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霜新星 I II III 作者:文舟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06:02:19
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的人都是一刀捅不死的。
    解决的办法就是——捅他两刀,一手拿一刀。    而我发誓要杀的那个女人一刀是绝对杀不死的。能摸到她的衣角已经很不容易。我顶多只有一次机会,能够从背后捅她一刀,所以我必须得到最好的刀。    我分别写信给翡翠龙、熔火犬和无面者,要求它们每人给我一颗牙。它们的牙齿就是最好的刀。    一个月后,翡翠龙首先回了信,它的字很漂亮,言语很诚恳,它说:它住的那里不通邮。我信了。我给它回信说不要着急,帝国的邮政事业发展得很快,生活会越来越方便的。    两个月后,熔火犬回信了,字很难看,落款按了个爪印。它说,它不识字,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如果我有什么事,可以去找它面谈。    信纸上沾了口水印子,我从口水的流量上看出它其实是想吃我。我回信说:“骗子!不识字能回信吗?这种骗小孩儿的把戏对我是没有用的。”    我把希望寄托于无面者。    信走了三个月,无面者回信说,它在遥远的北部边境冰风岗的冰天雪地中很久没有收到过信件了。它是个很寂寞的妖怪,收到我的信它很开心。让我替它向仙都王国的各位问好。然后它问,为什么要他的牙。    高级知识分子就是不一样。    我回信向它解释:我要用它的牙做一把刀。我要杀一个人。一个女人。    过了六个月后,它回信说,杀人不好。然后问我为什么要杀那个女人。    我的回答很简单,因为理由本来就很简单。她看不起我。    再六个月后,它在信里说我很有骨气,是条汉子。又问我,干吗一定要用刀杀。它在信中教我,可以雇人杀,也可以趁人不备把她推到沟里,并且它说它就喜欢把人推到沟里,它知道仙都的城里都有很多很深的沟。而且这两个办法都不会脏了自己的手。    我耐心地跟它解释说,她很有地位,没有人敢杀她,所以雇人是不行的;她力气比我大,走路比我快,所以我没法把她推进沟里;就算推进去了,她水性很好,自己会爬上来的;她还是个大法师,我只是个毛贼,如果两刀杀不死她,死的就是我了。    又过了六个月,它回信了,说它看了我的信,沉默了很久。它感觉到了我杀人的决心,非常感动,说要是能帮我杀人就好了,但是它实际上是只没有腿的大肉虫子,没法离开北方寒冷的地洞。    我说没关系,好不好给我两颗牙,一颗不够,因为翡翠龙和熔火犬都没给我它们的牙。    它六个月没给我回信。    我写信给它,问它身体好不好。又说给不给我它的牙齿都不要紧的,给点儿钱也行。因为我一直在等它回信,没有去工作,每天只能吃南瓜。    它收到我的信哭了,说很久没有过我这么值得信赖的朋友了。    所以它要跟我说实话。    实话就是——它只有一颗牙,很久以前被它唯一的朋友风蛇借去吃早饭了。风蛇是长着翅膀的很华丽的蛇,它拿到牙齿后一阵风一样飞走了,没有腿的它没有办法,结果那颗牙就一直没还。从此它不再相信任何人,是我用年复一年的信件温暖了它的心。当它羞于给我回信的时候它才惊奇地发现,孩子们都已慢慢长大。    我看完它的回信后一点儿也不生气。    一个写了五年信的笔友,不管它如何对你,你都一定不会生气的,你怎么会生气呢?这五年以来它是我生活的全部,我每天都在等待它的回信中度过,精确地计算着信件在路上所需要的时间,一眨眼已经过去了五年。或许你会感到愤怒,感到失望,但是你绝对不会生气的,孩子们都已经慢慢长大。    为了告诉它我们永远是朋友,我得给它回最后一封信,有教养的人写信都要有去有回,从我开始,就要从我结束。    写信之前我平静地上了街,带上了我所有的积蓄。    首先我去了精灵国的永生森林,那里很远,我需要坐地铁,骑马,然后坐船,再骑马,但是我必须去,因为那里有一个全大陆最大的药剂商店。我读小学的时候曾经去过一次。只有在永生森林居住的暗夜精灵们才能采到一种墨水的原料,所以只有那里才能买到我想要的墨水。我实在是太想要这种墨水,它的味道非常好闻,像麝香,要是保存得好,过很多年这种气味儿都不会消散。它的颜色也很正,你从没见过这么黑的黑色,并且过很多年都不会褪色。    它唯一的缺点只不过是有一点点剧毒而已,不过这种微小的缺点对于真心写信的知心朋友来说是可以用诚意弥补的。何况还可以驱蚊蝇,从信纸旁经过的小动物都会七窍流血而死。    而且,墨水瓶包装也很好看。    然后我去了侏儒们的地下都市侏儒现代城,因为信件会在路上走三个月,北方边境很潮湿,很阴冷,这么重要的充满友情和回忆的信件要是受潮就不好了。所以我想起侏儒们曾经研制出一种军用辣椒粉,用它作为干燥剂。为了充满信任的友情,我得用这种辣椒粉让这么好的墨水在信封里保持干燥。    军需品店的侏儒把装在瓶子里的辣椒粉给我的时候一再叮嘱,千万不要放在厨房里。    我问:“为什么?”    他说:“吸进一点儿就会辣死人,就算辣不死也会涕泪横流一整年,并且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从此失去视觉和嗅觉,你不想炒菜的时候搞错吧?”    我说,就是它,没关系。我跟他说:“放心好了,我从来不吃辣椒的。”    最后我又去了地精们聚集的大都市普尔斯马特,并且参观了他们的胶水工厂。没法子,难得买了这么好的墨水和这么好的辣椒粉,要是在中途信封开口了可怎么办。信可要在路上走三个月,我实在是担心得不得了,恰好地精们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这是最新品牌的超级粘合剂,一百年也不会失效,粘住就绝对松不开的焦油怪牌粘合剂!”    我对演示效果感到很欣慰,用来实验的那张椅子从此长在墙上了。他们说,可以用这种胶水粘飞机零件,他们有很多飞机翅膀都是不用螺钉而直接粘上的。    为了这点儿东西,我几乎花光了全部的积蓄。但是这是为了友情,为了回报这份难得的友情,我是绝对不会吝惜钱财的!    我在回信中写道,这个世界是有光明的,是可以讲道理的,请保重身体,不用担心也不必回信了,因为我会替它去要那颗牙的。    写这封信的时候我一直捂着鼻子,每写几个字就得出去透透气,因为墨水挥发的毒气不是好玩的,但我坚持把它写完了。我一直告诉自己,要平静,不要流泪,可是在把辣椒粉装进信封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哭了。    那东西实在是很辣。    我用了最好最结实的牛皮纸糊信封,把信封送进邮箱,我的心释然了,就好像看着心爱的燕子飞走了。    信走了。我知道不会再有回信。    再见了,我的朋友。谢谢你陪伴我这么多年,尽管我一直在提任性的要求。再见!    我好不容易才整理好心情,然后,我开始想那只借东西不还的风蛇。    风蛇其实不是一条到处乱跑的怪蛇那么简单,它富有恶名,而且品位很差。    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给它写信。    经过多年磨练,我已经很擅长写信,措辞很强烈,义正词严地告诉它,我有证据、也有权利要它那颗牙,而且它不能以邮路不通、不识字、物品遗失等种种理由来忽视我的存在,否则我将派遣一位无照律师去找它的麻烦。    写完之后我反复读了三十遍,对于自己信中所表达的正义感很满意。如果它有哪怕一点儿廉耻之心,它都应该哭着从住的地方跑出来把那颗牙双手献上。    不过我很怀疑它是不是有那一点儿廉耻,因为我就没有。任何人文学素养到了我这样的境界,都应该已经爱上自己,对廉耻有了免疫力。    信走了。    我预计信在路上要走一个月。    然后我在南瓜田里挑了个南瓜,像往常一样哈哈大笑着插了它很多刀。只有杀了那个女人,才能让我从心理变态中得到解脱,才能让我有勇气面对现实生活。在此之前,我谁也不想杀。身为一个初中没有毕业的刺客,不能出去上班挣钱,那是一种多么大的痛苦。    你们能想象那种痛苦的程度么?    心里想着一个人,天天晚上失眠,梦见她,吃什么都没有滋味,恨不得能立刻插死她。我已经形同行尸走肉,白天想插死她,晚上做梦也想。对,和谈恋爱差不多,你们这么理解就对了。    我在南瓜上插了一百零八刀,去了皮,煮成南瓜粥。现在能吃到这么面的南瓜要珍惜,绿化好,肥料纯天然。然后我上床睡觉,睡得很甜,在梦里继续插、插、插。    想不到第二天一早我的信被退回来了。    我揉揉眼睛,拉开窗帘,外面人声鼎沸,一大群邮递员堵在我门口,还带来了很多士兵,其中还有军情局的军官。    跨国企业联盟邮政局拒绝给我送信,说这几年为了“联盟快递,使命必达”的荣誉,已经死了很多优秀的邮递员。如果军情局不肯对此进行干涉,他们就中断和我们仙都芮拉王国的一切合同,让我们自己去送信,并且吞并我国邮政储蓄里的每一毛钱用来当抚恤金。    之所以会有军情局的人出现,那是因为我是刺客,不属良民;他们将我举报给刑事案件调查科,而治安官找到一份档案表明我是特务应召候选人员,受过相关的训练,因此不能交给治安官和法院按照一般原则处理,而要交给军情局,再由军情局移交给皇家检察院。    我从小就读于国防学院下属的刺客训练营,包括刺客幼儿园、刺客小学、刺客初中……虽然后面的部分我没读到,总之都是提前特招委培,专门为军情局提供刺杀人才的学校。军情局是国家保全体系的总称,是一个以国家的名义干掉肥佬的机构,出过很多有名的特务。下设七个分支机构:从军情一处至军情七处。    我不能反抗,那些军情局的军官都是我的师兄弟,我得给他们面子。    他们见到我分外亲切,第一句话就说:“嘿,你初中还没毕业么?”    我说,没毕业,不爱念书。现在有没有文凭都一样活着,这样自由。    不过说实话,说心里话,看他们衣衫光鲜的样子,我也很想去干掉肥佬——或者放过他,捞取大笔的不义之财。但是我既然没有文凭,就没有地方肯要我,国家机构不要,佣兵和保安单位也不要。咳,就业问题向来都是这么严酷的。    他们给我看联盟邮政局的员工名单,精英邮递员的名字都是红字。我问红字什么意思,他们说就是死了的意思。我问为什么死了,他们说因公殉职。我向他们表示敬意,然后表示我愿意多写信,继续支持邮政事业。    “还写?”    他们说不用了,他们来找我是因为保险公司不同意继续支付抚恤金,说这是刑事案件,属于有计划谋杀,理赔前要先立案,否则无法关于理赔定性问题呈交报告。他们还怀疑我和翡翠龙、熔火犬还有无面者是一伙儿的,他们一直想拘捕我,只是苦无证据,现在想不到我和风蛇也有瓜葛。    我谴责了保险公司,要求维护自己的名誉,对于没人给我送信表示为难。“要知道,这两封信对我来说都很重要。”    他们说:“难道你还不明白,你的每一封信的背后,都意味着怪物们一顿丰盛的午餐。”    我大声喊:“我是无辜的!”死这么多邮递员不是我的错,是联盟邮政局贪图虚名,逼迫职员送死。而且我每次都支付了邮资。    他们不信。而且他们情绪都很激动。一大群邮递员及其家属冲上来想要把我家拆掉,还好军队阻止了他们,军情局的人毕竟都是我的同学。说起来大家面子上都很熟,其实谁也不知道谁是干什么的。所谓面子就是用来减少流血和流汗的。    我被带到皇家检察院,作为一名读过军校并且没有工资的公务员,我被要求接受调查。    调查很简单。    检察官大人说:“我要拆了你的信!”    我表示抗议。“这是触犯个人隐私的!”    检察官很胖,穿着红色的袍子很神气。“我最大的爱好就是拆别人的信,嘿嘿。”他问陪审团,“你们有意见么?”    二十五个陪审团成员连同宪兵、法警、邮递员一起高呼:“没意见!”    我抗议,他们这是强奸法律,强奸正义,以国家的名义满足他们龌龊的偷窥欲。    但是很显然,检察官大人丝毫也不在意自己的名声,我怀疑,他可能根本就没有名声。他狞笑着拿起我给风蛇的信,说:“有人需要补充趁现在。”    立刻有人振臂高呼:“我有话说!我们这里代表的是国家司法的公正,您不能这么做,这里不是您一个人的检察院!”    是联盟邮政局的局长,我向他投去感激的一瞥,多么正义的声音!抛弃了仇恨与偏见!    谁知他接下来说:“我们也很想听,所以您得把信的内容当众念出来,不能只有您一个人看!”他大义凛然,横眉冷对我颤抖的手指。    “同意了!”法槌第一次在桌面敲响,通过率百分之百,我的抗议无效。    检察官清了嗓子,朗读了我的信。我措辞强烈的语言通过检察官大人的声音激昂地在检察院里回荡。他读罢一敲锤子,锤音在检察院的大厅里回响,好信!几乎是立刻,他们否定了我和风蛇有瓜葛,肯定了我和无面者是一伙儿的。为了证实这一点,他们拿起了我给无面者的最后一封信。    检察官狞笑道:“再来一个要不要?”    我说:“不要!这信……”    群众、陪审团、宪兵、法警、邮递员用强烈的呼声淹没了我的声音说:“要!哔——!”    检察官大人无视我的抗议拆了信。    他一撕信封,两只手就被粘住了。他很郁闷,所以用力撕,信封是牛皮纸的。他一声大叫,将信封扯破了,辣椒粉飞得到处都是。他流着眼泪拿起信纸,说:“呵……呵……”喷嚏没有打完就中毒晕倒了。    除了我,整个房间的人都被抬去解毒,鼻涕和眼泪流了好几天。我在第一时间捂住自己的鼻子,从窗户跳了出去。    因为这次突发事件,我被关进了监狱。    一进去,我就受到了匪徒们的夹道欢迎。他们亲切地称呼我“狱友”,有人给我敬烟,有人请我喝酒,有人请我打牌,不要我出一分钱,还有女人陪。我发现这里已经完全失控了,他们砸烂了所有的牢笼,打穿了通往女子监狱的围墙。我惊讶于监狱里面的豪华生活,还学会了抽烟,我在外面过的都没这么好。    他们围着我激动地说:“太解气了,太轰动了。”自从仙都王国建立以来,还没有人如此重创司法部。他们打算借着我的锐气研究如何大规模越狱,我对此表示赞成,并和他们一起研究方案,贡献了许多重要的意见。    不过我不走,我本来就是无辜的。我相信我是无辜的。    检察院百分之四十的成员伤亡,职能彻底瘫痪,等待人员重组。被医好之后他们当中的半数都有迎风流泪的后遗症,联盟邮政局局长和陪审团全体成员因为离得太近得了哮喘,但是他们说不怪我,也不怪上帝,比起检察官大人的半身不遂和脑积水他们已经很满意了。他的下半生、乃至死后的头五十年手里都得粘着那两截信封。而且除非他死去,否则一有人碰那两张牛皮纸他就会情绪激动。    检察官大人的老婆很生气。她说要绞死我。她真的那么干了。因为她是大检察官,这个案子如今已经被移交给仙都王国最高检察院。    半个月后,仙都最高检察院重新审理了此案,她咬牙切齿地宣读了审判书。    “经调查,该犯属于高智能犯罪,里通外国、用生化武器袭击检察院,造成重大人员伤亡、公检法以及邮政组织瘫痪,证据确凿,被定为一级叛国罪。”    陪审团的理由是:那些妖怪没有仙都国籍,又属于高智慧生物,所以理应属于外国公民。翡翠龙是龙族的,熔火犬是火元素界的,无面者是虫族的,风蛇是蛇族的,我给它们写友好信件造成了这一切,就是里通外国。    我抗议:“没有任何审判,没有陪审团,没有听众,没有辩护律师,而且根本没有人死,那个罪行描述应该不是我,你们抓错人了。”    “面对现实吧,小子!”她一声大吼,如同河东之狮,断了我求生的念头。她将法槌在桌子上敲得震天响,墨水瓶都不停地起跳。如果那是铁锤,她恐怕就要拿着它扑上来砸破我的头,说不定我一下子就脑浆迸裂,流得一地都是。她恶狠狠地盯着我说:“这就是政治。”    “我是无辜的。”我小声说。
还有人比我更倒霉么?
    我跟每一个人说,嘿,我是无辜的。一路上,我跟新来的法警说,跟半身不遂的邮递员说。我还看见几个遇难者,在我心目中这是一次不幸的事故,但是他们所待的区域挂着一块牌子——受害者及其家属席位。他们特别强调这不是天灾,是人祸,而且保险公司一样拒绝赔偿。    “这不能怪我,你们几个当时在场,嘿,帮我说句话啊!”    他们都坐在轮椅里,像白痴一样流着口水,用恶毒的眼光看着我,对我竖起中指。他们的妻子、二奶和小姨子一起对我吐口水,吐得我像丐帮帮主,她们还用偷偷带来的蔬菜打我。    她们的情绪我可以理解,生活嘛,总会有大起大落。但是,我真的是无辜的……    一大群人一起涌上来围着我说,我们知道你是无辜的。但是你得死。因为现在经济不景气。你死了就是大新闻,可以创造很多就业机会,从检察院的就业新名额、医院,一直到木匠都有活儿干。保险公司强烈呼吁铲除此国贼,那些墨水、辣椒粉和粘合剂的生产厂家一致要求我死,连牛皮纸的厂商都说我有罪。    我问:“为什么木匠也跟我有关系?”他们就带我参观了如今的仙都广场。    仙都广场是王国首都仙都城最气势磅礴的地方,就在城门入口。在宽阔的桥梁广场中央,正对城堡大门和山墙,喷泉和水道环绕,广场四周矗立的都是极其宏伟的巨型雕像。    一个精灵仙女的雕像底座上刻着纪念她的铭文:“你的心如利箭,勇敢地前进吧,我的朋友!”短短的几句话拥有强烈的渲染力,立刻使人置身于传奇色彩当中。最末有带括弧的小字,不仔细看不容易发现:爱国女子,仙都692年死于车祸。联合署名的是交通部长、农林局长、出租马车联合行会会长、商会会长、内阁议员……我的上帝,她少说和四十多位官员有关系,难怪已经可以称为爱国。    在她的雕像下面,木匠们忙着给我造绞刑架,而我自己在看着他们修。工程很大,因为检察院给了很多钱。我将在本城最繁华的地方被绞死,因为在这里能让比较多的人看着我死。    原本干净的街道四周贴满了广告和海报,大意基本相同:朋友,您有没有恨过谁?XX牌毒墨水、军用辣椒粉、超级粘合剂外加牛皮纸,是您居家旅行、杀人越货的必备良品。    木工兄弟会的主席亲自跑来问我:“您对这个台子满不满意?”他用手一推开关把手,绞架下面的翻板开了,发着“咯吱咯吱”的声音在那里晃来晃去。我将从这里一脚踩空,用脖子表演荡秋千的绝技。    我说:“太高了。”    他说:“不这么高吊不死。”    我说:“是你要死还是我要死?再低五米无妨。”    他说:“那就不是绞刑,是坑杀咧。我们秉承检察院的美意……”他说着嘬了一下手指上的油腻,我认为我来之前他正在吃烧鸡。他给我看他签的合同,看上面的达标要求,说:“要您死得富丽堂皇,死得高高的!先用绳子勒,然后直接架上柴火烧,最后将您的骨灰撒进江河,与仙都的大地同在,成为不朽,尽量让更多的人都能够看见。”    我说:“哦,那么长时间,太痛苦了,观众们会没有耐心的。”    他说:“这您不用担心,把您烧成灰的过程中我们准备了二十四个跳舞的小妞,以免等待时间过长大家不耐烦。现在节目正在加紧排练中,即将点燃您尸体下面柴堆的长跑健将已经在凌晨举着神圣的火炬从临镇出发。”    我对他们的轻率表示不满:“临镇是不是太近了一点点?”    他说:“是太近了一点。本来我们设计从精灵国首府永生森林出发,跑到大陆最南端的地精都市普尔斯马特城,再坐船回东部经过侏儒现代城……那样可以取得最佳的宣传效果。”    我无语,和我买墨水、辣椒粉几乎是一条路线。难道这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他继续说:“但是检察院不同意,主要是大检察官本人不同意,她说晚饭后必须绞死您。这样还能搞个篝火晚会,最高检察院为此还特批了一百个礼花弹,哈哈……”    然后他问我是不是够周到,我点头,已经不能再周到。我几乎可以看见这位木工兄弟会主席跟大检察官共同计划美好明天,一起分钱,花掉国家公款的景象。曾经有人说木工兄弟会是一个邪恶的组织,我不信,现在我信了。    不过那些膀大腰圆的骑士不这么想,他们说时间到了,我说想再待一会儿,他们不同意。他们强行拉我的时候一点儿技术含量也没有。我被关回牢房,但是这一次换了房间,没有欢呼,没有夹道欢迎了,是个很幽静的单人房间,甚至警卫都在很远的甬道口外把守,不会有任何骚扰。典狱长告诉我,这是头号重犯才待的地方,不光要罪行累累,还要很有面子。    我看了看屋子,有点儿阴暗,因为只有一个高高的天窗。除此之外就很不错了,有厕所,有沙发,有小书桌,地上有块漂亮的地毯,还有一箱酒可以随便喝。    “您请便。”典狱长临走时说,“喝醉了自己不觉得痛苦,如果能发发酒疯,我们也会觉得绞死您的时候很有看头。”    我开了酒,一个人很想狂笑。我拿起酒瓶对着高高的透气窗户:“主啊,赐个妞吧!”    叮铃……    牢房里有个小铃铛和外面连着,在屋顶的吊灯旁晃来晃去。狱卒在甬道外面喊:“有客人!”我赶紧在沙发上坐好,翘起二郎腿。    门一开,竟然真的是美女!进来的是一个皮肤很白的精灵女子,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羽毛笔,是精灵龙羽,色彩缤纷雅致,凭这根羽毛笔,就能证明她的来头不小。    “自我介绍一下。”她拿出介绍信,是一片很大的橡树叶子,“我是高等精灵文联主席苏菲。”    我说:“喔!”眼睛却盯着她的大腿。看一眼少一眼了。    “长话短说。”她神情有些激动,“我看了您写给风蛇的信。一位充满正义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请长话短说。”我很急,我很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和她发展点儿别的。    “好,我希望您能加入我个人成立的精灵诗友会,这样您就可以作为当代富有影响力的吟游诗人被吊死,而不是像一个贼那样被吊死。”    我有些意外:“我本来就是贼,刺客和贼是同义词,初中没毕业的刺客区别就更小了。”    “您是文豪!”她激动地说,“您不知道此举的意义。这将引起人们对文学艺术的高度重视,使吟游诗人这个行业获得新生。”    “哦!”我不知道我还有这方面潜质。早知道去学文了。至于吟游诗人,我记得是早先对文人的职业称呼。那时候职业文人就是吟游诗人,混得都很苦,写稿子挣不到钱,大家饿到沿街卖唱来推广作品,顺便采风的时候做些小偷小摸,以免衣服都没得穿。    所以说,那是文人在迫不得已的年代不得不从事的职业,真的有必要复兴吗?现在用花体抄几句精灵诗挪一挪发表在牛城晚报上,或者编一些花边新闻,稿费都是够吓人的。就连打鱼的都写了本自吹自擂的自传,描写渔民的生活,在街头热销。在这个笔法如同风云雷动的时代,还有什么字不好卖的么?    我犹疑道:“我像吟游诗人吗?”我得承认,善于小偷小摸这一点,我和吟游诗人有共性。    她慷慨激昂地陈词,毫不吝惜地夸赞,不给我清醒的余地;而她一旦成功将成为风云人物,直接以无坚不摧的美貌和犀利的文字挑战精灵一族最高荣誉——月之女祭司一职。那只是第一步,月之女祭司也就相当于个把军区首长,而文学是不分国界的……    文学,不分吗?我暗自表示怀疑。    口号她都想好了:为文学而冤死的第一人。然后她会在我的墓志铭刻上:你的笔如利剑,勇敢地前进吧,我的朋友!    我只是想占点儿便宜,看她说得这么高兴就跟着点头就是了,我已经不知不觉拉住她的手:“我觉得你说得很对。既然要死了,不如死得壮烈,绞死我一个,还有后来人。不过我还有些遗憾,希望在死前得到满足。”    她还没有察觉到:“您说!”    “可不可以嫁给我?”    “不行。”她察觉到了,把手抽走了。    我说:“我都快要死了。”    她说:“暗地里不行,名誉上也不可以。”    我说:“那算了吧。不过你的口号和墓志铭我都觉得在哪里见过。仙都广场有个什么雕像底座上好像刻过‘你的心如利箭’什么什么的。”    她想了想改口说:“那好吧,一个钟头,随便你占点儿便宜。”很显然,关于抄袭的舆论对文人的威胁很大。她决定做一点儿小小的牺牲,反正我马上就死了。    时间真是过得很快。临走的时候她说:“你是流氓。”    然后她突然亲了我,说:“我第一次这么荒唐。”她夹着那些文件,低着头,兔子一样跑了。吟游诗人?哈哈,我刺客没做成,作为吟游诗人而死也不错。    我开了一瓶酒,咕嘟嘟往肚子里灌。谁知她走后连一分钟都没有,小铃铛又“叮叮”脆响起来。甬道外面的狱卒喊:“有访客!”    这个客人我倒是见过的。    来的是光明大教堂的美女小牧师劳瑞娜。虽然年纪不大,但其实她已经接近高阶祭司的行列了,教皇有意对她进行栽培,她自己也很努力,来过仙都的人很少有人不认识她。她就是大教堂的小天使,有天使的嗓音,天使的面孔,天使般纯洁的心灵。    几乎是会说话之后她就加入了唱诗班,五岁就已经为仙都的人们所喜爱、所谈论。在她十二岁的时候,她就在大教堂作为最重要的圣童接待贵客,跟随教皇出席几乎所有的重要仪式。十五岁的时候,教皇就宣布她成为神圣祭司,代行圣职。这几乎就是宣布她是教皇的接班人了。可是她到今年也不过十七岁。    或许是从小就生活在教堂的缘故,她和外界缺乏接触。她实在很天真,样子纯纯的,一头金色短发,穿了件雪白的衬衫,下面配了条杏黄色的裙子,在整个光明教会,只有她可以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她大眼睛睁得圆圆的,主要是对我脸上的口红印子表示怀疑。    “你在干什么?”    “喝酒!”我一扭头从镜子里看见唇印,赶紧假装喝酒将脸擦擦,“我很累,临死前想休息一会儿。”    她很困惑:“怎么会那么累呢?”    难道我告诉她文联主席刚从这里离开不成?我咳了一声:“咳,人生下来就很累。”    她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琢磨我说的话。“你说的有道理,但是你还是有罪。我是来帮助你的,我将为你祈祷,为你的灵魂赎罪。”    我鼻子都气歪了,喝得也不少:“我……没罪。就算我有罪,顶多是喝醉。就算你为我祈祷,也帮不了任何人。哈哈哈……”我将酒瓶子高高举起,开始第二瓶。    “为什么要这么说?”劳瑞娜没和罪犯打过交道,更没有跟喝醉的罪犯打过交道,有点儿紧张。她实在太过纯洁,太过天真,至少看起来如此。    我叹了口气,放下酒瓶,对着她摆了摆手,醉醺醺地说:“我要是不倒霉也就没罪,你也就不用为我祈祷。究竟是怎么回事别人不知道,我想你还是知道的,要不就不会跑到这里来了。你知道我是无辜的,对吧?但是就算你为我祈祷了,依旧是该流鼻涕的流鼻涕,该流眼泪的流眼泪,手上粘着牛皮纸信封的还得粘着。真要祈祷,就直接为我祈祷不被绞死吧。”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很诚实地告诉我:“祈祷无法从绞架下留住你的命。教皇说了,你的命我救不了。这是宿命,是原罪。”    “对,原罪!”我不耐烦地问,“既然是原罪,你又来做什么呢?”已经喝醉的人不喜欢研究哲学,半醉的也不行。何况,这简直就是要我低头认错。任何试图要我低头认错的人我都准备在酒后向他咆哮。    “我把这看作是对自己的修行。”    我哑然失笑:“你把拯救我的灵魂当修行啊?那真是失敬了。”我翻身坐起:“你说吧,怎么拯救法。”    无数种奇怪的念头一起升起:亵渎,奉献,纯洁的吻……    她拿出一份文件,我几乎气晕过去。    “你要不要把你的器官捐给教会?”她的大眼睛眨呀眨,一副很认真、很认真的样子。    “用你即将沦落的身体帮助更多的生命承载灵魂吧!珊珊医师告诉我说,现在已经有办法保存鲜活的器官并且为受伤的人更换。这样就算你死了,你生命的意义依旧存在。成功的关键只在于临终前无私的奉献,人的一生一辈子只有一次这样无私的时刻。我想,这就是最好的消除原罪的法子。    ”    “珊珊·弗勒?”我无力地说出这个名字。    “你也认识呀。”她很兴奋,我很无奈。    “我太熟了。”    珊珊是我不得不认识的朋友,我为了初中毕业曾经每天都挂着伤。她是学医的,医学院是大教堂的下属机构,归教会管辖。总是她负责给我治伤。理论上讲,这样的朋友不认识才是最安全的。看来劳瑞娜的出现绝非偶然,珊珊已经是非常有名的高级医师,就在大教堂进行救死扶伤的工作,她一定在教皇那里为我求了情,但是教皇说没戏,所以她就退而求其次——谋上了我鲜活的身体器官。    我伸手,劳瑞娜将表格递上。我看了看,像受到惊吓的狗一样缩起了前爪,有一种欲望想要在地上打滚。这是什么?真是触目惊心的一瞥。上面列有:鼻子、耳朵、牙齿二十八颗、心脏、肝脏、脾脏、胰脏、肾脏、毛肚、大肠数米、小肠数米……最让我喘不过气的是她要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很好,视力敏锐,即使夜晚也能清清楚楚地看见书上的小字。    我就知道珊珊喜欢我的眼睛。她给我包扎伤口的时候有意无意经常说,她喜欢我的眼睛,乌溜溜的——眼睛,充满痛苦的——眼睛。    这个坏蛋!    我四岁就父母双亡,但是又不肯去孤儿院,守着父母留给我的房子度日。在这个世界,我茕茕孑立,偶尔有几个朋友,也都是珊珊这样的朋友。珊珊至少记得我,她从小就开始用纱布缠我的头;那些矮人兄弟们恐怕早已喝醉了,不知道倒在什么地方。他们要到明年南瓜酒出窖的时候才会发现我被人勒死了。    但是我知道珊珊不会来看我,不会来见我最后一面。我们之间有一些不是误会的误会,两个人都不够坦诚。    我心里喜欢一个人,而我的身体属于另一人。这两者都不是她。她是给我包扎伤口的人。不管我受什么样的伤,她都能给我治好。有一次我割到手,她从四百多里外跑回来,我们之间心照不宣。她总是默默地等待。我也等,等她让我出院。    难道她还不明白我已经身不由己么?她得不到我的爱,也要得到我的心,砰砰跳的那颗心,用手术刀,用防腐液和生理盐水。瞧她的架势,她恨不得拿走我的全部,回头用木头搭个架子把我放进去,那就是另一个我。    我望着眼前被她指使来的小姑娘。    她用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我。这双眼睛非常清澈,充满了期望。她胆怯道:“你到底愿意不愿意呢?”    我叹了口气:“你说的对。既然要死了,不如死得彻底。解剖我一个,还有后来人。不过我还有些遗憾,希望在死前满足。”    “是什么?”    “嫁给我吧?”    “不行!”她纯真,但是毕竟不是傻子。    “我都要死啦!”我喊道。    “暗地里不行,名誉上也不可以。”她说得很坚决,“我是神职人员,这是亵渎,只会增加你的原罪。”    我叹了口气,说:“那岂不是要我白白奉献啊。”    她涨红了脸,顿足道:“我走了。”    “喂!”我哈哈大笑,“回来,我给你签。”    “真的?”她转过身,突然问道:“刚才出去的那位文联主席奉献了多少啊?”    “咳。”我签了捐献文件,“一个小时。”    她咬牙切齿:“我给你一个半小时!”    时间过得很快。临走的时候她很伤心。    她说,她会永远为我的灵魂祈祷。    我听见她逃命一样从甬道里跑出去了,脚步声还一直不停地回荡。    我很累。虽然觉得如今有很多幸福的感觉可以在黄泉路上慢慢回味,但是我很累。    想不到那铃铛又响了。    叮铃铃铃……    铃声透着暴躁,响得很不耐烦。    “谁呀!”我喊了起来,我现在很想知道怎么能拒绝访客,但是那个小铃铛看上去没有那个功能。    我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单身牢房条件会这么好了,那不是为犯人准备的,是为来访的人准备的。犯人死就死了,但是来访的人不会死,她们会出去说监狱很糟糕,一点儿也不人道,不高兴的时候还可以以此为借口,打监狱看守人员的耳光。    门很不顾忌我的情绪开了,我轻蔑地瞄了一眼,准备将来者劈头骂出去。我要死了我怕谁?    那个人我认识。    我瞅了一眼,然后出了一头冷汗,几乎是立刻从床上跳起来,涨红了脸。她是我的偶像,她是世界上最好的,永永远远最好的!    我有没有说过我爱一个人?她就是那个人。    不过我是单相思的。    她太杰出、太漂亮了!她是我毕生的追求,我的梦想,是我每个夜晚睡梦中的公主。我疯狂地喜欢她,崇拜她,暗恋她,为了她我才当刺客,只为了能偷偷地看她,画她的肖像。    我宁愿已经被人勒死,也不愿意让她看见我这么倒霉的样子。我咳了一声:“咳,吉恩,你看上去还这么棒。”    “废话,我是你师姐。”    她认为我崇拜她是理所当然的。    她是军情局下属军情七处谍报行动署的首席执行官,除了名叫吉恩·朗斯顿之外,关于她的一切都属于国家机密。我在学前班心里想着做毛贼的时候,她已经是刺客;我读刺客小班,学习打闷棍的时候,她已经是有名的美少女杀手,现在是杀手中的杀手。她在军情局有一间专门属于自己的更衣室,任何人的照片出现在她的衣柜门内侧,基本上就算是死定了。    我永远都记得我学前班最后一年的时候,她在热身舞会上跳上桌子,掀起自己的裙子说:“弟兄们,参加刺客培训班,为国效力!”    那一年我六岁她八岁,我还属于温室里娇嫩的花朵,她已经号称国字头美少女杀手,出过四次任务杀了六十四人,其中四个是一级通缉犯,二十六个是二级通缉犯,还有三十四个不小心路过的变态大叔。他们死的同一原因都是想领她过马路。她讨厌中年大叔。    “吉恩。”我尴尬地对她说,“你要我去死的话,我就立刻为你去死。”    “去去,谁要你死!”她拿出一大叠纸,不是授权合同,是信纸,“省省吧,你的命一钱不值。赶紧,把给无面者和风蛇的信重新写一遍。”    “不!”我只觉得天旋地转,世界崩溃了。她把我忘了,压根不记得我。而且我不想写信,不是因为写信我能蹲在这里么?    不想写也得写。不为什么。因为她是吉恩。我苦笑,花了些时间把信写了给她。“检查一下,这样行么?”    她接过去看了看,没什么问题。首要的就是我信封的字迹,对于这个计划来说,妖怪们只要拆信就已经成功了一半。    她从书包里拿出药剂,开始小心地装信封,别提多小心了。她的书包里有个小天平秤,她用镊子夹住砝码,将一些无色的药粉秤量好,用一层明胶涂在信纸背后。她不用防毒手套,做那样的事别提多危险,但是她眼皮都不眨一下,手稳得就像是一部机械。然后,她开始用麻线设置信口的机关。    我仔细看她干活儿,两边封口都设计了触发结构,一片薄如蝉翼的引发装置里不知道究竟放了什么,她将那东西叠到信纸里,小心地揉了揉,以免别人能通过手感判断出来。过程和用料都太复杂,不是我这初中没毕业的蹩脚贼能看懂的。不同的对象她使用了不同的配料,妖怪们都很狡猾多疑,她将信伪装得一点儿也看不出毛病,闻也闻不出来。信送到的时候,拆信触发反应,伤害性才达到最强。这几个信封才是做得费劲死了,要结实严密,还要禁得住腐蚀。    所有的信封都封好了,她才松了口气。    然后她用奇怪的眼神看我,似乎心中充满疑惑:“你的背影很眼熟。”    “应该的。”    她问:“你帮了我的忙,临死前不要我帮你什么作为回报么?”    “不用,应该的。”    “那好吧。”她说,“等下你用脖子玩绳子的聚会我就不参加了。”    我淡淡地应了一声:“嗯。”我们都是刺客,不需要婆婆妈妈。我猜她立刻就要出发去执行这一千年以来最危险的任务,不然她何必在我这里糊信封。联盟邮政局不会有人去送信了,她得自己去送。很可能我死后第二天她就跟上。刺客就是这么危险的生活方式,都是自己逼迫自己,而且没得选择。    从我的声音她似乎猛然想到了什么,但是没有说出口。她咬咬牙,点了点头,脸色很不好。    我笑笑,我也说不出口。    她突然叹了口气。    她凝望着我说:“我来找你,是因为你奇妙地让我想起一个很久以前的朋友。你很像他,但你毕竟不是他,他很优秀,你太笨了。他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他比我厉害,是高手。”    我苦笑。每个女人的心里都有一个完美无缺的影子,如果不完美,岁月会帮忙变得完美。落魄的我跟她心里的影子毫不相称。    她继续说:“其实按照你的计划你应该是英雄。这么多年里,从来都没有人敢跟妖怪们打交道,军情局一直在寻找杀死它们的机会,我也很诧异,居然有人想用这种法子试图杀死它们。但是我想,那不一定就行不通。你比我想象的要好。我没有权限救你出来,顶多帮你验证这个梦想。或许在你死后的一两个月,能够为你平反。”    我倒是觉得名誉什么的都无所谓的。吉恩她能在这时候顶风来见我,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我要走了。”她落寞地说,“你自己保重……”    我微笑着,和她握了握手:“一路顺风吧。”    我们都很平静,我目送她离去。我想平静地目送她离去,在心里不停地祈祷。    但是到了最后,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吉恩,十二年前你站在桌子上,说,嘿,弟兄们,参加刺客培训班,为国效力!”    她浑身一颤,剧烈地哆嗦起来。她的脸色从苍白渐渐变得红润,她转过身,眼中闪着泪光,用奇异的声音轻声说:“嘿,神勇无敌小密探!”    我点点头。    吉恩突然捂着脸哭了,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跑了。她走的时候留下了她的书包,我看见里面有一根雷管,还有刀子和钢锉。    我拿着那把三角锉脑子里空白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放了回去。    我不能逃走。我走了,吉恩就完了。或许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我是个很固执的人,有时候还很愚蠢。文联主席还等着我的死出名,珊珊还翘首等着我鲜活的器官。我不知道我自己究竟想干什么。我一直在任性地跟着自己的感觉走,不用大脑好多年。
脚步声,又有人来了。
    我都诧异我的人缘竟然这么好。    门开了。这次不是大美女,是个小男孩。    他穿着一件丝绸短褂,小心翼翼地探进头来,看上去有些鬼头鬼脑。我猜他是溜进来的,因为铃铛没响。大概是哪个监狱官员的小孩儿吧?这也太危险了,让小孩在这里乱走,万一我丧心病狂怎么办?    小孩儿显然不怕我。他还真是来找我的,他看上去有些紧张。    “你是卡迪南?”他居然知道我的名字,而且口气很大。这个国家的小孩都是这么狂。    我说:“是啊。”    他问:“你那个喷嚏粉和胶水还有么?”    我哑然失笑。原来是想要恶作剧的工具。看了看吉恩留给我的背包,辣椒粉和胶水还真有,我于是拿了出来。    他伸手要接,我却没有松手:“确定你知道你要的东西是什么?小心把事情搞大哦,这些东西很危险,也很容易伤到自己。”    “谢谢!”他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大喜中从我手里抢了东西,一溜烟就跑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微笑。那里面有我的影子,我小的时候也很淘,比他淘。我五岁就读学前班了,六岁就立志做刺客。    他走了,我得想想清楚。人之将死,总该回味一下辛酸苦辣,快乐时光。    咣铛铛……    我很想破口大骂,还让不让人活啊?我想安静,安静,安静!等等,为什么是咣当当,而不是叮铃铃?原来不是访客铃在响,而是有人在上面敲通气窗的铁栅栏。    我一抬头,一个梳着粉红色羊角辫的侏儒小妹手里拿着一个照相机,对我说:“摆好姿势,笑一个!(闪光)赞!”我龇牙咧嘴的面部表情就那样留在了她的相机里。    她的大脑袋粉可爱,不过我很怀疑她怎么能站到那么高的地方。侏儒身高不超过两尺七寸,窗子有十尺高。我疑惑道:“你怎么上去的?”    “码箱子咯,谁不会。快,把锉给我,我帮你锉。”    “你是谁啊!”我几乎岔气,这里真的是国家监狱么?为什么把守如此松散?    “我是仙都日报的记者。我叫金米。”她笑得像老鼠一样。    我无语,她肯定是一开始就在窗口偷看。难道连吉恩都没发现她么?那她可厉害了。仙都日报,那是联盟发行量最高的报纸。人类、精灵、矮人、侏儒,没有人不看仙都日报,就连熊猫都看仙都日报。    她怪道:“快点儿啊!把锉给我,我帮你逃走。我一直在这里,都看到了。”    我摇摇头。“我不走。    ”    “为什么?”她很诧异,没听说过死到临头还不肯逃走的。她看了下四周:“我跟你说,这里几乎都没人看管。要说这里是国家监狱,你一定不信。但是真的整个后院都没人看着,我就是这么进来的。”    我干脆在床上躺下来,床就在窗户下面,脸对着窗户,跟她说话倒正合适。我向她笑了笑:“你走吧。我不走。”我知道我的牙齿很白,笑起来很好看,我对此一向很有信心。    “你不知道,刚才那个情报官大姐向我打手势来着,要我帮你逃走。我要是不帮忙,她回头一定会杀了我的。”她声音有些尖细,说起来怪可怜的。    吉恩果然早想让我逃走。或许她根本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只是装作不知道。我突然觉得好开心,吉恩还是吉恩,还是那个很善良的吉恩,她没有变。我笑着说:“没事的,你走吧。吉恩不会那么不讲道理的。再说她也不一定能活着回来。”    “等等……”侏儒小妹犹豫,“你该不会是想要打我的坏主意吧?”    我喷了。唾沫呛到气管里。“放心吧,咳!咳!”    “我发现了,有一点儿借口你也能进行要挟。一开始大家和你说话的时候都是来公事公办的,但是走得时候都变成私事了,一个比一个亏得大,最后一个哭着走的。”    我对她说:“你放心。时间不够,有那个时间我宁可睡会儿。咳,咳!”呛得不轻。    “那你为什么不走?”    “我很累。”我用枕头盖住自己的脸,“让我安静地呆一会儿吧,我太累了。”    “谁在几小时内泡了三个妞都不会觉得轻松的。”侏儒小妹说,“我在外面看着都累。”    “谁也没逼着你看。”我烦道,“累都累了,你怎么还不走?你到底是来干吗的?”    “当然是采访你啊。现在你很火哎,我好不容易才争取到你的专访。”她说话有乡音,而且压根儿没打算走,“请谈一下心情如何?”    “想死。所以你就别等我了,赶紧走吧。”    “哎,别这么自私嘛。我一早就来啦!但是我只是个小记者,他们不让我进,他们说排第一的是达纳苏斯文联主席苏菲,她有一个小时会面时间;排第二的是光明大教堂的劳瑞娜牧师,她有一个半小时会面时间;排第三的是你那军情局的姐姐,我发誓她的名字我没听见;排第四的是王子殿下。所以没有我的时间。我想了半天,就找个地方钻进来了,风景正好,嘻嘻……”    “等等,你说王子殿下?”我将枕头从脸上移开,“王子殿下要来?哪有什么王子殿下?”    仙都王国的柏仙皇室受万民爱戴,七年前国王陛下有了一个儿子,起名叫路德。现在我不知道他有几个儿子。但是最大的也不会超过七岁吧?要不就是私生子,我能要求私生子殿下赦免我么?    “他来过了,走了啊。你给了他军用辣椒粉和强力胶水,你,你难道不知道他是第一王子?”    “虾米?”我觉得一阵眩晕,脑子中一片空白,空白中有一个小孩。是有个小孩来拿过辣椒粉和胶水。小孩,小孩!我禁不住喊了起来:“那小孩是第一王子路德殿下?”    “是啊,我们就这一个王子殿下。你不知道?你还算仙都的臣民么?”    我无语。我竟然把那种危险品给了王子,天晓得他会不会伤到自己,那可是这个国家未来唯一的希望。    我红着脸道:“这个,我已经不问政治许多年。”    “所以说,能跑就跑吧。我废了这么大劲,在窗户外面站了五个钟头,还等着跟你谈谈脱狱的感受呢!”    我翻来覆去,一个激灵从床上站起来,又颓然躺了回去。    “你走吧,”我叹息道,“我是不能走的。如果吉恩回来问你,你就告诉她,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她能懂。她其实很善良,不会伤害你的。”    金米用尖细的声音奇道:“但是为什么?请告诉我为什么?”似乎我越是让她走,她就越好奇了。    我神情恍惚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在她的逼问声中,我的头脑渐渐清晰了,我喃喃地说:“因为出去,我就得杀人。我突然发现,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想杀那个人,所以才会一拖再拖。我宁愿死在这里,也不愿意出去杀她。我想她,我现在非常非常地想她。我想见她。”    “刺客不想杀人已经很奇怪。你想谁?你的仇人?”侏儒小妹觉得逻辑不通。    我郁闷道:“因爱成恨的。”    她说:“哦!”    逻辑一下子通了。我觉得很俗。    金米问:“到底是为什么因爱成恨的?”    我沉声道:“因为她看不起我。”    “看不起你?”侏儒小妹扁扁嘴,觉得很稀奇,嗲声嗲气笑道,“我看你很厉害的嘛,半天功夫就搞定了三个大美女!”    我沉默了。我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一回回,一幕幕。    时光倒流。    那一年,我六岁……    吉恩在热身舞会上跳上桌子,掀起了自己的裙子,露出洁白的大腿摆了个姿势高声道:“弟兄们!参加刺客训练营,为国效力!”    所有的小朋友一起发出疯狂的声音冲向桌子,掀起青少年发育高潮的第一春。我第一个冲了过去,我向来都很快,直冲向她的两腿之间。吉恩飞起一脚,她穿的大头皮鞋。我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喷着血仰天倒地,被无数同龄的少年队员踩过。    “呃……”我觉得我快死了。    吉恩突然从桌子上跳下来,推开发情的先锋队员,他们原本很狂热,但是吉恩一个冷漠的眼神,伴随着杀气,他们就像当头被浇了冷水一样突然凉下来。“滚!你们在干什么?他是你们的同伴哎!”她推开他们,看着我在地上翻滚。    她皱着眉头:“你没事吧?”    “呜。没事……”我捂着脸,舌头破了,说话说不清楚。    “真的没事么?”她听上去很担心,伸出手想扶我起来,但是我逞强拒绝了。说实话我很意外,我想不到原来她这么善良。    “没事。”我含糊不清地说。    “没事就好。自己去医务室吧。”    “嗯。”    她突然叫住我:“嗳,你速度很快。你很适合当刺客,你要不要来刺客训练营试试看呢?”    我不假思索:“我一定去,你放心吧。”    吉恩开心地笑起来,她很小的时候声音就很性感。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开心、这么漂亮的女孩,所以我觉得她是认真的。    她说:“我等你来哦,神勇无敌小密探!”    我很害羞,捂着通红的脸跑了,鼻子和舌头都在流血。我想她看上我了,我开心得要命,但是那个年纪的女孩早熟,男孩子都还很腼腆。腼腆,这个词没用错吧?她没看清我的脸,也没记住我的声音,因为我说话呜呜含糊,还一直捂着脸。吉恩真漂亮,从那一天起我做梦都想当刺客,为国效力。    我脸好了后立即报名参加了特种职业学前活动小组。这是正式训练之前的入门培训,主要是确认参加的小朋友有没有关于战斗职业的天赋。如果有明显的天赋,那就是万中无一的天才了,刺客训练营会直接录取,开始定向培养。在所有其他方面的测试之前,首先是灵敏测试。如果体现出适合刺客的优秀天赋,军情局就会优先选拔他加入刺客同盟的训练营。训练营将培养国家最顶尖的情报员和特种兵,待遇优于其他一切职业。据说吉恩进入刺客初中的时候才四岁,现在她已经是大班的了,她永远提前升级。    世界上所有的特殊职业中,只有两个职业是强求不得的,一个是刺客,另外一个是法师。这两个职业如果想要出类拔萃太难,天赋是最重要的先决条件。许许多多的职业都可以通过后天严格的训练达到一个较高的水平,但是这两个职业不行。    法师,太纯粹了,如果体质本身的魔法融合性好,生下来就是半个大法师。后天的训练是怎么也没法改变身体对魔法融合性这一本质的,就算记性好,肯用功,伸出手放不出巴掌大的火球来,又有什么用呢?大法师都是天生的,有法师天赋的人,在人群中非常稀少,比例是十万分之一。    刺客,则更是一个需要精准的动作和近乎残酷的耐性与体力的职业。常言道,狗改不了吃屎。二百五就是二百五,两个二百五站在一起还是两个二百五,不会变成伍佰。就算后天的残酷训练改变了他的习惯,让他的心灵遭到了难以磨灭的影响,一旦到了关键时刻,天性还是会决定一切。勇敢的人会留下来战斗,软弱的人会逃走;沉着冷静的人会果断做出正确的决定,而蠢货会押错宝,还拉上别人一起死。    我记得那个日子我是多么开心,我是最好的!哈哈,初试是拼图,我只用了一半时间,用筷子夹玻璃球也是大获全胜。    然后是第二轮,考验耐性和智力,捉迷藏。我饿着肚子躲在又脏又臭的水沟里,一呆就是三天三夜,想着吉恩的倩影,一声不吭。直到仲裁员亲自来找我,说我小小年纪很有出息,不过考试已经结束了,我才出去。那时候我已经饿得走不动了,我还吃了一只水沟里的老鼠。毕竟我还是躲不过职业刺客的眼睛。仲裁员说,会将我的成绩报告给阿玛狄大人,然后送给我一块手帕,建议我把嘴擦干净。    真正的考验来了,他们要我只用一只手,将一大把纤细的钢针从地上捡起来,拆开一个机关针盒,将足足一千枚钢针一枚一枚放到位,然后关上发射器的保险。这考试很难,非常难,不要说那东西以前做梦也没看见过,除了判断怎么拆装以外,必须控制好自己的每一根手指做误差不到半毫米的动作,一个小小的抽筋就会导致失败。而针放得越多,后面难度也就越大,因为每枚针头都是向外露出一截的,每放进一枚钢针,手指在盒子里能活动的空间就少了一格。针尖上面都涂了麻药,要是刺破了手指一点儿皮,就会手臂麻痹而被淘汰。而这些动作必须只用一只手在桌面上做,不能用双腿夹着盒子,另一只手完全绑在背后。    我右手用了一小时二十分,左手用了一个半小时,没有出汗,做完了去吃午饭,两只手的成绩都是第一,都比第二名足足快了两小时。在这次考试中有两百四十四人手臂抽筋而被淘汰,通过的不到三十人,双手合格的只有六人,除了我成绩都惨不忍睹,大部分人花了五个钟头以上的时间,只有耐力还可以赞一赞。    阿玛狄大人,刺客之王,我见到他了,好兴奋。他又帅又亲切,充满成熟男子的魅力。他很高兴地告诉我,说我可以成为优秀的双手武器刺客,因为我的两只手都很灵敏。这在十万人中不超过五例。目前在学习的少年刺客中,他唯一知道的另一例,那就是吉恩。    他说:“如果你能来,你们将成为搭档。”    “我愿意!”我几乎是跳起来喊我愿意。只有六岁的我当时的感觉,这就和神父在大教堂里问要结婚的新人们一样,我愿意,我愿意!那时候我偶然瞥到窗子外面有影子一闪,好像是条红裙子,我知道一定是吉恩,她听到我的声音了!她一定很害羞,她急匆匆地离开了。    我开心坏了,阿玛狄老师也很高兴。他送给我一枚少年刺客胸章,还有一根非常结实的橡木棒。这根棒子很特别,叫做“闷棍”。    说起打闷棍,这个词很多人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也算不上什么难事。走过去,照着毫无防备的脑袋来上一下有什么难的呢?还没有砍柴的难度大。难的地方只在于下不下得去手。    阿玛狄说:“这棍子打不死人,因为这是用小树苗的树干做的,棍子本身不够硬。但是,因为树心不实,它很容易把人打昏。”    刺客最重要的就是心狠手辣,再有天赋,不敢打人也没用。阿玛狄大人说如果表现好我可以越级,提前两年进入大班做他的弟子,前提条件是用这根棍子打晕一个人,随便什么人。然后将他带到军情局的夏令营报名处。这样我就可以参加原本年满八岁才可以参加的刺客夏令营的特殊培训,外出远足并且实战,学到课堂书本上无法领悟的东西。    自然,我就可以和吉恩在一起做练习。从今往后我的生活就将是这样的,我将刀子丢起来,喊:“吉恩!”吉恩就说“嗳。”轻轻将刀接住,然后说,“师弟,这情意绵绵剑可真难练呀。”    这很容易嘛,找个人打昏,然后拖到夏令营报名处,是不是这样?    阿玛狄大人带我到后院,亲自教给我几种简单的闷棍技法,包括重击的几个姿势,被击中后容易导致昏迷的几个部位,会让人察觉的几种忌讳。最后,他对我的练习成果很满意,并给我开了介绍信。这东西可以让我惹出麻烦之后免于被追究责任。    什么叫特权?这就叫做特权!    我炫耀了一番。当得知此事之后,我认识的朋友们全都跑了。因为会被打、而且白打、最好打的——就是朋友。我得意洋洋地带着根棍子满街溜跶,一个小孩拿着根棒糖走过来,我跟他打了个招呼,他就识相地将棒糖送给了我。我很满意,我怎么能欺负小孩呢?所以我拿了棒糖就让他走了。    然后我看见一个糊涂大婶,拎着很多菜,我觉得她很合适,但是出于刺客的本能我又多观察了一下,发现她儿子是仙都城防卫总指挥玛库将军,我顿时打消了这个主意。世界上走来走去的人有很多嘛!    最后我相中了一个红头发的外国人。他很高大,但是他看上去很傻,因为他在湖边大摇大摆地钓鱼,竟然不知道这里是领主大人的湖。而且他先天发育不良,头上有角。等到渔夫们来了,发现有个外国人未经许可钓了属于领主大人的鱼,他就会被暴打,然后兔子一样溜走。    我考虑他是不是有点儿高大。但是,我是天才对吧?天才就该找个难一点儿的对象下手。    你看看,你看看,他还跑去扶阿婆过马路,阿婆分明是想到湖边走走,结果发现有个外国人,又高,又是红头发,所以才想要躲开的。他还跑过去硬扶着,一定要把阿婆扶到家。我的天啊!哪里来的蠢货?    我趁他扶阿婆过马路的时候躲在树丛后,等着他回来。他会回来拿鱼杆,鱼杆放在地上。他那么高,所以他必须弯腰。他一弯腰后脑就很容易下手了,我只需要冲出来全力挥落……    我躲在树后,等了很久,他究竟把阿婆送到哪里去了?难不成带到了没有人的地方?我屏住呼吸,耐心地等待。任何的探头探脑都可能导致功亏一篑。终于,他回来了,哼着一首沧桑的老调,我想是外国民谣,手里还拿着一个黏豆包。啊,难道是阿婆请他喝茶吃点心?那以后我也扶阿婆过马路好了。    不管怎么说,他回来了,他要弯腰了!我从树丛冲出去举起棍子……他跺了一下脚,我昏倒了。    醒来之后,我的耳朵还在嗡嗡作响,刚才发生了什么?好像地面裂开了,地震,有过地震。我一扭头,我靠,他没有逃跑,还在钓鱼。    他扭头对我说:“小朋友……”    我说:“士可杀,不可辱。”    他表示困惑:“可是你的身高在这里摆着。你不是侏儒吧?”    我只好承认我是小朋友。    他问我干吗要打他,我于是给他看了介绍信,又说既然我们是敌人,就该彼此伤害。一切外国人都是仙都王国的敌人,如果他想杀我,我想我会……我会用力骂他的。    他摇摇头,说:“人类还在做这种有违战士精神的无聊举动啊。”    我说:“你不是人类么?”    他说:“不是。至少不是你们这种人类。”然后他掏出他的介绍信,比我的正统多了,很厚、很厚的一叠,盖满了红色、蓝色、各种颜色的印章。    我跟他说:“我还不识字,对不起。”    他一呆,说:“我是红龙族第一勇士卡尔扎,也是赤焰红龙帝国巡国公使,你们的国王颁布了诏令,攻击我的人会被治罪,会被砍头的。”    我点点头,表示我懂一点儿政治,然后问:“既然你识字,可不可以告诉我,我的介绍信写的什么?”    他又是一呆,然后拿着我的介绍信大声朗读:“请您大人大量,饶过这个小孩……”我赶紧把介绍信一把抢了回来。幸好没有到处给人看。    他跟我说了好久战士的荣誉、和平的好处,但是我一个字也听不懂,只觉得他在发花痴。不过我记住他是红龙族的重要人物,要报仇将来可以去西面的邻国首都找他。他说他不会杀我的,那有损他的名誉,他在这里钓鱼也是国王允许的。    “我们都活在大龙柏仙克力米亚的梦中,当大龙醒来,世界就会崩溃。为什么不活得尊严一点儿呢?”    我听说过,龙族认为我们的创世神是他们的大龙,而我一直认为他说的话都是梦话。要做梦就自己做好了,反正我是觉得自己活在一块坚硬的土地上。    最后,他慢吞吞地建议说:“既然要做这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你干吗不找个小姑娘下手算了?如果你真下得去手,你就那么干好了。刺客!”    然后他就一副很正义的样子走了。    我觉得他说得很对。    我应该找个小姑娘下手。
