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峡,无法告别:云阳篇(南方周末 2002-10-31)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05:35:43
三峡,无法告别 > 三峡云阳篇

神思云阳:痛并震惊着



  南方网讯 三峡采访,心中一直有一种隐隐的创痛,一种大震惊,一种大迷惑。为三峡,为川江,为川江边已被或将被拆除的古民居、古寺庙、古桥、古城墙、古巷道、古祠堂,为许多无法挖出带走的古遗址、古栈道、古题刻、古风景,为激浪滔天、视过往船只为草芥的暗礁、漩涡和险滩,为未发现、刚发现或早已毁去的古文化遗存,为即将惊现于世的高峡平湖,为100多万因此移民的三峡人。
   
  坐在急箭般飞驰而下的快艇上,看着两岸一晃而过的村庄、城市、大桥、废墟、桔林、麦地、山峦、峡谷、荒野,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今天,世界上可能没有一个地方会像三峡一样让人心绪万端。在亘古未有的人为沧桑之变中,三峡库区集中了人类所有的表情:有依依惜别的忧伤、搬迁跋涉的倦怠;有为未来激动兴奋的笑脸;有发财致富后的喜悦;有对这改变极力赞美的,有坚决反对的;有算计的,有无私奉献的;有忧虑的,有自信的;有自豪的,有无言的;有有力的,有无力的;有悲天悯人的,有埋头苦干的……
   
  从自然的角度,我一直为三峡惋惜。每次下三峡,我都在想,峡江里不应该有那么多人,那么多城市。它应该像澜沧江-湄公河一样,船行一两天,两岸见到的都是茫茫原始林,偶尔一现的在河岸上戏耍的猴群,而豁然开朗处突然进入眼前的城市会让你觉得那么美,那么亲切。但中国那么多人,住在哪儿?
   
  长江三峡曾有那样的时期,纯自然的时期,三峡保持原初风貌,几乎没有人类的足迹沾染,一条浩荡的大江,在壮阔的南中国大地上自由地流淌,两岸是波涛般怒拥的群山,一望无际的原始林,如《水经注》所记载的:林木高茂,略尽冬春,猿鸣至清,山谷传响,泠泠不绝。
   
  在峡谷的深处是怒吼咆哮的、野性的、无羁的、令人望而生畏的绿色江水在左冲右突,创造出天地之至美。我想,这时的三峡应是自然美最极致的时期。
   
  这种美不是温驯的、宜人的、闲庭信步式的,它是狂怒的、激烈的、惊心动魄的大美。这种美要接近它、领悟它,只能拿生命去冒险,用生命去体验。
   
  今天的三峡已经不是人类第一眼看到的三峡了,甚至不是半个世纪、一个世纪前看到的三峡了。大自然鬼斧神工创造的壮阔三峡、瑰丽三峡、雄奇三峡、凶险三峡,因为中国人的生存需要一点点改变了,而明年,一个亘古未有的工程将把它彻底改变,变成一个高峡平湖,变成一汪平静的水。
   
  这是一种怎样的改变啊!
   
  在古人的文字中,三峡的这种原始美,似乎还在伸手可触。最让我震惊的是它的险滩急流之美。
   
  古人在川江上与险滩漩涡的搏斗是中国精神中最雄性、最壮烈、最震撼人的部分。在和险滩的搏斗中,老船工们并不是我们想象的一味诅咒险滩恶水,那是他们体现智慧与勇气的最好的对手,他们与险滩除了对抗之外,还有着一份敬畏,一份认同,一份赞美。
   
  三峡之美,并不仅仅在于“两山夹一水,天宽才一线”的山水之秀美,更在于狂涛怒吼、礁险涡凶之壮阔美。
   
  但险滩,在今天作为经济动物的我们看来,是危险的,十恶不赦的,要么炸毁,要么让它永沉水底。它必须为船只让道,以体现河道的经济价值。
   
  大江中的礁石是云阳的八景之一。《云阳县志》载,“在月色皎洁之夜,江波翻腾闪烁,江涛呼啸长吟,有声有色,情景奇特,古人称之为‘龙脊夜涛’,为本县八景之一。”
   
