我的用心良苦,葵花知道不?但愿她别错怪了我。

在后来的好多天里,我和村上的小伙伴们身在课堂,心却在想着葵花的事。我常常在夜间陷入了深深的恐惧,那是一种对死亡的恐惧,对生命如此脆弱的恐惧。那些极其轻微的叶落声,悦耳的雨滴落声,都能给我带来惊悚,以至于使我的思想,甚则灵魂脱离了肌肤、骨头、脏器,朝着无底无边的深渊掉下去、掉下去。好在那只是意识的一瞬间,在忐忑的惊悸之中触摸自己,躯体还在、呼吸还在、外界的叶落声还在、渐渐沥沥的雨声还在,紧接着是如释重负的叹息,然后才是盼望着黎明的到来,盼望着新生活的开始……

从那时候起,小姐弟们就远离了那汪池塘。不过一旦提起旧事、提起葵花来,却又对死去的葵花总有一种眷念的情愫。并对当时去撒青橡子儿的行为又似乎产生一种内疚自责之感。从此我们整日盼望着村后那汪塘再有溺死人的事件出现。但都不希望是我们之中的任何一员。我们就是在这既惶恐又懊恼和矛盾中滑过一个个春夏秋冬……

 

已到了水冷草枯的时节,陈怀科一次就从粮管所购回好几百斤猪饲料,放开水烫一烫就可以直接喂猪。可是魏良翠自从葵花溺死之后,她的魂好像也被女儿葵花勾去了似的,做起事来总是丢三落四的。圈里的猪想起来就喂上一顿,想不起来就只好让它忍着。好在大丫头时常在身边,婆婆的身板骨倒也硬郎,做饭、喂猪这些活计,魏良翠没想到的她就主动操持起来。四婶忙中偷闲来看望老妈妈的同时顺便照管一下。这些倒也相安无事。只是魏良翠的精神状况越来越差,时常会不明不白地啼笑,不明不白地放声大笑。这哭声、笑声像肆虐的风,像无处不在的阴魂在小村游走。有人发现她还多次来到池塘边转悠,像是在寻觅什么丢失的东西。因为这,老队长秦二叔曾多次提醒大丫头注意她的人身安全。近来发现她见到人时两眼总会直直的愣瞅,然后是一个劲地发问,你见到俺家葵花了吗?见到了别人家的女孩子,她会不论你愿意不愿意就双臂抱起,并箍得紧紧的令人窒息。口中还不停地叫喊着葵花、葵花、我的乖孩子。有多少次竟把别人家的孩子吓哭了,时间一长,村上的人就不再原谅她了。每当发现她又一次抱住人家女孩子时就厉声呵斥她,甚至摸起菜刀、棍子吓唬她,命令她赶快放下孩子,每逢此时她便会十分惊恐且极不情愿地丢下孩子,然后一步三回首蔫蔫地离去。两眸子中流露出委曲和悲怜。不过要是让四婶看见了,她会劝解,并叫人家别这样吓唬她。她不是故意的。被劝解的劳力们也就笑一笑释然了。虽然魏良翠是后续来到陈家填房的,但她毕竟是自己的弟媳妇,亲顾亲顾嘛,四婶说。

据说恶劣的天气对精神病患者影响更大。脑神经易受刺激,诱使发病。

那是一个阴冷天。天地之间像要接吻似的,压抑得叫人透不过气来。近中午时,西北风愈刮愈猛,其中夹裹着雪霰子砸在人们的脸上、脖子上似毛针扎似的一样疼。紧接着由起初的雪霰子发展为成片、成团的雪花了。魏良翠越发烦躁不安了。她眉头紧锁,心事重重的从房外走向房内,又从房内走向房外,就这样像没头苍蝇似的踅来踅去。婆婆说,外面风大雪大天冷,你就安生在家歇息吧。大丫头大概去他姑姑家了,她却像没听见似的,找出陈怀科认为已经过时了的黑色围巾,然后是左绕一道右绕一道,从头裹到脖颈,只露出两只眼睛。只见她猛地拉开院门顶着风雪向村后那汪池塘走去,风雪比先前更大了。她弓着腰走三步要退回两步。

葵花、葵花,俺的乖女儿啊……那悲戚戚的声声呼唤被凄厉的风雪淹没了。有几次被风雪呛得干咳起来。她艰难地来到池塘边,选了个避风湾,用双腿支撑着,以半蹲的姿式稍稍喘息了一会儿。她又像被注入了一支兴奋剂似的,顺手抓住垂下的柳枝条噌一下立起来。风无情地摧开了她头上那原本包裹严实了的围巾,也摧乱了她的发髻。风雪肆虐地拍打着她的身躯。她冷眼凝视着这漫天飞舞的雪花,像一尊圣洁的白玉雕塑,耸立在池塘旁令天地为之敬畏。

此时的池塘并没有完全封凌,只是背阴处结着薄薄的一层冰。其余的水面依然是风吹后浪赶前浪。

她又开始直愣愣地看着落入池塘中的枯枝败叶,看着尚未割完的枯小芦苇和野蒲,看着纷飞的芦花,雪花有的飘落在薄薄的冰面上,有的则飘落在水中。风呼啸着,雪狂舞着,并发出鬼哭狼嗥般的鸣叫,她毫不理会,她似乎透过这枯叶、芦花、雪花飘落的湖面,已分明看见了曾索走了葵花性命的魑魅魍魉。此时正诡异地朝她挤弄着媚眼。她看着、看着、眼中似乎冒出复仇的怒火。她在心底里骂道,别来勾引我,去你妈的,于是她从大老远的断桥下十分吃力地抱来一块石头,并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把它投进池塘中。被石头激起冲天水柱的同时而引发出的水波顶破水面上那层薄冰,并伴随着咯吱吱的声响四处延伸。此时的她很是欣赏自己的杰作。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风竟然息了,雪也停了。风雪侵袭后的原野呈现出斑秃状态。无遮拦的裸露处雪就少了一些,而背风的低凹处雪就相对多了一些。西方已经开始发亮了,看来太阳没有完全落下山去。魏良翠此时的心情略微好了一些。她没有忘记那冲天的水柱和破冰的水波。她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池塘的水下那些面目狰狞的鬼被我用一块大石头击败了。不,那并不是一块平平常常的石头,那分明是一颗威力无比的炮弹。炮弹,她想起了多少年前在电影上曾看到的一枚炮弹落在了敌群当中爆炸的场面,真的像怒放的花一样美啊!哈…..她仰天大笑。那是她开怀的笑、舒心的笑。这笑声在感染着这片土地,并久久的回荡。

冬天的日头就是短,不经意间,夜就像一面巨大的黑纱从空中降到了人间。眨着媚眼的星星依次出现在天幕上。魏良翠身上穿的是件斜大襟中式棉袄。冷倒是没感觉到,只是肚子里面没有饭,也就是说热量一时供应不上,这倒使她不时的打上一两个寒颤。她想该回家了。于是她重新勒紧了裤腰带重新把围巾围好,沿着乡间小路迤逦走去。

道儿在星光和雪的辉映下还算清晰。她想,今天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暴风雪,够冷的。以后这样的天气还会多起来的。葵花自入土之后一直没人再提起添土之事。唉!人生在阳间,防寒的是房子、衣服,而活在阴间的人靠的就是那一抔土。葵花坟上的土还厚实不?她漫无边际地边遐想边赶路。她走了这么长的一段路是早该到家的。可是还见不到熟悉的村子。这时她依稀望见不远处有片坟茔。大小高低不一的土馒头遍布其间。稀疏的几株枯柳树似孱弱的老人佝偻着身躯立在那儿,一只猫头鹰不知是被她的惊吓还是发现了攻击的目标,从枯柳树上倏地一下子飞走了。若是让一个正常人遇上这种情况早吓懵了,而她竟然立在那儿眺望了好大一会儿。她疑感那片坟茔中是不是有葵花的小坟。因为那天她是在泪眼婆娑间看见村上的两个壮劳力抬着小棺材离开池塘边的。她又自言自语地说,葵花,天太晚了,俺就不去你的坟前了。她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地甩过了一个又一个村落。远远的她看见了高高的一点亮光,似一颗星。她兀自有了些惊喜,于是她加快了脚步向那亮光走去。近了才发现这是一条南北不算太长但较为宽阔的简陋街道。街道的尽头是一个叫徐塘庄的小火车站。街道两旁稀稀落落的店铺均在酣梦中。紧靠火车站的南侧有家小吃铺还在营业。上前打问才知那是专为夜班装黄沙的工人服务的。见她是外地赶来的妇女,头顶、眉毛、睫毛上都结了厚厚的霜花,小吃铺的女主人还是热情地接待了她,破例地也按本单位装黄沙工人的待遇,两毛钱白菜粉丝汤尽足喝,白面馍馍贰毛伍分钱一个。又饥又渴的她,坐下来一口气喝了三碗汤,吃了两个大馍馍,一共才花了七角钱。她把剩余的两块八毛钱重新装好。那摊主问她深更半夜的怎么摸到这里。她说她是从高柳镇柳塘村来的。本来是从村后的池塘边回家的,没想竟撞到了这里。呦,从你们家到这里将近三十里的路程,原路返回,你的体力怕是支撑不住的。不过不要怕,今夜刚好有趟往省城方向去的货车停靠在这里装黄沙,你可以爬上去囫囵躺会儿,天明经过县城时你下来,只花四毛多钱转乘汽车就可以到家了,省得步行。

她在人们的指点下来到了长龙似的列车旁。虽然是天寒地冷的凌晨,可那些装沙子的工人依然是挥汗如雨,黑压压的几十号人都在挥舞着大铁铣往打开的车厢上装沙子。这边有好些男男女女都看不清面目,扛着大包小包悄悄地往另一节车厢上爬。还有一个人误认为魏良翠也是他们一伙的,伸手把她拉了上去。还好,这节车厢里尽是一捆捆麻袋。她拣了一个旮旯处蜷曲着身子躺了下来。上来的那些人都在唧唧喳喳地拉着呱。魏良翠第一次走了近三十里的夜路,刚刚吃饱喝足,身上暖和和的。躺下后不久上下眼皮就打起架来。咕咚咕咚的列车起步声都没有把她吵醒,迷迷糊糊的进入了梦乡………..

