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越战争的序幕－纪实与思索 (2)

对越战争的序幕－纪实与思索
王国宪
2009年1月 炎黄春秋网刊外稿93178
当时，中越两国山连山，江连江，同饮一江水，友谊像朝阳。早相见，晚相望，清晨共听雄鸡唱。有福同享，美帝共抗。一条战壕打仗，一口大锅吃粮。一座大山砍树，一条小河冲凉。窈窕越女，在河之洲，隔水打望，知青好逑，时常想趁对面妹妹下河洗澡时看点什么，却什么也没看到，虽然爱如潮水，只能用深情企盼的目光为中越友谊增光添彩。没有组织，隔水齐唱革命歌曲的事，只有那个年代才可能发生，令如今央视“同一首歌”黯然失色。生产队附近有一些越侨居住，半匹山都是他们的自留地。在中国堵本国农民资本主义的路，减少乃至废除自留地的情况下，放任越侨搞资本主义，对他们真是仁至义尽。我们到越侨家购买香蕉波萝，统一价格每公斤2角8分，开创边境贸易先河。
如果不是中越兄弟阋于墙，也许不会发生知青全部返城的情况。我们中的一部分会在那里一直生活下去，采菊东篱，漫步南山，搓麻林下，把盏花间，直至终老于斯，化作泥土，化作山脉，成为化石，成为青烟。
对越战争的序幕：混战而屈人之兵
时间太慢，度日如年，年年难过年年过；岁月如梭，白驹过隙，转眼万事成蹉跎。几年过去了。1976年。
国际上，美帝国主义的侵越战争以失败告终。美苏争霸愈演愈烈，争霸范围遍布全世界，其中有两件事给人印象最深。一件是美帝苏修出钱出枪出顾问，分别怂恿操纵南非和古巴到安哥拉打仗。本来安哥拉经济蒸蒸日上，社会欣欣向荣，却横生变化，国内出现人运、安盟、解阵三派武装，上演三国演义现代版。美苏南古的介入，使此地战事雪上加霜。最终三国归晋，多斯桑托斯登上当年司马炎的位置，其后内战一直延续到本世纪才结束。我之所以对此事印象深刻，是九十年代第一次去非洲就到安哥拉住了半个多月，看着罗安达历近20年战火幸存下来的高楼，对比当时和以前的北京建筑，才知道黑人兄弟70年代已经领先我们不下二十年。满街的“司马炎”照片，大书他的名字DOS，凭着丰富资源和得天独厚的各种硬件，只要操作系统DOS不出问题，此国必然崛起。虽然DOS一直干到现在还在其位，没有升级到WINDOWS，近几年的经济已经大有起色——这是后话。另一件事是侵越战争的战胜国越南在超级大国苏联的教唆指挥下，跟苏共一样背离了前任领导人制定的正确的方针路线政策，亲苏反华。这件事成为本文的主要内容。
国内，狠抓阶级斗争路线斗争，我们打倒了大中小地主、国民党特务、共产党叛徒、反革命家属；三反分子，四类分子，五类分子，七类分子，富农分子，流氓分子，盲流分子，打砸抢分子，坏分子，阶级异己分子，投机倒把分子，里通外国分子，同性恋分子；军队部分元老，前朝多数遗老；工贼工头，黑手打手，君主教主，信徒教徒，恶霸学霸，中统军统；五种人，九种人，二十一种人；三青团，AB团，还乡团；杀关管的家眷，会道门的门徒；现行反革命，历史反革命；假革命，不革命，五一六，臭老九，变色龙，小爬虫；杀人，放火，强奸，走私，越狱，贪污，腐败，投毒，偷渡，偷盗，偷情，偷懒，偷听敌台犯；走资派，保皇派，假左派，真右派，反对派，反动派，投降派，保守派；保长警长连长，联动托派宪兵；资本家，野心家，阴谋家，科学家；呼喊反动口号，张贴反动标语，散布反动言论，书写反动日记，坚持反动思想，私藏反动凭据，乱搞男女关系者；反对毛主席、共产党、毛泽东思想、毛主席革命路线、文化大革命、马列主义、无产阶级专政、阶级斗争、高举紧跟、继续革命的各色人等。