  与白鹤梁一样,龙脊石也是一年大多数时间深藏江底,长江枯水时才出,是时,龙脊石为本地最著名的春游地,游人蜂至。
   
  在云阳人心中,它不是一块阻碍行船的讨厌的礁石,而是龙的化身。在古老的传说中,它是一条洞庭湖中的长龙,游入长江,任着性子在巴蜀大地撒野,到处兴风作浪,玉帝派大禹前来收复,杀龙于江中,残尸化作乌黑铁石沉于江底。此后,它“形如龙卧古滩头,劈易长江两面流,水瘦水肥随出没,不知看过几行舟”。
   
  在龙脊石上,还有一首云阳人家喻户晓的民谣,让龙脊石更附上了一层历史的沉重感、悲剧感,相传是一位在云阳做知府的官员黯然离任时写的,一心想干一番事业的他被贪官排挤走,乘舟离别云阳时,他心绪万千,在龙脊石上留下了这首无奈的诗:“龙脊对沙洲,江水二面流。富无三十载,清官不到头。”
   
  当然,险滩急流最美的部分还在瞿塘峡、西陵峡。
   
  “众水会涪万,瞿塘争一门”。汇集上游百川千溪的长江进入三峡,峡门洞开,波涛汹涌。三里一湾,五里一滩,那是长江的一部礁石与险滩合奏出的最壮丽、最惨烈、最摄人心魄的交响乐。
   
   “见说瞿塘峡,斜横滟根,难以寻马道,险过上龙门。”诗人白居易吟道。把守夔门的滟滩,是长江进入三峡的第一道险滩。滚滚滩流,奔腾呼吼,风雷激荡,令人色变。入峡的船只稍一不慎,顷刻间便船毁人亡。
   
  这是现今的著名旅游景点丽江虎跳峡难以比拟的。
   
  九龙奔江(亦名吒滩),也是中国绝无仅有的壮阔之景。九道石梁横卧江中,如同九条巨龙匍匐于险滩之中,涨水时潜于江底,掀起冲天巨浪,搅沸一天江水,落水时卧露江面,如群龙昂首纵身,欲奔欲扑,气势磅礴宏伟。峡谷内吼声如雷,飞鸟畏过,舟船惧行。
   
  “青滩、泄滩不算滩,崆岭才是鬼门关。”三峡之险、三峡的狰狞之美在此达到了极致。每当夏季江水上涨的时候,泄滩就显示出它最狂暴的个性,时速高达每秒6米的滚滚滩流如从天上倾泻下来,汹涌澎湃,势不可挡,力挟万钧。冲滩的船只,在惊涛中如若一根稻草一样脆弱。
   
  “雪浪如雷倏崩散,青天乍落一声桡”,描写的就是这种惊天泣鬼
的情景。
   
  “十丈悬流万堆雪,惊天如看广陵潮”,浪急滩多,人鬼见愁的三峡经数十年整治,特别是葛洲坝工程竣工后,水位抬高,险滩渐渐消亡。
   
  没有险滩急流的三峡就没有了灵魂。在云阳,我遇到一个老船工,他说,现在的三峡已经没有原来的味道了。
   
  在古人与急流险滩的搏斗中,三峡诞生了中国绝无仅有的峡江航运文明,给三峡除却自然之美外,又增添了惊世的人文之美。
   
  数千年累积而成的这人文之美也要沉入水底了。
   
  望着滚滚长江,峡江航运文化中充满了智慧、力量与死亡的一幕幕又浮现眼前。
   
  在三峡里,人们正忙着切割摩崖题刻,搬迁古庙,迁移古镇,发掘地下文物,重庆市政府甚至下定决心将把守夔门的滟滩整体切割运走,摆放到即将建成的三峡博物馆前的广场上。宜昌市也说要把有代表性的纤夫石切割走。这也算是对即将失落的文明的一种挽留吧。
   
  但也有不能挽留的,如崆岭滩———活生生的水上阎王殿。在这里,古船工留下了与魔共舞的艺术。
   
  洪水季节,挟排山倒海之力的激浪撞击着礁石,呼啸声震天动地,江中一个叫“大珠”的岩壁上,刻有“对我来”三个大字。航船到此,如果要避它而行,反而会触礁沉没,而朝着“对我来”直驶而去,就可顺着水势产生的回冲力而避开它,安全驶过。这是三峡船工千百年来与崆岭滩巧妙周旋而积累下的智慧。
   