魏良翠以前也曾有过半夜或一天未归的现象,但都是自己回家的。而这次在暴风雪的夜间走失以后就一直见不到她的踪影。引起陈家及队长秦二叔的的警觉是在三天以后。于是他们又组织民兵来了一次大搜寻。魏良翠的父母早已不在人间。一个弱智的光棍汉哥哥也是一问三不知。柳塘村去的几个人见寻不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也只好打道回府了。后来又在县广播站播出了寻人启事,虽然播了好几天还是没有一点儿信息,慢慢的就把这件事搁置下去了。

陈怀科第一任妻子丢下了大丫头而死亡,这次魏良翠又不明不白的失踪,恐怕是凶多吉少。大凡知道的人都说是陈怀科的命歹毒,生来就是克妇的命。不论是离异的女人还是死了丈夫的寡妇再也没人敢踏近陈怀科的家门了。这下可苦了老奶奶,一天两三顿的猪食、人饭,收干晒湿的都落在了她的身上。四婶有时能把多日积聚的脏衣服拿回来浆洗晾干了再给送回去,可总不能一天来帮她喂几次猪吧。毕竟是出了阁的女人,各家有各家的家务事。大丫头又是个男孩子,家务事没干几下子就烦躁躁的,干脆撒手不管了。

常言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上下没一年的时间,葵花溺水死了,魏良翠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也算没了。偏巧,老奶奶在一个雨天端猪食的时候不慎滑到,跌了个仰八叉。村人随即用绳床把她抬到镇卫生院救治,并通知了陈怀科,陈怀科这次没敢怠慢。医生接诊一看心脏早已停止了跳动。陈怀科因母亲的突然离去而自己未能尽孝深感自责,他不由的失声痛哭,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扶柩回家,并通知了邻村的胞姐,也就是我的四婶。

披麻戴孝的四婶既是来吊孝的亲生女儿,又临时充当陈家的当事人。大凡有亲眷来吊唁的,她都是按当地的风俗哭着迎来,哭着送走。假若陈怀科房中有自己的女人,那么这哭着迎送女眷的差事就无须四婶来担当了。四婶属于陈姓出阁的女儿,包括四叔在内是陈家的顶门至亲。将受到特别的礼遇和敬重。四婶自她的母亲从镇医院抬回来的那天算起就不曾走开。先是张罗着请地方上的能工巧匠扎轿子、扎轿夫、扎金童玉女及雪柳等。还要着人请鼓乐班子。在当地也有好多专为人家办喜、丧事的鼓乐班子。可就数邻县耿集的那帮人名气最牛。那个镇子虽然不大,可以上溯到清代就曾有鼓乐班进京为王公大臣演奏过。只要是耿集出来的艺人,吹打弹拉诸般技艺没有不精的。就像绍兴出师爷,河间出太监,徽州出徽商是一个道理,四婶和四叔在这次陈家的丧事中真要足了面子,从而风光了好长一段时间。当时他们夫妻俩一合计决定从耿集请来了由八个人组成的鼓乐班子。单是他们携带来的各种乐器吧,就叫我们这些孩子眼馋的。大小唢呐、鼓、笙(我们把它又称之为秆秸丛子)、笛子、二胡、洋琴。按我们家乡的风俗,扎轿子及请鼓乐班子的一切开销均由出阁的女儿和女婿出。主家陈怀科只是供给酒饭。四婶还着人竖起了白纸做的大幡在风中飘荡,好不威风。烟酒是要供应券的,好在陈怀科是供销社的职工,找老主任一说,划了张批条就解决了。吃的粮食尚不成问题,肉更好解决,自家喂的两头肥猪即将出栏,现在正好派上用场。请来屠夫把猪宰倒,猪头、下水用来装盘下酒。生产队有的是大白菜、大萝卜外加粉丝,炖猪肉的大菜更是富足。

在那尚为饥谨的年代,有了这些,事情就好办且体面多了。众庄邻就是冲着这既可以饱餐又可以解馋而拥来的,好长时间不见荤腥的村民们的肚子填饱了,唇上也就油腻腻的泛着光,干起活来也就一呼百应格外的卖力。

那是一个文娱生活奇缺的岁月,陈家的丧事犹如这一带村民的盛大节日。用竹竿做骨架搭起的灵棚,里面吊起的黑纱,外面则用高粱秸、柏树叶、各色纸花装点,显示出格外的肃穆和气派。灵棚正中悬挂着一个斗大的“奠”字。上面一道横幅是“昊天罔极”四个字。两旁各有一副丧联,上联是:苍天不公,空流缅怀慈母泪。下联是“人生无常,何处再闻机杼声。祭桌上摆满了各式糕点、水果及猪头等供品。如胳臂粗的一对白蜡烛十分威武地耸立两旁。中间古鼎式铜香炉中那封百子大香烟雾缭绕,烧的正旺。八字形的灵棚开口处分别站立着供阴间使唤的金童和玉女。祭桌前横放着一条塞了麦草的麻袋,以便吊唁的人前来叩拜。大门外面的开阔地上也搭起了可容纳八桌人同时吃喝的客棚。镇供销社的人也以集体的名义送上了花圈。本村的、外村的大人、孩子及早的都赶来凑热闹一饱眼福。

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当酒喝到七八成,菜已经上到最后一碗大肉的时候,鼓乐班子会主动的奏起了那支名为大宾吊的曲子。专事搀扶孝子的两个劳力从灵棚后的灵柩前把孝子搀扶出来,在大宾吊的旋律中缓缓地来到客棚前,被搀扶着的孝子双膝跪下向宾客棚下的来宾行稽顙之礼。搀扶孝子的两个人中必需有一位嗓门特好的人,此时要拉长了音调高喊:谢。来宾此时全体起立,待乐队伴孝子离开后方才坐下来继续各自的吃喝。

我和黑孩、骚蛋、柱子等白天就已经和执事的秦二叔讲好。我们几个不吃他们的酒饭,白白的为他们举灯笼、擎火把、抬轿子……为的就是听鼓乐班演奏,图个快活。白天远路的一般亲朋用过了酒饭,即在灵堂前揖拜了之后就各自回家了。留下来的是非常亲近的宾客,那是要为亡者回归另一个世界而送上一程的。也就是把这一丧事的祭祀活动推向高潮。

土地庙在小村的西南角上,距离小村尚有二里多路程。坐北面南的土地庙由青砖砌成楼阁式样。中间有一个四方形的神龛。从外面可以看见最里面并立着的土地老爷和土地奶奶。我至今也不明白土地老爷在办理公案场所为什么要土地奶奶在现场掺和。土地老爷、土地奶奶的前方各有两名小鬼分立两旁。具体的职责是协助阎王爷的钦差捉拿居住在本土的该死之人。它们主仆六个都是由花岗石雕刻而成的。个头不到一米高。衣服、裙裾皆以蓝、黑、白三种颜色涂抹。给人们以肃穆、震慑之感。土地奶奶慈眉善目的。几小鬼却是怒目圆睁、青面獠牙,手持各种利器,小孩子是从来不敢近前视之的。可长腿蜘蛛可不管这些,依然不知疲倦地在他们主仆之间扯上一张张严实的网。土地庙周围那磨道样的小径被掩映在齐膝深的枯草中。不远处有几丛荆棘和两三株枯老的刺槐毫无生机地兀立在那里。

这里平时是寂寥的,土地府衙是清闲的。除了每年的春节来临之际,人们才会捧着香、烛、猪头肉等蜂拥而至来恭奉一回,其余的三百多个日日夜夜怕是口中要淡出鸟来呢。好不容易遇上阎王爷派遗饮差来小村索命后,办丧事的主家才用祭桌抬着猪头、果品等送上门来犒劳一番。若遇上困难户,祭桌上的猪头、果品均是用黄泥巴捏制的,那也只好忍受着空欢喜一回。

掌灯明分,鼓乐班先吹响几声长号,催促参与送程的亲友和忙事的人们做好准备工作,送程即将开始了。当再次吹响长号时,送程的队伍基本排好,并沿着村间的小路向土地庙方向移动。行走的路线皆由执事人安排好的。去时是一条路线,返回时则另择一条路线。按迷信的说法是不能走回头路的,以免把鬼祟带回家。前边由鼓乐班子奏乐领头前行。依次是摆着果品、猪头的祭桌由四个壮劳力抬着。而后是轿子、白纸糊的方灯笼、火把等。再以后是孝子、女儿、侄男、甥女的按辈份亲疏排列成长蛇状队伍。儿孙们边走边撒下买路的纸钱。孝子陈怀科则由两个劳力左右搀架着。说得难听一点与押解犯人没什么区别。意即亲人仙逝,孝子因悲伤过度而不思饮食导致身体软塌,行动困难需别人搀架着。此时的陈怀科想到父亲死的早,是母亲把他拉扯成人,自母亲倒下后,泪水就不曾干过。当然他属于前者。其实有个别人虽然失去了亲人,可一顿饭不曾少吃,身体棒棒的,仍需安排搀扶的人。你若不显示软塌塌病怏怏的样子,腰杆依然笔直,那是要受人们指责的。有经验的搀架人此时会轻声地告诫你,头低下、腰弓一些。其实这也就像演戏一样。不过习以为常。大凡此事都是一代代沿袭下来的,已成了当地的民风习俗。

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天气虽冷好在没刮风。星星大概耐不住寂寞,也都挤眉弄眼的争着俯视人间这一景观。黑黢黢的寒夜里,由一个个身着白色孝服组成的长龙显得格外壮观。长龙在鼓乐声中缓缓前行,悲哭声、低沉的啜泣声、看热闹人群的喁喁私语声和高昂的鼓乐声搅和在一起,使寒夜中寂寥的小村一时热闹起来,和我在一起手持灯笼的黑孩这期间竟然几次把灯笼往我手里一塞,就屁颠屁颠地跑到前头听鼓乐班演奏去了。他说那里听得真切。

