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王安忆中篇小说《月色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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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中篇小说《月色撩人》

作家王安忆的新作《月色撩人》,不同以往地将笔墨洒向了都市的另一个层面,讲述一个来自江南的外乡女孩提提在繁华都市的遭遇。借着撩人的夜色,潘索、子贡、简迟生、呼玛丽各色人等渐次登场,作家以冷静而智慧、细腻而审慎的叙述,把读者带入到当下生活的旋涡里,看到那些熟悉和不熟悉的人物的生存现实,看到社会的变化,字里行间透露出对生命的关爱与反省。 齐赴夜宴 四伏悬机

现在,他们的餐桌上,就有她的一个位子。他们都是她的朋友,大朋友,年龄在她之上,二十、三十,甚至接近四十岁,是她的上代人,对她怀着上代人的喜爱。在这样慈悲的爱意中,她暂且安定下来。

她,一个叫提提的女人,是谁拾到他们餐桌上来的?事情已经有些模糊了。似乎是,一个人拾起她,交给第二个人,再传给第三个,最后,到简迟生这里,落了座。简迟生,坐在提提旁边的那个就是,体魄魁梧,将一张扶手椅坐得满满的,全白的头发剃成平顶,于是,显出特别粗壮的脖颈,几乎与腮长在了一起。面部的轮廓还是清晰的,皮肤没有松弛。眼睛里也有光,退回到三十年前,这光是相当锐利的,如今却柔合了,有了一些笑意。

坐在餐桌那一侧的呼玛丽越过桌面看这张脸,她不禁惊讶:这是他,简迟生吗?他竟然也会有这表情——温柔。他从来不曾给过她温柔,却给了这个小女人。可是,她一点不忌妒,她从这温柔里窥出了软弱,是的,他原本是多么骄矜,不可一世——是与呼玛丽在一起的,她拥有他最热血的生命阶段,他也是以最强悍的一段与其相对。那时候,他和她,谁能比啊!这就是青春,轻浮的,夸张的,如涌的,一点也不懂得量入为出,于是,透支了。

这个开设在最时尚的商业广场里的餐馆,充分运用现代和后现代的概念,统是用透明半透明的材质装潢,晶莹剔透,投向透明的四壁、桌椅、碗盘杯盏,以及杯中的酒,以反光照明,所以,又是扑朔迷离的。惟有人脸是清晰的,浮在暗光中,显得很白,很小,又很突兀,就像面具。

提提的那一张脸,极白,极小,用极细的笔触勾出眉眼,极简主义的风格。看起来相当空洞,可是又像是一种紧张度。

她是从哪里来的呢?这个芭比娃娃,呼玛丽想。这张脸就像简迟生的小娃娃,可被他一把裹入怀中。

要是追根溯源,引来提提的人就是在她斜对面的那一个,脸在幽暗中拓开较为宽阔的一面,头发向后束成马尾,额上留出一个发尖,着一身黑,更显得脸白。当目光渐渐凝聚在上面,他的五官便鲜明地进入视觉,漆眉星眸皓齿。你难免会心惊,一个男人如此的美艳是令人不安的。这美艳还不在于长相,更在于一种眼风,你简直不敢看他。他在你的注视下渐渐放出光芒,将其他的脸都映暗了,因为只有他是超现实的。他扶在餐盘边的手也显出来,纤长的五指,敏感而有力度,做什么都不合适,是专被供养着赏识用的。

他的名字叫子贡,和孔子的弟子同名。这名字给他增添一派古风,穿越几千年,忽又显得很现代。夜宴进行到三分之二的时候,他就要离席,他还要去赴另一场夜宴。

魔术开场 好戏上演

“陶普”画廊在这城市嶙峋的建筑群中的一个犄角上。“陶普”这名字来自英文“TOP”,是这幢楼的顶层,而这幢楼却几乎埋没在楼群里面,但是,通过楼群的缝隙,却正面向江对岸,于是,对岸的灯火从水泥壁的隧道里,穿越而来。亮度没有削弱,反因为逼仄通道的挤压变得锐利,同时也改变了形状和质地,抵达陶普的窗户——陶普的窗户被外墙上交叉的黑色钢筋凌割了,留下一格一格不规则的窗洞,被对岸渡来的光染成红、白、蓝、黄的色晕。这很好,陶普就成了一个大魔术盒子。

子贡就是在陶普画廊认识了提提。那一晚,陶普画廊举行行为艺术展,只一个作品,题名:最后的晚餐。这个私人画廊,老板很神秘地隐在幕后,由一个操弄文字的人主持,因名字里有个“潘”字,人们称他潘索,从英文“PENCIL”过来。潘索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对传统的激烈反叛,正好够用于土崩瓦解的今天,承当权威的角色。陶普画廊因有了他,而有了别样的身份,足以吸引天才的年轻人。

展厅的正中空着一大张长桌,堆着十三把椅子。只见从台阶鱼贯而下一队人,一律裹着一袭白色斗篷,顺序步入席间,正好十三个。吃罢,当十三个人一并将刀叉放下,褪去斗篷的帽子,露出脸来。原来,坐在耶稣位置上的就是潘索。最意外的是,犹大位置上竟是个女孩,就是提提。

提提,十九,还是二十岁,一张精瘦的小脸,头发从中间分开,编成两根乡俗的小辫,搭在窄细的肩头,直着腰背,套着白色的大斗篷,就像坐在一顶帐篷里。她抿着嘴唇,眼睛亮着,左右转动,完全是小孩子的得意和高兴。有人发问说:为什么犹大是个女人?不知谁回答道:因为女人的本性就是背叛!紧接着一片嘘声起来。

潘索向着人们,你们说,现在她是谁?不等人们明白过来,潘索下结论道:她可以是任何人!

潘索有一张明朗的脸,眉宇宽阔,额头饱满,嘴呢,轮廓很好,有点像北魏石刻的观音,无论多么表情肃穆,依然有着宁和的愉悦感。这种愉悦感不只是来自脸相,更是有内涵决定。要说,现代艺术真是应他而生,要没有现代艺术,潘索到哪里去做他的思想游戏?