顺利完成了评水浒批宋江，批儒家评法家；批臭唯生产力论，形而上学论，阶级斗争熄灭论，有限主权论，天才论，天命论，进化论，唯心论，相对论，奇谈怪论；批林批孔批周公，批邓反击翻案风。风庆轮下大海，工农兵上大学。无产阶级登上上层建筑各个领域，知识青年坚守经济基础重要阵地。颠倒被颠倒的中国历史，评价错评价的颜渊盗跖。高歌猛进，激情彭湃。永远与贫下中农相结合，不做飞鸽牌争当永久牌。狠批封资修，搞好斗批改。革命样板戏深入人心，无产阶级文艺大放异彩。我们唱着东方红，当家作主站起来。我们高唱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继续革命继往开来。而且，我们刚刚粉碎了“四人帮”，他们才是正在走的走资派，又是封建势力的女皇及其弄臣，牛鬼蛇神的总后台。
然而，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就是反革命分子难受之时。国内的大好形势，令国外反动派又恨又怕，惶惶不安，如丧考妣，如坐针毡，肯定要顽抗，必然要捣乱。美帝失败了，苏修来，苏修失败更惨。风水轮流转，敌人轮番换，苏修变越南。
国家之间的利益争端是知青不知道的，领袖的眼光是知青知不到的，直到上面来了一个参谋。参谋是什么东东？以前，大家只知道参谋不带长，放屁都不响，上床都不爽，这实际上是样板戏误导人。《智取威虎山》的参谋长连主要英雄人物杨子荣都敢指挥，《沙家浜》的参谋长刁德一轻而易举识破阿庆嫂的伎俩，使大家产生参谋长本事大的观念，进而拿参谋开涮。这次是参谋演说使知青知道了中央的战略部署，才知道了把参谋不当干部是愚蠢的：
地区性小霸，亚洲的古巴。古巴侵略安哥拉，越南挑衅大中华。就在咱们河口，竟然把魔爪伸向我国领土芹菜塘。真是瞎了狗眼，居然狗胆包天。狗嘴不吐象牙，狗腚不长鹿鞭。芹菜塘在哪里？就在河对面，蓬山此去无多路，中间只隔数重山。国家领土，哪怕一草一木，一石一土，一片树叶，一滴露珠，一匹脱兔，一头鹧鸪，一片云霞，一缕薄雾，不能侵犯，不许插足，不准觊觎，不容侮辱，不可霸占，不堪荼毒。我们要打败美帝野心狼，打倒苏修新沙皇，打断小霸背脊梁。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党的战士最听毛主席的话。敌人磨刀，我们也要磨刀，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犯强汉者，虽远必诛，虽强必逐，虽猛必锄，虽横必除。敌人是阴险狡诈的，我们要用革命的两手对付反革命的两手。目前他们只是在局部地区挑起事端，我们不便大部队进剿，最好的办法就是知识青年去粉碎他们的迷梦。
知青是和平居民，边事初起，我们要文斗不要武斗，我们守土有责，我们要晓之以理，说服敌人退出去，武斗只能触及皮肉，文斗才能触及灵魂。我们凭身边的工具，就可以对付侵略者。我们有很多有利条件：1、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越南虽然打败了美帝纸老虎，改变不了他们也是纸老虎的本质；2、我们有毛泽东思想武装，是最好的武器，他们没有，他们只是黎笋集团的炮灰；3、我们是人民群众，他们是军队，用军队对付平民，国际舆论对他们不利，他们不敢挑起大规模对抗，不敢开枪；4、我们人多，全民皆兵，力量占优势。当然，如果敌人狗急跳墙，我们也要有心理准备。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我们为保卫祖国而死，就是死得其所，重于泰山，跟张思德，白求恩，老愚公一样，英名永在，浩气长存。风萧萧兮易水寒，气盖世兮力拔山，天下英雄谁敌手，生命当如君子兰。