  这样的智慧与艺术以后在三峡再也不会有了。如现在已经绝迹的川江号子。
   
  2003年,三峡大坝蓄水,从此,世界多了一个平静的水库,人间少了一部壮阔的史诗。 老城·巷子·孩子


  潮湿的五月年年都到梦巷子
  年年洗亮光滑的青石板
  所有的窗户都忘了关闭
  所有的房间都没有人
  所有的伞都丢失在另一个月份里
  老墙边有棵小小的石榴树
  一个小女孩说梦巷子 梦巷子……

   
  南方网讯 这是一个叫宇叶的长江边的诗人10多年前写的诗。10月7日,漫步在云阳老城里,这首诗像梦魇一样总缠着我。我不知道我是走在诗里还是走在巷子里,我只觉得我走在一个迷宫里,由一条连着一条的梦巷子构成的迷宫里。它们有的已经丢失在另一个月份里,忘了关门窗,忘了告别。
   
  云阳是一个主要由巷子构成的老城,从江边开始,一直铺展到半山腰,石级陡直,九曲回肠。每一条小巷都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每一条小巷都有一个动人的故事。玉皇阁巷、盐店巷、岁进士巷、小码头巷、江西巷、和平巷、石板沟街、文昌宫巷、城墙边巷、天上宫巷、二贤祠巷、大梯子巷、打铜街、陕西街、天主堂巷、罗汉庙巷、福音堂巷、白衣庵巷、湖北馆巷……每一个巷子都是一段云阳的历史。走在老长老长又曲折的石板路上,心里会升起一股股暖意来;哪家人煮腊肉,几条巷都香。
   
  没有人确切地知道哪一条巷是哪一年用青石板铺成的,云阳人只知道北周武帝天和三年(568年)云阳县城从旧县坪迁来这儿,古人就开始铺青石板路了。1500年来,铺啊铺,就铺成现在这样蛛网相连的迷宫了。1500年来,这儿一直是云阳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人烟腾茂,市场繁荣”。云阳老城人祖祖辈辈生生死死都在里面。
   
  现在,它已经分成两半,一半是弃城,一半是废墟,废弃的一半空茫茫悬在半山上。它的魂随着搬迁的人流跑到离它30公里外的新城去了,它已经是一座没有灵魂的空城了。三期水位上来的时候,这个残余的弃城还要淹去大部分。
   
  云阳人说,老城的巷子里现在只有三种人住着了:老人,穷人,坏人。很多老人念家怀旧,不愿走,还守着老宅度着人生最后的光阴。监狱位于云阳的高处,在搬迁线以上,所以住着“坏人”。有的移民没有钱,不能在新县城买房子,就低价买搬迁走了的单位的旧房,住在了三峡水淹不到的地方。
   
  其实,搬空了的云阳老巷子还住着另一个移民群体,硐村人,他们10公里外的一个叫硐村的古村落搬来,成了城里人,他们的家乡,原来是一个有名的转运码头,在云(阳)开(县)公路修通前,是云安和云阳县城的物资中转站,历史和云安一样悠久,也曾经很繁华。他们大多住在云阳县农业银行的职工宿舍里。虽然住房条件比他们在农村的好多了,但一个姓黄的老船工还是说:“不好住,没有我们硐村好。”再问他为什么,他说:“在硐村,想吃葱吃白菜,就去地里拔,现在什么都要钱去买,哪儿找那么多钱去?”
   