好了,潘索要了一杯酒,正喝着,提提从身后解开他白布袍襟的结,钻进斗篷,抱住他的腰,从腋下伸出小脑袋。就像一只出壳的小鸡仔,抖一抖身子,湿淋淋的绒毛一下子干了,张开了,放出纯洁的纤细的柔嫩的光。谁都看出来,这孩子正得潘索的宠呢!谁也都知道,不定什么时候,这孩子就会失宠。

很少有人能跟上潘索汹涌澎湃的能量,他总是超出一个,再超出一个,而他感觉到提提拼力不让他超出,她紧紧地跟定他,这让他感动,又为她难过,他知道,这无济于事。他终于是要超出她的。事情开始时,他就知道了结局。

一见已惊 再见尤喜

繁荣商厦拥簇中的美食广场有家“味千拉面”。穿一身红的小姑娘们穿梭在客人的吆喝下,脚不点地,应接不暇之间,却有一个,经过店门前,对着“味千”娃娃,那大红卡通人站住脚,面对面的,好像要做找朋友的游戏,然后歪头一笑,摸摸它顶上黑漆染的头发,又脚不点地走过去。这个动作让潘索的眼睛停了一下,他认定这个女孩子身上会发生故事。后来的几天,他连着去“味千拉面”,每次去只要一样,猪手汤面,看那女孩子往来于桌椅之间,受店长和客人训斥,而她总是一副好心情。她的眼睛特别大,一回头,看着你,就又睁大一点,含着呼之欲出的惊喜,好像遇见了老熟人。潘索不知道他是为吃猪手面来,还是为欣赏这女孩。有一次,他只是有事从美食广场穿过,老远就见“味千拉面”溶溶的红光里那女孩在向他热情地招手,他不忍拂她的好意,只得走过去,坐下,吃了一碗猪手面。埋单时,他对女孩说:其实我已经吃过饭了,看见你招手,忍不住又吃了一顿。潘索后来打听到,女孩不过是趁假期顶班,其实是个学生,名字叫苏提,大家都喊她提提。

这还不算开始。其时,潘索有女朋友。可时间长了,危险也在迫近,事情又要跌入窠臼,窠臼就是日常生活。

事过一年之后,他走在繁华都市最喧腾的一段,竟又看见了那个叫提提的女孩。她站在临街的门厅大声对路人喊叫:加州牛肉面,物美价廉,天下第一面,过口不忘,保准再来!她一迭声地叫嚷出一串,然后陡地收住,停一时,再起来。她的叫嚷恶狠狠的,好像对每一个路人有仇。潘索看见提提,第一个反应就是,这小姑娘将要发生故事了。

当他过去招呼她时,有一瞬间怔忡,她想:这人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很快她认出他来,眼睛一潮,哭了。他们其实还是陌生人呢。后来,他们站在门厅里聊天。又过了一天,潘索将提提带走了。

提提在上海就读的是内地企业委托办班的两年制大专,读完回原地安排企业就业,按理是很好的出路,可提提偏不喜欢。她喜欢上海,两年读完,放弃就业,滞留下来。好在她对职业没有成见,倒也不难找到工作,像“味千拉面”,“加州牛肉面”,听起来就知道,都是餐饮业。这些打工的经历,不只是辛劳,也还含有着难为外人道的痛楚,这就是提提脸上怨怼表情的来源。然而,潘索的出现及时挽救了提提的信心。

潘索将提提带到陶普画廊,虽然也是扫地抹灰,端茶送水的活计,但却是换了人间。

她现在和潘索的朋友们在了一起。她喜欢他们的谈话,虽然谈的什么提提并不能懂,那是些费解的、拗口的字词,飞扬的或者颓丧的神态。这不懂的东西有一个命名,就是艺术;她喜欢艺术。

潘索将提提安置下来,除了必要的吩咐,就不再与她多话。她就好像一时趁兴将提提带回来,然后就忘了。提提原先以为潘索对她抱着那种兴趣,她们做餐饮的女孩子,再怎么淳朴都懂得男人的这种兴趣,而且,小心里面,也懂得如何利用这种兴趣,很多机会是来自于此呢!现在,提提隔了吧台,望了笼罩在香烟的烟雾中的潘索,他的铮亮的脑门在烟的氤氲里闪现,想:这是个什么人呢?

这一天的中午,潘索到机场送人,他的女朋友终于去了深圳。回来走在街上,潘索身心很轻松,觉得什么都很新鲜,左顾右盼,就被前方一幅图画吸引了眼睛。

在步行街的水泥地桩上,立着一个人,摆出夸张的姿势,引身向上,双手在背后拧成麻花,形成一座雕塑,而且是现代雕塑。停了一会儿,雕塑活动了,跳下水泥桩,越过街面,跳上对面的水泥桩。这一回的雕塑换了造型,是抱膝坐着,全身蜷成一个球。“球”滚下来,再换一个基座,站一个大字。雕塑下面有个男孩趴成一个蛤蟆,也换一个基座,两人追逐着向前跑去。潘索不由被他们吸引,尾随而去,这才发现,“现代雕塑”是提提,她一径跑去的正是陶普画廊。

所有关于提提的印象都回来了,原来她是这样一个活泼泼的女孩子。他还发现提提所扮演的雕塑,全出自画廊中的画和圆雕的造型,难怪会这么引他注意。潘索又一次地想,这是一个会发生故事的娃娃。

卸下面具 祛除神秘

提提到陶普画廊三个月,第一次有大老板那边的人过来。潘索谨慎、谦恭,谈话却仍不甚顺利,有一些不可通融的意思。中午十二点,送完老板的代表,潘索进门就趴在桌上,随即听见他的鼾声。这一觉,直睡到下午四五点,中途上厕所一趟,回来之后,没有上桌,而是钻到桌子底下,在人们的腿之间躺下,又睡着了。

潘索再一次醒来,人都走净了,四周十分安静,窗外照进的薄光染在他身上,像将他浸在水里。他渐渐认识到他是在桌子底下,侧过脸去看周围,却看见离他很近的一张脸,在薄光里几乎是平面的,像一张纸面具,但是有轻微的温暖的鼻息。五官也从暗中浮现起来,有了立体占位,于是,变得生动了。是提提,她伏在地板上看他,眼神好奇,带着探究和疑问。他向她龇牙做了个狰狞的兽脸,她笑了,因为这是一头和善的大兽。她笑出了牙齿,牙齿上有细细的锯齿,是一头小兽。他一伸手揽住她,拥进怀里。

潘索与这娃娃度过了一个夜晚。这可说是祛魅的一夜,两人都脱去了神秘性,变成可理解的了。

过去一段日子,潘索才想起,提提和他并不是第一夜。他不禁也有些好奇,这个精灵娃娃,似乎还没有来得及游历人间,她是在哪一个节骨眼上度过她的第一次呢?