为什么早没想到呢?谁规定小姑娘不能打呢?她们跑又跑不掉,身体轻,还好搬。如果连小女孩都能打还有什么不能打?这是最好的证明自己适合当刺客的方法,而且理论上很巧妙。以我英俊潇洒的容貌和超群的武艺,我一定可以轻易地走进羊群,掠夺毫无防备的羔羊。打个小姑娘需要理由吗?需要吗?我有理由,我还有介绍信。
    我内心挣扎完了,正好这时候,她出现了。    她叫娜娜。大家都叫她娜娜。    我认得她,她比我小两年级,还流着鼻涕。她穿着个红斗篷,戴着个小红帽,拎着个小篮子,哼着歌,小篮子里装的都是黏豆包。    我一看黏豆包就气不打一处来。    就是她了。    她一面走一面跳,哼着歌:“娜娜要陪玉米一起长大,阿婆夸我是好孩子,要给我挂小红花;十朵小红花换一面小红旗,十个小红旗换一颗小星星,十颗小星星换一个小火箭,哩哩啦啦……”    她蹦蹦跳跳从我面前走过。我蹦蹦跳跳跟在她身后,举起棍子。    她突然停下了,说:“啊,老鼠!”一道冰环惊现,将我整个人和过路的老鼠一起冻住。好大的冰块,我顿时觉得时间和思维一起停止了。是冰霜新星!这么点儿流着鼻涕的小姑娘会用冰霜新星?神啊!冰霜新星是中级法师才能掌握的技术,而且威力很有限。但是现在,我的日子明显很不好过。这就是我说的那种状况,有这种超强法师天赋的人是百万分之一,为什么会让我碰上!    然后她回头看见我,显得很高兴。“啊,大哥哥,你帮我个忙好不好?”    这种情况下我断然不能拒绝。    “我好想去参加法师夏令营,她们说我小了四岁,所以要求我能冻住一个人带回去证明自己的实力。但是人家好为难……”    什么!法师工会也有组织夏令营?而且是如此无耻的条件!    她找了辆板车把我运到法师工会,然后参加了法师夏令营。    我没能参加刺客夏令营。    因为我三天后才解冻。    我从天堂直接掉到地狱,成了大家的笑料。因为我拿着一根棍子,很容易被猜到是刺客训练营的人。他们都说,笨贼一箩筐,哈哈……这么丢人的刺客他们不要。    那一天,吉恩在校门口站着,一直站着,向路过的人打听有关我的事,问有没有一个很优秀的小孩被破格录取。我在树后等了很久,她都没有走。有个金发小帅哥走过来,抱着一个头盔向她打招呼,和她说得很投机。小帅哥哈哈大笑,我听到了“人肉冰棒”、“叫什么?不知道!”之类的话,估计是在向她解释他在法师公会见到的我的糗事。    刺客训练营有个严厉的规矩,那就是真实的名字除了导师和搭档谁也不能告诉,在学校里都是用绰号和学员编号的。档案和教练厅相关的一切都将是绝密的,由军情一处的专门机构档案管理局来负责存档,以避免在未来可能遇到的威胁。那时候,吉恩不知道我的名字,但是因为她是刺客训练营的形象招牌,我知道她的名字。    “王八蛋!我记住你了。”我远远怒视着这小子,咬牙切齿。这小子我记得是某个伯爵的私生子,但是活得比他老子还嚣张。我决心把他家的每一块玻璃都打破。    他们一起笑,笑得前仰后合,然后吉恩奋力一脚,踢在金发帅哥的两腿中间。帅哥的脸变成猪肝脸,发出“啊啊”的声音捂着裤裆软倒在地。连我都看得傻掉了。吉恩一声冷哼,扬长而去。门口聚了很多人,都在看着即将成为废人的家伙。我低着头,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我在心底发誓要报仇。    明年,下一个夏令营是明年。我还是可以提前一年进入刺客培训班,吉恩,等着我!    这是很漫长的一年,我憋足了劲,自己进行相关的练习。我是个野孩子,反正也没有人管我。我只有靠实力洗刷自己的耻辱,为了恢复名誉,我得报仇。    我耐心地跟踪了娜娜一年,一个好刺客需要无以伦比的耐心。    我仔细研究了她的每一个脚印,计算她的三围、身高、体重;然后根据她的三围、身高、体重,计算她的足距和可能产生的足距。在这一年里她长了五公分,体重增加五斤半,行走每分七十步,奔跑百米八秒五。喜欢吃棒糖,没有蛀牙。为了证明这一点我时常给她买棒糖,顺便消除警惕性。    因为那次对她来说很幸运、而对我来说很不幸的邂逅,我和她就算是认识了。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假装偶遇,她就很轻易地上当了。我看得出来她很喜欢我,我要利用这一点。她多谢我帮她参加夏令营,她说她一直都下不去手冻人肉冰棒。她问我会不会生她的气,我说:“哈哈,怎么会呢。”咬牙切齿……    她父亲是海军上将,家境很是不错,所以她也算是贵族的大小姐。不过任何一个贵族大小姐在小时候都是一样爱吃棒糖,流着鼻涕。她在这里上幼稚园,毕竟是首都嘛,父亲常年在外,呆在这里比跟着她父亲在船上生活安全。她和外婆住在一起。她外婆很会做黏豆包。她爱跟我讲一些小姑娘的话,拿我当大哥哥,走路喜欢拉着我不撒手。但是我清醒地警告自己,这都是假的!骗人的!只要是女人,从八岁到八十岁都会骗人。虽然她还不到八岁,但她也是女人。    报仇的日子到了,我提前两天出发,杀死了从她家到学校路途中所有的小动物,填平了蚂蚁洞、蜘蛛洞、老鼠窝,给沿途所有的树打了农药。在短短几天里,她上学路上的绿化情况有了明显好转。什么吊死鬼儿、扑棱蛾子、蚊子和蝇子,一切害虫统统都绝迹了。    不会再有意外的冰霜新星。    她来了。    我像往常一样不动声色地跟在后面。今天我可不打算跟她打招呼。    我闷棍。    棍子落空,她突然不见了,出现在十几步外。她竟然闪现了,她,她,她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个法术?调查不足。她听到声音,回头来看,我赶紧躲了起来。    她看看没有人,以为是自己的错觉,蹦蹦跳跳继续走。我小心地跟上去。    我一再闷棍。    她一再闪现。    我一再躲藏。    后来才知道,就在我屠杀老鼠、清理害虫、给树打农药的这两天,她学了新法术叫闪现术,上学走路很方便,一闪就是十几步,一闪就是十几步……    我知道考验我的时候到了。耐力,冷静。    今天,就在这条路上,我和她,只有一个人可以去夏令营。不是我成为杰出的刺客,就是她成为杰出的法师。这就是命运。    谁让我们是十万分之一的两个人。当我的棍风落在她的身后,她有时会诧异地回头看看,我早已躲在树后。    有一次她疑惑地问:“小南哥,是你么?”我用力捂着嘴,告诉自己不能应声,人总会把一切无法解释的迹象最终归于自己的疑神疑鬼。她也不例外。但是我不能再贸然出手。她在我们经常碰面的路口停下。四周很开阔,没有办法靠近她。她东张西望干什么呢?    等了半小时后,我突然明白了,上帝啊,她在等我一起上学,什么时候养成这个臭毛病啦!我突然很心慌,这一年以来,我陪她一起上下学超过两百次,难道不光是我在别有用心地等她,而是她也在经常性地等我么?    不行,千万不能出去,快迟到了,她总会走的。    我不停地告诫自己,不要良心发现。我提醒自己,我要报仇,为了今天,我已经等了足足一年,对她一切的好都是为了麻痹她的警惕性。不管结果如何,这都是命。    终于,她害怕迟到,继续朝着学校走了。我不停出击,但是每一次都落空。这世界上的事情就有那么巧?她走路很快,我很难把握时机,跟上她已经很不容易。她真的不知道我在攻击她么?真的是巧合么?她是不是已经发现了?我越来越害怕,越来越心虚。    但是事已至此,我只有攻击下去。我冷静地选择失手后可以藏身的地方出手,她的每一次闪现都是那么毫无先兆。我抓住所有的机会,展开密集的攻势。她那小脑袋瓜子怎么那么难打呢?我沿途打了四十五次闷棍,没能得手,一直跟到校门口。她不闪了。她突然停步,我躲闪不及,尴尬地出现在她面前。    “啊,小南哥哥。”她气乎乎鼓着腮帮子说,“你放我鸽子!”然后她放了冰霜新星。    冰环闪过。    然后她去了夏令营。我在法师塔的库房里蹲到夏令营结束才解冻。回家的时候,我翻了墙,没有走大门。    我每天跟着她,杀老鼠,杀蟑螂,孤立她,用闷棍打翻想要和她说话的一切小屁孩;给她买棒糖,帮她拎书包。给她擦鼻涕,给她拣鞋子,帮她赶狗……    谁也不能阻止我报仇!    她说:“书包拿着,我去玩跳绳啦。”    每次她都玩得很开心,我拿着书包在一边等得很无奈。复仇是需要耐心的。    渐渐地,我经常出没在她家。她家的狗对我也已经很熟,我经常带东西给它吃。那是一条很大的狗,而且很聪明。我必须养熟它,这将对我在她家为所欲为很有利。    终于有一天她雇了保镖,因为她不流鼻涕了,而且长得很可爱。这件事引起了我的高度重视,因为报仇的日子很快就要到了。    那是一个大胡子骑士,而且看他的铠甲花纹的样子他不是一般骑士,是圣骑士,就住在她家里。像那样粗壮的家伙不是我这样的小孩子可以力取的。一旦他发现我的阴谋,他就会毫不留情地对付我。所以,我要先下手。先下手为强!    这事情很有点儿难度,因为大多数圣骑士都会一种叫做无敌光环的东西,可以短时间进入天神附体的状态,拒绝一切伤害。而这家伙就算不使用那个光环,平时也天天穿着全身板甲,将身体护得非常严密。唯一防御薄弱的位置,是他的屁股下面,因为他得经常骑马。    大胡子骑士每天早上会到门口的草地上来做运动,我将彻底改变他的生活习惯。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带着铁锹和几个肉包子来到了她的家门外。骑士经常做运动的地方,我打算挖一个大坑,做成陷阱。她家的狗伸着舌头跑过来,蹭我的腿。我给了它肉包子,跟它说:“你也帮我挖吧!”于是它也帮我挖,用爪子刨。一个有天分的刺客,是可以做到让敌人家的狗也来为你效力这种高超的境界的。    天亮前,我们悄无声息地挖了一个很大的坑。我谢过她家的狗,但是很显然它还没玩够。我在坑里倒了一麻袋的蟑螂、土鳖、蚂蚱、蛇,又用麻袋盖好封起来,以免它们跑到坑外。我把一根麻线沿着坑边连上一个装在坑底的发火装置,麻线被拉断就会触发。这些超强的东西足以逼迫他使用无敌光环,一旦无敌光环失效,他就完蛋了。我带着十字弩,躲藏在树后。    接下来就只有忍耐。    清晨的时候,门开了,骑士出来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果不其然,一大清早出门就穿着结实的全副铠甲,真是敬业,也不嫌累。他开始活动水桶一样的腰肢,真不知道那种腰还有什么活动的必要。然后他开始慢跑,进入草坪,惬意地呼吸着清晨的新鲜空气。然后他“哇!”地一声掉了下去,发出杀猪一样的惨叫。    坑里的虫子没有什么毒,但是会在他脸上跳,往衣服里爬。就算铠甲很结实,那也没有用。在那些小动物中,我最看好蟑螂。骑士开始为自己的生命拼搏,奋力一跃,抓住坑边。麻线被他扯断了,机关触发,一团熊熊火光从坑底直喷上来,对着他的屁股。    他“啊”地一声,喊得地动山摇,一道金色的光环瞬间笼罩他的全身,无敌光环,天神护体。他从坑里像野猪一样咆哮着冲出来,护臀的甲叶子下面,裤子被烧了两个破洞,露出略带焦黑的屁股。我暗叫可惜,差一点儿就有烤小鸟的节目了,应该把火药和油毡再多放一些。此外他的屁股还是很白的。    “谁呀?是谁?是谁?”他喷着口水四处寻找,我屏住呼吸,缩在远处的草丛里,头上顶着杂草,身上披着青藤,只露出两只眼睛。他绝对无法发现。    他俯身去看那个坑,哼哼,我是不会留下任何证据的。经过大火一烧,所有的虫子都变成了焦碳。麻线自然也不见了,发火陷阱自身也完全烧尽,没有任何残留物可以供他参考。    除了这支箭。    这支箭将迫使他改变作息习惯。    我一分一分地将十字弩抬起,对准了他的屁股。他正撅着屁股看下面的坑,气得骂街。他身上的光环黯淡了,时间到了,渐渐消失了,他将无法抵御这支箭!他的怒火和坑里“哔哔剥剥”的声音遮蔽了他的警觉性,我的手指缓缓地扣动扳机,无尾的箭头几乎没有声响,闪电一般插在了他的屁股上。    他喉咙里发出“嗬”的一声,对所发生的事情难以置信,捂着屁股趴在地上。我早已幽灵一般换了藏身的地点,冷笑着看着他狼狈的样子。    娜娜被叫声惊醒了,一脸很不爽的样子,穿着小熊睡衣,踢着小拖鞋,打着呵欠:“大清早什么事啊爸爸?”    爸、爸爸?    我用箭射了她爸爸的屁股?但是,这个,从遗传学说不过去。这大胡子能生出这么可爱又这么有优秀法师天赋的小丫头?这个,这个,现在的问题是,她爸爸是海军上将,不用说也知道这个后果有多严重。    父亲大人撅着屁股,捂着上面的箭:“谁干的!啊哟!”    “啊,爸爸,怎么回事?”她慌忙跑了过来。    “有人偷袭我,我晨练碍到谁了?挖这么大坑,为什么家里的狗不叫呢?啊!”他用手一摸屁股上的箭,疼得直叫。    娜娜气得脸色发白,一声大叫:“小南哥!你给我滚出来!”她竟然立刻就猜到是我?这也太聪明了。    我一溜烟就跑了,再见!永别了!    临走我听见她爸问她:“小南是谁啊?你这么小就交男朋友了?那也不能打我啊!我又没说要拆散你们。”    我头也不回地逃回去,躲在自己屋里喘气,不行,我不能再去见她了,我暴露了,从现在开始已经是赤裸裸的仇敌状态。我一直躲在自己家里,谁敲门我都不敢开,送牛奶的,送孤儿生活补助费的,谁敲门我都默不做声。我在门板上写了“外出躲债,尚未回家”的字样,以免有人报警。    她来了,把门板踢得砰砰响。“开门!”门上的字显然对她无效,她手里火光一闪,我家门板燃烧着碎成一百多片。我就知道她会破门而入,但是我早已在床下准备了逃生的地道,在她进门之前落荒而逃。这是小学生吗?这分明是终结者。    但我还是要去参加夏令营的。躲了很多天后,那日子来了。我拎着棍子走到街上,一个朋友跟我说:“早安,小南。啊——!”惨叫。对不起啦,朋友就是用来出卖的。这两年我一直瞄准娜娜,朋友们对我的警惕性都松懈了。    我背着我的好友翻过学校的围墙,要知道这难度很大,他很胖。我来到刺客夏令营的报名处,松了口气,今年总算赶上了。    一抬头,娜娜抱着手臂靠在报名处的桌子上。    冰霜新星。    她说:“哼!”    她去了法师夏令营,我又住进法师塔的库房。解冻的时候,新学期都开始了。都是她害的,我没能提前进入刺客初中。我已经成了大家的笑柄,终日低着头过日子。而她每年都在跳级,在法师培训班如日中天。
终于,我还是如愿加入了刺客初中。因为伤了娜娜老爸的屁股,她生了我的气,很长时间她都没有理我,我也不敢再去惹她。
    阿玛狄大人在等我,见到我第一句话就是:“我已经等了你两年。”    第二句话是:“以后不要再惹娜娜,换个目标下手。她是法师大班的,再这样继续你无法毕业了。”    我点头。还是毕业要紧。正所谓刺客报仇,十年不晚。    “老师。”我红着脸问,“吉恩呢?”    “她又升级了啊,她是超高级水平的天才刺客。你来得太晚了。你现在的功夫,没法和她做搭档。”    我懊悔。    阿玛狄大人了解我的心情,扶着我的肩头,仰望苍穹:“生活总是这样,咫尺天涯。刺客比普通人错过的还要多一些。”    我似乎听出了话中之意,假惺惺问道:“难道就没有办法补救么?”    阿玛狄关上门,给了我一把钥匙,悄悄说:“用777号鞋箱。”他将钥匙放进我手里前郑重提示:“记住,除非得到允许,否则不允许学员之间私下接触。被纠察队发现了就会被开除。不可以泄漏自己真实的名字和住址,就连当众抛媚眼也不可以。不过可以写情书。”    在国防学院有二十万个鞋箱,刺客训练营拥有其中的五千个。没有名牌,没有任何标记,一摸一样的密封鞋箱。由军情局负责训练的学员们都已经习惯孤独,保守秘密,谁也不知道谁是谁的鞋箱。    吉恩有单独更衣室。    我是三千个男子鞋箱中的第七百七十七。    777是神赐的鞋箱。    当我将钥匙插进锁孔,我感到一种力量在通过钥匙顶我的手。但是打开来,这是一个毫无特别的鞋箱。上面可以放个书包或是几件衣物,下面是可以放两三双鞋的鞋箱。我看见里面摆着一本书。书名叫《在黑暗中蹑踪》,书中间夹着字条:给神勇无敌小密探。    下面附了时间,是两年以前。    我捂着鼻子感动得想哭,不过这里是公共场所,我不能流露出异常的感情引人注意。四周没有人。我将手轻轻地在鞋箱的四壁摸索,靠墙的铁板翻转了,铁板后面有魔法镜像的能量。那是看不见但却可以穿过的空间。我将手伸进去,摸到了一只大头皮鞋,吉恩的鞋。    我写了一张纸条,放在她的鞋子里:“我迟到了,对不起。”    回家的时候,我的鞋里,出现了回信:“旧城区老街花店前有一棵老柳树。晚上十二点。”    直接见面?这是违规的呀。但是我想吉恩自然有法子。再说,为了吉恩什么我都不在乎。    我决定早点儿去。不管吉恩想骂我还是想考验我,我都得去。吃过晚饭我就去了,结果看到临时通告:十点之后宵禁。今晚有暴风雪。到处有士兵在警告民众,限制入城。但是我狡猾地躲过了他们,今晚是死约会,我非去不可。    花店门前的老柳树啊,我望着郁郁葱葱的老柳树,凭什么夏天晚上下暴风雪?一群法师小姑娘向这边走来,其中赫然有娜娜。她比别人小好多,所以一眼就能认出她。    我赶紧躲在树后,想了想,干脆爬到了树上。    她们一边走一边聊天,带头的是牙之塔如今的首席弟子瑟琳娜大师姐,她在布置工作:“等一下你们几个负责东城,你们几个负责西城,娜娜和我负责这边旧城区,大家都到城墙上去,等一会儿看我信号就一起释放落雪术。”    我暗道,原来不是天气异常,是人工降雪。法学系的姑娘们要练习暴风雪,顺便给炎热的夏季增添一丝凉爽气。今年大旱,天气热得异常,降雪可以缓解旱情。这个法学系可不是学法律的,是法师学术系的简称,后台是法师公会最高众议会——牙之塔,一般人惹不起。    娜娜经过树下突然蹲了下来:“我系一下鞋带,你们先走咩。”    “娜娜还是不会系鞋带。哈哈。”她们讪笑,“以前给你系鞋带的小家伙呢?”她们每一个人我都认识,在我蹲在法师塔的库房里的时候,见过她们不止一次。    娜娜忙着系鞋带不说话。一个冰霜新星闪过。我和老柳树冻在一起。    她们诧异道:“你干吗要冻老柳树?”    “不知道。”她系好鞋带一闪跟上去,疑惑地瞅了一眼老柳树,“我不喜欢那棵树。”没走几步,“啊呀,鞋带儿又开了。”    法师姐姐们前仰后合地笑:“你还是跟你的小男朋友和好吧。你呀,法力过盛。”    小男朋友?她们在说谁?    下雪了,暴风雪。旧城区的雪是不折不扣的雪灾,因为是法学系大小魔头在负责这里。风卷着寒流发出呜咽声,街上空无一人。如果不是这种灾害的天气吉恩也不会掉以轻心吧?    花店二楼的窗子开了,又慌忙合拢。穿着夜行衣蒙着面孔的女孩轻盈地落在地上,风狂卷着她的飘带,她努力抓着地面,不让风影响她的动作,然后像猫一样悄无声息地躲进了我对面的灌木丛。    她比约定早出现一个小时,但是还是没有我早。她干吗躲起来?想给我惊喜么?或许想考验我一下。从隔壁的旅店里传来旅人的马头琴声,还有热闹的碰杯声,然后时间久了,一切声响都归于呜咽的风声。    我被冻住了,心脏几乎都不跳了,冰上又落满了雪。气息?我没有气息。我能保持清醒是这个世界的奇迹,不,那根本不是清醒,我的眼睛冻着闭不上,代谢机能早已进入冬眠状态,所以是在做梦,真实的梦。    雪一直下。别的区都停了,但是这里还在下。越下越大。对面的灌木丛成了雪堆,但是我想吉恩比我舒服一些。毕竟她是有经验的刺客,不会选择大树这么没有品位的地方。她一直等,一直等。时间到了,时间过了。时间过了很久了。我听见飘渺的轻声叹息。    她从雪堆里站起来,抖落了身上的雪。现在是凌晨三点,雪还在下,积雪厚度达到四十公分。她轻轻地摩擦手臂,在迷茫的风雪中眺望来路。她是真的很盼望我来吧?对于失约,她惘然若失,试想谁会放她鸽子呢?想追她的男生比菜市场的人还多。她轻轻地在手心呵一口气,跺一跺冻得难受的脚。我好想冲出去说:“吉恩,我在这里!”但是我动不了。事实上,如果不是我被冻住了,吉恩一定早就察觉到我的气息,而不是我无奈地在这里干瞪眼看着她。    吉恩在暴风雪中挺直身体,翘首以待,脸上的神情从不满转为气愤,又从气愤转向担忧。她宁愿相信我遇到意外吧?她踮起脚尖望着风雪的尽头,她忧郁的眼神那么美,我想能够看到这种表情的只有我。此刻她是风雪中飘摇的铁牡丹,一个等待关爱的女孩。    最重要的是,她坚信我会来。    风雪中亮起了一丝光亮,吉恩的眼睛亮了,一团模糊的人影在顶着风雪向这里奔跑,懵懵懂懂地乱撞。“在这里!”吉恩挥舞着手臂,眼中充满惊喜。她是多么关心我呀。可惜那个人不是我。    那影子在狂风中摇摇欲坠,扶着墙壁喘气。见到吉恩的身影,突然以惊人的速度闪现。不是有人提着灯,是娜娜。她幼小的身躯因为寒冷而簌簌发抖,法杖的杖头亮着灯一样的光晕,身上流转着法盾的光辉,但是那些都阻挡不了这刺骨的寒冷。她竟然冲进了自己掀起的暴风雪当中,一面猛烈地喘息着,一面死瞪着吉恩。    “你是谁!”她向着吉恩大声喊叫,我看见她眼中泪光闪烁。她为什么哭?谁欺负她了?难道除了我还有人欺负她么?    吉恩感受到了她的敌意,但是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得受到一个小妹妹的责难。强大的魔法力凝聚在一个小姑娘身上,她知道对手很厉害。但是真正伤害了她的不是眼前的小女孩,而是我的失约。失望使得吉恩的神情变得冷漠,并拢双指,对着娜娜扬了个轻蔑的飞吻:“亲爱的,你该回家找妈妈了。”    冰霜新星乍现,一团更加可怕的寒气撕裂了地表的砖石。但是吉恩如同雪花中的精灵,英挺的身姿冲天而起,随风飘舞如同雪花飞转,瞬间不见。    “回来!你是谁!”娜娜不甘心地大喊,蹲在地上大哭。    她大声哭了很久,嗓子哑了,反正在这样的风雪中没人听得见。暴风雪停了。她从路边找了辆平板车,将车锁一声脆响轰断了。她吃力地将车拖到老柳树前,那车子对她来说太高了,地上都是积雪,很不好拉。轰天巨响中,老柳树消失于这个世界之外。她将冻僵的我推倒,在平板车上冻好,艰难地拉着车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小姑娘拉大车,而我躺在上面心里很不是滋味。    天亮后,平板车被丢在大教堂前,医学院的珊珊和一群学医的女孩说说笑笑,相互丢着雪球跑了过来。    她梳着俏皮的发型,穿着夏季的短裙,却系着长长的围脖。她比我们都大,已经很喜欢打扮,只有在这么反常的天气才能体会到如此穿着的乐趣。她踢起地上的积雪,雪花飞溅,裙子底下裸露出她纤细洁白的小腿。她用手掸落发丝里的雪花,和朋友们笑成一团。随即她看见了平板车。    “天哪!这个人快死了。”她慌慌张张丢了手里的雪球。    我不会死,我只是冻住了。    但是大教堂认为这件事情很严重。仙都医学院是教会成立的最高医学研究机构,在大教堂的副楼专门从事医学研究。    人类究竟可以承受什么样的寒冷?我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仙都医学院动员了四十位专家学者,研究如何将我从冰棺中解放出来。有人建议用火烧,首先找个石匠来。我渐渐发觉,我不是他们要拯救的人,只是一个试验用的白老鼠。    “不要!住手!”珊珊推开门当着众多专家委员的面扑在我身上,阻止了伸向我的红烙铁,也将我从四分五裂的厄运中拯救出来。我真的好感激她。    她展开一张图表说:“我有一个计划。”    她得到允许并建造了一个特制的蒸汽房间,用水蒸汽温和地解冻。三天后,我安全地从冬眠中醒来,浑身发软,又觉得很饿。拿着一把勺子喂我喝粥的女孩一直对我笑,告诉我她叫珊珊,不过我其实早就知道。那种思想游离状态的冰冻我已经习惯了,自己有时候也很惊异。    珊珊荣获圣十字医学奖、仙都医学奖和最有价值的四项专利发明奖,从此多了一项洗浴方式叫做桑拿,又分为公众洗浴桑拿、保健按摩桑拿、桑拿药浴治疗、桑拿解冻技术,极大改善了民众的生活质量,影响到医疗、卫生、娱乐各个领域,成了许多地方不可或缺的存在。    在看护我的这几天里,四个主教、教皇本人、二十个学者都程度不同地热爱上了蒸桑拿,一周内人均减肥两斤,精神健旺大胜从前。这构成了惊人的广告效应,使得桑拿行业迅速在全大陆推广开来,教会、国库都因此获得了大量消费税和专利使用税,仙都国民生产总值从打仗造成的负的两个点一跃变成正的七个点,多年后,有人说桑拿室里的奇迹拯救了仙都。    我好不容易摆脱了一次约会的噩梦。    我被阿玛狄老师骂得狗血喷头,我没有告诉他我是去见吉恩,但是他自己猜得到。他再次警告我,未经许可,不许私下接触。在刺客训练营一共有八个级别、八种禁制和权限;每个级八个组,每个组的人都不认识其他组的人。这和管理警犬的要求是一样的。我想他也警告了吉恩。    当我能够回到更衣室,已经是一周后,一打开鞋柜,里面飞出十几把飞刀,然后是一颗引燃的炸弹在地面滚动。我从容地躲过飞刀,将炸弹丢进水桶。这点儿机关对我来说小意思,就和打情骂俏一般。    她给我留了一张字条:“我会杀了你。把我的书还给我。”    我在她的鞋子里留下回信:“那天我去了,但是出了意外。你穿着黑色的夜行衣真漂亮,当你躲在灌木丛的时候我就在对面,但是情况特殊,我没法出来见你。”    我说的都是实话。    她在回信中毫无保留地表示了她的惊讶:“你怎么能做到毫无气息的?我丝毫都未察觉,在你面前,我一定是很可笑了。”    “不。”我老实地承认,“其实我冻僵了。而你很华丽。”    她的心里释然,恢复了自信,但是依旧肯定我是个好刺客。能够忍受冻僵也不肯暴露的刺客,无疑是最有毅力的刺客。我决定不让她知道,我不是想藏着,我是被迫的。将我冻僵的寒气比暴风雪冷一百倍。    她问:“那后来呢?你干吗去了,这么多天才回来?”    我回复道:“我拯救了仙都。”    那一年是我最快活的日子,娜娜那次大闹之后似乎对我死心了,没有再找我。我和吉恩保持着鞋柜里的字条往来,相互刺探着对方的秘密,但是我想,我知道她的部分,比她知道我的部分要多。因为我的生活实在是不能再简陋了。    我的父亲是谁?我记得他叫“卡米奥”。母亲是谁?我记得她叫“翠茜”。他们长什么样子?在我的桌子上有个带像框的老照片,父亲穿着燕尾服,帅得像个吸血鬼;而妈妈穿着婚纱,仔细看脸上有雀斑,挽着父亲的手臂,好像抓到了长期饭票,笑得像只幸福的山雀。但是,这对于他们是干什么的,对于我们家还有没有别的亲戚,对于我堆积如山的疑问一点儿帮助也没有。    我的父亲是路痴,母亲是惹祸精。有一天,他们俩半夜里大笑着一起走出去,说去打猎。他们一个跟我说,要是没回来就是死掉了,不用找了;另一个跟我说,这么大了,自己照顾自己吧。然后他们就走了,天亮的时候我发现他们死在院子里。我把他们埋了,后来那地方就长出很多很多的南瓜。    那一年我四岁。    对哦,想起来了,妈妈很爱吃南瓜子。一定是她口袋里塞满了南瓜子。    所以,我有什么能泄漏给别人呢?我除了自己什么也没有,但是仅有的名字又不能让吉恩知道。保密条令要求我们自己保护自己的秘密。如果说天底下最荒唐也最热闹的,那莫过于刺客与刺客的恋情了。相互刺探着却又保持距离的刺激,也是一种变态的感觉。我们还好,我们属于初恋,比较浅薄。天底下的事情还是由浅入深好。    吉恩偷偷给了我很多书,那些书根本不是一般学员可以触及的。我努力磨练技艺,一年的时间我的表现就超过了所有同龄师兄弟,重新拾起了我的荣誉。    阿玛狄老师对我很满意:“嗯,虽然耽误了两年,但是你会有出息的。今年的夏令营要跟上,吉恩·朗斯顿也会去,我看你可以和她一组,让她教你点儿实战技巧。到时候我会提出让你进入中级教程,接触杀手规范。如果可能做得到,禁制权限就有商量了,或许我可以允许你和吉恩私下接触。”    “吉恩!万岁!”我开心得几乎跳了起来,“我要去,我要去!”我的上帝,我幻想着见到吉恩的样子,也不知道她是会穿小裙裙还是小裤裤。如果我和她可以做对手训练,如果可以,我们就是众目睽睽下的刺客情侣啦。    “但是,”阿玛狄老师厉声说,“要是你又没能来夏令营,你就完蛋了,不要再回来,不要指望我会原谅你。”    那一天,吉恩留下字条说:“我要去特训,再会。如果你来不了夏令营,我不会原谅你的。”    我不能再犯错误。为了保险,我要找一个稳妥的目标。    我花了很长时间侦察,最后相中了农场的菲尼斯大娘。    她是我母亲生前的朋友,时常照顾我,所以我对她很了解。她很硬朗,挨一棍应该不会有问题。她无儿无女,只有几头花猪,应该没人为她报仇。事后我一定会向她赔不是的,我可以帮她做馅饼,她会原谅我的。    真是非常理想的目标。    我拎着棍子等在屋后,扒着墙角悄悄地看她从屋子里走出来。她会去看她的猪,给它们喂食物。我要等她弯腰的时候。如果干得好,她甚至不会知道是我。    我全神贯注盯着菲尼斯大娘的时候,突然有人扯我的袖子。    我推开那手。    那只手又扯。    我一扭头,是娜娜。一年不见,她长大多了,个子高了,一头金发梳起了马尾辫子,显得脸盘很俏。这个年纪的女孩长得很快,她变化很大。    她很不高兴,脸拉得很长。    我吓了一跳:“干吗?我们已经井水不犯河水了。”    她的样子想哭:“你怎么不追我了?”    我小声说:“你太难追,我追不上。我错了,饶了我吧。”    “那你,那你就竟然,竟然找这个大娘?”    我小声说:“这个大娘条件很好。”    她咬着嘴唇,开始“吧嗒吧嗒”掉眼泪:“可是,可是我已经习惯被你追。你不在的时候我很不习惯。”    我硬着心肠,望着天空的云彩:“些许往事,都已经是浮云了!”    她突然“哇”的一声,嚎啕大哭:“我被甩啦,她们都说我被甩啦!”    菲尼斯大娘远远地看过来:“小南,你干嘛呢?你怎么欺负女孩子啊?长大了,有出息。”    我发现手里还拿着棍子,赶紧藏在背后,一时间不知所措。难道我去解释,这根棍子不是打小妹妹的,我没打她,是打算打大娘您的?    娜娜见有人帮她说话,“哇”的一声,声量翻倍。我现在知道为什么很多人都怕女人哭了,慌忙说:“不要哭,不要哭,你想怎样都依你,依你还不行么?”    她顿时破涕为笑:“那我们天天都在一起吧?”    我说:“啊?”    冻气如霜,她放了冰霜新星。    然后她跟大娘借了平板车将我运走,去了法师夏令营。我初中没能毕业,因为解冻的时间越来越长。从那一天开始,我的心在流血,永别了,吉恩。我不再是一个人,我是人肉冰棒。    那之后我再也没敢回到校园,我辜负了阿玛狄老师的期望,吉恩会不会原谅我,我始终都不知道。我没有勇气知道。我曾经无数次想象,打开777号鞋柜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上次是飞刀和炸弹,这一次一定是毁灭性的机关。我怀疑鞋柜和更衣室都已经不复存在。当大家从初中到中级班,到大班,到职业专家,进入军情局为国效力,我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做人肉冰棒。清晨的曙光照到的脸上,我矗立在法师塔的顶端迎向朝阳,浑身笼罩在神圣的光芒中。不为别的,身上的冰反光。
    娜娜日常都会在这塔顶练习高等魔法,这是她霸占的地盘。在她去参加夏令营集训的时候,我就成了法师塔的新风景。经常有法师小妞来跟我合影,在我身上写到此一游。不管风吹日晒,一天之中我最大的乐趣是和美貌的法师小妞合影,最悲惨不幸的遭遇也不过就是和猪一样的法师小妞合影。    我听到她们关于娜娜各种各样的谈论,我也很奇怪自己为什么能听到,从理论上讲,应该听不到也看不到,大概是被冻得日子很多,早已适应了吧。她们当中的大多数人对娜娜又妒忌又惧怕,谈论着一些恶毒的事。我不止一次听到有人说,想把娜娜从这里推下去。但其实她们只敢说说,娜娜一回来,她们就销声匿迹了。娜娜伸一伸手指,就能捻死她们大多数人;动动嘴,就能将剩下那几个轰成渣。    那个清晨,由大小魔头为首的超级法师团从夏令营凯旋,一对彩凤洪亮地鸣叫着盘旋飞上塔顶。所有的法师学员都一大早起床清扫庭院,用抹布擦每一块砖。怨念,我感觉到无限的怨念在上升。两个胖女手忙脚乱地冲上塔顶,手持肮脏的抹布往我身上招呼,妄图将那些“到此一游”擦净。    “快擦,被娜娜看见我们就死定了。”    但是已经晚了,娜娜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检查我还在不在。一道弧光闪现,娜娜已经出现在塔顶,两个胖妹发出惨叫飞起来贴在墙上,一块抹布从四百五十尺的塔顶飘落,另一块粘在我两腿之间。    娜娜看了一眼,恼怒道:“这是谁干的?”    “大家都有份。”胖妹从墙上滑落,哭道,“饶命!”    “而且面对的方向也变了。”娜娜为了让我看风景,临走摆成面朝外的。    胖妹们小声说:“为了合影留念方便。”    “不许随便碰我的小南哥!”她一声大叫,吓得周围的人簌簌发抖,我很感动,她还是很爱护我的。但是她接下去说:“新规矩,以后每人合影要交一块钱。就由你们负责。”    一个胖妹手软脚软地跑过来:“我立刻将他摆回原样。”但是她突然滑倒了,不,不,我眼睁睁看着一头肥猪向我冲来,张开怀抱……法师学员六千五百人当中肥猪不超过十人,为什么会这样!    在众人的尖叫声中,肥猪和我一起从四百五十尺高的塔顶跌落,我的人生,呜呜呜……轰隆一声,我坠进塔下的湍流,那里有一条河。肥猪四肢摊开,闪烁着魔法盾的光芒呈“大”字形浮上水面。我还活着,我感到冰开始融化了。大河载着我向东漂流。我自由了!    我是一只鱼,俯仰天地间,只能俯,或者仰。渐渐地,我能动了,能动的感觉真好,我就像是一朵蓓蕾,在晨光中慢慢展开,随着鱼钩不断升起。鱼钩……    呼啦一声,我脱水而出,眼前是赤焰龙国巡国公使卡尔扎,正在收杆。他一怔:“为什么是你?”    我靠,我还想问。我冬眠初醒,浑身软软地,没好气地问:“为什么你还在这里钓鱼?”    “我又来访问贵国了啊。”    “我又路过了啊。”    他说:“你对我很不友善。”    “不是听了你的建议,我能这样么?”我欲哭无泪。见到他,简直就是见到我原本华丽人生的惨淡转折点,这个灾星!    “什么听了我的建议?”    我还没来得及说,一团巨大的火球当空呼啸而来,正中卡尔扎的脑袋,将他打得浑身冒烟。不过龙族天生不怕火焰,所以他没事,只是很诧异。从水里涌起一团浪花,渐渐凝成人形,是一个被召唤出来的水元素战士,向着卡尔扎展开双臂咆哮扑去。娜娜从彩凤的背上跃下,踏在水面,扬起法杖指着卡尔扎尖叫:“把小南哥还给我!”    卡尔扎说:“小妹妹,袭击巡国公使,是会受到法律的制裁的。”    娜娜说:“但是被爱冲昏头脑的女人是没有理性的。”    “嗯?”卡尔扎怀疑自己听错了,水元素已经扑了过来。一个龙人、一个水元素外加一个小女孩已经打成一团。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我一溜烟逃走,谁知脚软跑不远,只好躲在不远的树丛里。眼瞅着刀光乱闪,火球、闪电到处乱飞,大树燃着火焰倒下,树林冒起浓烟。一会儿是怒喝,一会儿是闷哼。地动山摇中可怕的声音震耳欲聋,突然娜娜“啊呀”叫了一声。    卡尔扎哈哈大笑:“小姑娘,你是打不过我的。”    娜娜:“既然追不回小南哥,我就毁灭这个世界!”    卡尔扎再次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龙族当中一定没有娜娜这样疯狂的小姑娘。    一个空前巨大的火球撞开一条路在我面前呼啸而过,我藏身的草丛燃起大火,不远处的一间柴草房化成齑粉。一声巨震,老鼠、兔子、麋鹿、野猪一起往外跑。平地掀起狂风,在上空迅速凝结成柱状乌云,暴风雪呼啸而起,夹杂着桌面大小的冰陨往下砸。一颗巨大的冰块坠进湖里,掀起十几丈高的水柱。    卡尔扎的声音:“小妹妹……啊呀!”想必是被砸中了。他想靠近娜娜,娜娜的身体释放出疯狂的魔爆光连闪,将他炸得连声惨叫,无法靠近。    娜娜的声音:“毁灭这个世界!”    好感动,竟然有女人愿意为了我毁灭整个世界。    卡尔扎伤痕累累地挣扎着爬起:“小妹妹,不要怪我!”看来他已经发火了。    “快住手!”我咬牙,在瞬间做出了决定,高声呼喊着跑了回去,“我不跑了,我不跑还不行么?”    “啊,小南哥。”娜娜眼睛一亮,随即说,“冰霜新星。”    我觉得我的决定错了,我应该让世界毁灭。    娜娜于是和我过上了拉着平板车的恋爱生活。    她越来越美丽,但是每当娜娜用平板车拉着我在树林中行走,想追她的男生就少了几个。变成乌鸦的德鲁依在树枝上传闻:“看,这就是她的恋爱生活。她是很美丽,但是带刺的玫瑰花。想当她男朋友的下场,你们都明白了吧?”树林里的浣熊和乌鸦一起点头。    我每次回家桌子上都堆了厚厚的一层土,因为我大部分时间都不回家,住在她家——摆在墙角或是床头。她每天晚上跟我说:“晚安。你怎么还不化啊?”    超级法师团的小姑娘们经常来她家玩,每次都对着我看,说:“啊,这个姿势不好……上次正在尿尿的那个表情比较帅。”在我眼中她们都不是女人,是这个世界上最真实的恶魔。    娜娜外婆去世的时候我在场。他老爸闻讯赶来,正见到我在墙角,冷哼了两声,用剑砍了两下,但是冰块很结实,只掉了点儿渣。他一声大喊,用剑对着我裤裆刺了一下,在冰上留下一个白色的洞,得意洋洋走了,真是变态的家伙。    外婆临终前问:“娜娜,你让我不放心。爱情不是这样的,你干吗把男朋友冻起来啊?”    她说:“他大我两岁。我想把时间冻过去。这样我们就一样大啦。”    我哭。原来她是这么想的。    外婆说:“但是男孩儿大一点儿比较合适啊。你不要冻他啦。”    “不要。”她摇头,“他很花心,我不冻他会跑的。他最好色了,他喜欢他那个吉恩学姐,跑得又快,一跑就会找不到了。我把他冻得小一点儿,这样那个吉恩就不会看上他啦,她比他大两岁,两岁不是问题,但是四岁就不一样了。”    好毒啊!    外婆临终遗言:“这样啊,那还是冻着他吧。”说完就咽气了。    “不!”我在心里狂喊,外婆,你不能就这么死了,你快活回来,你快活回来,再给我说几句好话啊!    她外婆去世的时候,是我一生中最伤心的时刻。我妈死的时候,我都没有这么伤心。    终于,她的豆蔻年华来临了,冻来冻去的日子结束了。她以法系专业博士第一名毕业,我还在初中。她才华横溢,姿容盖世,很多王子啊、骑士啊、领主啊都在打她的主意,不过有人一说:“她家墙角里摆的那个东西就是她男朋友。”他们就都打消了这个念头。    苦日子熬到了头,终于有一天,娜娜说,她不会再冻我了。我说,今天的阳光真好。对于吉恩,我再也没有任何期望。她一定恨死我了,见到我就会把我捅死。但是这么多年,我对娜娜已经有了一种很特殊的感情。    娜娜已经是个大姑娘,她就像是一株旷谷幽兰,想不到她会出落得如此美丽。我和她之间的感情正如同她一手策划的,强迫性地变好了。我想,那也是爱。不管是谁,五年里一直在一起,早起问好,睡觉问安,都会认命的。    她突然说:“现在国难当头,我得去远征了。”    “嗯?”我突然觉得很不好。    “魔族入侵了。”她大义凛然地说,“我要去参加远征。我家是贵族,所有家族的长子都应诏了,我得跟各位王子一起去。”    “什么,什么王子?我也要去。”我吃了一惊。    “你去?”她哈哈大笑,“你初中都没毕业。”    我说:“但是,但是,我们已经在一起这么多年啊!”    她丝毫不顾忌我的感受:“哎,小南哥,你的武艺太糟了。我们一起去的不是领主就是英雄,带着你会拖我后腿的,会丢尽我的脸。我已经选了优秀的副官,比你可靠多了。俗话说笨贼一箩筐,你就是那个垫底的箩筐。我带着你干什么啊?你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吧。”    “你、你、你不能这样!”我青筋爆起,“我不许你走!”    “你想怎么样?”    “这么多年,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我拔出刀子,怒视着她,“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都没有办法赢你一次。但是今天我不会手下留情了,我会让你知道,我是认真的!”    “小南哥好有气魄。”她拍手说,“那就这么办。用你最大的努力,将我留住吧。如果你赢了,我就嫁给你,以后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就这么定了!”    她眼神向后一飘:“啊,爸爸。”我一回头,听到一个声音。    “冰霜新星。”    我死不瞑目。她叹了口气:“小南哥,你还是这么不成熟呀。”    然后她就走了。    一行泪等到三个月后才流到腮边。我哭了。哭得好伤心。    仇。    血海深仇!    报仇!    从那一天我的人生只剩下报仇。她夺走了我的感情,我的生活,我的一切。当我好不容易接受了她,她又将我踩在脚底,无情地抛弃。我一定要杀了她!杀心一起,就仿佛烈火熊熊燃烧起来了。    我回到学校,阿玛狄大人已经不再教导学生,而是专心主持军情局的国务。新的刺客导师遗憾地告诉我,我已经超龄而被强制退学了。不过阿玛狄大人曾经留给我一本刺杀教材,里面阐述了一个刺客在中级水平中应该掌握的刀法。    刺客能用的都是短轻型武器,一只手就能使用的自如又便于携带的武器。其中匕首类的短刀是刺客的最爱,因为这种武器形状最小,用途最广,隐藏最容易。可以用来撬门、采药、爬悬崖当登山锥、脱手当飞刀,休闲的时候还可以削水果皮。    但是因为它的轻便,使用上就需要更高超的技巧。一个好的刺客只要剩下一根手指能动,就可以用匕首杀人。两根手指能动,就能让匕首飞出去杀两丈开外的人。    从那一天起我发疯了。    我回到家,只用了三天就把那本厚厚的书背得滚瓜烂熟。我开始练。    我家有很大一块南瓜田,父母虽然死于意外,但是他们是爱我的,给我留下了这块地。就算我从来都不耕种,南瓜田也可以长出很多很大的南瓜来,我就靠这个活着。    我用手指关节夹住南瓜藤,将南瓜吊起来训练指力。最初是小南瓜,然后是大南瓜。南瓜藤上都是刺,我不怕。我忍着疼痛,一声不吭。我的手指也会抽搐,有时候疼得像是要折断,但是我咬着牙,从早站到晚。一年后,我可以用任何一个指关节夹住重三十斤的南瓜抡起来,抡得像飞锤一样;我可以用小拇指将自己的体重悬挂在墙壁的一根钉子上,我可以用大拇指、食指、中指任何一根指头倒立,手指上全是茧子。我可以用手直接握住玫瑰花枝用力轻轻一捋,将上面的刺全都捋下来,花枝光滑得像从来没长过刺一样。    接下来我开始练刀。不管任何地方我都可以得到刀,我可以用铁棍或是铁片打刀,在野外我只需要一块坚硬的石头代替铁毡,我就可以用钻木取火的方式来打刀,我还可以做木刀,做石片刀,做兽牙刀。    因为有了一双好手,我可以灵活而准确地控制手里的刀。我要做到的是能够立刻使用各种形状的刀,用刀割断小树。一开始我只能一刀割断一棵直径五公分的小树,但是很快,我可以借助奔跑的力量用木工刀割断一棵七年树龄的杨树。我虎口的收缩可以握断牛腿骨,扼死一只熊,将它的牙从它嘴里拉出来插进它肚子里。我一刀就可以让一头牛的牛头落地,永远离开它的脖子在地上滚来滚去。    但是这还不够。    因为这个世界上多的是高手,多的是强人,他们都是活的,不会随便让你割他们的喉咙。龙族的甲鳞坚硬,战士会穿金属的护甲。魔法冶炼的技术已经和一百年前大为不同了,那些衣服哪怕是一块布也可以做到难以割破。而对手的反击,往往都是致命的。    这时候,就是手法和技巧问题了。    我安了一个木头训练桩,用南瓜当脑袋,每天疯了一样用匕首去插。刺客指南告诉我,每一刀都必须精确无误,人体乃至龙族、兽族都有弱点,不管什么样的对手都是可以用一把匕首来放倒的。但是匕首的杀伤力不够大,即使刺中了对手也有很大概率会遭到反击,所以必须刺中要害,用连刺的手法几刀毙命。    刺客们的目的往往不同,有时候不让对方出声比杀死对方更重要,有时候让对方瘫痪但是还能活动才重要,刺哪一个部位,刺多深,都是学问。    其中称为杀手刀法的剔骨式要求瞬间连续三刀,根据对手的方向不同,入手位置不同,有不同的连刀方法。前两刀的目的各有不同,一般是按照入手位置进行选择,是使对方发不出声音还是剥夺对方反击的能力,最后一刀才是致命的一刀,不管选择从哪个部位毙命,都要求刀尖碰到脊椎。    我每天都将剔骨三刀练两千遍。“手、胸、腿!心、手、肺!腰、腿、喉!”我什么都忘记了,只想着报仇,一面围着假人游走一面猛刺,口中念要诀,直到出刀位置丝毫不差,不用眼睛就能准确地刺到每一个点。    假人做得再结实,总是用不了一天。每天都要重新做一个新的。明明不用去破坏它,但是我忍不住,我喜欢刀子碰到目标再收手,就像要诀说的一样,必须深度能碰到脊椎,听见刀子碰到骨头的声音。    我知道三刀足以杀死敌人。但是我忍不住。    渐渐地,每一次我都要连刺七刀才觉得心满意足。三刀不是不能杀死对手,而是三刀不够我发泄,不能让我安静下来。我练成了属于自己的刀法,我叫它七星剔骨。    那一天,我七刀刺出,新做的假人四肢齐断,头颅在地上滚动。当我刺出最后一刀,用力过大,木桩都断了,我的刀子插在桩头折断,破碎的刀锋划破了我的手指。    然后,下雨了。    我在雨中捧着自己的手哭了。我缩成一团,血顺着自己的手往下流,哭得很伤心。反正雨很大,谁也看不见。    我练成刀法了,再也没有什么好练了。我可以去杀她了。    我究竟是为什么活着?我的生活一团糟。难道我下半生就只剩下报仇么?杀了她以后,我要做什么?我知道有一天到了那时候,我的生命也该划上休止符。    但是要我忘记过去,我做不到。    那时候,我在雨中大哭,我对天空大声喊的是:“为什么这样对我!为什么这样对我!”    雨停了。我决定去搞两把好刀。不过在那之前,我得去找珊珊包扎手指,割得挺深。我已经习惯于伤害自己,还学会了喝酒。但是这一次割得很深,一根手指头伤到了筋。如果不好好处理,可能会变得不灵敏。我在雨地里哭了一会儿,决定赶紧去找珊珊。    珊珊·弗勒那时候是我唯一能想起来的朋友了,自从她发明了桑拿浴,她在大教堂的地位就如日中天。那一年我十六岁,珊珊十九岁,比我成熟多了。她正带领医护团在临镇控制传染病,大教堂医学研究署的人通过魔力水晶通知她说我来了,她就急匆匆地赶了回来,就为给我包扎个手指。    她是早熟的类型,几年前就已经发育得很成熟。几年不见,她高了一些,但是音容笑貌都没变。越是寒冷的天气,她越喜欢穿裙子露着小腿,然后外面披个大褂;到了夏天,大家都在穿短裙的时候,她反而穿上长裤子,显得很淑女。    “嘿。”她说,“这几年你都在干什么呀?”    “在冷库待着。”我说。    她又气又笑,说:“别蒙我了。你的手长这么厚的茧子,是用刀磨的。”她拆开别人为我做的临时护理,小心地检查了我的手指,看看会不会因为血管被割断而坏死。她没用麻药,但是我也不怕疼。    我默不做声,过了一会儿,跟她说:“我是刺客,不过没毕业。是个笨蛋。”    她咯咯笑了起来:“笨蛋也不错。”显然我说了真话她很开心。    我不知道笨蛋有什么好的。至少不知道女人喜欢笨蛋有什么理由。她替我包扎了伤口,用一种很珍惜的眼光捧着我的手,轻轻抚摸上面的茧子,为我舒筋活血。    “要长出这种茧子,也需要很刻苦吧。”她突然问,“你有没有听说过灭世双刃?”    我的眼睛一亮。为了报复娜娜,我需要一对好刀。灭世双刃,那是多少人的梦想啊。    灭世双刃,又称作灭世之击或是史诗双刃。    在这个世界上,称得上史诗兵器的匕首不超过二十把。但是在这些短刃中,唯一成对的双刃就只有灭世双刃。    当年灭世军团入侵的时候,萨特恶魔将军欺诈者赖恩用这双匕首杀死了上万名战俘,用他们的血来祭献黑暗之神。这对匕首因此而拥有吞噬光明的力量,传说只要握着这对匕首,赖恩就是永远不死的。但是因为灭世军团最终被击败,赖恩不得不将自己献祭,以平息黑暗神对于失败者的愤怒。    那对双刃意外地流落在人类的土地上,因为一队骑士仿佛是受到召唤般适时袭击了黑暗祭坛。然而在他们的首领得到这对双刃之后,心灵被腐蚀。他犯下了违背光明信条的大错,被剥夺了圣力,灭世双刃也被教廷所封印。但是不管如何封印,总会有人被那黑暗之力所诱惑,这刀成了教廷的祸根,后来不知所踪。得到刀的人总想将它藏好,即使是事迹败露了,也不让人得知刀的下落。这刀于是几经周折,终于还是下落不明了。    “别这副样子。”她说,“那东西即便到手,也不是轻易可以控制的。你知道么?拿到它的人心灵都会逐渐堕落,变成恶魔。灭世军团的首领恶魔赖恩,它的灵魂会在你体内复活,让你犯下不能被饶恕的错。”    “无所谓。”我喃喃地说,“失去理智也好。被人控制,也很不错。”    珊珊站起来走到窗前,假装看外面的风景。她背对着我,无声地哭了。她不想让我看见,她用手将脸上的眼泪抹干净,走回来蹲在我身前,捧着我的手,用一种哀求的声音说:“你干吗折磨自己?一些感情挫折,就想要放弃生活么?”    我情绪当时沮丧至极,没法回答。她埋怨般问:“是为了爱情么?”    我点点头。    她不再多说,只是静静地用拇指揉捏着我的手心,仿佛要将收缩的掌纹推开,将我心中的死结也推开。    她似乎明白,我已经没法接受谁,也几乎不能接受这个世界。    然后她问:“你要杀了她?”    我点点头。    她说:“我帮你得到灭世双刃。”一周后,我在曼德拉庄园对面租了房子,开始观察一个人的动向。那是一位主教。曼德拉主教是红衣教派的领导者,对抗黑暗势力的领头人。但是越是这样的人越容易被选中,越容易堕落。因为他不单单是了解黑暗,他还不得不接触他们。