   “看着人们都往新县城搬,心里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在街边摆摊卖衣服的王秀芳说,“人一走,钱也跟着走了,生意也不好做了。”没有足够的钱在新城买房,她只能还在老城住着。她说,她早晚有一天也要搬到新城去,因为在老城不安全,警察都到新城去了,老城又住进来了些新的人,加上晚上很多巷子都是黑的,很害怕,她有一天回家还被人抢了。
   
  住到新城的很多人又在怀念着老城。云阳县文管所的陈源林说,电视里一出现青石板路,他就会觉得特别亲切,就会想起云阳的小巷、老房子,想起黄木角树。最让他难忘的是小时候每天清晨6点来钟走街串巷收大小便的人的吆喝声:“夜——壶———,便——盆——,夜——壶——,便——盆——”声音拖得很长,很有韵味,在小巷里久久回荡,在吆喝声中,只见一道道门打开了,在朦胧晨雾与夜色之中将便盆、夜壶交给收便人,然后又把门关了,洗漱、早餐,开始一天的生活。
   
  后来,他到外面当兵,这种小城特有的风情让他时常想家。他说,新城虽然漂亮,但没有根。
   
  潮湿的五月年年都到梦巷子/年年洗亮光滑的青石板。待三峡水涨,潮湿的五月再也回不到梦巷子了,再也找不到光滑的青石板了。只有小女孩在梦里喊:梦巷子,梦巷子…… 古镇的青铜锈


  南方网讯 走在云安古镇阳光斑驳的青石板街上,我仿佛在时光中倒退了几十年。郭家祠堂的姜黄色的墙壁上,“把工厂办成毛泽东思想大学堂”几个大字,更是把我拉回到了过去。
   
  云安古镇,到处都是古旧灰黑的房子,就像一只停摆的钟,陷入了时光深处,任风雨剥蚀,越来越旧,旧得让人揪心,仿佛轻轻一碰,柱子就会变成一块一块的木屑掉下来。
   
  因为三峡工程,已经有十多年了,古镇未起过新楼。从建筑看,这是一个还停留在上世纪70年代甚至是50年代的古镇。在小巷的转角处,不经意你会发现一架丢弃的石磨躺在草丛中;在院子里,石水缸里装满了黑土,长满了青青的蒜苗和豌豆苗;在房顶上,一只猫悄悄走过。
   
  古镇的中央,有一栋高出周围房屋半截的孤楼,它就是云安的标志性建筑———陕西箭楼。
   
  在箭楼的阴影下,古镇最后的敲钟人旷功桂坐在门前与邻居聊天,她今年已经82岁了,无情的岁月使她已是满头银丝。40岁的时候,她的丈夫就死了,42年来,她一直未再婚,含辛茹苦把7个娃娃拉扯大,蓦然回首,自己也老了。
   
  她告诉我们,她祖祖辈辈都是这镇上的打钟人,到她已是第七代了。提起往事,有的已依稀难辨,有的还历历在目。她已记不清自己的奶奶是怎么打钟的了,她母亲的事,她还记得清清楚楚,钟楼的第三层,有一张床,供敲钟的人休息、睡觉,在枕头边,放着一只自鸣钟,这是全镇惟一的计时器,每到整点,自鸣钟一响,敲钟的人就立即爬起来,跑上顶楼,敲响铜钟。有一次,旷功桂的母亲睡着了,忘了敲钟,盐场的工人就跑到钟楼来跟她母亲大吵大闹,还差点打了起来。
   
  原来,盐场工人从井里汲卤水完全靠钟声来安排作息,四个小时一换,称为“一个水”,钟声不响,他们就不能换班。现在,镇上的老人都还记得“敲钟下班,盖章拿钱”的俗语。
   
  七弯八拐,踩着古旧得快朽的楼梯,我们爬上了最顶层,一只大钟高悬在风中,俯视着云安镇。这口清代道光十六年铸造的铜钟已是锈迹斑斑,满目尘灰。经常敲打的地方,有一个碗大的缺口。
   
  就是这口不起眼的铜钟,上百年来,一直是古镇的大脑、神经中枢,是古镇的灵魂。古镇的一天被钟楼的钟声均匀地分成24份,一段一段,整整齐齐的。全镇人都按钟声的节奏起床、吃饭、干活、休息,掌握这个节奏的,就是旷功桂一家7辈人。
   
  作为镇上的一个特殊的公共服务人员,旷功桂说,敲钟人的报酬起先是盐场给,一个月一袋米,后来,盐场效益不好了,由镇里给。现在,虽然有将近30年没敲钟了,镇里每个月还给她发14元钱,这就是她除了子女赡养外惟一的生活来源。
   
