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咐-万松浦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19:57:04
三十年,仅仅是一瞬么?如果是一瞬,我怎么切肤着几千年何其相似的一切?
  早已欲哭无泪。
  三十年。异化的泪。
 
   我保存着一幅画。记不得是从什么杂志上撕下来的了,只记得它是那么深、那么命中注定地震坠了一个在郊外学校教书的青年,在一个很深很深的冬夜。那是一幅苏联的木刻:黑色的质底里,白色的线条勾勒出了地上的野花、细草,和一对相爱而坐的年轻男女——他们是那么美丽、幸福;匀称的身材,强健的长腿,眼神欢快,情意绵绵。他们“不知魏晋”地在天空下生活着,生活着,大约和我当时的年纪相仿。而在他们随意而坐的草地下面,画中以立正姿式仰躺着一位卫国战争中阵亡的红军战士,一身戎装,头戴钢盔,无人知晓地向上望着泥土外的后人——他不诉说什么,只看着土层上的人间,阴阳两界离得很近,很近,但地上的情侣们,却似乎已将过去的一切忘却了……
  然而,在那个无人的独自深夜里,木刻却长大着,长大着,弥漫开我的少年时代的无数心事……点燃一支烟,我离开了寒冷的陋屋,在北方的郊外又重重回想、权衡起十余年前流落昆明街头时倏然而生的誓愿:总有一天,我要把我所经历的事写下来。一字一字地写下来。我已经蹒跚得太久了。80年代初,个人的际遇从“另册”上升到“温饱”的满足诱惑着人们,社会风云的各种可能性令人激动,我亦不由自主地被推涌着——不知不觉间,我以为,那些可怕的过去真的结束了——这还是我吗?……几个月郁郁无言。许多的“现实”,许多的“热闹”正失去意义。我只得听从了它的震坠——不,是自己心底在回到一个教书青年在潮流中走向的宿命。是又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其实,过去又何曾在其中沉浮过多久呢?当年少矣,将来难知,那么现在呢——这样我回到了个人的命运之中。
  这一次,似乎是自己做主选择的了。
 
   然而我失望。极其复杂的失望。
  一言难尽。
 
   1968年。“初中”二年级。
  我读书的城市日夜枪炮骤响,火光不断。担惊受怕的母亲终于在犹豫中,人性大于政治了。她不再听毛主席的话,把我从“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学校、街道,“骗”到几百里外的群山乡间,偷偷给了亲戚一些钱,然后在我睡熟的深夜,又乘火车“逃”回去照顾多病的父亲和年幼的弟妹了。
  我被“撇”在深山里。几次试图归去,终因火车很快在炮火中停开,到处是荷枪实弹的关卡,天天有身份不明的人被无辜打死的“传闻”,而被迫幸存下来。我不知道,这时邮路亦早已不通了。四个月后战事结束,回到家里,我才“一次性”收到了一百多天里我在乡下向家里“诉苦”的七八封信。其中有一封信,记得是这样写的(大意)——
  ……他们有六个人,都带着枪,是那种汉阳造“老套筒”,很旧,但擦得精亮。其中有一个是民兵队长,他有两杆枪,还有一支是驳壳枪。村里的人都被通知到了场,大人孩子都围在水塘边,那儿有很多芦苇,前面的已经被民兵拖着“犯人”弄得东倒西歪了。我不是村里人,没人通知我,当我听到什么声音赶到时,“审判”已经完了(是我自己觉得像是经过了什么仪式似的)。那两个人五花大绑的,都很年轻,大约有二三十岁,穿着和村里人同样的土布衣服,黑色的,跪在水里,面对芦苇,背对人群,不许回头。这时民兵队长提着驳壳枪走过去,“代表贫下中农枪毙你”,说完,对着一个人的后脑勺,上身一偏,一声枪响,那个人就栽倒了(迸出的血果然没有溅到他身上)。他招招手,过来一个民兵,又给了死人一枪,是用老套筒贴着后背打的,枪声很闷。另一个活着的人这时哭了起来,哆嗦着,头越低哆嗦得越厉害,终于趴下了,民兵队长把他拎起来,又给了他一驳壳枪,他中弹了还在哭(写到这里,我的心又像少年时一样纤脆地颤抖着疼),周围却一个哭的也没有……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亲眼看见杀人。十几步之遥,以这样的名义。在此之前,我只见过尸体:被批斗而自杀的邻居叔叔、战死的校友、从河里打捞上来的麻袋中泡胀的无名女尸,路过村前漫水桥、被大水淹死的武斗队伍中的复员军人……也看见过抬棺游行的队伍,听说过追悼会上为祭战友而炸死俘虏,几十号人被八毫米铁丝穿着掌心押去枪决等等“小道消息”……而这一次的恐怖、惊吓、刻骨铭心,不仅因为是目睹,还因为杀人者曾是我所尊敬的人。他豪爽热情,助人为乐。十几天前,发大水的时候,他撑着竹排,围着村子给人送东西;我因水土不服发疟疾,高烧半月不退,奄奄一息,也是他撑竹排从公社医院拿药回来治好的。就在昨天夜里,我还和他在村里代销店的一张矮桌上有说有笑地打了半夜扑克牌!而他后来杀人的神态、动作,却是多么当仁不让、坚决、娴熟,甚至悠然自得——回村的路上,没忘了依旧有说有笑地走在田埂上向旁边的人让烟、逗乐,说谁谁真有福气,娶的女人好漂亮,好能干!
  我那时并不懂法律,不知这是惨无人道的愚昧,只是骇然、茫然,只是震惊、同情;就这样在“同类”的人群中,如先生(鲁迅)所言,充当着一名默默的看客,终身难宁。
 