    珊珊告诉我:“曼德拉主教变了。他越来越诡秘,我怀疑他在研究黑魔法,甚至怀疑他和最近的婴儿失踪案有关。在我为他的祭司进行治疗的时候,我意外地发现那是一种充满黑暗力量的刀伤。几天后,那个祭司死了。他的尸体在停尸房变得干枯,为了不引起恐慌,教会封锁了消息。更糟糕的事情是,他没有透漏原委。我作为验尸官呈交了报告,关于刀口的深度,宽度,黑暗扩散的时间反应,都做了报告,而为了这份报告来寻访我的不是大教堂,而是军情局。    “他们已经接管了这件事。事情的严重性使得教皇决定撒手不管这件事,以免黑暗势力扩散,继续影响教廷。我并不想知道,但是那个情报官员对我色眯眯的,主动把知道的全告诉了我。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也没有再出现过。但是他说那是灭世双刃,然后问我有没有法子阻断黑暗的腐蚀,使得灭世双刃能够为凡人所使用。    “我也不傻,他泄漏秘密给我,根本只是想自己得到灭世双刃而已。我知道那对匕首对刺客而言意味着什么,他们都疯狂地想要。所以我跟他说,没有法子。光明教廷都净化不了的东西,我无能为力。我只是个医官。    “但是实际上是有法子的,我有一样宝物。    “在我四岁的时候,跟父母在前往永生森林的旅途中,被一头发狂的野熊袭击。他们都死了,母亲临死前还将我护在怀里。那头熊做了这样残暴的事情,依旧想来杀死我。但是幸好,永生森林的精灵们路过,那头熊跑了。一位仙女一样的精灵祭司为我包扎了伤口,用了一卷神奇的纱布。她说,那是月光凝成的布。对于我父母的遭遇,她难过得想要落泪。后来她说我身上那伤是被黑暗力量腐蚀的伤口,只能用月亮布才能驱逐黑暗力量对灵魂的侵蚀。    “我很崇拜她。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她美丽的笑容。从那以后,我就发奋学医,要当一名医官。那卷纱布是我的宝贝,我将它珍藏在我的急救箱底,用它激励着我。这些年来,我挽救的生命比得上恶魔赖恩用那对双刃杀的人,所以我有足够的把握,如果你用那卷布缠住刀柄,黑暗就不能控制你!”    我问道:“那卷布真的可以给我么?”    珊珊说:“已经包在你的手上了。”    谢谢。    我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    因为我没有什么可以回报她。    多日以来,我一直在观察曼德拉主教的行为,观察哪些人和他有过接触。他出行的时候祭司和僧兵前呼后拥,很难下手。而灭世双刃是不是真的在他手里,是不是放在家里,我都难以确定。    这些天以来,只有一组访客引起了我的注意,他们是矮人三兄弟,应该都是矿工。三个矮人矿工,会和主教之间有什么样的关联呢?和这个世界上的其他矮人一样,他们身材五短,长着茂密的胡子,疯狂地喜欢喝酒,善于唱祝酒歌,而且名字都很奇特。    老大叫依哟依哟依·铜须,老二叫哎哟哎哟哎·铜须,老三叫嘿哟嘿哟嘿·铜须。    他们的名字让我想起一首歌的调门:“一呀嘛、一呀嘛、一呀嘛一……”倒是真的很好记的。    他们目前很沮丧,我来到酒馆装作请客喝酒,他们很快就加入了我的行列。珊珊给了我一瓶醒酒药,我吃了,酒流到肚子里就跟白开水没有区别。    晚上我请他们到我家继续喝,因为我有一种别的地方喝不到的甜烈酒,南瓜酒。说起来,这可是我家的独门秘方,小的时候父亲经常做,好在我学会了那个秘方。制作其实很简单,选一个合适的南瓜,在瓜蒂附近锥两个小小的深孔,然后将酒药倒进去,再将孔用湿泥封好。太阳晒,露水浸,如果天气配合,有个十天八天的发酵,酒就算成了。    说起来简单,但是做起来其实是很难的,特别是酒性要烈,这没有我家的独门秘方是绝对做不到的。就算有秘方,一年里能喝到最好的南瓜酒也只有南瓜收获的这个季节,没有好器皿的话窖藏很不容易。    他们跟我来到南瓜田,醉醺醺地问哪里有酒可喝啊。我就带他们去挑南瓜,田垄间一个个硕大金黄的南瓜,就像是一只只金色的灯笼,熟得瓜藤都已经开始枯萎了。我们选了三个巨大的南瓜,每一个都有半拉桌面那么大。我让他们小心地将南瓜架在凳子上,他们问:“酒呢?”    我在南瓜下面放了酒桶,用刀在南瓜底下开了小洞,酒就从南瓜里面流出来了,酒香四溢。    “上帝!”他们一起惊叫。那是不折不扣的烈酒!喝起来还有点儿甜。他们冲过去几乎要将头扎在桶里,简直没人能将他们拉开。我看得哈哈大笑,拿出一些巨型的啤酒杯,才让他们冷静下来。    “干杯!”那天晚上我们喝了很多,我的酒管够。如果不是因为秘方的配料很贵,这酒目前又没有什么名气,我会考虑用它发财的。    我们轮流在桌子上跳舞,反正我的桌子也不值钱,塌了就塌了。但是它奇妙地没有塌。我们手搭着手一起在院子里跳舞唱歌,唱“一呀嘛、一呀嘛、一呀嘛一……”他们说要是有老妹一定要嫁给我。    时机到了,我问他们究竟是在仙都城做什么,因为矮人的国度索巴丁在地底,离仙都挺远的,而矮人都热衷于在地底猛挖,忙着冶炼秘银和许多神奇的金属,没空来拜访人类。一般来说,都是人类去找他们。    他们的样子很懊悔,老大依哟依哟依说:“我们在寻找秘银矿的时候无意中炸开一个洞,里面有很多古代僧侣的尸体,大概已经有四、五百年了。其中有一个尸体,手里拿着一对匕首。叫什么什么……”    哎哟哎哟哎提醒他说:“灭世双刃。”    “对,那东西不干净。所以冒险者协会让我们送到光明大教堂来看看是不是能净化。谁知我们给了红衣主教曼德拉之后,就没有下文了,他一心只是想将我们打发回去。他说,这东西本来就是光明教会的东西,所以不肯签署冒险者协会的移交文书,也不肯将东西还给我们。”    老二哎哟哎哟哎和老三嘿哟嘿哟嘿一起叫起来:“他是个大骗子!”    “安静。”老大依哟依哟依说,“依照矮人的法律,从地下挖到的一切东西,不管是自然的遗产还是历史的遗产,都属于挖掘者所有。我们的家族祖先曾经挖到过一整个秘银矿脉和一头龙的坟墓,我们却没有从本次具有重大发现的挖掘中获益。我们真是对不起祖先。”    “矮人的法律真好。”我说。    “但是我们冒了险,用了半吨炸药,什么也没得到!”铜须老大叫了起来,一抹黄胡子上的酒沫,“诅咒那个红衣强盗!”    “听我说。”我将一只脚踏到桌子上,“宝物应该属于付出了劳动的人。”    “对!”三兄弟齐声附和。    “既然曼德拉主教背信弃义,你们应当从他手中得到足够的补偿,这是冒险者应得的。”    “没错!”三兄弟义愤填膺,齐声咆哮,“用镐打死他!”    “呃。”我冒汗,他们暴力倾向真重,我都没有想过要打死谁。我说:“也不用那么激烈。我们去把他家搬空吧。”    “好主意。”“同意。”“听你的。”    “至于那对刀,我想不用净化。净化之后它就是普通的刀了,它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呢?”我给他们看了我手上的纱布,在月光下,那纱布发出朦胧的光亮,“我有能持有灭世双刃却不受污染的方法。但是我希望你们将刀借给我使用。我会签署一份合同,表明这个伟大的发现属于铜须三兄弟,在我死后必须归还。”    “就这么办了,明天我们去将他家搬空。”三兄弟一起举杯,“干杯!”    第二天睡觉。    喝得太多,站不起来。    第三天,我们确定了一个方案。由我摸清他家的地形,确定藏宝室的位置。然后三兄弟挖洞,从他对面一直挖过去,正好他家对面那房子被我租下来了。我请了几个临时工,搬来了一些砖堆在院子里,刮掉了墙上的墙粉,装作要大兴土木的样子,这样有人听到用镐刨地的声音也不会奇怪了。    有南瓜酒,进度奇快,矮人三兄弟只用了两天就挖到了曼德拉庄园的地基底下。在这两天里,我数度潜入曼德拉庄园,并且从建筑师的家中偷到了建筑图纸。    “应该是在这里。”我指着图纸上的一处,那是个地下室,写着“藏宝室”。但是在这个地方周围,图纸上画了一层斜纹和一层沙点。结果后来发现,斜纹是钢管,沙点儿是花岗岩研磨的水泥浆。    “哇哈哈……”三兄弟猖狂地笑着,“这不成问题。”    当天下午,他们从冒险者协会在仙都的分舵搬来了一个大箱子,打开之后,里面有几把黑漆漆的锯和凿子,还有一大堆红色的贴有危险标记的雷管。    “在这个世界的地下没有矮人过不去的地方。我们要做的只是不要把整栋房子连带财宝一起炸飞。”    我点点头,三个酗酒的矮人矿工办事,这样的结果很有可能。但是我对他们的技艺也是满怀信心。那个藏宝室有沉重的铁门,打开它需要曼德拉主教唯一的一把钥匙。不过只需要在里面顶上一块砖头,曼德拉主教宝贵的钥匙也打不开了。只要我们的速度足够快,我们就可以搬空藏宝室所有的东西,然后逃之夭夭。    矮人三兄弟给了我一个防毒面具,外加一个矿工帽。他们说:“干吧?还缺什么?”    “缺这个。”我给他们一人一只跟珊珊要来的长筒丝袜,“套在头上。”    于是当日入夜,我们在曼德拉主教的藏宝室外钻了孔,埋了雷管。然后我们拉了火药线,准备点火。我一直在墙头放风,观察曼德拉庄园的动向。曼德拉的看门人一直没有关心过我们的举动,一切都很顺利。然而就在最后的时刻,我看见门口的僧侣突然一声闷哼,倒在地上,似乎是被毒针一类的东西打中的样子。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夜行衣,沿着墙角轻巧地跑过去,将尸体拖到树丛里。    “等等!”我急忙向三兄弟大打手势,“我去看看。”    依哟依哟依咬着一根大铜烟枪说:“半个小时你不回来我们就动手了。”    我点点头,远远地随着那身影没入曼德拉庄园。    那是吉恩。    她的身材,她的动作,即使是多年不见我也能够分辨得出,是她。珊珊说过,军情局已经介入此事。难道说,现在被派来处理此事的人是她么?    我很想大声喊她的名字,但是我没有勇气。她很可能会杀了我。执行任务的刺客都是不讲情面的,而她对我已无情谊,就像我对她也已无奢望。五年过去了,我不得不承认自己背叛了她,然后遭到了报应。我现在没有资格面对她,我想要的是,复仇。    吉恩的身手麻利,狠毒而毫无破绽。她比我更了解曼德拉庄园,她的目标显然也是灭世双刃。但是除了刀之外,她是来杀人的。这一点和我不同,如果没有军情局的命令,她不会这么放手去干。她的速度奇快,每一个守卫的位置她都了如指掌。短短的五分钟,她已经杀了四个站岗的僧侣,穿过一百米宽的草坪,翻入二楼的阳台。没有任何被杀的人发出一丝声响,尸体都被她拖走藏好。    我看得手心冒汗,小心翼翼地跟在她后面。我不敢靠近,吉恩的警戒范围比寻常刺客要宽得多,我只有在她专注出手的时候才敢从她背后隔着五十米以上的距离移动。一直到她进了二楼的阳台,我才敢越过草坪。    我小心地沿着她的足迹爬上二楼,屏息倾听里面的声音。如果吉恩发现有人跟踪,一定会等在这里,一刀就要了对方的命,我连打招呼的机会都没有,所以我不敢随便将脑袋伸出去。寂静中,我听见尸体委顿倒地,在地板上拖动,关闭房门,越听越害怕。吉恩杀人如麻,但她却是我爱过的女人。    她根本没有直奔目标,而是尽可能多地杀人,一个房间挨着一个房间动手,杀几乎所有的人。她真的有足够的理由下手杀那些人么?还是仅仅为了上级的命令?换了我,我做不到。我从未杀过一个人。虽然我一心想当刺客,但是我会想起尸体的家小,尽管那些人不是我杀的。    走廊里有烛火,我从阳台的门缝望进去,一个年轻美貌的女佣挽着裙子,端着一盏灯走了过来。吉恩突然从黑暗中闪出,一刀割断了女佣的脖子,用手接住坠落的油灯,轻轻一吹。女佣喉咙鲜血狂喷,吉恩拎着她的头发将尸体放倒。走廊里重新变得一片漆黑,我惊得手脚冰凉。    那真的是吉恩,我认识的吉恩么?    吉恩迅速登上楼梯,消失在三楼,我才敢从阳台进入走廊。奇怪,刚才明明见她杀了个年轻美貌的女佣,难道我眼花了么?地上女佣的尸体是个老太太。她的手里拿着一串房间钥匙,看来竟是个管家呢。她要去哪个房间呢?吉恩忘记将她的尸体拖进房间藏起来了。我随手打开一扇门,想要将她的尸体拖进去,却倒吸了一口凉气。    屋里的地板上有两个黑衣的教士,都已经喉咙被割倒在地上,流了一地血。这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屋子里吊着很多笼子,其中的一个笼子里还有一个白嫩的婴儿。我冲过去用手摸了摸婴儿的脚,是个女婴,还活着,但是吃了酒或者什么类似的东西,睡得很死。我顿时想起珊珊说过的话:“我怀疑曼德拉主教在研究黑暗魔法,甚至怀疑他和最近的婴儿失踪案有关。”    “该死!”我咒骂着,早该让矮人三兄弟购买十倍的炸药,把这栋罪恶的建筑炸飞。如此说来,我并没有眼花,那个年轻的女佣形象是老管家使用了巫术的结果,代价应该就是婴儿的血。灭世双刃曾经是恶魔赖恩用来献祭给黑暗之神的祭器,难道曼德拉主教在研究这个,不惜杀害婴儿么?    这可麻烦了,这地方比我想得还要可怕。    吉恩几乎杀任何人都是一刀,有的连刀都不用。她直奔顶楼,在她进入最后的房间之前,她已经杀了四十多人。被杀的人直到死前都不知道死神在逼近,吉恩恨透了他们,出手毫不留情。红衣主教精锐的僧兵就像麦秆一样在她的刀下无声地倒下。    我跟着尸体一路追上去,心里觉得很不妙。吉恩越来越激动,她连尸体都不藏了,甚至不再隐藏行踪。但是最后,她控制住了情绪,站立在大门前。两个守卫歪着头倒在她身体两边,她松开抓着他们头发的手,尸体便无声地滑落。    那是曼德拉主教在顶楼的一个大厅。门缝里透出烛光,还有含糊不清的念咏声,似乎有很多人,正在举行什么仪式。    吉恩一脚踢开了大门,手中刀光闪烁。    两个错愕中被割破了喉咙的僧侣捂着自己的脖子,在她的身前转着圈倒下。血从吉恩的刀上滴落。曼德拉主教手中持着两把黑气缭绕的匕首,脚下躺着一个怀孕的妇人,神情痴迷地望着她。四周都是蜡烛,划着我看不懂的图案。    “曼德拉主教!”吉恩一声娇喝,扬起了手中的刀,“这是为了那些被你杀害的人!”    我静静站在走廊的阴影中,凝望着她的身姿,头一次如此感动。是的,这就是吉恩,她和她所坚守的正义。只因为这一瞥,对于六岁的时候能遇见她,我决不后悔。    摇曳的烛火将她的身影拖长,在墙壁上映出光怪陆离的图案。那些僧侣大叫着扬起手中的刀,一起恶狠狠地向她扑来,但是又一个个倒在她的刀下。一道黑色的闪电滑过,吉恩一声闷哼,身体飞起来撞到墙上。但是随即,她的身影像一只燕子,孤傲而自由地飞翔。无数的电光、黑魔法掀起的死亡阴影,全都落在她的身后,她是孤傲的燕子,一瞬间就要分出胜负。墙壁上缭乱的分花烛影中,她的刀已经刺入了曼德拉主教的后心。    “蠢货。”曼德拉主教口中淌着血,惊惧道,“要对抗黑暗,只有掌握黑暗。小小的牺牲,就可以阻止黑暗的蔓延。你破坏了我的仪式,反而会将恶魔引入这个世界。”    “住口。”吉恩将刀抽离他的背心,让他颤抖着跪倒在地。吉恩将刀刃的血珠挥落,冷冷地说:“向那些冤死的人们谢罪去吧!”    “不好。”我的心中一惊,吉恩不知道他手里拿的是灭世双刃么?持有它们的人是无法被杀死的。方才的顺利得手,完全是因为曼德拉主教在全神贯注地进行仪式无法移动,吉恩进攻的时机可以说把握得非常好。但是仅有的一次机会可以将曼德拉主教的双手斩断,夺走灭世双刃,吉恩竟然没有那么做。    我隐隐觉得,吉恩被骗了。是的,跟珊珊透露消息的情报官一定是隐瞒了很多,既然自己拿不到,就将这个烫手的山芋丢给吉恩。他安的是什么心?希望借着灭世双刃的灵魂腐蚀来毁掉吉恩么?    被献祭的孕妇躺在魔法阵中央,不停地抚摸着自己的身体,口中发出失魂落魄的呻吟。突然间,她的面容衰老了,身体像泄了气的皮球迅速瘪下去,就好像血肉被抽干。唯一隆起的是她高胀的腹部,在这时候炸裂开来,黑色的血浆四处飞溅。    曼德拉主教跪在地上,开始狂笑,他的声音渐渐在喉咙里变了,变得不像是人类,粗重邪恶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地上的魔法阵迸射出猛烈的电光将吉恩惊退,四周的烛火变成了黑色的火焰,墙壁纷乱的烛影汇集到一起,凝成一个羊首恶魔的巨大身影。是萨特恶魔将军赖恩!    曼德拉主教双眼露出可怕的绿光,透胸而过的伤口在迅速愈合。他的喉咙发出低吼,腾身从地上站起,双膝发出“嘎巴嘎巴”的声音,关节反折过来,向前扭曲,就像是羊的后腿。四周的光线迅速转暗,仿佛被什么东西所吞噬。他的头盖骨隆起,面容抽搐,生出一对山羊角,身躯渐渐被黑雾包围。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声巨响从地下传来,整个楼都猛烈地晃了两晃。矮人三兄弟动手炸藏宝库了,曼德拉主教一下子又倒了下去,扑倒了地上的蜡烛。黑色的火焰燃着了地板上鲜血,我知道机会不会再来。    我闪电一般冲过去,厉喝道:“砍他的手!”    听见我的声音,吉恩来不及说话,我们一左一右,交叉闪过曼德拉主教的身前,匕首出鞘。黑暗中,最黑暗的地方,就是他持着灭世双刃的手。刀锋掀起的两道弧光闪过,他的双手应风而断,带着两把刀落在地上,那附着在刀柄上的两只手瞬间变得干枯,就连血都被吸干。他发出呻吟声,但是声音也仿佛在萎缩,随着血液的干枯而抽成一团。    “不!”恶魔的影子却不肯跟着尸体倒下,反而扭动着站了起来,“该死的人类!”他咒骂着,那影子从墙壁和尸体之间脱离,走了两步,伸出巨大的爪子,抓向吉恩。吉恩闪开来一刀猛削,就像是在空刺,无法对它造成任何伤害,骇然后退。    “快跑!”我摸出一捆雷管,点燃了,直丢过去。    轰隆一声,影子随着气浪跟窗子一起被炸得支离破碎,曼德拉主教的钢琴一直飞到草坪上。我和吉恩一起滚到走廊的另一头,几乎从那里飞出去。沉重的门板压在我身上,我费了好大力才将它一脚踹开。    我四下寻找的时候才发现,吉恩已经昏倒在地上。原来是她卸下了门板撑在我身后抵挡雷管爆炸产生的冲击,结果撞到了头。女人身体轻,干这工作实在是不合适。    我放下心来。但是我始终觉得无法面对她。    我回到那房间里去,费了好大的劲才从破烂的墙壁下找到灭世双刃其中的一把。我又到草坪上去,好不容易才找到另一把。仅仅是握着它们,就有一种嗜血的冲动,让你想要变得疯狂。黑暗凝成赤裸裸的力量,让你想要举着刀膜拜。    我拆下手上的珊珊给我缠的纱布,仔仔细细地将刀柄重新缠起来。月亮布仿佛受到了黑暗的吞噬而抽紧,起了反应,死死地绷紧在刀柄上,竟与刀柄融为一体。    我重新握紧那两把刀,比划了两下,再也没有刚才的那种冲动的感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妙的踏实感,就仿佛用铁链驯服了一头恶龙,而锁链的另一头就牢牢牵在你的手里。我将灭世双刃用布裹好,放在吉恩手中,将她的手合拢。没有将刀带回的话,她一定无法交差。原本我想要杀人的刀,但是一见到吉恩,我就忍不住想把能给她的都给她。    她依旧昏迷,我忍不住将她抱起来,抱在怀里。这可能是我唯一的一次机会,可以和她如此相拥。我轻轻地拉下她的蒙面巾,经过血腥的厮杀,她的嘴角却在笑,像是睡着了。她那么坚强,却又那么天真。毕竟,她才只有十八岁,正是人人羡慕的年华。    但是我却已经选择了复仇。那天晚上,我就那样抱着吉恩,轻轻矗立在阳台上。不远处,仙都城灯火通明。曼德拉庄园的树林和池塘里,青蛙和蝉热闹地通宵鸣叫,但是心情刚好。如果时间可以停滞在那个时候该有多好。她的眼角轻轻抽动了一下。我知道她要醒了。
    “吉恩。”我轻轻唤她的名字。    “嗯……”她渐渐清醒了,欢喜道,“是你么?果然,你在执行特殊的任务。老师说你超级棒,做得都是别人干不了的工作。”    “不是的,吉恩。”我沉声说,“我变了,我开始为自己杀人了。”    “你说什么?”她伸出手臂,想要抱住我,却发现自己手里拿着窗帘布缠裹的一对双刃,她还不知道那是什么。她迷茫道:“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吉恩。”我尽可能让声音温柔,让她记牢,“你记住,永远不能拆下我缠在刀柄上的裹刀布。”    “什么?”    我手臂一松,将吉恩从三楼阳台上丢了下去。    吉恩一声尖叫,手反射性在我头顶一抓,扯掉了长筒丝袜。她在坠落,离我越来越远,她的手胡乱挥舞。我看见她坠落中绝望的眼神,我闭上了眼睛,那种眼神可以杀死我。当我睁开眼,她已稳稳落在地上。她完全惊醒了,猛然抬起头,凝望着阳台的我。我也在凝望着她。    她一言不发。    突然,她冲向墙壁,足见轻点,飞速爬向二楼阳台。我无声地退入黑暗,洒泪狂奔。身后传来吉恩的哭声:“你别走……”    我不知道男人是不是都是贱货,有人追就跑,有人跑就追。这种感觉像是在挣扎,像是有绞索在脖子上收紧,逼得你发狂,没法思考。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我只想狂奔。    我在吉恩能够看到我的背影前跃下了楼梯,直奔地下。地下藏宝室里,矮人三兄弟正在大丰收,隔着铁门就能听见他们的哈哈大笑。我拍门急道:“开门,是我。”    他们一怔,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铜须老大的声音傻乎乎说:“但是你说用砖头从里面堵住的。”    “但是我现在是在门外啊!快开吧。”    门打开,我急急闪了进去,将门拴好,老二老三举着十字镐埋伏在门边,见到真的是我才放松下来,老大依哟依哟依早已搬着一块大石头,重新顶在门底下。我趴在门板听,吉恩没有追来,才松了口气。明知她追来也无可奈何,我还是忍不住趴在门上听了好一会儿。    藏宝室里面只有几副铠甲,几张油画,空空如也。我一怔:“就这么点儿东西么?”    “哇哈哈哈……”三兄弟一起奸笑,“能搬的都搬空了,珠光宝气,真是珠光宝气啊。”    嘿哟嘿哟嘿激动地说:“我们的感觉,就好像是挖到了索巴丁大帝的遗产。那位富甲天下的矮人君王哟!”    “快走吧。”    “真奇怪。”依哟依哟依耸动着黄胡子说,“这里的人都是聋子么?怎么都没人来。”    “都死了。”我苦笑,“所以这笔宝藏真的是遗产了。曼德拉主教的遗产。”    我们爬出地道,外面堆的都是用苫布盖着的箱子、金银烛台、镶着宝石眼的雕像……乖乖,红衣主教的财产实在惊人,这足以养活一支数千人的军队了。临走时疯狂的三兄弟又引爆了一捆炸药,炸塌了地道,毁灭了藏宝室曾经存在证据。等到教皇对曼德拉庄园进行财产清点的时候,就由军情局去替我们背黑锅。    折腾了一夜。我们将财宝拉去我家,足足四车啊。天亮再雇一只车队,将这些东西稳妥地运到索巴丁矮人世界去,那就谁也找不到了。    珊珊一大早就来敲门,见到我们在屋里呼呼大睡,才松了口气。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珊珊啊。”    “怎么样?刀子到手了么?”    “到手了,但是……”我不好意思地说,“我又将它让给别人了。啊,那对匕首不适合,不适合……哎哟!”    珊珊狠狠扭我的耳朵。    矮人三兄弟震天的呼噜声中,我揉着被揪红的耳朵跟珊珊好好解释了一番。珊珊一开始皱着眉头,但是见我将自己的事情都原原本本讲给她听,就原谅了我。    但她还是很不高兴:“怎么就那么巧啊?我就知道是送给旧情人。哼,拿着我送你的东西去送人,我记住了,你完了。”    我跪着双掌合十:“原谅我吧!”    “也好。”她不知道在动什么心思,爽朗地大笑,“这样你就不亏欠她了。那对双刃也实在是太过危险,你拿着我不放心。其实事情就是这样,你完全不用选择复仇的人生的。”    我倔强道:“不,我一定要报复。”    珊珊还没搭话,外面传来马蹄声。我们紧张地趴在窗缝,发现一个穿着黑衣的女人疾驰而来,赫然就是吉恩。她连衣服都没换,却不再蒙面。红色的长发利落地束在脑后,一张俏脸杀气腾腾,离着老远都感觉得到。    “不是吧!”我大吃一惊,吉恩真是锲而不舍,她这么快就发觉了曼德拉庄园对面我租的房子,然后沿着车辙追来了。看来我不给她一个合适的理由,她一定追杀我到天涯海角。    我家还保留着一个地洞,直通到屋后的田里,是我小时候挖了用来躲避娜娜的,现在还在。我慌忙掀开地毯,打开地道的盖子往里爬。珊珊也要往里爬,我慌忙中将她往外一推:“你出去替我抵挡一下啊!你是有名的医官,吉恩不敢把你怎么样。”    珊珊急道:“我会被抓的!”    “不会的,哎,吉恩不是来抓人的,是来抓我的。你就出去说,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房子是你的。”    “那是你们的感情问题,不关我事……喂?可恶!”我使用龟缩大法,珊珊七窍生烟,但也只好替我盖上翻板,将地毯压好。    “我知道你在里面。”吉恩在门外喊,声音很冷漠,她大声说,“你出来,我们说说清楚。”    “什么人啊?”珊珊揉揉眼睛,假装刚睡醒,走了出来。    吉恩一怔,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珊珊医官,跳下马,不由分说冲进屋里,见到三个矮胖的矮人正在呼噜打得天响。她“噔噔噔”冲上阁楼,又“噔噔噔”冲进厨房。    珊珊一把将她拦住:“哎,这是我家,你要干什么?”    “别跟我做戏。”吉恩眼圈发红,“这是他家,我知道。”    “你知道?”珊珊一插手臂,道,“哼,既然你知道,那就好办了。他不想见你,你还是走吧。”    吉恩怒道:“你,你是他什么人?”    “我们早就住在一起了。”    我在地道里听着,暗道,女人真可怕。    吉恩的声音完全混乱了:“他,他不会的!”不管她来之前做了何种决定,她实在没有想过我的屋里走出一个女人。    “有什么不会?”珊珊出招狠毒,开始讲故事,声音中都是梦幻般的美好回忆,“那一年,我在门口捡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快要冻死了。是我救了他,悉心照料,用我的身体为他取暖。”说到这一幕的时候仿佛有小天使在人耳边吹奏幸福的喇叭。    我冒汗,有过这一幕么?    珊珊说:“从那一天开始,我们就只剩下彼此。”    “你胡说!”吉恩的声音已经快哭了。    珊珊给她伤口上撒了最后一把盐:“你似乎还有东西没有还给我。”    “什么?”    珊珊指着她口袋露出来的长筒丝袜,那是我要去做贼,然后被吉恩从头上扯掉的:“那个应该是我的丝袜吧。我喜欢香露儿这牌子的丝袜了,自然,你要的话也可以留着。不过那是他从我腿上脱下来的。你还不走么?他是我的,你们之间从未开始过,也早已经结束了。”    吉恩“哇”的一声大哭,外面传来马蹄声,吉恩伤心地纵马绝尘而去。    我额头上冒着大滴的汗,从地道里爬出来,矮人三兄弟还在酣睡,吹哨声此起彼伏。发生的事情对于他们来说好像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我真羡慕他们可以睡得这么安稳。    珊珊哼了一声,靠着门框,望着落荒而逃的吉恩的背影:“女人差一岁,道行可就是差着一个台阶的。”她回头瞅了我一眼:“要追快追,不追可就追不上了。”    “不了。”我出神地望着吉恩的背影,没有想到对她造成的伤害这么大。    “但是这样好么?”珊珊问。    “这样很好。”我嘴硬道,心中却是一阵酸楚,有些迷惘。一直憋在心里的气都散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继续去报仇。但是我得去,我不去找娜娜报仇,我还能干什么呢?跟吉恩都成这样了。    一切都得算在娜娜头上。    矮人三兄弟醒后,买了几辆大车,雇了几个人,兴高采烈地将财宝装车。我和珊珊都分了一份,但是我们都觉得拿着不安全,所以还是一起运走吧。他们坐在车头,有人扬着鞭子,有人拉着手风琴,有人高声唱着:“我是幸福小矮人,依呀依呀哟!”    “再见!一定要到索巴丁来玩。”他们和我拥抱,我依次亲了他们的胡子。然后他们强烈要求和珊珊拥抱,珊珊也亲了他们的胡子。三兄弟就高高兴兴地上路了。    那一天,珊珊对我说:“你总一天会成熟起来,发现自己的真心。在你像个男人之前,我一定会看着你。所以,不要急于为自己的人生做决定。”    珊珊走后,我觉得很无聊。从风中飘来一张纸,是通缉令。上面画着三只妖怪:翡翠龙,熔火犬和无面者。我决定给自己找点儿事情干,顺便想想清楚。于是我想要它们的牙。    九、死 刑    金米抓着窗子上的铁条,很震惊地听着我的故事。    “你说的是娜娜·金美尔芝兰?如今芝兰郡大领主兼海军上将的女儿,牙之塔首席大法师,娜娜?杀死了魔族将军,导致隆梭魔族全线溃退的大英雄,女中豪杰,娜娜·金美尔芝兰?”    “还有哪个娜娜?”    “但是她现在很有名!”金米说,“你放弃这个念头吧,要杀她是不可能的,只是说起这件事情你就会被很多人踩死。她是民族英雄,牙之塔的形象代言人,还是一位公主,芝兰郡有四十万亩土地,而她有四亿多崇拜者,星光闪烁,每天关于她的日常起居和穿戴服饰占据仙都日报一个专版,她买衣服不花钱,就差家里自己印钞票。快,实际一点儿,把锉子给我,我帮你逃走吧。”    “金米,谢谢你。”我喃喃地说,“我不走。我累了。让我休息吧。”    金米沉默了很久。作为一个侏儒小妹,她知道的事情已经太多了。    “你是我的英雄。”她突然这么说,“你告诉我的故事是我们的秘密,我一定会很珍惜。如果你累了,就听我说,我说完就走了。”    她开始说。    “这是我这辈子听到的最有价值的八卦。但是,听我说,其实你一点儿也不想杀人,你只不过是想斩断一分感情而已。那份感情是你生存的意义,但是现在它在折磨着你。这个世界上没有能够斩断情丝的刀,再好的刀也做不到,史诗武器也没用。所以你不用跟刀子较劲了,如果聪明的话,就赶紧搞清楚究竟喜欢谁,要不就干脆把她们都甩了。我建议你把她们都甩了。”    她笑笑。    “我明白你的感觉,你不是不想出去,你只是不想出去杀她,不想逼自己做选择。你好善良。痴情的男人都很善良。但是像你这样善良的男人真的能杀她么?我觉得不能。就算她让你杀,你也下不了手的。她说的是对的,你就是笨贼一箩筐里的那个箩筐,你干吗不好好对待自己呢?其实她为你计划了未来,你按她说的呆在家里,她总有一天一定会回来找你的。你知不知道她并没有什么真正的绯闻?我想那很可能是因为你吧。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在干什么?你只不过是不想去像个傻瓜一样等着她。你对自己没有信心。你只是需要一个理由来骗自己。”    我默不做声。她叹了口气。    “我很想把这些写在报纸上发表,这将是仙都日报创刊以来最有价值的八卦。但是现在内容太多了,涉及的人都很可怕。我不知道能不能发表。”她的眼睛晶晶亮,“至少我可以用这些信息做筹码。”    她一举照相机,笑得像老鼠一样:“以后我一出门,大家就喊皇牌大记者金米!金米要做什么,精灵文联、光明大教堂还有军情局,都一定会有很多人帮我的。就算你想死,也一定不是白死的。”    她笑了一会儿,见我还是没有想走的意思,很失望。    她难过地问:“你真的想死么?”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也不知道答案。或许我只是累了,这么多年以来,我从来都没有像入狱之后这样舒舒服服在床上躺着。铁窗给我的感觉很安全,一下子带走了我的烦恼。    外面有声音,金米扭头望了一下,对我说:“我得走了。”她招手向我告别,对我说,“勇敢一点儿,不管你如何选择,你都是我生活中的英雄。”    她的大头在窗口一闪,消失了。卫兵就要来了,她不能被发现。    她走后我心里空荡荡的。    是的,金米说得对。我只是在一厢情愿地傻等,等着她回来,等着她回来骂我。    但是,谁都知道,走掉的女人很少有人再回来。    我只是想忘记时间。没有被冻起来的日子很难熬,我得用别的方式忘记时间。所以我只能折磨自己。现在,解脱的时候到了。    突然有一瞬间,我又奢望她会来。本来不会有奢望的,但是不是很多没有关联的人都来了么?我一直倾慕的吉恩,就像梦一样出现在我的面前,和我发生关联。难道她就不会来?    她不会来。    她已经是一位领袖,她的行为代表着和平的希望,她已经是一种象征。你知道象征有多厉害?她有军队,有众多的支持者,有属于自己的领地,肩负重任。个人情感对她来说算得了什么?伟大的她的名字不该和一个初中没毕业的家伙有关联。    不管怎么说,她都不会来。    而我的生命,也快到了尽头。此时此刻,我突然发现我最大的愿望,莫过于再见她一面。    很远的地方传来铁门的开启声,有士兵在甬道里并腿,齐刷刷的声音在甬道里回荡。我还听见大检察官生气地问:“看守的人怎么这么少啊?”    典狱长说:“里面很封闭,不用看着。”    “哼,要是跑了,你们都得住进去!”她怒气冲冲地来到门口,从小窗往里看了看,见到我还在,才松了口气。她恶狠狠说:“活得挺滋润嘛,等下有你好看。”    她的卫兵打开门,冲进来将我从床上一把拉起来,扭过手臂绑好。他们就像是夹着一堆柴火一样把我拎了出去,从监狱到法场,我简直是腾云驾雾,足不点地。    说起来我也是受害者啊,为什么她会这么恨我?明明是她老公自己遭到了报应。    今日的仙都广场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最高检察院做了特殊宣传,在此诛杀国贼。不过气氛的热烈程度像个节日,不像杀人。到处有人叫卖。    “瓜子,花生,柿饼要不要?”    “卖鲜花,送给国贼的鲜花。”    “卖乳酪,往国贼头上扔的乳酪。”    这倒是很像为我庆生日。随即我就想起一个重要问题,哎,我生日哪天来着?父母死得太早了,我自己不知道。    仙都的影壁墙上挑着巨型横幅:为文学而冤死的第一人。    我被人架着左顾右盼,不过没有找到苏菲。很多精灵美女打着小旗子,在人群中穿插,分发会员小册子。不过我注意到雕像底座不知道被谁给敲掉一块,上面那个什么“心如利箭”的铭文不见了。    精灵美女们努力地拉着人气:“我们要在仙都开设分会,欢迎所有喜好文学的人参加。我们每周都举行一次诗友会,每月一次大型集会,全世界最有名的诗人都会来。孩子们可以来听故事,您有书稿我们负责出版,代购并且收购书籍,代写书信和各种生平传记,您希望自己的后代认为您是什么,我们都可以帮您写在书里……”    又有唱诗班从大教堂出现,祭司穿着金袍、教父穿着黑袍、牧师穿着白袍、医师爱穿什么穿什么……队伍中有很多美女,都举着高高的安魂幡,上书:“祥瑞御免,直达天堂”。劳瑞娜在队伍里面哭得很伤心。    她挤在人堆里伸着手,抽噎着对我说:“我永远为你祈祷!”我知道大教堂来这么人举行如此隆重的仪式一定是出于她的要求,心里很感激,向她报以微笑。如今我能报答她的只有微笑。    如此隆重的仪式世间罕见,不过与林林总总的安魂幡相比,更可怕的是医师们的方阵。她们是带着光荣的使命来的,举着瓶瓶罐罐和手术刀,围在绞刑台四周,准备迎接我鲜活的捐赠器官。一旦我咽下最后一口气,她们就万刀齐下,将我的心肝脾肺肾统统拿走。我想起多年以来最好的朋友,珊珊,是她从小开始给我治疗各种伤。今天她没有来,但是来得显然都是她的同道好友。    现在还不到我登台的时间,高大宽阔的绞刑台被二十四个小妞霸占着。她们在上面跳肚皮舞,贴面舞,辣身舞,跳得上下乱颤。她们代表了联盟二十四个民族的二十四个姐妹,二十四个民族一条心,二十四个姐妹一支舞。    台下不断响起热烈的掌声,我骂了一句:“低俗!”不过大众口味显然跟我不太一样,那是观众和主演的本质上的区别。    这时候,城门几声马嘶,骑兵队分开两列,将长枪高举,交叉在一起。从他们中间冲过气喘吁吁的长跑运动员,手里高举着从临镇不知道什么地方点燃的一支火炬。大量童子军欢呼着跟在后面一起跑进来,手里捧着鲜花,上演冲向仙都广场的悲喜剧。记得当年我也干过类似的事情,不过是谁死了,为什么死的,那可真是一点儿不记得。    在仙都广场的四周,很多工匠在忙着安置礼花发射器。地精们不会放过这个挣钱的机会,他们的大财主也来了,他们带来的大量商品无疑会使得今晚的仙都缤纷多彩。    吉恩会顺利地将四只妖怪干掉吧?她得把注意力集中到任务上去,我希望她顺利,她的胜利就将是我的胜利。如同她说的,我或许会成为英雄。所以我就算今天死了,也早晚会摆脱那些恶劣的名声。这样,就不算是白死了吧?    我默默地为她祈祷。这辈子,没来得及爱上几个人。再见,亲爱的吉恩。她走了我才觉得好失落,要是没有娜娜的压迫,我和吉恩多半已经是军情局的雌雄双煞了吧。当然,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    说起来,我一点儿也不后悔出现在这个场合。如果不是胳膊被人架着,我很想走到台子上去,对着众人挥一挥手。我望着天边的晚霞,俺轻轻地来,正如俺等下要轻轻地走。不带走一丝云彩,差的只是那一下神来的挥手。    台子被腾出来了,大检察官已经有点儿不耐烦。这女人,难得长这么胖,一点儿耐性都没有。    二十四个跳舞的小妞从两侧退下,轮到我站在舞台上。行刑的时刻到了,我昂首走上绞刑台,刽子手将吊索套在我的脖子上。我的腿有些软。我扶着绞刑架,清了清嗓子,总得说点儿什么吧?台下万头攒动,无数双眼睛都集中在我身上。    我傲视四周,大声对群众说:“仙都的朋友们!人类历史上一百年……”    突然一块布勒住了我的嘴,大检察官说:“不准让他说话!”这个该死的臭婆娘,我现在越来越讨厌她了。    不过她的心情正好,简直是秋天收获的时节。她的身后是她坐着抽筋的老公及其轮椅,还有许许多多受伤或遇难的检察院工作人员及其家属。他们是唯一憎恨我的一群人,用各种解恨的眼光望着我。我从他们眼中看得出煎炒烹炸多种工艺,真不知道他们有什么理由恨我。我委屈,当初又不是我要拆信的,而且我大声抗议的时候他们就是这么乱,根本听不见我的声音。现在一地残废人,那又能怪谁?    有很多家属催促着:“还磨蹭什么?要他的命,要他的命!这里这么乱,成什么样子,快,快点儿啊!”    大检察官显然也已经迫不及待。    “准备行刑。”她高声说,“仙都的各位,今天我们在这里公开处决叛国者,以儆效尤。这里是最高检察院的判决书,具体判决如下,判……判决……”    她打不开手里的卷轴。卷轴被粘住了,她的手也被粘住了。她皱起眉头,用力拉,扯,呼啦一声辣椒粉漫天飞舞。风一吹,宣判席所有的人痛苦地四处乱撞,涕泪横流。方才一直吵着要我死的遇难者家属们如今生不如死,人人发出杀猪一样的声音撞来撞去,到处是头碰头的“砰砰”声。有人倒地,有人踩过。检察官的轮椅被人推翻,不过他本人已经不介意了,因为他已经翻白眼昏死过去。除了他老婆,就数他离得最近。    大检察官双手粘着判决书,猪一样的躯体摔倒在宣判席,身体下面还压着两个人。我不知道这个辣椒粉还是不是我原先用的那种,因为这东西是吉恩拿来的,她很可能在里面加过料,看上去效果比原来的还要猛烈。    人群乱得如同一锅粥,不停有人尖叫,从桥梁广场的边缘掉进水里去。医生们不举着瓶瓶罐罐等待我鲜活的器官了,没得等了,她们捏着自己的鼻子商量怎么救人。高举圣火的运动员被尖叫的二十四个小妞踩过,将火炬丢到了礼花发射器旁,火炬点燃了引线,一枚绿色的礼花弹呼啸而出,在傍晚的天空炸成一片绚烂。    这个乱啊。    最乱的是有个小孩站在墙头上哈哈大笑:“成功了,真好玩!”    一干幕僚惊慌地说:“王子殿下,您怎么能这么干啊!”    但是立刻一位身材高大的人出现,铁腕亲王辛格莱斯,国王的弟弟,也是仙都第一高手兼溺爱侄子的叔叔出现,挡在他们面前,瞪了他们一眼:“国王不在,王子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亲王魁梧的身躯如同铁塔,周围顿时鸦雀无声。    我向路德王子投去一个微笑,干得漂亮!他回报以一个大拇指,拇指上证明他第一皇子身份的扳指国玺闪闪发光。    医师们对大检察官做了紧急补救措施,用临时找来的马桶塞子吸出了她气管里的辣椒粉。她咳了两声,恢复了意识。她的卫队长猛烈摇晃着她:“大人,大人,判决还要不要执行?”    她睁开眼,用手指着我,突然又转移到那些广告牌子上。“把卖辣椒粉的厂商,还有那些发小广告的,都抓起来。”这是她的临终遗言,她的手无力地垂下,生命如流星陨落。她的遗体被放在担架上,火速抬离现场,等待复活的机会。    现在还有人关心我的判决吗?我担心我的罪名加重了。仙都的人民果然不会遗忘我,即使是这样的时刻;一个失去理智的邮递员家属突然尖叫着冲上台来,一把推开了机关。我脚下的翻板一敞,身子向下猛坠。绳子勒在我脖子上,勒得“咯吱咯吱”响,那女人还骑到我背上去,用力往下坠,咬牙切齿地喊着:“死,死,死!”    突然火光一闪,那女人从我背上一声尖叫倒飞出去。我的脖子吊在绞索上转圈,看见她像烧猪一样四处乱跑,点燃了一个又一个礼花弹。    一个蒙面人戴着兜帽不知何时挤到了绞刑台前,一抬头,两眼如晨星般迷人。她的手一挥,我脖子上的绳子突然断了。我的身体往下坠,但是又被一股风一引,突然就到了她肩膀上。我差点儿被勒死,发出一声呻吟猛吸了两口新鲜空气。说真的,刚才那会儿没有解脱的感觉,只有怨念和愤怒。不管世界如何乱,果然还是活着好。    我突然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儿,她是谁?    四周警钟鸣响,小王子路德被铁腕亲王一把护在身后,大量的卫兵冲了出来,高喊着:“有人劫法场!保护王子!”    纤细的手腕如白鸟高傲的头颅升起,一道白茫茫的寒气扩散开来,那是多么霸道的法力啊,半个广场的人都被冻成了人肉冰棒,在落日的余晖下闪闪发光。我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一下子眼泪都出来了。    “冰霜新星!”或许你们不相信,一切的一切,开始都是为了一场婚礼。
  在我们仙都王国,和那些很俗的地方一样,有一种很俗的风俗叫做婚礼。
  不同的种族,不同的文化对婚礼都是一样的——请客,只要请客就行。吃人的嘴短,用吃的堵住人的嘴。
  否则法律上叫做非法同居,私下里叫做奸夫淫妇。
  我们仙都王国是政教大国,所以规矩要更加复杂一些,除了请客之外,还要获得柏仙教廷的许可,由身份相当的神职人员来主持婚礼,否则请客无效需要重请。如果无视教廷,法律上叫做非法同居,私下里叫做奸夫淫妇,生下小孩不给上户口。柏仙教会很缺德。
  我这样正直的匪徒一直都认为教会很肥,是理想的打劫对象。但是现在不行因为我也要结婚。
  经过很长时间的深思熟虑之后,我决定跟娜娜结婚。娜娜是个大佬,她说,只要嫁给她,就没有人敢欺负我了,如果我不干她就打死我,所以我就同意了。
  但是大佬究竟有多大?
  应该说是“我一直不肯面对的那个现实”那么大的大佬。她是柏仙帝国海军总司令,同时是永生森林高等精灵王国、索拉丁矮人王国、赤焰红龙帝国、高加索共和国组成的统一战线五国联军总司令,是比国王还要大的大佬。
  所以当我问起婚礼的细节,娜娜嗤之以鼻说:“宾尼,叫那老头来一趟。”
  她说的宾尼不是一只兔子,而是她忠诚的高等精灵仆人,而那老头的全名叫教皇尼古拉斯·凯奇五世,曾经在我漫长的童年担任我的偶像。更全的名字叫做天行者、圣光的代言人、至高无上的精神领袖、教皇尼古拉斯。凯奇五世陛下。圣光与你同在!
  娜娜说,大佬结婚不能找神甫,不能找神官,不能找主教,必须找教皇,否则丢人。她家的家谱上每一位外姓人进入家谱的连接线上都有一位教皇,已经持续了五百年,不能从她这里中断。
  不过,需要一位教皇,并不代表她就尊敬教皇。她家领地比五百年前增加了五百倍,到她这一代更是达到了顶峰——民族英雄。
  我胆子很小,所以小声问:“找个神甫给他五块钱是不是可以顺利得多?”
  我只有五块钱。
  “哈!”
  娜娜回答了一个鼻音,我经过认真严肃的判断之后,觉得给神甫五块钱她不干。所以我们得非法征用教皇等着凯奇老头出现。天黑了,教堂变成小黑屋,教皇没来,宾尼一个人回来了。
  “什么他不来?”娜娜看上去很吃惊。
  宾尼头上有个包,表示她没听错。教皇对他说“无礼”并赐给了他这个包。
  娜娜一点也不生气。她跟我认错承认给神甫五块钱更简单。但是,她还是不能给神甫五块钱。我说我给也行,她还是不干,说不是钱的问题。既然要浪费,就不如浪费得多一些,就算浪费再多也不给教会。
  说到最后我们得出结论,这是一个钱的问题,然后我们就回家洗洗睡了。
  第二天一早,铁炉日报说娜娜的亲卫队——紫罗兰军团从前线调了十四万人回来,分三路向首都仙都城进发。原因不明。不过这不关我的事,娜娜要我陪她挑选婚纱。她有来自国内外的一百四十个服装设计师可以选择,就算一天接见四五家也可以看一个月。
  婚纱看到一半的时候,我听说紫罗兰军团左翼在东海纠集了一百四十条战列舰,击沉了教皇四条游艇,俘虏了八百人。
  战略家们评价说,这次海军演习投入的成本很高。
  但是这一下捅了马蜂窝,教会和王城守备军都很紧张,因为不知道紫罗兰军团要干吗。右翼军团与教廷的圣光骑士团对峙,火气很浓大战一触即发。中路看上去要文雅一些,皇家骑兵团代表国王而非教皇,跟紫罗兰军团统帅进行了为时六分钟的谈判,约定双方按兵不动。谈判结束后双方一起吃了火锅,并玩骰子。至第二天黎明,两位团长各输了二十块钱。
  看了几家婚纱之后,报纸说圣光骑士团因为兵力悬殊已经败了,一半人因为挡道被打成了乌眼青。
  三支远征舰队在临近首都的港口靠岸,运兵船源源不断。一支五千人的骑兵部队稍事整顿后向仙都南部进发,沿途没人阻拦,但是有人黄土垫道抛洒鲜花,因为紫罗兰军团是本国的子弟军团,五年前就是从这里响应娜娜的号召,追随其参加远征的。他们成就了威名,进了城,就等于回了家。谁有病,拦着好几万人回家看娘亲,一定会被打成里外不是人。
  这次莫名其妙的军事争执被称为婚纱战争,整个过程耗时十九天。整场战争没人阵亡,因为基本上没有使用武器。没有居民流离失所,事实上,他们买票观看,并且开设赌局。关于此事国王本人毫不关心,因为他外事访问归来,整个皇城最大的关注是七岁的小王子路德殿下投了赌注并且赢了两百块钱。
  有一天吃早饭的时候,我将豆浆喷的到处都是,因为我看见圣光礼拜堂的尖塔出现在视野远处。
  “娜娜!”我喊叫的时候鼻子里还有豆浆在流。
  “只是一个海市蜃楼,用魔法做的光影,看看落成后的效果。”娜娜在桌子遥远的另一头向我挥挥手,示意我自己把豆浆擦干净。
  单是一个影子已经很吓人。我问她是不是要盖圣光礼拜堂,把教皇比下去。她说不是,她是虔诚的柏仙教徒,她要接教皇来这里养老,她还要照顾他的后半生,帮他入土为安。小教堂也不能比首都那座高,那会让人觉得她们芝兰家对神明和国王都不尊敬。
  设计师过来问:“那么减低多少呢?”
  娜娜说:“真笨,从我的,拇指尖到鼻尖的距离!”
  她说完的时候正好打了个喷嚏,用那只手捂着鼻子。后来那个长度被称为一仙都码,合十分之一寸。
  我不关心教堂的尖顶有多少寸的变化,我只是纳闷教皇为什么到我们这里来养老。芝兰郡风光不错,但同时是海军基地,远征军前线。
  娜娜问:“高兴吧?”然后她开始讲故事,昨晚仙都的明月是那个样子的,教皇收到军团长带去的礼物,心情挺好,又听说我们这里风光明媚,气候潮湿,对他养老非常合适。神明的指引呀,他突然痛下决心,要关心一下遥远的小郡,散发余热为前线的将士们布道。
  对于她的解释我表示不很相信。痛下决心,那一定很疼。她说详细情况过几天我们可以问教皇本人。我问教皇现在何处,她说在箱子里。我问箱子在哪儿?她说轮船上。
  她这么说我就明白了。
  娜娜从小就是个超级任性的小女孩。她失去理智的时候会毫不犹豫的毁灭这个世界——但不一定有把握建个新的。为了保护这个世界,我得跟她结婚。我的牺牲很大。
  “没有人可以阻止我们结婚。”娜娜如是说。
  我很赞同,经过了无数风霜雨雪和冰雹天气,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破坏我们的婚礼。我都不敢反对,还有谁能反对?
  为了这份赞同我们决定做些少儿不宜的事,建筑师走了,现在正好有时间。谁知一头狮鹫兽却突然从窗外呼啸而过,落在阳台上。我们俩赶紧分开,娜娜一脚将我踢进小黑屋里。身为一位民族英雄外加军团首长,她不能被人看见跟不三不四的男人距离两米以内。
  一位铠甲外面套着紫罗兰军团罩衫的骑士走了进来,摘下手套单膝跪倒,大礼参拜:“头儿,事情办妥了,大伙回来了。”
  “辛苦了!”娜娜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伸出白晢的小手,在他掌心点了一下。后者全心全意的轻吻她的手背。
  号角声声,远处的辕门开启,士兵列队行进的脚步声夹杂着战马的嘶鸣声澎湃而来。我推开窗子望下去,密密麻麻的旗帜一眼望不到边,整齐的盔甲和盾牌上雪亮的白光晃的人睁不开眼,紫罗兰军团特有的白罩衫在阳光下连成白皑皑的一片,每行进十五步就会掀起一阵狂热的呐喊,听得人胆战心惊。
  我和娜娜同居这么久,终于知道紫罗兰宫殿前为什么会有一个那么大的草坪了,原来不是足球场。从领袖高塔的窗子望下去,人就像蚂蚁。
  见到窗子敞开,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高呼:“向金美尔大领主致敬——!”
  “领主万岁!万岁!万岁!”
  “战无不胜的联盟大元帅娜娜·金美尔芝兰万岁!”
  “元帅万岁!万岁!万岁!”
  震耳欲聋的喊声顿时响彻整座城堡的上空,地动山摇的步伐带着排山倒海的气势一波一波涌过来。娜娜漫步踏上阳台,魔法光华在她身前如同羽翼打开,从高塔上洒落光芒的毫雨,人人都沐浴在她威严的魔法光芒中,感受她的力量。
  她手腕轻扬,高声呼喊:“我的勇士们!”
  回应声顿时震得天花板缝隙里的土絮絮往下落。狂热的空气就像打开熔炉的瞬间,携着热浪扑面而来,灼得人面通红。
  我在小黑屋里趴床上揪自己的头发。
  五年前,娜娜抛下我推开门走出去的时候,还只是一位很蛮横的小姑娘,充其量是个法力高强的法师小妞,海军上将惯坏了的独生女儿。现在,她被称为救世主,拥有六十万联盟军队的直接统帅权,超过十个大军团宣布除本国国王外,只接受娜娜大元帅的领导。向她求婚的人超过五千人,很多人把她的回信裱起来挂客厅里。
  她比国王更有权利,比教皇更受人尊敬。
  但她在我心里依旧是那个流鼻涕的任性小女孩。
  说到这里,自我介绍一下。
  我是一个很普通的男人,没有太英俊的相貌,没有拯救世界的志向。娜娜总说我是个笨蛋,但是作为一个即将跟最受关注绯闻女主角结婚的男人,我有三大优势。
  一,我是小白脸;
  二,我很会写情书;
  三,我的名气很大。
  如果没有以上三点,我比一头猪强不了太多。我命中注定要担负起上天赋予的责任,那就是——跟娜娜结婚。
  跟娜娜交往随时有可能被她打死,被她狂热的崇拜者泼硫酸。
  但是我敢。因为不结婚,我的下场也是死。
  我是通缉犯。
  当我被判用脖子荡秋千的时候,娜娜蒙面闯进刑场,轰断了绞索,当场痛打了好几千人,将心灵饱受创伤的我扛回了家。从那天起,她就是我今生唯一的依靠。出了紫罗兰城堡的大门,我就会被人追杀。至少有三十名治安官和三百个赏金猎人蹲在门口等着我落单,只不过他们不敢进娜娜家的大门。
  基于以上三点,我没理由不娶她做老婆。我是最适合的结婚人选,我是通缉犯我怕谁。
  特别是她说:“你要是不干,我就打死你。”
  还有什么能拦住我们么?
