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计划”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17:06:23

遭遇“计划”

 

蒙勇鹏

 

记得孔夫子有这么一段话:“ 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孔夫子遭遇的那个时代我们没有亲历过,只能从历史考证中了解星星点点。至少,我们从孔夫子这段话中读出一种对人生和社会的无奈。

不知不觉,我们也到了“知天命”之年。那么,我们这一代人所遭遇的天命是什么呢?我仔细琢磨了好长一段时间,终于想到了“计划”两个字。

不妨回顾一下。在我们出生的五十年代,正是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在祖国大地迎风招展的时候,小学时有一首歌这样唱道:“高不过蓝天深不过海,好不过毛泽东时代,革命红旗迎风摆,牛鬼蛇神脚下踩!”现在回想起来,在那个时候,当我们跟着毛主席把一批批“牛鬼蛇神”踩在脚下的时候,一个有血有肉的中国人也被“计划”到不知自己是什么了。

先是“革”经济“命”的“一化三改”。“一化三改”对现在的年轻人还得解释一下。“ 一化三改”是过渡时期总路线的简称。过渡时期总路线是在1956年提出来的,指的是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逐步实现社会主义工业化,逐步实现国家对农业、手工业、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这里,本来有一个限定词:“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这说明,在当时的中央领导集团中,还有一些头脑多少冷静的人。但是,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有一个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愿望,他要领我们赶超英美,他要“安得倚天抽宝剑”,把巍巍昆仑山裁为三截,“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东国。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在这样一种伟大到不为常人理解的背景下,我们国家加快了“一化三改”的节奏。

于是,我们基本照搬了苏联老大哥的经济模式和政治模式,一切都进入“计划”的轨道中。

城市被“计划”。大批的民族资本家不得不放弃了自己几代人辛苦拼搏积累的产业,规规矩矩接受社会主义改造。重庆有个叫卢作孚的民族资本家,把自己好大一片产业捐给国家之后,一次次接受批判,最后不得不选择了自杀的道路。城市中小不丁点儿的钉鞋、理发、裁缝、小卖部、洗浴等等,统统纳入社会主义的轨道。

农村被“计划”。 没用多久,互助组很快进入了初级社,又没过几天,初级社又变成了高级社,然后是轰轰烈烈的人民公社化运动,亩产上万斤的奇迹很快被十几万的奇迹打破,这些拍得没有边际的马屁竟然在最讲实事求是、奉行唯物主义的党和国家的领导人眼皮子底下日复一日地出现,堂而皇之地刊载在《人民日报》上。

家里的锅碗瓢盆被“计划”。一个前所未有的“公共食堂化”运动席卷全国,先是撑开肚皮吃,后来没过多久,撑不下去了,吃糠咽菜,想尽了千方百计。记得小时候奶奶在食堂里当炊事员,专门到一个地方开了一个会,就是推广用马铃薯蔓子磨碎了来代替食物的好方法。那时候,专有一拨人,每天晚上不干别的,就盯谁家的烟囱在冒烟。为了查获私藏的粮食,记得小时候,有一个晚上村里出了一拨搜粮队,提着火柱,到几家有可能藏匿粮食的户子中到处乱扎一通,扎炕洞,扎地砖,闹得一个晚上全村人鸡犬不宁。在我们那一个偏僻的地方,没听说有饿死人的现象,倒是有一些人被逼跑了内蒙,有的被迫自杀。后来才从其他渠道了解到,三年困难时期,全国死了好多人,据说有几千万,到底有多少,国家没有说。现在,从一些关于那个时期的历史回忆中了解到,一向对毛主席毕恭毕敬的刘少奇面对死人现象向毛泽东发了火:死了那么多人,你我是要负责任的,你就不怕有人写在史书上吗?于等到1961年,食堂化运动终于停了下来,开始推行刘少奇的“三自一包”、“四大自由”,毛主席在七千人大会上作了检讨,却就此怀恨在心,等到1966年,把刘少奇打入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铲除了中国的赫鲁晓夫。

所有的日用品都被“计划”。煤油、火柴、线头家家都有一个本,多用了即使你有钱政府也不给你供应。穿衣要有布票、吃饭要有粮票、买肉要有肉票,倘若你出门忘了带粮票,那恐怕只有饿死的份了,因为谁家的口粮都是定量的,如果图你的价格高卖给了你,他就得冒被饿死的危险。