当送程的队伍来到土地庙门前时,鼓乐班停止奏乐。队伍围定土地庙绕场三周。然后齐刷刷地跪在庙前的地坪上。早有神汉、巫婆近前一人手摇响铃、一人手敲木鱼开始合唱悼亡謁歌:土地庙子四方方,土地老爷坐中央……他们俩迷起双眼专注吟唱。那凄惋、悲惨的音调令每一个在场的人为之惶然。当唱到亡灵一去不复返的时候,陈怀科和胞姐及众亲眷放声大哭。就像开大会,领导人作报告当中有停顿需要众人鼓掌助兴是一个道理。待哭过、唱完之后神汉和巫婆从四婶的手中接过几尺长的白布一块,一端扯进土地庙的神龛,另一端则扯进轿门。神汉、巫婆口中念念有词,无非是请出临时被羁押在这里的陈大娘出来上轿,而后是忽悠阎王爷那边来的解差,银钱尽足使用,但愿一路走好的陈词滥调。说这些话时,陈怀科和四婶、大丫头都大把大把地焚烧纸钱。执事的人高喊转轿,我们几个才手忙脚乱地把轿子转了过来,然后是起轿,乐队奏乐。队伍又开始跨过大沙河的坝子来到一个开阔的大道口,陈怀科和众亲朋好友朝着轿子,也就是向即将乘轿子离去的亲人再次叩首礼拜。然后将灯笼、火把、轿夫、供使用的金童玉女都靠拢在轿子旁一起点燃焚烧。

 送程的仪式结束回家后,大门外并排着两张八仙桌,并点亮两盏马灯。鼓乐班兵分两拨,一拨去院内继续吹奏单一的大宾吊曲牌,以供守在灵棚下的朋友作辞灵的叩拜仪式。另一拨围坐在桌子旁拿出看家的本领以飨到场的观众。笛子、笙、二胡、洋琴、唢呐等分别独奏、合奏刘天华创作的二胡名曲、时兴歌曲及一些民间小调。

只见他们中演奏洋琴的如蜻蜓点水似的娴熟,那旋律似潺潺的溪水在琴弦间流淌;吹唢呐的眯眼鼓腮,激越张扬的音节从他指缝间释放;笙奏响时好像把人们带到了远古的年代;一支〈〈空山鸟语〉〉二胡独奏曲似乎驱逐了冬夜的寒冷,一个个听得如痴如醉。

待灵棚的亲友一一揖拜完毕,外面的演奏也告结束。人们才依依不舍地离去。忙事的村民们立即拆除灵棚,为次日出殡扫平了障碍。

次日,待掩埋结束后,陈怀科与胞姐挥泪惜别,庭院锁好,把大丫头也带回供销社的糕点加工车间当下手,一来每月可挣回二十四元钱做生活补贴之用,二来把大丫头看在身边,对他也有个约束。       

正如丧联所云,人生无常。不到一年时间,原本是红红火火的人家现在仅剩下光棍父子俩,好不凄惶。陈怀科整日愁眉紧锁,蔫蔫的提不起精神。此时的大丫头似乎懂事了。每天尚能谨慎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葵花母女俩虽和他谈不上有什么血缘关系,但朝夕相处了好多年,她们母女俩的音容笑貌还时常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对葵花近似恶作剧的玩笑忽然间又有了反省而感到内疚,且挥之不去。

后来是缘于一场政治运动才使他们父子俩从怅惘的境地中解脱出来。

            

开始时,人们对路过步行串联的红卫兵怀着好奇、崇敬的心情在路边观望。转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卷席全国。并蔓延到村村寨寨各个角落。紧接着各阶层、各单位都进入了斗批改阶段。一时间大街上的大字报、大幅标语铺天盖地,游行示威的人流走了一拨又来一拨。口号声、锣鼓声如潮水般的阵阵袭来。工厂、学校各企事业单位都乱了套。供销社老主任也不能幸免,结合他历年在工作中出现的一些问题和言论都要上纲上线的大会批小会斗。陈怀科父子俩好像是过了惊蛰的蛇一下子苏醒了,一下子从家庭突然变故的压抑中解放出来。陈怀科认为时机到了。他把自己与秦娟的恋爱迟迟没结果是老主任从中作梗。于是罗列老主任一大箩筐的罪状,什么反党、反社会主义,什么以抓糕点生产指标而压制革命群众等等。扳老主任胳膊坐喷气机飞机的是他,上台揭发批判并夸大其词的还是他……大丫头也鞍前马后屁颠颠地跟着看热闹。他感到过瘾、感到从未有过的风光和满足。他好象从中悟出了一个道理:所谓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说白了就是工人不上班、学生不上课,农民不种地,整日瞎胡混照样有工资拿、有粮食吃。这不,老爸好长时间未进糕点房了,工资不是一分不少吗?平时哪有这种好事。好好地闹,闹他个天翻地覆才好呢!

大丫头还发现镇政府及镇置各单位的大院里都设置一座座高大的照壁。上面都是请人画了伟人像。人们每天还要举着红宝书十分虔诚地敬祝他老人家万寿无疆。大丫头有事没事都要站立在那里久久地端详、揣摩。他发现伟人不愧是伟人,脑门特大,里面装的全是国家大事。他不由的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下巴。真的是又窄又瘦小,可这是父母给的,不是捏泥人,想捏大就捏大,想捏小就捏小。他发现伟人的头发也特别,是向脑后生长的。而自己黑里透黄的头发是蓬松着向前生长的。怪不得自己不论是在镇上还是在家乡的小村里都是灰不溜鳅的不显眼,无足轻重。原来是自己的相貌太一般。额头是无法改变的。可头发是软的是可以任人梳理摆布的。于是他用小梳子狠劲地往后梳,可是梳子一离开头发,又一下子返挺了回来。那时节小镇还没有定型发水和电吹风之类的玩意儿。他往手掌心唾了几口唾液,然后往头发上涂抹。对着袖珍式小圆镜,用梳子反复向后脑方向梳理,他发现湿漉漉的放着光泽的头发极顺滑的向后倒去。嘴角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他沾沾自喜地在宿舍的床前来回走了几趟后,又来到窗前对着小圆镜照了照,那片由围裙改做的窗帘半掩着,光线有些灰暗,但已分明看见唾液飕干后的头发又参差不齐地向前挺起。他正一筹莫展时,门外传来了敲门的声音,大白天关什么门?快打开,我拿点东西。是老爸在叫门。急忙中他把挂在墙上的那顶军帽往头上一戴,  怕老爸发现了他的秘密。又使劲把帽子往下拉了拉,才怀揣砰砰狂跳的心拔了插销开了门。进来的陈怀科从锁着的抽屉中拿出几张写着密密麻麻字样的纸,边折叠边说,老大不小了,退换下来的衣服难道还要我给你洗吗?别说了,快别说了,我这就去洗还不行吗?大丫头怕他在房里耽搁时间长就满口答应敷衍着说。其实他老爸从进门开始就没有看过他一眼,说完就匆忙离开了。大丫头想想也是,于是就把脱下来的衬衣、裤子等拾掇一下,连同搓衣板、肥皂、洗衣盆,手端着、胳肢夹着的来到北院的水井旁,开始系水桶打水洗衣服。

原职工之家现在已经临时改做大批判小组办公室了。里面的人正忙碌着,有的在抄写大字报,有的在写标语。隔壁的会议室里一群男女正在排练大批判的节目,胡琴声、锣鼓声不绝于耳。而前面的门市则冷冷清清的。营业员有的在打毛衣、有的则聚在一起聊天。大姐,我买块大运河肥皂。一个乡下来的老婆子怯生生地说。没有。打毛衣的女营业员头也不曾抬起,不耐烦地吐出硬邦邦的两个字。同志,我买两节五号电池。没有。那买电池的青年边走出店门边自言自语地说,如今开的什么百货商店?要啥没啥。

农资门市的货架上也是空的,一个上了些年岁,头上败了顶的营业员正趴在柜台上打瞌睡呢。

秦娟因为是走资派老主任那边的人,也被勒令交出了库房的钥匙,被临时指派到女浴室服务去了。她有自知之明,已有好长时间了没和陈怀科来往了。每天下班后就径直来到了老主任家和老姐在一起共同料理家务、带孩子,在这非常时期无疑给老姐带来了莫大的慰籍。

今天的日头真好,贼亮贼亮的,叫人不敢正眼瞧它。有风但不是很大。大丫头洗完了所有的衣服,并一件件晾好。那根晾衣服的铁丝一头系在井旁边的水泥杆子上。那上面捆绑着一只银灰色的高音喇叭。是用来传播最高指示的。有时也会传出样板戏片段。铁丝的另一端紧紧地缠绕在院墙边的那株老枣树上。老枣树就像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铁丝已经深深地勒进它的肌肤之中,可它也从不叫一声痛。虬龙般的铁灰色枝杈直指天穹。老枣树依然按照季节的指令发芽、开花、乃至奉献出晶莹的近似玛瑙般的果实。其中胳臂粗的那一枝已伸出墙外,大丫头和院内的孩子们在外面若是玩到深夜,大门上锁时都是攀着它跳进院子各自回家的。

大丫头感觉有些累,回宿舍后放下搓衣板、洗衣盆就往床上一躺,顺手把头上的军帽扯下扔在一边,随便从枕头下抽出一本小人书翻着,翻着、翻着就进人了甜蜜的梦乡……

大白天睡什么觉?大丫头一骨碌爬了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见父亲手里端着一钵猪血炖豆腐,边说边迈了进来。接着便用怪怪的眼光看着他,他被瞅的不好意思,下意识地来到了窗前洗了一把脸,对着镜子一瞧,嗬,头发闪亮亮的,一丝不苟地向后伸展着,还真像那么回事。怪不得惹老爸愣着直瞅。不过他不便说出去,这是正值梦幻般年龄人的心底秘密。他拿出姑姑托人捎来的那叠煎饼,又从热水瓶中倒出两碗白开水,父子俩就着热气腾腾的猪血炖豆腐吃了起来。吃完后,陈怀科边收拾碗筷边扔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瞎日鬼”!然后回食堂去了。

刚才在老爸的面前不好意思,现在他可以尽情的欣赏自己的杰作。于是他擦了擦油腻腻的嘴唇后又来到那面小镜子前左照右照怎么也看不够。他发觉自己越来越聪明了。真的是与众不同,并觉得自己忽然间高大了起来。他想这顶朋友给的旧军帽不能丢。他还想着如何把大批判组的那辆永久牌自行车借来,那原是老主任的坐骑,被这次革命大夺权一同夺了过来。若是能骑上它,回村兜上一圈,让那些小伙伴睁大了眼睛瞧,那该多么风光啊!