潘索对女性其实是概念化的,他认为她们是神秘的,一旦破除了神秘,他便抛下了。而提提神秘的壳,剥了一层又有一层,所以,他便滞留了下来。

他揉着提提的小脑袋,揉出许多细碎的绒毛,扎着他的大手掌,就像一种带刺的植物。小脑袋从手掌里昂起来,说出一句话:艺术就是弄虚作假!提提又捏了他的大鼻子说:你就是一个大艺术!

与老板代表之间的芥蒂逐渐度过去了,潘索情绪又逐渐高昂,接着,就策划了那一幕“最后的晚餐”。

尴尬嘱托 意外接触

子贡是从一个德国人嘴里知道陶普画廊的,然后再介绍给另一些外国人。

潘索对子贡的印象首先是,开脸开得很好——从发际经耳鬓,至腮和颔,无比的端正,秀丽,融会贯通东西方的美学要件。其次的印象为,材质优良,他肌肤莹润,散发着贝壳的光泽,令人目眩,是造人艺术的极品。潘索只觉这张脸赏心悦目,举办展览时,有时会吩咐一声:给那个开脸开得很好的人寄一张请柬!于是,子贡便来了。子贡对潘索有着崇拜之心,他感受到潘索身上照射过来的亮光,这是一个真正的明朗的人。像子贡这样,生活在阴湿地里的人,对光明最为敏感。他对子贡有着依恋般的感情,这感情让他生怯。

但是,很奇怪地,子贡并不对潘索的女孩子生妒,他在旁边看得很清楚,这些女孩子都是过眼烟云,而潘索天长地久。然而,就是“最后的晚餐”那一晚,他看见钻进潘索斗篷里的提提,满脸得色,心下却不由有气,一半是气提提太自不量力,另一半,多少也是有醋意。也是难免,子贡对这些小女孩子都不怎么样,挺挑剔的,经过一番挑剔之后,就不再放在眼里。对提提,挑剔得就更严格了。

此时,提提沉浸在潘索的怀抱里,对什么都视而不见。

然而,她又懂得潘索多少呢?别看她与潘索朝夕相处,可她并不比子贡多懂一点。子贡看见她在与人谈论艺术,觉得很好笑,他承认他也不懂艺术,可他至少懂得缄默。提提经常拿潘索的话来打趣子贡,称他“开脸开得好”。子贡高兴听到潘索的赞美,只是经过提提的嘴,就受了一层玷辱,变得猥亵,这加深了他对提提的嫌恶。

下一次,提提再来调侃他,他带着阴沉的微笑,问:什么是开脸呀?提提一时答不上来,就有些僵。

不能不承认子贡有先知先觉。好!他耐下心来,等待潘索与提提的爱情寿终正寝。有一天,真的,潘索来找他了,他血都凉了,不由空攥着两个拳头,抑制心跳。子贡眼睛一潮,随即又干了,是的,惟其是他,潘索不会生妒。

潘索说:你不要以为我对你说这些话是轻松的,我对提提还是有爱,但我给不了她要的,而她有权利得到她要的。她要什么?子贡问。潘索怔一下,然后说:她要生活,而我恰恰给不了她这个,你知道,她是怎么说我的?她说,你是个大艺术!你知道,我过的是一种虚拟的生活。

静了一时,子贡问:为什么是我?

你不会拒绝我。潘索回答。

我有什么办法呢?子贡说。

爱她。潘索简洁地回答。

子贡一直期望能和潘索这样近距离地接触,现在,这愿望终于实现了,不料竟然是那样的内容。

敌意褪去 亲昵渐生

事实上,潘索有了新女友。提提已有觉察,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一条鱼活生生地从手掌里游脱,无论多么使力气,也握不住了。她承认现实,她相信,千条江河归大海,无论与潘索的故事如何传奇,终究是一个成或者不成。

潘索带着新女友去深圳,借口看那边的画廊,躲避开目下尴尬的局面。子贡领了人物来到陶普,令他意外,提提的情绪并不很激动,甚至,称得上平静。她在吧台的电插头上插了一个电煲锅,煲着一锅粥。

白昼的陶普,魔力尽失,和普通的房间无异,只是比普通房间更寂寥。所有的物件,因是抽象的风格,就都显得突兀,毫无来由。只有那锅粥,有点由头,因是和人的生活有关。提提披了头发给子贡开了门,并不理会他,然后走进吧台,拔了电饭煲的插头,盛出一碗粥。这一碗几有大半锅的容量,等提提将一碗粥吃下去,子贡就知道,她没事了。

潘索离开的日子,子贡还来过几次。没有潘索,画廊显得很空寂。展览和聚会没有了,画家和画商也不上门,连偶尔撞进门的顾客,都不再有,看上去,它已经歇业很久似的。子贡和提提隔了吧台坐着,提提给子贡斟一点酒喝,自己抽一支烟。

子贡看着这造作的小女人,心想,女人到底是一种什么动物,是以什么样的特质吸引了潘索?简直像陷阱一样阴险!

你很美——他听见提提的声音。一惊,回过头去。她向子贡翘起一个指头:你是个假面女人。

子贡想生气,结果却笑了起来,他觉得很滑稽,坐在这里,听一个小女孩子胡说八道,还尽是侮辱。他为什么不走呢?因为是潘索要他来的,他不能违抗潘索。但也不全是,小东西的胡说八道有一点听头呢!

下一次,就是子贡讲,提提听。

潘索不在的日子里,子贡和提提就这样在陶普,他们挺合得来,甚至生出一些儿亲密的感情。他们彼此都挺放肆,开着粗鲁的玩笑,好像终于从潘索的压力下解放出来,还是因为互相都没有什么诱惑力,就格外的轻松了。高兴起来,提提会要求子贡抱抱自己,两人都体会不到有什么热情,便放开了。但不妨碍之间的那一种愉快。潘索回来时,子贡已经将提提带走了。潘索推进门来,什么都是原样,就好像没发生过任何事情,这两人收拾得很干净,从潘索的生活中隐匿了。

诡密电话 离奇隐匿

子贡为提提找到了新去处,在一家私营书店做店员。书店专设于地铁站,和地铁同时段营业,子贡领提提走在地铁站的人流里,忽对身后这小女孩子生有同病相怜之感。

书店有宿舍提供给外地的店员,但床位也有限,目下全满着,要数日以后才会有空出。提提一时住不进来,先要租房过渡。两人从地铁口走上街面,太阳当头,站了一会儿,子贡说,跟我走吧!