  知道这一切是多么残忍,死去的人是多么冤枉,已是十几年之后了。
  只是十几年后,历史并没有平息。在幸存者的生命里,它的伤恸甚至远远深过当年,虽然这一次是被史料(官方文件)惊栗的(此史料80年代末由该省人民出版社出版,“内部发行”)——
  1967年10月,某大队,两天内集体坑杀76人;
  同年11月,某县民兵枪杀69人;
  1968年7月,某军分区调动八县两矿一厂一郊武装人员“进攻”某群众组织,打死146人;
  同月,某县以“群众专政”为名,杀死3681人,使176户全家灭绝,占全县“文革”中死亡人数93%;
  同年8月,军队和某群众组织攻打另一群众组织,据不完全统计,仅此一战,打死1342人,俘虏8945人,走到某照相馆门口,仍不解恨,光天化日之下,又“随意”枪杀其中26人;
  还有这个月,军队联合十县及多家兵工厂的武装人员一次“围剿”某县群众组织就抓捕一万余人(当时全县人口十万人左右),枪杀1016人,其中国家干部、工人260人,参加过红军的20人,赤卫队的12人,游击队的117人;全县86个大队,81个杀了人……
  ……
 
  真想用“文革”中流行的一句话愤怒地吼一声——够了!够了!因为这还只是凤毛鳞角,且还不计“不明不白”“失踪”十几年的另一些冤魂!此类“事件”,不堪枚举!我曾略做统计,成批杀人之事,该省各县市皆有。几十年后平反,证明几万冤魂,全系无辜被害!而杀人手段之残忍,诸如挖肝取心、活割生殖器官烹食之类,若非官方文件所载,当事人供认不讳,即使我等亲见其地杀戳之烈者,亦难信之。而这还仅为我当年所生活的一个省的现实(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之一角),仅为干瘦的历史线条。而最有思考价值的活生生的场景,其深处不知要复杂多少万倍,但恐怕是再也难以复原了。
 
  然而如今真实被拒绝描述。
  如此“夜正长,路也正长”,当年先生(鲁迅)被层层淤积的血,埋得不能呼吸时,尚还要挖一个小孔,延口残喘,如今一个想忘也无法忘记的青年,又怎样才能不负重沉沉地生存下去呢?
  我逃得掉吗?命。
 
  异族入侵的南京大屠杀不能容忍,一祭再祭,天下难忘。那么本民族残杀本民族的事件呢?古往今来,又有多少!哪怕有一件被记住、被思索,中华民族也不至于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和平时期,还莫须有地杀人食人罢!悲剧的底因,孰更深层孰更重要孰更惨重呢?却又为何能掩则掩,能骗则骗,能忘则忘,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呢?这难道不是我们自己的“教科书事件”,五十步笑百步么?当年慈禧太后“宁与外邦,不掷家奴”的心态(或曰国民性)的另一翻版,香火正旺哩!
 
  然而更糟的是,历史亦并非“无声无息”。在人为的遗忘深处,浮上来的是人为的“撰述”,各有用心,“宜粗不宜细”,水不仅浑了,而且浅了,浅得没有实质,好像史无前例的浩劫不过尔尔,让后人看来好笑好玩,不解思考者何以如此大惊小怪呢。“没什么嘛”(我已多次听见孩子们这样说了)……眼见自己亲历的历史如此这般,我由此而大疑前人的历史是否亦非如“典籍”所述了。
  而且,如此那般的如“典籍”所述,是否导致了我少年时代重见的滔天罪恶?
  谁言东方文化没有创造性?至少不乏“独到”。看看德国人“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反省和浩如烟海的二战“寻根”便知一二了。
 
  三十年无祭。
  仅仅是祭,毫无意义。
  三十周年的某天,我选择了独自一人默默站在他们的墓前。痛苦深得平静,思考亦复杂得平静。又是大水刚刚涨过,是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我曾读书、生活的城市十屋九淹,树梢也挂满淤泥。人们忧伤,忙碌,个个表情沉重。这样的瞬间,三十年前的死者自然是被彻底忘却了。然而,这样的生存现实也被我彻底忘却了。存在是对等的。
  荒草萋萋。坟茔满山。烈日如昨。
  我在我的异化里。
  异化是必然的。凡事不走火入魔,难有成者。
  与其被遗忘同化,我宁肯被铭记杀死。
 
  我把自己托咐给了死去的“他们”——幸存的我,不必待来年,不必被默许,属于我的,我有权就这样选择了。
  早已开始地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