 

在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大夺权阶段中,高柳   镇(那时叫公社)柳塘大队第七生产队的领导班子依然是原班人马。这并不是因为山高皇帝远的缘故。这个生产队的陈、李二姓氏为大户。其余的也有薛姓、章姓、秦姓,但都是孤门小姓,闹起事来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秦二叔自六十年代初当选为七队队长就很得小村人的爱戴。原因是他为人耿直,为百姓办事热心。从不占集体便宜。七队的工分价值在全大队九个生产队中一直是名列前茅。老百姓就认准了一个死理,那就是在你的领导下,能让俺吃上红薯、玉米、高粱和麦子,人居其所,俺就拥护你,俺就自觉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且相安无事。

开始时,秦二叔也在村民大会上先抖出了现存的籽种、耕牛、化肥等家底儿。如果有人要夺权,揽下这个摊子他没说的,但一定要带领全村的百姓,不误农时地抓好生产,千万不能让百姓饿肚子,一席话说过之后,几个老农边磕了磕烟袋锅子边附和说是这个理。这时有个别蠢蠢欲动的小青年见这种情况也只好偃旗息鼓,打消了夺权的念头。

 

这是这年立春后的一场雪。

它轻轻的、柔柔的,似温馨的柳絮在纷纷扬扬地飘落。此时柳塘村联会召开的批判大会正在进行。随着批判会主持人的一声高喊,下一个把富农份子陈谷雨押上来。两后生拧住陈谷雨的两只胳膊,像别烧鸡似的连推带搡地把他押上了台。紧接着是打倒陈谷雨、陈谷雨不低头就让他灭亡的口号声,此起彼伏。着实给了他一个下马威,他那过早显得苍老且又不失斯文的面庞一会红一会白的,说话也结结巴巴的口吃起来。

一直被村民们戏称为孔夫子的陈谷雨既有农民的淳朴又有文人追求完美的双重性格。因为他处在极端困顿时期,是处在曲解美、甚则是仇视美的年代,他固执的行为举止是不被大多数人理解和接受的。

比如在田间劳动歇晌时,一般的村民哪怕是因施种肥,刚刚大把大把地抓过人畜杂肥,吃饭前也大都是用双手拍打几下,顺手撕扯几根老咸菜和几个鲜辣椒往煎饼里一卷,便狼吞虎咽般地吃了起来。而他要跑出近百米的坷垃地,来到水渠边,把手洗净了才回来很斯文地吃下那份午餐。旁边的人见他这样,大都会很不友好地瞟上他一眼,撂下一句不咸不淡的话,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就你日鬼的干净。

在穿衣方面,他虽然也和大家一样,一年难得添件新衣服。但每一件旧衣服都洗的干干净净。从不见过他穿有油渍、汗渍的脏衣服。每一块补丁都要经颜色对比之后才缝上去。深蓝色的裤子坏了,好不容易寻了块较匹配的灰色补丁,但却寻不到配色的线,没办法只好用白线顶替。他嫌太刺眼,就用蓝水笔一一涂上针脚,就这样几十年如一日的给人以整洁、端庄的感觉。可是村民们对他的那种做法是不屑一顾的。

还有不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外出的水利工地上,刷牙是每天的头等大事。没钱买牙膏,捏上几粒食盐也要刷的满嘴清爽为止。人们看不习惯,在暗地里骂他在捣屁眼儿。他听见了装作没听见,全不放在心上,依然是我行我素。

人不论进入什么角色大都有一个适应的过程。一个平民百姓被提升,并在某层政府部门上班,那么当他踏进窗明几净的办公室时,他一定会手足无措的。一位官员被刑警押进了牢房,他定会焦灼不安的。

孔夫子由开始时的惶恐、拘谨,甚至颤抖变得自然,并带有一种疲塌和玩世不恭的成份。他想,在共产党领导下的这片土地上,自从被扣上富农分子帽子的那天起就注定了你是坏人。历次运动都要把你拉过来当活靶子,哪里还有什么人格、面子。而你想成为一个所谓的好人,那比登天还难。这时候他只好以官打民不羞,父打子不羞这句旧时遗留下来的谚语自我安慰、自我调控。一次是这样、两次还是这样,就如同一个人在大街上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扇了一巴掌和被人扇了十巴掌是一个意思。他稍稍调整了一下情绪说道:

我并非姓陈,而是姓历史的史。我家祖籍原是河北大名府人氏。据说是重祖父当年逃荒几经辗转才来到现在的柳塘村,时值严冬,临时借住陈姓的大车房。转年开春就租种了陈家的一亩八分菜园地。别人家整理菜畦是一头略高一头略低,这样便于浇水、排水。重祖父不懂得这些,也没衡量的眼力,竟然把栽种黄瓜的畦子整理成两头翘中间凹的猪腰形状。当黄瓜苗长到一扎多高,刚刚莳花时,一个响雷炸过,突然天降大雨。紧接着又乒乒乓乓地下起了鸽蛋大的、鸡蛋大的冰雹。别人家的黄瓜苗被冰雹杂得稀巴烂,且一棵不剩。而重祖父的黄瓜畦子由于排水不畅,落冰雹时,黄瓜苗全闷在水里。黄瓜苗保住了。在雨过天晴时,横向开沟排了水。当年的黄瓜就获得了大丰收。物以稀为贵,黄瓜卖了个好价钱。别人是因祸得福,重祖父却是因错得利,一时也成了当地人茶前饭后的佳话。手头有了一些积蓄,转年就购置了一些房产和少量土地。陈姓有户老夫妻俩,膝下无子,只有个待嫁的女儿。见我祖父老实又勤快,于是央人从中说合,我祖父就成了倒插门的女婿。待重祖父去世后,我的祖父干脆改姓陈了。到了我父亲这一辈子小日子还算可以。父亲较为开明,含辛茹苦的攒钱供我读书。当时我进的是一个私塾。老先生据说是秀才出身。是镇上一个有钱的商户专聘的。我父亲托人花了很少的钱就把我送进去了。算做是给富人的孩子伴读的吧。按父亲的想法是要我上好学,走上仕途荣宗耀祖的。

打倒陈谷雨……口号声又一次响起时,孔夫子一脸无奈、欲哭无泪的样子。稍倾他又接着说,在私塾里中庸、论语还未学完,为生计所迫中途辍学。经人介绍提前进了镇上一家名为“泰来”的老字号槽坊。老板姓任。主业酿酒,酿出来的酒批发兼在门市零售。另外还开粮站,说是为酿酒用粮所开。其实只要赚钱,也收进也卖出。手下有几十号人为他劳作。逢集的日子,我就被指使去粮站,为进粮出粮记花码。左手大拇指上悬挂着一个牛角墨斗,右手执毛笔都是悬脘记帐,我原先在私塾里学的是柳公权帖,加之我悬脘运笔的时间长了,镇上好些有文化的人都说我的字有柳公权的筋骨又有赵梦  的飘逸,且自成一体。当时经常有幕名前来找到泰来老板要我的字,对任老板来说这是很有面子的事。从此我就获得了老板的青睐。上下没几年,我从一个学徒工升为二掌柜。于是我更加的敬业。当时地处三县交界的高柳镇商贾云集。生意场竞争得相当厉害。有一次是宿迁来了位客商,他一下子从我们的粮站购走几百担玉米、高粱。每担我们净赚一块钱还要多一些。这几百担就是好几百块白花花的大洋。任老板当时就是看上了这点才把囤积的粮食一次性卖出的,心想这边卖出那边还可以收进来。哪想事与愿违,迟迟没有收到粮食。眼睁睁的看着酿酒坊即将走向因无原料而面临停产的境地。没办法,只好叫人去天佑粮店购原料,以解燃眉之急。天佑的李二老板并非是省油的灯。他已得知我们泰来急需粮食,他慢条斯理地呼噜呼噜抽着水烟袋,一边漫不经心的报了个价。去的人回来和老板一说,结果比我们卖出价格还要多出一块多钱。任老板一下子长了脸。这、这可如何是好。别声张,再等几日。烧酒用的粮食马上告罄,再着人去天佑玉成购粮一事,哪知天佑老板见这边购粮心切又加了价。任老板当时已坐立不安了。我琢磨了一宿,胸有成竹地告诉任老板别怕,只需这般、这般……次日半夜时分,泰来粮站灯火齐明,呵斥牲口声、搬卸粮食的号子声、噼里啪啦的算盘拨打声响成一片……天刚拂晓,那几个小伙计海还在大门外打扫清理抛洒的高粱、玉米之类的谷物。任老板故意揉着惺忪的睡眼,哈欠连天地来到早点铺子落了座。恰逢天佑的李二老板,寒暄几句也就了坐。豆汁、油条端上来时,任老板又一连打了几个哈欠,直喊困死了。任老兄莫不是熬夜进货了是吧!人叫马嘶地响彻半条街。还真让你说对了。收购粮食折腾了大半夜。无利不起早嘛!这家客户运来的粮食质量没得说,价格没得说。天佑的李二老板向前凑了凑疑惑地问红粱多少钱一担,玉米多少钱一担。任老板故意卖了个关子,装作没听见,自顾自的吃他的油条喝他的豆汁。什么价格你倒是说出来听听,你和我谁对谁呀?任老板见李二老板打听得急切,也就不好意思再隐瞒了。只见他招了一下手,李二老板迎上前去,双方都用手指头在对接的袖笼里摸索了一会儿。李二老板不死心地又追问了一句,当真是这个价?任老板边轻弹礼帽上的灰尘边漫不经心地说,小日本投降了,粮价还要跌呢。不信你就等着卖高价吧。任老板边说边戴上礼帽向门外走去。

次日的下午,有个自称是清口方面的客商寻到天佑粮站要购些粮食。价格一压再压,李二老板已经知道泰来已吃进了大批的粮食。再库存下去的真的怕再度掉价。于是后槽牙一咬忍痛卖出。其实那批粮食从南圩门拉出,转了个弯又从西圩门运进,统统进了泰来粮站。打倒陈谷雨……口号就不要再喊了,乖乖比听说书还过瘾。你别老站着啊,坐在凳子上继续说吧。批斗会的主持人边摆摆手制止了喊口号的年轻人,边示意陈谷雨继续往下讲。