子贡带提提去的住处,在浦东的高级住宅区里。开门进去,只见客厅里的家具都罩了白布单,子贡开了其中的一扇门,家具也蒙着白布单。子贡只让提提使用这一间卧室,并且嘱咐她不许用电话,也不许接电话,然后就离去,留下提提一个人,在这恍若停尸房的房间。

子贡让提提借居的房子,是他替别人看管的。提提睡在这间小小的客房,万籁俱寂,这样的静和暗让她感到的不是安宁,而是警醒。半睡半醒中,忽然一阵电话铃响,惊得她险些跳起来。她想起子贡关于电话的嘱咐,只好让电话铃兀自响着,客厅里,厕所里,厨房里,锁着的房间里,各有分机,几架分机的铃声先后衔接,就像是一串回音,终于停息了,那寂静重又涌起,掩埋了无边的暗。

第二天夜里,差不多同样的时间,电话铃又响了。提提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听那一串铃声响了一阵子,再又停息。第三、第四天,都是在夜深人静中,电话铃响起,就好像出于某一个约定似的。大约第七天的时候,提提没有睡下,铃声响起,她再按捺不住,一下子提起话筒,气汹汹地问:谁?原来是大楼的物业。提提吁出一口气,说不出是失望还是不安。此后,夜里再无电话打扰。这一日早上,提提刚要出门,电话响了,提提已经放松警惕,以为还是物业,顺手抓起话筒,“喂”了一声。听筒里一片沉寂,只有气流轻微的拂动,似乎是鼻息声,然后,“咯”的一下,电话挂断了。提提意识到接了不该接的电话,心里有些骇怕,却已经收不回了。就在当天晚上,子贡来了。

提提断定子贡是为她错接电话事来,准备好认错道歉,但子贡并不提这事,只问她怎么还不搬去职工宿舍。提提也就变了策略,不回答,直接问电话里的人是谁,先发制人的气势。子贡真变了脸。提提就说:下回再来电话,我就告诉说,我是你的女朋友,有话由我转告。子贡放弃地一挥手:随你的便。提提坐到他身边,捧起他一只美手,说:我们为什么不能做恋人?她的态度无限诚恳,却藏着一种戏谑。子贡想起潘索的话:她不是美,是有趣!他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件潘索的遗物,叹了一口气,翻过手掌握了握她的小手:认识你真是我的荣幸。提提抽出手,抱住他的脖颈:你令我心醉神迷。子贡甩不托她,只能告饶。提提说:谈判!子贡答应。

提提说,保证不再接电话,要是再接电话,立马走人!子贡断然说,接不接电话,都得走人,这件事没什么可商量!提提已经知道子贡怕什么了,子贡赶紧站起来,坚执说:这里不能住了!再住三天!提提央求。子贡有些心软,嘴上还硬着:不行,这不是我的房子。我保证做隐身人!提提举手发誓。

两人不说话地坐着,都感到委屈,却相互给不了安慰。这两人其实正是一对,有着相同的质地:结实,柔韧,厚颜,无耻,所以合得来。

三天之后,子贡再来到公寓里,提提不在了,东西也带走了,白布单重新罩上家具,一切保持原样。子贡顿感轻松,又难免有一点抱歉。他决定去书店看提提,请她吃一顿饭。可是,提提不在。书店里说提提从来没有来上过一天班,甚至,人们多还不认识提提。

互有引力  “经典”相逢
   
    这城市还是要看夜晚,灯光是它的植被,覆盖了钢筋水泥的干涸的表面,开出晶莹璀璨的花朵,连起来,就是河,铺开来是苔藓,飞溅而成流萤。夜晚的人,就是夜猫子,是人类里的另一类,在这样的人工生态中长成,有着另一种生物钟,和自然背道而驰。有了夜猫子,夜才有了生活,就叫做夜生活。这名字听起来有一股颓废劲,是消极的人生,但它其实是城市的影子。夜晚的无数重帷幕,透出暧昧的轮廓,不知是哪些人和哪些事,结成哪些成因,要演出什么样的戏剧,这戏剧将有什么出人意外的情节!
   
    子贡是其中穿针引线的人,他可说是这个昼伏夜出的族群里,先驱一样的人物。
   
    子贡在哪里邂逅简迟生的?是在那国领事馆举办的统一日庆祝会上。秋末时节,凉风习习,在西区某家酒店的草坪上,扎着大白布帐篷,里面摆着吃的喝的,宾客端了酒杯四散开来。子贡在黑色的草坪上梭行,就在那时候看见一个人,站在帐篷的进口处,光映在他头上,从他平顶式的短发中穿出去,那发是灰白,却很粗硬。那人就是简迟生。他穿一件白衬衣,西服脱下来挽在臂上,衬衣的硬领,还有领带箍得他不舒服,总是看他将两个手指伸进前领里抻一抻,子贡注意到他粗壮的脖子。从绷紧的衬衫可看出他腰腹上已长出赘肉,可依然是结实的,没有松弛下来。他的单睑的眼睛并不大,却有聚焦力,目光集中,稳定,有一种正直的表情,应该叫做共和国气质吧!
   