参谋控诉了越南罪状，字字仇声声恨激起知青义愤满腔，要报仇要反霸，血债要用命来偿。连这几个蟊贼都对付不了，怎能使天下的劳苦大众都解放？利剑出鞘,打他个灵魂出窍。无产者等闲看惊涛骇浪，胸臆间斗志昂扬。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银枪向侵略者的咽喉挑去。不教胡马度阴山，不斩楼兰誓不还，会挽雕弓如满月，捷报飞来当纸钱！
除了革命精气神，知青还有一些现实的考虑：芹菜塘抗越，比平时上山干活轻松多了。危险是大一些，但敌人不致于随便开枪，我们也能够学一些防范办法，从战争学习战争。如今的越南军队不是当年的越国军队，三千越甲可吞吴，百万越兵如村夫，学得万字平戎策，还读橡胶种树书？最理想的是，立下一个战功，至少挣个表现，推荐上大学就容易多了。何况还有免费的罐头香烟花生米。
芹菜塘，顾名思义，跟芹菜有关，当然也可能与芹意之类高雅有关。芹菜塘自古就是中国领土，古到什么时候，搞不清楚，谷歌百度一下，也含含糊糊，说1897年中法签订的边界条约有这一带边界走向的描述，不知道条约是否附有地图地形图。这里其实就是一个小山坡，据说原来有几户山民，砍樵采药，兼事稼穑，拨云寻路出，待月叫门开。一壶浊酒喜相逢，长歌长叹任颠风，愚妇煎茶情散诞，山妻造饭意从容。边界纠纷后不胜骚扰，另觅潜踪避世高处去了。
没有妻子送郎上战场，母亲送儿打南洋的场面。知青都是光棍，母亲都在三千里之外。通往芹菜塘的道路泥泞，路面坑洼连碎石也没有。车到山前必有路，有路没有丰田车。这里的山路十八弯，这里的弯路十八盘。这里的平路十八度，这里的宽路愁攀援。沿崎岖小路，赴抗越战场，旦辞南溪河，午宿芹菜塘。不闻爷娘唤儿声，但闻空山纺织娘。
站在芹菜塘，举目四望，满眼苍凉。一片山坡，一道山梁。遍山巴茅草，几株野山桃。营房是竹篱毡舍，竹门竹窗，竹凳竹床。条件虽然一般般，好歹略强于生产队，后来发现食有肉，居有竹，开门戏松鼠，采光有蜡烛，使知青窃喜，感觉味道好极了。知青们高唱“困难吓不倒单身汉，单身汉传统代代传”，开始新的斗争生活。
然而几天之后，肚子里有油水了，开始无聊。薄雾浓云愁永昼，无聊就是找罪受。上游钻桌子，拱猪贴纸条，了无新意。象棋是纸上谈兵，想起即将到来的真兵实炮，越军炮二平五，知青兵五进一，心中忐忑。围棋更像即将到来的战争，为一块地盘，死缠硬磨，生死打劫。不是十亿人民九亿搓的年代，没人弘扬麻将国粹，也没有进入电子游戏和上网时代，很难打发时光。实在厌烦了，专心磨刀，直把一把砍草刀磨得银光焕发，堪比关公的青龙偃月刀，杨志的砍头不沾血，许大马棒的日本指挥刀。晚上睡觉，枕刀待旦，宁心壮胆。
对于未来的战争，对于战争这个人类相残的怪物，以前只是书本电影上看到的东西，现在实实在在来到眼前，大家思想上都没有准备好。知青只有冷兵器，敌人却是武装到牙齿，一点不费厄泼赖fair play，更令人感觉恐惧和焦虑。就在这时，上头来令，砍刀必须收起，绝对不许知青提刀上阵。本来知青就是一介匹夫，一群莽汉，只受过洗脑，没经过训练，未习三节棍，不操九节鞭，不明刀枪术，不通螳螂拳，不知铁布衫功，不练葵花宝典，这下更不知如何抗敌。好不容易打造了防身家伙，却要刀枪入库，化剑为犁。然而军令不可违，知青只好搜罗一些锄把，上山砍来坚硬如铁的野生栗木小树和柔韧的葛藤，向新石器时代的先人学习，刮削得油光水滑，人手一根，还操练一下绊、劈、缠、戳、挑、引、封、转诸般棍法，借以消磨无聊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