孔夫子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双手抱拳向批判会主持人颔首致谢。此时外面的雪下得正紧。草堆上、房屋上,及整个原野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孔夫子清了清嗓子接着说,其实任老板的早点一直是蜂蜜冲鸡蛋。他很少去街面上的铺子吃早点的。不过天佑的李二老板倒是天天光顾早点铺子的。后来是早点铺的小伙计绘声绘色地讲了当时泰来和天佑的两位老板相见情况的。他哪里知道那竟是我精心设计的一场戏。

从这次解决了泰来粮荒之后,任老板和属下的一切人等都对我刮目相看。住处从一般的的厢房搬进了清新雅静的独门小院。年薪也翻了一番。当时我就想人家敬我一寸,我就敬人家一尺,为泰来的发展可以说是进入了呕心沥血的状态了。我考察市场的行情,了解乡村庄稼自然灾害情况,收成如何。整夜思前虑后的,铺的褥子里仅有半片瓜子壳竟能硌得睡不好觉。次日我便找来了佣人拆开褥子,扒找了老半天才把那半片瓜子壳给寻了出来。任老板知道后,很是生气,认为我出身卑微,身子骨哪这么娇嫩?一气之下算清了我的工钱。我只好卷起铺盖走人。说真的,开始时我感到被人玩弄了似的不平和失落。继而一想,我不是早就厌倦了经商这一行当吗?我调整了心态,倒不如就此侍弄几亩土地轻松,省得在商场上和人勾心斗角。回村后我就用任老板给我的工钱添置了几亩土地。有了自己的土地,不管贫瘠也好、肥沃也罢,全家都像对待刚出生的婴儿似的精心呵护着。老父亲更是没日没夜地劳作。我这双摇笔杆子、拨弄算盘珠子的手也学会了扶犁耕地、割麦、扬场等一系列活计。

一次我起了个大早,日头才爬上树梢,我已耕翻了近二亩地。早饭还没有送到,牲口也累了,我也乏了,于是我也顺势躺在了坷拉地里,头枕着块泥阀子不一会就进入了甜蜜的梦乡。正熟睡之机,忽被一阵说话声惊醒,我赶紧一骨碌坐起,揉揉眼睛,怎么也没想到来的会是任老板。哟,是哪阵风把你吹到这田间地头?半片瓜子壳竟就能咯得你睡不好觉,这……这有什么稀奇的,我自离开你的泰来商号,也就离开了勾心斗角,相互算计的商海。而今吃饭饭香睡觉觉甜。这不,我手扶一张犁,清风拂面,看不尽的野花绿草。哪里还需时时焦虑着主人的商务之事?

说到这里,众人竟鼓起掌来。孔夫子此时有些激动,他咽了口唾沫接着说,当时的任老板连连陪着不是并说是他一时错怪了我。并应允加薪再聘我回他的泰来。我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再说侍奉土地我已经习惯了。任老板怏怏地回了。全家依然是披星戴月地经营那几亩土地。本来够吃够用的就可以了,可是人发家致富的欲望却是无止境的。比方说当聚集到九毛钱时候就不敢再动了,那就要想方设法挣来一毛钱凑成一块钱整数,当聚集到九块钱时就开始想着如何把它凑成十块钱。老父亲的节俭几乎达到了吝啬的程度。好不容易吃上一次油条卷煎饼,他吃一口煎饼都要把油条往下抽一截,待一张煎饼吃完了,而那根油条却是完整无缺的。你问他为什么把油条剩下来,他却白了你一眼后训斥说这叫引食下肚。一张煎饼一根油条,照这样吃法不吃穷了才怪呢。众人听了哄堂大笑。孔夫子又接上说,就这样全家人苦死累死地干一天福不曾享,把积攒下来的钱用来置地,今年置三亩,明年置五亩。。。。。。。到土地改革时,最后就是这个结果——被划成了富农。当初若是没发家致富的心反倒好了。头上就没这顶富农分子的帽子,和大家一样同工同酬多好啊!众人啧啧惋惜起来。

此时外面的雪已有半尺厚了。主持人见天色已晚,就站起来宣布今天的批判会到此结束。众人纷纷离去,室外的说话声、扑嗵扑嗵的踏雪声渐渐地消失了,做会议记录的年轻人把记录本郑重其事地交给那位主持人过目。那主持人拧紧了眉宇间的“川”字形皱纹,若有所思地说,妈的,这些地主、富农的剩余价值比我们中的个别干部来得清白多啦。这份材料不能上交,销毁了吧。说着就划了根火柴把它点燃了,火苗跳动了几下,最后化作几缕细细的烟雾慢慢地消逝了……

 

不知大丫头中了什么邪,老是热衷于玩批判人的游戏,几天前已经在生产队的打谷场上玩过一回。当时黑孩说开批判大会,我给吹喇叭助威。大丫头说,喊口号就行了,再说吹喇叭那是封资修的那一套,早该批判了。今天就批判你得啦。批判我?黑孩睁着惊诧的眼睛说。这是做游戏。对,这是做游戏玩的。众孩子们都齐声附和着说。我们供销社开批判会是没有这样商量的。说批判谁就是谁。谁要是不服,拳打脚踢,推推搡搡的就送到前台了。口号一声接一声的一震乎,他就乖乖地服帖了,那才叫看的人过瘾呢。

犹豫之中的黑孩在众人们的怂恿之下,你推一把、他搡一把还真的就当了一回活靶子。大丫头把帽子向后推了推,有意向众孩子展示他那向后倒的头发,装腔作势地学着大人们主持会议时的腔调大声呵斥黑孩站好。当宣布批判薛黑孩的大会现在开始的时候,黑孩竟撕心裂肺地大喊胳膊疼。在这早春尚显清冷的村外打谷场上,那哭喊声十分尖锐且紧迫。这是使大丫头和众伙伴们始料不及的。这哭喊声近乎歇斯底里,极具穿透力。整个原野都被感染了,甚至连那小村都有一种颤栗的感觉。黑孩耷拉一只胳膊回了家。紧接着黑孩的妈妈便搀扶着黑孩,一边哭哭啼啼地咒骂着别人欺负她孤儿寡母的,一边向大队卫生室去看医生。慈眉善眼的老中医王先生边为黑孩推拿脱了臼的胳膊边长长地叹息说,唉!眼下的世道真的变了。小孩子什么游戏不好玩,偏偏要玩这批斗人、伤人情感的游戏?

黑孩的胳膊倒是被推拿上了。可他一天到晚总是昏昏欲睡,病殃殃的模样儿。黑孩的妈妈----人称冬瓜婶的,精心为他打了四只荷包蛋,好哄歹哄地他才勉强吃下两只。要是摆在平日里,再来几只他也会吃它个精光光的。

是不是被狗日的大丫头吓落了魂了?于是她在小村进入了沉寂,沉寂得像一片落叶落入了深谷一样。冬瓜婶拿出几张剪有银圆形状的火纸,一一在灶前、大门前焚烧了,并虔诚地跪下磕上几个响头。从灶间取出一把大扫帚和一只竹筛子,轻手轻脚地来到已经熟睡了的黑孩床前,划了根火柴找出黑孩脱下的贴身衬衫子,并把它披盖在筛子上。然后再把盖有衬衫的竹筛子扣在扫帚的中间位置上。冬瓜婶一只手握着扫帚把,一只手紧紧地抓住竹筛子,身子弓得像虾米似的倒退着来到大门外,然后慢慢地左右各绕场三周。在绕场的时候,还要自呼喊自应答着,黑孩快快来家喽,来喽!黑孩快快来家喽,来喽!。。。。。。

那凄惶惶的以哭当歌的声调似游动的阴魂在小村间飘荡,引来几声长短不齐的犬吠,此时的霜更浓雾更重了。

冬瓜婶拖着扫帚返回时脚步更轻了。黑暗中她那双浑浊的眸子中此时正幽幽地闪着希冀之光。来到床前,她小心翼翼地取下那件衬衫子并覆盖在在儿子的身上。那动作极其虔诚且谨慎,因为她深知那衬衫子里就蕴藏着儿子丢失的魂灵啊!待做完这一切,再去关上门,和衣依偎在儿子的身边时,才感到腰酸腿疼。伸伸腿,脚头是空空的,没个能和自己说话的人,孤寂之感油然爬上心头。她思前虑后地想起了不明不白死去了的丈夫。忽然间胸中的块垒越增越胀,随之就有了想大哭一场的冲动。但她怕把刚刚叫唤引领回来的儿子的魂灵再次惊走,不得不咬紧了牙关,楞是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结果事与愿违,啜泣声伴随着两肩一耸一耸的抖动,还是把睡梦中的儿子惊醒了。

黑孩起初是感觉到有热乎乎的水珠儿滴落在自己的唇边,他微微睁开蒙胧的睡眼,屋内一片漆黑。他下意识地用舌头舔了一下,咸咸的,是泪,是妈妈在偷偷地流泪。黑暗中听到从儿子的唇间发出轻微的啪唧声响,知道儿子醒来了,心情也跟着舒展了许多。冬瓜婶伸出胳膊把儿子紧紧地搂在怀里,生怕被别人夺走了似的。此时的黑孩已分明听到妈妈那激越的心跳之声。

乖孩子,你是薛家的独苗苗。听妈话,好生念书。将来出息了,我也就对得起你死去的爹了。我可从来没有想过要享你的福啊!冬瓜婶是在抽泣之中说完这番话的。。。。。。

东方刚刚泛出鱼肚白,秦二叔第一个爬起来,他老想着今天批张三,明天批李四的,能批出粮食来吗?看看水稻也该落谷了,今天说啥也不能不整地了,瞎日鬼什么时候是个头绪。他边嘀咕边咕咚咕咚放了两个大屁,顿觉心胸肠道里头通泰多了。他来到后茅房扯开大腰棉裤哗哗撒尿的时候,自家的那只大公鸡开始鸣叫,紧接着全村的鸡像是被传染了似的都咯咯地鸣叫起来,小村人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大丫头这狗日的上克母亲,下克姐妹,命硬,心性也歹毒。孩子千万别再和他玩耍了。小村的大人们都在开导着自己的孩子。这话不经意间竟传到了四婶的耳朵里,那几天她老是不服这个气,她总是在人前背后说,我不是给侄子护短,孩子在一起玩耍,难免扭伤胳膊划破腿的,哪能扯上命硬,心性歹毒呢?这样说乡邻乡亲的不就见外了嘛。四婶尽管磨破了嘴皮子游说,家有孩子的大人们仍然像看贼似的看管着各自的孩子,生怕大丫头这股祸水殃及了他们。