  云安镇上的人,不管是谁,多多少少都跟盐有关。在古代,云安和自贡是四川闻名全国的两大盐都。小镇因盐而兴,最后,将因三峡水而亡。
   
  据县志载,公元前206年,云安就挖出第一口盐井,名为白兔井。现在,这口盐井依然留存,隐藏在一片杂草之中。它为什么叫白兔井,云安镇的每一个人都会告诉你说,相传,2000多年前,汉高祖刘邦率将军樊哙来朐忍募兵,在云安,樊哙射中一白兔,兔负伤而逃,樊哙跟踪追捕,追到白兔井这个地方,白兔不见了,樊哙拔草发现卤水,汉王刘邦就叫当地名士扶嘉就地掘井汲卤煮盐,即今白兔井。
   
  约在唐宋时期,随着盐业的发展,云安形成街市,清康熙年间,江西、湖北、陕西、湖南等省人纷纷入川开盐,云安有商号300余家,成为川东重要工商业重镇。抗日战争中,川盐二次济楚,云安再兴,为县境一大都会,富甲一方,有“银窝场”之称,以至当时民谣说:“女娃子,快快长,长大嫁到云安场。”
   
  现在的青石板老街江西街、木匠街、黄洲街、五显庙、箭楼路、九间铺以及陕西箭楼、维新学堂等特色古建筑大多为清朝和民国时期所建。三峡大坝三期工程完工后,云安镇这些老街古楼将一一没入水下。
   
  在云阳的规划中,陕西箭楼、维新学堂将要搬到盘石寨下,与高阳镇的夏黄氏节孝牌坊一起形成一个“古建筑移民村”。
   
  在箭楼住了几代人的旷功桂老人会搬到哪儿,她自己也不知道。 三峡的战争


    南方网讯 三峡的战争往往是大局已定时的战争,并没有决定全局的战争,但三峡战争却蕴涵着我们民族不屈的抗争精神,是中国人真正的精神财富。三峡并不是英雄的战场,而是民众的丰碑地。

并非全局的战争 
  
  南方周末:三峡战争在战争史上是一个什么样的地位?
   
  葛剑雄:对三峡地区的一系列战争不宜拔高。三峡战争多为东西向,如刘备伐吴,西晋灭吴。在中国,决定性战争往往南北向,东西向战争往往是东西对峙的特殊时期。三峡远离政治的中心,如成都、武汉,因此三峡地区的战争发生时往往是大局已定,所谓战争都是局部意义的,在战略上没有决定性。
   
  南方周末:老百姓最有印象的是三国白帝城托孤。
   
  葛剑雄:那是著名的彝陵之战。张飞死的地方是川北中,与三峡没有关系,这场战争没有决定性意义,而且是出三峡后打的,东吴也没有在刘备战败后追击,因为联蜀抗曹是大势。由于《三国演义》的普及,老百姓反而对这些人物有超出实际的崇拜,在明清被纳入忠义崇拜的体系,特别是努尔哈赤,熟读《三国演义》,让关羽上升到关帝的地步。张飞庙也是清开国以后忠义崇拜搞的,没有特别大的文物价值,主要是民间文化的象征,为此花几千万,我看不是很值。

保全文化与生命的抵抗
   
  南方周末:三峡地区还有一个钓鱼城之战?
   
  葛剑雄:那是在嘉陵江地区,现在也可以说是大三峡范围了。宋朝抗元时主要军事据点都守不住,因此在国防军事通道上另外做了一些军事城,钓鱼城就是其中一个。
   
  为人称道的是钓鱼城抵抗了35年甚至南宋灭亡后仍在抵抗。钓鱼城,我实地考察过,临江面水,直接控制粮草要道。最为关键的是山顶上有大片土地,可以耕种,产硝石,加上几个杰出将领凝聚人心,成为当时著名的抗元孤城。蒙古大汗蒙哥也的确在此地身亡,有记载是为流矢所杀。最后在南宋灭亡多年后,该城为保全全城生命而投降。
   
