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长老的临终遗言 / 萧瀚

电影《功夫》剧照：斧头舞

一位长老的临终遗言

萧瀚

当年，斧头帮大战菜刀帮，取得了绝对胜利。菜刀帮被赶到一个小岛上，其帮主和帮众痛定思痛，历经多年，在全岛民众的努力下，终于把小岛经营得差强人意。

斧头帮赢得了大陆的所有地盘，将四月四日定为“胜利日”（菜刀帮把这一天称为“双死日”，而斧头帮兄弟们则把这一天称为“爽死日”），每年的这一天，斧头帮上下都要隆重庆祝自己的胜利，缅怀当年战胜菜刀帮艰苦卓绝的过程中牺牲的兄弟，历数多年来斧头帮在迫害本地盘民众方面取得的新胜利。到了逢五或逢十的周年，还要搞斧头展，展出各种造型和功能新颖的最新斧头，并且纠集数十万兄弟在大街广场跳斧头舞，这样的庆典往往筹备数月，持续数天。

就在斧头帮最近的一次“胜利日”庆祝前夕，一位被废黜的斧头帮长老因病去世，临终前，他留下了以下遗言：

“我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此生活了80多年，有很多遗憾，很多惭愧。”

“我早年加入斧头帮，是真心想着要为大众利益奋斗，咱们这个帮搞了这么多年，还是打打杀杀，我以为这是很不成熟的表现。每到‘爽死日’我们总是喋喋不休地吹牛本帮如何伟大光荣正确，如何辉煌英明，好像打败了菜刀帮是多么了不起的事，而实际情况是，菜刀帮在那个小岛上开启了一种新的做法，我认为这种做法是不错的。我们这个帮，总体上我认为还很野蛮，多年前我也是想着要改变这种现状。人们在咱们的统治下，活得都很痛苦。大家交各种各样的费用，都是因为咱们手里有斧头，并不是真心实意地交纳，咱们拿了老百姓的钱，也没替他们做什么事，都拿去胡吃海喝，乱花花掉了。再一个，取得了胜利之后，兄弟们就开始腐败，一天到晚除了折腾老百姓，几乎没干过什么正经事。老百姓自己干活，吃饭，不让；要出去走走不让；要搬到外地居住，不让；要开个小店铺不让；到了最后，连种地都不让；咱们以前的第一任帮主还发动大家互相内斗，弄得人人自危。结果，几十年下来，民生凋敝，饿死很多人，很多人。到了第二任帮主的时候，虽然情况有所改变，允许大家干活吃饭了，但是，还是像原来那样霸道，老百姓还是很苦，咱们的地盘上至今不讲公道，不讲理，还是讲斧头。谁的斧头多、质量好，敢砍人，就有地位，就吃香喝辣的。”

“最糟糕的是，只要有人提出意见，帮里就不由分说，拿出斧头砍死他们，久而久之，没有人再敢说我们。”

“后来，我主持了一段时间，很想改变这一现状，但是，斧头不在我手里，我自己也被砍了。那时候，有一群年轻人要求我们不要继续用斧头搞事，应该理智一点，用正确的方法让各种各样有才能的人发挥各自的作用，这样咱们这块地盘才可能慢慢正常起来，好起来，至少大家不再那么害怕，没那么多恐惧。平时没有特殊情况也不要动辄用斧头解决问题。结果，当时的影子帮主居然直接抄起斧头，把这些年轻人都砍了，死的死，伤的伤，我因不肯手上沾血，就被软禁起来。”

“这一软禁吧，差不多禁了20年，现在，我的人生也要走完了。可是，现状更加糟糕。一些地位较高的兄弟，依然不思悔改，拿老百姓的，吃老百姓的，喝老百姓的，老百姓有苦有难却不闻不问，不但不闻不问，还要欺负他们，这是要不得的。比这个还要麻烦的是，老百姓跟咱们各分舵主事的兄弟们发生冲突，总是无处讲理，不是被砍就是被关。你看那么多失去土地的人，被夺走了房子、财产的人，年年都来咱们总部，想找个讲理的地方，可他们都是失望而归。”