 

其实,大丫头前一天晚上就已经把那辆永久牌自行车弄到手了,但一直没机会推出供销社宿舍大门。因为借车子给他的那个小头目告诉他尽量别让人看见为好,一个上午大院里闹嚷嚷的人出人进,捱到中午时,他囫囫扒拉了半碗米饭喝了一碗白菜粉丝汤。这时的他,人在这里,心早跑到故乡的小伙伴那里了。簇新锃亮的自行车就立在床前,门半掩着。他一会儿从门缝里往外看。不放心,又出去转了一圈。他还不时地往掌心吐上几口唾液,再往脑后方划拉。他对着镜子反复梳理。生怕有一根乱丝而影响了他的光辉形象,好歹俺也是从小村中走进镇子的人,好歹也是吃过白面馍馍大米饭,住上公家房子的人,能和茅屋里出来的人一样吗?他边想边侧耳细听外面的动静。床头那只马蹄小座钟分明已指向三点了,而那根红红的长秒针还在滴达滴达催命似的往前赶。西斜的太阳早已把腿伸进他的床前。外面静寂了。于是他趁着这个空儿轻轻地把自行车搬出,刚回身返手锁门的时候,忽然从大门外气势汹汹地湧进几个彪形大汉。臂上佩带红袖章,上面均有“群众专政指挥部”的字样。还有几个是供销社大批判组的人员。大丫头的爸爸也混在其中。他们一伙人直往看押老主任的房子走去。紧接着就传来了呵斥声。大丫头伸头望去,才知道是老主任已从原来的走资派又添了一条叛徒的罪名。今天群众专政指挥部派专人来把他押走的。他们一拥而上,有的板扭着老主任的胳膊,有的伸出铁钳似的大手死死地揪住老主任那已花白了的头发。此时的老主任不知是出于义愤还是出于不服,他猛地一下扬起头颅,并高呼毛主席万岁的口号。其中有一人左右开弓啪啪扇了老主任两个耳光,并大声骂道,妈个逼的,你也配喊毛主席万岁?是不是陈怀科所为,大丫头尚未看清。只见殷红的血从老主任的口角、鼻孔流出。

这一小小的细节不禁使人想到《哭庙纪略》中提到“过堂”时,金圣叹非常奇怪地“呼先帝名”,结果被当场掴了三十记耳光。他没有辩白、翻着白眼,对着提刑官木然发笑。大限已到,料定必死,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清政府杀了一个朝庭的拥戴者!而所谓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又扼杀了多少共产党毛主席的拥戴者就无法计数了。

大丫头趁着推搡打骂老主任的嘈杂混乱之时蹬上自行车箭一般地溜走了。真的是应了春风得意马蹄疾的那句古话。大丫头骑着自行车,待出了熙来攘往的小镇之后,他就把身子挺了又挺,头颅扬得高高的。不论前面的道路有没有人他都要把车铃摇得叮当响。他不时地盯着西斜的太阳,生怕他滑进西山里。他拐弯来到大沙河的滚水坝上,面对45度的斜坡,他既没有减速也没刹闸,险些把迎面而来的老太太撞倒。岸柳刚刚吐出鸟喙样的芽苞苞,燕子在不经意间斜刺里从身边掠过。翻过滚水坝从村前的土路向西骑行。他下意识地放慢了速度。车铃响处,立即引得小村人的好奇,一个个都出来观望。有的手里还端着只粗瓷大黑碗,正哧溜哧溜地喝着稀饭,有的正在猪圈里铲肥也噌地一下跳了出来。车子骑到她姑姑家的门前,叭答一脚把车子支撑好,动作是潇洒的、优美的、夸张的。不多时引来了大人、孩子们的围观。毛头、招弟、柱子等小伙伴忽拉拉地也都聚拢来了。他们都像看稀奇宝物似的围拢着那辆自行车,边称赞边欣赏,不由得还要伸手摸上一把。大丫头的姑姑从面盆中拔出正和面的手出门招呼大家都屋里坐。说话时她满面红光一副灿烂的笑模样。

太阳就要落山了。凉溜溜的风夹杂着新翻过的泥土气息。大丫头故意把头上那顶褪了色的军帽脱了下来,露出被强行向后压倒的头发。一个小媳妇取笑说,哟,大兄弟的头发真顺滑,苍蝇落上去不小心能把腿滑折了。大丫头听后把帽子拍打了几下又重新戴好。嘴角露出了满足的微笑。他见小伙伴那一双双好奇且贪婪的目光说,待我在姑姑家吃过晚饭我们还玩批判人的游戏,玩过了我们再到打谷场上骑车子玩。小伙伴们本来是不乐意玩批判人的游戏的,但听说骑车子玩,一个个都来了兴致也就答应了。

大二小三,月亮出来遛圈。大丫头兴冲冲地推着自行车,小伙伴们簇拥着,能把手搭在自行车子上,也不论是后货架还是前笼头,好像就感到无比的荣耀和兴奋。

大丫头提议,为防大人们的干扰,今晚的批判会设在公共食堂大院内。黑孩起初是不想去的,但经不住那辆自行车的诱惑,还是避开母亲的眼睛,偷偷溜出跟来了。

沿着村前的道儿再拐个弯向南经过一条干涸了的玉带沟时,那弯弯的月芽儿已渐渐地失去了光泽,紧接着星星又挤眉弄眼依次登场了。

这座废弃了多年的公共食堂前身是一个姓黄的地主家住宅,他的两个儿子在解放前就双双投到台湾。老头子在解放初病故。仅有一位护院看家的老高头住在这里。一九五八年当这座庄稼院被改作公共食堂时,老高头就搬到村西的牛棚常年与牛作伴了。其实这座所谓的地主庄园在当年算是十分轩昂气派的,假若把它放在二十世纪,它连平头百姓的房子都不如,因为它并非是高耸的楼房,只是间较为高大的青砖瓦房罢了。墙体也并非是青一色的砖石结构。当时可能是为了节省建筑材料,墙的根基是九行青砖垒建,门和窗户只用少量的青砖外包镶,其余均用泥土充填夯实。整个建筑物呈簸箕形。锁壳式大门,进门不几步有一粉白色照壁。正堂屋一字儿五间,中间是会客的地方,两头均为家人的住所和书房,左右厢房各三间,分别用作厨房、磨房、粮仓及下人的住所。在主屋的西端另隔出半间是通往后花园和如厕的过道。近一亩地的后花园由茂密的一人多高的刑棘林带围成。春天素雅的白玉色小花缀满枝头。秋冬时节,细密的黄叶落满地,剩下那一颗颗球形的枳子,金黄黄的依然赖在墨绿色的枝杈间,不时地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在黄家极其兴旺的年代,园子里不但有四季常开的月季、雍容华贵的牡丹,还有敢为天下先的白梅。四周还分别植有柿树、杏树、银杏树等。据说他家当初建房子是很有讲究的。选取枣木做中脊,榆木做房梁,而制作大门的材料则选用上好杏木为原材料。蕴含为枣(早)脊(积)榆(余)梁(粮)杏(兴)门开之意。

历史发展到一千九百五十八年大刮共产风的年代。能说会道、大胆泼辣的寡妇葛桂兰带领一班妇女大炼钢铁,曾敲锣打鼓地抬着块炉渣和铁汁混合的黑蛋蛋上县报喜。很受当时的一个被称为金社长的赏识。并多次参加三级干部会议,成了一名炙手可热的模范人物。当公共食堂开张后,她又成了响当当的食堂主任,掌握着二百多号人的吃喝大权。

当一个女人失去了母性时,那么剩下的就是泼辣、野蛮近乎残忍。大概是时势改变了她。

猪腰形的脸庞,口角左方有粒黑痣,像粘了块瓜籽壳似的。乌龟壳样的黑发卡固定在脑后替代了原先的老式发髻。外八字形的双脚走起路来像踩高跷似的,公鸭嗓门,调特高。阎王爷一时大意竟忘记给她的裆部安上一具阳物,活脱脱的一副男子汉身骨。人们在暗地里送她一个外号,日本大洋马。有痨病的男人还算不错,和她生了一个儿子后才撒手人寰。但也有人说是大洋马淫心过盛。男人生就一副单薄孱弱的身子,哪经得她软磨硬缠地排踹?据说最后那次,男人已病得不行,她还要干那事,并应允完事后放大大的油煎鸡蛋为他补身子。男人没法,勉强把那事干完之后,待她把煎好的鸡蛋端到时床前时,男人已没了气息。是真是假只有大洋马心里明白,别人只是嚼舌头寻开心罢了。

公共食堂开张那阵子,四叔是生产队的会计。那年月吃的东西紧张。玉米、高粱、山芋干及做好的窝窝头等交给谁她都不放心。于是她把儿子交给婆婆带,自个儿吃住都在食堂里。四叔经常做账做得很晚,回家也不方便,干脆也在大洋马的隔壁铺了一张床。一次是四叔喝多了酒,夜里出来小解,回去竟懵懵懂懂摸错门爬上子大洋马的床。一个是久旱逢甘雨,一个是酒后乘兴,至于双方是有意还是无意,别的人怎么会知道,反正当晚就有那事。

后来双方发展到如胶似漆的地步,四叔长期不归家,回家就找茬争吵闹离婚。好在四婶一忍再忍,加之好言相劝,渐渐地让四叔打消了离婚的念头。由于他们的事情败露,四叔被撤了职。大洋马见四叔没有了职权,也就把他一脚蹬开了。四叔和四婶重归于好过起了平淡的生活。不过大洋马自此以后也就不再担任食堂主任的职务了。社教队进村,又让她干了几年贫协组长,负责监管陈谷雨等五类人员。那次四婶的母亲因端猪食滑倒了引起的突然死亡。四叔为了弥补以前的过失,把两头肥猪钱全搭了进去。当然喽,这些都是后话。

食堂开饭时,大洋马会围上条洗涤干净的大围裙。吃多吃少、吃厚吃稀全凭她个人的感情用事,和你关系不错,她会把饭舀子插到饭锅底,盛的稀饭既厚实又盛得满。和你的关系不好,她把舀子蜻蜓点水似的给你盛的稀饭既稀且量也不足,你只有干气的份儿。