  钓鱼城是一种象征,这种坚强的抵抗让蒙古人意识到农耕民族的坚强力量,延缓了被征服的过程,并在长期抵抗中让游牧民族学到了东西。元朝灭金是大屠杀3天,元朝本来对汉人也想实行为奴与放牧政策,如果没有类似钓鱼城这样的抵抗,很难想象元朝会沿用儒家理学,对汉族实行怀柔政策。同样,清朝如果没有遗民的强烈抵抗,清政府不会在稳定统治后,承认明朝的正统,祭明陵,并表彰江南上千个义民,列洪承畴为贰臣,尊重汉民族的精神典范,以此标榜自己是顺天意的正统。因此这种抵抗不仅是精神上的,对历史文化也有正面的进步作用。
   
  最动人的是将领们为老百姓投降。这是合乎战争人性的,因为南宋已灭亡,再抵抗意义不大。明末清初嘉定保卫战中,老百姓曾向守城明将要求放他们出城,被将领拒绝,最后全城自杀,这就过分了。钓鱼城的将领张与投降后在路上自杀,同样保全了气节。

中国的敦克尔刻大撤退   
  
  南方周末:在抗战期间,三峡成了我们坚固的屏障。
   
  葛剑雄:三峡的险要是无疑的,但我反对将抗战时三峡的军事地位过分拔高。
   
  日本人没有通过三峡进攻的计划。当时日本人到了宜昌,形势十分危急,三峡沿途修了不少工事。但日本人占领中国不是平均占领,而是占领上海、杭州等地,当时还有广东韶关等地在中国手里,日本人孤军深入,单独突破重庆没有意义,因此日本人在三峡没有策划大规模进攻,对三峡轰炸并不是进攻前的破坏,而是骚扰。最后日本选择进攻的方向是贵州的独山。
   
  抗战时期,三峡的意义还在于它是一种精神力量的象征。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卢作孚的民生轮船公司出动全部船只抢运我们中国的工厂设备和北京的国宝,全部是用船连夜运输。当时日本人已经过了武汉,能不能将中国这些经济力量运过去成了关键。当时军民,特别是老百姓用绞盘拖船,有的就用人力拉一艘艘分装船,那是意志与力量的竞争。当时美国报刊登载了中国全裸的纤夫抢运战时物资照片,震撼了全世界,知道这样一个民族在最危险的时候会用肉体与钢铁搏斗。中国民众有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
   
  最后终于在日本人进攻前运完了全部物资,这是我们决定未来的反攻力量。我们船只损失惨重,但那大船小船齐头并进,那军民不分的协力场面永远留在这个民族的精神史上。三峡保全了中国,这不是军事上的而是精神上的意义。
   
  在夔门上,冯玉祥题词“冲出夔门”。在抗战时期,夔门成了象征,我们最终会打出去收回复地。 

永远的张飞庙


  南方网讯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在猎猎的秋风中,悲壮的乐曲从张飞庙里传出。
   
  夕阳西下,满天云朵绽放出最后的异彩,飘荡在云阳城上空,飘荡在飞凤山顶。
   
  青山依旧,江上风清。
   
  10月7日下午5点半,接待完最后一批客人后,张桓侯庙冷清了下来。寺庙管理员李平安细心地把桓侯庙打扫干净,又走出庙门,把进庙的石梯、庙前石桥上的残香、废纸、落叶一一扫净。这是他们最后一天在这里工作了,明天一早,张桓侯庙就要从他们手中交出去,交给重庆市峡江文物工程有限责任公司,开始三峡库区规模最大的文物搬迁。2003年7月1日,在离此30公里的盘石镇还原的张桓侯庙将完璧归赵,回到他们手中,重新与游客见面。
   
  办公室里,工作人员还在为明天的交接仪式忙碌着,但一种离别的忧伤已在庙里庙外弥漫着。
   
  张飞张桓侯,这尊云阳人最崇拜的神,三峡库区最老的移民,连同他庙里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明天就要启程了。
   