    子贡从简迟生跟前过去,简迟生正和对面的人说话,子贡从这正直的目光里穿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子贡没有走远,就站在近处,与一个奥地利红酒商人说话,他们离简迟生仅一臂之遥,只需两三次眼神传递,便相识了。况且简迟生的力是吸纳性的,子贡不由自主地靠拢过去。他面含笑容,听简迟生和人说话,好像本来就是谈话圈里的人,听着听着,就插进话去,简迟生都没有发觉这是一个陌生人。直到后来,他们成了相熟的人,简迟生也没有留意过子贡的美貌,那可是令所有人惊诧的。
   
    他们谈的是装修。简迟生想给公司做一个会馆,委决不下做成哪一路风格。大约一周以后,子贡和简迟生第二次见面,在苏州河边的旧仓库里,这是子贡介绍给简迟生的设计工作室。之后,简迟生却没有提设计会馆的事——这个计划搁下了。他的许多计划,都是这样在热情的讨论中形成,却于实施前搁下了。这一年,他不到五十岁,正在年富力强,但其实,已过着一种引退的生活了。虽然外表上看起来,简迟生还很抖擞,但事实上,意志却松懈了。
   
    很奇怪的,简迟生是从周围人的身上,看见自己的衰老的。妻子,朋友,昔日的同学,生意伙伴,甚至于女儿。五十岁这一年,他告别了婚姻生活,和老情人呼玛丽也彻底分手。先是与三十岁的女朋友同居,没过几年,就换了二十六岁的新欢。与此同时,他搭伴的朋友也呈现年轻化的趋势,他们都是由他的女朋友带进生活的。这些与他差不多相距一代人的青年男女,有着完全不同的趣味。他的那些小朋友啊!总是给他惊喜,许多地方,都是他们引领他去,然后他再介绍给他的同龄的老朋友们。要不是小朋友,他真不知道这城市藏着这许多奥秘,感官的奥秘。
   
    那么,小朋友们又是如何看简迟生的呢?这个体魄高大,气度宽宏的男人,大约与他们的父亲同辈,可是与他们的父亲完全不同,在他们看来,父亲这类人多是少见识的,又是叫人扫兴的,而这一个,则有着开放的胸怀。他的经历相当传奇。他所来自的年代——那是多么遥远的年代啊!犹如简迟生从他们身上汲取的是感官的生动性,他们从简迟生身上,恰恰汲取了概念,历史的,时间的概念。他们彼此需要。


    那天从苏州河沿岸的设计室走出,简迟生就和子贡交上了朋友。简迟生的小朋友们只是追随普遍性的潮流,而子贡是潮流中的精英,少数人的阶层。子贡的经典和简迟生的不一样,简迟生是化石,人类学、社会学意义上的标本,子贡是精髓、要旨,简迟生和子贡,就在“经典”这一点上相逢了。
   
    虽然他们思想有分歧,但两人都对谈话满意,这种没有情欲的激动,纯思想的交锋,使他们活力充沛,心灵却很安宁。这两个彼此绝不相像的人,此时倒成了知音似的。从思想上接近简迟生,子贡又高兴却又感到遗憾。他知道,像简迟生这样的人,具有着大容量的激情。他看着他身边的小朋友们,甚至到每一个人配得上简迟生的激情,每一个人与他同量级。子贡常常想:谁能和简迟生打平手啊!直到有一天,看见呼玛丽,子贡明白了,就是她!
   
    棋逢对手  纠结半生
   
    呼玛丽长着一张满人的狭长脸,吊梢的长眼,颧骨略突起,更显出瘦削的脸颊,是古人们称颂的“秀骨清相”,看上去有一种肃杀,是她金戈铁马的祖先遗留给她的气质。但这些肃杀之气延至她的嘴角却缓和了,他的嘴角略有些下陷,脸颊在这一部分变得丰腴,于是形成两个明显的笑涡。下巴上翘,但角度正好,使整张脸有了种稚气。
   
    在温婉的江南,呼玛丽的长相并不能得到普遍的赏识。她显见得是超量了,是用大一号的笔勾出来的。可是,人们不得不承认她的夺目,不仅是形状,还是颜色,漆眉星目,红唇皓齿。无论你喜不喜爱,她要在场,周围一切都黯然了。
   
    简迟生刚认识呼玛丽时,以为她与自己同年级,甚至长于自己,事实呢,呼玛丽要比他低三个年级。从形貌上看,呼玛丽已是个成熟的女性,她的内心,却十分天真,比她实际年龄更单纯。这一点,简迟生很快就发现了,那是叫他又喜欢又困窘的。他们相识于文革大串联的火车上,男生拉错书包,摸出一个纱布包,不认识是什么东西,正拿在手里翻看,却被对面女生扬手给了一个大嘴巴,原来男生摸出来的正是妇女卫生用品,于是两人都通红着脸。后来这芥蒂成了两人的一个默契,由这默契,他们有了别人不可介入的特殊关系。就这样,简迟生和呼玛丽完成了邂逅,帷幕拉开,性格登场了。
   
    在天安门广场,等待检阅的人海中,四下里都看见一个女生骑坐在男生脖颈上,那就是他们俩。女生挺着背,安然俯视;男生呢,脖子上压着一个人,并没有一点屈抑。一上一下,四只手相握着,做出欢呼的姿态。这就是大动乱中的骄人春色。
   
    子贡看见呼玛丽时,她已是另一番形容。由于削瘦,脸显得格外长,眼窝瘪下去,鼻梁锋利,嘴唇周围起了褶。脂粉搽得极厚,掩住了枯和黄,却泛上一层死白,反变得有些可怕。最盛丽的花衰落时,往往会格外的凋敝,触目惊心的残败,那都是因为不节制。
   
    呼玛丽和简迟生没有结婚,却成功地促成几次离婚。婚姻这种日常的形式对于他们的激情,容量太小,材质也太脆弱。他们虽然没有结婚,却又一直在向婚姻的目的冲刺,临门一脚时候,则共同对目标生疑,不明白那究竟是不是他们所要的,于是,刹住了脚。他们彼此承认,婚姻还是适合比较平静的感情。而他们,就像在火上煎烤得热油,互相伤害。
   
    后来,他们还是结了婚,不是和对方,也不是和新欢,新欢是他们的伤痛,他们彼此更是伤痛。于是,分手,选择了不那么爱却也不伤害的对象,进入日常人生。大约有整整十年的时间,没有见面,也不通音信。

然而就这一会儿,偶然相逢,十年的间隔一越而过,根本不需要温故知新,他们又是一对情投意合的男女。
   
    这一回的爱恋比年少时更加甜蜜和热烈,犹如春风沐面。两人都是快刀斩乱麻的性格,又有着热烈的感情支持着,离婚这桩繁琐纠缠的事情,并没怎么伤他们的筋骨。当年,他们的人生还没开头,囊中无物,只有炽烈的感情,多少是有些空洞的,而现在,他们有了阅历,性格越加鲜明,在那超大的感情体量里,充实了内容。他们都是那种爱的能力巨强的人,可以为感情作出忘我的牺牲,再反过来为悲壮情怀折服。他们忽然间彼此生恨,因为对方前一次的婚姻,尖锐地痛苦着。他们意识到,之间的感情原来有着这么一个巨创,丧失了完美性,而他们又都是完美主义者。他们第一次分裂的理由以及场景又回来了,程度更加激烈。他们不能容忍缺陷,总是以更大的破坏来抵抗缺陷。
   