有次是我亲眼看见的,本家的一个上了年岁的叔,他用的饭碗确实有些脏。大洋马接过来一看说,谁的碗?盛狗食用的碗也比它干净。今早别吃了。说话间,早已把碗扔出大门外碎成七八辨。那位叔像癞哈蟆遭了倾盆雨,两眼翻了又翻,两片厚厚的嘴唇张了张,终究没道出个子丑寅卯来,蹒跚地走出了食堂大门。

更叫小村活着的人铭记在心的是,县上的检查团下乡来检查公共食堂开展的情况,那天恰巧遇到黑孩的老爸楞冬瓜,因为他长的块头大,干起活来有股子傻劲,但他的食量也特大,于是人们戏谑地称他为愣冬瓜。他喝完了应得的一舀稀饭还没填饱肚子,仍磨蹭在锅旁不走。他见大洋马滔滔不绝地讲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的种种好处,以及开办的公共食堂人人都可以放开肚皮吃饱饭……还没讲完,愣冬瓜就插上说,解放前我给陈谷雨家干活,他看重的是我的力气,为了让我出大力为他干活,每逢吃饭时都劝我一定要吃饱喝足。我当时一顿饭能吃下五张大鏊煎饼,另外还要吃五六碗面条,那白花花的面条堆在碗里和草垛子一样。那才叫放开肚皮吃饱饭呢。一顿两舀稀饭,又没干的凑和,哪个能吃饱,两泡尿尿过之后,肚子又饿得前墙贴后墙……还没等愣冬瓜讲完,检查团的人就溜走了。大洋马的脸早气得一阵红一阵白。愤愤地说,晚上来,一定让你吃饱。

第二天天刚亮,就传来了黑孩妈嚎陶大哭的声音。老头子愣冬瓜昨天晚上被两人带走,谁也不曾想到被吊死在公共食堂的西磨房里。据说大洋马只是想吊他一个时辰,惩罚他那张臭嘴的。不曾想把西磨房吊着的愣冬瓜给忘了。那年月死个人就如同死了一只蚂蚁一样。大洋马吩咐下来说,愣冬瓜反对三面红旗,赶快掩埋完事,不然的话连家里其他人也不利索。

短命的公共食堂不久便草草的收场了。有段时间小队部曾安在里面,可住在里面的年轻保管员在夜间会莫名其妙地听到男人哭泣的声音。他虽没亲眼所见,可他一想到人们传说的愣冬瓜当时死后是一副可怖的面容,舌头吐出老长老长。他吓得把头埋在被子里,大气都不敢出。小便憋得急急的也不敢起床去撒尿。待天一明,抱着行李便跑回家了。黄家大院自此就闲置了下来。

我们几个人在孩子王大丫头的带领下怀着既兴奋又惶恐的心情鱼贯而入刚刚走进黄家大院,黄家大院像一口倒扣着的大黑锅阴森可怖。蝙蝠怀着敌意向我们这群不速之客左冲右突。院后橡树上的猫头鹰发出骇人的怪叫声倏地一下飞走了。正当我们惊魂未定时,忽然从东厢房窜出两条黑影出了大门就消逝在茫茫的夜色中。于是我们一个个都抱头鼠窜了。大丫头直喊别怕,但还是没能压住阵角。我们跑得张口气喘,大丫头推着车子未曾骑,叽哩咣当地从后面赶来。待都聚在打谷场上,便开始猜疑着刚才从东厢房跑出的人,先有人说那是一男一女,女的还顶着三角巾呢。有的说那男的好像是八队的队长芒种。女的好像是老赖雕的孙女翠翠。猜疑归猜疑也都没个准。先是叭嗒一下,一个雨点落在大丫头的脑门上,紧接着都感到,老天爷下雨了。大丫头不耐烦地挥手说,都别瞎猜了,一男一女躲在里屋反正没干好事.批判会的游戏不玩了,车子我也赖得骑,都回家挻尸去,我也去姑姑家睡觉了……

 

在大字报、大副标语上把被批判的人名字上打红叉叉,就像旧时给布告上被斩讫的犯人打红叉一样,这不能不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一大发明。而在稻草人、泥人身上署上XX走次派的名字,或把署有XX人名字的泥制棺材吊挂在大树下,意即此人已寿终正寝了。其实被署了名的这些人并没有死去,不过是对他(她)的一种恶毒的诅咒而已。这已经把诅咒的行为发展到一个极致。

大丫头已有好长时间没来村里转悠了。他的老爸一直没回来,他倒是回来过几次,但从未进家拾掇过,饭也是在姑姑家或小伙伴家蹭着吃。姑姑说他,他也不在乎,反正他就是不想走进那孤单落寞的家。

那天,毛头在路旁的大树下发现被吊起一具具泥棺材,突发奇想,要玩一种抬死人、埋死人的游戏。于是屁颠屁颠地把黑孩、柱子等都找了来,但是他没去邀招弟,似乎我们都长大了一些,男女之间自发地产生了一些朦朦胧胧的隔膜感。人少了好像不热闹,当他去邀孔夫子一个叫志士,一个叫志远的两个儿子时,孔夫子正在猪圈里更换新土。停下手中的活计很温和地笑着解释说,他俩正在温习功课,和你们玩,可这时间俺陪不起啊!再说俺是富农,也配不上。毛头被孔夫子的一席话说得很不好意思。他只是伸头看了一下,发现志远、志士弟兄俩正趴在一张桌子上演算数学题呢。

把曾经欺负过我们的人用河滩扒来的黄泥捏出来。写上名字,装进黄泥棺材抬去埋葬了解恨。因为我们都打不过他们、骂不过他们,只有用这个办法。先埋谁呢?柱子、毛头、黑蛋和我,你望望我,我望望他,最后决定先埋看青的老赖雕。柱子说,有次他跑到大田里拔来两穴鲜花生。没想到被蹲守在坟头上的老懒雕发现了,大老远的就手指着边叫骂边追了上来。幸亏跑得快才没被老赖雕捉到,不过眼看就要吃到嘴的鲜花生还是在途中扔了。

老赖雕是第八生产队看青的。待粮食归仑草归垛的时候,他又住在仑房看管粮食。活儿不重,得的工分又多,美死了他。他常年头戴一顶豁了边的破斗笠,身披一条盖不到屁股的茅草蓑衣。蹲守在大田中的坟头上不时地边叭嗒着老烟袋,边瞭望大田中的动静。人们远远望去,活脱脱的像只老赖雕立在那里。有次我趁他不注意,一头拱进麦田里偷摘新鲜的碗豆角。竟然也被他发现了,书包带子差点被他扯断,最后还是让我跑开了。几个人一拍即合。我们挖来了一堆黄泥,在村前那盘废弃的碾盘上拍拍打打地先把长四方形的棺材整好,然后再把写有老赖雕字样的泥人装进去。最后煞有介事地用荆棘针把棺材盖子封死。扯上几段绞股兰或是山芋藤蔓,把黄泥棺材捆系好,再砍来根粗壮的高梁秸秆抬着,黑孩还是用双手作喇叭状呜呜哇哇地从村子里走了出来。大人们见了就嘀咕说,眼下的孩子真会日鬼,怎么尽玩些叫人心里发怵的游戏呢?这世道啊!接着问我们这棺材里装的是谁?我们都异口同声地回答说是走资派。他们也就唏嘘着不理会了。不过使我们不曾想到的是,我们埋葬的第一个人——老赖雕,就一箭中的。当我们把老赖雕埋过刚进村,就看见好多人往前村湧去,说是老赖雕跳进村后那池塘淹死了。原因是老赖雕一直自认为自己是贫农、根红苗正。为集体看青、看仑房是名正言顺的事。当得知自己的孙女翠翠被外调来的光棍队长芒种弄大了肚子,并和芒种一同私奔以后,他才明白他看青、看仑房的美差靠的是孙女的身子换来的。谁都知道芒种要大翠翠十多岁呢。他的那张老脸将无法见人,再也不能在人面前说起嘴来了。凭心而论,他还是极要面子的。单凭这一点,淳扑的村民们大都不计较他以上的言行,还是都拿着一刀火纸前去吊唁,向他的后人说些宽慰的话。由于老赖雕死得不光彩,他的家人对丧事一切从俭。不办酒席也没请鼓乐班子,就草草掩埋完事了。

也就在大人们蜂湧着前去为老赖雕吊唁的时候,我们几个小伙伴则背着大人们来到曾淹死过葵花,这又淹死老赖雕的池塘边。此时的向日葵开的正灿烂,像在为我们的胜利而助兴。我们首先发现了老赖雕那顶破斗笠和土灰色的茅草蓑衣,不知道是谁一脚把它踢进了池塘里。我们有说有笑,把採来的青橡子儿大把大把地往池塘中撒去。诅咒老赖雕变成王八永远呆在池塘里。祈祷葵花快快脱离苦海,转世投生到大城市有钱有势的人家,能天天吃上白面馒头大米饭。这次我干得最欢,祈祷也是真诚的。

那时节,我们小伙伴火中虽然有的已上了初中,有的仍在读小学。但都处在文化大革命的动乱时期,一切都乱了套。我们竟然乐此不疲地埋葬过好多人,其中有男的、也有女的、有老的、也有少的。大丫头已有好长时间不来掺和了。偶尔来一次都是躲在四婶家睡大觉。柱子见了他,关心地询问怎么没骑自行车子来?还来一起玩批判人的游戏吗?他竟然没好气地说,批、批他娘的逼。柱子见他已完全没有了以前的光彩。头发乱得像鸡刨过的乱草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后来从别人的口中才知道他的老爸陈怀科不小心碰碎了伟人的石膏像。怕被人看见了说不清,就把碎片集中起来放在土簸箕里,以便夜晚再行处理。结果是怕鬼招妖缠,被他的一个同伙发现并告发了。一夜之间他竟然也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由开始的上窜下跳斗人、整人、变成了现在的被人斗、被人整。这一巨大的反差当然波及到他的儿子—大丫头。这时的大丫头哪里还神气得起来?