  事实上——有。
  在我心里飘荡着一个让我很害怕的名字。吉恩·朗斯顿。
  我的初恋情人,也是我的笔友。
  有几个男人会忘记自己的初恋情人?恐怕是——一个也没有,何况还是从笔友升级的。我六岁遇到吉恩的,从此平淡的人生为之改变,变的波澜壮阔;六岁半遇到娜娜,从此人生再次为之改变,变得没有什么好说了。
  我害怕吉恩,是因为她是军情局首席执行官,是这个世界唯一有能力抓住我的人。
  吉恩有一张漂亮的脸,一副魔鬼一样的身材,和一对举世无双的宝刀。人人都怕娜娜,但是吉恩不怕.人人都想杀我,但是吉恩不想。
  这才是最大的麻烦。
  教皇皇尼古拉斯·凯奇五世抵达芝兰郡首府金美尔城的时候,坐椅子上含着自己的拇指,看上去有点老年痴呆。
  “我的小熊。”他说,“我要我的小熊,不抱着我的小熊我不能睡觉。”
  不过当见到娜娜的时候,他似乎一下就正常了,吓的手脚冰凉。娜娜抡起法杖,第一时间砸到他的头上,把他打的完全正常。
  “打我的仆人!跟我摆架子!推迟我的婚礼!”娜娜一边打一边骂道,“要不要我大声告诉你?不要!跟!一位!军团首长!作对!”
  每一个语音的停顿都是一记棍子落在头上,伴随着教皇的惨叫。
  原来有数不清的新仇旧恨,积少成多。“五年前我参军,你把我拨进文工团还说小姑娘有前途!四年前,我和四百个兄弟组成敢死队的时候,你连一个资深牧师也没有派!在我最好的勇士们在泥坑里喝污水,伤口里长着蛆,没有清水来洗伤口的时候,你竟然可以洗澡!我爸爸饿了三天给我留的汉堡包一回头没了,被你吃了!小吉米明明有带你给的护身符,却在死后变成了食尸鬼!”
  教皇五世在棍下缩成一团,不停惨叫说:“不是我,我只管那些福利制度……”
  “你的神力在哪里?如果圣光还眷顾的话,救你自己呀!”娜娜的快乐就是殴打别人,这一点她四岁的时候就已经从我身上得到了证实。棍子不停落下,打的教皇四肢平趴在地上,娜娜呸了一声:“败类!如果我父亲不是你的捐助人,我就把你像异教徒那样穿在塔尖上,让塔尖从你屁股里进去,嘴里冒出来!”
  女人都是记仇的,哪个女人呀是说她从不记仇,千万别信。
  “呜呜呜……”教皇在地上害怕的哭。
  这老头就是被万民当作精神领袖的教皇?曾经我亲吻他脚下的泥土,还有他身边的女弟子,然后企求他宽恕的教皇?我觉得我的世界观崩溃了。不,这不是真的,我不能接受,就算打死他是件好事,也还是让他活着吧。我是农夫之子,我愿意愚昧,我愿意傻了吧唧地活着,这样的内幕我不想知道。
  我一点也不可怜教皇,更多的人不挨打是不会勤劳的,我熟悉此道。因为我也是那种人。我无需解释我被娜娜打过多少次,就如同无需解释我们的爱有多深。
  “后天,就后天吧。”娜娜最终对教皇的服务态度很满意,现在是六月,她得抓紧办。六月新娘是所有小姑娘的梦想,虽然七月结婚也没什么区别,但是七月新娘听起来就比六月新娘差多了。
  然后她用法杖的强光照着教皇的眼睛,以免教皇中途昏倒,或是重新拾起尊严。“你的责任就是避免我的丈夫和我们的后代在户籍上的麻烦。办好这些之后,你才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教皇,你明白么?我需要一个相对秘密的婚礼,但是户籍不能有假。”
  教皇抽泣着问:“那么,您究竟是想嫁给谁呢?”
  我觉得他这话的语气了有很多的含义:
  一、是真的要嫁人了?!不是谣言、误会、愚人节的笑话、一场阴谋、动乱或是别的什么可能,娜娜大元帅真的要嫁人了?
  二、哪个不要命的人物能担此大任?
  我觉得其中关键的意识是表示怀疑,怀疑新郎现存在这个世上的可能性。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娜娜揪着我的衣服将我推到了教皇的面前,得意的问:“是不是很帅?”
  我下意识的掂起脚尖,因为娜娜高我半头。窗子透进来的光照亮了我的脸。
  凯奇五世经历了老年痴呆,差点被一个孙女辈的女孩打死,被串起来、让塔尖从屁股进去从嘴里出来,做了和我一样充分的心理准备,但是他见到我的笑容后还是喊了出来:“通缉犯卡迪南!”
  什么是知名度?这就是知名度。
  只有这次,我冲在娜娜前面:“您不希望我掐死您吧?”
  教皇的表情看上去死都不信,就好象我与娜娜的不相称就是天罚的前兆,就是世界即将毁灭的唯一原因。管他呢,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是像他这样的人死都理解不了的。
  “我们只需要一个小教堂,邀请我的至亲与好友。”娜娜拉着我的手笑容满益,“对那些从很久以前就关爱我的人来说,这一切都不奇怪,我只需要一个小教堂。”
  她说的是圣光“小”教堂。随即我提醒她哪个小教堂没有十年八年盖不完。然后我们觉得,非法征用另一座地方大一些的教堂不如干脆就用紫罗兰宫殿大厅。
  客人由她来决定,我家没什么人。确实,我写信通知过几个人,说我跟娜娜要结婚了,但是信不知道送到没有。以我跟联盟邮政局的恶劣关系,没有回信一点也不奇怪。我的朋友真的很少,就算新郎这半扇亲友席位一个人都没有,我也不会感到奇怪。
  “我也不想请太多人,他们不了解你,会有人闹事的。”娜娜幸福的扳着手指,“我们家庭的亲戚,表兄妹,各国领主、王子、公主,超级法师团,法师协会的老师、同学,一些军团长、一些该死的人……就请这点儿必须请的人,就三四千人,有五百桌就够了吧。”
  五百桌……
  如果一席需要八个人和八平米的地面,加上一些过道、餐饮服务、维持秩序、停车场,保守估计,大概五十公顷的宴会场地就够了。
在各式各样的意外与忐忑不安的心情中,婚礼的日子到了。
   我是早就习惯了,但是教皇那么大的年纪,还活着已经很不容易。"要是搞砸了,你知道会怎么样?
   "娜娜把手里的法杖举起来挥了一下,教皇就尿了裤子。
   我从来不知道她还会让人尿裤子的法术,以后教廷需要一笔买尿片的专用资金。
   "快去换衣服,去教堂前我们都不能见面了。"她今天好美,脸蛋红艳燕的,"小南,我要你帅帅的。"
   "我向来都是帅帅的。"我很自恋。
   临出门她特别叮嘱一声:"听说你有朋友来了。"
   "我的朋友?"我惊异多过惊喜,快步跑向大厅,会是谁呢?这对我有里程碑式的意义,我的亲友席位将首次实现零的突破,使我的人际关系进入稳住一、争取二,发展三四五六七的高级阶段。
   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带着回音在我背后响起:"杀了你--"
   我从楼梯上一跤跌倒,一滚到底:"吉恩?!"左看右看也见不到人,我更加惊慌。有这种身手的人只能是吉恩!"不,不是我的错!我是被强迫的!"
   "嘻嘻嘻......"一个尖细的笑声从墙角传来,我低下头,见到窗帘下面梳着羊角辫的侏儒小妹晃着可爱的大脑袋,笑的跟老鼠一样,松了口气。她是我监狱里认识的朋友,铁炉日报的皇牌记者,曾经报道了我被执行绞刑的重大新闻。准确的说,我用我的英雄事迹、以及在绞索上吐舌头的英雄姿态帮她奠定了在新闻界的地位。
   "唔,原来你真正惦记的人是吉恩呀。"她掩口笑着说。
   "咳,咳,金米!"我一声大叫把他高高的举了起来,吓的她连声大叫。我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先亲两下再说。"见到你真好。"
   "别亲了!"她表示抗议,"我不是四五岁的人类小女孩,我是单身、靓丽的侏儒小妹!"
   啧,我很直白地告诉她,那对我来说没区别,我要结婚了,现在不出轨,以后没机会了。
   她说:"你怎么不死了算了。"
   "谢谢。"我很高兴,这么好的朋友在这个世界上已经不多了,我要珍惜。我问:"话说回来,你来做什么?"
   "嘻嘻!"她不怀好意的望着我,"你很见外哎。我当然是来采访的,身为皇牌大记者金米,怎么可能放过这种大新闻。大明星,透漏一些内幕消息吧?你真的要跟娜娜结婚么?入赘金美尔家做金龟婿?"
   "当然。"我说。
   为什么全世界的人都在猜疑,但是却又不敢相信呢?难道我真的有那么差,真的差到那么离谱?
   她大眼睛一眨一眨的,说话带着口音:"现在外面的传言很多啦,全民偶像娜娜.金美尔芝兰居然开始挑选婚纱,原来传言都是真的。但是,你真的想好了么?我是说,我是指--吉恩,她知道你要结婚了么?你根本不敢告诉她吧?"
   "告诉她干什么?"我很心虚。
   "既然不敢告诉她,你又怎么能决定结婚呢?"金米代表侏儒这个占据本国五分只一人口的种族对我表示了不理解。
   我的回答很简单,因为事情就那么简单:"我贪慕虚荣可不可以?我只想过一种轻松的生活。"
   我给她看四周华美的柱子,还有可口的小点心,而且当着她的面吃了那些点心,给她看很好吃的样子。
   "基于对生来懦弱的你和生来强势的娜娜大小姐的了解,这种婚姻能轻松么?"金米代表侏儒这个占据本国五分只一人口的种族对我表示了怀疑。
   "这是我想要的生活,没有人可以绞死我,没有人要求我当英雄,我家已经有一个大英雄了。"我告诉她说,我几乎什么都不用做,这才是生活。而且我和娜娜约好打人不打脸,除了不许抽烟、喝酒、丢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她对我几乎什么要求也没有。
   "一个受虐狂,一个虐待狂,你们很合适。"金米伸出中指,金米代表侏儒这个占据本国五分只一人口的种族对我表示了鄙视。
   鄙视不鄙视我都无所谓。我说,嘿,要是我的朋友就祝福我吧。
   "那好吧。"金米跑过来在我脸上亲了一下说:"祝福你!"  
   朋友们一起疯狂一把吧。不管怎么说婚礼终于开始了。
   紫罗兰宫殿大厅的礼拜堂里高朋满座,外面五十公顷草坪都是宴席的大桌子。紫罗兰军团对方圆五百里进行了戒严,边境线高度戒备,随时准备应付突发状况。除了特约记者金米不允许任何可疑的人靠近。
   不应该有什么阻碍我们的婚礼。
   我这边一个人都没有。新娘那边挤的满满的,人挤人,人挨人。虽然我一再强调这是一个秘密婚礼,要求精简人数,她也考虑了我的感受,她那边还是比我这边多四五千人。我安慰自己说,这不会让我觉得没面子。我只是不显露实力罢了,只要我站在街头一声大喊,来抓我的治安官就踏破门框。
   尽管如此,当我迈入教堂,还是有无数人惊叫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通缉犯卡迪南!"
   靠,我洗过脸,梳过头,抹了红脸蛋,他们竟然还认得我。什么是名人?这就是名人。我实在太有名了。
   音乐响起......一切从简。
   娜娜今天没有拿着法杖,我们约定一整天不打人。她穿着白色的婚纱,亭亭玉立,幸福得浑身发抖。她是我的光芒,在所有的六月新娘中,她一定是有史以来最美丽的一位。因为如果有人敢说比她美丽,一定会被她杀了。
   那个著名的流程到了,凯奇五世头上包着绷带,看上去有些惨烈,要是有人说他是教皇,一定没人相信。在这个重要的时刻,一片肃静,只听见人小声轻咳的声音。人人都正襟危坐,注视教皇,等待仪式进行。
   教皇手持圣经,轻咳一声:"要是有人反对他们的结合......"
   好几千人一起站起来:"反对!反对!"
   有人高声说:"我代表我们国家!"
   有人高声说:"我代表我们民族!" 
   还有人高声说:"我代表真理,代表正义,代表月亮,反对你!"
   娜娜看上去非常激动:"真好,有这么多人反对。各位,你们对我真是太好了。在如此重要的时刻仗义执言。大家的意见将会对我的一生很重要,对我们的民族和整个世界的贡献是不可估量的。我知道,第一个站起来反对的人一定是最爱我的人,是谁来着?"
   "我!是我!"
   然后很多人打起来:"你凭什么反对?我先反对!我先反对!"
   娜娜对卫队长小声说:"别管,让他们打。过一会儿死的差不多就安静了。"
   一场血战。
   两小时后,地上躺满了各个种族的人。一个鼻青脸肿、晃晃悠悠来到面前:"我......"
   突然传来咒语的咏吟,耳边还残留着惊叫声,娜娜一抬手,一道狂风冲破窗子将该人卷到天边。估计他会直接越过国境线,到达食人部落的领地。娜娜说:"婚礼继续。"
   教皇轻咳一声:"如果有人反对他们的结合,请现在说,否则......"   
   "我反对!"大门轰然被推开,一个老头冲了进来,泪流满面,"呜呜呜......娜娜,你结婚都不叫我!"
   娜娜看上去很惊愕:"爸爸!"下一句,"您怎么会知道的?"
   我面对大众怀疑的眼神:"跟我无关。"秘密婚礼的意思是,主要对她老爸保密。
   老头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哭嚷:"你,你不能嫁给这小子,我不干,不干,绝对不同意!我的女儿绝对不能嫁给一个没出息的通缉犯!"
   我觉得自尊受到伤害。作为通缉犯,我是很有出息的,十大通缉犯排名第一的通缉犯。
   "把他抓起来,堵住他的嘴。"娜娜一挥手,一群卫兵一拥而上,将老头腾云驾雾一般带走。我和很多人一起目送岳父大人离去,他的出现犹如昙花一现,活跃了会场气氛。
   娜娜说:"婚礼继续。"
   教皇:"如果有人反对......"
   "我反对!"一位身材魁梧,仪表堂堂的王子站起来大声说:"表妹......"
   说了什么我没听清,因为一个火球顶住他的胃部,带着他含糊不清的语音穿过墙壁化做一团火光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
   娜娜喘着气,摊开的掌心里冒着青烟。她掀起婚纱裙子,露出洁白的大腿,一脚用力踏在椅子上,挥舞着拳头高喊:"还有谁!"
   四周唏哩哗啦一阵铠甲和脚步的声音,上千名士兵手持火枪冲了进来,对准在场所有的宾客。超级法师团的精英法师倾巢而出,手中的法杖光火大作,烈炎风暴随时准备释放,只要有一人在敢说反对,她们就会杀人灭口,将每一个到场的宾客炸成烤肉酱。
   教堂里一片肃静,有个小姑娘小哭,刚刚发出一个前奏音就被四五个人捂住嘴。为了生存,所有人都用四五只手互相拉住衣角,以免有人站起来殃及池鱼,就差用黑布蒙头。
   娜娜很满意:"很好,继续。"
   教皇:"如果有人反对......"
   话刚说了一半,砰的一声脆响,教皇带着火光飞起来撞到墙上。娜娜拿着一只香槟酒瓶对着教皇猛砸,砸的教皇到处乱爬,又抬起高跟鞋猛踩。娜娜高喊:"跳过这一步!跳过这一步!"
   "我反对。"
   那甜美的声音让所有人都惊呆了,所有人就像木偶人一样齐刷刷扭头望向门口。    
   六月的夏天,一阵风吹过,门外的银杏树叶从苍翠的绿色转为金黄,就在人们眼前。凉爽的风从她身畔灌进屋里,带来了几片金色的银杏叶,人们都嗅到一股秋天般的芬芳,却又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她不知何时站到门口,穿着军情局特有的黑色紧身衣、蒙面巾,潇洒地靠在门边,束在脑后的红发就像是秋天的红枫叶。黑色的皮带两侧微微露出一对精致的刀柄。灭世双刃,死在这对刀下的高手不计其数。一枚暗金色的狮鹰兽勋章就搭在腰带上,代表了世界上的正义,也说明了她的身份——军情七处首席执行官。
   那紧身衣勾勒出的完美曲线会让人奇妙地联想到她经受的磨练,那不是一个吃的好的女孩能得到的身材。但那些都无关紧要,只要记住她那双眼睛,雪亮的眼睛,你决不会忘记。它带着勾魂摄魄的颜色、毫不在乎地望着屋里的人散发出清冷的杀意。只要被这双眼睛盯住你就知道大势已去。
   听到声音的一刹那我的嘴唇就和银杏叶一般干枯了,说不出一句话,身体在不由自主的颤抖。
   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一个人让我如此惦念,那就是她。
   金米在第一时间冲过去,拿起照相机喀嚓、喀嚓按动快门:"哇,吉恩.朗斯顿!"
   屋里屋外的卫兵都冲了过来,侍卫队长大声叫道:"什么人!"
   "都说了,是吉恩.朗斯顿。"吉恩柔媚的声音中带着一点点沙哑,但是落到耳中却是异常感性。
   "哈哈,一别多年了,吉恩,我早就猜到你会来。"娜娜放声大笑。
   汗,我怎么猜不到她会来。
   我们就是俗称的三角关系,这种关系贯穿了我们三人的童年,直到今天。但是今天一切都会结束。
   吉恩用手指点了一下嘴唇,回给娜娜一个轻蔑的飞吻,眼神明亮、深邃,就像秋天飘满落叶的湖。如果这个世上还有人敢跟娜娜对着干。那就只有吉恩。
   娜娜挽起裙角,充满智慧的目光炯炯:"你是女人的楷模,但是你不该十几年如一日的跟我抢老公。抓住她!"
   婚礼的音乐声中,门口两侧的墙壁升起,涌出精英骑士,齐刷刷高举盾牌排成铜墙铁壁,仗剑围拢。法师的咒语咏念声连成一片,火枪手冲每一个楼层、每一个窗口进行瞄准。不管上天入地吉恩都无从遁逃。
   吉恩笑了犹如在自家的庭院,人人都听到她悦耳的声音。
   "奥义,诸界毁灭者之拳!"
   时间因为她而停止,她动了,快的让人无法做到回应,人人都被她风一般自由的身影所震撼,动弹不得。她纤细的手指在风中无声的划过,揽起漫天飘舞的金黄叶片,就像插入冰裂的清溪,旋身一击。她不是魔法师,但是空气里传来沉闷的雷音,一道冲击波从她拳下迸发,席卷大地。
   仅仅是一拳,狂风大作。
   金黄的银杏树叶随着拳风晃的人眼花缭乱,就只是叶舞风华的一瞬间,上千名穿着坚实铠甲的人起声闷哼,在冲击波下七零八落。水元素怪物消散在空气中,化作缤纷的浪花,法师们扶着法杖便已经失去知觉。礼拜堂里鸦雀无声,只听到人缓缓倒下去的声音,只见到纷疯扬扬的金色叶子瑟瑟从天花板上往下飘。
   吉恩的身影挺拔,卓然屹立。如果还有什么可以形容她的英姿,那需要用尽三月的樱雪,六月的芳华,九月的秋水,和一年十二个月的骄傲。
   金米说:"哇,酷!"
   我可不那么轻松。凝望中,几片银杏叶夹在我的指间,我将他们拿离娜娜的脸前,一向飞扬跋扈的娜娜脸色变的有些白。瑟琳娜护卫在她身前,高举的掌心凝起一道电光,但却失控了,随着她软到在地,一个银烛台成了闪电下的牺牲品。
   侍卫队长单膝点地,勉力支撑着身体,手里拿着一片银杏叶,难以置信的喃喃道:"树叶?"
   堂堂的圣骑士,刀枪不入的勇士,竟然就被一片树叶击倒了?一片树叶落在他的头顶,穿着厚重铠甲的骑士轰然倒地。
   是的,一片叶子也有无法承受之重。
   "你......"娜娜难以置信的望着吉恩,一说话气就散了,开始摇晃,终于软倒在地,晕了过去。就算是她也承受不住这一拳的威力,闪电在她手中消散,一个盆栽成了牺牲品。
   巨大的礼拜堂里,横七竖八躺着几千人,只剩下我和她屹立在红地毯的两端。万籁俱寂,只听见时钟走动的喀吧声。目光中有千言万语,都只好付之一笑。
   "通缉犯卡迪南。"她扬起手中的刀,做了一个一击必杀的宣言,"我来抓你归案。"
   我抓起切蛋糕的刀子,扯了扯衣角。
   "见到你真好。"我抬起手将到指向她的心脏,做出了同样的宣言。大厅里响起我沙哑的嗓音说:"我很幸福,不用来救我。"
   "我不是来救你。"
   红地毯上,两道身影如午夜十二点的指针交错,交叉的刀光一闪,蛋糕刀断成三截,生命飞逝,血从喉管中喷出溅到半空,我旋转着倒了下去。我见到吉恩泪流满面的脸,听到颤抖的声音。
   "我来救自己。"
   我很幸福,但她明显很不幸福。
“醒醒。醒醒。”
     梦里都是吉恩漂亮的脸,梦中的我笑了。我和吉恩静静坐在尖塔的塔顶,就像是坐在世界之巅,满城灯火尽收眼底。
    那一年我九岁,是刺客训练营的一名少年学员,和吉恩同在刺客之王阿玛狄老师门下学艺,最喜欢的事情是在午休的时候躲起来睡觉。
    随即一只靴子踏在我的身上,我隔夜的饭都被踏了出来。踏我的是一个有点儿眼熟的同学,在刺客训练营,这样随便就伤害别人的家伙很多。他对我嗤之以鼻:“废物。他们说你是最好的双手持刀者,但是我认为你是个毫无戒心的懦夫,根本不配当刺客。你的刀子呢?”
    我问:“干什么?”在休息室睡得好好的被人揍醒,感觉很不舒服。何况我跟他不认识。
    “决斗。分个高下。”他随手将一对刀子丢给我,“来呀。”
    他拔出腰里的刀子,跟我一样,都是双手匕首,“孬种,我会证明我才是最好的刺客。”
    “哦。”我还没完全醒来,眼前的人跟我一样高,但是比我壮,双刀熟练地在手中舞动,看得出,是个狠辣角色。
    “捡起刀子。”
    “不。”我说,“我要用你的。”
    “两对是一样的!”他轻蔑地望着我,将手里的刀插在桌面上,“随你选。”
    我拿了一把,放在眼前仔细看了看。标准学员练习刀。他怜悯地望着我,就像是在看一只谨小慎微的老鼠。
    我将桌子一掀,剩下的三把刀一起飞到墙角。他愕然,视线追随着刀子在地上滚动,突然明白过来,扑向地上的刀。我一脚将他踢倒,掐住他的脖子。他用力挣扎,随即发现我的腕力不是他用任何方法能够撼动的。我一只手就将他掐得翻白眼,按倒在地板上,然后一刀插在他耳侧。
    我对他附耳轻声说:“对付你,用不着刀子。”
    他紧张得全身绷紧,直到我走了都没有站起来。
    或许很难理解。
    很多人参加刺客训练营是为了当英雄,但是随后有人告诉他们刺客只能当幕后的英雄;还有很多人是为了钱,随后有人教给他们如何干掉肥佬,或是放过他们——放过他们就可以得到钱,但是随后可能被幕后英雄干掉;也有一些人参加刺客训练营只为了活下去,军队管饭。比孤儿院好一些。
    我则都不是。
    我参加刺客训练营,是为了吉恩。
    你可以理解为吉恩是一个奖品,一场长期的文字游戏的奖品。这场游戏需要你会写字,漂亮的文字,一些纸,一个储物箱和一把钥匙,此外,最重要的就是一个漂亮的朋友。
    吉恩很漂亮。
    六岁那一年,吉恩穿着大头皮鞋,跳到桌子上说:“兄弟们,参加刺客训练营,为国效力!”我立刻就被她迷住了。然后,生活就变得很奇妙。
    在刺客训练营,有一个严格的规矩,不同组的学员是禁止私下接触的。一旦被发现,惩罚是难以想象的严酷。所以我跟吉恩总是遥遥相对。但是我们有一个秘密,让我们不见面也可以在一起。
    “亲爱的吉恩,无聊的人越来越多了。昨天又是一个傻瓜……”我将一天当中最有意思的事情写在信纸上,摸出钥匙,打开了储物柜的门。里面是我的鞋,鞋上却端端正正摆着一个纸盒。打开来,里面是很难看的饼干,附带着一张跟我一样很厚实的纸,留了句话给我。
    “昨天杀了一个卖饼干的。”她在上面说。
    我拿起饼干,又像猪又像海狗,谁家卖的饼干能这么难看?饼干味道有些苦,因为放了太多碱面。我仿佛能看见吉恩做饼干时笨拙的样子。
    我在回信末端加了一句:“饼干很好吃,卖饼干的杀了就算了,做饼干的留下吧。”
    我的手轻轻推向777号储物柜的内壁,明明是铁板的内壁却变得柔软了,就像水帘一样被穿过。
    这就是我和吉恩之间的秘密,刺客训练营天大的秘密,一个空间法术将我们的储物箱连在了一起。不管是哪位了不起的法师对这个鞋箱施了空间法术,我都要毕生感激他。我们用这种方式暗地里私通书信,没有人能够知道。
    我摸到了一双大头皮鞋,吉恩爱穿的鞋,将回信轻轻放在上面。
    在仙都国,刺客分为十个等级,我是一级,算是初级刺客的水平,是一个学员能留下来的前提条件。这里规矩很严,很多人直到离开训练营还是一级。吉恩和我都被阿玛狄老师选为弟子,但是她入门早,同样九岁,她已经到了四级。
    我们之间的阶级是不可逾越的,只能用这种方式传递信息。如果被发现有过私下接触,我们两个都会惨遭惩罚,但后果是肯定的,从此再难相见。
    今天是个大日子,阿玛狄老师要考验我。
    我穿得很整齐,用护腕和绑腿小心地将袖口、裤腿绑好,以免影响发挥。刀子已经磨过,应该也不会有问题。我腾空踢了两下腿,拉了一下筋骨,觉得没有任何不妥之处。日常的测试中,我的成绩移居第一,没什么好担心。
    大门开启,里面有十位蒙面人在等着我。为首的长有一双鹰眼的男人就是我的老师阿玛狄,军情局的首领,刺客之王阿玛狄。
    “爬上去。”他向来说话简短,命令明确,指了指屋子中间的大绳。
    我抬起头,大绳通向一根高高的悬木,已经有个小师弟在上面等我。看来我只要爬上去,那家伙就会给我来上一下。这次考核包括平衡、体力、技巧多项内容,但是对我来说很容易。
    我敏捷地抓住大绳,双臂交错,无声地向上攀爬。那些考官看得频频点头,因为我的臂力很大,速度非常快,爬得又极其平稳。关键时刻到了,我即将到达顶端,抬起头恶狠狠瞪了对方一眼,这样他敢用刀砍我的话,就得先做好被我像小鸡一样丢下去、然后连续一个礼拜被我拖到厕所里打的准备。心理战术奏效,小师弟明显害怕了,我恶名在外。等我上去,他就知道什么是凶恶,现在不过是吓唬吓唬他。
    突然,我停了一下,面色大变。
    一股不可抗力在我的腹中升起,让我落荒而逃。我在小师弟、阿玛狄老师和各位评审惊愕的眼神中用更平衡的速度滑下来,义无反顾地冲出考场,奔向厕所。
    吉恩!到底给我吃了什么!
    我扶着墙壁走出厕所,小师弟顺利晋级,回家感谢神明去了。我到更衣室拿着吉恩的纸条仔细看,翻过来,背面居然是说明文字。
    腹泻饼干。
    她真的杀了个卖饼干的。
    那个变态大叔在学校门口兜售廉价小饼干,导致四百位小朋友扶着墙壁回家,校园里遍野黄金塔。然后他老婆在学校对面的公用厕所收费。这个天杀的,这种主意也想得出,该杀他一百遍。
    阿玛狄老师很生气。
    那天晚上,他把我叫到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将我骂得狗血喷头,对我说:“我已经一再警告你,不可以被任何情感冲昏头脑。”
    我不敢说话。
    他没收了我的储物箱钥匙,对我说:“你可以转身,回家去。门就在你身后。也可以往前走,我在对面的房间等你。规则是不许出声。如果你说一句话,或是发出任何惨叫,那都将是你临死之前最后的声响。”
    我很委屈。但是没有哭。我一定要拿回储物箱的钥匙,这是我跟吉恩之间唯一的可能。如果离开了刺客训练营,我将再也无法看见吉恩。
    对面的黑暗中有门隆隆升起,又隆隆关闭。我竖起耳朵,听到阿玛狄老师拉了墙上的烛台。等等,有人进来了。
    我的心抽紧了,呼吸也停止了,因为对手很厉害。身高体重都无法判断,脚步实在太轻。刺客有很多种,有的刺客人高马大,出现就为了将人活活掐死,但是我一直认为身材轻灵的刺客才是最可怕的,因为他杀你的时候你不定在干什么,一切都是身不由已。对于你而言,他就是你在夜晚的神,死神。
    这个对手并非是猫着腰像个贼一样进来,而是大门开启的一瞬间,侧身从阿玛狄老师的身边一个箭步蹿了进来。从登堂入室的方式来说,他就已经比我知道的所有同门都嚣张。但是那只是他实力展现的第一步,一个骗局,衣襟带起的风声还未消散,他就已经收敛声息,移形换位的时候一丝动静都没有,到了我不知道的地方。如果有人傻乎乎地认为他站在原地,一定会在五秒钟内横尸当场。
    我不敢先动手,屏住呼吸,减慢心跳,闭上了眼睛,让自己融入黑暗。我们静静站着,谁也不知道对方的位置,于是耐心地等着对方先动手。
    我不知道他有多厉害,但是我知道我不是他的对手。他有刀,我没有。他方才做的动作,我虽然能察觉,但是目前还做不到。阿玛狄老师说我可以逃走,他撒谎。我可以一下子撞出身后的门没错,不过会死得死快。
    不能落荒而逃是刺客的基本常识,决不能把后背留给对手。我不知道阿玛狄老师有否对他说过“如果认输就饶他一命”之类的话,但是以我对老师的了解,他不会这么说。他只会说:“进去。杀了他。”
    我死也不会逃,我想拿回钥匙。
    黑暗中,似乎更容易想明白很多事。
    我或许很有武艺都很稀松,但是有一项一定是别人比不了的,那就是等待。
    等待。
    耐心地等待,那就是我最厉害的武艺,无人能及。我六岁的时候第一次当街遇见娜娜,就挨了一记冰霜新星,然后不断被冻成大冰块,最长的一次一个暑假才解冻,但是我没有死,反而适应了等待。没有人挨过同样可怕的冰霜新星,所以没有人可以像我这样等待。身体休眠吧,就像是被冰冻。是的,就像是被冰霜新星封起。迷离中,心跳接近停止,时间时快时慢,可以就这样过一生。
    究竟过了多久?
    我不知道。一两年的时间对于这个状态的我也是毫无意义。这是意志力的考验,但其实对他是,对我不是。
    在忘我的状态中,我流出了口水,打出了深长细匀的轻鼾。吉恩太漂亮了,她是完美无缺的,世界上最好的,永永远远最好的。我的眼里只有她。
    一把刀迎面而来,唔?我从梦中警醒,一跤坐倒在地,狼狈地躲了过去。我睡着了?我竟然睡着了?唔,这一招最大的缺陷就是容易自己先睡着。
    对方也好不了多少,时间消耗了他的体力,那一刀刺得拖泥带水,所以才会被我发觉。一刀不中,他的脚步已经变得轻飘飘的,踉踉跄跄。
    机会来了!我一脚踢掉他手里的刀,谁知他还是有力气反击,立刻一脚踢在我脸上,但是不怎么疼。而且脚不大。是个女的?她扑过来,对着我左右开弓,也不管什么要害不要害了,一通乱打。我完全打不中她,只好抱着头任她乱打。肯定是女的,这样劈头盖脸打人绝对是女的。
    剧烈的动作无疑会更快消耗她的体力,她已经饿得摇摇晃晃了。不管是多么厉害的刺客,饿到摇摇晃晃也是一样没有力气的。但是整个刺客训练营只有一个女孩有此等武艺,那就是吉恩。
    扭打中,我闻到熟悉的气味,是吉恩没错。
    我不能出声,只能被她打。她伸手去捡刀,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我抢先一脚将刀踢飞,还没站稳,她一脚踢在我两腿之间。我疼得用手捶地面,往门口爬。她将我拖回去,一通好打。我一把将她推开,她失去重心,外加饿得没力气,滚倒在地。我没命地冲向门口,拉开了烛台,从升起的门下滚了出去,在地上捂着裤裆流眼泪。
    阿玛狄老师静静坐在一把椅子上望着我,跟我说:“可以说话了。”
    “哇——!”我大声惨叫,外加喘气抽噎。
    他说:“一个星期,还不错。”但是又看了看我鼻青脸肿的样子,皱起了眉头。
    我指着门后问:“里面是吉恩吧?”他点头。真够损的。
    “如果你打算不干了,死了比较干脆。”他直言不讳,“这样吉恩就可以专心做一个刺客。”
    “为什么?为什么?”我很生气。对一个九岁的孩子来说,这不能不生气。
    “因为你必须成为一名优秀的刺客。”他说得斩钉截铁,“否则,就不如当一具尸体。”
    “我不喜欢这样。”我倔强地说,“不优秀的刺客不可以么?如果我和吉恩死掉一个你会满意么?”
    他不说话。我想是我幼稚的猜测伤害了他。良久之后,他才说:“还生气么?”
    我号啕大哭。
    即使他对我很过分,但他对我的期望还是让我觉得他很像一位父亲。我的父母死得太早,再也没有第二个人像他这样关心我的想法,教育我,对我抱以期望。
    “你的表现总是极大规模地差强人意。这不能不让那些主考官给你劣评。你和吉恩是我仅有的两个弟子,吉恩是我的骄傲,但你却总是让我丢脸。”
    他说着,严峻的面色突然红润起来。我想我看到了他的微笑。他的笑容比昙花更短,比流星雨更加不可思议。
    “但是你今天的表现比我的期望更高。你具有吉恩所不及的潜力,能做她永远也做不了的事。这种能力与生俱来,将注定你的命运。”
    我认真地听着,忍不住想问:“什么样的命运?”拯救世界么?成为英雄!
    结果阿玛狄老师说:“惨死。”
    这命运很不怎样。
    “刺客的生命如同草芥,但有时整个世界也无法承受一根草芥之重。刺客之道就是死而无悔,如果不想死,你就得加倍努力。”他厉声说,“你是天才,但我需要把你的才能证明给他们看。你必须想办法证明这一点,迫使他们给你重新评分。否则,你依旧要夹包滚蛋。”
    我很沮丧。那种命运,是不是天才也不必执着。如果不是因为吉恩在这里,我早就很自觉地夹包滚蛋了。
    他将储物箱的钥匙在我面前一扬,我伸出手想拿,他说:“如果不情愿就干脆别拿。”
    “那还是不如拿了之后再不情愿。”
    我拿了钥匙就跑。
    出去之后我大吃特吃,南瓜饼,南瓜粥,炒南瓜……我家南瓜特别多,因为我父母留给我一个巨大的南瓜田。
    我的父母都是不务正业的人。
    父亲叫卡米奥,是个路痴;母亲叫翠茜,是个惹祸精。两人同是混蛋。从我能有点儿记性开始,他们就没有干过正经事。买下一大块地是他们做的唯一正经的事情。有一天,他们俩半夜里大笑着一起走出去,说去打猎。他们一个跟我说:要是没回来就是死掉了,不用找了;另一个跟我说,这么大了,自己照顾自己吧。然后他们就走了,天亮的时候我发现他们死在院子里。
    我把他们埋了,后来那地方就长出很多很多的南瓜。我家宽广的土地里自觉地长满了南瓜,每到南瓜成熟的日子里,金黄的南瓜铺满原野。
    那一年我四岁。
    想起来,大概是我妈很爱吃南瓜子,口袋里装有南瓜子的缘故。
    唯一会来看望我的人,是邻居菲尼斯大娘。说是邻居,其实是相邻的农场,两家相隔也有好几里。这个好心的大娘跟我妈妈很谈得来,就像是我的外婆。她会定期来看看我,给我做很多南瓜饼。南瓜饼不容易坏,是我最主要的口粮。此外她会找人来收南瓜,替我卖了,给我攒钱。这种照顾从四岁开始就一直持续着。
    我回家的时候,菲尼斯大娘大概刚刚来过,有热腾腾的南瓜粥留给我。我大吃大喝之后,浑身疼痛,就睡了。第二天起床的时候,脸还是青的。
    这份经历真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可气的是当我打开储物箱的时候,吉恩给我留了一封信:“我饿坏了。这次的让我教训密室里的对手,结果那家伙跟我僵持了一星期,把我饿得没力气。虽然最后我暴打了他一顿,但他还是逃走了。为此我受到惩罚,陪练对手增加到了二十人!”
    原来仅仅是教训而已,我想我把老师想得太坏了。
    但我还是忍无可忍:“吉恩,你打的是我!还有,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吃了你的腹泻小饼干!下次再得到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把说明书放在正面!”
    谁知回信几乎是立刻就被丢回来了。
    “什么?是你笨!你笨!宪兵队一定怀疑我们私下接触了!”
    “怀疑又怎样?你才笨!那屋里我认出你了,你老也认不出我!”
    “你笨你笨!”
    “你才是大笨蛋!”
    信纸在两个鞋柜之间不停被丢来丢去,突然,我抓住了她的手。在看不见的地方,我们的手相互拉着。那是进入刺客训练营一年以来,我们第一次同一时间进入更衣室。魔法是多么奇妙,当男孩拉住女孩的手,他不愿意再松开。
    从那天之后,我们多了一个习惯,那就是在留言下面写上回到更衣室的时间。这样我们碰到的机会就大大增加了。
    “我们得报仇,吉恩。”
    “怎么报?向评审委员?”
    “嗯,阿玛狄老师说,得找回场子,尽快地。”
    据悉,那些蒙面人考官都是军情局一处内部检察署的重要官员,专门负责档案管理和内部监督的要员。阿玛狄老师是刺客之王,身为军情局的领导人,经常是众所矢之的。我和吉恩身为阿玛狄老师的两个弟子,就成了他们借题发挥的对象,这次我表现不好,他们一定让阿玛狄老师很难堪。所以老师才会让我去扳回面子。
    我问吉恩:“敢么?”
    “有什么不敢?但是不会挨骂么?”
    “我们给他们下马威,这样他们再对我们评分就会宽松很多。这是一次真正的任务,吉恩,我们不给他们留下把柄,他们明知是我们也没用。如果成功,阿玛狄老师脸上就也有面子,不会惩罚我们的。”
    “但是我们怎么才能达到目的呢?就算是我,也打不过他们。”吉恩总是很现实,她是天才的四级小刺客,但是那些人是七级,头领是八级。硬碰硬是以卵击石。
    “我们需要合作。”
    一个主意在我脑中成形,于是我决定去一趟圣光医学院。
    圣光医学院是圣光大教堂下属的医学研究机构,同时也是最大的医疗保健机构。一个鼻青脸肿的人去那里是合乎规定的,自然也不会被人怀疑。
    见到我,那些小护士们就笑:“珊珊,珊珊,他又来啦!”
    娜娜是法师塔的天才,吉恩是刺客训练营的天才,和各个拥有少年天才的训练机构一样,圣光医学院也有天才,那就是珊珊*弗勒.她是我医学院的朋友,救过我的命,每次我受伤,就会去找她。那些小护士们就会喊:“珊珊,珊珊,他又来啦!”
    真搞不懂她们有什么乐趣。
    她见到我这副样子就问:“又是被娜娜打的么?狭路相逢勇者胜?”
    “不是。”九岁是我最幸福的一年,基本上遇不到娜娜。我说:“被别人打的。”
    “还有别人打你啊。”她笑得很暧昧。但还是给我处理伤口。
    我问:“珊珊,你是不是什么药都知道。”
    “差不多吧。”珊珊是医学院的高材生中的高材生。
    “我需要一种药,没有颜色,没有气味,让人……”我不好意思说下去。
    “吃了之后很兴奋?想要做那种事?”
    “不不,是晕倒。睡着也行。”
    “那不是蒙汗药么?”她的眼神让我很心虚。
    “珊珊。”我说,“咳,你可以把这当作一次挑战。极品蒙汗药,就算是最有经验的人也辨别不出、最顽强的体质也顶不住的极品蒙汗药。”
    “你到底要对付谁啊?”
    “你就把娜娜当蓝本吧。”
娜娜那一年七岁,号称仙都之虎,牙之塔天才小魔头,西城一霸天。仙都城谈娜娜而变色,她放学回家遇到仙都城防御总指挥马库将军,将军都会赶紧下马给她让路。
  珊珊同意了。
  当天晚上,她到我家给了我一大瓶毫无颜色的药水。
  “这是普通蒙汗药、麻沸散、春药、脚气水的精华提纯总和。”珊珊说,因为提炼纯度非常之高,所以即使是吸入一点儿蒸汽也足以让一个人好几个钟头软倒在地,被打还会觉得很开心。她决定将它命名为——藿香脚气水。
  我问:“那脚气水是干什么的?”
  “我是治病救人的医生!药总得有点儿好的作用吧,不然怎么申报专利呢?我告诉监督局我在研制蒙汗药么?我的药不但可以让人迅速倒地,而且包治脚气,手癣脚癣皮肤癣,一次根治,永无后患。”
  我不得不承认,珊珊是医德很高的医生。
  她还给了我解药和用量说明书,特别嘱咐:“对侏儒无效。”
  “为什么?”
  “因为侏儒这个种族不患脚气。”
  第二天我将脚气水附带说明书,说明文字向上,放进了吉恩的储物箱。附带一句:“有个小食堂屋顶有十二个风扇,你晓得该怎么做啦。”
  当天晚上,吉恩将药水撒在军情局官员专用的小食堂所有风扇的扇叶上,药水阴干了。到了第二天中午吃午饭的时候,天气热起来,风扇一开,内部监督办公室所有的人软倒一地。有的正在抢饭,就倒了下去,头上顶着排骨。档案室有被人侵入的迹象,但是不知道丢了什么。最终他们还发现自己的脚气痊愈了。
  他们对此非常恼火,在检查了食物、窗户、水源,将食堂大师傅严刑拷打之后,还是找不到原因。最终他们发现风扇上有水渍,但依然查不出是谁干的。他们做了种种化验,发现这是一种已经风化变质的化学品,因此查不出究竟是什么。他们对照了所有的毒药、蒙汗药,查了药品监督管理局的清单,仍没有找到。
  这个东西珊珊登记的是脚气水,有副作用,不得生产。
  事情传开后,有二十五个班级声称对此负责。他们集体被罚急行军五十次,每个人都一脸自豪的样子,真不知道这种荣誉有什么好顶,但是所有的官员都明白不是那帮白痴干的,因为阿玛狄老师对他们毫不掩饰地古怪地干笑。
  这是不折不扣的大成功,是我和吉恩合作的结果。
  储物箱里有一只纸袋:“看看我在档案室找到了什么!”
  里面是一张老照片,相纸已经发黄了,上面是一个女人和三个孩子,两个男孩一个女孩。女人很漂亮,粗布长裙,用手臂将三个孩子揽在身前,自豪地微笑着。两个男孩拉着她的手臂,而女孩则撒娇似的抱着她的腰。这有什么特别呢?
  我将照片翻过来,发现上面用已经变色的笔迹写着“刺客之王”。
  刺客之王?世上有谁配称这个称号?除了阿玛狄老师别无他人。但是这照片很老旧了吧?比我家里摆的我父母的结婚照更加老旧。如果比那还早的话,那应该有二十年了。
  我重新端详照片,吃了一惊。左边那个男孩面貌确实像阿玛狄老师,这是他小时候的照片,没错。吉恩有机会在档案室里翻翻的话,自然是想看阿玛狄老师的档案。那么另外的人是谁?他的母亲和弟妹么?完全没有听说过。不,他们不是一家人,因为眼睛和头发的颜色不一样,要是一家人,那准是遗传基因都乱成一团的一家人。
  但是如果“刺客之王”这个称号从二十年前就落到阿玛狄老师身上,不是很奇怪么?
  我给吉恩留信:“这是阿玛狄老师一家么?”
  她说:“不,是在你的档案袋里呀。你的档案袋除了这张照片什么都没有。”
  我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拿着照片仔细看,越来越眼熟。我想起了家里摆在床头的父母的结婚照,那是我得到的仅有的和父母有关的遗产。那神态,那感觉,不会错的,另外两个孩子是我的父母!虽然面容因为长大而变化了,但是脱去童年的稚气,是他们没错!
  我的父母曾经和阿玛狄老师在一起么?他们什么关系?那带着他们的女人是谁?我眼前黑了一阵儿,快要昏倒了。对于父母的遗产,我又多了一件宝物,外加云山雾罩的谜团。
  再次见到阿玛狄老师让我觉得很不同。但是对于我的异状,他似乎并不意外。
  “干得好。”他坐在黑暗的房间里,首先夸奖我。然后他说:“你似乎过早见到了不该见的东西。”
  我知道没有什么可以瞒过他。但是我想知道。
  “老师 。”我仰起头,“您认识我爸妈么?”
  “认识。”他从桌子上拿起一张老照片,赫然就是我得到的那一张。他是什么时候拿走的?我下意识地向前走了两步,但是又不敢从他手里抢。
  他凝视着照片,曾经有几秒钟忘记了我的存在。然后他说:“我们是同门三兄妹,都是孤儿。同在一个老师门下学艺。但是……”
  我耐心地等着他说下去。
  他但是了很久。
  然后他说:“等你晋级我再告诉你。现在告诉你不合适。”
  我想吐血。犹豫地搓着手:“那照片可以给我么?”
  “不行。”他看了我一眼,“得放回去。不能让人查出来你们进过档案室。这是杀头的大罪。另外,你们两个都得准备一场艰苦的考试。这次将直接挑战五级。这是内部监督委员会想给回我下马威,但是我并不担心。我没有危险。需要担心小命的是我们。”
  他发出难听的怪笑:“这将是硬碰硬,如果通过,你就可以跟吉恩在同一个训练场受训。”
“  好的,好的!”我几乎没听清他说什么就欢呼了。冷静之后,我很害怕。我只有一级,不像吉恩,具备足够的行动能力。每一个级别都是一道很大的鸿沟,直接挑战五级,我恐怕会死得很难看。不,大概是死定了。
  考题出来了:走进监狱,杀二十个死刑犯,然后走出来。
  我觉得很冰冷。
  我连三个人都打不过。最重要的是,我从来没有杀过人。
  寂静的夜里,我蹲在吉恩家窗下的阴影里,对着爬山虎的叶子说话,夜风吹拂,吉恩用手臂撑着脸,看天上的星星。
  我问:“吉恩,杀人什么感觉?”
  “没感觉呀。”她说,“别溅自己一身血。不好洗,不过可以报销买衣服钱。”
  我苦笑,她是不会理解我害怕的感觉。
  “吉恩,我现在学点儿什么还来得及么?”
  这难倒她了。过了一会儿,她给我一本书,没有名字,是手写的,篇首写着《诸界毁灭之道》。我打开来,一个字都没有,全是莫名其妙的符号。这是书还是涂鸦?鬼才看得懂。
  “这本书世界上只有这个原本,是刺客鼻祖玛迪亚斯所写。据说,如果能领悟书中的奥义,就可以成为天下无敌的刺客,甚至可以预见未来,穿越灵魂世界,让死者复生。”
  “你会了么?”
  “我看不懂。”她很直白。
  “这武艺唬人合适。”我合上书叹了口气,突然问:“如果我们故技重施会不会很过分?”
  考核的日子到了,那座跟我命运息息相关的监狱,闸门被打开了,过道里面是二十个死刑犯。
  典狱长看见我很惊奇:“你几岁?”
  “九岁。”
  “那你应该在读小学。你肯定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知道。再清楚不过。”我没有理会他,要旁边的士兵将门打开。
  典狱长说:“或许你是个超级小孩,但是我想告诉你,半兽人酋长塔戈尔就在里面,他高两米五,是个战俘,不折不扣的畜生。他不是我放出来的,是砸烂牢房自己跑出来的。他会把我活活撕成两半,你明白么?活活撕成两半。”
  “既然是敌人,我们就该彼此伤害。”我看了他一眼,让他觉得我莫测高深。然后我从容地走了进去。
  监狱很累,门在身后一关就更黑了。从看不见的地方传来恐怖的笑声。不时有火把燃起,然后又熄灭。在忽明忽暗中,不知道什么地方就会有人盯着你,但是你还来不及反应,他们就又消失了。我闭上眼睛,不敢再看,因为忽明忽暗会严重伤害我的视觉,让我在出手的瞬间失去优势。
  四面八方都传来飘忽不定的讥笑声:“来杀我们啊?刺客,心慌了吧?害怕了吧?”
  “一个小孩?”终于,传来一个沉闷的声音,让我觉得是一头大象在说话,但实际上是半兽人,他哈哈大笑,“你是我们今天的午饭么?”
  “恐怕不是。”我告诉他们我是来杀他们的。
  四周静了一会儿,然后哄堂大笑,笑得整个监狱都在颤动。
  火把亮起来了,塔戈尔不愿意跟一个小孩玩暗杀游戏。我相信他对付刺客很有经验,杀过很多了不起的人,但是我不喜欢他说话这么直白。
  他说:“那你一定跟我一样,不讨人喜欢。”
  他长得很黑,说话有口臭,牙齿尖锐,一看就是茹毛饮血的生物。他的头几乎就要顶到屋顶,肌肉坚硬如铁,我很怀疑我的刀子能不能直接捅进他的胸膛。他手里拿着一根铁棍,看上跟我的身高差不多。
  我说:“你听说过《诸界毁灭之道》么?”
  “那个古老的杀戮传说?黑暗龙族留下的愚蠢童话?”他说,“你不是来给我们讲故事的吧?”
  “恐怕,不是。”我加重了语气。
  然后,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口气是如此之长,长到让所有的人都慢慢围过来,好奇地看着我。塔戈尔的脸色一变再变,好几次想直接打死我。但是他最终没有。
  “诸界毁灭之拳。”我向前踏步,足音在走廊里走出清脆的声音。我缓缓击出了悄无声息的一拳,一团看不见的冲击波带着无以伦比的威力在黑暗的监牢里扩散。
  周围的人都张大了嘴巴看着,然后神情变得古怪,缓缓软倒。塔戈尔扶着墙壁,扬起铁棍,但是举到一半就倒了下去。
  他竟然没有昏倒,还能说话,那两米五的个子真不是白长的:“你?诸界毁灭者?”
  “不。”我很诚实地小声告诉他,“其实只是蒙汗药。”
  珊珊做的超级蒙汗药。这就是诸界毁灭之拳的真相。
  他愕然,随即释然,哈哈大笑。倒在墙角,等着死。我拔出了匕首,多少人一生也无法通过的五级考试,多么简单。
  刀子架在他的脖子上。我却无法下手。
  “你有临终的愿望么?”
  他很惊讶,但是很高兴。很少有人在这种时候那么高兴。所以我想半兽人的情感很单纯。他说:“我想看看我的照片。在我怀里面。我的地精朋友为我照了这张像片。”
  “你真自恋。”我想,满足了临终的要求,杀死他就不会有内疚了。
  但是我错了。
  照片上并不只有他,还有一个母半兽人,怀里揽着三个小半兽人。跟我看到那张照片是如此相像。其中一个小子,大概就是塔戈尔。半兽人长得很缺德,我不能肯定哪个是他。
  他抬不起手,所以我将照片放到他的眼前,他开始抽噎。那超强的蒙汗药都没让他呼吸如此困难,他喃喃地说着半兽语,我能听懂一点:“自从当了酋长,就不得不与你们分别。不过现在结束了,我终于可以跟你们团聚。”
  他并没有拖延时间,仅仅看了那一眼,就好像真正宝贵的东西不可以多看。
  “动手吧,好孩子。非常感激你给我一个机会。”
  我怎么能下得去手。这是头一次有人管我叫好孩子。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情,翻过照片,从火把的光线中见到了背面地精替他写下的文字:“黑塔部族之王”。那个时代的人看来是有这样的习惯,在相片的后面背书。
  我问:“你那么小就当酋长了么?”
  “不,命中注定,酋长将在我们三兄弟中产生。”他为此感到痛苦,因为命运是如此沉重。但他是成年人,而我还没长大。
  我觉得更加迷茫。如果那是那个时候的流行方式,那是不是说,刺客之王将在阿玛狄、我父母三个人当中产生?那意味着什么呢?我的心底隐隐作痛。
  我忍不住问:“你痛恨人类么?”
  “恨。”他说,“但是我不恨你。”
  “那就好。”寒光一闪,我一刀挥过他的喉咙。他愣住了,我也愣住了,因为我没砍着。
  我没好气地说:“麻烦你闭上眼睛,被目标睁着我不习惯。”
  他很配合。
  但是我还是没有砍中。
  “你还是恨我吧。”我转身离去。
  他说:“你不适合当刺客。”
  我忍不住问:“如果我有一张跟你几乎一模一样的照片,一个女人和三个孩子,背面写了XX之王,告诉我,那意味着什么?”
  他张大了嘴,猛烈的情感刺激着他,让他几乎可以摆脱蒙汗药的影响,挣扎起来。
  “老虎三兄弟共享一片森林。”他喘息着,想要告诉我什么,但是泪水滑落在痛苦的面孔上,蒙汗药终于还是将他彻底击倒了,他的手指陷入了砖缝,将砖都抓裂了,只为了告诉我最后一句话,“只有一个人可以当王。”
  我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开门!”我拼命地打门,卫兵们紧张得用长矛往我身后乱捅,但是只有我泪流满面走出来。
  “吓哭了?”典狱长觉得很有趣。
  我对他说:“把里面那些好人带回牢房吧。”
  说着我走了出去,丝毫不理会他古怪的表情。
  我知道他们不会给我一个好分数。刺客不能杀人,就等于没有任何作用。国家指望不上我,阿玛狄也是一样。那么父母呢?对爸爸妈妈而言,我算是什么?
  一个废物。
  大教堂高大的阴影中,一些蒙面人突如其来地挡在我的面前,阿玛狄老师也在其中。他凝视着我,没有什么表情,我想是因为他对我的眼泪感到奇怪。进入刺客训练营以来,我的手断过,从二十米的屋顶摔下来过,但是我从来没有因为疼痛或是谩骂而哭过。
  “他没有杀死他们。”一个主考官说,“可以杀却没杀。这难道是因为懒惰吗?”
  “但是他只用两分钟就将他们放倒了。作为我的弟子,考虑到他的年纪和考试的难度,我认为他已经很好。”阿玛狄老师沉声为我辩解,这很少见,我想问题很严重。
  “但是不杀人的刺客不能评为五级。”主考官在我面前蹲下来,厉声问我,“孩子,你杀过人么?”
  “没有。”我摇头。
  “你杀过猪、兔子,哪怕是一只鸡么?”他眼光中都是嘲笑。但是如果我说谎,他一定看得出来。
  “没有。”我瞪着他,傲然说,“但是不代表我不会杀。”
  “那就杀来看看。”他知道我在想什么,轻蔑地笑着,“杀我也行。”
  一只老鹰在高空鸣叫,用它的生命闯入了我的世界。
  我仰起头,它飞得那么高远,翱翔着,让我愤怒。
  “就让你们看看,诸界毁灭之道,真正的刺客之道!”书中那些看不懂的符号突然在我脑中激荡,一道杀气在一刹那惊得所有人瞬间后退,惊惧地望着我不可思议的速度。我踏着高高的墙壁飞奔,用比风更快的速度疾驰,高高跃起。鹰有多高?对我而言,一切都无所谓。手中的刀迎着太阳,追逐生命,放出夺目的光芒。那不是人类能跃起的高度,但是刀会带领我杀戮。
  毁灭。
  一声鹰啸。
  我惊醒了,跃过屋顶的一瞬间,温暖的阳光照耀着我,让我的杀气像冰雪一般消融。那只鹰用犀利的眼光凝视着我,它的眼神让我惭愧。
  “爸爸,是你么?”我突然就这样想。
  刀光消散,我落回地面,呆呆地望着那只鹰。身后传来欢呼,监狱的士兵跑来报信:“太了不起了,吉恩只用了两分钟就杀了二十名囚,杀了塔戈尔。”
  突然之间,我觉得我只是一个九岁的小孩,我真的不适合当刺客。那只鹰傲然翱翔,它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更像一位真正的刺客。
一声鹰啸。
    我醒来了。
    婚礼大概是结束了,我脖子上缠着绑带,躺在一个黑暗的房间里,盖着死人用的被单。四周很昏暗。也很冷。房间的四角有四块冰冻水晶,使得屋子里寒气逼人。
    我吃力地坐起来,发现我还活着。这个地方并不陌生,因为秘拳诸界毁灭所需要的必不可少的脚气水就摆在一边的架子上。
    这里是仙都城,珊珊的尖端医学实验室。
    “你酲了?”她正在解剖一具尸体,只是看了我一眼,继续用刀在尸体上切割,“结婚不请我们,没死,算你走运。听说是吉恩打的,吉恩心眼儿好,要是我,我就打死你。”
    “我请了。但是联盟邮政局把信吞了。”我辩解。说话的时候,喉咙有些疼痛,但是已经没有大碍。
    在屋子里见到一个架子和很多透明的瓶子,里面都是溶液浸泡的人体器官。如果我死了,大概此刻已经在这个架子上。
    小时候我曾经问过珊珊:“如果我死了,你打算怎么办?”