  柏树森森,古刹肃穆。屋脊的苍龙、异兽被夕阳涂抹上一层金光,闪闪耀眼。
   
  横眉倒竖、怒目圆睁的张飞像已隐藏在正殿的阴影之中,但仍有一股威猛之气透出,让人觉得胆雄气壮。
   
  游客敬献的香火依然袅袅地燃着,悠悠飘荡在空中。不时有轮船从大江上驶过,呜呜鸣响的汽笛把庙里欲凝结的空气震得直抖。
   
  庙外的台阶上,摆摊卖香火、蜡烛、鞭炮、工艺品的孙玉珍老人把卖剩的东西一件一件往背篮里装,小孙孙拿着个柿子坐在她身旁津津有味地吃着。今年71岁的她在这里摆摊已十多年了,今天,也是她“靠山吃山,靠庙吃庙”的最后一天了。从明天起,张飞庙闭门谢客,没有了游人,她的生意也就断了。
   
  “张飞走了,我们的生活怎么过?”孙玉珍满怀忧虑地说,“我们已经有好些年没有种地了,地里都退耕还林长上树了。”
   
  她的家就在张飞庙上面的树林里,张飞庙就建在他们村的地盘上,张飞与他们是最亲近的邻居。这是他们的骄傲,也是他们的饭碗,村里不多的几户人家几乎家家在庙外摆摊做点小买卖。“托张将军的福,生活过得还算幸福。”
   
  这次,张飞要搬走,住在张飞庙上面的他们,不属于搬迁范围,他们得留在原地继续生活,祖祖辈辈与张飞的缘分就这样要断了。
   
  她抬起头,看了一眼张飞庙熟悉的山墙,一种难以割舍之情溢满眼中。
   
  就在3天前,云阳人这种与张飞的依依惜别之情就很浓了。10月4日,也就是农历的八月二十八日,是张飞的生日,这一天也是云阳人千百年来沿袭至今的张王庙会,不仅云阳的百姓要上山赶庙会,万州、巫山、奉节的群众也要来朝拜张将军。今年是张将军在飞凤山过的最后一个生日,按照云阳人的传说,飞凤山麓是张将军的葬首之地,也是他的显灵之地。   
  
  1000多年前,金戈铁马的三国后期,张飞的部将范疆、张达趁张飞醉卧之机,割下他的头颅前往东吴领赏,当途经云阳得知吴蜀讲和,如临末日的范、张二将慌乱中把张飞的头颅丢入长江,张飞头顺水漂流,被一打鱼的老渔翁捞起,张飞托梦给渔翁,叫渔翁把他的头背走,背到哪儿背不动了就给他建庙。于是就有了今天的张飞庙,有了沿袭至今的张王庙会和“身葬阆中,头葬云阳”的奇妙传说。
   
  10月4日凌晨3点多钟,密集的鞭炮声便在庙前的石桥上响起来了。张飞迎来了第一批给他过生日的人。从此,一直到晚上,“劈劈啪啪”的鞭炮声便没有停歇过。
   
  9点钟,轮渡口便挤满了要过江赶庙会的人,那些挤不上渡船的老人在沙滩上点上香,隔着大江遥祭张将军。临江庙壁上苍劲的“江上风清”四个大字和巍峨殿宇扑面而来。
   
  每一艘经过张飞庙的船只按照千百年来的习俗,也给张王菩萨燃放火炮庆祝生日,祈求一年的平安,一年顺风顺水。
   
  在张飞的神龛前,站满了虔诚的乡人,他们把一块块红布条敬献给张飞,把自己内心最秘密的心愿悄悄告诉张王菩萨,希望得到他的庇佑。
   
  每年都要到张飞庙里扮演张飞的云阳演员于波穿着神采飞扬的戏服,黑着一块“张飞脸”在庙里走来走去,他说,今天是历年来张王庙会人最多的一天,可能要超过1万多人,人们是来给张飞送别的。他告诉记者,云阳人对张飞感情很深,崇拜他刚直勇猛、嫉恶如仇的性格。以前庙里还有一个石缸,传说心诚的人倒香油进去就可以看见张飞的人头,见到真神。
   
  云阳县文管所所长陈源林对张飞庙颇有研究,他说,张飞庙是云阳及周边地区民俗文化的一个不可或缺的部分,张飞在云阳由一个武将慢慢神化成张王菩萨,并成为江上船只的保护神,经历了很长的一个过程。长江上往来的船工特别是云阳人很相信张飞的神力能保佑人,现在,很多外出打工的云阳人临走前都要去放几串鞭炮,烧几炷香,拜祭拜祭张飞。
   