    他们还是没有结婚,简迟生在这时候去了俄罗斯。不久,他们都各自结了婚,好像是赶紧要将创伤遮掩起来,不让它继续刺痛,所以都显出匆忙。
   
    当他们再一次相遇,激情涌动,但其实已是余烬了。他们再是有能量,总量终是有限,如他们这般不节制,迟早要见底。他们消耗得过头,将自己和对方都榨干了。激情退潮,简迟生发现了呼玛丽的衰老。
   
    这一次离婚,就像淬火的铁发出最后的挣扎的闪烁,他们一无缱绻,分手了。呼玛丽没有结婚,简迟生则开始一轮又一轮的同居生活。看上去,他和呼玛丽不断拉大差距,本来是他年长三岁,如今呼玛丽则比他要长出一辈人。她就像个老太婆,那种童话里的老妖婆,掌握着某种魔法,可以生出奇迹。
   
    争执虚拟  破路而出
   
    后来,呼玛丽认识了潘索。她做精品店生意,和现代艺术沾些边的——于是,邂逅潘索。这两人倒挺投缘,但不在实际的行为,而是虚拟的意义。
   
    呼玛丽点起一支烟,当她侧过脸,抬起下巴去够手指间的烟,绸巾从脑后垂直下来,有一刹那的静止不动,轮廓和色彩极夸张,就生出一种抽象的意味。潘索凝视得出神。
   
    潘索虽然欣赏她,非常非常欣赏,却知道无法和她在一起。
   
    什么样的原因?呼玛丽问。
   
    我和你太相像了,我们是同一种人。潘索回答道。
   
    我们——潘索继续说,我们这一类人是在这实有世界之外的,我们是虚无的存在,我们的存在无限伸延,最终逃脱出去。
   
    不!呼玛丽反对道,我从来不逃脱,我从来直面现实。
   
    所以,他们就这样谈下去了——我从现实中破出一条路。
   
    因为你我都不真实,潘索终于有了肯定的措辞,我们拥有这一种虚拟的人生价值。
   
    呼玛丽懂了,可真正的分歧也产生了——我的人生价值在现实里。
   
    他们愈吵愈烈,吵到两下里去了,可是,不是这里,就是那里,触及到了一点真相。
   
    由于亢奋,呼玛丽的脸失去了匀称,变形得几乎狞厉,可却有一股绝艳。潘索,很奇怪地,一下子想起了提提,就好像被电击中似的,他微微打了个颤,趴倒在桌上。
   轮回流转  相逢种种
   
    轮回真的很神秘,全然不相干的事物,突然间闪现出一种关联的迹象,又转瞬即逝。
   
    子贡再遇见提提,已经两年过去。在这城市繁华地段的星巴克内,壅塞着午餐的人,全是周边写字楼里的白领,其中就有提提。她一身办公室小姐的装束,头发剪短了,眉眼画得格外醒目,足下踩一双高跟鞋,后跟尖细,将身量拔高了。子贡不由回头看她一眼,这一眼就认出来了,原来是提提。提提却早已经认出他来,凡看见子贡一眼就再不会错过。
   
    子贡用手拨一下她的脑袋,说:你在干什么呀!眼睛一扫,看见桌面上多是些楼市信息,就晓得提提在做售楼小姐。
   
    你藏在哪里,我都能找你出来!子贡说。找出来,然后扔回去!提提说。子贡说:我没有扔你回去,是你自己跑走的!提提说:我等你来扔我啊?子贡再次声辩:我没有扔你,我只是不知道把你怎么办!因为他说了实话,提提就放过他,不再纠缠。两年前,各人有各人的伤痛,现在呢,愈合了,余下的是快乐。
   
    从午休到下午,子贡站起身说,聊得差不多了,该走了。提提要跟他去。两人出了星巴克,来到马路上,人车熙攘,甚嚣尘上。提提说:你好不容易找我出来,怎么能又失去我?子贡没和她油嘴,他想起两年前的一日,他带提提去地铁书店,也是这样明媚的太阳底下的闹市,心里生出苍凉。
   
    子贡将她带到了简迟生那里。
   
    迷藏重重  都市夜深
   
    提提是江苏海门人,本名叫王艳。当地人称女孩子习惯在名字后面带一个“官”字,王艳就叫艳官。这有一些明清曲坊的风味,但到今天大多人都不识,只觉得土。
   
    女孩子们都是一阵风的。虽然是这么一阵风,提提,也就是艳官,还是显出特立独行的个性。在一个没大有主宰力的孩子,这种个性往往表现为别扭。这个不合群的人。
   
    开始了一场不同凡响的恋爱对象是她的老师,教物理的。她物理成绩不好,常常被留下开小灶。物理老师几近哀求她多用用心,很聪明的人,为什么总是犯愚笨的错误?两人就这么好上了,事情进行得很机密。老师口口声声说着将来结成夫妻,做牛做马地待她。艳官本不是为人妻母的人,听到“夫妻”两个字只会加倍厌烦。事情发展到此,于双方有违初衷,从上海回去后,两人就都淡了。
   
    这一场事故先是将艳官吓了一吓,过去以后则丰富了她的阅历,从此,她看同龄的男女生,就有了过来人的心情,按学校生活,则是曾经沧海的感慨。

大约一年之后,在大街上,艳官与老师不期而遇。老师身边走着他的妻子,只见她穿了一件孕妇衫,手挽在男人的臂肘里,看起来挺幸福的样子。那其实是艳官不屑的生活,可这时却觉得是她的被人抢走的宝。第二天,早上第一堂课的时候,她推进老师的教室,对了他的脸就是一巴掌,然后扬长而去。
   
    老师为此付出了代价。艳官则在一夜之间成了地方上的名人,进来出去,都有人认出和议论。于是,她将原本就讨厌的名字“王艳”改成了内心无数次为自己取的名字“苏提”。可关于她的风波依然未减。
   