    “把你泡起来。”她说,“你什么时候死了告诉我一声。”
    珊珊有收藏器官的恶癖。
    她抬起头喘了口气,似乎已经工作了很久,有些眩晕。她两只手都拿着刀,手套上血淋淋的,看上去很可怖。在她脚下,一个光明守护的圣印图案国为神圣的力量而发出白光,庇护她免受邪恶力量的侵蚀。
    她仰起头,闭目养神:“没死就过来把反光板帮我挪一下。”
    “你在干什么?”
    “研究灵魂医学。死而复生之类的啦。你要是死了,一定要告诉我,真的。或许可以帮你。”
    免了。
    灵魂医学?那不是死而复生的禁忌学术么?禁忌的课题对珊珊很适合。我将反光板调到合适的位置时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皱起眉头。这是一个可怜人的尸体,脸被盖着,但是被手术刀切开的胸腔一片漆黑,尤其是两片肺叶,天知道她遭遇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我听说,被黑暗力量侵蚀,身体就会从内部开始腐烂。
    珊珊说:“该死的吸烟者。”将我对死者的怜悯完全击碎。然后她掏掏口袋,递给我一支烟,问我吸不吸。
    我不吸,免得变成该死的吸烟者。她自己点上了。她说那东西很解乏,其中的提取物质有强烈的兴奋和镇痛作用,对于灵魂医学或许可以当作关键的媒介。
    我不得不承认这个课题很大。
    “说吧,你打算怎么办。”她靠着手术台坐下来,和我中间隔着一具揭开了胸腔的尸体。然后她揭开死者脸上蒙着的白布,往张开的嘴里弹烟灰。最后还将烟头插在死者嘴里,将下巴合拢。过了一小会儿,丝丝袅袅的稀薄烟气从死者鼻子往外冒。她还拿了一只夹子,将死者的鼻子夹住。
    “事情的经过基本上是金米给娜娜浇了一盆凉水,娜娜把你冻住,用魔法传送门送到了这里。”
    我沉默了一会儿。
    “娜娜呢?”
    “她现在没空管你。”珊珊递给我一张报纸,上面是惊悚标题:世纪婚礼喋血现场,第三者闯入,新郎毁婚不知所踪。
    有很多照片,有现场横七竖八倒地的人,看上去都像死人。有娜娜穿着婚纱苍白的面孔,愤怒而惹人怜爱。但是接下来是我跟吉恩的亲密特写。照的是吉恩这边特写,吉恩捧着我的头,脸贴在一起,泪水横流,爱恨交织,而我则怎么看都像个背叛者。
    ?!!金米——!
    “这是你被割了脖子之后,吉恩抱着你的身体将你放倒的瞬间。”
    “那为什么是立着的!”
    “为我横着取景的。”金米示范了一下,“而且排版的时候竖起来好看。”
    你有那个空帮帮忙好不好!
    “我是记者!”她立场坚定,“不是我的错,排版和编造新闻都是社长干的。”
    “完蛋了。”我揪着自己的头发,“娜娜会大发脾气。她不会听我解释的。”
    “这你不用担心。”金米和珊珊异口同声说,“她已经打了你一顿扬长而去了。”
    “什么时候?”
    “在我缝你的喉管的时候。”珊珊拿起镜子,我脸上好大一个巴掌印,整个青了,还没消散。
    真够狠的。
    珊珊补充道:“吉恩手软,喉管根本没割断。你的重伤主要来自娜娜的殴打,断了两根肋骨,皮肤冻伤后中度烧伤。而且我缝合动脉的时候她突然推开门闯进来,导致我的针豁开两个对穿孔。”
    我点点头表示可以理解。因为在医院,她可以打得比平时重一些。
    金米很期待:“你们还结婚么?”
    “暂时不想。”
    金米说:“还是结婚吧。我们需要更多大新闻,我决心吃定你了。”
    珊珊说:“我要是你就赶紧躲起来。”
    为什么我要躲起来。
    报纸说明一切。
    现在全世界有四亿多人听说我要跟娜娜*金美尔芝兰结婚后要砍死我。娜娜有多少崇拜者,就有多少人要砍死我。另外所有的友方军团都在上书请求联盟大元帅不要结婚,所有的敌方军团则都发来贺电,请大元帅安心结婚生孩子。这就好比他们联名凑到一起说,我们要是结婚他们就联手毁灭这个世界。此外几位国王在教会的要求下提出归还教皇的请求,不过这跟娜娜要结婚相比完全不算是国民关注话题,只占了第三版很小的一块版面。总之,所有统帅将召开一个十三国高级峰会,在地精的中立都市普尔斯马特城研究这些事情。
    我站起来,用纱布在脸上多缠了几圈,推门就走。
    “你到哪里去?”
    “回家。别跟着我。”我用门将金米挡在后面,听见她说,“小气鬼!”
    阳光刺得我两眼流泪,熟悉的阳光,熟悉的仙都城的街道,我长大和变坏的地方。
    我仰天长叹,然后发现大街上很多人瞅着我。要是脸上缠满绷带他们还能认出我,那我绝对可以靠收门票过日子了。
    “看什么看?”我瞪了他们几眼,那些老实的小市民立刻低下了头。我迈步向城外走去。
    天空中传来鹰啼,仿佛在欢迎我回家。
    我的爸爸、妈妈、我的家……
    为什么我的幸福根本就不见容于这个世界上?即便我如此追寻也得不到。
    不过没关系,我还有个家。父母留给我的土地,南瓜田。
    在我走回家的这段路中,我无时无刻不想起家里的南瓜田,想那些守着南瓜长大的日子。那些金黄的花,和爬满田地的藤蔓不停地在我的眼前闪现。越是接近,那种思念的感觉就越发强烈。
    天黑了,终于,我回到了我的家。
    四周已经万籁无声,月亮也停止了攀登。夜晚的清冷空气拂在脸上,我像一只睡意朦胧的信天翁,凭仗张开的双臂保持平衡,俯冲在树与树之间,倾听着风从山谷带来的回声。
    我的家位置很偏僻,城乡结合部,屋子周围都是农田,很少有人来访。从田垄的分界来看,我家少说有一亩田,杂乱地长满了野生农作物和南瓜。在这方圆一百亩里,只有我家一栋房子。
    我有很多天没有回家了。许多田里的南瓜花已经变成小南瓜了吧?临走的时候我忘记了自己是不是锁过门。
    但是这一次锁不锁门都无所谓了
    离着老远,我就看见了冲天的火光。人声鼎沸,我家已经变成火灾现场。
    有没有搞错?我刚刚想起我的家,就有人烧我家的房子?是谁?娜娜可能狞笑着踹倒我家的门板,将熟睡中的我拖走,但是决不会烧我家的房子的。
    我悄悄摸近,发现在道路两边的石头和草丛后面至少有六个暗哨,都扮成治安官的样子。地上都是我屋子里的抽屉,他们将箱子和抽屉全都搬了出来,翻得乱七八糟,确定没用的就丢回火堆里烧掉。然后这伙人找到了很多的书籍和一大堆纸条。
   我的心一下子就抽紧了。
    吉恩。
    这个名字带着一张妩媚的面孔一下子冲进我的心,在我的眼前甜甜地微笑。不,或许那个名字和那个影子从来就在我的心里,只是被我深深地藏了起来。
    我发觉自己在拼命地祈祷,祈祷这些家伙不要像烧掉别的东西那样烧掉这些书和字条,因为它们是我的无价之宝,是吉恩给我的最宝贵的回忆。
    他们没有烧掉那些东西,因为那些书籍非常昂贵,大都是一般刺客拿不到的秘笈,好几个人一起吃惊地打开来看。当他们看到《诸界毁灭者》的时候,他们跳起来欢呼。真搞不懂,以他们的智商用得着欢呼么?真正聪明的人会发现那本书压根不是给人看的。
    然后他们翻到了我的储物箱钥匙。
    这钥匙并不起眼,却能打开任何撬锁工具都难以撬开的刺客训练营里储物箱的锁。钥匙上并没有鞋箱号码,他们并不知道我的鞋柜是哪一个。    但是他们显然认识这把钥匙,所以其中一个人将钥匙拿走了。他穿着治安官的制服,腰里配着宪兵队常用的黑壳军刀,但是两只眼睛在黑暗中很亮,所以我断定他是这些人的首领。
    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就像是难闻的气味向我预示着危险,这里是一个明晃晃的陷阱,这些人等着抓我。而这个男人,他已经摸到了我的行踪,知道我会在今天回家跟他抢这些东西。
    这个人很不好对付。
    他安排的人员位置看似杂乱,实际上却很有层次,视觉毫无死角,也没有人落单。我只能保持一个相当远的距离,一旦稍微靠近了一点儿,就有一种进入警戒线的危险感。有权抄家并且获取机密的人,在军情局里至少有六级权限。
    有的人一直到老死都不能从五级升为六级,因为这不是一个立下功劳或者是被人砍死就能追封的职位。能力,在军情局是唯一衡量标准。六级刺客的正式称呼叫做少尉情报官,即使是在酒吧里打架也可以拿出来压死人的头衔。
    大火烧了一夜。我耐心地等了一夜,他们也是一样。
    天亮的时候,我不得不后退一些,以免光线的恢复使得我的行踪被人发现。同时,我又得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因为我知道让他们离开这片南瓜田,我就再也找不到他们,再也拿不到钥匙。
    他们在我家的灰烬中用刀子拨来拨去,寻找着什么东西。真是岂有此理,为什么一定要烧掉我的房子呢?那是父亲和母亲留给我的回忆啊。那个一直放在我床头桌子上的我父母的照片,没有它我会不会将他们的样子忘记?
    直到有人烧我的家,我才发现再空荡荡的家里,也有太多舍不得的东西。
    他们看上去是在寻找不怕火烧的东西,或者是遇到火焰反而会有反应的东西。看上去不像是为了销毁,而是为了得到而在仔细地寻觅着。我家有什么值钱的宝物么?有的话早就被我卖了。看起来,他们还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所以还在寻找。
    我必须行动了。
    我悄悄摸向已经荒废了许久的水渠,那上面的水泵都已经生锈了,但是这不妨碍它成为一个天然的厕所。他们把我家烧了,厕所也被烧了。他们已经折腾了一夜,天亮的时候,总会有人想要方便一下的。在房子周围都是空旷的南瓜田,最适合方便一下的地方就是这个水渠后面了。
    我躺在南瓜叶子下面耐心地等待。
    没有多长时间,有人来了,听声音,男性,体重六十到七十公斤,不算高。
    刺客出门总是尽量少带东西,不过我认为有几样东西是一定要带,不可以偷懒的,其中最重要的之一就是卫生纸。什么时候想拉屎完全是一件很神来的事情,就算没有遇到那种情况,用来擦血,擦鞋,擦什么不行,也不会多占多少重量的。
    我等着他做出选择,选择用南瓜叶子的一定是城里人,选择用土块的一定是乡下人。
    他选择用南瓜叶子,揪下了一张最大的。突然,茂密的南瓜叶子下面露出一条修长的腿,一只带着茧子的粗手也跟着伸出来,很有型地轻轻地拉起了裤腿,从裤腿下露出华丽的腿毛,吸引着他的视线。
    他很惊奇,忘记了叫喊。实际上叫喊也来不及了。我一脚踹在他肚子的隔膜上,他发出一声闷哼,坐倒在地上,身体撞到水渠的石壁弹了回来。我立刻又是一脚,准确地踢中他的太阳穴。他的裤裆发出恶臭,一天的存货全都因为我踹在肚子上那一脚而挤了出来。这我也是无可奈何。
    我扒了他的上衣自己穿上,用南瓜藤将他的手脚捆住,以免他醒来自己走开。我需要他呆在这里,为我创造机会。
    很快,有人发觉了,那只需要一泡屎的功夫。有人在水渠那边喊了一声,几个人迅速跑了过去,发现一个上衣被扒的可怜人。原来在灰烬中搜索的人相互看了一眼,首领一点头,他们迅速分散开来,在四周寻找。
    趁着他们分散,我在林间迂回奔跑,想要用最快的速度从背后接近对方的首领。突然有人拦在我的面前。“口令。”他从树上跳下来,是个四级精英分子,相当自负地拦住了我。
    “乌鸦叫。”我一拳打在他肚子上,他“啊”的一声,口吐白沫,疼得手里的刀都掉了,叫声和乌鸦确实很像。然后他将一杖哨子放到嘴里,想要吹响,我一拳将哨子跟他的门牙一起打进嘴里,他没想到我动作这么快,将哨子吹成天花乱坠的声响,刀在手里乱舞着就仰面倒了下去。
    我扭头就走。这些人训练有素,平素一直在一起合作,行动起来虽不能说没有破绽,却也是相当默契。我没指望能悄无声息地把他们干掉,只是想要将他们的人员分散。这样,我才能得到机会攻击他们的首领。
    突来的状况使得对手发生了混乱,有的人刚刚跑向水渠,又调转方向往回跑。原先聚集在一起的人为了搜寻南瓜田刚刚散开来,现在拉成长而稀疏的一串。所有的人当中,只有他们的首领始终保持着冷静,在所有的人东奔西跑的时候,他在环顾四周。他将收集的物品放到袋子里收好,扛在肩上,其中吉恩送给我的书占据了大部分重量。
    然后,他骑上马,兜转马头徐徐向大路行来。他的视线始终扫视着道路两边,就好像知道我的目标是他一般。
    我在道路的转弯处兜了一圈闪入路边的树林,让过追踪者,凝望着警惕地行来的首领。仅仅是一种气氛,他察觉了我的存在。他犀利的目光扫过草丛,见到了我冰冷的目光。
    那是猛兽与猛兽之间的挑衅,他接受了。他纵马跃入路边的草径,我转身逃向树林深处。齐腰的荒草中,我拼命地跃动、奔跑,像一只鹿,而他是带马弓刀的猎人。
    厉喝声中,弓弦的声音响起,一支箭破空飞来,我左右翻滚,压倒了成片的荒草,继续狂奔。他笔直地端坐马背,纵马追赶,装得像个训练有素的骑兵军官。我发出粗重的喘息声,一头撞进一道树墙,纵身跑入树林的茂密处。我的脚步突然变得轻灵了,飞跃在树与树之间,他也不再臭装什么骑士,骑兵厚重的装备被他一件件从身上摘下来丢在地上,他的身躯如同一只鹞鹰,从马背上跃起紧紧咬住我的身影,如影随形。
 突然一声厉喝,马刀呼啸着飞向我的后心,我像归巢的燕子回旋猛坠,那把刀擦身而过,剁在树干上猛晃,发出一阵颤音,他已经扑食的老鹰一般凌空抓向我的脖子。原本是抓,临近的瞬间手腕一抖,一把匕首从袖子里滑出来,带着一道寒光横抹。
    我脚跟落地,身躯迎着刀光最大限度扭动,紧贴着他的刀锋让过了刀尖。他的手腕一绞,刀向下插,我的手向上一抬,将他的手打开。一次试探,彼此都知道遇到了劲敌。
    他步法灵活,雪亮的匕首在他的手中眼花缭乱地旋转,让人无法判断下一次出手的方式。他直盯着我的眼睛,意在扰乱我的视线,让我不能兼顾他手中的刀。只要我露出一丝破绽,就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出手了,用最快的速度刺向我的身体。速度就是一切。这一切不为对我造成什么实际伤害,只为了打开我的门户。我小心地闪避身体避开要害,手臂开合,交叉在胸前保护自己。他的手腕被我切中,刀被打回去。他并不意外,小心地跟上我的脚步,不停刺探,不给我喘息和拔刀的机会。他的每一次试探都被我小心地用手掌切住。匕首是那么短,动作是那么快,只要有一丝缝隙他就会寻隙而入。
    他说话了,刺客的语言也是扰乱心神的工具。
    “卡迪南。”他确定了我的身份,就像是见到好东西一样笑了,“我就知道你没死。你会后悔自己还活着。”
    知名度啊。
    他突然一刀劈落,这一刀完全不符合刺客攻击要害的任何要领,只是闪电一般犀利地劈向面门。相信有很多人的脸从当中被他劈成两半以后,嘴唇还带着笑吧?
    但我不是那些人。我对他始终保持着十二分的戒心,他的肩头一动,我就向后跃开了,鼻尖仍感到一丝清凉。我的手擦过腿边拔刀出鞘,匕首已经在等着他。他的手背就像是自己撞到了我的刀锋上,我用力一割,割破了他的手套,切到他的手背。他“啊”的一声,匕首脱手,手筋差点儿就被我切断。
    他捂着手小心地后退,看似已经受伤的猛兽。但是我知道那根本没有影响他的战斗力,他的选择很聪明,我无法在短时间取他的性命,然后他的人会包围我,更有把握地将我抓获,死活都随他。
    既然如此,不如我跑。我一脚将地上的刀踢得飞起来,远远飞入他身后的树丛,大踏步向前猛递了两刀,迫使他继续后退,然后我转身便跑。
    他很意外,在后面追了两步,知道追上也没用,只得作罢。他的马老老实实在原地等他。我从马鞍上抓起他留下的袋子,时间刚刚好。我翻身上马,“不要再见面了,各位!”我用力抽马,将身体紧伏在马背上。那马扬起前蹄飞奔,想要阻拦的人都几乎被我撞飞。马一冲出树林,进入田野,他们就再也追不上了。我越过田垄,绝尘而去,他们只能在尘烟后面沮丧地发发脾气。
    天边已经泛白,大概是早上五点钟。地面上的草叶上都是露水,四周一面寂静。在夏日被蝉鸣和聒噪的蛙叫所困扰的一天当中,这是最寂静的时刻。
    我松了一口气,将袋子打开。父亲和母亲的那张照片就在袋子里,我信马由缰,在南瓜田里奔驰,进入一望无际的原野,看着他们缴获的物品。吉恩的一大摞刺客书籍,书里夹的字条也还在。我很担心他们从字条猜出我和吉恩之间的关系,不过现在安全了。
    现在的问题是储物柜的钥匙。我将袋口敞到最大,该死!
    我的手在里面来回摸,将马停下来,将东西全拿出来看,那杖储物箱钥匙不在!那家伙一定是将钥匙放在自己口袋里了。狡猾的家伙!
    我不知道他们对我知道多少,但是如果他们并不是阿玛狄老师派来的,那就不会知道我的鞋箱位置。
    我离开刺客训练营很久了,军情局现在什么状况,是谁掌权我完全不知道。我离开之前,明争暗斗就已经很激烈。
    那家伙有我的钥匙,他知道那是什么钥匙,他会一个一个地试可能的储物箱。我必须在储物箱被他们打开之前取回我的东西。否则吉恩和我的关系被发现,她没有杀我将成为她在军情局的致命伤,凭这个内部监督委员会就可以判她死刑,抓牢她的把柄。
    怎么办?
    咳,一切本都和我无关。我们恩断义绝了。
    不,一切因我而起,我不可以丢下吉恩不管。
    晨曦照耀在脸上,我只需要两秒钟就能明白,我对他的爱远远超过那些痛。
    我上马兜转了几圈,选择了一条路,向着仙都城跑去。如果没有钥匙,我就不得不借助另一种神奇的工具打开柜子。
    那种神奇的工具叫做——锤子。
    身上没有钱,也没有可靠的地方保存物品。我的脑海中想起一个人,菲尼斯姨妈。那个神奇的大妈一直在帮助我倒卖我家的南瓜。既然她是我母亲生前的朋友,我大概只有相信她。
    我家的南瓜很多,因为没有化肥而出名。但我不是个好商人,没有南瓜吃的季节我会挨饿,所以我将大部分的事情推给菲尼斯姨妈。我们家的人对她来说都很奇怪,但是她已经习惯了。她和我父母认识很早,我父母就有点不规矩,所以对于我经常性不在家她也并不感到奇怪。
    菲尼斯姨妈有南瓜皇后的美誉,听说在仙都城有很多人固定向她购买南瓜。每年她将我家的南瓜一运进城,顾客几乎是一拥而上,立刻就会卖光了。她将卖掉的钱全部给我,但其实多多少少我都不在乎。她对我生活上很照顾,我想如果要将自己的东西找个地方寄存就只有她家。
    马蹄声逼近的时候,菲尼斯姨妈家的狗叫了。每次我去,她家的狗都叫。菲尼斯姨妈不知为何起得很早,从屋里跑出来,见到是我,说:“小南,我正要去找你。你跑到哪里去了,越来越离谱了。”
    我想她是说我变成通缉犯的事,上次见到姨妈我是个标准好孩子,现在我是全国排名第一的通缉犯。
    我说:“咳,那不是我的错……”
    谁知她说:“现在都这个时候啦,你怎么还不开始收南瓜?你再不来我就雇人去你家替你收了。怎么?你没把南瓜带来?”
    原来她是为了这个起得很早。
    我问:“姨妈,您多久没去城里了?”
    “半年吧。没事儿我去那地方干吗?”她感觉到危机,“有人抢卖南瓜么?”
    “不,没有……”合着天下大事她都不知道。
    我告诉姨妈我家失火了,被烧成平地。她埋怨着:“我就说你懒,那么多垃圾、干草就堆在那里,早晚着火。还好,你家里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是啊。”我苦笑着跟她借锤子。有时候我很想跟菲尼斯姨妈多聊一会儿,问问她究竟对我父母知道多少。但是不能问。菲尼斯姨妈是个普通的农家大婶,知道得越少越好。我担心让她知道一个字都会影响到她目前的平静生活。告别了菲尼斯姨妈,我拿上锤子,走向仙都城。
    刺客训练营,777号储物箱,神赐的鞋柜,我与吉恩的回忆之地。
    在一号储物间里,有一千个鞋柜,一排一排地排列在室内。我若无其事地推开门,走了进去。阔别多年的生活仿佛回到了眼前,尤其是我的一生中最幸福的那一年。
    吉恩……
    然而,一种冰冷的感觉很快打破我的回忆,震慑了我。我嗅到危险的气息,有什么危险的生物在这里等待着我。那气息告诉我,逃跑已经是不行了。
    是他。被我划伤手背的那个六级情报官。我感到了他的气息。
    我轻轻地转过一排衣柜,他就坐在一把椅子上,悠闲地等着我。见到我来,他从口袋里拿出那把钥匙,向我晃了晃。但是与其说他在给我看钥匙,不如说他在给我看他的手背。他的手背已经包扎过,上面打了一个不错的结,既平整,又好看,而且不影响握刀。
    “还记得我么?”他悠闲地说,“我看了你的档案,但是还没有看你的鞋柜。”
    “你很有风度。”我点点头,我必须承认,他和变态有区别,“但是,你是谁?”
    “黑风!”他差点儿骂起来,“以前在这里的时候,我们是一个训练场的!我还向你挑衅过!你差点掐死我!从那以后,你就是我的目标。”
    “哦。”果然是同学。在军情局呆久了,多少都会有点儿变态。
    “不能放过我么?当没见过。”
    “可以。”他忍不住大笑,继而变得狰狞,“只要像当年一样。”
他丢给我一对双刀,刺客训练营的练习刀。我叹了口气捡起来,有必要这么执着么?
    他缓缓站起,将钥匙一扬:“我们都不是以前的小孩子了,活着的人打开。”
    我淡淡道:“很公平。”
    钥匙无声地向上飞起,几乎便要撞上天花板,但就在那里旋转着翻了个面,又轻轻落下来。他盯着我的眼睛,我盯着他的,谁也没有先动。钥匙落地,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几乎是同时,身影像公牛一般跃起、碰撞,两个人的刀从手掌中翻出,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碰撞在一起,划出火星。如果任何一人腕刀稍差,或是刀子不够结实,就会命丧当场。又几乎是同时,第二把刀直取对手的下腹,电光石火之间,交错在一起,奋力将对手推开。
    虽然只是一招,却已是竭尽全力。我微喘,调整呼吸,他也是一样,谁调整得好就更有耐力。
    大多数刺客对决,都是两刀就分出胜负。第一刀被称为定刀,靠实刀取胜;第二刀被称为打刀,靠刀法变化取胜。硬拼之下势均力敌,那就只有持久战了,谁的刀法和身法更胜一筹,心理素质和耐力更好,谁就活下去。
    我向后退了几步,闪到柜子扣面。他也是一样,接受了我所决定的较量方式。
    彼此的气息都消失了,屋子里只剩下一片死寂,听不到任何呼吸和脚步声。我静静靠在临墙的一排柜子上,耐心等待。很快要开始训练了,就会有很多人来,我不想被人发现,他其实也是一样。刺客之间的战斗被人看见是一种耻辱。
    可能快要下雨了,屋子里空气有点潮湿,偶尔飘来一丝风,便夹杂着花粉的味道。突然之间,有人开门,有个小师弟进来换衣服了。他显示并不知道屋里正在进行一场殊死搏斗。
    我的耳朵耸了一下,屋子里的风一瞬间停止过,有人挡住过窗口!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从高处落下,身体柔韧得如同一只乘着风的鼯鼠,手中的刀却轻轻割向我的喉咙!我回身一刀猛劈,他一招失手,手轻轻在柜子顶上一按,将身体弹开来来躲过了我的刀,动作轻盈、飘逸。但是我不会给他喘息的机会,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一连刺出数刀。
    他的脚在柜子上一蹬,突然变换了躲闪方向,横着飘开来,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向我的小腹进刀。我虚晃一刀架住他的攻击,看似要和他较力,刀锋一受力就立刻拨乱他的重心,割向他的手腕动脉。
    身影闪动中,刀与刀在空中激烈地碰撞,彼此都知道花招是没有用的。箭一般的影子来回穿梭,在墙壁、衣柜之间算计对手,从彼此看不见的死角出刀。狂风暴雨一般的匕首撞击声中,进来的学弟做梦也没想过看见这种夺命厮杀的场面,被吓呆了,发出“啊”的一声惊呼,我们几乎是同时相中了他。
    他想跑,我们同时跃过去,一前一后将他夹在中间。黑风一脚关上了门,我沉声说:“别叫。”
    那小家伙还未能做出反应,黑风从背后一勾他的脚,用他当自己的盾牌向我一推,跟着一刀穿过他腋下的空隙向我刺来。我急切间不得不挡住那一刀,他就是在等我这样做,因为摔倒的学弟出于条件反射一定会扑在我身上抱住我。事出突然,我急忙后退,撞上了顶墙的柜子,没能躲开,摔倒的小兄弟一下揪住了我的衣服!
    我无法闪开,反击的一刀也落空了!
    见鬼!一瞬间满头大汗,因为那倒霉的孩子同时挡住了我的视线,黑风不见了!我不知道对手下一刀会从哪里刺来,我只能凭空猜测,提前出手。我将手绕过那倒霉的孩子头顶,迎向身前做奋力一击,希望将对手逼开,身侧有劲风升起,我猜错了!
    他看到我张皇的神色,他笑了,他早已避开正面,他的刀从侧面插向我的太阳穴,而我刚刚落空一刀,绝对无法再挡住这一刀。我扭过头,面对着匕首,从匕首的寒光中,我看到了自己。
    按理说面对着一把刀没法从刀光中看见自己。
    黑风已经张大了嘴,难以置信地望着我,他的手腕骨碎了,我刚才挥出的一击,手里拿的不是匕首,而是一把锤子。锤子,是抢起来拐着弯儿攻击的,匕首不够长,不过锤子就够了,重重敲在他持刀的手腕内侧,把他那只手敲断了。
    “对不起。”我小声说,“我没有钥匙,所以带了锤子。”
    “呜!”黑风疼得满头大汗,但是没有逃走。我不会再有第二把锤子了,但是他的左手还有一把刀。他是真正的刺客,在第一时间做出了二段攻击的选择。“杀了你!”他狰狞地扬起刀,但是随即他的喉头嗬嗬作响,他低下头,学弟的刀没柄刺入了他的肚子。
    很显然,在两者之间,我给学弟的印象要好得多。
    黑风捂着肚子,倒在地上,血不停往外喷。学弟的那把刀很厚,出血很快。他握着刀,站在一边簌簌发抖,他刚看清他捅的是六级情报官,谁让黑风一直在他背后呢。
    学弟脸色发白:“我做得对么?”刺客就是经常要做选择,但是最好不要选错。
    我摇摇头。
    学弟脸色更白:“他真的是情报官?”
    我点头:“六级的。”
    “那你呢?”
    “我是通缉犯。”训练营很封闭,难得学弟不认识我。
    “啊!”学弟晕了过去。
    黑风吐了一口血,哈哈笑道:“杀了我吧。”他说,“给我个痛快的。”
    我摇摇头,我不杀人,至少目前没有理由。
    他威胁我:“你不杀我,我早晚杀你。”
    我不中计:“你还是死撑着吧。”
    他很失望,摇摇头:“你这种人也当刺客。”
    “所以你比我更适合。去治伤吧,现在还来得及。”
    “来得及?”他咬牙说,“刺客失手一次,就再也来不及了。就算回去,我也活不了。他们……不会……再给我机会。”
    “他们是谁?”我问道,“谁下的令?”我下意识感觉到事情的不一般。阿玛狄虽然冷酷,但是并不会以死来惩罚失败的手下。
    “刺客之王的命令。”
    “你说刺客之王?阿玛狄么?”
    “真正的刺客之王。人人都在他的力量面前颤抖,感受恐怖。旧的仙都毁灭,迎来仙都……力量统治下的刺客之国。”他捂着肚子,呻吟着,流血过多,他已经开始神志不清。
    我震惊道:“你在说什么?”
    “吉恩。”他眼中落下泪来,“不管我多么努力,她始终都不看我。为什么你这样可笑的人,会在她的眼中……现在我明白了。”
    我似乎也明白了。
    呻吟着,挣扎着爬起来,走向777号储物箱,他的声音已经变得虚幻。他捡起地上的钥匙,插了两次才插进钥匙孔。
    然后他扭头望着我:“好好对待吉恩。”
    我心中一惊,失声道:“不要!”
    他的手一拧钥匙,轰的一声。巨大爆炸顶开了柜子门,将他的身体炸得飞起来,一连撞倒了三排储物箱,与炸药安放在一起的三把飞刀贯穿了他的身体,将他钉在上面。
    黑风死了。
    若不是吉恩,他不会想杀我。若不是吉恩,现在我已经中计随着他一起死。
    屋里纷纷扬扬、漫天飞舞着吉恩曾经写给我的字条。
    我接住其中一张,上面写着:“混蛋。”
自从决定离开刺客训练营,我就没有再打开这个柜子。我不敢面对吉恩的字条,也不敢面对她的失望和愤怒。    纸条像雪花在屋里飘,一张一张的“混蛋”,有好几百张。我从地上捡了几把,立刻就有字典那么厚。她每天都留一张么?骂了我很久,我似乎能够感到她的伤心。但与其说在骂我,又像是在等我回心转意。许多年过去了,我始终在逃避。    现在我明白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该面对的早晚都得面对。    我不明白我的人生有何意义,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人都和我一样身不由己。    捧着吉恩留给我的那些字条,我的心中感慨万千。这个世界如此奇怪么?很多年无法见到面,连样貌也不知道的爱情也可以存活么?一个人可以接受被冰封,可以接受被时间美化的爱,却无法承受丝毫被抛弃么?    但是最终,人们都得活下去。因为活下去,命运就会给出答案。    破门声将我从情感的漩涡中剥离,很多人听到爆炸声冲了进来,刺客训练营是军情局的重要的机构,高手云集,我逃不掉。我叹了口气,不能再给我一些时间么?无数的事情,我还没有想明白。    脚下突然一软。“哇——!”    我拖着长音,落入了一个陷阱。光线在我头顶合拢,我已经跟更衣室告别,前往另一个世界。我的鞋柜站立处竟然有翻盖陷阱!我站过好多年都不知道!我捏着那叠纸掉进了一个无底的管道,不停地往下滑。    扑哧一声我从管道里滑出来,坐在一个柔软的沙坑里。我惊魂未定,已经有两个强悍的刺客架起我的胳膊,将我拎到一个人面前,揪着我的头发,扳起我的头。四周黑漆漆的,看不清人的脸。    他生气地说:“你来得太慢了。”果然是阿玛狄老师。    我愤怒地挣脱拉着我的手:“是你让吉恩杀我?为什么你要这样做!”我痛苦得大声喊叫。    “因为你命中注定要成为刺客。”他一挥手,一道光线刺眼地照进来,原来是有人打开了密封的门。他说:“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在等你回来。但是你没有,结婚也不告诉我知道。你让我失望。所以我只好用我的方法来看看你自己成长得怎么样。”    “那好!”我大喊道,“就在这里,告诉我,我敬你如同生父,是不是你杀了我的父母!”    “你这么想?”他看上去很愕然。但是以他的神经坚韧的程度,他又不会很吃惊。“我明白了。”他似乎一下子明白了很多。然后他站了起来:“时间紧迫。我们得离开这里。”    “不,就在这里说!”我大声说。    他做了手势,手下搬着一个大麻袋走出来。“来不来随便你。”    “唔,唔!”麻袋里发出堵着嘴的声音。我吃了一惊,是吉恩。    我忍不住问:“你要把她怎样?”因为没有杀死我而受罚么?    他不会做多余的回答,我只好跟在他身后悻悻走了出去。门外已经准备了一辆马车,阿玛狄的两个手下驾车,我跟他坐在车厢里,将麻袋口解开,吉恩将头伸了出来,嘴里堵着一块布,两眼红红的。可以想象被一直信赖的老师绑起来是什么滋味,我一将布从她嘴里取出来,她就“哇”的一声靠在我肩头哭了。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没事了,别哭,别哭。”    吉恩又是“哇”的一声,委屈得简直是号啕大哭,不停抽噎。我只得暂停松绑,将她搂在怀里轻轻抚慰。    阿玛狄并没有阻拦,只是坐在我们对面饶有兴趣地看着。多年不见,他还是那么精壮,但是已经有些老了,眼角出现了鱼尾纹。我突然有些悲伤。就算真的是他杀了我的父母,我也没法子下手报仇。    车子已经开始移动,几乎是立刻就上了一条街道,仍在仙都城内。这是一辆很普通的马车,赶车的两个人都穿着马车夫的衣服,带着大檐草帽,任凭谁也不会发觉异状吧。我们拉上窗帘,就和外面的街道没有关系了。    阿玛狄说:“有什么想问就问吧。”    我默不做声,将吉恩手上、脚上的绳子都解了。吉恩泪汪汪说:“不要相信他,他不是好人!”    我抬起头,缓缓问:“我父母是你害死的么?”    “是的。”回答一开始总是很简短,因为还不是切入正题的时候。他补充说:“但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们是刺客?”    “不,他们是贼。”阿玛狄沉声说,“其实这个仙都芮拉,从来都没有光荣过。”    他的声音中充满了痛苦的力量,压抑的情感从言语中沉重地发泄出来。“那已经是快三十年前的事情了。我欠你的故事,现在可以全部告诉你了。”    “我和卡米奥、翠茜都是刺客训练营的成员,和你一样,我们六岁就进营,一批入选,而且非常凑巧,我们同年,被交给同一位老师进行指导。我们在整个训练营名列前三,有时候你父亲卡米奥会赢过我,有时候我会赢过他。他是个天才,但是他是路痴。”    我点点头,老爸是路痴,这一点跟我记忆中没错,所以阿玛狄说的是真的。    “翠茜小时候在我记忆里就跟吉恩很像。她光芒四射,是个不折不扣的惹祸精。”    我点点头,我想他真的是父母的朋友。我妈总是莫名其妙地惹出一些事情来,我对于四岁以前模糊的记忆就是经常有人来我家找我妈算账,然后被她痛扁。除了菲尼斯姨妈偶尔是来借东西的,其他的客人都是来找她算账的。    阿玛狄叹了口气:“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开始谈恋爱。那是被刺客条令所禁止的,但是我没有上报。我们是好朋友,我想,他们的心思跑到谈情说爱去了,就该我永远当第一。谁知事情正好相反,他们合伙作弊,经常两个人欺负我一个。自从他俩好上,我就没有得过第一。”    我无语。看来也不是没有仇恨,不知道这点儿小事情会造成多大的心理阴影。    “一旦卡米奥和翠茜联手,就是天下无敌的。”阿玛狄大概其实想说的是这个意思,“我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不过我更喜欢一个听话的女人,听话的女人都没本事,所以当第三我也认了。我们是很要好的三个朋友,也是同一训练厅的同门弟子。”     “卡米奥头脑很冷静,观察力细微,设计圈套的时候想法总是很奇妙。他从来不会上当,只会自己迷路。翠茜应变奇快,直觉的敏锐让人害怕,经常会反败为胜。他们都是武艺高强的单刀刺客,有趣的是,翠茜是左撇子,结果生下你双手都很灵敏。所以发现你的时候,让我开心了一阵子。是我让吉恩到你所在的幼儿园去的。你以为你来到刺客训练营是偶然么?不,那是我的精心安排。你和吉恩的储物箱,其实就是当年你父母用过的。”    我不吱声,原来是这样。我很想多知道一点儿父母的事。阿玛狄说了这么多,我很感激。    “但是三十年前的命运不太好玩。”他叹了口气,“那时候辛格尔德陛下还是王子,而且不是仙都的第一王子。第一王子施罗德草菅人命,为人贪婪好色,想要的不惜手段也要夺来归为己有,这是他的乐趣。但是尽管如此,他并不傻。除了手段毒辣之外,他拥有为数众多的党羽,就连老国王也忌惮他三分。如果他加冕称帝,我都不敢想象仙都会是什么样子。”    “就和如今一样,在刺客训练营培养出来的刺客并不是人人都希望为国效力。与国家的正义相比,他们看到了更多国家的罪恶。出于失望,很多人选择更加轻松的生活方式。卡米奥和翠茜也是一样。‘我们不想做杀人的工具,一辈子出卖我们的灵魂。我们渴望自由。’他们这样说,然后放弃了高达一千镑的年佣和少尉情报官军衔,跑去过二人世界。在封口令生效的五年里,他们不能从事任何雇佣工作,否则就会被视为叛国。”    我大致明白了。原来是因为这个,我父母才无所事事。    阿玛狄继续说:“对他们而言,这条件也不算苛刻。因为他们想的就是卿卿我我,二人世界。卡米奥那么聪明,两个人就算不工作也能轻松地得到很多钱。翠茜的绝招是去赌场,她的直觉敏锐程度令人发指,只凭着猜大猜小她就能拿走好多钱。他们过得很奢侈,偶尔还会干两起劫富济贫什么的,谁也抓不住他们。”    “但是在你意外地出生后——唔,那真的是个意外,他们亲口跟我说的,是个意外。不过为了你,卡米奥和翠茜决定收敛,他们商量之后的结果是买了一大块地,做地主。”    这说法真让我郁闷。    “但是我没有他们那么潇洒。”    说到这里,阿玛狄的神情开始变得有些严肃,我知道他很快要说一些秘密,足以让很多人送命的秘密。    “我选择等待报效祖国的机会,所以一直在军情局苦兮兮地任职,虽然一开始报酬不算高,但是我升职很快。很快一些有难度的工作都落在我头上,我接触越来越多的秘密。然后我发现,整个军机处——是一个空壳子,比我们先前感到失望的那个还要空。政治斗争无比残酷,他们置国家的法律和正义于不顾,谁和他们作对就干掉谁。但是不管多乱,这都和我无关。只要国家强大,大多数人仍在安居乐业,这就成了。”    “直到我接到一个命令。暗杀小皇子辛格尔德。”    听到这个,我和吉恩都吓得不敢插嘴。仙都王国是联盟之首,辛格尔德是万民敬仰的国家领导人,可以想象,当初面临这个任务的阿玛狄是什么感觉。    “发命令的人是当时的军情局长,人称黑天使的一个人。他的名字没有人知道,只知道他姓萨摩,是一把专心于为施罗德王子开路的斧子。但这可能也是一个假姓,因为萨摩是传说中复仇天使的一位门徒。他被称为刺客之王。”    即使事隔多年,阿玛狄的眼神中仍透漏着恐惧:“你们以为我屋里的牌匾是说我的?不,我从来不认为我是什么刺客之王,他才是。他的武艺之高只可以用恐怖来形容,大多数人在他面前说话的时候都会忍不住牙关打架。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气焰,他的杀气让人觉得冰冷得难以自控。”    “我被那个命令吓坏了。但是我知道,我要是敢推三阻四,说半个不字,我就得死。所以我点头答应,我说,要做的天衣无缝像个事故,这需要一点点时间。萨摩给我一个星期。他说,事成之后,我就是副处长。将来施罗德王子登基,我就是处长,可能还会更有前途,变成贵族。”    “我回到家,害怕地想了一整天。萨摩已经开始找人监视我,如果他要杀我,我根本就不是对手。就算我完成任务,杀了皇子,我也必定是被牺牲的那个人。因为他需要有人当替罪羊,所以才要我去杀。我根本不是他信任的手下,是用来牺牲的最好对象。最后,我决定去给辛格尔德王子通风报信,因为小皇子辛格尔德的母亲是一位品行很端正的女人,很懂得教育子女,我相信她。命令萨摩杀死辛格尔德的无疑就是第一皇子施罗德。他如此急于下手,我想原因只可能是一个,那就是小皇子即将继位。”    “我花了点儿耐心,在夜晚偷偷摸进了小皇子的寝宫,向辛格尔德坦白了一切。他很吃惊,然后对我说,阿玛狄,在这个国家有很多茁壮的杂草已经长成带刺的大树,但他们决不会支撑这个国家的房梁,因为他们的存在只是想占据整个房间。”    “他带我去见老国王,我见到了那份已经拟好的秘诏,内容如我所料,是由小皇子辛格尔德继承王位。之所以还是秘诏,是因为辛格尔德的母亲只是个小贵族的女儿,而施罗德的母亲是王后,有超过五个领的贵族在背后支持。”    “老国王的眼睛已经快看不见了,岁月不饶人。我跪在他的面前,他拉着我的手说,这是一双多么有力的手啊,但是为什么不能用于维护国家的正义。”    “说完之后,他哭了,他说他对不起仙都的子民。他想把国家平稳地交给一个宽厚仁和的君主,竟然也是力不从心。施罗德不是没有能力,但是他的野心使得他没有抗拒黑暗诱惑的能力。施罗德九岁的时候就有一个中央集权的计划,他继位后仙都一定会撕毁同盟协议,开始东征西讨,彻底用武力来统治其他种族,让仙都变成一个魔都。之后,就是四分五裂的结局,因为那些领主各自有各自的打算。谁不想独立称王呢?毕竟他们已经是领主了。”    “我一直跪在老国王身前,等待他给我指使。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让我做。他叹了口气,对我说,你走吧,找个地方躲起来。他的话暗示了许多,那仿佛在说立刻就要到来的狂风暴雨,而他已经不抱太大希望。”    “我离开皇宫的时候,是辛格尔德殿下送我出去。他一直像是有话想对我说,但是最后没有说。我问他,是不是一切都已经有所准备。他神色怅然,说派往永生森林向精灵国求助的密使弗勒一家已经惨死。他已经没有任何把握了。”    “弗勒家?”我不能不为之动容,“珊珊·弗勒的父母?”    阿玛狄点点头:“这是她在医学院地位超群的重要原因。虽然她自己不知道,但是柏仙皇室从来没有忘记过。”    他继续说:“只要军情局在施罗德控制之下一天,人人都不敢为国王效力。萨摩会杀死任何反对施罗德的人,大臣,将军,现在是皇子,最后或许是国王。再隐秘的派遣行动也逃不过军情局的追杀,他们宁可错杀一百,不会放过一个。”    “我对辛格尔德跪下,求他原谅。他很惊讶,说从未怪过我,他很感激我。我对他说,两天后,再派密使吧。军情局长萨摩一定会死,我一个人做不到,但是三个人可以。然后,我斗胆求他失踪两日,装死,他满怀期待地答应了。”    “我决心做这件从来都没有人敢做的事情。然后,我约了卡米奥和翠茜在酒馆秘密见面。”    阿玛狄说着,顿了顿。    “我告诉他们那个天大的秘密,国家将陷入的动乱。然后,我跟他们说,第二天夜里,我将带着辛格尔德皇子的‘人头’约萨摩出来,地点是涌冰湖畔的小树林。为了保密并灭口,萨摩一定会亲自来,他是个很自大的人。不需要让更多的人知道的内幕,他一定会亲自处理。”    “听了我的话,卡米奥和翠茜沉默了好久。他们正沉浸在幸福的生活中,想不到这样的事情从天而降。这对他们来说,实在是缺乏心理准备。我对他们说,你们也可以为天下出刀的。但是卡米奥对我说,他盯着我的眼睛说,阿玛狄,我的儿子才四岁。”    “我点点头,我可以理解。我不能勉强他们。我说,我会一个人去做。但是我请求他们,如果我死了,请作为老国王的密使到永生森林去一趟。”    “那天晚上,整个涌冰湖杀机密布。萨摩在外围布下天罗地网,而我只能硬着头皮往里面钻。但是我也有几分把握,因为不管是不是看破了我的伎俩,不管是为了灭口还是取人头,萨摩都必须亲自来见我。我所谓的人头是一颗炸弹,像人头一样的炸弹,血肉之躯绝对无法抵挡的炸弹。只要我躲在暗处等待,他就不得不现身来见我。一个像他那样蛮横的人,是会往我这样简单的圈套里钻,正如我也在他的圈套中挣扎一样。”    “他来了,看上去只有一个人。我拎着人头出现,他第一句话就是,阿玛狄,你竟敢背叛我!我知道他只是随口试探,因为反正他都会杀了我顶罪。我故作不满,将‘人头’丢过去,说,你自己看。”    “他没有躲,炸弹在他手里爆炸,将十米外的树都炸断了。为了一击必杀,我抱着一起死的念头,离他很近才将炸弹丢出去,所以整个人都被炸飞。你们知道么?”    阿玛狄解开领子,几乎整个身体都是炸伤之后留下的可怖的伤疤。那种伤疤和刀伤不一样,成片的皮肤疙疙瘩瘩,变成另一种令人作呕的颜色,跟癞蛤蟆的后背一样,左胸的乳头也不见了。    阿玛狄说:“我里面穿了防爆甲,但那根本就没有用。我的脸整过型,有两年完全没法看。后来一位名医帮我重新整容,整回原貌,才好一些。”    看了他的伤,吉恩吓得直往我怀里钻,我脸色苍白,一句话也说不出。    “结果他根本没事。”阿玛狄说起来的时候心有余悸,“我那时候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血肉模糊滚在地上。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法术,毫发未伤。‘阿玛狄,你让我很失望。’他说着,走到我跟前,想要砍下我的头,我已经浑身抽搐,不能动了。”    我噤若寒蝉:“那后来呢?”    “我昏过去了。”    “……”