“我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可是我却眼看着咱们帮越来越不得人心，这斧头帮啊，也要完了。目前的状态还在继续，咱们还在死路上走，不回头了，一副不回头的样子。你看各分舵的主事兄弟们，刮地皮一个比一个狠，刮了地皮就去挥霍，把老婆孩子送到国外去过神仙日子。这怎么行呢？老百姓都看在眼里，骂在心里，他们手里没斧头，有了斧头也不敢抡，可是这样的日子没法持续的呀，一旦哪天，老百姓都受不了了，咱们帮也就完蛋了。民心向背啊，千古不变。兄弟们那么喜欢用斧头搞事，有没有想过，哪天你们自己也会命丧斧下？”

“我是半截入土了，眼看着我奋斗了一生的目标不能实现，心里很苦，很累，兄弟们也很苦，在这个帮里，因为没有好的做事规矩，不腐化的兄弟就没活路，这不是把好人都逼成恶棍吗？这么多年了，历任帮主都不想着怎样确立好的做事规矩，让大家都来按规矩做事，而不是什么都由帮里某个最高级别的兄弟一言堂。让老百姓也来参与，有什么好害怕的？你管着一块地盘，总为老百姓做事的，当然应该让老百姓自己来决定怎么做符合他们的利益。”

“我就要走了，走之前还想说两句。我在想啊，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咱们这斧头帮还要不要继续保留这样的组帮形式，我觉得这样的帮派形式已经不适应现代社会，应该改革了。你看，帮里的兄弟要是被总舵警惕了，就会被秘密关押，有些就折磨致死，有些也是走过场地审判一下，就给撸掉了。加入本帮，考察的不是人品，主要看新加入的帮众是不是乖巧，是不是听舵主、帮主的话，这很要不得的。有些兄弟在帮里感觉不适应，想退出江湖，金盆洗手，也不让，不交帮费就硬替他们交，这种绑架式的做法，都与现代生活格格不入。”

“唉，我一个就要死的人了，还操这心干什么？你们可能会这么想。听说这次的‘爽死日’又要搞什么斧头展，劳民伤财的，有什么意义？把总部地盘里的老百姓搞得鸡飞狗跳，出行不便，旅游不便，生活不便，还到处抓人，不让发布日常消息，说是维稳，一天到晚神经兮兮，怕这怕那，本来要办喜事的，结果办成了不折不扣的丧事，真个是天怒人怨。这些斧头，本来就应该属于全体大家的，现在都成了咱们帮的私货了，来了事情，不是想着怎么解决，先想着抡斧头砍人。现在还炫耀这东西有意义吗？你再吹牛当年如何英勇，把菜刀帮赶到小岛上去，也不想想，这菜刀帮这些年来干得比咱们地道。有那么多钱，替老百姓做几件实事比啥都强，到街上抡斧头玩，花钱费力讨骂，何苦来哉哟？”

“我是要死的人了，你们听不听我的话，我也不知道，大致是不会听的，可是看着你们这样胡搞，我是真心痛啊。老百姓何辜，陪着你们受罪，这块土地上的老百姓都很可怜，170年了，哪代人能安安稳稳象象样样地过一辈子？以前战争年代，老百姓没办法，可是和平年代呢？咱们折腾老百姓这么多年，搞得饿死几千万人，迫害几亿人，兄弟腐败，民穷国弱、道德沦丧，至少得说句对不起吧？怎么还会有脸炫耀斧头的新品种和新造型是不是美观、杀人是不是先进？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唉，我将不久于人世，多说无益，你们看着办吧，谨祝帮主和兄弟们好自为之。以为‘千秋万代，一桶浆糊’的状态能够永远存在下去，是饮鸩止渴，没有远见的。”

这位被黜的长老，在留下上述遗言之后的当晚，就溘然而逝，除了上面这些语重心长的话，留给世人的还有他这一生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