    转眼高三下半学期,提提将何去何从?父母所属企业的系统在上海一所高校委办大专,读完回原地就业。父亲为提提争取了一个报考名额。在这个问题上,提提与家人意外地合作,很大程度上因为:她想去上海!那一次去上海堕胎,是灰暗的经验,但仍然敌不过宏大瑰丽的想象。那是另一个世界,有着许许多多的可能性,而这一个,提提自己生活长大的小城市,什么都是可以预测,一眼就看到底。终于,高考结束,提提的分数刚刚过线,进去了。
   
    再次走入城市的地铁站,提提心情就不同了,觉得自己也是其中之一。她就像走入这城市的心脏,被巨大血泵的活塞推动,身不由己,她这一滴细小到看不见的血珠子,也在被有力地吞吐着,不知道将汇入怎样的脉流里去。
   
    繁荣同时也是纷沓。站在学生宿舍后窗,正可看见一条庞杂的里弄,其间穿流着民工样式的人,展示出世俗的生活情景。一晚,提提走过学校附近的绿地,树影处走出几个青年,喊提提“妹妹”,要和“妹妹”玩一玩。提提自然不理睬,暗中不由一笑,她看见了这城市的软肋,是在某种程度上可以驾驭的。
   
    驯顺宠物  慈悲父爱
   
    简迟生对提提谈得上是爱,类似于对宠物的爱。她对他大体上是驯顺的,时不时地要起毛,那挠人的小爪子也挺利,可是不伤人。他宁愿将她当成个小娃娃,如呼玛丽说的,芭比娃娃。提提搬到简迟生这里之后,售楼的工作不辞而别,换了装束。白领的职业装在她只是一出戏里的演出服,这一场结束,便卸了。
   
    提提感受到简迟生对她的纵容,像父亲。每个女性潜意识里都有些恋父。这里有一种对安全的期望,在遭受过挫伤之后,这样父爱式的慈悲令人安静,她就越发任性,简迟生几乎是鼓励她的任性。她闹得不可开交了,他也不过佯怒地喝停。
   
    提提和简迟生闹气,在恃宠之外,也有一种认真,就是由那个人,呼玛丽引起的。
   
    呼玛丽从来没有介入过他们之间,有时在一众人聚会中,也和简迟生隔得远远的,甚至不大交谈。可提提发现,他们之间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疏离,而是有一种称得上默契的关系。提提向简迟生打听呼玛丽,简迟生简单回了一句:一个老太婆。提提释然了。真的,有什么比青春更骄人的?但是,提提又觉得不够。
   
    提提愈发感到不安,这个老太婆,呼玛丽,庞庞然的一大个,黑压压的,横陈在简迟生的历史上,投下阴影。阴影之下,提提的别扭和韧性,就只是些小打小闹,不是同一个量级的。简迟生是宠她,还挺疼她,但是缺乏一种严肃性,而这种严肃性,她却在他对待呼玛丽的态度里看见了。

如同前面所过的,简迟生已渐渐抽身退步,过着一种赋闲的生活。他和提提,每天睡到中午,方才起来。提提做饭——应该算是早饭还是午饭呢?简迟生起腻的时候,就要由提提一口口喂到嘴里,提提就成了小妈妈。简迟生总是看电视,提提在地上铺块小毯子,练瑜伽。两个人各做各的,都不说话,厅里充满了电视的音响。有一阵,两人都以为对方盹着了,抬头看一眼,原来都醒着。这互望的一眼,倒有些相依的意思,似乎茫茫人世中,只有他和她,共度寂寥的时光。
   
    相互厮杀  彼此照见
   
    如果不是呼玛丽,这样的日子,他们可以过一辈子。
   
    当提提问子贡谁是简迟生的对手的时候,是很胆怯听到回答的,子贡就像了解她的心事,没有说出口。提提宁愿处在蒙昧里,可越是当不存在,越是处处都在。
   
    呼玛丽知道这小东西发怒了,怒容将芭比娃娃的小脸撑裂了,变成一张破碎的面具。她也有些惊讶,惊讶这芭比娃娃格式化的表面底下,竟有着人的性格。
   
    当呼玛丽接到提提的电话——她从子贡那里问来的电话,提提约呼玛丽见面,不禁刮目相看,这小女人挺有火气的,竟和她单挑。下午时分,在一间酒吧兼餐馆,呼玛丽对这场会面很抱兴趣,提早来到约定地点。只见提提一个人过来了,将头发别到顶上,好像长了鸡冠。
   
    请坐,呼玛丽说。提提负气地站着,僵了一会儿,然后又负气地拉开藤编扶手椅,坐下了。我要和你谈谈,她生硬地说,横下一条心的架势。呼玛丽作出聆听的姿态,她有一点点喜欢这小女人了。你,不要再来打扰简迟生,他恨你!提提说。等不及呼玛丽的反应,又急切地强调,你离开他远远的吧!呼玛丽这才吐出一句,他恨我与你何干?提提被问住了,但立即回嘴道:我不愿意他生气,我希望他平静,快乐!边上的人看这一老一小两个女人,母女不像母女,朋友不像朋友,不像交好,不像交恶。
   
    你担心什么呢?呼玛丽问,看着提提的脸,她小小的纤巧的五官,经不得感情的太大摆布,有着枯萎的迹象。你像我——呼玛丽说,一个人,无论爱多少个人,他所爱的人,彼此间都是相像的。不过,呼玛丽继续说,你没我幸运,因为我是在他的全盛时期和他相爱,现在,他在走下坡路,而你,全面盛开,你不划算!
   
    你在挑拨!提提笑了,表示出她不上当。就算挑拨吧!呼玛丽说,简迟生已经迟暮了,其实他不知道青春有着易朽的性质。你是说他对我的爱不会长久?提提有些不服。不!呼玛丽否定,我的意思是,你能让他满足吗?

你又在挑拨!提提说。呼玛丽得意地大笑,提提骂:老妖婆!她有点喜欢她了,这个老妖婆,她说出了青春的真谛。而提提毕竟还沉浸在青春里。你小看我!提提说。正好相反,我欣赏你!
   