这就好像是吊足了胃口之后不给上正餐,实在是天底下最残酷的刑罚。他总是喜欢这么干。    他终于补充道:“但是在我昏过去之前,我听见涌冰湖的冰面破裂的声音,一个黑衣人带着汹涌的水花破冰而出,像一只雄鹰展翅高飞,我想那只能是卡米奥。是的,卡米奥可以跃得像鹰一样高。他手中的刀寒光闪闪,月光下,他的身躯伴随无数锋利的冰凌闪着寒光,仿佛一头愤怒的冰龙,无声地向萨摩当头扑落。与此同时,我听到翠茜的狂叫声在我背后响起,她的刀奇妙地燃起火焰飞过我的视野,刀身像从熔炉中取出的热铁一般赤红,脱手而出,在空中旋转着,渐渐化作一只火鸟,带着灼热的呼啸声卷向萨摩的腿。我从没见过那样的刀。”    我和吉恩一起问:“那后来呢?”    阿玛狄说:“我昏过去了啊。你们不会认为我那种出血量还能看到最后吧?”    我恨不得在马车里把他当场打死。    阿玛狄长长地叹了口气,仿佛多年的闷气终于全都吐了出来。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被人送去抢救了。我裹着一身纱布,从大教堂跑出去,回到涌冰湖,地面全都是血,应该不是我的血。我跑去你家,看到卡米奥和翠茜都死在院子里,而你正在地里挖坑,准备埋他们的尸体。我很惊讶一个四岁的小孩子可以干这样的事情。我不知道究竟发生过什么,但是我没看到萨摩的尸体。我提心吊胆奔去找国王,发现辛格尔德王子已经不装死了。他们都在狂喜当中,因为忠于他们的人回报说萨摩没有回到军情局,至少也是重伤逃逸中。趁此机会,我们发动了镇压,急速更换军机处的领导人,由巴尔特公爵带领近卫军总领军机,由我接掌军情局,将他们打个措手不及。”    “后来的事情成了历史。辛格尔德陛下继位,永生森林的最高女祭祀前来道贺,带了一支两万龙鹰骑手组成的精兵部队。施罗德不战而逃,后来发动叛乱,还未来得及调兵遣将就因情报被破获而被快速镇压,从此失去了踪迹。”    他的故事讲完了,我没想到会有这么长的故事。但是我听得很认真。    我想了一会儿,问:“那么这和你让吉恩破坏我的婚礼有何关系,难道就因为我没请你么?你竟然把我家都烧了。”    “我没有让人烧你家。”    我一惊。刺客之王让黑风到我家找东西,如果这个刺客之王指的不是阿玛狄,那么……    “你不能结婚。特别是不能跟娜娜结婚。对国家而言,你们都是太重要的人。”阿玛狄目光炯炯,“我本想指望你,但是现在看来,你还没有知道全部的权利。卡米奥和翠茜其实非常希望你过一种平淡无奇的生活,所以才买了那么大一块地。而你果然是他们的儿子。你那神来的胡闹和无端生事的能力,简直就是卡米奥和翠茜的绝对遗传。”    “当刺客有什么好?”我厉声说,“爸爸,妈妈,他们都死了。难道还不够么?我只想要过普通人的日子、自由自在地活着!”    “但你过的不是普通人的日子。从你生下来就过不了。我无法给你荣耀,也无法赋予使命。我只是希望你能帮帮我,我只能指望你,终于长大的孩子!只有你能帮助我!”阿玛狄说这些的时候,已经很像一个老人。他最终叹了口气:“有人会给你使命。那个人比我的信用要好得多。”    阿玛狄说着,将窗帘拨开一条缝隙看了看。拉车的两匹马发出响亮的蹄音,走上了青石铺建的宽阔路面。仙都城高塔林立,马车走过一座石桥,从拱起的桥面上可以看见大教堂的钟楼。现在是清晨九点,布道的白袍僧侣准时从大教堂中走上街道。四周巡逻的士兵越来越多,很快,马车驶过皇家广场,进入了内城。我顿时不安起来,因为这条路接下来只会通往一个地方,皇宫,也就是被世人称作金顶的柏仙圣母宫。    离很远就有人在雀跃欢叫了:“喂!”    我认得他。是小皇子,第一也是唯一的小皇子路德,也就是那个顽皮的路德。他只有七岁,但是很有权利。他对卫兵雀跃道:“开打门让他们进来,快让他们进来吧。”    小皇子在等我们么?我很吃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车门已经被拉开了。    “嘿,见到你真好。”路德打开车门爬了上来,我连忙将他拉了进来。车子还在移动,身为第一王子居然做这种危险动作。看来柏仙皇室的教育不是过于好,就是很有问题。    他在阿玛狄旁边坐好,还伸出头对赶车的人说:“请直接到寝宫门口去!”他穿得就和所有平民的小孩一样,禁得起摸爬滚打的布料,一双小皮鞋。很难想象他就是王子,但是他确实是。    “我喜欢你。”他说,“我爸爸也喜欢你。他从来不认为你应该蹲监狱,他一直都相信你是无辜的。你惹上麻烦后,虽然想赦免你,但是你跑的很快,我们最好的刺客也跟你说不上话。”    早知道我不躲着了。    马车在寝宫门口停下,我们下了车,就已经踩在一条红色的地毯上。一般只有贵宾才会用红地毯,这条长长的红地毯从寝宫里一直铺到外面的草坪上。路德王子说:“这是我铺的。”他很得意,一个孩子能铺这么长的地毯就算是帮了大忙了。    但是我很感激,就算是许多年后我老死了,我也一定会记得路德王子对我的情谊。我在心底希望他长命百岁。    我们在客厅里等待,路德王子要我们随意坐下来,有佣人为我们拿来茶点。老实说,我饿坏了,很没有规矩地狼吞虎咽。    “你们在这里等一下。”他很不想离开,“我要先去学画画。爸爸马上就来。”然后有人叫他,他就跑掉了。我望着他,感觉很羡慕。为什么我小时候不可以是这样的?    一个穿着睡衣、戴着睡帽的男人跑过来,迷迷糊糊地打了哈欠,在门口伸着脖子说:“你们来了啊。”    阿玛狄立刻站起来,恭敬地说:“对不起,陛下。他们说您操劳到早上才刚刚睡下”    “我去换身衣服。”国王光着脚跑了。    我和吉恩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使用什么样的礼节,说实话他也没给我们使用任何礼节的机会,我们也没有想过国王是这样的一个人。    过了一会儿,辛格尔德陛下重新回来的时候,就像是个国王了。天气炎热,他穿着一件比较薄的礼服,上衣口袋里有一块怀表,看上去很有派头。他的小胡子修理得很整齐,体魄强健,但不是壮得过分。    我简直诚惶诚恐。不管怎么说,我还是通缉犯。而且不管怎么说,能赦免我的只有眼前的这个人。    辛格尔德国王陛下笑了,露出很洁白的牙齿,示意我不要有任何动作,坐在沙发上就好。他手里拿着一卷公文,他将它轻松愉快地递给我:“看一下这个。”    我打开来,上面只有一行字:“赦免卡迪南·狄穆罗斯。”后面有国王陛下的亲笔签名,加盖了朱红色的国玺。文件上方贴着柏仙皇室专用的红色花标,表明这个文件属于国书,一经签署,效力可以在国务院下属的一切机构即刻生效。    “国王陛下,真是感激不尽!”我激动得诚心诚意想要跪了下来,但是国王立刻阻止了我。    “不要这样。”他的表情很严肃,竟然手捧着胸口,反过来欠身向我行礼。    对我而言,世界颠倒了。一切的执念都颠覆了。    “我无法表达我对令尊令堂的感激之情。”国王单膝跪在我的面前,诚恳地望着我,“许多年前,一对无名的刺客夫妻拯救了仙都。为此他们牺牲了生命,但是挽救了整个王国,避免了一场内战的爆发。多年以来,他们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他说着,虎目中几乎要落下泪来。我默不做声,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并不想流泪,因为我觉得他在说别人家的事。父母死得过早了,我对他们的死已无悲痛。    “希望你的余生都幸福快乐。如果需要帮助,任何请求,只要我做得到,都可以跟我说。”国王起身向我狡黠地一笑,“不过我看你什么都不缺,你那位未婚妻可是很富有的。只是你们的婚礼实在让人头疼,如果真的度蜜月、生孩子去了,这将威胁到统一战线的稳固。但我还是会支持你们,因为我需要你们幸福。”    事情办完,他松了口气:“好了,我该去跟大臣们商议十三国峰会的事情了。原谅我,我不能义无反顾地支持你。”    这我很能够理解。我们一起站起来,恭送他离开。“陛下慢走。”    在我的心中充满疑窦,既然阿玛狄是如此得到辛格尔德国王的信任,为何军情局又会失去掌握呢?感觉上,公检法机构,许许多多的国家机构都在受到一股势力的影响。    但是那一切跟我没有关系。    我再也不想当刺客了。或许国王对我这么好,只不过是想让我替他卖命。父亲那个路痴,母亲那个惹祸精,他们会是英雄?就算是真的,可我并不想相信。    那一切和我无关。因为英雄的儿子过着凄凉的猪狗不如的生活,从四岁就得自己养活自己。有一天失踪了,也根本没有人会想起去寻找。他们只是在需要的时候才想起英雄的儿子。有一天我也会有儿子,娜娜会愿意抛弃一切跟我去过平凡的生活,我相信她早就厌倦了。如果我们有了孩子,难道我也让他从四岁就自己照顾自己?多么可耻,多么不负责任。    国王走了。    该说正事了。    阿玛狄说:“杀死你父母的人还活着。”    我点点头。我并不意外。真正的刺客之王、黑天使萨摩,在阿玛狄的故事里并没有被确认死去,就连国王陛下的哥哥,那个罪魁祸首施罗德王子也还活着。    阿玛狄很认真地问:“你想给父母报仇么?”    “不想。”我几乎不需要思考就这样说。    吉恩和阿玛狄,他们都用意外的眼神望着我。我喜欢让别人意外。吉恩欲言又止,但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对她做了手势,示意什么都不要说。    阿玛狄淡淡地问:“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看过国家的正义。”    我说:“这个国家没有什么正义。我也不为自己的仇恨杀人。我父母或许是死于大义,但是我若为他们报仇就只是私人恩怨。既然家仇和国恨难以撇清,我觉得当农夫很适合我。”    “嗯。”阿玛狄点点头,“你做出了你的选择。虽然我很意外,我原本准备了一套说辞想提醒你,但我尊重你,一旦选择了就无法再回头。”    “我不希望我的儿子也四岁就给父母刨坑。”我厉声说。    “我明白。”阿玛狄表情很平静,“那么你就可以走了。有了那份特赦令,从现在开始不会再有人想抓你。但是,我不能保证依旧有些人想杀你。这你清楚。所以决定了,就远走高飞吧,日子过得不要太张扬就没事的。”    “我会的。”我向他鞠躬,作为他放过我的感谢。    我的心里还是有一个又一个的疑问,但是我知道再问下去,他也不会告诉我了。那些都是国家的秘密,除非我选择了刺客之路,他才会告诉我。对于一个农夫而言,知道的越少越好。    我起身离去。吉恩忍不住问:“喂,你去哪里?”    “不知道。”我顿了顿,自己也很混乱,“或许去索拉丁,跟矮人兄弟们一起生活。”我回身对她说,“你也可以跟我一起走的。”    吉恩泪光闪烁,咬着嘴唇,一言不发。我知道她是无法答应的。因为她的背后是仙都的正义,她的立场一直都跟我不同。     “慢慢决定。”我扬长而去。我也不知道我何时变得如此狠心。    经过走廊的时候,小皇子路德拿着一张纸跑过来:“喂,听说你要走了?”    “嗯。是啊。”    “送给你。”他将手里的纸递给我,纸很厚,是一张蜡笔画。上面画着两个脸带蒙面巾的男女拉着一个小孩,脸上也是蒙面巾。腰里凸出物应该是刀子吧。从画上看,一家子都不是好人。    我下意识地将画翻过来,现在我已经成了习惯,看纸一定要看两面。背面用红色的蜡笔写着一行字:他们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我爸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不止一次给我讲你和你父母的故事。”    小王子说:“很多年前,一对默默无闻的刺客夫妇拯救了仙都,为此牺牲了自己的生命。没有他们就没有今天的仙都王国,跟历史上所有声明赫赫的人相比,我觉得,只有他们才是真正的英雄。”    “谢谢。”我收下画,蹲下来,凝视着小王子的眼睛。他的眼睛很亮,很纯洁,一点儿也不像是未来君王的眼睛。我对他笑笑:“也许他们并没有你想的那么伟大。他们甚至连自己的儿子都照顾不好。”    “但是我会替他们照顾你。”    小王子天真的话让我笑了:“我不用你照顾。”    “我会照顾天下所有的孤儿,成为仁厚伟大的君王。”他花了几秒钟歪着头想了想,“我爸爸经常说,如果我做不到,就对不起刺客夫妇忍痛抛下的年幼的孩子。所以我一直想着有一天能见你。”    “谢谢。你现在见到了。”我将小王子搂在怀里,真心实意地说,“谢谢。”    我有些想哭,路德并不理解。我拿着那张画,对他说:“我会永远、永远记得你的情谊。有一天,不知道什么时候,你一定会成为了不起的君王,照顾全天下的孩子。你也是我的英雄,生活中的英雄。”    我向他磕头告别。他有些意外,愣住了,不知道如何是好。    结束了。    我昂首阔步,走出了皇宫。今天,是我的自由之日。阳光多么好,我的命运属于我自己,我不再迷茫。    但我依旧需要和人谈谈。    茶餐厅里,我将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给珊珊,在这个世上其实也只有她关心我的这些事情,我也只能讲给她。随即她对我掩口轻笑,一面吃泡芙一面对我的幼稚表示了哀悼。    “像你这样把生活搞得这么乱的男孩真不多。虽然每一个人其实都很乱,但是没法比你更乱。你已经这么大了,居然还是不知道应该做什么。不过这不是你的错,因为你既没有好好上学,也没有父母告诉你应该干什么。”    珊珊以大姐头自居,居然伸手摸我的头,而我就很窝囊地让她摸了。    她问:“你好好回答我,你是不是真的想当个密探,或者杀手呢?是想追求生活还是人生的意义呢?没有光荣的人生可以吗?”    她问了一连串很直接的问题。我知道很多年前她就想问了,她那个时候没有问,是因为那时我不够平静,心理充满了怨恨,无法成熟地去面对。但是现在好了,我长大了,糟糕的事情也终于水落石出了,我有能力面对了。我仔细地思考过,沉静地对她说出我心底的想法。    “珊珊,你知道,在那个想要处决我的广场上,矗立着许许多多的英雄的雕像。”    她没有想到我会说这个,但是点点头:“是,我知道。”    “从我的角度来说,我认为那些英雄当中并没有一个人比我的父母伟大。”我注视着手里的杯子,轻轻地搅动茶匙,希望能通过动作使得我的语言更加平静,“他们很多人都号称拯救过仙都,也有人丢了性命。但是不会有人比我的父母更伟大,因为你要知道,他们是丢下无依无靠的四岁的儿子去做那样的事。即使只有四岁,我也记得他们非常爱我。但是,在那个广场上没有他们的位置。甚至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    珊珊注视着我,没有说话。    我喃喃地说:“其实老爸、老妈不是老实人,我埋他们的时候就知道了。我之所以想当刺客,只是想明白为什么,是什么驱使他们去做那一切。他们既不贪财,也不喜好名利。对于遭遇的一切,我并不曾怨恨他们,我只是想更多地理解那一切。或许走上老爸老妈的那条老路,我就可以对他们了解多一点儿,可以感觉到他们的存在。如果我只是去做一个农夫,或是别的什么,那么他们就会在我的心里消失了。”    “我知道。”珊珊垂下视线,“我也是孤儿。所以我们才会如此相似。”    我猛然想起阿玛狄说过的话,我对她说:“珊珊,你的父母是密使,他们也是英雄,是当年派去救援的国王密使。”    “什么?”珊珊很愕然。    我对她讲了很多阿玛狄说过的事,珊珊神情激动,用手掩住了自己的鼻子,几乎便要哭出来。    “我早该想到的。”她摇了摇头,努力让自己不要哭。她只知道一头发疯的野熊冲来咬死了所有的人,若不是永生森林的军队赶到,她也难逃一死。一头野熊怎么会对路过的马车赶尽杀绝?还有精灵女祭祀眼中的泪,她为何那般悲伤,又为何对自己那么好,现在珊珊都明白了。自从她被送回仙都王国就处处受到照顾,生活中从未遭遇任何困境,她家里有很多亲戚,她还是比我幸运。    “不可原谅。”她的手紧紧攥着,指甲掐在肉里,她颤声道,“不可原谅。”    我无言以对,因为我们心里都明白,这件事情没法追查了。已经过去快二十年,又没有任何的确切资料。最重要的是,珊珊现在是一名医师。她选择了去救人,而不是杀人。而我也根本不想再杀人。    因此我们选择放弃。    活在仇恨里毫无意义,或许能够放弃仇恨便已经是上天所给予的最大眷顾。珊珊最终没有哭,我也没有哭。    我们微笑。    “我要回去上班。如果真的没有地方住,你就去我家。”珊珊长长地叹了口气,舒展了一下身体。    她这么容易就平静下来,我觉得放心了许多。毕竟珊珊是我们当中最年长成熟的。    我笑笑:“像我这样的人住在哪里都是一样。”    “你和矮人们很投缘。”珊珊开玩笑说,“你可以考虑娶个女矮人。”    “别逗了。”    珊珊回去的时候似乎已经完全释怀,甚至有点儿开心,因为她从我这里得到了父母新的遗产,那就是荣耀。父母作为国王密使而为国捐躯,总比无辜的旅人惨死而容易接受。但是我呢?只因为我的父母是刺客,所以就得不到任何照顾。我们没有得到任何荣耀,除了国王的口头谢意和特赦令,外加王子的一幅画,我们没有得到一尊雕像,一分钱抚恤金,一点点嘘寒问暖和照顾,得到的只是人肉冰棒的生活和追杀,并美其名曰对我进行保护了。    珊珊走后,我觉得很无聊。    我的大多数日子都在无聊中度过,不是闲得难受就是跟自己玩命。虽然在女人面前说了很多漂亮话,但我还是得想一想,我就这么无聊地过一生么?真的不用去追求什么人生的意义么? 夜幕降临,吉恩在菲尼斯姨妈家门口的核桃树边等我。我家已经被烧毁,我能过夜的地方只有这里。    她的眼睛依旧是那么明亮,在黑暗中如星光般迷人。    “国家在危难中,我不能跟你走。”她柔声说,“或许有一天,小吉恩·朗斯顿和小卡迪南可以手拉手在一起玩。”    我已经猜到了。    我点点头,微笑道:“或许有一天,你再次闯入我的婚礼。”    “但是那时候,不知道世界是什么样。”    她仰头望着月光下的枝叶,凄然落泪。她扑进我怀里,在这一刻相拥而吻。这一刻我们已经拖了太久,从六岁就爱上吉恩,不见面的对话便已是最大的幸福。但如果生命可以重来,我决不会后悔与她相遇。    初吻,已是离别的吻。    “再见。”她颤声说着,退入了黑暗。只是一瞬间,我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听不到她的声息。    王国真的陷入危机了吧,吉恩深爱这个国家,但不是我深爱的。这个国家绝大多数人痛恨我,巴不得我死。军情局已经分成两派,进行硬碰硬的较量。萨摩派若是获胜,这里将变成暗杀之国。但或许,也没什么不好,我就是半个刺客。吉恩要拼命阻止这一切。这是她的战争,但不是我的。    我选择置身事外。    我怔怔望着她消失的树丛,心中无限感伤。刺客儿女不会婆婆妈妈,但是在我心里,其实是很渴望她哭着求我留下来。只要她开口,我一定会为她留下来。    无所谓,我望着她消失处的黑暗,渐渐抬头,望向树梢。人为什么怅然的时候就喜欢抬头?祈求上苍么?    月光盈盈照树梢,我渐渐起了尿意。    说起来,好像连续两天我都没有上过厕所。太紧张,根本没感觉。我转看四下无人,决定解决在姨妈心爱的核桃树后。我解开裤子,正打算爽快一下的时候,一股劲风袭向我的后背。我紧张地闪向一边,尿得淅沥哗啦,一把断头斧擦身而过,砍在姨妈的核桃树上,大树应声而倒。    有人鼓掌:“不错不错,不愧是卡米奥和翠茜的儿子,阿玛狄的高徒,竟然这都没有砍中。”    我额头冒汗,裤子都不敢往上提,因为任何多余的动作都会导致自己丧命。这个人是七级刺客,至少是七级,也有可能是八级。对我而言,那就是夺命凶神了。他的出现毫无前兆,就算我意乱情迷,也不会让人如此轻易地侵入身边五步,但是他离我只有四步,而斧子出手的时候至少离我十四步。这就是说他在一瞬间就来到我的身后。    他的身材很魁梧,这样的身材并不适合做刺客,但是他显然是个异数。他的手里已经拿着一把斧子,另一只手拿着一支烟,放进嘴里吸了一口,喷云吐雾。他说话的口气说明他是长辈,但却依旧在做杀人的活儿,所以我认为他在这个年纪混得并不咋样。    但是现在问题是他拿着斧子,我拿着裤腰带。他随手就可以砍死我,我一定没有还手的机会。我不知道他打算让我活多久,所以我叹了口气。结婚原来是一场梦。    他邪恶地笑笑:“告诉我,这种时候最想念哪个女人?我可以让你把这泡尿撒完。”他没蒙脸,我却根本看不见他的脸,他站在树影的分界线,斑驳的树影遮着他的脸,我只能看见他喷出的烟。    “我想你妈。”我决心将他激怒,这样可以更准确地把握他的出手时机。    几乎是立刻,他的斧子在手里一掂,带着呼啸声向我当头劈下来。我向旁边一滚,那一斧没有劈中我,牢牢地剁在树干上。就在电光石火之间,树后闪出一道箭一般的人影,吉恩去而复返,刀光一闪,他的后背溅起一片血光。他的右臂外侧一直过肩到后背都被那一刀切开,他一声惨叫倒下来。    我向后爬了又爬,惊慌地站起来,发现全身的部件都在。这一次真是死里逃生,吉恩慌慌张张问:“你没事吧?”很少能见到她这么慌张,对手的凶恶不言而喻。    “做掉他。”我拔出靴子里的刺客练习刀,和吉恩一前一后逼向地上的家伙。    吉恩那一刀很重,但是对刺客而言,只是废了一条手臂,并没有伤及要害。从他飞斧的方式看来,他一定两只手都很灵活。    他在地上喘息着,烟头也掉了。一条手臂白骨翻在外面,但是手指却动了动,攥紧了手里的斧头柄。手筋怎么可能还没切断呢?吉恩和我同时出脚,一人踢手,一人踢肋。但是我们俩同时踢中了目标的时候,他一声爆喝,我们俩都被震开。他已经抓起两把斧头来回乱砍,挥舞得满地是血。    我踢中他手肘的脚面疼得站不住,他的斧子却没有脱手。我及时后退,没有被他砍中,吉恩也是一样,谨慎地盯着这个气喘吁吁的家伙。他似乎是不怕疼的,他的手臂血脉全断,一般人只需要一分钟就会失血而死,他的脸色也因而变得惨白,但是他根本不在乎,反而狞笑起来。我和吉恩都感到骇然,这就像是他故意把自己的血都洒出去了。    他停止了疯狂的挥舞行为,一咬牙,发出响亮的咯咯声,让人毛骨悚然,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盯着我们,似乎满意于我的表情。他狞笑道:“你们以为世界上只有灭世双刃才算是利器么?”    他的斧子在月光下变得血红,空气中开始凝结血气,渐渐变成亡魂的影子在风中游动,发出凄厉的尖啸声。所过之处,树叶枯萎。越来越多的亡魂出现在血气中,回旋游荡。尖啸声汇成一片,我和吉恩的身体就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镇住了,手脚发麻,站立不稳。    这是什么?我很勉强才站在路中央,骇然望着那些即将向我扑来的东西。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斧子,将亡魂拘禁变为自己的力量。亡魂的尖啸声中,灵魂仿佛要挣脱躯体飞走。这样的东西,叫我们如何能够抵挡!难道我们要一起死在这里了么?    尖啸声渐渐变成:“小南——!”    比亡魂的声音大多了,声源从我背后飞速靠近,我和吉恩连带我们的对手都忍不住扭头望去,是娜娜的声音,她一面跑一面哭:“原谅我吧,我再也不打你了,回来吧!”    等她靠近了看清楚,发出“啊”的一声,三个人都呆住了。    娜娜一下子站在原地:“吉恩,又是你。你,你们在干什么?怎么气喘吁吁的?”    更乱的是门吱呀一声从另一边开了,菲尼斯姨妈拎着油灯走出来:“你们这些年轻人大喊大叫……”    “菲尼斯姨妈!”吉恩首先发话,一指杀手,“他砍了你的核桃树!”那家伙举着两把斧子,连带空气中的众多血魂都愕然望向吉恩。    娜娜反应最快:“打死他!”一个火球瞬间飞出,撞向杀手,让他发出嗷嗷的惨叫声倒飞出去,浑身燃起烈焰。几道光芒爆闪,我和吉恩身上都被加了一层魔法护盾,扑向我们的血魂都被挡在护盾之外。    “哈哈!”我和吉恩从两侧扑上去,乱刀齐下,只是一瞬间就破坏他全身所有的筋络。我挡住菲尼斯姨妈的视线,吉恩扯住他的手,一刀砍断他的手指,踢到树丛里以免被姨妈发现。娜娜抡起法杖当头砸在他脑门上,少说也是脑震荡,那些血魂立刻消散了。    “我们将他交给治安官法办去。”我们挥挥手,给姨妈飞吻,“晚安姨妈,您先睡吧。”三个人架着一具血淋淋的躯体一溜烟跑了。    菲尼斯姨妈远远招手:“你们这是……哎,为了一棵树,别把人打得太重了。”    “幸好菲尼斯姨妈年纪大了,有点儿迟钝。”我们三个拖着人跑出很远,将那家伙往地上一丢。    “说!”我一脚将他的头踢得颠起来,“谁派你来。为什么缠住我不放?”    “斩草除根。”    月光照在他惨白的脸上,他根本就不像是人类。我们三人突然遍多了一丝惧意。眼前的人明明已经无力反抗了。    他瞪大了眼睛,躺在地上望着天空的月亮,咳嗽了两声,开始嘿嘿冷笑:“别得意,死亡不是终点。很快,你们都会死。在萨摩大人无以伦比的力量面前,这个国家终究是我们的。”    娜娜用法杖捅他的脸,厉喝道:“就你这副德行?你想死?我把你交给十字军法庭,控告你反人类罪,你就知道什么是得意。”    他的身体突然又开始燃烧,这一次是自燃的。他发出诡异的声音大笑着,一直看着我们,只是几秒钟就化作了灰烬。    娜娜说:“不是我放火烧他。”    我和吉恩对视,齐声惊叫:“他的斧子。”    我们迅速跑回去,原本将他的斧子丢掉的地方,斧子不见了。    吉恩说:“我听说过那两把斧子,一把叫血魂,一把叫断头。施罗德王子以前亲手用这两把斧子砍死过很多人,砍掉他们的头。但是他喜欢砍断一半,让另一半连着皮肉挂在脖子上,看死者痛苦的样子。那根本就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东西。已经是魔物了。”    “施罗德?”娜娜愕然,“陛下那叛逃的兄长?他又回来了?”    “他说他们会很快得到这个国家。”我的心揪成一团,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紧张,“吉恩,施罗德既然回来了,你们打算怎样做,告诉我吧!”    “你不需要知道。”吉恩犹豫了一会儿,咬着嘴唇。    “只管告诉我!”我拉着她的手,我是自私,但是没自私到昏了头。    “旧势力想要篡位,我们却找不到施罗德,只能尽力保护国王陛下。但是就和很多年前一样,这是一场暗战,一场刺客战争。三天后,也就是十三国峰会召开之日,阿玛狄老师决定和萨摩在涌冰湖决斗。这是全面战争,也是赌博。胜利的一派将掌握军情局的大权。”    原来是这样。事情有意无意,总会跟我有关。要篡位的话,还有什么机会比国王和大元帅都出去开会的时候合适呢?    怒气在我胸膛里燃烧,我凝望着她的眼睛:“吉恩。以前我很自私,但是我改主意了,我经常动摇,不是么?让我们并肩作战,重铸秩序。”    我拉住她的手。    我不该拉住她的手。    一道寒气袭来,撕裂地面。吉恩摆脱我的手,向后迅速跃开。本来我也可以跃开,但是一根钢丝轻轻勒住我,将我留在原地。冰霜新星的威力在地面扩散,保持着一个愕然的面孔,我立刻成了一个大冰块。    “你还敢动摇!你还敢拉她的手!你当我死啦!”娜娜暴跳如雷。    钢丝断开,发出轻微的声响没入吉恩的袖口。娜娜的法杖散发出耀眼的光亮,魔法盾保护她的全身,天地之间的力量都向她倾斜。    “你以前暗算我一次,以后再也别想了。看在小南跟你的关系份上,我不跟你计较。”    “带他走吧。他是你的了。”吉恩说,“我不会再闯入你们的婚礼。请好好对他,不要对他太苛刻,也不要让他做危险的事。”    “他本来就是我的。”在娜娜的观念里,我向来属于私产。    “我可以跟他告别么?”    娜娜犹豫了一下:“好吧。”    吉恩捧着我冰封的面庞:“你追寻的幸福,我以前不理解,但是现在知道了。所以追寻你的幸福吧。把一切都交给我们吧。你一直都相信我,不是么?”    我眼珠动了动。不会再见面了,是么?    她含着泪水微笑:“你怕什么呢?愿上天给你最好的。勇敢些,神勇无敌小密探。”吉恩在冰面上留下一个红色的唇印,向我挥挥手,瞬间隐没在黑暗之中。    我猛烈喘息,即使在冰封中。    再见了,吉恩。
一天, 一场真正的战争爆发了。
    战争无处不在,规模可能很大,也可能只存在于一个男孩的心里。
    紫色的巨大结界在城墙外展开,渐渐合拢。它将对灵魂进行审判,吸干灵魂的能量。能通过这道结界的只有神。它是如此巨大,将整个城堡完全保护在它永不枯竭的能量里,也将我和吉恩分离在两个世界。
    但是,并非完全没有办法。
    圣银双刃。
    紫罗兰要塞,领袖高塔。
    十三国高级峰会的国书就在桌子上,将借着大元帅不适合为适婚女子的名义解散联军协定,将世界的从新布局。或许签订一个新的停战条约,或许就此失控而开战。娜娜打了教皇导致一些恶性因素,我们的敌人耕地不够,还有些王子因爱成狠,统一战线从未如此脆弱而危险过。
    要塞前的广场上旌旗林立,紫罗兰军团调兵遣将,准备应付保护国王和镇压动乱两方面任务。一队骑兵午夜刚刚从五百里外赶来,现在是清晨六点,他们却已准备好一切,顶着微寒,牵着心爱的战马静静等候在窗外。远处传来车轮的咂咂声,那些满载的辎重车究竟是要前往何方?军官嘹亮的呼喝声中,车队提前开拔,我知道那不是我该关心的,但是我看到他临行前充满敬意的目光。
    我感到命运的重量,我知道我已经别无选择,我的手握紧了双刀。
    圣银双刃。
    不过是对匕首罢了,却在阴暗中发出烨烨光辉。左手刃重十六盎司,长九寸;右手刃重二十四盎司,长一尺三寸。虽不算锋利,但神圣的力量弥补了一切。圣兰纳尔制刀名匠用生命之树制造模具,用千足圣银锻打,用月亮水研磨,最终得到了这对圣银双刃。三大主教带领二百四十位牧师一日三次饭前祈祷,使它们拥有了邪恶所惧怕的终极力量,终将担负大任。
    现在,它们属于我。
    刀柄在指间轻轻旋转,我的每一根手指都将记住刀的重量,把重量刻入我的灵魂深处,使双刃与我融为一体。双臂交互的瞬间双刀轻响,桌上的红烛晃了晃,倒下来,断成均匀的十三截,烧着了我的桌布,我赶紧用水浇灭它。
    创世圣神柏仙克力米亚,请赐予我无所畏惧的胆色,与无坚不摧之力!让我变成雄狮,一头不折不扣的雄狮!
    娜娜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奇怪,切面包的刀子哪里去了?切蛋糕那把也不见了。那可是圣光大教堂的旅游纪念品呀,我最喜欢的!”
    雄狮这个高大的形象在一瞬间萎缩成小耗子,我赶紧将刀放进袜子里藏好。
    窗外传来一声声高呼:“向金美尔大领主致敬——!”
    数万士兵掀起狂热的呐喊声:“领主万岁!万岁!万岁!战无不胜的联盟大元帅万岁!元帅万岁!万岁!万岁!”
    机会来了,娜娜要出门了,我紧张得双手发抖。
    天外传来嘹亮的鸣叫声,是超级法师团驯养的坐骑火凤凰。十几只硕大无朋的巨鸟缓缓拍打着火色的羽翼从天而降,每一只凤凰的背上都坐着一位姿容秀丽的法师小妞,手持象征着超级法师团身份的守护者法杖,杖头的魔力水晶光芒四射。
    我听见娜娜在门外做最后的交代,骑兵队要在顿河下游的树林里待命,本队压后五十里。要有海军舰队要保证他们能渡河。如果她头发乱了一根,就屠平那些狗娘养的。
    她的靴子声来到门外,伸出手臂想要开门,但是停住了。从门缝下传来白炽的光,那是有人为她献上光芒法杖。远处传来咂咂声,巨大的辕门隆隆开启,要塞的防御结界关闭。一场大战在所难免,大军开拔,玉石俱焚。
    关键的时刻到了。
    我的眼前仿佛看见她恋恋不舍地跨上鸟背,万千士兵高呼:“联盟大元帅万岁!”
    我仿佛看见凤凰群飞向天边,变成黑点。她走了,她去开会了,自由在向我呼唤,我可以沿着台阶飞奔下去,打开后门。在那里,我买通的法师小妞听到我的暗号就会帮我解决看守,帮我到达院墙。在牵牛花绿色的藤蔓后面,那闪锈迹斑斑的门不会成为我的阻碍。圣银将反射结界的能量,为我打开瞬间的缺口。这很冒险,只有不到一秒的时间,要通过餐刀宽度的缺口,那就像是将身体挤进老鼠用的门缝一样,机会只有一瞬间。但是我相信自己可以做到。
    我仿佛看见用十秒钟就打开了那闪门,一旦离开那扇门,没有人可以抓住我。一周前我就寄出了密信,会有人在机场等我,一个贪财的地精会用飞艇帮我远渡重洋,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家乡。
    美丽如画的风景,另一种生活,英雄的生活,上好的烟草,啤酒,我想得发狂的女人!娜娜要到十三国峰会结束才会发现我毁婚逃走了,那至少是一周之后。
    紧张。四周的景物定格一秒钟,退了回来。
    我突然想到一个失败的可能性,那就是娜娜很可能不相信我。
    门开了,娜娜站在我的面前,要我保证:“你会老老实实等我回来吧?”
    “当然。”我干咳了一声,“亲爱的,路上小心。”
    娜娜说:“我还没说要走啊。”
    哦。我慌忙说,那就再呆一会儿。吃早饭,吃饱再走。
    她直盯着我的眼睛:“为什么你好像很希望我走?”
    我说没有,没有。我说了什么我不知道,大意是我巴不得你不走。没有你在的日子是多么寒冷,我不能承受那份冰冷的感觉!真的,我好希望你能带我一起去,但是那又不行。我太笨了,会拖你的后腿,坏了国家大事。我努力让眼中充满真情实意,以便让娜娜相信。但是牙齿打架了,我努力用手托住下巴,但是手臂跟着发抖了,跟着,腿也抖起来了。我实在是不善于说谎,特别是不善于欺骗娜娜。
    娜娜的眼神中都是怀疑之色,我完了!
    一团寒气撕裂地面,不给我解释的机会,将我瞬间冰封。整个房间都被冰封,冰沿着地面蔓延,涌出窗口,撕裂了塔顶。娜娜干了什么?
    我听见娜娜安心的声音:“冰霜新星!”
    一个法术竟然让她喘息,她在里面倾注了她所能倾注的最大魔力。然后她扶着冰壁放心地拍了拍,然后抄起一把斧子“嘿”的一声砍在上面,斧子豁口,冰面连个印子都没有。如果没有人解冻,直到世界毁灭,这个冰壁都不会损坏。
    “只有这一次,就一次,你一定要听我的!”她喘息道,“没有人可以攻破这座城堡,没用人可以伤害你。国家毁灭了可以重建,但是如果你死了,我将永远无法振作。”我无法点头或是摇头,所以她大声吼叫,“听懂了没有?如果你不听我的,你这辈子也别想出来,我不介意跟一个大冰块结婚!”
   我有选择么?
    她对我深情一吻,毅然离去,留下一个红色的唇印。这样的节目我每天都看,谁要是自认有本事,你们也每天都来一遍。
    时光一分一秒流逝,对于命运,我始终身不由己。不管我如何挣扎,冰霜新星都将我牢牢留住。我不能击碎它,因为它有足够的力量将我禁锢。
    前所未有的寒气冰封了我的意志,弥离中,我仿佛听到钢靴子的声音了。是什么?我的意识冲破躯体的桎梏,来到门前。为什么有这么多士兵?不是结界开启,就没有人可以进来么?不,他们是紫罗兰近卫军团的人,娜娜的狂热崇拜者。谁说只有城堡外有想杀我的人?
    “小伙子们,你们能允许我的女儿为了一个通缉犯而丧失前程么?让她威名扫地,犯下为了男人而置国民于不顾的大错么?在她多年后黯然泪下……”
    我听见有人做动员,那个声音——岳父大人。
    他一直很讨厌我,从娜娜四岁我到她家玩,他就不喜欢我。这没什么奇怪,因为他家的狗喜欢我胜过喜欢他。
    破门声过后,一只撞墙锤砸破了卧室的大门。好几十人冲了进来,随即淅沥哗啦滑倒在地,房间里都是冰。
    “冰?”他们对于房间里的气候吃了一惊,随即看到了我。
    你来的太好了,岳父大人!
    “趁着娜娜不在干掉他。万恶之源!”他们刀斧齐下,但是因为站不稳,再次摔倒一地,还伤到了自己人。他们怪叫起来,搬来地毯,扑在屋里以免滑倒。
    岳父大人拿着战锤呐喊着,向我当头砸落:“圣印!末日审判!”
    四周剑光大作:“命运!十字斩杀!嗜血!杀戮!致死打击!”
    半小时过后,所有的人都累得倒在地上,呻吟着。冰块光亮如镜,他们已经打算歇工吃午饭了。
    我恨不得大叫:“岳父大人,岳父大人!您不会就这样放弃了吧?”
    有人提议:“我们把塔烧了吧?”
    “那城堡也会被烧的,不行。”
    关键时刻,有人上来禀报:“有三个矮子来了。说是这小子的哥们儿。”
    “矮子?”岳父大人纳闷道,“他们怎么进来的?”
    “他们前天晚上就进城了,但是喝醉了,现在才醒。”
    话音刚落,铜须三兄弟已经闯了进来:“让开!我们的新郎官在哪里?”见到我呆在冰块里,他们很吃惊,“啊,你的礼服很特别!兄弟,他们说你还没举行婚礼,我们终于及时赶到了!”
    我无语。各位,你们知道这是多少天之后了么?
    他们问:“但是你在里面干什么?”
    我真想大吼:“别废话,快把我弄出去!”
    岳父大人假惺惺地说:“一个小意外。各位,你们有办法把他弄出来么?”
    “小事情。我们矮人经常遇到这种意外。”铜须老大说,“为了安全,麻烦你们先出去。”
    “你们打算怎么办?”岳父大人很不放心。
    “你们快出去吧!”矮人都是急性子,将所有的人稀里糊涂推到门外,“人类都是胆小鬼,要是告诉他们,简单的事情不知道要罗嗦多久呐!”
    然后他们从腰带里掏出烈性炸药,足够炸平一座山头的一大堆雷管,点着了,快活地尖叫着冲出屋去……
    轰的一声,紫罗兰宫殿的领袖高塔脱离底座飞了起来,在空中变成砖头瓦片,撞向结界。墙壁的碎石带着一两个惨叫的骑士跌向地面,夹杂着铜须三兄弟疯狂的大笑声。又是轰的一声,一切都在结界的碰撞中变成齑粉,只剩下裹着我的冰块。
    “疯子,你们这三个混蛋!”岳父大人灰头土脸,挥舞着拳头。铜须三兄弟和他推推搡搡:“一定行,我都说了没问题的。”
    但是他们看到我,都张大了嘴。冰块屹立在结界前,就像是亘古就矗立在那里。不管是什么样的威力,也不能破坏这次冰霜新星的冻结。
    岳父大人坐倒在我面前,已经完全放弃:“娜娜有多么爱你,我已经完全知道了。但是,但是,我不甘心……”
    他号啕大哭,像个老小孩。所有的骑士无奈地坐倒在地,完全放弃。
    我无助地望着天,今天天气很好,艳阳高照。结界的紫光映照在冰面上,因为寒冷而升腾起紫色的雾气。
    命运啊,仁慈的神,告诉我什么是命运。
    天空中什么东西旋转着,纷纷扬扬飘落。散落的书页,吉恩写给我的字条,父母的老照片,像雪片一样从高空飘落,经过我的眼前。
    然后是一幅画。蜡笔画上,快乐的刺客三口之家,翻转中带着小王子的笔迹掠过:“他们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一家子依旧不像好人。
    终于,一张书页因为寒气贴在冰面上,映着阳光,遮蔽了我的视线。是《诸界毁灭者》的手稿,阳光的照耀下,那些看不懂的符号突然亮起来。
    我的眼前出现了幻觉,嗅到血的味道。冰冷的夜里,吉恩抱着一个小孩在看不清的地方狂奔,是路德,是小王子。但是四周突然亮起火把,是一个山洞。多得数不清的长矛一起刺过来,将她和小王子一起刺穿,刺得两个人血肉模糊。吉恩一声大叫,手中的匕首割断了刺入身体的枪杆,但是立刻有更多的长矛刺过来。一个巨大的黑影闪过,依稀有刀光,吉恩的喉管和双腕一起爆出血光,拿着灭世双刃的手腕一起被砍断。她无助地软倒,尸体被长矛撑着,推来推去……
    我剧烈地喘息。
    一种碎裂的声音从我的右拳处传来,让所有的人睁大了眼。裂纹就像蛛网一样延伸,碎冰飞溅。铜须三兄弟欢呼雀跃:“我就说能行,一定能行嘛!”
    岳父大人一跃而起:“抓住他。”
    银色的刀光霹雳般连闪,仅仅是一瞬间,所有的士兵都倒在地上。这一次,不再有蒙汗药。屹立在阳光下,我手持圣银双刃,顶在岳父大人脖子上。
    他愕然望着我:“臭小子,你拿着餐刀想干什么?”
    “对不起啊,爸爸。”我一脚将他踢向结界。
    “啊——!”他因为我亲密的称呼而无法承受,翻滚着,倒了过去。在碰触结界的一瞬间,一道金色的光芒从他身上迸发出来,挡住了结界。
    岳父大人是圣骑士,虽然年老,但还是圣骑士。关键时刻神明一定会保佑他,无敌光环,天神护体。没有凡人可以通过,但是天神护体总是不一样的。
    圣银双刃在指尖飞旋,爆出一片银光,飞向结界。结界像水帘一样在刀光下断开,只有白驹过隙的一瞬间,我像一匹骏马,从岳父大人的光环和刀光之间飞身越过,抓住飞旋的刀柄,头也不回地奔向远方。耳中回荡着岳父大人的骂声:“你这混球!”
涌冰湖,肃杀的刺客战场。    战争已经进入关键时刻,脚步踏在血泊中已不需要介意。    没有人知道这里正在进行最残酷的战争,不需要硝烟,不需要战马。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生命都在月光下祈求,祈求胜利。级别不再重要,只有活下来才能证明自己的存在。那些死去的人没有名字,也没有机会叫喊。当月亮爬上枝头,一瞬间喷出血光,生命消逝,尸体倒地,沙沙的脚步声远远地退走了。尸体坠在湖里,血染红了湖面,尸体就和蒿草一起在血污中起伏飘荡。    一位黑衣人傲然屹立于湖畔,天地之间都因为他的杀气而变得寒冷。他的铠甲布满黑色的龙鳞,在月光下散发着乌光,让他看上去像一头可怖的怪龙。阿玛狄目光炯炯,和他遥遥相对。    我潜伏在黑暗的树林里,他却已经知道我来了。    “不要过来。”他说,“十八年前延续下来的决斗,早该结束了。看看吧,看看我战斗的样子,看看先辈们所追求的一切。”    萨摩冷冷地回答:“十八年前没流干的血,今天一定会流干。”    “是谁的血还不一定。”阿玛狄的手伸向背在背后的刀柄。他的武器是一把狭长的弯刀,刀出鞘,刀身上亮起了黯淡的血色铭文。    他的身躯瞬间晃出一连串幻影,挥刀向萨摩砍去。萨摩的手臂一瞬间仿佛动过,叮的一声,他手中的匕首拨开了阿玛狄的雷霆一击,就仿佛是拨开一片落叶。    他嘿嘿冷笑:“你比以前强多了,还是还不够强。”    阿玛狄围绕着萨摩快速移动,眼球凝滞了,跟不上他的速度。他幻化出越来越多的身影,就如同是千百个分身,一起向居中的目标出刀。所有的刀身都亮起了暗红的光芒,发出破风的尖啸。我不能从声音来判断他的位置,那就好像是千百个人都是真的。但是萨摩依旧没有动,冷笑声中,又是叮的一声,千百刀被一刀挡开。    我闭上眼,仿佛能感受到声音中所蕴涵的两股力量在相互激烈地碰撞,渐渐地,搅成一团又一团的波纹扩散开来。    阿玛狄突然一声厉喝,抖手射出暗器,四枚薄薄的东西呼啸旋转着,从个不同的角度回旋射向萨摩,有的快有的慢,有的后发而齐至,一瞬间漫天都是暗器的白影。萨摩冷笑声中手臂爆闪,阿玛狄的嘴角却升起了一丝笑意。    暗器被串成一串被插在萨摩的刀子上,萨摩一怔,不是飞镖,而是四个信封,绿色的毒火瞬间从他的手臂蔓延到他的全身。他一声怒吼将刀子一抖,信封破裂,无数的毒粉满天飞舞。阿玛狄一声大吼,身法突然比先前快了数倍,简直就是在平移,一刀快似一刀,只能看见他出刀的瞬间,此外什么也看不见。    萨摩陷入慌乱,被他的攻势逼得移动、还击。两个身影不停交击、碰撞,发出清脆的金属颤音,一个人若想离开,另一个人便会阻止他,强行将他的身影粘滞,夺命的刀光就像雪片一样滚滚翻飞。    这些狂风暴雨般的猛烈攻击全凭一口气,谁先呼吸就输了。阿玛狄抱着和十八年前相同的决心,宁死也要逼萨摩喘那一口气。他早有准备,所以在计谋和行动上都做得天衣无缝。萨摩终于不行了,他不得不用手捂着鼻子,带着满身熊熊的磷火吸了一口气。就在这一瞬间,阿玛狄在他背后出现,刀带着刺穿金属的声响,刺入了对手的身体。    赢了么?我几乎想站起来。    但是也就在那一瞬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磷火熊熊燃烧的身躯倒下,但那并不是萨摩,磷火仿佛被什么作为替身而附着,当那人形缓缓消散,磷火也消散了。阿玛狄的刀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顶着,突然一声闷哼,后心被什么东西击穿,开了一个大洞,血猛地喷出来,整个人都倒飞出去,刀也脱手了。    “不!”旷野中传来吉恩的喊叫。无数的刺客从看不见的地方冲出来,扑向场中。吉恩的手中亮起黑色的霹雳,灭世双刃卷起漫天黑幕,星月的光华都被吞噬,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只听见人的惨叫声。    我比吉恩更早接住阿玛狄倒地的尸体,他不停抽搐,没有办法说话。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还是那么亮,那是灭世双刃也不能夺走的光。    我摸向他胸口的破洞,他的伤口好凉,为什么会这么凉?凉得冻手,我的手仅仅是触摸他的伤痕就几乎要被冻伤了。他扯住我的衣服,好像在说,这就是我父母的死因。但是那光芒终于渐渐地黯淡了。    他死了,死在我怀里,冰冷,苍白。    我想起来了,他们死在院子里,拉着彼此的手,浑身上下没有伤痕,白得没有丝毫血色。    突然间金铁交鸣,黑雾散去,月光重新笼罩原野。    吉恩就像是撞到墙壁倒了下来,身影僵硬地倒向一边,一团模糊的寒气在月光下晃动,使得景物变得模糊了。幽灵,是幽灵么?我拿起刀,猛掷过去。但是那团影子如同鬼魅一般闪烁,刀子就好像是穿过了幻影,在涌冰湖的湖面带出一道电光。但是那些奇怪的寒气被刀风吹散了,露出一个被冰晶所包裹的人,凶恶地盯着我们。    “冰霜新星?”我惊奇不已,居然有人喜欢把自己冻起来?    吉恩借机跃起来,一刀劈在萨摩背后。“不是冰霜新星。是冰甲术!”她一刀不成,又是一刀,异常的能量覆满刀锋,激烈地涌动,吉恩已经使出绝招,口中尖啸,“碎冰斩!”    一道无形的冲击重重地击在萨摩身上,萨摩又惊又怒,一声闷哼,但是他身上的冰晶仅仅是出了一道白印。    他恶狠狠地一抬手,掌心出现了一根长而锋利的冰凌。原来是这个东西刺穿了阿玛狄老师的胸膛!怪不得他的伤口那么冷。    他就像是一股飓风,扑向吉恩,想要同样的伤害在吉恩身上出现。吉恩瞬间没入黑暗,萨摩扑了一空,就在这瞬间,一把刀回旋飞过,巧妙地击中了他的腿弯,让他晃了两下,是灭世双刃中的一把,那把刀插在他腿弯上了!吉恩脸色发白,艰难地站在不远处,浑身不停地颤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    萨摩一声怪叫,伸手将刀从自己腿上抽了出来。他没有流一丝血,灭世双刃的魔蚀竟然也无法对他造成伤害。    “有意思的小刀。”他恶狠狠地狞笑着,灭世双刃缠在刀柄上的月亮布突然焚烧起来,整个刀身发出凄厉的尖啸,被一层黑焰所包裹。他将那刀向吉恩猛地掷了出去,吉恩挣扎着晃了一下,但是竟然无法迈步!    “不!”我一声大吼将手中的圣银刀全力丢出,刀子在空气中发出嗡鸣,后发先至。萨摩惊讶地望着我,而我只是凝望着丢出的刀,因为这一击寄托着我的全部期望。吉恩,没有你我怎能活下去!    击中那刀柄了!    叮的一声我的刀弹开,我的瞳孔收缩,射向吉恩的刀连丝毫方向都没改变!我眼前发黑,不能面对即将发生的事。    叮的一声,就像是四弦琴的弦音,在寂静的夜中响起。    我恢复了视觉,难以置信地望着发生的事,那把刀停住了,刀尖紧贴着吉恩的胸口,静止在空气中。一根钢丝发出紧崩的弦音,猛烈的绞动声,勒住了刀柄。刀突然被扯回来,用比来势更快的速度反射向萨摩。    萨摩竟不敢去阻挡这一刀,低头向旁边闪开了。钢丝卷着匕首直插在树干上,没柄而入。一棵双人合抱的大树被黑焰在瞬间吞噬,滚滚燃烧。钢丝叮的一声断开来,无声地收回一个人的手中。    一个女人。    一位身穿黑衣的女刺客屹立在风中,风吹起她的腰带,四周围满了刺客,有的举着刀,有的正在向她刺来。她的手指一弹,又是叮的一声,月光下,钢线在凝滞的人与人之间亮起银光。那些人都无声地倒了下去,变成横七竖八的尸体。    她是谁?    我管不了太多,冲向吉恩。    “别碰我。”吉恩的声音都在颤抖,我只感到一股钻心的寒冷刺了我一下,但是我还是抱住了她们。吉恩的身体简直和冻僵的人没有两样,我怀疑她的血都凉了。    “你……没事?”吉恩迷惑地望着我。    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阿玛狄老师将希望寄托于我。原来是因为这个!我经常被娜娜用冰霜新星打,身体对寒冷有免疫力!他知道我早晚有一天不得不面对萨摩,所以才逼迫我成为刺客。我将父母埋葬的时候,他们的身躯是冰凉的,比院子里的石头还凉!他们是血液冻僵而死的!    萨摩却似乎忘记了我们的存在,凝望着那黑衣的女人。    刺客分为十级,但他们是不能用等级来衡量的人。    她的双目如同一头愤怒的龙,冷漠地望着对手。在她的胸前别着一枚胸针,在黑夜中闪闪发光,我惊奇地发现,和小时候阿玛狄送给我的少年刺客勋章一模一样。    我大致明白了。    刺客之王。    她才是刺客之王。将我父母养育成人的人,教给他们武艺,阿玛狄、卡米奥和翠茜共同的老师,真正的刺客之王。    萨摩的眼神变了,变得惊讶:“你还活着?为什么要背叛我?我是那么地爱你,你却不停地伤害我。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唯一爱过的女人。难道只是因为我的母亲是一头龙,所以你也要抛弃我?”    “不。”那个声音熟悉而苍老,充满悲痛。    我惊呆了。因为这个声音是菲尼斯姨妈。    一直以来,刺客之王就在我的身边,守护着我。我的南瓜田从来没有杂草,每到了收成的时候,菲尼斯姨妈就来替我卖南瓜。    原来是这样。    她的眼中在喷着仇恨的光芒,一字一字地说:“我离开你,因为你的野心。你杀了卡米奥,你杀了翠茜,现在阿玛狄也被你杀了,你杀了我最心爱的三个弟子,我爱他们胜过这世间的一切啊!”    “他们不该反抗我。这是命运。他们的命运。”萨摩吼叫起来,“力量才是真理!”    “是么?既然如此,我就告诉你。”她说,“阿玛狄,阿玛狄是我们的亲生儿子。你刚刚杀了我们的儿子。”    “不!你说谎!”萨摩完全被惊呆了,一声狂叫,“这不可能是真的!不会的!”    一道细得肉眼几乎看不见的光一闪,萨摩一低头,身后的大树应声而倒。菲尼斯姨妈吞着泪水,冷冷说:“今晚,就让一切都在这里结束!”