  传说张飞在云阳几次显灵,一次是明末张献忠率大军沿长江进军四川,张飞一脚立江中,一脚立云阳县城,不让张献忠入川。一次是清康熙年间,河道总督张鹏翮乘船回家省亲途经张飞庙,狂言文臣不拜武将,张飞大显威灵,吹送逆风30里,所乘船只3日无法行走,最后,他备齐三牲三果上庙拜祭了张飞,船才顺风而动,平安到家。至今,张飞庙的石壁上仍有张鹏翮题的感谢张飞的诗:“铜锣古渡蜀江东,多谢先生赐顺风,愧我轻舟无一物,扬帆载石填崆峒。”
   
  从此,张飞在长江上便名声大噪,成了保佑过往船只一路平安的神灵。
   
   2001年6月5日,因为它精美、独特的古建筑以及它所蕴涵的浓郁的三国文化和民俗文化,张飞庙被列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一年之后,它也与爱它的云阳人一样踏上了迁徙的路途。这是中国规模最大的一次古建筑搬迁。
   
  要在新址重现张飞庙的全部神韵已不可能。因为在长江上不可能再有一座与飞凤山一模一样的山了。
   
  张飞的新家在离此32公里的盘石镇龙安村,环境与旧址接近,可以相对保持依山、坐岩、临江、与云阳县城隔江相望的地理特征。为了与原貌接近,将在新址用钢筋混凝土浇筑一道高18米的岩坎,形成一个悬崖,作为古建筑群的屋基。还要人工开凿一条山涧,形成老张飞庙山门外的白玉潭瀑布。
   
  完成张飞庙古建筑群落的解体、搬迁、复建是一个浩大的工程,一丝一毫都不容马虎。一组数字说明了它的全部难度:要搬迁的大的构件10万件,古建筑1604平方米,石刻178块,木刻193块,摩崖石刻7块,可移动雕像43尊。另外,张飞庙的100多棵大木古树都要移栽到新址,位置也不变。

云阳:千年繁华梦依稀


  南方网讯 青山依旧在,江上风正清。
   
  10月8日,站在千年古刹张飞庙的望云轩上,记者看到的云阳城已不是“人烟腾茂,市井繁荣”、“独胜他处”的云阳城了。有1400多年城史的云阳已是一片废墟、半座空城,空茫茫悬在半山上,像一个被人遗弃的老妪。
   
  大部分旧云阳的居民都搬走了,搬到了30公里外一座“崭新的、现代化的”新云阳去了。
   
  就在这天,三峡库区著名的文化古迹———张飞张桓侯庙开始搬迁。庙门外,看着熟悉的山墙、熟悉的亭台楼阁,71岁的蒲自秀老人哭了。30年来,她天天在庙门外卖香烛,年年靠张将军吃饭,这样的“幸福”日子从此要改变了。对他们来说,不但几十年的生意断了,祖祖辈辈的缘分也断了。
   
  与张飞庙原样搬迁的幸运相比,在大江中时出时没的云阳八景之一“龙脊石”则不幸得多,在明年三峡蓄水后,它将永沉库底,云阳人再也不能“游于上,以鸡子卜岁丰凶”,只留下那首著名的古民谣在百姓中传唱:石脊对沙洲,江水二面流,富无三十载,清官不到头。
   
  云阳是三峡库区淹没陆域最大的县。离云阳老城15公里的云安古镇、40多公里的高阳古镇也属淹没区。
   
  高阳古镇已见不到一栋房子,只有一个古渡口还能找回一点当年古镇的影子。这是一个因移民而荒废的坝子,清澈的彭溪河静静地、缓缓地流过,孤寂、空漠。河中央,有一艘小船,那就是移民谭绍林的家。他的房子早已拆了,土地也交了,他和妻子搬到了船上,靠摆渡为生。有时一个小时等不到一个人,他说,没拆之前,两个船打渡,有时还忙不过来。
   
  高高的陕西箭楼下,就是因盐而兴的云安古镇,在古旧得快朽的老楼下,记者见到了这个古镇最后一位打钟人,82岁的老人旷功桂,她也是规划中的移民之一,古镇的秘密从她口中一点点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