    提提的眼泪盈了眶,沮丧的又是兴奋的。和呼玛丽的谈话就像一场厮杀,女人和女人的,什么都用上了。提提跳起来,指着呼玛丽的鼻子说:你妒忌,妒忌简迟生爱的是我,我是他的心肝宝贝,你不是!说罢转身跑出去。余下呼玛丽一个人,她在心里念着提提方才说出的那个词,“心肝宝贝”,不错,她从来不是他的“心肝宝
   
    贝”,她只是,永远是,他的对手。
   
    万紫千红,余韵未了
   
    后来,提提还是离开了简迟生,倒也不是呼玛丽挑拨成功,他们的事,就是这样的命运。不知道提提去了什么地方,大概还是要子贡帮忙。这个城市里,她只有求子贡。这是个欲望城市,惟有她和子贡之间没有欲望可言,所以就能真心帮助。简迟生度过了一段失落的日子,又平静下来。也许,提提是他最后一个机会,可惜没有抓住。有一晚,一位朋友请大家到“万紫千红”——一个新开张的娱乐城点歌听歌。简迟生少来这样大众化的场所,到底不惯,少坐一时就出来了。在门口,看见一个方才唱完退场的女歌手正在台阶下面,她穿着雪白一身演出长裙,裙摆卷巴卷巴束在腰里,跨上一辆载客的摩托后座,摩托转了个头,她的脸就到了灯光的亮处,一张小脸扑着厚厚的粉,眉眼画得很粗,假睫毛像扇子张开在不大的眼睛上,垂在头盔下的头发也像是假的,油黑油黑。摩托“嗖”地驶走了,是去赶场子。简迟生不由想起提提。第二天晚上,他一个人来到万紫千红,也学着那些常客,在盘子上放了钱,点那女歌手的唱。他知道了女歌手的名字,叫豆官,觉得这名字很别致。而简迟生不知道,提提倒真有一个带“官”字的小名。
   
    后来,这豆官离开了万紫千红,简迟生却保持着这个习惯,每天晚上八时半到九时之间,去万紫千红歌厅听一会儿歌。歌手更换得很频繁,无论是谁,都是年轻的,盛丽的,精力充沛,全力以赴,外乡来的女孩子,在简迟生的眼睛里,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就叫提提。

(完)

 

月色撩人:城市丛林中的流萤

茱莉

读着王安忆的新书《月色撩人》,窗外正淅淅沥沥地悬着雨丝,在这个透着料峭寒意的三月,偏又十载难逢地连绵起小雨,这雨水滴滴答答,似在暗示这座城市有着道不尽的忧愁——是节后返城的农民工因为找不到工作,僧多粥少而发出的叹气声?还是因为即将要飞出象牙塔变身职业人而辗转于各大招聘会的莘莘学子们的心声?亦或者是上天欲通过这接连数天的雨给生活在现时代的人们以警示?全球气候变暖,四季不如往年分明等情况在今天的人们看来早已不是什么新闻了。
  
    如果说《黑弄堂》是王安忆带领读者聆听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石库门生活的回响,那么《月色撩人》则绝对可以说是一部后工业时代的进行曲。立足当下,王安忆着眼于大量涌入这座城市的外来人口,深入这座城市的细枝末节,生动地刻画了成长在不同年代和地域的人们的都市生活。他们由于迁徙的缘故,各自在人生的不同阶段邂逅在相同的时间和空间里,不论是来沪打工、经商或是流离。
  
    在这篇八万多字的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王安忆对于艺术精妙的解读,而她更是以一种看待艺术所持有的视角来创作小说本身,带着略微戏虐的笔触,描绘这幅不夜城耐不住寂寞时的图景。
  
    提提,一个正值绚丽的青春时期的二十岁江苏女青年,在上海完成学业后留沪,在餐饮、房地产等行业打工。平凡的身份却有着不同凡响的个性和感情世界。在拉面店遇见为台湾商人经营画廊的经理潘索,遂与一批时尚人士结交。
  
    子贡,童年生活在德国的汉堡,而后回国。并带有明显受异国价值观念影响的性取向,对一身艺术气息的潘索存在幻想。因为潘索的缘故而结识提提,在感情上,两人皆为潘索所弃,于是在彼此间生出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情谊。
  
    简迟生,头发花白,但是形象带着正气,事业成功,阅历丰富。为了与学生时代校友呼玛丽的感情纠结半生,几度离婚,而后游戏花丛。最后经子贡引见,认识了提提,并与之展开一场如火如荼的老少恋。
  
    一如《最后的晚餐》中经不起耶稣质问而陷入窘境的犹大,提提无疑成了故事的中心人物,她不断地被命运之手推入一波又一波的情感浪潮之中,却最终难逃幻灭的宿命。
  
    从横向看,在海归混血青年子贡、外来妹提提、商人潘索和简迟生身上,由于他们各自带着不同地域的历史背景,使得他们各自所代表的文化内涵相互碰撞而交融在一起,又不可避免地发生冲突。例如子贡就是在这种冲突中逐渐成为牺牲品,他对同性的感情始终得不到回应,而只能无奈在这城市的孤寂中随波逐流;从外地来沪打工的提提,即使一时对画廊经理潘索具有吸引力,但却经不起时间的考验。
  
    从纵向看,又能够感受到巨大的矛盾横亘在相隔数代的人之间。表面上,提提和简迟生本是可以成鸳鸯结连理,但这种被一时灿烂所掩盖的假象,又怎能敌得过来自命运的质问,50岁的简迟生和20出头的提提,所追求的人生境界以及对爱情所持的态度终究是不同的。提提无法接受这段关系中的不平等,离开就成了命中注定。
  
    就像这座交替着外来文化与本土文化,现代与后现代主义交织的城市,人们的情感也充满着继承与反叛的特质。就像书中王安忆所描述的那样“在实有的世界之上,还有着理论的虚拟的世界,那是无限制的存在,这就是艺术的寄生所在”,生活在大都市里的人们,他们的情感也寄生在这种水乳交融而又格格不入的价值观念之上,并将世世代代流于他们的这种迁徙之中。
  
    值得一提的是,在小说中,王安忆突破了男女情感的限制,涉及了子贡对潘索及对简迟生所怀有的两种不同的同性情结,使之更为贴近小说所处的现时代的人物特性。王安忆赋予其笔下的女性以英雄性,提提也不例外,她本性善良,个性坚强、独立,随时准备为了追求完美的爱情而顽强地抗争。
  
    读王安忆的《月色撩人》,你仿佛真的能够感受到流萤从钢筋水泥的大厦的窗口飘出,在被霓虹照得璀璨的夜空中飞舞的画面,向你娓娓道来都市生活的不易,那种不便为旁人道的哀伤和深藏于人们心底的寂寞。毕竟,城市还是一样的城市,真正疏离的是人们的心,在繁华却落寞的浮世喧嚣之中,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