一丝鲜血从脸上渗了出来,萨摩发出惊天动地的狂笑,数十里外的鸟雀都被这声音惊起。“很好。”他说,“我要彻底结束这一切,毁灭这个让我受尽折磨的世界。”    他的喉咙发出低沉的吼叫,眼珠一翻,突然变了,变成冰冷碧绿的爬虫的眼睛,真正的龙的眼睛。他浑身蒸腾起滚滚的寒气,有雪花从他的身上飘落。菲尼斯姨妈的手一挥,钢丝抽在萨摩身上,发出钢鞭一样的脆响,但是萨摩浑然不觉。    他抬起头,掌中缓缓升起长长的冰凌,袭向他脖子的钢丝被他挡住了,缠在那冰凌上。切金断玉的钢丝,竟然无法切断那冰凌。萨摩一声大吼,菲尼斯姨妈被他扯得猛向前扑。就在快要跌到萨摩身前的时候,她瞬间围着他飞旋了一周,用钢丝将冰凌和他的脖子绞在一起,用力拉扯,一声脆响,冰凌应声而断,钢丝紧勒在萨摩的脖子上。    “你想用这东西勒死我?”萨摩怒吼,钢丝竟然无法勒进他的脖子。冰在他的脖子上凝结,呈现出越来越清晰的龙鳞形状。萨摩竟然用自己的脖子和菲尼斯姨妈较力,将对手拉得摇摇欲坠。    菲尼斯姨妈的指关节咯咯作响,她的钢丝是用指环套在手上的,那不知道是什么宝物,竟然如此结实而富有威力。她突然向侧面移动,将钢丝缠长一棵大树。钢丝在那股巨大的力量下一丝一丝勒进树干,萨摩一声大吼,大树轰然伐倒。菲尼斯姨妈的手一引,萨摩被扯着脖子向后坠入了湖中。他一声惊呼,口中灌了些水。菲尼斯姨妈用力一甩,萨摩被抡起来坠向湖心,她的身影却犹如飞燕,踏在涌冰湖的水面上向着湖心奔跑。    我和吉恩被那可怕的战斗惊呆了。这是超级刺客之间的战斗,我们帮不上忙。    力量和护体寒冰在这水中都发挥不了什么作用,湖水冻结了,萨摩巨大的能量被冰冷的湖水一丝一丝抽走,就像是解冻一只冰窖里拿出来的鸡。如果他继续用冰甲保护自己,他就会把自己的关节冻住;如果他撤掉寒冰护体,他就会被钢丝勒死。这是多么可怕的能量,涌冰湖所过之处发出咔咔声,结上了一层厚厚的冰面。    菲尼斯姨妈踩在冰面上不停飞奔,将萨摩吊在中间。这是一场艰苦的较力,就像是在钓鱼,钓一条很大的鱼。水中传来怒吼,萨摩一用力,姨妈就被扯得东倒西歪。冰面断开,姨妈坠入水中。    吉恩惊道:“别管我,快去帮忙!”我点点头,飞身跃进湖中。    盛夏的涌冰湖水,变得比腊月还要刺骨。但是我不怕,越是寒冷,我越感到警醒。萨摩的力量越来越大,龙一样的怒吼声从湖底传来。他不会窒息么?怪物!我遥遥望去,快得看不清的光芒交错,每一道细微的光线都是夺命的一击。但是体力决定一切,菲尼斯姨妈已经渐渐游不动了。她在猛烈地喘息,岁月不饶人,她不行了。    就在她速度一缓的瞬间,一根锋利的冰凌呼啸而至,刺穿了她的身躯。她一声惨叫,带着长长的冰凌飞出水面,又坠入湖中,血瞬间喷出来,染红了湖面。    “不!”我好不容易才来到她的身边,抱着她的腰,游向岸边。冰凌从她肋间刺过,没有刺中她的要害,但是她伤得很重,很快就会因为流血过多而死。我得带着她逃走,跃上岸,我用力拉扯她套在手上的指环,那些指环深深地嵌进肉里,她的手指已经肿了,因为血脉不通而僵硬坏死了,死死地攥着,说什么也打不开。我用刀子割她手上连着的钢线,刀子断了,钢线没断。    圣银双刃毕竟是切面包的餐刀。    我一扭头,湖水中传来冰的碎裂声,萨摩正在缓缓靠近,很快就会摆脱身上的冰,追上我们。巨大的恐怖令我头皮发麻,萨摩,恶魔一样的存在。    我哭了。我说:“姨妈,我要你的手指。”    菲尼斯姨妈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一咬牙,将她的手在钢丝上一缠,用力一扯,她的手指齐根而断。我将钢环串在刀柄上,遥遥望了吉恩一眼,扯着钢线向树林跑去。我在地上,萨摩在水里,他拖不过我。他被我拉上岸,拖着脖子在地上滚来滚去。我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传来,整个人都被拉得向后翻倒。    “怪物!”我及时将刀柄往一棵大树上一卡,死死拖住。他终于还是拉不过大树,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声向我追来。他的速度比我快,钢线瞬间就无法绷紧了。我知道他很快就会松脱,一面跑一面用刀柄猛缠,像放风筝一样收紧钢线。我不知道钢线究竟能控制他多久,但是这足够让吉恩和菲尼斯姨妈逃走了。如果她们能够及时去到珊珊那里,菲尼斯姨妈凭着强大的生命力或许能够活下来。    怒吼声在我的身后响起,钢线一松,我几乎向前跌倒。我知道萨摩已经脱困了。我没空去看他是怎么摆脱缠在脖子上的钢线的,只能拼命奔跑。一根冰凌穿透大树,带着可怕的声音袭向我的身后。我在树干之间跳跃,踏在冰凌上,借助这股力量向前逃窜。    “你是谁?卡米奥和翠茜的小杂种?”他的声音像鬼魅一样忽前忽后,忽左忽右,袭击突如其来,但我总能躲开。他发出难听的笑声,更像是哭。“我一定会杀了你,小子!”    我不答话,我不会将体力浪费在说话上,让自己的气息紊乱。刺客之间的战争,最后站着的人才是赢家。    究竟跑了多远?我不知道。    那是一个多么漫长的夜晚,汗水浸透了衣衫。我只是一个年青的毫无经验的刺客,想要用自己的速度和耐力铸造传奇。    树枝和蛛网迎面而来,袭击紧随其后。地面的阴影忽高忽低,偶尔有枯树拦住去路。我在树枝和攻击的缝隙之间穿越,从背后死角袭来的攻击被我一一躲过。我不说话,只是全神贯注地战斗着,忘却了恐惧。    树枝奇形怪状的可怖影子消失了,树林渐渐变得很熟悉,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熟悉。一股迷人的香水味儿传来,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闻到这股气味儿。    我想起来了,这是我妈妈的气味儿,她喜欢的香水就是这个气味儿。体力透支,我的精神恍惚,脚步摇曳,但是跑得很快。妈妈的香水味儿在引导着我,树木在我的身边飞速地倒退,我仿佛看见很多年前,在他们无法照顾我的那个夜晚,爸爸和妈妈相互搀扶着,从树丛中穿过,而此刻的我,正在追寻着他们的血迹。    我不知道跑了多久,等到我恢复冷静,我已经站在一片南瓜田边。    我家的南瓜田。    被烧毁房屋,水渠,还没有熟透的小南瓜。我站在曾经存在的院落,我的父亲和母亲就是从这条路回到家里,然后手携手,在这里倒下去。    我似乎明白了,口中喃喃地说:“爸爸,妈妈,保佑我。”    “怎么?不跑了?”萨摩的声音恶狠狠地从身后不远处响起。    我抬脚踢起一个南瓜,南瓜带着瓜秧,扯起绿色的藤向他飞去,砸在他拳头上裂开来。他一声怒吼,他的体力也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我将南瓜挨个踢起,他飞速躲闪,一面快速地向我靠近。    我只是拼命地寻找,顺着被踢起的南瓜藤寻找。    最大的一株南瓜藤的根。我将藤连根拔起,砸向凌空扑来的萨摩。泥土飞溅,萨摩怒吼,躲过瓜藤重新向我扑来。但是一道银色的月亮一样的光芒和一道彤红的火焰一样的光芒跃土而出,他就像是受惊的兔子一样缩回去,飞快地闪开来。    我找到了,在父母的尸骨上,阿玛狄老师描述的那对传奇的刀,原来依旧存在。就是因为这个,萨摩要对我赶尽杀绝。我手握着它们,交叉手臂,一股暖流奔涌,仿佛重回父母怀抱。    萨摩沉默了。    他的脖子不自然地扭动了一下,缓缓地拔出了自己的刀。那是一把真正的刀,一端带有锯齿,一端锋利无匹。    他沉声说:“就算找到了也没有用,你父母当年两个人都没能杀了我。”    “但是现在我们有三个人。”我冷冷说着,摆开了架势。    月光撒在我的刀上,银刀响起龙吟,有细细的霜雪从刀身滑落。而红刀在一瞬间燃起烈焰,我从未见过如此汹涌的烈焰。    他狞笑起来,杀气在四周蔓延。可怕的寒冷降临大地,地面凝结了一层白霜。    他仰天怒吼,他的身躯在一瞬间宛如流星,向我扑来,当胸一刀。    任何的招数都已经毫无意义。    我伸出左手,抛落掌中的刀,抓向他的匕首。    他的刀凝结了全身的力量,刺穿了我的手掌,从掌骨之间穿过。我的手掌却在一瞬间捏住了他持刀的拳头,将他的动作压了下去。坠落的刀在空中划出一条轻松的抛物线,我用右手轻松地将它接住,将两把刀并在一起,顶在他的颈上。几乎是同时,我的左手,连同整条手臂都被冻僵了。我的血液在凝固,真的好冷。    一道寒气袭来,将我的手冻住,蔓延向身体。萨摩得意地狞笑起来,残忍的光芒在他的爬虫眼中闪现。血液即将冻僵,人再也没有力气活动。他举起刀,一切都将重演。    但是我的拳头收缩,将他的手臂继续压低。冰的碎裂声传来,意志力使得冻僵的血液带着冰茬在血管内涌动,继而恢复了温度,畅通地奔流如故。萨摩因为吃惊而动作变得走形,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被冻僵?一股比他更强大的力量扭转了他的手臂,让他无法持续攻击。人类不可能有这样的力量!    我轻轻地笑了:“萨摩,我从未像今天这样,想要杀一个人。”    他的眼中露出惊恐的眼神,刀光闪起,他切断了自己的手腕,高高向后跃起,快得就像是风,他的背后展开一对翅膀,龙的翅膀,向着天空逃窜。天空中传来不属于人类的声音:“不要得意!这个国家已经完了,就算我死了也是一样!”他已经彻底变成了一头龙,对着天空怒吼。    但是月光中,却有一只鹰在翱翔,比龙飞得更高,飞得更骄傲。    “奥义,诸界毁灭之光!”    一道奇异的光闪电从更高的天空劈落,谁见过双色的闪电?    萨摩的头从脖子飞起,跳了跳,滚落到地上,血光四溅。他的身体像冰一样碎裂了,头颅滚动着,却开始熊熊燃烧。    天亮了,略带苍白的太阳跃出了地平线,渐渐变得彤红。
皇家骑兵团保卫了红枫山谷的时候,人们意识到萨摩的威胁不是空言。    即使军情局精锐尽出,也无法找到萨摩的主人施罗德,但是他们意识到这个国家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小王子路德。    柏仙皇室爱护百姓,却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娇生惯养。王后过世后,国王陛下发誓不会再娶,因为王子只有路德一人。但是如果他死了,继承权就会来到国王的小弟弟铁腕亲王辛格莱斯身上。    从未有人怀疑过辛格莱斯的忠诚,他是柏仙王国第一勇士,一个异乎寻常厉害的战士。在战场上,死在他手中的敌方将领不计其数。至今还没有听说谁能打败过他手中的剑。他对路德王子溺爱如同亲子,教他武艺,带他玩耍。所有的人都认为,正是因为有他像狮子一般保护着皇家的庭院,才没有宵小可以靠近。    但是现在他居然谋反了,绑架了王子,从宫里将他带走。    他兵权在握,一直忍而不发,那或许是因为更多的军队掌握在大元帅娜娜·金美尔芝兰手中。只要娜娜登高一呼,就会有无穷无尽的军队开进仙都城,谁也不能谋反。所以娜娜要跟我结婚对他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喜讯,比我们要结婚的本人还要高兴十倍。是他派出内线,与萨摩暗中活动,引发了十三国峰会的纠纷,正是最好的谋反时机。    如果小王子路德不知道什么原因,不小心死了,国王也不能怪他。伤心过度的辛格尔德陛下一定没有办法打理朝政,这个国家就名正言顺地属于他。    他只是没有想到,失去了萨摩的支持,军情局这么快就揭穿了一切。更没想到,几乎是立刻就抓住他的把柄。消息传到十三国峰会,会议立刻就散了,紫罗兰军团部署得很紧密,压制了一切的进行,他还没来得及完成计划。    墓碑屹立在山岗上,没有名字,只写了两个字。    “英雄”。    下面埋着在涌冰湖的夜里死去的人,那些无名的刺客。爱这个世界的人,恨这个世界的人,我都让人把他们埋在一起。    我对着它久久凝望,表示敬仰。    刺客的荣耀就是死得其所,他们用自己的生命贯彻着自己的信念,没有留下自己的名字。他们人人都是英雄,和英雄谷里的每一个拥有冗长生平铭文的雕像都一样值得我尊敬,因为他们是我的先辈。    从今天起,我为身为刺客而感到荣耀。    当我来到红枫山谷,娜娜跟辛格尔德陛下都已经来到这里,娜娜望着我纱布裹起来的手掌,没有发火,瞪了我一眼:“回家跟你算账!”。国王急得两眼通红,很显然,他从没想过亲弟弟会背叛他。娜娜扶着他要他安静下来:“真烦人,我去给你把儿子带回来。”    军团长前来报告:“所有部署到位。”    “还等什么?剿灭他们!”娜娜一声令下,紫罗兰军团潮水一般冲上山头,与叛军展开激战。    紫罗兰军团很快就取得优势,前后猛攻,迫使叛军退入一个巨大的洞穴。我在幻觉中所见,就是这里的山洞,小王子路德一定在这里。这个洞穴曾经是一个很大的秘密军备所,非常之深远,而且可以通过魔法传送门到达未知的地方。加上障碍重重,一时难以攻陷。辛格尔德陛下焦急地望着洞口,向里面喊话,但是没有回音。    她拎起法杖,一个巨大的火球从她掌中飞出,轰塌了洞口的壁垒,一声大喝:“近卫军团跟我上。”    一大群叛军从里面迎出来,为首的人高举着王子的外套,仓惶道:“住手!再进攻我们就杀了王子!”    但是因为他们手里并没有王子,话音未落,娜娜说:“杀光他们!”二十个法师一起念起咒语,暴风雪产生的冰凌就像刀子雨一样落下来,瞬间将洞外的人插死在地上,变成血肉模糊的尸体。    “我不接受任何形势的威胁。立刻束手就擒!否则杀光你们!”娜娜迈步就向洞里走去,被国王一把扯了回去。    “你杀了我吧!”辛格尔德陛下痛哭流涕,死死将娜娜拖住。    吉恩跪倒说:“陛下,这种情况请交给军情局来解决。我擅长潜入,请相信我,我一定能救出王子殿下。”    辛格尔德陛下已经没有什么判断力:“全靠你了。”    “请等一下。”我出言拦住了他们。    “又要干什么?”娜娜说,“别告诉我,你要跟她手拉着手一起进去。”    “不。”我坚决地说,“娜娜,一直以来,我从来没有向你要求什么。这一次,你必须听我的。”    “你从来也不听我的,为什么我要听你的!”    “就这一次。娜娜。”我望着她的眼睛,声音恳切,望到她有些脸红。    她扭开视线:“好吧。就这一次。”我贴近她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她双目圆睁,“你真的要这样?”    “是的。”    “那好吧。”娜娜走回国王身边,一声大喝,“冰霜新星!”    一道冰环闪过,吉恩和国王都被封了起来。为了不让悲剧发生,我不能让她进去。我将承担这一切,承担起我早该面对的一切。    吉恩难以置信地望着我,我走过去,轻轻地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再见了,吉恩。”    娜娜大怒中举起法杖:“你干什么!”    但是我突然便紧紧抱住她的腰,一个大转身将她拖倒,俯下身去深深一吻。她的元帅金冠掉了,头发散开来,法杖也掉了,坠落在地上,失去了光芒。她的身体变得柔软,难以置信地揪着我的衣领,失却了整个世界。    四周是士兵的惊呼,电光,不失时机响起金米的相机咔咔声。    “再见了,娜娜。”    身影像闪电一样射入洞口,快得看不清。洞里传来惊叫,但几乎是立刻,声音便湮灭了。一具叛军的尸体飞出来,滚倒在地。    娜娜痴痴坐在地上,渐渐意识到,这才是真正的我。    在哪里?    火把熄灭的瞬间,呼吸声在我的刀下湮灭,叛军的尸体倒地,没有一丝声息。一具又一具的尸体倒下去,那些我曾经见过的隐藏在黑暗中长矛手。我要这一切尽快结束,要尸体倒地没有痛楚。    排枪无声地迎面刺来,匕首却滚入怀中开膛破肚。骑士的喉头喷血,长剑将火枪手的手掌与心脏钉在一起。鲜血就像雨点一样飞溅,淌在地上,变成红色的泉。    不要问我正义,我的黑衣已沾满鲜血。不要问我什么是荣耀,荣耀在我心中。    当最后一具尸体无声地从我怀中滑落,小男孩的欢笑声在洞子黑暗的尽头响起。火把的光亮,就像是一个无法抗拒的诱惑。    前面传来火把的光亮,还有玩笑的声音:“啊,一个真正的刺客要藏起来,可不会这样笑的。要是笑,那就当不成刺客了。”    路德王子没有被捆着么?没有受到虐待而是玩的很开心么?    火把照耀的大厅,里面宽敞而舒适,有吃有喝。路德王子很不规矩地坐在桌子前面,跟一个男人一起吃一个蛋糕。那应该就是他的叔叔,铁腕亲王辛格莱斯。旁边点着一堆篝火,上面串着一头小野猪,正在烤,香气四溢。    我擦干净脸上的血迹,深深吸了一口气,走了进去,平静地望着那一切。    “小南哥哥?”路德王子笑着跳下凳子,朝我跑来,“你怎么来了,我跟叔叔在玩刺客游戏呢。”    “别过去。快回来!”辛格莱斯一声大叫,抓起了桌子上的刀。    路德王子愕然,停下了脚步。    辛格莱斯指着我说:“这小子是杀手!快回到我身边来。我的手下一定都被他杀了。”他朝着外面大声喊,“哈桑?麦克?”自然是空荡荡的,没有回音。    路德王子吓了一跳,看清了我身上的血迹,自然是惊恐地看着我,往叔叔身边跑了几步。    我放松心情,让自己笑起来:“难道我不是您最相信的人么?王子殿下。”    “但是,你杀了我叔叔的人。”他很聪明,但是毕竟年级还小。我浑身是血,杀人的人总是会丧失给人的好印象。    “这是刺客游戏啊,游戏就是真假难辨。”我蹲下来,对他笑着说,“难道你叔叔没告诉你,我会来和你们一起玩?我们都是主角。”我对亲王大声说,“你已经完蛋了,辛格莱斯。你竟敢绑架王子,试图谋反。萨摩和你的手下全都被抓了,萨摩死了,你投降吧,不要再继续无谓的抵抗了。”    这对白确实像是游戏,小王子放松下来:“哈哈,这确实有趣。萨摩是谁?你们继续。”    “快过来吧侄子。我欺骗?我谋反?”辛格莱斯耸耸肩,大笑,“我怎么谋反了?我只是带着我的侄子出来玩,我们玩的很开心。萨摩是谁?”    路德王子也说:“是啊,我和叔叔玩的很开心。我们不知道萨摩是谁。”    “听到没?”辛格莱斯冷哼道,“你在侮蔑皇室成员的名誉!而且你竟敢杀了我的手下!这个游戏,你要如何进行下去呢?”    “和解失败,当然是直接跳到下一步。”我向王子走去,“总决战,跟最强最丑的怪物打一架。王子殿下,您观战吧。”    路德还在兴奋地说:“好啊,好啊!”    “你给我站住!”铁腕亲王一声怒吼,和我同时向路德王子抓来。    他离路德比较近,但是我比他快。绝望中,他拔出长剑,剑光带着可怖的破空声向王子的头顶劈落。比剑更快,我一把将路德扯入怀中,向洞口的方向一推,口中高喊:“快跑!”    路德懵懵懂懂地被推得跑了几步,回过头来,看到一把利刃穿透了我的胸膛。    什么东西这么凉?我低下头,望着从前胸伸出来的剑锋。    我单膝跪倒,微笑着说:“向着光明的地方奔跑吧,我的王子。”    “啊!”路德一转身,拼命朝着洞口跑去。    耳中响起铁腕亲王绝望的声音:“回来!”    什么东西破碎了?我仿佛看到封着吉恩的冰破碎了,耳中听到娜娜绝望的声音:“不!”    我死死抓着穿胸而过的刀,看见王子晃动着跑向洞口的背影。“你这畜生!”辛格莱斯用脚踹我的后背,却拔不出剑。    我缓缓站了起来,不管他如何用力,甚至想要踩在我身上,都对此无能为力。我一把捏住他的手腕,他一声大吼,他是以无敌的腕力著称的铁碗亲王,一个无敌的战士,但是他的手就像是稻草一样在我的手中折断。他惊奇着,不相信所发生的事。我转过身,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按在墙上,刀子捅进他的心脏,捅得鲜血狂溅,用力搅动。    “就让真相显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吧,邪恶的施罗德。”    随着我的声音,他因为痛苦而扭曲的面孔融化了,变成了另一个人,失踪已久的旧太子施罗德,一直潜伏的邪恶元凶,国王的哥哥,萨摩的主人。    洞里响起纷乱的靴子声,好像有很多人冲了进来……    我突然觉得身体很冷,这种冷是发自灵魂的,真正的冷。我擦了一把,鼻子淌下来粘糊糊的东西,真没出息。但是好像又闻到母亲的香水味儿,眼中是一片光亮,温暖而柔和,耳畔传来父亲的责备声:“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是不会照顾自己。”    很多人抱住了我。1、复活仪式
灵魂的力量究竟有多大?
    答案是一块钱。
    在仙都芮拉一块钱可以买很多东西,因为我们用二百一十六分之一盘司的小金币,一块钱就是一点四五克金子压成一个十四毫米直径的饼,背面是性感的大仙女艾露妮,掌管生死的圣天使;正面是二十五岁登基时候的辛格尔德国王陛下,一个很英俊、留着小胡子的年轻人。
一点四五克对于一个活着的人没什么了不起,但是对于我来说就是极限了。很不幸我刚刚被人杀害,现在我身上插着一把一百四十公分长、七公分宽的大剑,穿胸而过,那里还在汩汩流血呢。
    什么?你问我为何如此介意剑的尺寸?要是那么大一把剑插在你的身眼上,你会比我还介意!死亡的拥抱甜蜜降临,魂灵失却了躯壳,飘浮在空气里,世界一片苍茫。没事我绝对不想举起一块钱。
    “弗勒医师,救活他!”
    辛格尔德国王陛下、王子殿下和我的未婚妻娜娜一起对着匆匆赶来的圣心会首席医师珊珊·弗勒尖叫。珊珊是喘着气,背着急救箱从很远的地方赶来的,见到我的尸体,她的瞳孔收缩了。
    说到这里应该交代一下头绪。
    我卡迪南是刺客与刺客之子,为国王效力。辛格尔德陛下非常信任我,他七岁的儿子,小王子路德殿下崇拜我,拿我当真正的英雄来标榜。我为了救他而死,死而无怨。
    本来我可以享受奢侈舒适的生活。
    我的未婚妻娜娜可是一位女领主,军团首长,大法师,大元帅。她又漂亮,又有钱。因此我非常爱她。尽管她有严重的暴力倾向,但是跟下半辈子不用干活相比,这只是一个很小的问题。每天娜娜的穿着打扮占据着《仙都日报》一个专版,大众媒体一致认为,她是完美无缺的。如果一定要找个缺点,那就是她的男朋友不太好,简直就是惨不忍睹。好花还要绿叶衬,我越差,就显得她越好。
    拥有一头红卷发,穿着方格衬衫和破牛仔裤,站在那里背着急救箱喘气,被上述了不起的人围着叫喊,弱势在强权下如暴风雨中小草的辛苦女人,是医术超群的珊珊·弗勒,哦,她是我青梅竹马的朋友。
    我们仅仅是朋友。  从六岁起我们几个就都认识了,我们的关系是这样的:娜娜把我打伤——珊珊把我治好——娜娜再次把我打伤——珊珊再次把我治好……如此循环,一不小心就是十几年。她成了圣光医学院的天才美少女,而我是她的试验体。
    珊珊走过来,抓住剑柄用力摇晃。那把剑本来就很大,现在伤口像是一个洞,血泛着红色的泡沫往外喷。周围的人一起紧张得尖叫,娜娜捂着小王子的眼睛,太血腥了,少儿不宜。珊珊眉头都不皱一下。然后她把那把巨大的剑抽出来,当啷一声丢在地上,说:“没救了。”
    所有的人一起对着她大喊:”做点儿什么!”
    官僚主义害死人。
“那好吧。这或许有点儿用。”珊珊于是打开急救箱,拿出针和一卷银色的线,开始缝合我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她的手艺真好,血立刻就不流了,而且一点儿也看不见线头。
    大家都很激动:“有希望?”
“不!”她说,“怎么可能?洗白白想法复活去吧。”说完她就走了,吃早饭去了,留下我们在那里干瞪眼。
    临走的时候她瞥了我一眼,就好像能看见我一样。但是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刚死的灵完全透明,除了天使,谁也看不见。对于她的态度我很生气,因为她不伤心也不着急。
    我死了啊!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么?还有比这更大的事吗?
    珊珊代表的是当前医疗界最高水平,既然她说我没救了,就只好洗白白复活去吧。
    在我们仙都芮拉,横死并不代表终结。仙都芮拉的意思是诸神庇护之所,只要灵魂不灭,尸身完好,就有一丝希望复活。
    马车疾驰,车轮扬起滚滚尘土。国王命令皇家卫队运送我的尸体到圣光大教堂,抵达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一路上我不停听见白狼的嗥叫声,没有形体的幽灵狒狒一样举着前爪,没有品味地尖叫。它们不能看见整个世界,只能看见自己想看见的东西,记得自己想记得的那一点儿事。死亡逼疯了很多人,再怎么尖叫,生者也听不见,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或许这种被遗忘的感觉才是世界上最大的痛苦吧。
幸好这些恐怖的事和我无关。
    我只盼着赶紧复活,然后和娜娜一起吃早饭,忘了这些可怜人。好几天吃不到她家厨子的菜,我死了胃里都没油水。
    天亮时分,圣洁的晨光爬上了教堂的大理石台阶。大门在身后敞开,一些不怎么虔诚的僧侣穿着白色的祭司长袍因为早起而骂着街走了进来。白色,象征信仰;长袍,象征不被世俗约束;大肚腩,象征生活很好。
    他们手里拿着圣水瓶子四处洒,一面乱泼一面嘟囔着:“这里总是有些该死的幽灵!”他们懒洋洋地,明显有人还没睡醒,“国王陛下说为某人祈福。这混球到底是干什么的?还盖着脸呢。”
    被圣水泼到的无辜幽灵就跟遇到硫酸一样尖叫着四散奔逃,我也跟它们一起没头没脑乱跑。这混球干什么的?我真想抽他。有个很高大的幽灵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一把拉住了我:“别过去!”
    “干什么?”我推开他。他的影子苍白而模糊,嗓音陌生,我不认识他。看样子,他死了有几天了,形体都模糊了。
    国王带着小王子来了,他们两眼红肿,为我的苦难哭过。我很感动,不枉我家世代为皇室尽忠,横死街头。我趴在地上跪拜,高声喊着:“陛下,陛下,我在这里!”
    国王和小王子目不斜视地从我手上踩了过去。那个高大的幽灵说:”省省吧。他们是看不见你的。听我说,别过去……”
    “滚开!”我不理他,跟在国王身后。
    一声锣响,我就像子弹一样倒飞出去,贴在墙上。有个僧侣高举祭祀用的铜锣,大声说:“洁净之地,恶灵退散!”
    那个高大的幽灵依然试图阻拦我:“我告诉过你的!”
    愤怒,我就是要复活的灵魂啊,让我退散了复活谁去?这些白痴!等我活过来一定要好好修理他们。国王登上台阶,四周的胖子们一起高歌,整个大殿充满胖子们牙疼的声音。满地都是圣水,我浑身冒烟,疼得四处乱蹦。谁说死了就不会受伤,没事我再也不来教堂。
    “开始吧。”国王下令,“复活他。”
    冰冷而英俊的面孔上盖着白布,通体散发着寒气。珊珊的针线活是完美无缺的,我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仪式开始!”伴随着领头的胖子清脆的咳嗽声,数十名僧侣高声齐唱:神圣的太阳,神圣的王!我有些头晕眼花,大概是紧张,要不就是圣水熏的,但是一点儿活着的感觉都没有。多么高深的咒语呀,当年发明这种复活仪式的人一定是个诗人。
    十分钟后,歌声停止了,我还是没有复活的感觉。
    胖子说:“这首歌是颂扬您的功德的,陛下!”
    我扑倒在圣水中。国王无力地说:“第二首第三首都省了吧!”
    “够啦!”小王子路德很生气,”不要再浪费时间!我们起个大早不是来听歌的,现在小南哥哥的尸体还躺在那里,复活他!”
    “谨遵旨意,我的殿下。”胖子急忙让僧侣们在我周围围成一圈,谄媚地说,“也请陛下放心,我们有三十人,都是最好的圣徒里面最好的。只不过……”他一脸欠抽的样子将脸凑过去,“陛下,真是难以启齿。但是您得供奉点儿金钱,即使是圣职者,也不能做无本的买卖呀,这是对神明的亵渎。请您理解,就是个形式,嘿嘿……”
    无礼!大胆!贪婪!我惊讶于他们要钱的方式,我以前怎么没有想到呢?这些衣冠禽兽!圣徒都是这么胖起来的吗?
    一个金币从小王子手里弹出来,落到地毯上。
    胖子愕然,小王子说:“就是个形式。”
    胖子翻白眼,显然很不情愿。但僧侣们也只好开始吟唱,这一次铁定不是赞歌,复杂的咒语带着某种神秘的力量在大殿回荡,我没来由地饿了。是的,我还没吃早饭,死前跟人打了两天两夜,也没时间吃饭。但是死了的人也会饿,难道不是很奇怪吗?
    半个多小时过去了。
    我再也不感到兴奋。在自己的尸体上满怀期待跳过一千多下之后还会兴奋的话,那是傻子。如果我手里有一根跳绳,大概看上去还不会那么傻。胖子开始流汗,国王和小王子的脸开始抽筋,但是忍住没有发火。
    难道一个复活仪式真的会这么长吗?我从来都没听说过!吟唱声中夹杂着某种类似于鼾声的低沉韵律,我吃惊地看到一个鼻涕泡从某僧侣的鼻孔里冒出来。我小心翼翼地飘过去,他嘴角带着甜美的微笑,轻声呓语:“太太……”
    我竭力控制住自己想要尖叫的情绪,这个不要脸的家伙一定会遭报应的!愤怒使得我拥有了微薄之力,我用力一戳那个鼻涕泡,鼻涕泡猛然迸裂。那个僧侣一惊,从梦中归来,继续念咏经文。或许是离得太近,我突然听懂了,艰涩的韵律中,带着某种让人饥饿的涵义:“奥特兰克奶酪,杜隆塔尔的果酱面包……”
    这个声音渐渐和四周的声浪融为一体,所有的胖子都在专心念咏:“奥特兰克奶酪,杜隆塔尔的果酱面包……”声音化作洪流,刺激着我的耳鼓,以及我的肠胃。我知道为什么世界上有那么多歇斯底里的幽灵了。
    我发出一声尖叫,痛苦的程度之大,甚至让灵魂的能量冲破了生死两界的桎梏,让大厅顶端的吊灯坠了下来,在地上摔得粉碎。
    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也不再念咏所谓的经文。国王陛下的脸上阴晴不定。
    胖子却似乎早有准备,立刻拿出一串念珠,一副很正义的样子大声说:“恶灵退散!”立刻,所有的僧侣都拿出圣水瓶子来四处乱洒。我迅速跃起,吊在天花板上才幸免于难。一群白白胖胖的僧侣瞪圆了眼睛,用忠心护主的架势挡在国王和王子前面。这个姿势他们一定练过很久。
    为首的胖子痛心地说:“陛下,仪式失败了。虽然我很不想说,但是刚才的声音您也听见了,这位大人恐怕已经变成了一个恶灵。杀死恶魔的人终因沾上恶魔的血而堕落,虽然我也不愿意这样说……”
    “你,你!”任何华丽的词汇都不能像这几个字那样直接地表达我的愤怒,我激动得跳起来,想要穷尽毕生所学,咒骂他的祖宗八代以及下一代。但是他们听不见,而且我刚跳出来,就有圣水劈头盖脸浇在身上,浇得我冒着烟缩回去躲起来。
    “我们圣徒无法复活一个恶灵。即使您要我的命。”胖子声嘶力竭,一副正义的样子说,”陛下,为了仙都王国的正义,也为了那些善良的人民,和您的安全,我恳求您……”
    一道雷霆从门口带羞可怕的力量延伸开来,落在胖子身上,将他劈得抽筋,劈得在电光中手舞足蹈。大门敞开,我的未婚妻娜娜手持光芒法杖出现在门口。
    “闭上你们的狗嘴。”她怒发冲冠,身后站着一群从边境紧急征调来的红袍僧侣,手里拿着结实的棍子,很适合打人的那种。
    胖子冒着烟倒下,我高兴得猛跳:“噢耶!噢耶!”
    娜娜来了,任何人敢在娜娜面前说我坏话,下场就是死;任何人敢欺负我,下场也是死!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可以名正言顺地打我,那就是我老婆!我呜咽着扑到娜娜脚下,娜娜,我要对你说我从未如此爱你!可惜她看不见我。天人两隔,原来真是很麻烦。
    这些红袍僧侣都是对娜娜绝对忠诚的斗犬,我可以感应得到他们体内澎湃的圣力,跟那些白袍的猪完全不同。他们的首领是个剽悍的人,脸和脖子上都布满了久远的战斗中留下的伤痕。他检查了一下我的尸体,对娜娜说:“女主人,尸体缝合得很好。”
    “不!”白袍的胖子一声尖叫扑上来,拦在我的尸体前,“这是恶灵,是……”话音未落,光芒法杖抽在他脸上,将他打翻在地。
    娜娜说:“死一边去。”
    一干红袍僧侣乱棍齐下,打得胖子不停哀号。娜娜挽起袖子,拎住他的领口一举打在他眼圈上。噢耶,噢耶!我在一边不停“噢耶”,太解气了。娜娜最喜欢的运动就是打人,而我从未像今天这样支持她这项嗜好。
    “把这群丢人的东西赶走。”红  袍僧侣的首领指向躲在墙角的白袍  众人,还没动手,那些家伙就屁滚尿流夺路而逃,跑得慢的都被打得杀猪一样号叫。
    我在一边跳跃,噢耶,噢耶!
    娜娜手腕有些酸了,心满意足地停下手来。胖子眼圈像熊猫,牙齿掉光,没命往外爬。要不是他喊:“陛下,救命……”估计会被活活打死。
    然后娜娜想了一会儿:“咱们是来干什么来着?”
    我扑通倒地。
    红袍僧侣提醒了一下,娜娜说:“噢,对,复活我的未婚夫。”
    “能做到么?”国王和王子看上去又有了一丝希望。谢谢,他们是真正关爱我的人。
    我没来由地想起珊珊,很生气。她一点儿也不关心我!这个不靠谱的女人,复活了一定要去骂她。
    “请陛下放心。”红袍僧侣沉声说,“苦修使我们掌握光明之力,使正直的灵魂可以得到救赎。”他们围成一圈,将手伏在我的尸体胸口,齐声念出了神名,光芒就像金水一样从他们的掌下溢出,灌满我全身。我感到生命的呼唤,神圣的光芒笼罩着我……
    一个粉红头发、身高不足三尺的侏儒小妹气喘吁吁举着照相机跑进来,是我的朋友,《仙都日报》的皇牌大记者金米。
    “终于赶上了,见证这个时刻!”金米举起了照相机。
    娜娜在十分之一秒的瞬间用手叉腰,摆了一个上镜的姿势,有豆大的汗珠从她额头冒出来。“停!”她突然一声大喊,打断了复活仪式。
    国王、侏儒小妹、红袍僧侣们和我都目瞪口呆望着她。
    娜娜结结巴巴,一指四周:“太寒酸了。”
    我一扭头,四周挺好啊,柱子挺粗,挺凉快,天花板挺高,上面还有花玻璃。那和我复活有什么关系?我真的要发疯了,金米,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举起照相机?还有我讨厌虚荣的女人!
    金米向来是吃定我的,对娜娜嚷道:“是你答应让我拍照的。我也有权见证好友的复活时刻,帮你们留下永远的回忆!”
    红衣僧侣的首领耐心地说:“女主人,停尸房都这样。”
    “我知道,只是稍等一下,照片会上报纸啊。这太乱了,我不想让他复活后第一眼看见这样,以为我去打人呢。还有他这身衣服。应该给他穿那件红色的,他喜欢红色。”
    谁说我喜欢红衣服?以后谁跟我说喜欢红衣服我就跟他拼命!还有,你、你、你难道没打人吗?
    红衣僧侣的首领已经快要崩溃:“女主人,你穿什么样,他的灵魂肯定已经看见了,所以那些并不重要。我建议我们不要拖延,卡迪南大人平时不去教堂,要复活他本身就是很吃力的。”
    “什么?他在这儿?”娜娜吓了一跳,四下张望。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胸大无脑的一面。复活以后就算她打我,也一定要跟她说,丢人。
    红衣僧侣说:”他当然在。灵魂总会跟着尸体的。”
    “这么说我打人的样子被他看见了。嗨,小南?”娜娜四处挥手。
    我懒得理她。
    我活着的时候她可是从来没在乎过自己是不是淑女,她还经常穿着内衣在屋里到处走。难道死了有这么大不同?
    国王小声说:“喂!”
    “不能这样。”娜娜下了决心,“我们芝兰家可是仙都芮拉第一贵族,要是我的未婚夫复活跟偷偷摸摸一样,这传出去——太寒酸了。这对他不公平,他一定会不高兴的。”
    我怒吼:“我不怕寒酸!”
    “但是我怕。”她说。
或许是因为她偶然爱我超过了爱自己,所以听到了我的声音,可是她丝毫也没意识到这一点。她喋喋不休说着:“要红地毯,一百二十个银烛台,都要圣银的,教皇应该也在,把那老头从芝兰郡接来,另外我希望一些德高望重的人在场……”
    天气很热,在场的人都流汗:“这不是结婚!”
    “我立刻去换漂亮点儿的礼服。”她看到自己手里的东西,像烫到一样一松手,让光芒法杖当啷一声在地上滚动,“哎,我还拿着这种东西,太不好意思了。”
    你,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如果我还活着,现在已经气得吐血身亡。我为什么会喜欢这个虚荣的女人?对,是因为她有钱,还很好看,全世界的男人都喜欢这样的女人。
    她说:“我要淑女些。”
    国王苦恼地扶着自己的脑门,无可奈何地对她摆摆手:“娜娜,停下,我的大小姐。”
    “嗯?”娜娜好不容易回到现实世界。
    国王摆了个雄壮的姿势:“难道还有什么比我来充当背景墙更奢华吗?”
    娜娜说:“您说的也有道理。”
    国王陛下!我感激涕零,是您救了我的命,不管我帮您做过什么,现在我们扯平。您让我去杀谁我就杀谁,让我扶谁过马路,那我就天天扶那个人过马路……
    仪式终于可以继续,至此我已经疲惫不堪,失去了生存的勇气。
    国王陛下站我尸体后面当背景墙,本来表情很严肃,但是又觉得应该笑笑。自从他登基以来从没这么尴尬过,于是看上去像脸抽筋。
    红衣僧侣们很着急,咏念的速度都快了一些。充满圣力的手按在我的胸口,竭尽全力念着神名,金色的光芒出来了!视野不再灰败,我感到我的躯体在召唤我。我顺从那种力量,倒向我的躯体。但是就在躺下的一瞬间,什么东西把我弹开了。
    怎么回事?力量依旧存在,我紧贴着自己的躯体,但就是无法进入。躯体里有一股暗流在排斥我的灵魂。这难道不是我的尸体么?那是不可能弄错的!红衣僧侣们开始冒汗,有人呼吸急促。仪式时间过长,精神力量耗费极其巨大。他们的首领脸上青筋爆起,嗓音已经嘶哑,豆大的汗粒往下坠,已经撑不住了。
    不!我还这么年轻!我的未婚妻又漂亮又有钱!
    娜娜还在摩拳擦掌地跟金米说着:“等他活过来我要狠狠打他一顿!都是他不听我的话,才会横死街头。早说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嘛,我一定要好好教训他一顿!男人不管是不行的。”
    我用尽全身力量想要扑入自己的躯体,娜娜的牢骚话听得我岔了气,随即什么东西像刀锋一般锐利地刺伤了我的灵魂,让我哀号着从自己尸体上滚落。同一时刻,受到力量的反噬,红衣僧侣的首领喷出一口鲜血,一声大叫坐倒在地上,好几个红衣僧侣都一起倒了下去,急促地呼吸着,脸色煞白。在场的人倾听着我凄厉的声音,悚然竖起了耳朵。
    娜娜挽着袖子呆住,疑惑地问:“什么声音?刮风么?”
    金米一直举着照相机,手都酸了:“现在究竟是……”
    僧侣首领喘着气,用袖子抹掉嘴角的血,坐起来摇了摇头:“女主人,我恐怕,卡迪南大人不想复活。”
    娜娜的脸色变了:“什么意思?不想复活?仪式失败了?”
    “是,您不用挽袖子了。“对方肯定地说,“他的灵魂拒绝与躯体再次融合,力量之大甚至反震到我们。就直说了,他大概不想复活。”
    胡说!胡说!不是我不想!我大叫,抓狂般四处盘旋,但是那没有用。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如此不顺利?
    娜娜完全愣住了:“我只是说说而已,他,他不会这么小气的。”
    “恕我直言,您是有点儿过分。有时候一句话也会让人很难接受的。”
    娜娜突然扑向我的尸体,用力打我的脸:”混蛋!丢下我一个人!打死你!给我回来!只许我甩掉你,不许你甩掉我!”
    她突然号啕大哭,发出失常的声音。
    “快来人!阻止她!”国王和王子冲过去,用力拖着娜娜的胳膊,大厅里一片混乱,金米喀嚓喀嚓拍着照片。
    我很难过。我在这里。我就在这里。娜娜。她是任性妄为,但是其实她也很脆弱。
    我拉她的手,但是拉不到。从倒地那一刻起,我还从未感到死亡是如此的无助。那种心酸的感觉渐渐变成绝望,没有眼泪可以落下来,我颤抖着,只想再拉一次她的手。
    然后我看见了那一块钱。
    小王子路德丢在地上的一块钱,只是二百一十六分之一盎司,一点四五克重。一个念头冲了上来。我扑向那枚金币,我想要举起它。金币正面向上,掌管命运的大仙女艾露妮,我求求你,我愿意放弃我的一切守护权,让我做到吧!
    初升的阳光越过地平线,越过台阶照进来,金色的光芒在艾露妮的神像上一闪,爆发成刺眼的强光,缓缓从地面升起。大厅里一片寂静。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呆呆地望著那一块钱。
    一块钱在缓缓升起,停留在娜娜面前。
    我全心全意地呼唤,最伟大的仙女啊,看在我为做好事而死的分上,帮帮我。娜娜,我在这里。
    娜娜的手颤抖着,我们富有的未来,都寄托在这枚金币上。
    娜娜一把将金币抓在手里。
    “一块钱。”她说,”出门捡到钱,好彩头!归我了。”她高高兴兴将金币装进自己口袋,自顾自走向门口,“我买糖去……”
    所有的人都傻了。
    娜娜突然又从外面跑回来,嘴里说着:”哦,差点儿忘了。”
    红衣僧侣们额头冒汗,危险信号呼之欲出。娜娜一抬手说:“冰霜新星!”一团寒气撕裂地面,在众人的惊叫声中爆发开来。一些光盾及时形成魔法屏障,将在场的每一个人保护起来——除了我。玻璃哗啦啦碎裂,寒气退去,我的尸体已经被坚冰所覆盖,封在一个坚固无比的冰棺里。
    娜娜放下心来,高高兴兴走了:“我买糖去!”
    国王陛下瞳孔收缩,一声大喊:“快来人,大领主疯啦!”红衣僧侣们如临大敌,大呼小叫追了出去:”快去通报光之塔!”
    几秒钟的工夫天下大乱,门口火光骤起,狂风大作。无辜者的,惨叫声中,娜娜哈哈大笑,到处乱放火球,放飞弹,轰塌房顶。僧侣们竭尽全力想要将她抓住,如果让她继续到处乱走,王都就要毁灭了。
    金米自从我认识她以来,第一次放下相机停止了拍摄,难过地望着娜娜的背影。”她真的疯了。”
    国王陛下和小王子都点了点头。未婚夫宁肯死也不回来,这一点谁都很难接受。她以前不在乎,事到临头才害怕了。家庭暴力太严重,做她男朋友天天挨打,刚扬眉吐气了一下,就立刻被人捅死,可怜的人。还有可怜的娜娜。说着,所有的人一起叹气,又一起点头。
    我对他们每个人的耳朵大叫:“胡说!胡说!胡说!”可惜那是徒劳的。没有人能听见我的声音。
    侏儒小妹叹了口气,拿着相机回出版社去撰写特大新闻。这下新闻倒是大了,不是陛下摆个背景墙就能解决的。辛格尔德陛下愁眉苦脸,这一天糟透了,他挥挥手,散了散了。所有的人都走了。大门一关,蜡烛一吹,窗帘一放,一片漆黑。我呆呆坐在自己的尸体上,焦急而无助。
    娜娜,原谅我,我不是故意的,怎么回事我不知道。我开始想,我是不是个倒霉鬼?就算是很正常的事,到了我这里,都会出问题。但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如果还有机会,我愿意让你打死。我一定会听你的话,再也不管别人死活,再也不惹麻烦了。
    门突然敞开一条缝。
    小王子路德竟然悄悄地跑了回来。
    “我们需要你的帮助。求你了。”他的声音就像是一只待宰的羔羊,幼小的身影在巨大而狭长的门缝里显得那么无助,孤身面对着巨大的黑暗。
    “我爸爸昨天偷偷跟我说,不能出去玩了,大家都死了,都没法子活过来。军情局瘫痪了,那些坏蛋一定会回来杀我们的!你在听吗?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我没有勇气抬头。就算我想回答,他也听不见。
    黑暗中叮的一声脆响。
    一块钱从小王子的大拇指上弹起,旋转着,飞向我。他瞪大了眼,望着那枚硬币在黑暗中滑落,停在半空中。
    比时间的洪流还要迅速,我不假思索地伸出了手,从未觉得一块钱如此沉重!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路德兴奋得跳了起来,向我平伸出大拇指,“你答应我了,我会等你回来,我发誓。”
    他关上门,一溜烟跑了。大门合拢,一片漆黑。
    谢谢!小王子,你将来一定会是个睿智而且伟大的国王,对于这一点我比任何人都有信心。我希望我能亲眼看着你坐上仙都的王位,看着你幸福的每一个日子。我向你发誓,我愿意燃烧我的灵魂守护着你。复活之路虽然漫漫,但我一定会做到。我卡迪南是刺客与刺客之子,我发誓,我一定要复活!
    将一块钱缓缓地放在自己的尸身上,什么东西刺了我一下,手一松,一块钱滚落在地上。
    是什么?我吃惊地发现了那个秘密,是伤口缝合线!细密的针脚敛藏在全身大大小小的伤口里,我只要一碰,就有一股惊人的力量将我弹开,那不是普通的线!
    “是月光蛛的蛛丝。”那个高大的幽灵又来了,叹了口气,“是术士们用来禁锢灵魂的,但是前提是缝合尸体的同时灵魂在里面,而不是在外面啊。刚才那帮胖猪都是欺世盗名之徒,我还以为你能创造奇迹的。”
    我警觉起来:“你是谁?”虽然他的轮廓已经破碎了,但还是很眼熟。
    “是我。”他一再强调,“我们见过,国王的弟弟,辛格莱斯亲王。插你身上的那把剑原本是我的。”
    我认出来了,差点蹿起来。实际上,是凶手扮成他,从背后捅了我那一剑。
    “不是我杀你!”他说,“别人不知道,但是你应该明白,我早几天就被人毒死了。我说的我们见过,是上次检察院要绞死你的时候,我在边
上看热闹……”
    我插嘴:“你吃了什么?”
    “巧克力棍……”哈,仙都城第一勇士铁腕亲王辛格莱斯原来因为贪吃巧克力棍而被毒死,哈!他恼怒,“别打断!”
    他继续说:“现在我的尸体还在涌冰湖的湖底冰封着。”他满面愁容地叹了口气,“很快,我将不记得这些,灵魂不应该呆在这里。随着时间推移,我们的记忆将失去,变成一些歇斯底里的家伙,终日呻吟。就是你妈都没法从那堆白痴里认领你。”
    这果然很糟。
    他问:“你得罪过弗勒医生么?”
    “不。”正相反啊,弗勒是我最好的朋友。
    “那有人装扮她么?就跟装扮成我捅死你一样。”他对于被人假扮深恶痛绝。
    我想了想:”不会的。”
    只有弗勒才能将伤口缝得这么好,我被她缝过很多次伤口,我熟悉她的气味,她的个性,没有任何不符。要假扮弗勒还是很难的,因为弗勒很特别。
    “难道她堕落了么?”那家伙总之是不相信弗勒。
    “只是一个意外。”我坚持,“她心肠很好。”
    “那真奇怪。”
    “我也很奇怪。”我疑惑,“你为什么不去天国?”
    他气呼呼反问回来:”你不是也在这里蹲着么?”
    拜战争所赐,我们满手血腥,谁也不能说自己杀的就都是坏人。我们这样的人,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教堂不欢迎,天使也不喜欢。据说好人死了都能见到圣天使,她会张开她宝光四射的羽翼,欢迎他们前往天国。我死了只能在硬币上见到她。我连一只鸡都舍不得杀啊!不要呀!我年轻,有未婚妻,又有钱,又好看,又能干;我偷来的宝藏还没来得及享用,还有大把的漂亮小妞刚留了联系方式没有约……
    “你这样的家伙能进天堂,才是没天理。我对你的唯一印象是全国人民要求你死。”
    “好吧。”我承认我名声很差,像我这样的好人总是容易被误解。
    他说:“最近似乎有邪恶的力量在对仙都城造成影响,你看那帮白痴牧师,精神腐蚀、堕落的结果,指望他们是没可能了。弗勒医生的行为也是很不正常的,难道你不觉得吗?  ”
    “我不觉得。”我坚持认为,珊珊不会害我的。
    “但是我们一定要复活,警告他们!”他的意思是,对于对抗邪恶,我责无旁贷。既然已经脏了鞋,就不在乎继续趟浑水了。
    “那好吧,现在怎么办?”
    “要增强精神力量,以便让人能看见。”他说,“你得告诉他们,把那些线拆了。如果你能复活,告诉他们我的尸体在哪里,或许我也能有点儿机会。就算我不行了也无所谓,保护仙都,求你了!”
    我表示怀疑,听起来会很顺利似的。
    “骑士行会、德鲁依行会和牧师行会,三大行会当中都有一些强者可以跟亡魂沟通,也有能力举行复活仪式。但是你要快。”他说,“随着
时间推移,你会开始失忆,形体破碎,变得喋喋不休,就算跟人说,也没人理会你了。”
    我觉得很难。
    “堕落很容易发生。痛苦和诅咒也可以给灵魂披上颜色,但是我们绝对不可以堕落。圣天使会惩戒你,而不是让你活过来喘气。千万不要跟巫毒教徒,或者是信奉恶魔的术士们打交道!这是基本的底限,除非你想万劫不复!”
    我点点头,关于这一点我很清楚。不去教堂可以,但是绝对不能背离圣光!在仙都芮拉,这是活着的基本条件。而我的职责,就是保护仙都,哪怕牺牲一切,包括我的生命。邪恶力量在对仙都造成影响,只有我们两个死人知道这一点,所以我们必须要复活。只不过,现在才说要积德行善,是不是有点儿来不及了?
    我问:”为什么你都不行,还要我做?”
    “你比我年轻,比我聪明,比我有耐性,比我死得新鲜,死得帅。最重要的是,你比我坏得多,你还有个‘未婚老丈人’是骑士行会的头子。”
    他扳着手指说。
    他指的是娜娜的父亲,一个通常被忽略而在我们的婚礼上高喊“反对”的老圣骑。丈人不喜欢我,而我也很不喜欢他。
    辛格莱斯的理由我都不爱听,特别是那个“未婚老丈人”。但是我都无法反驳。
2、仙都凶灵
    我于是开始做好事。
    一整天,我都站在广场中间,等着做好事。
    人的一生做一件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天做八百多件好事,还没有人知道。
    有没有人打劫?有没有地方起火?我在仙都银行门口站了很久,但是没有人抢银行。问题是那些就算发生了,我也帮不上忙。仙都城治安很好,那样的事很少发生。所以经过睿智、谨慎并且努力的思考,我决定从小做起,从易入难。
    有个流浪汉卧在墙角望着天空,听见脚步声就懒洋洋地说:“行行好!给点儿钱吧!”说话的时候连头都不扭一下。瞧他那副德行,要饭都不能敬业一点儿。但是布施金钱,应该算好事吧?
    “稍等!”我回去拿,我正好有一块钱。然后我发现,我放在尸体上的一块钱不见了。
    小偷?
    我大喊,我被偷了!我的宝刀!放在旁边桌子上的宝刀也没了!谁干的?偷死人的钱!禽兽啊!无耻之徒!一定会遭报应的!
    没有人理我。
    现在也没空抓贼。
    我于是在马路上捡钱,为什么就没有人丢了一块钱?好不容易看见一个铜板在水沟里,我吃力地把它拿出来,要说铜板一点儿也不比金币轻,究竟是为什么?
    铜板当啷一声掉进饭碗,流浪汉才昏昏然扭头:“谢谢大爷!”然后他没有看见人,只看见一块铜板,他左顾右盼:“人呢?他妈的,真小气。”
    就这一分钱还是好不容易找到的呢!
    流浪汉对天高呼:“神啊,多给点儿不行么?我都说过谢谢啦!”
    我的意思是,大恩不言谢,磕头就行了。
    他对着上天举起一根手指:“我只要求一块钱。”
    好吧好吧。
    我闷头走进银行,从最近的窗口办事员桌上拿走一块钱。
    “咦?”办事员一把没有抓住,扑上来也没有抓住,一头撞在铁栏杆上。
    我费了很大力气,把一块钱拿到流浪汉这里,让钱币在地上滚动。流浪汉睁大了眼睛,看着我创造的奇迹,他手捧金币,热泪盈眶:“啊,谢谢神!”
    “抓住他!”他还没有感动完,两个警卫扑上来,随着银行办事员的叫喊声将他按倒在地。他大喊:“你们要干什么?”办事员从他手里轻易将一块钱拿走。“把他带走,问问他用的什么法子!”
    “还给我,这是上天赐给我的一块钱!”
    “打到他说了为止。”
    两个虎狼警卫把流浪汉从地上揪起来腾云驾雾一般走了,我伟大的卡迪南刺客与刺客之子,成功地做了一件好事,,心情很好。但是接下来怎么办呢?仙都城经济发达,仅此一个职业要饭的。
    灵光一闪,我决定帮老太太过马路。
    大白天站在阴影里,等着扶老太太过马路的幽灵并不会很多。准确地说,除了我,大概一个都不会有。幽灵并不会喜欢白天,那很辛苦,曝晒在阳光下,那真是非人道的酷刑。但是我这么辛苦,天使一定会感动的。正所谓好事多大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做好事的一颗心。
    在仙都广场一侧有个繁华路口被大教堂的阴影遮着,而且道路两侧都是大树,对我很合适。
    有个老太太走过来,我对她深深一鞠躬:“夫人,请允许我扶您过马路。”
    然后。我就托着她的篮子,在她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帮她减轻了一点四五克重量。老太太马路走过一半,我已经累得伸长了舌头,跟死狗一样挂在篮子后面咣当。篮子里都是土豆,我看有没有我的帮助对她也没有太大分别。
    这时候一个小男孩走过来:“老奶奶,我来帮您拎吧。”
    “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老太太说。
    喂!一边去,一边去!我很愤怒,这个小屁孩儿竟然抢夺我的劳动成果,小朋友,你太卑鄙了!但是我的抗议无效,小孩拎起篮子,接受老太太的表扬。
    我拿起要饭的破碗里的一分钱,轻轻一弹,铜币竖着滚动到小男孩脚下。他哎呀一声摔倒了,号啕大哭。我吹着口哨,若无其事地溜走。我卡迪南刺客与刺客之子……
    仙都城的风气太好了,爱做好事的小朋友太多。老人院的工作还是留给孩子们去尽孝吧。我是不是应该换个事情干?正当我犹豫的时候,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走过来,打着阳伞,皮肤很白,身后跟着一个仆人替她拿着一捆书。
    我几乎是立刻决定帮她过马路,虽然她看上去并不需要。
    管她允许与否,我就挽着她的胳膊,跟她一起走,估计她也没意见。我轻松从容,绅士派头,还吹口哨。如果她有老公能看见我,早就气得吐血身亡。说实话我很想非礼她,只可惜尽我的最大努力,我都没有非礼她的能力。作为一个幽灵,我连一阵风都不如。这真是莫大的悲哀。
    “今年夏天挺凉快的。”她完全无视我的存在,扭头对她的仆人说。
    她觉得凉快,意外收获,这就成了!搂着小妞这种好事我能做,而且愿意做。整个早晨,我在马路上装模作样,左手送一个小妞过马路,然后回过身,右手送一个小妞过马路,轻松从容。一早上送了两百多人。我非常有成就感。现在我的理想,是送仙都城所有的漂亮女人过马路。要说当个人人都看不见的幽灵也不是太坏,仙都城过马路的漂亮女人很多,她们都说,六月,这个难得清爽的早晨呀。那些男的、老人、小孩、丑八怪,一边冒汗去。
    “你在干什么呢?”辛格莱斯幽灵张大了嘴,跟店员一样站在报刊亭的阴影里,表示对我行为的极度不解。报刊亭很热闹,报童高声喊着:“大新闻,”很多人围在那里议论纷纷。好在辛格莱斯幽灵很高大,我才能在人堆里看见他。
    “看也应该知道。帮人过马路。”我没好气地回答他。我忙着呢,这位太太……
    “她们根本不需要你的帮助,你这个白痴!圣光也要落泪了。邪恶在入侵仙都,我们的尸体依旧冰凉,你却在忙着送人过马路。你还不如去想个法子再杀自己一次!”他说,“你最好过来看看今天的报纸。”
    什么?已经印出来了?我一点也不惊讶,金米抢新闻的速度向来惊人。上面印着“娜娜芳心破碎,未婚夫猝死,无法复生已证实”云云,登了我的尸体、娜娜失态和僧侣们混乱的场面。报刊亭群情激愤,抒发着对我的关注之情。  
    有人说:“这个败类!终于死了!  ”
    有人哭起来:“老天有眼……”
    有人大喜:“娜娜小姐现在自由了?圣光在上,她摆脱了那婚姻的诅咒!”
    关你什么事?我只想问问,为什么跟我结婚就是诅咒啊?
    还有一群人模狗样的帅哥在梳头,整理衣服,亲报纸上娜娜的照片:“机会来了,赶紧安慰她去!”
    眼瞅着报刊亭周围沸腾了,接着各种小道报纸也纷纷开始叫卖,“号外号外,国贼已死,各大公会举行不同规模的庆祝活动……”
    辛格莱斯说:“你的名声比我想象的还要差。不能复活也是正常的。”
    我无语问苍天,英雄总是被误解,其实我是在背地里守护着这个国家……
    “听说圣光大教堂的祭司们为此在发放免费的糕饼给流浪汉,顺便迎接教皇凯奇五世归来。而你的未婚老丈人金美尔大人宣称,他会帮女儿另择夫婿。”
    “他们这是妒忌!”我气得大叫。我早该知道的,那些胖子绝对是成心的!他们商量好了害我的!可恶,丈人!娜娜最大的缺陷绝对不是对象不好!是她老爸太无耻了!
    辛格莱斯幽灵问:“你打算怎么办?我看很快你的未婚妻就会改嫁了。听说一小时前花店就挤满人,现在连野花都值三块钱。”
    “我,我……我继续帮人过马路!”
    我气急败坏,中向十字路口中间。“小姐,麻烦您过马路,不过不行!先生,过马路,不要钱!小朋友,你给我过去!老太太,你给我站住!”
    “可怜的家伙。”辛格莱斯幽灵在远处望着我,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消失在报刊亭的阴影里。
    我已经不再挑剔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了,只要是人我就送他过马路。一个小孩骑着脚踏车过来,我躲闪不及,从背后将我撞翻在地,我爬起来继续扶人过马路;一个骑士手里拿着一大捧花,兴冲冲骑着马将我踩翻在地,而且估计是去安慰我老婆。我爬起来大喊“死一边去混蛋!”然后继续扶人过马路。
    大仙女艾露妮!圣神柏仙克力米亚!看在我送这么多人过马路的分上,也该帮我一把吧!
    我真的要哭了。
    一条纤秀的手臂突然出现我眼前,就好像送过来给我搀扶。
    我毫不犹豫地挽上去,那条手臂就开始领着我过马路。我闷头走着,突然觉得这条胳膊很眼熟,方格衬衫的长袖,然后我看清楚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那双帆布鞋。整个仙都城只有一个女人会在六月穿成这样。
    “珊珊·弗勒!”我大叫起来!
    她好像没听见,优雅地拿出一支香烟点了,一口烟喷在我脸上。
    我顿时在呛人的烟雾中挣扎。
    我讨厌吸烟者!我眼睛剧痛,一边咳嗽,一边喊着她的名字。一般我不这么叫她,我会叫她珊珊,但是现在我很生气。是她害我无法复活的!  “弗勒!”我这么喊的时候真想跟她拼命。但是随即又是一口烟喷  得我喘不过气来。
    一瞬间,我觉得她能看见我。她分明在看着我  我愕然在她眼前晃晃我的手:“弗勒?”
    她的眼球转了一下,但是又像是没动。她跟没听见一样,彻底无初我的存在。很多人说她抽烟的样子很有性格,很好看,但是我一丁点儿也接受不了。
    “珊珊,珊珊,能看见我么?”我追着她不停咳嗽,天晓得吸烟者为什么还可以活着。
    她突然停下来,小指翘起来轻轻一点——在我鼻尖上弹了烟灰。我就像是中了毒一样倒在地上抽筋。四周的男人们却用神魂颠倒的眼神偷偷望着这个女人,她轻轻一笑,居然还有个白痴卫兵拎着剑撞在柱子上。
    说实话我很奇怪,弗勒这么漂亮的女人,为什么一直没有嫁掉,还在外面一天到晚捣蛋,难不成真的要以身殉道,虽然她吸烟,但是仙都城坏男人也很多。
    “弗勒医师!您在这里!”有人惶恐地喊叫着跑过来,是娜娜很忠实的高等精灵仆人宾尼,跑来深深鞠了一躬,“我的主人需要您的帮助!拜托了。”
    “哦。”珊珊的口气一听就是推诿,我太了解她了,“对不起,我也有急事呢。要去迎接教皇归来……”虽然她是这么说,但是看上去一点儿也不着急,因为她一点儿也不想去。
    “我的女主人对您一向很尊敬的!”宾尼满头大汗,“你们不是从小就认识的朋友么?请您看在多年的交情上帮我们一把吧!”
    “好吧。”珊珊翻翻口袋,掏出一瓶彩色的小糖片,“这个估计对她的身体有好处。”
    “这是什么?”宾尼大喜,捧着玻璃瓶子来回地看。
    “果味维生素。”珊珊说话的时候已经溜出十几米外,“拜拜,”
    “弗勒医生……”宾尼带着哭腔追在后面。
    珊珊为什么不肯帮娜娜看病?我不明白。原本我也想追上去,但是烟头冒出丝丝袅袅的白烟,一个女人无意中一瞥,突然一声惊叫,差点儿将手里的篮子都丢掉。
    她身边的男人疑惑地问:“怎么了?”
    “没事。”女人疑惑地望着地上的烟头,“刚才有一丝烟雾,我好像看见个幽灵似的。风一吹又没了。”
    男人没好气地说:“大概是你眼花吧。”
    “大概是。”
    难道说……
    我捡起烟头,那真是九牛二虎之力,吸了一口。一团烟影流了进来,我呛得捶自己脑门。一团烟影勾勒出我的轮廓,阳光下,男人和女人一起指着我尖叫。
    成功了!我现在的心情激动得很!激动得很!
    仙都城一片混乱。“亡灵!白日幽灵!”男男女女一起喊着,“邪恶入侵了!”
    穿着铁甲的卫兵踏着沉重的脚步从四周涌来,这里是中央广场,卫兵多得要命。他们说:“大胆幽灵  ”然后就开始打我。我刚激动了一下就落荒而逃,翻墙的时候差点儿没跳上去,灵魂里灌满了白烟,四处冒。
    辛格莱斯幽灵及时出现,在一边喊:“穿墙,穿墙!”
    我不是不想穿墙,我是舍不得那些烟。拥有圣力的惩戒骑士赶到了,一把小飞锤呼啸而来。我带着怨念穿墙逃走,留下一蓬破碎的烟雾,被敲得粉碎。
    士兵们都很惶恐,特别是骑士们。“白日幽灵!”他们把这归结为恶兆,尤其是教皇归来之日。现在不太平,黑暗女王正跟血色十字军在很遥远的地方打得你死我活,这个幽灵很可能是幽暗王国派来的探子。只是探子还好,说不定过几天就要出大事啦。
    等到他们走了,我和辛格莱斯幽灵站在墙角里。辛格莱斯幽灵诧异地望着我,对于一个男的把我看得这么仔细,我觉得很不好意思。
    一整个下午,我们在矮人聚集的城区里捡烟屁。
    矮人们喜欢抽烟喝酒,而且都是些劣烟劣酒。日光很强,不仔细看是察觉不到我的。捡烟屁这项繁重的工作累得我几乎小了一圈,因为辛格莱斯只管找烟屁,没有搬运能力。
    决定命运的时刻到了。
    夕阳西下,我们把收集来的各种牌子的烟屁放到一起。我说:“来个火。”
    辛格莱斯愕然:“没有。”
    一块最小的火石重量也有五克,我们不可能拿得动。火刀就更重了。
    “好吧。”我承认这是个疏忽,然后我要求辛格莱斯幽灵趴着,在下面放一根烟头,几片鸽子毛。
    他很迷茫:“干什么?”