所有国民的身份被“计划”。统购统销制度一出台,就此在数亿国民中划下了一道鸿沟:你是农民的儿子,那你除非参军、考大学,否则你永远改变不了农民的身份。你是农民,那你只有为国家种田的份儿,你打的粮食要低价卖给国家,国家再用低价供应给市民。国家用这种名为“工农业产品剪刀差”的形式,把农民辛勤劳动的成果拿走了,支援了我们的原子弹,支援了我们的万吨远洋轮。这种现在称为“二元制”的户籍制度,直到今天,还没有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在我上高小的时候,班里吃细粮的市民子弟和吃粗粮的农民子弟就有一道沟。后来我参加了工作,却娶了一个吃粗粮的农村姑娘,生下的孩子又是农民。而我妹妹嫁给一个有工作的小伙子,生下的孩子理所当然是市民。我家姑娘在三岁的时候就问我妈:咋地我是农户,大姑家盼盼就是市民?后来我家搬到忻州市,一个同事戏她说:嫁给我家儿子吧。那时只有六岁的她却坚定地说:不嫁给你儿子,你家儿子是农户。听了这话,你能不心痛?后来,经过千波万折,我终于为全家转成了市户,为此,全家乐过好几年。

所有人的思想被“计划”。经过批胡风、批俞平伯、反右、文化大革命等等一系列的运动,一个个有不同声音的报纸从中国大地上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全民学雷锋活动,党号召人们要像雷锋那样,做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党把你拧在那里都要闪闪发光。刘少奇写出《论共产党员的修养》,号召人们做党的驯服工具。到了文化大革命更是登峰造极,学习《老三篇》,狠斗私字一闪念,早请示,晚汇报,一切围绕红太阳转。稍有不轨之词,一顶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就为你准备好了。记得文革中,县城里有几个好奇的中学生爱鼓捣个矿石收音机,有人就汇报说,他们在收听敌台广播,就此坐了监。甚至于从个人日记中搜出的不轨之词就可以定你个现行反革命。直到现在,文革之后已经四十年了,还有一个全国政协委员在今年的两会上提议,要制定《惩治汉奸言论法》,凡有汉奸言论者,最高可以处以二十年以上的徒刑。你看看,“左”的阴魂多么顽固?

遭遇“计划”,是四十岁以上的中国人头上一道难以打开的紧箍咒。不妨到户口册上检索一下我们的名字,叫“建国”、“建军”、“卫东”、“红兵”、“文革”、“建华”等等政治色彩很浓的名字几乎比比皆是,甚至于不有叫“政策”、“计划”、“方针”、“灭资”、“兴无”的,这些东西,令后来的人们匪夷所思。

遭遇“计划”,我们把五千年历史的中华文化打得溃不成军。北京城要拆古城墙,执拗的梁思成不同意,结果与执政者闹得很僵,最后还是拆了个一塌胡涂。现在要恢复老北京的风貌,晚了。其他地方的古建筑那就更不用说了。那一年我到厦门观光,去看胡里山炮台的两枚德国克虏伯炮,讲解员说,现在只有一枚了,那一枚在1958年大炼钢铁时投进火炉子中烧了。近些年,还是一帮执政者,在孔庙里年年搞起了大祭典,假如孔老夫子在天有灵,想想文革中大肆讨伐的情形,不知作何感想?

遭遇“计划”,我们这代人欠缺了基本的人文修养。早些年,西方国家的音乐会来华访问演出,真正能听得懂音乐的寥寥无几。这些年搞普法教育,而真正懂法的官员又是一个寥寥无几。到了歌厅,我们只会唱“语录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社员都是向阳花”、“浑身是胆雄赳赳”、“毛主席是我们心中不落的红太阳”,我们和我们的下一代总是隔着一堵墙。

幸亏,后来有了改革开放,我们终于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种活法,还有另外的信仰,另外的电器和汽车,还有可以交换的市场经济。不然的话,我们仍然是今天的北朝鲜。

渐渐脱开了“计划”,我们有了互联网,有了出国的机会,我们接触的东西渐渐多起来了,人们才有了自己真正的思维。然而,“计划”给我们划下的“天命”已经耗去了大半辈子光阴,我们该抓紧时间思考一些问题,抓紧时间做一点真正有用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