就在埋过老赖雕不久的一天。我们又开始埋葬一个叫周黎明的高年级同学。因为他依仗老爸是公社的主任,老欺负我们低年级的同学。甚至还出手打过我们。那天我们刚抬起装有周黎明的黄泥棺材呜哇呜哇地往村外走。只见身着四个兜的草绿色军装,足蹬雪白白的回力牌深帮球鞋,背上斜跨着一杆猎枪的周黎明,把车子往我们的面前一横,屁股没离开车座。一只脚的脚尖抵在地上,另一只脚悠然自得地落在自行车的脚踏子上,并且很张扬地用那只脚往后拨倒着脚踏子,往后转的牙盘齿拨动着车链条就发出了清脆悦耳的音响。你们村上的孩子真会操。这棺材里装的是谁?我赶忙接上说是叛徒、特务。周黎明接着又问,哪儿的野兔子最多?一向伶牙俐齿的柱子竟口吃起来,袁庄北、北湖最、最多了。说话间,我们都吓出了一身冷汗,手中抬棺材的秸秆不知什么时候已滑脱了手。那具黄泥棺材也跟着叭哧一声落在了地上。周黎明蹬着车子沿着田间土路离我们远去了。黑孩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妈呀!被吓得险些尿裤子。他边说边拉开裤子哗哗撒出了痛快的尿。柱子则朝着周黎明离去的方向啐了一口唾液说,狗日的,你的死期到了。几个人说话间就把周黎明给埋掉了。

盼着周黎明的死信儿,周黎明却没有死。后来时兴推荐上大学。他进了一所名牌大学。毕业后分在市委建设局。从股级升到科级,最后是在局长的位子上退了下来的。钱捞了不少,官也一直当得很顺。

紧接着我们几个人又把大洋马也给埋了。埋大洋马是黑孩提议的,他可能是后来才从大人们的口中得知是大洋马指使人吊死了病饿中的老爸的。黑孩还说母亲一个人拉扯他不容易。以后要像孔夫子的儿子志士、志远那样好好读书,将来出息了能让妈妈享几年福。那次黑孩先用黄泥把大洋马捏好,临封棺材前又用荆棘在泥人大洋马的双眼上各插一根,还不解恨,又在裆部插了一根。大洋马被埋了,可她也迟迟没有死。

 

从那以后,黑孩也就真的不再和我们玩耍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几个人的游戏团伙算是彻底散班子了。

大丫头父子俩直到落实政策时,已是商业局局长的老主任不计前嫌,主动出面翰旋为陈怀科平了反,并给大丫头弄了张亦工亦农招工表,把他也安排进了供销社。据说陈怀科父子俩得知拯救他的人竟是昔日的老主任后,冒着大雪爬上过往的手扶拖拉机来到县城老主任家。父子俩放下礼物双双泪流满面地跪在老主任的面前一是负荆请罪,二是感谢拯救之恩。老主任连忙起身扶起他们父子俩,并语重心长地说,你当时骂了我,并抽了我的耳光,当时我真怨恨你,可后来转念一想,不能全怪你,因为那是一个令人失去了人性、亲情和理性的年代。这次你们父子俩带来的礼物我是定然不收的。好好工作就是了,父子俩只好挥泪而别。

我们村上最出息的算是孔夫子的两个儿子了。恢复高考后,志士考上了某军事院校。志远考上了某外语学院,毕业后分在省城某外事机构。连当年玩游戏,多次充当乐手的黑孩也如愿以偿地考上了某音乐学院的民族器乐系。这正应了天道酬勤的古语。前年在省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上,黑孩的二胡独奏曲《良宵》赢得了经久不息的掌声。是他们为我们小村人争得了荣誉。而原先曾有风水先生断言,柳塘村前有河,冲走财富。后有汪塘即后空不出人材。看来这只是小村人茶余饭后的笑料了。

柱子、毛头和我都是老三届的初中生。他们回乡后就一直侍弄土地。我当年参加了赤脚医生的培训,就一直在乡间从事治病救人的营生。我还要告诉读者的是,当年的招弟和我虽然是老相识了,但并不是我心仪的人。后在亲友的再三努力下,我们结合了。感情这东西怎么说呢,说我们俩不好吧,也不算赖。凑合着也就过来了。不过,我时常在回忆过去的同时,会深深地感叹到,在那荒诞的年代,尚处于懵懂之中的我们,在游戏中陶醉,在游戏中成长,但对于我和柱子、毛头等而言不能不承认也同样是在游戏中荒废和沉沦的。

 

提到大洋马的死,应该把日历翻回到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那是一个万物复苏、欣欣向荣的年代。可是对已做了奶奶的大洋马来说,按理该是安度晚年的时候了。可她看什么都不顺眼。把正常的看成不正常的、不可思议的。诸如当初的包产到户,给五类人员平反,解放前跑到台湾去的人回大陆探亲、观光,地方政府都要宴请款待,村上孔夫子的儿子双双考上大学等等。还有她患有时好时坏的哮喘病,听说进耶藓教堂可以医病,死后还可以进天堂。可她进去一看,有曾经被打成右派的退休老教师,有张村地主的婆子……呸,这些人也配死后进天堂。天堂是什么,那是共产主义。和这些乌七糟八的人在一起别失了自己的身份。于是中途她就退了出来。

有人找到他的儿子入伙开办榨油的作坊,她反对,儿子要购车搞远输,她作梗。她还时常拿自己的老经验来教育儿子、媳妇。共产党的政策说变就变,你别眼红他的油坊、豆腐坊,干得红火火的,说不定又来一次文化大革命或是割资本主义尾巴,不连窝端了才怪呢。开始时,儿子、媳妇都相信了她,因为她毕竟是干过共产党的基层干部,看事情不会有差的。可是上下没几年,那些开油坊、豆腐坊、搞运输的都富了起来,有的还盖起了高大的楼房。而自己一家还住在祖上遗留下的草房里。这下才傻了眼。儿子虽然生母亲的气,还不好说什么,媳妇不是自己肚皮出的,她可不管这些,竟然把平日里从邻居口中听来的有关婆婆当年的风流韵事都连锅端了出来,骂婆婆是丧门星,有什么老经验?有招惹野男人的经验。少在世上丢人,快点死去吧。

一向以自己为核心说话总是压人一茬的大洋马哪里受过如此辱骂,且是自己的媳妇。儿子虽然也当场给了媳妇一耳光,可这一耳光如同火上加了油,媳妇干脆豁出去了,跺着脚在院子里叫骂,骂的话比先前更难听更直白了。我们要靠力气、技术来致富,哪像你老不死的,今天和这个社长睡,明天又找那个会计攘的……真的是烈骡子偏偏遇上了训马师。开始时还回了几句,后来连个屁也没有了。

更叫人不可思议的是,就在大洋马和媳妇吵闹过之后的次日清晨,人们在已修茸一新的黄家大院那间曾吊死过愣冬瓜的房子里,发现大洋马已重蹈前辙吊死在房梁上。大洋马一辈子够厉害的了,可偏偏娶了一个胜她一筹的媳妇。加之大洋马的死亡方式、死亡地点更是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小村人只能用一句话概括了—那就是报应啊!

 

大约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中期,村上有位患声带肿瘤的妇女,需要到省肿瘤医院做手术。他们得知肿瘤医院的董大夫七十年代曾在镇医院工作过一段时间,和我关系不错,虽然他已离开多年,与我仍有书信来往就求我带他们前往。到了省肿瘤医院,值班的人说今天是星期日,董大夫在家休息。于是我把病人及陪护的家人临时安顿好。我就按照他在信中提供的地址换乘了好几路公交车才来到董大夫居住的那条巷子,就在接近那条巷子的拐弯处,一户逼仄的院落中突兀出几株高大的向日葵,使我的眼睛为之一亮,并立住了足。原来是出生在乡间的向日葵,此时正张开笑脸迎接我这个故乡来的亲人。胸间顿觉有股暖流在荡漾。

这家简陋的民居主屋是两间灰色的瓦房。左侧的偏房和主屋连接在一起,也只有一间多的样子。上面覆盖的瓦片有红色的、有灰色的。墙壁用的砖大小、颜色也都不一样。看来这偏房是旧材料凑合着建成的。单扇大门半掩着。门上的漆早已剥脱。显露出原有的年轮和缝隙。弧形的围墙是用杂木棒围成的只有齐胸高,因此外面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院内晾晒的衣服及偏屋前伸出的自来水龙头和龙头下的水池子。这一切构筑给人的印象是萧条的、落寞的。可房前的那几株向日葵可以说是神来之笔。它给这小院增添了盎然的生机。

在向日葵花下低头刷牙的小女孩也不过十多岁的样子。有生人驻足,于是她抬起了头,四目相撞,我一下子惊呆了,难道我们村上的葵花没有死或者真的是死后投生到了这里?圆圆的脸,长长睫毛中蕴藏着黑宝石样的大眼睛。她见我一个大男人如此专注地看她,羞涩地低下了头。妈呀!仅这一细节,如同当年的葵花和我玩过家家游戏时的镜头回放。我险些推门而入,当她转身离去后,我才知如梦初醒般抬脚向董大夫家寻去。

后来,我和董大夫协商病人住院、治疗诸项事谊时,我试探性地谈了在离他家不远处见到了向日葵及女孩的情况。董大夫听后,轻描淡写地说,那女孩的妈妈是在文革前就流落省城的。来的时候精神还有点不正常。腿有残疾,孤身一人的砸白铁张师傅见她可怜,就收留了她,经过张师傅多年的精心调养,才在多少年后为张师傅生了个女儿。张师傅的人缘极好,居委会见他们生活清苦,又安排那女人进了街道办的工厂。别的就不太清楚了。最后董大夫反问我,你提这些干什么?我支吾着说,随便和你聊聊的。

病人已安排住院, 返回的那天,我一个人去向董大夫告别,当我再一次经过那家民居时,门上了锁,院内一切依旧,但那女孩却不见了。惟有微风中的向日葵正频频地向我颔首。依依惜别之情油然而生。

缘份,是一个无法打捞的概念。

无论是生长在乡间坡坎上、池塘边,还是生长在城市民居墙角的向日葵,她总是有形无形地伴随着我。今天我将离开既熟稔又陌生的向日葵而去,好像刚刚初恋又要尝试分手之惆怅。她将从我的视线中隐去,但今生今世在我心之沃土中将始终有着她的位置,有着她曾生长的印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