    “别废话,太阳立刻下山了。”我说,“用你的身体当透镜。你比我纯洁,比我胸大。”
    他立刻跳起来表示异议。”死也不干。”他说。
    自从魔法文化进入仙都,满大街都使用魔法石当作照明光,再也不用油灯了。教堂虽然有点蜡烛,但是一个在那里进行吸烟活动而暴露的幽灵未免过于愚昧。我担心我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就已经被圣职人员干掉。
    好在还可以借火。
    一个矮人拿着烟袋在大街上走着,一面吧吧地抽。我凑过去说:“借个火。”他诧异地看见一个烟屁蹦到他的烟斗里,揉了揉红通通的眼睛,看见烟雾凝成一个人形,张口对他喷了一口烟说:“谢了,兄弟。”
    “啊”他一声大叫,对我挥舞烟袋锅,搞得火星乱飞。我赶紧拿着烟头跑了,身后传来烧焦的味道,好像着火了。先是他油乎乎的胡子,后来又不知道引燃了什么。矮人区好像有个铺子失火了,不过那不是我的错。
    我五分钟抽了二十五个烟屁,难受得要死,才没空去管哪里着火。
    珊珊最初吸烟的时候,我记得是想研究戒烟的药。现在她自己很上瘾,那种药有没有就很难说了。据说烟油里含有极重要的成分,可以麻痹神经,还可以让人欲仙欲死,是邪恶的术士们的最爱。现在想不到我也成了吸烟者,而且比任何人都抽得凶。
    “加油兄弟。骑士行会,牧师行会,和德鲁依行会!”辛格莱斯幽灵眼巴巴望着我,”复活后别忘了我。”
    我于是前往骑士工会,去见我的未婚老丈人。
    骑士行会,牧师行会,和德鲁依行会三方势力,这三方当中的任何一方都有能力让我复活,也只有他们有能力与亡灵沟通。首先求助于骑士行会,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也不是说骑土行会在这方面的服务有多么优秀,只不过是因为这位久负盛名的圣骑士领袖,兼海军上将差点成了我的丈人而已。
    事先说一说,我跟丈人的关系一直不算太好。
    深更半夜里,我摸到了丈人的房间。
    他胡子上都是口水,脸上洋溢着好梦的笑容。自从我跟娜娜婚礼被搅,不幸身死又无法复活,他大概天天都睡得很香甜,嘴里念叨着一些女人的名字:“哦,小泰兰德,小瓦纳斯,巴罗夫太太……”
    据我所知,这些都是有夫之妇。
    “喂,老头,龌龊的老东西,醒醒。”我呼唤他的时候很是怀疑,他还有没有神力可言。
    他没醒。面向我,笑得更甜了,嘴里说:“太太……”
    我一阵恶寒袭身。
    丈人不愧是圣骑土,竟然可以让死者也身感恶寒。为了拯救他的灵魂,阻止他的精神犯罪,我决定及时行动,对着他的耳朵喷出一口烟雾:“咳。巴罗夫先生,您回来了?”
    丈人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拎起裤子冲进自家的衣橱,反应之快令我对他刮目相看。几分钟后,他光着冲出来,对我挥舞着拳头,唾液狂喷:“恶灵退散!”
    “慢着!慢!”我飞速向后飘走,避开了他的唾液。多年目睹他不刷牙的军旅生活,我敢断定他的唾液对亡灵的杀伤力更胜圣水。他愕然望著我。我知道我这烟雾弥漫的面目很不好辨认,特别是一张嘴烟就突突突地往外冒。但是我好容易才当了金龟婿,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毅然决定呼唤我们之间的亲情。
    我说:“是我啊。爸爸!”
    听到这个昵称,他赤裸的身体迅速泛起鸡皮疙瘩,双目圆睁,盯着眼前白烟乱窜的灵魂,也就是我那空虚的影子僵硬了几秒,突然开始狂呼错乱的超度文,对我丢十字架,四处寻找他的圣物和大战锤,企图对我一击必杀。
    我在他想起正确的超度文之前离开了那个房间。
    现在我可以肯定了,丈人是真的不喜欢我。我小的时候因为顽皮而伤害过他那洁白的屁股,而且我出身很贫贱。丈人平生的大愿就是阻止娜娜和我在一起,选择一位门当户对的贵族青年做他的女婿。不过无所谓,一个对众多有夫之妇夜夜遐想,连超度文都记不清的老圣骑士,还是不指望了。
    我于是前往求助于教皇尼古拉斯·凯奇五世。
    老教皇今天刚刚结束了灾难一般的旅程,抵达仙都城,住回了他在大教堂顶楼那有升降梯的豪华公寓,全体圣职人员都在低调地欢迎他的到来。因为他差点儿当了我跟娜娜的证婚人,我相信他还对我留有深刻的印象。他好吃懒做的高尚情操被全国人民所了解,为全军将士褒奖传扬。而我为了复活,在深夜里打搅这样一位老人的睡眠是丝毫也不会觉得不安的。
    房间里铺满了红地毯,老教皇的床上还挂有圆顶形的天鹅绒华盖。看来自从我死后,他睡得也很好。他穿着丝绸睡衣,满面红光,手上戴着象征精神力量的信仰之水银戒指,在黑夜里散发着神圣力量的碧绿的光辉。
    “老头儿,老头儿,醒醒。”我在他床头张牙舞爪,恳切地说,“帮帮我。“要是他不醒,我就把鼻涕抹进他的嘴里。
    他说:“嗯,巴罗夫太太……”
    我有不好的预感。
 我说:“巴罗夫先生?”
    教皇大人以年迈之躯推开窗子,从三十米高的顶楼奋力一跃而下。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发出一声长号在青石路面上摔得不成人样,大批卫兵发出稀里哗啦的声音跑来,围成一圈看着地上的尸体,惊呼着:“教皇死了!教皇死了!”
    有位圣殿骑士向上一指:“幽灵!是个巨大的幽灵!”所有的人都抬头指着我惊呼。
    做梦想想有夫之妇也没有什么丢脸的嘛,但我实在没有想到教皇他老人家有这么大勇气来逃避现实。一个半死不活的老白痴的灵魂带着从梦中惊醒的表情从尸体里飘上来,像所有白痴一样流著口水望着我,突然开始对我丢十字架,嘴里喊着:“凶手!恶灵!”
    不管他生前有没有圣力,死后那些十字架也不管用了。倒是这份罪业都加在了我身上,让我的灵魂壮大了很多。我带着满脑袋小十字架,跟新郎一样闷头离开了这里。他还在尖叫,陷入歇斯底里之中,卫兵们举着火把照亮他勇猛果敢但是惨不忍睹的尸体,乱成一团,我在他们上楼干掉我之前藏入阴影逃走。
    德鲁依行会,德鲁依行会!
    德鲁依是正义的、爱护自然与生命的组织,是苦修的、道德的象征,代表自然主力。最重要的是,他们由精灵和一些动物脑袋的种族组成,基本上不包括人类,因此我对他们的道德观有充足的信心。
    该行会的会长名叫鹿角,是个活了五千多岁的上古神族后裔。如果说满头挂着青藤、长着鹿角,人面鹿身就是上古神族的标志,他混得也不怎么好。他喜欢在晚上种些花花草草,破坏路面,让绿化成灾。
    一路上我都在想我应该跟他说些什么。活着的时候没怎么跟他们打过交道,想的都是怎么猥亵他们行会的精灵美少女,现在后悔稍微有点儿晚了,所以我决定谦虚一点儿,态度诚恳一点儿。
    第一句话叫他帅哥?正义的化身?亲爸,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不不不,我决定要说:我喜欢植物。我死后,我家那棵稚嫩的幼苗没有人照顾。对,那可是一大片南瓜田。眼瞅着收获的季节就要到了,那些瓜瓜宝宝是多么需要人照顾。没有我仙都路政局就会打那块地的主意,早就有人想盖个油田或是矿场。我不能抛弃那些稚嫩的小瓜藤,它们是我的责任,我们相依为命……
    一路上我不断重复着我该说的话,只要他还自诩是自然之子,还有半点热爱大自然,他就应该自掏腰包为我复活。
    花园到了。不管这里原先是什么,现在都是个花园,确切地说更像原始森林。
    我在一株牵牛花下面找到了他。他四蹄摊开,打着呼噜,如此美好的月夜,他竟然睡着了。这怎么可能?德鲁依是长生不死,且爱好夜行的,月亮现在高高挂在天上,那边有只耗子正在啃他的牵牛花,他却在打著呼噜!
    我大声说:“喂!喂!”
    他说:“呼……”
    这下真的糟了,我听说德鲁依会夸张到睡上一万年的,而且打死他也不会醒来。他们的灵魂前往翡翠梦境,与整个大自然进行沟通。
    我踢他的鹿臀,大声喊着:“醒来,有老鼠啃你的子孙花啊!锯你的鹿茸了!”
    他说:“啾……巴罗夫太太……”
    我立刻有如坠入冰窖,离开了那个花园。
    巴罗夫太太,巴罗夫太太。干什么的?现在我觉得我复活的最大障碍是这个太太。
    看来邪恶入侵仙都是真的了,三大神圣行会的领袖和若干人员都受到影响,精神在不知不觉中堕落。而这种堕落过于隐秘,直到最终发作前都很难被人察觉。他们口中所念的巴罗夫太太一定难逃干系。但是现在我只关心我能不能复活,其它的着急也没用。
    趁着天色尚晚,我急急赶往牧师行会。还有一线希望,虽然不认识什么人。话说,帮横死者复活是牧师行会最重要的收入来源。现在这个时间,大概生意正好。
    牧师行会大厅灯火通明,黑暗永远无法靠近。神圣的烛台上燃点着牛油大蜡,神圣的光芒驱逐一切邪恶。数十位牧师在大厅里各尽其职,有的在看书,有的在下棋,有的在骂行会主席。
    谢天谢地!我终于找到醒着的人了。
    只有一个小小的问题。我怎么进屋呢?我刚把脚踏上台阶,一种刺痛感便从圣银烛台上发出,灼烧于我的脚面,让我大叫。是圣银烛台!圣光为什么会惩戒我?我只是抽了一点儿小烟而已!我是善良的,善良的好人啊!
    轰的一声,天上打了个雷,吓了我一跳。塔楼开始敲钟,守夜人大声喊:“教皇驾崩了!”
    很多家都亮起灯来,寂静的夜变得嘈杂。“教皇驾崩了?听说是被恶灵所害。太可怕了!还有矮人区大火,白日幽灵……邪恶入侵仙都!”
    胡说,胡说!我尝试了各种方位,窗户、烟囱、阁楼的破瓦片……连下水道都钻了,一只老鼠对我翻白眼,我也忍受了,但一靠近大厅,圣银烛台的光芒就刺得我好疼。而死者的声音,是没法传递到圣光庇护之所的。我站在门口大声喧哗了很久,他们居然一点儿也听不见。
    然后一个头儿模样的人来到大厅:”不要慌张!检查神圣结界,把蜡烛挑亮,别让不干净的东西进来,出错就扣光你们的奖金。黑暗的时刻来临了,最高圣堂下达了一级戒备,不要跟任何死者对话。”
    喂?不是吧?
    我只得在门口徘徊,徘徊了很久之后,我突然见到一个上班严重迟到的小牧师打着呵欠跑过来。他应该还不知道不许跟亡灵对话的最高指示。
    我扑过去:“喂,小子,你发达的机会来了。”
    他大怒,一拳将我打倒在地:“大胆幽灵!”
    我捂着脸说:“等等,听我说,我是……”
    他拳如蛟龙,脚法超群,将我打得犹如在风雨中飘摇,立刻就要魂飞魄散,栽倒在路边。有如此武功的人做个牧师实在是太浪费了!我真没看出来一个小胖子有这等武功。然后他还对我吐了口口水:“妈的,大半夜还敲钟,老子已经迟到了,还得受那个鬼儿子的气,还得听你在这儿啰嗦,挡老爷的路,死一边去!”
    有点儿小权的事业单位办事人员都这样。
    我在路边呻吟着:“呜呜老婆我对不起你……”为了回到你身边,多少钱我都干啊!
    他已经走出十米开外,又走了回来:“什么钱?什么老婆?”
    “我的未婚妻,我漂亮的老婆啊!”我拼命显得可怜点儿,“我怎么能让她独守空房……”
    我用充满浓厚情感的嗓音描述了娜娜的美貌,可怜女人跟着我,就连一天好日子都没有过过,如今还要独守空房。我对自己的自私自利追悔莫及,唯一的愿望就是拯救她空虚寂寞的灵魂。整个人生故事囊括了我毕生唯一读过的一本言情小说的精髓,凄惨的剧情发展甚至不用迂回就深深地打动了他。
    牧师小子深深地落泪了:“我要是帮助你,你拿什么报答我呢?我们苦修牧师可是很穷的。”然后很关心地追问了一句,“你老婆漂亮么?”
    “我有钱,棺材里金光闪闪!您让我复活,我都给您!全是您的!”妈的,别的没有,钱还没有么?
    他居然还没有被冲昏头脑:“你那么多钱,你老婆怎么可能不花掉?再去找个小白脸……”
    说实话,我也不怎么相信人间自有真情在。所以我跟他说,咳,男人的私房钱放在哪里怎么能让老婆知道呢?痴情男子负心女,就是死了埋起来也不能让她知道,不然就不是迅速找个小白脸的问题,而是死不暝目的问题了。
    牧师小子被打动了。他承认我是个善良、高尚的灵魂,而且在胸口划着十字说:“人人为我,我为人人。那些道理我一定会抽空好好跟你老婆谈谈的。”
    我们达成共识,究竟有多少钱已经不重要,剧情的发展也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钱在哪里。他从墙角拿起一把铲子:“走吧。”我带着他穿过无人的街道,穿过墙壁,穿过水沟。他裤裆湿透,咒骂着:“混蛋,走大路啊!”
    “但是快天亮了。”我很急。
    一路上牧师小子不停问我的家庭住址,我的妻子漂不漂亮,喜欢什么花,喜欢听什么话。我跟他说我家住在旧城区的花店,一跟那女孩子说:“嘿,我知道你的一切,宝贝儿!”,她就会特别激动。牧师小子沿途练了几十回,直到腔调跟我一样流氓为止。
    终于我们来到了那林间的新坟。无名的十字架一个挨着一个,矗立于茫茫雾霭,花环上浸满了晨露,没有任何铭牌或是墓碑。如果没有人带路,谁也不可能知道这里埋有这么多年轻的躯体。
    “快,快!”我迫不及待,“挖开它。赶快帮我复活吧?照顾老婆和花掉那些钱的事就不麻烦您了。”
    他凭着良心发誓:“我一定会去看你老婆的。”然后他一铁锹打在我脸上,“升天去吧。”
    呼的一声,烟都散了。我借着烟雾的掩护瞬间逃入土中。要是我吃了这么多亏还相信教会的胖子,那我才是万劫不复了。
    他发出奸笑,回头开始奋力挥舞铁锹,用力挖坟,眼中始终闪动着“钱”诚的光芒。年轻的苦修牧师,体力真不是盖的。三下五除二,上好的棺木就露出来了。他咒骂着,跳下去奋力撬动棺木。但是钉得很紧,所以他用铁锹将棺盖劈得稀烂。我的天,我都不一定能这么快破坏那个棺材。里面金光闪烁,他开心得大叫,两眼放光,但是随即发现没有宝石,只有断成两截的尸体用穿钉连接着。
    “什么?这是……”他跳下去拉扯尸体,发现那些金属光全都来自修补尸体所镶嵌的金属片。尸体生前曾经历苦战,伤痕无数,最终死于腰斩。“他妈的!”他气得半死,然后一抬头,发现一大群蒙面的黑衣刺客手里拿着花,不知何时来到这里,正围在四周张大了嘴看着他。
    刺客行会公墓,每天日出前来打扫一次卫生。
    “这是……”他赶紧放下手里的尸体,”哦,你们是……家属?我是,我是牧师行会派来检查尸体的圣洁程度的。”他尴尬地笑着,想要从坑里出来。
    “牧师行会!”
    为首的人是军情局的一位处长,曾经是我的一位导师,同时也是刺客行会的名誉主席玛迪亚斯,一指被他踏在脚下已经变回两截的尸体,用沙哑低沉的声音说:“我儿子。”
    牧师小子登时呆若木鸡,还把湿漉漉的液体淋在断成两截的英灵躯体上。这下可要了他的命。四周凶狠的目光像是要活剥了他。他结结巴巴地说:“哦,这是有原因的……”
    “原因不重要。”一铲子土落到他身上,有人拿着他的铁锹,露出狰狞的面容,“说,是谁向你泄露我们刺客行会的公墓位置?”
    我大摇大摆从他面前飘过。我卡迪南刺客与刺客之子,即使死了也要阻止邪恶入侵的第一步,惩戒堕落者!不是公报私仇,绝对不是!
    牧师小子张大了嘴:“是那可恶的幽灵!”
    所有的人一回头,初升的第一缕光明使得他们眯起眼睛。很可惜刺客们一丁点儿看见幽灵的能力都没有,白天就更难看见。没了烟雾弥漫,透明的我还是很安全的。
    玛迪亚斯的声音沙哑而忧伤:“有没有人告诉你,这些年轻人是死于一场无人知晓的战争?他们献出年轻而宝贵的生命,捍卫了这个国家。我的孩子,在黑暗中行走,死后连墓碑都无法拥有。而你称呼他们为,可恶的幽灵?”又一铲子土落下来,有人在他头上踹了一脚:“埋了他。”
   “不,是那幽灵。”他喊叫着,对我挥舞着颤抖的手指。
    刺客们一回头,我就飘到左,飘到右。看不见,就是看不见。
    “好吧。”有人亲切地扶着他的肩膀,“麻烦你躺低点。或者你愿意把头露在外面,但是我们一定会把露出土外的部分铲平的。你一定可以理解,这是为了不绊倒路过的人。要不,就说说吧,谁告诉你我们的墓地所在?”
    我吹着口哨,在牧师小子歇斯底里地呼喊声中进了树林。我卡迪南刺客与刺客之子,现在得回去休息了。
    以我的人际关系,我才不会被埋在野林子里。现代社会就讲究人际关系,混得不好尸体都没人管。我的停尸房有高大的落地玻璃窗,我很欣慰地看见,现在每一扇玻璃窗下都站着一位全副武装的骑士,尽职尽责地看守着我的尸体。被人偷尸体的事情,千万不能再发生了。
    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我看见放置我躯体的台子换成了铁的,下面架着柴火,火烧得挺旺。隹确地说,那是个车床,一台巨大的奇怪的机器,看上去有很多钻头在对着我的头顶不停地转动。发生了什么?我不需要暖气,现在天气很热。那些忠诚地把守着我的躯体的骑士们,他们难道不是来保护我的么?
    他们听上去都挺累:“大人,要是那块冰能劈开,我们早就劈开了。我们早就想除掉这个狗娘养的。”
    然后是丈人的声音:”你的机器真的管用?”
    我明白了。没睡好他很生气,所以他决定让我也睡不好。
    一个贪财的地精矮子正在数钱:“安心啦,这是最新型的,我临时改造的破冰机3000。相信科学的力量吧,一天不成两天,总会裂开的。那可是黑铁钻头!”然后他小声用别人听不清的声量嘟囔着,”反正我拿到钱了你们这些白痴。”
    太邪恶了!这些叛徒!你们怎么对得起我老婆对你们的信任?我真恨不得冲上去给他们每人一脚!我,我,我每次吃完东西都有给他们剩一些的!想起来了,那些骑士都是丈人的忠实老部下。我就知道其中有阴谋!没有人帮我复活!原来丈人想拆散我们!那些唱诗班的牧师胖子一定也收了钱!
    这时候,一个没有形体的纤细幽灵小心翼翼出现在我面前,看上去比我还要倒霉,像是从烟囱里爬出来的,只是一个黑漆漆的烟影而已。
    “喂。”她的声音听上去很柔和,而且好像在哪里听过,“这里好危险。快跟我离开这里……”
    “闪一边儿去!”我没空理她,激动地冲进大门,“你们!你们这些无耻之徒!”
    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恶灵!好大的恶灵!”他们一起惊呼!
    我?他们清楚地看到我,
    我低下头,我真的很高大,通体透着暗蓝色的幽光。我惊讶的声音冲破喉咙,变成低沉的吼叫声。这就对啦!我,我这么努力地做好事,当然是有成果的!不过我这么善良的幽灵,为什么从影子看起来会这么凶恶?
    四周的人都惊惧地看着我:“恶灵,杀了教皇的恶灵,太可怕了!”
    我很不满,不要乱给我安插罪名好不好?小孩摔倒是因为钢蹦不好,铺子着火是矮人不好,教皇升天是他自己跌倒,丈人生气是他心眼太小……
    丈人满脸堆笑,向我伸开双臂,毅然呼唤我们之间的亲情:“啊,小南,我的孩子!”
    这个亲昵的称呼让我在第一时刻浑身泛起了鸡皮疙瘩,他趁机抄起他的圣锤,对我当头砸落。好在我认识丈人这么多年以来,我从来都没有相信过他。我向旁边一闪,丈人把玻璃砸得粉碎,烛台也飞出去一支。我夺路狂奔,丈人挥舞着战锤在后面紧紧追赶。可是战锤太重了,他跑了几步就气喘吁吁。
    “抓住他!”一大群骑士手忙脚乱在院子里围追堵截。
    丈人气喘如牛,看上去就要累死。我燃起一丝希望,盼望他突然吐血身亡——我几乎看到了幸福的曙光。但是有人递过一杯啤酒,他咕嘟咕嘟喝了,还吃了个什么大力丸,将杯子在地上摔得粉碎,继续挥舞着圣锤向我逼近。
    他说:“乖乖升天去吧!来,我的孩子,勇敢些,像个男子汉,吃我一锤!”
    我也想像个男子汉,但是现在我宁可像落跑的母鸡在魔掌下钻来钻去。那黑影子就在一边躲得远远看着,一副很激动的样子看着我的特技表演。我真想用力敲她的脑袋,但是我连跟她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丈人横劈竖砸,只要稍不留神,我就会死在丈人的锤下。他是真想杀我。
    丈人久战不下,气喘吁吁戴上老花镜,拿出超度文的书。先查找目录,然后翻来翻去,页码太小,看不清楚。终于,他借着光亮大声朗读。“用七把道德之匙……什么什么?”没看清,反正这页不是超度文,他的裤子“啾”的一声神奇地掉了,所有的人都看着他绘有美女的内裤,此外没有什么特殊效果。
    “再见,爸爸。”我大喜过望,先用这个亲昵的称呼让他浑身发麻,然后趁机扑向大门。    ’
    门近了!我要逃离这里!我要去找国王陛下,让他给我主持公道。
    大门却突然开了,没有给我钻过门缝的机会。外面站着一大群穿着红衣、红斗篷的骑士,我不顾一切撞进为首的人怀里,很大,很有弹性。一只戴着金手套的手揪住我——她揪住我,当头一拳,将我打出一丈开外,在地上翻滚。
    圣力化作圣印,升起了金色的光环。
    我吃惊地望着那女人和她周围的红衣骑士,她的圣力之强,可以使用圣印!那即是说,她是神选之人,在教廷占有重要的席位。红色的血掌印是他们共同的徽记,我突然害怕得想要尖叫——血色十字军!
    无情、冷酷、死心眼,血色十字军就是一群愤青的集合体,任何人都支配不了的可怕组织。跟丈人那软弱的神圣骑士工会可不一样,他们天天生活在死亡边缘,以杀戮亡灵为乐。有人说,他们是拿血当牛奶喝的,所以他们的超女指挥官玛尔兰的胸才会那么大。他们不是一直都在找黑暗女王的麻烦吗,为什么会突然大队人马出现在王都?
    毫无情感的金色光芒在那女子美丽而冷酷的眼底闪动,她穿着光铸铁打造的神圣铠甲,浑身上下金光闪闪。黑发披在肩头,披散在一把巨大的剑上。剑柄镶着鸽子卵那么大的红宝石,凝聚着肃杀之气,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这光晕流动中身首异处。同样是圣光,却是冷酷无情的,比腊月的寒风还要冷漠。
    “用七把道德之匙禁锢亡灵。”她一抬手,不用看书就念出了咒语,一道神圣力量形成的监牢从地面升起,像有生命的荆棘一样锁住了我。我一下子就动弹不得。
    “哈哈!玛尔兰,你的到来完全是圣光的旨意!”丈人喜出望外,我猜他与我之间的战斗已经很久没有过成就感,这次在别人帮助下的成功可以说是他老人家晚年的一大辉煌。
    “滚一边去。”玛尔兰根本不给丈人面子,“教皇死了。我们奉大十字军领主之命来缉拿凶灵,参讨继位之事。”
    “就是他!就是他啦!”丈人快乐的样子简直难以言喻,他一脸慈祥地在胸口划了个十字,拿若圣锤向我逼近,“别怨我,孩子,死者应该上天堂。”
    “就他?”玛尔兰拦住了丈人,看了我一眼,“这个弱鸡?”
    我承认我是弱鸡没关系,这位充满正义与智慧的女子,不会就这么相信一个老混蛋公报私仇吧?我充满感激之情,大喊:“不是我!是凯奇那老头自己跳出去的!邪恶正入侵仙都……”
    “斩杀邪恶。”令人发冷的金属摩擦声中,玛尔兰从侍从手中拔出一把更大的剑来,冷笑着。我冤屈的声音戛然而止。剑身升起一道寒光,她说:“奇迹总在下雨后,血十字的时代来临了,一切幽灵都该处死。害死教皇的凶灵由我们血色十字军来惩戒!”
    我的整个灵魂凉透。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了狼和小羊的故事。早知世界如此黑暗,我也应该四处乱嫖、到处打劫良家妇女才对。
    丈人激动地喊叫着:“对,对!把他砍成一百块!”
    一个地精矮子突然尖叫着从大厅里跑出来。在他身后冒出彤色的火焰。
    轰的一声,那台超级破冰机爆炸了,我豪华的停尸房变成了一片火海。玛尔兰一回头,首当其冲被气浪撞翻在地,手里那把剑差点儿就要了我的命。巨大的冲击波带着断壁残垣飞出五十米外,把丈人挂在墙头上,四肢下垂屁股朝上。
    我从地上爬起来,束缚我的咒语失效了。教堂的整个侧室不见了,一百多个骑士呻吟着用各种姿势倒在远处的地上,一个人的头夹在另一个人的裤裆里,方圆百米的草地上都冒着青烟。
    那纤细的影子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说:“哇!”
    坍塌的侧室里火光熊熊,我拼命冲向火里,我的尸体,我的尸体啊,不被烧毁也会被埋在里面的!突然一只手拉住了我的脚。玛尔兰嘴里都是血,我真想大叫,美女,你都这样了还想干什么?要我请你喝茶么?
    她冷笑,就好像我杀过她父母,杀过她全家,她不灭我便誓不罢休。天知道她跟亡灵哪来这么大仇,一道华光升起,她无情地说:“审判!”
    这时候突然轰的一声,又是一次爆炸。一根柱子飞过来砸在她头上,将她压在下面。一股失控的力量从她手里猛然释放,缠绕着我,将我的影子扯得不成人形。掺杂着圣力的光与地精奇怪的机器能量混在一起,起了奇怪的连锁反应。惨叫中,我随着气浪飞了出去。
    眼前一片漆黑,蒙咙中,好像撞到了什么,灵魂的波动似乎跟什么契合在一起,听见猪叫。
3、错中之错
    地精卖炸弹就好了,卖什么机器。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是一只猪。
    那不是说我很笨,而是——我确实是一头猪。四周是一头黑母猪和一群黑小猪,我也是黑小猪,我浑身都疼,四蹄着地,一出声就发出猪叫。猪圈的顶子被炸塌了,我断定,这里离事发地点不远。我在猪圈的烂泥里卟叽卟叽地走,老母猪和小猪都抬起头来看着我。
    发生了什么?
    难道我有倒霉的潜质,为什么挺正常的事情到了我身上就会变得很奇怪?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能冷静下来。圣印的力量跟地精的机器爆炸合在一起,居然对我产生了这种作用。我是活着,但是我一点儿也不高兴。这比不能复活还糟!
    我用力往上蹿,你们见过一头猪爬墙么?老母猪站起来,不解地看着我,我一声哼唧,用尽全力踩到它身上,又跳出猪圈。身后是母猪受伤的呜咽,还有农夫的惊叫。
    “站住!  回来!这怎么可能呢?”农夫拿着一把干草叉在后面疯狂追赶。
    谢天谢地,这里果然就是圣光大教堂为了消费食堂的泔水而搭的小牲口棚。我撒开四蹄,向着报刊亭狂奔。辛格莱斯!我该怎么办?
    报刊亭围着比昨天更多的人,报童在喊:“号外!号外!教皇被凶灵杀害,血色十字军女指挥官玛尔兰惩戒亡灵不成反受重伤,矮人区火药店爆炸引起大火,都是同一个凶灵所为!教廷权力空悬,发下最高悬赏……”
    我才不管他们,我已经快疯了。辛格莱斯,辛格莱斯!你在哪里?
    “回来!”农夫累得扑倒在地。
    人们诧异地看着一头小猪围着报刊亭奔跑,随即我挤进人群,小姐、绅士和店员一起惊叫,因为我很脏,散发着猪圈的臭味儿。辛格莱斯,我们约好在这里的!一个关键在我脑中升起,我出了一头大汗,我忘了!我现在是活的,我看不见幽灵了!
    从案子上垂下的报纸上,一个标题映入我的眼帘,我顿时为那个消息惊得立起来,忘记了自己的境况,趴在报摊上。
    头一次,所有时尚报纸的头版印的不是娜娜穿了什么,从《仙都日报》到街头小报,新闻报、经济报、服装报、娱乐报、体育报……全都是一样的,印着一个穿着牛仔裤的女人!
    那上面说:圣十字大放异彩,珊珊·弗勒,将继任神圣教皇。
    大多数报纸上,珊珊的巨幅照片都是平时那副样子,刚起床,正在发昏,稳重,性感,叼着小烟,只是多了几分诧异。看来是早上起床的时候被小报记者们堵门。但是皇牌大记者金米所在的《仙都日报》再次提供了不同凡响品质的照片——因为我们之间都是朋友,日常照片她有的是。
    在《仙都日报》上,珊珊很美,我居然从来都没有注意过。
    她工作的时候,穿着纯白色的袍子,领口镶有金边,胸口和斗篷上都有金色的十字徽记和银莲花,象征圣光永垂,救死扶伤。她的眼神清澈,笑容可亲,信仰笃定执着。
    金米特别用大量文字形容了她的声音,几年前远征中的一场血战,很多伤员都是因为听到她的声音而决定克服恐惧活下来。珊珊,弗勒就是有那样“至凡至圣”的气质。她帮助过的人不计其数,很多人死的时候都念着她的名字,恳求家人一定要报答她。
    而比那更轰动的是,金米提供了一张珊珊的日常特写。
    她的忧郁,就像冬日里一杯浓浓的咖啡,看了就让人觉得温暖——金米给的说明文字很煽情:她为谁忧郁?她在思念著谁?
    我哪知道她在思念着谁。
    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她在为整个世界忧郁。只有我知道,珊珊·弗勒,她才不是那么高尚的人。她吸烟,而且解剖尸体,爱好是收集鲜活的人体器官。她的装扮都不值钱,都是地摊货,但是总是那么与众不同。不管和多少穿着华丽的大家闺秀在一起,你永远不可能忽略她。在我印象里,弗勒就是个标新立异的女人。
    四周议论纷纷:“那只猪在看报纸呢。”
    农夫恼火地跑过来用干草叉按住我的脖子,有人给了他根绳子。等等,我还没明白,珊珊为什么会变成教皇继承者?我记得教皇指定的第一顺位继承人是他最小的女弟子,高阶祭司劳瑞娜,戒律教派的小姑奶奶。我挣扎着,一口咬住那份报纸。“这猪很有性格。”四周一片大笑,“色猪。”有人说。
    农夫咒骂着,差点勒死我,但是卖报纸的说,报纸不要了,送你了。我才免于一死。有人说,小猪卖给我吧?农夫尴尬地跟人解释,这小猪是给教堂代养,不能出售。然后他就把我抓回去了,一脚踹进猪圈里。
    我不顾群猪的眼神,开始看报纸。
    什么?真可怕,他们都冤枉我教皇死了,很多卫兵都作证看到了我。教皇坠楼的事发现场,守夜的骑士说是大个的午夜凶灵所为。然后白日幽灵事件,矮人区大火,德鲁依工会也掀起喧然巨浪,会长鹿角没有任何交代便长眠不醒,恰恰也是在这一天。然后有个可怜的浑身缠满纱布的牧师历数我的罪行,一个狡猾的幽灵欺骗了他,简直是魔鬼的使者。
    他头顶的头皮被铲子切去了一大块,幸好刺客们看他确实很蠢,才留得一命。然后他到了旧城区花店说:“嘿,我知道你的一切,宝贝儿!”,被花店家的大闺女一脚踢到河对面去。然后更多的蒙面人抓走了他,将他严刑拷打,他至今不知道为什么。不过我很清楚,因为花店家大闺女的真实身份其实就是军情七处的首席执行官吉恩·朗斯顿,发现这一秘密的人都得死。
    然后一切一切的背后,我的未来老丈人义无反顾地指认了我。他未经任何查证就指认了我,实际上他拿出了很多我不知道有什么关系的证据,还多安了好几个罪名在我头上。什么牧师吃烤田螺后腹泻事件,奶酪店的幽灵事件,连有匹母马难产都是我的邪恶影响所致。
    为了拆散我和娜娜,至于花这么大力气害我吗?
    “黑暗势力在入侵仙都芮拉。而他就是邪恶的尖兵。我很难过地说,他曾经是个好人,差点成为我的女婿,幸好他已经死了。”他这么说,一副大义灭亲的样子。
    金米花了很多精力在实况分析中详细阐释神圣教会的可怕现状。
    教皇的死过于突然,所以现在教廷下属的权力核心已经分裂。仙都教廷由神圣、惩戒、戒律、圣心会四大教派组成,每个军团都有拥有一位神选继承人,但是戏剧化的是,居然没人跟珊珊·弗勒去竞争。
    神圣联盟拥有骑士公会的大力支持,以虔诚信仰为主要宗旨,灵魂人物是凯奇六世。他最大的优势是他是个中年胖子,而且是个男的。这对我的未来老丈人非常有利,因为六世是个他一手扶上去的白痴,根本不会去反驳什么。在那之前,他只是教皇一个普通的穷亲戚家的孩子而已。国王陛下不喜欢这一点,我的未婚妻娜娜明显也不喜欢。她老爸已经很会来事了,人越老,越多事。本来丈人可以搞得有声有色,但是因为教皇外出期间凯奇六世不小心有篡权之嫌,臭了名声,所以民众一片嘘声。
    戒律教派主要是牧师团体,以灵魂救赎为主,强调自律。他们的核心人物高阶祭司劳瑞娜还非常年幼,但却是教皇凯奇五世那老头最喜欢的女弟子。我跟她有一腿,她非常纯真,就像是天使来到人间。见过她的人都会被她的纯真感动,其中也包括我。如果凯奇五世没有跳楼,过得两年,教皇的宝座非她莫属。但是现在太早了一点点,她只有十八岁,在保护伞下纯洁得过分,在我的光辉影响下她刚刚对世界有了一点儿自己的看法,突然就失踪了。
    报纸上说,没人绑架她,她一听说要继承教皇之位,就在夜里绑了一条床单从窗户逃走了。
    惩戒教派最可怕的莫过于血色十字军,与之相比其他的教派成员都不敢吭气。他们是什么都不在乎的残酷组织,拥有强大的兵力和漠视死亡的战斗意志。他们还有连死者都惧怕的手段,据说要从死者口中得到消息,只需要把尸体交给他们就行了。他们有信心、也有恒心把尸体都打得开口来求饶。如果那样尸体都不说话,他们会把尸体彻底烧掉,让它永远也不能开口说话。
    而他们拥有继位权的自然就是玛尔兰。
    就是那位身材火辣、作风剽悍的女子,二十四岁,已经经历过十六场大小战役,杀死六百多人,其中一半活人,一半死人。她穿着传说中的黄金圣衣,一个人面对二十个恶魔都面不改色,将对手一一砍死。但那不及她的正义与执着更令人发怵。
    据说一个人被确定有巫毒信仰后,她把那人杀了三次。因为家属要求翻案,她举行仪式把那人复活后只花了五分钟就让对方认罪,当场又杀了一次,连家属和受贿的检察官一起杀了。那人死后尸变,投奔黑暗女王。她检查了棺材,骑了匹马前往幽暗城的必经之路,吃树皮、喝露水等了十六天,又杀了那人一次,彻底斩草除根。
    血色十字军是执着的、滴水不漏的组织,玛尔兰的导师、大十字军战士达索汗号称宇内无敌,手段相当残酷,极少有人能得罪他们之后逃脱。她没有继续竞争。原因我很明了——被柱子砸了。
    一个女人长得再好看,再能干,裹着满头的纱布来竞选也不再有什么优势了。他们原本的如意算盘是玛尔兰消灭了杀死教皇的凶灵,名正言顺地继承精神领袖之位——而现在脑袋上缠着纱布,还被丈人阴险地宣传成被凶灵打伤,照片都上了报纸,这差别可就大了,搞得我都有点儿同情她。
    现在可就只剩下圣十字教派了。
    圣十字教派其实就是医护团体,又叫圣心会。虽然也有医护骑士团,但是基本上没有什么发言权。他们以救死扶伤为宗旨,其大多数人员也不是神职人员。圣职医学会从教堂里起家,但是更多地倾向于研制克服疾病的药剂、研究外科手术和急救技术,以及环境卫生、预防瘟疫。他们的日程表里,也不会特地安排念咒的时间。
    总之,珊珊·弗勒脱颖而出了,以极大的知名度、极大的民意支持、精湛的才能和一颗救死扶伤之心得到了广泛认同。
戒律教派最先表示了同意,因为跟圣心会的总部比邻,他们对弗勒的人格比较信任。劳瑞娜就经常会去找珊珊一起玩。血色十字军很多伤员受过弗勒医生的恩惠,所以血色十字军的代表不得不虎着脸点了头。他们并不放弃玛尔兰的权利,在这个问题上一再拖延,但是目前还是点头了。
    但是最让我不解的是丈人居然也同意了,而且举双手支持。
    这简直就不是他。他本着一颗善心支持别人?不不,他会落井下石。对待已经失去的竞争机会,他会提及他过世的老婆,风言风语,冷嘲热讽,搅得别人也不好过,然后提些无理要求,以满足他的心理平衡。这么无条件支持,这不是他的风格。难道说娜娜的病情让他转性?不,要是他真的关心女儿,他就不会有空栽赃陷害我了。
    我陷入了深沉的思索,甚至忘记了自己是一头猪。
    四周传来猪的哼唧声,老母猪带着四头小猪,包围了我。
    我问:“你们想干什么?”有猪拱我,咬我,四周乱蹄齐下,救命!老母猪报仇来了!难不成它们把我当作妖猪,我在猪圈里乱跑,不过猪圈里能跑哪儿去呢?
    幸好农夫来了,拿着干草叉从上面一通乱打:“你们要干什么?都中邪啦?”猪群被赶开了。谢天谢地。我趴地上呼哧呼哧喘气。最要命的是,我饿了。作为一头猪,这种感觉既久违又让我想哭。但是这可怎么办才好,怎么才能让灵魂摆脱这具可悲的肉体?我卡迪南可是刺客与刺客之子,现在变成母猪之子,父母的英灵都要哭泣了。
    “是哪头,”一个女子熟悉的声音问。
    我一抬头,救星,珊珊,是珊珊·弗勒。她今天穿裙子了,不过依旧不是什么正经裙子,方格子的,下摆不对称,样式很奇特。珊珊特别喜欢方格。
    农夫有些不好意思:“医生,刚才它还在看报纸呢。哦,不,我真该死,应该叫弗勒大人!”
    对于叫什么珊珊并不在意。实际上,一位快要变成教皇的女士出现在猪圈边上,一定是有她的理由。
    弗勒!你这卑鄙的女人!我冲上去扒着墙角,带我走!但是这个举动就好像是暗示有人要喂吃的,一瞬间所有的猪都冲上来,把我挤翻在地。农夫挠着头:“还真分不出来。”
    “拿些泔水给它们。”珊珊说。
    “难得您来这里。”农夫说,“今天给它们吃些好的吧。”
    “不不,就要泔水。”珊珊说。
    一桶泔水倒下,群猪蜂拥而上。我也扑上去。不好,一个低级动物的灵在与我争执着,与我的理性僵持不下。吃泔水!不吃泔水!我还没有来得及下定决心,珊珊指着我说:“我要那只。”
    谢天谢地。
    绳子再次套在我脖子上,我的命运已经被攥在珊珊·弗勒手里。她点了一支烟,心满意足地吸了一口。人人都看见,即将成为教皇的弗勒小姐牵着一头小黑猪,悠闲地漫步在仙都城的街道上。
    我一直咬她的裙子,看她的内裤,对她说:“死丫头,都是你无心之过,赶紧帮我想想办法!”
    农夫一直都很担心地跟在后面,怕猪跑掉。但是她说没事。所以猪就真的没有跑掉。他们居然说这也是神迹所至。他妈的,为什么我做什么都是邪恶入侵仙都,她做什么都是神迹降临?
    “哇,这头宠物猪真好看!”很多人谄媚地凑过来。猪有什么好看?
    “让开让开。《仙都日报》特别追踪报道。”金米带着大相机出现,“珊珊,请你抱着你的猪,亲热一点儿。各位,闪一边儿去,充当背景墙也行。”顿时有一千多人要当背景墙。
    珊珊蹲下来抱着我的脖子,有人说:“真羡慕那头猪。”周围的人指指点点,这只猪生气呢!看上去很有性格。
    金米说:“准备了,一,二……”
    珊珊把脸凑过来,突然亲了我一下。喀嚓一下,我就上了头版头条。所有的人都惊呼:“哇,她亲它了。真幸福……”
    还有人妒忌地说,我真想变成它。谁想换?我愿意跟你交换。
    金米说:“珊珊,这头宠猪叫什么名字?”
    我一紧张,她不会当众说,这头猪叫“卡迪南”吧?
    珊珊叼着烟,不假思索:“叫塞豆罗。”
    四周的人说:“哇,真可爱。”
    “您如果顺利继任教皇的话,首先想做什么呢?”
    珊珊想了半天:”允许在公共场合吸烟。”
    四周一片赞叹声,特别是烟鬼们。我很郁闷。
    “让开让开。”一大群士兵跑过来,为首的军官说:“弗勒女士,请允许我们保护您和您的爱猪。哎哟,猪咬我……”他居然还一脸很幸福的样子。爱猪。听到这个词我一点儿也不会开心。
    于是有卫兵在前面开道,现在珊珊·弗勒可不一般了,一群小报记者拥挤在珊珊家门外,昨天那只是个普通的寓所,现在开始已经有人在门口站岗。
    珊珊并不想理会他们:“对不起,请给我和我的猪一点儿私密空间。请大家离开吧!”
    “都走吧。”卫兵把人群驱散了。但是镁光灯还是不停地闪烁着,直到珊珊进了屋,拉上窗帘,所有的窗帘。
    塞豆罗!既然有猪的名字,就该有猪的行为。我不顾一切冲上餐桌,吃她的小麦面包。我早饿得不行了。她对于这个倒是不太介意,只是说:“厕所在那一边,要是你尿在外面……”她拿起一把手术刀,寒光一闪。
    我看了一眼,继续吃。吃光了她桌子上所有的面包,然后跑到她的地毯上,抬起腿。如果她以为威胁我一下我就会听话,那就错了。虽然不能说话,但是尿出几个字来我还是做得到的。
    我打算在地毯上尿自己的名字:“卡迪南。”这一定可以让她吃惊,确认我的身份。刚尿到一半,突然腿一软倒地。
    “猪啊。”她抱着手臂说,”我在面包里放了麻药。”
    我晕,她没事在自己面包里放麻药?什么奇怪的习惯?
    她对此一点儿也不生气,只不过将地毯卷了起来,奋力丢到窗户外面去。然后她把我拖进浴室,用刷子狠狠地前后左右刷,给我喷花露水,又用毛巾裹起来。我一动也不能动。她将我抱到沙发上,温柔地搂着我的脖子,轻轻地摇。
    “娜娜有什么好?”她发着牢骚,“那么粗暴,一点儿女人味也没有。为什么你会喜欢粗暴女人?还是说得不到的永远最好?”
    她是在故意说给我听,还是只是对着一头猪倾诉?我很惊讶,但是无从判断,也无法反驳。
    珊珊喜欢我,我是知道的。但是我不能回应这份心情,我选择的是娜娜。
    我只能轻轻地枕在她腿上,听她发牢骚。她并不是牢骚很多的人,因为她向来都有很坚强、很果断的一面。自从死后,我一直都在疲惫地挣扎,濒临崩溃。只有此刻,被捧在珊珊的大腿上,我才感到了一丝安宁。
    珊珊的梳妆台上有一面镶着宝石的镜子,从那里面,我清晰地看到了自己。一头看上去很安静的小猪,还有一个很爱我的女人。她的眼神告诉我,她是个很爱我的女人。即使腿上其实是一头猪,她却把它当作我。
    这突然让我想起了很多次躺在她的腿上,忘却伤痛而沉睡。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娜娜不擅长安慰人,只擅长欺负人。只有躺在珊珊的身边,我才可以让自己的身心放松片刻。那时候和这时候是一样的么?是因为有爱,所以才可以安心地入睡么?
    我闭上了眼睛,不再去想。对我而言,此刻的安宁是我能得到的最大幸福。
    珊珊抱着我,柔声吟唱:    一个骄傲的人生在仙都芮拉,
    她的妈妈警告他:
    世上的财富何其多,
    我的孩子要学会松开手呀,
    即使败了也不可耻,
    就像是一个梦想被另一个梦想征服。    她的嗓音实在是不怎么样,顶多只能算是哼哼而已。好在这是一首摇篮曲,对她的歌艺我也一点儿不报期望。但是到如今对我而言,什么样完美的歌喉我都不需要。我只需要珊珊的摇篮曲。这样就够了。
    她用手指遥遥对着镜子一点,镜子柔和的光晕里,水纹荡漾,映出一个疲倦的男子,头枕在女人的大腿上。她的手臂轻轻拥着他疲惫的身躯,就像是少女抚慰着心上人一样。
    珊珊!她果然一直都能看到我。她会帮我的,我得救了。
    所以我在歌声中睡着了,很安心地睡着了。睡梦中,像是乘着船,在湖心荡漾。她把我抱起来,放在一张硬邦邦的床上。虽然床有点儿硬,但是她给我盖了一块毯子。香炉里传来好闻的香气,像是檀香。
    一块板子放下来,卡在我的脖子上。
    我微微睁开眼,突然发现这不是一张床,上面悬着一把锋利的铡刀。珊珊面无表情地用一把小刀切断绳索,沉重的铡刀便带着风声落了下来。雪亮的边缘在我眼前越来越大,我瞪大了眼睛,竭尽全力发出一声猪叫。4、锥心之痛
    新的一天,《仙都日报》送来了,上面印着珊珊·弗勒和她的小猪。
    邮递员愉快地说:“真是可爱的宠物。是不是特殊品种?听说还会看报纸。会不会长很大?”
    “不会。”珊珊说,“永远只有这么大。”
    “哇。”邮递员很惊奇,“听说今天全城的贵妇人都在寻找可爱的小猪,试穿方格衣服。现在服装店最流行的就是方格情调啦!”他望向房间里,一股香味正从厨房飘过来。然后他看见屋里一片狼藉,无数张纸散落在地上,盘子、杯子也是。他吃了一惊:“喔!”
    “就是一般的猪而已。我正做饭,对不起,东西要烤糊了……”珊珊尴尬地笑着用身体挡羞门,送走了邮递员。
    邮递员一走,我就从墙后面冒出来,跟在珊珊背后骂,用纸飞机丢她的头:“可耻!叛徒!伪善的女人!黑心肝!野心家!”
    你们猜我找到了什么?一张地契,是她家的祖屋,曾经抵押出去作为她童年的生活费用,现在又在她的名下,盖着丈人所拥有的金美尔家族财产转让的印章。珊珊戴上手套走向烤炉,对我的辱骂置若罔闻。一只小猪被穿在木桩上,前进后出,肚子里塞满填充料。珊珊拿起刷子一边在上面刷蜂蜜,一边翻转猪身。
    你们能相信吗?她刚给这头猪起过名字叫塞豆罗,报纸还放在桌子上,珊珊·弗勒和她的爱猪塞豆罗,全城的贵妇都在考虑购买宠物猪,她那只塞豆罗已经在烤炉里旋转了。
    我站在她身后一刻也不让她安宁:“恶魔!丢人的朋友!冷血动物!蝙蝠粪!银叶草!”
    “等等。”她终于有所反应,好奇地问,“为什么银叶草也不好?”
    “你见过比银叶草更便宜的草么?我是指能卖钱的。”我举着那张地契大叫,“弗勒贱人!”
    她耸耸肩,没有太大反应:”有创意。”
    如果我有足够的力量,我早就把地契撕成一万份,可惜这是一张羊皮纸,防水,防电,很结实。
    我骂累了,在她身后喘气。她专心致志烤猪,烤金黄,还用手指戳戳:”脆皮乳猪……”
    我质问她:“从一开始你就是故意的对不对?”
    她嘿了一声,反而说:”我帮了你,你都没有感谢我。”
    “感谢?我疯了才会谢谢杀我的人!”我对她大喊大叫。
    “你讲讲道理好不好?”她问,“最初是我杀你的么?是你自己很英勇地冲出去逞能。哼,英雄!你很勇敢啊!我跟你的死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就是因为你,我才会被你的老丈人要挟。如果我不干,他们就要烧了弗勒庄园,盖个游乐场。”
    “什么?就为了一栋荒郊野地的烂房子?”我简直难以置信,我们是二十年的朋友呀!
    “嘿!”她说,”那是很大的房子!是我的家!有祖屋我才算是个没落贵族,没有祖屋我连没落贵族也不是!”
    “你的家?”我又气又怒,“难道你跟我说一声,我会不给你钱么?别看我这样子,我有的是钱,有的是土地,有的是房子。”
    “对,你了不起的未婚妻娜娜的钱。你这个吃软饭的!”
    “我没说给你她的钱!但是她的钱就是我的钱!”我一再强调,这是法律!有我一半!我们已经在教会登记了!
    “不是钱的问题。”
    我们终于吵起来。
    珊珊生气地挥舞着手说:“你那个老丈人金美尔将军说,为了他女儿的幸福,他什么无耻的事情都干。就算没有房子,他也会整死我的。你们是国家的护卫者、大元帅、大将军、首长、大领主、军团长,我只是个治病的大夫!他说,他有我研究灵魂医学的证据!他会起诉我,以研究禁忌学术的罪名让我被活活烧死。”
    “他根本就不是为了他女儿,而你……”一提这个我就上火,我说丈人为什么双手拥护珊珊成为教皇,因为他根本就握紧了珊珊的把柄,一样可以控制她。
    我很生气:”珊珊,我曾经深深骄傲,我们都是英雄的后代,我们的父母都是真正的英雄,比那些拥有雕像的人更伟大!你的父母弗勒夫妇曾是国王密使,他们为正义而死!而你呢?你出卖朋友,为了风光和自身的安危宁愿当个傀儡!我简直难以置信,你为了一栋房子就能害我!”
    “但是我不想死!”珊珊说,“你能保护我么?在这个国家,有人可以真正关心我一下么!拜托,我只是个小女子!自从你六岁沾上麻烦的小娜娜,沾上吉恩,沾上精灵文联主席,沾上劳瑞娜,还有许许多多我大概都不知道的花边女人,我就没有过上一天开心的日子!你有为我着想过么?”
    “哈!”我明白了,“你妒忌。”
    她直言不讳:“对,我妒忌。每次一出事,就来找我给你治伤。治好了就走了,继续追那些打伤你的女孩,对我连个谢字都没有!我帮过你很多次,你帮过我吗?你向来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我们没什么好说的了。”我怒气冲冲,转身离开,“我们之间用我的命扯平了。再见!”
    她举起中指:“快滚!”
    出门前,我突然见到一只生锈的铁皮罐子,端端正正放在她墙壁的架子上,与周围崭新的物品相比,显得很不协调。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个东西莫名其妙地重要,因此凝望了很久。但是我没见过这东西,我对此没有任何印象。有什么力量在干扰我,让我思绪混乱,所以这大概不是一件干净的物品。
    “弗勒!”我突然停下来,很郑重地警告她,“停止禁忌医学的研究。不要跟任何术士打交道。否则我不会原谅你。”
    “要你管。我们没什么好说的啦!”她居然这么回答。
    我气呼呼离开了弗勒的家。难道她以为我不会揍她么?即使她犯了错……唔,我还真是下不了手揍她,这一点她倒是很清楚。我真正生气的是,曾几何时,她变得这么伟大了。《仙都日报》也是,娜娜的专版,现在上面都是珊珊·弗勒。这个可恶的女人!我牙根痒痒,她甚至抢走了原本应该属于娜娜的荣誉。
    强盗。
    我急匆匆前往报摊。已经过去好几天了,辛格莱斯幽灵不知道怎么样了。
    说起来,为什么幽灵可以看见人?人却看不见幽灵呢?只是想让人在死后后悔么?创世神真是很坏。
    辛格莱斯幽灵果然还在那里。直愣愣地望着报亭的顶子。而卖报纸的在那里流鼻涕。“感冒了。脊背发凉。”他对来买报纸的人说。
    “辛格莱斯!”我喊他,有些不好意思,“我失败了。”
    他狒狒一样举着前爪,目光呆滞地站在报亭的阴影里。这是他么?他的手碎了。肩膀连同整个上半身都拖着破碎的光。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好好的人在水里泡烂了。但是我知道是他,只有他会呆在这里等我。
    他对我喋喋不休:“报纸一银币一份,两银币两份,三银币就是三份,永远不会多送一份……”
    我发出一声尖叫。
    随即我陷入沉默。辛格莱斯已经失忆了,事情越来越糟,已经不会更糟。一再出错,出错。邪恶的影响力使得事情更加恶劣,我还拥有多少时间?我会失去记忆,变得和辛格莱斯一样癫狂,破碎,妈妈都不认得。
    丈人不会给我任何交谈的机会,不会让我跟国王陛下谈,也不让任何人跟我谈。他大概已经严阵以待,等着我自投罗网。而我必须去找娜娜,她是我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长期饭票,我不愿意连她的面都见不到就灭绝于这个残酷的世界。不管发生什么,我不能离开她。
    我开始猛翻报纸,娜娜的消息,娜娜的消息。以前它只会出现在头版头条上,现在拜可恶的弗勒小姐所赐,我需要一页一页寻找。
    卖报纸的用手来按报纸,因为他看见报纸在不停翻页。真讨厌,他还用一块石头来压住。我拿开石头,翻报纸,他一定要重新压住。然后他迷茫地凝视着空气,狂怒中,我拿起石头,打在他头上。他倒了下去,指着我大喊:“啊,啊,杀死教皇的恶灵!”
    立刻,一大群卫兵从远处跑过来。现在这个词很敏感,悬赏高达一万金币。
    我居然拿起一块石头打破了一个人的头。我也堕落了么?愤怒,怨恨,都是恶魔的催化剂。
    我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的手,破碎的手。我的形体也开始破碎了。我似乎越来越邪恶,但难道不是我拯救了这个国家么?为什么我的灵魂会破碎?我一心想做个好人啊!是的,我不再是那个只能拿起一块钱的幽灵了。我杀过数以百计的人,害死教皇,害死小猪,虐待牧师,搅乱世界,都是我的错。
    在人们的眼中我就是凶灵,我不是什么善良的人。我是凶灵!他们不需要我。丈人不喜欢我没有关系,但是就连珊珊,就连我最好的朋友都害我,没什么比这对我的伤害更深!越是这样想,我就越是悲伤。弗勒,你这可恶女人!你在不停地对我施加罪恶,是你给我愤怒,让我堕落,就像一个诅咒。是的,曾经无私的痴爱,如今已经化为赤裸裸的诅咒。
    为首的骑士目露凶光,举起武器,高声喊道:“醒悟吧!”
    绝望、愤怒燃烧着我的灵魂,我的身躯开始胀大,怒吼,咆哮。我憎恨这个世界,我不要再让神圣的谎言蒙蔽我的双眼!憎恨冲破了信仰,让我的形体在瞬间支离破碎。灵魂之光凛冽地燃烧着,散乱在我破碎的灵体后。在这个世界上没什么可以信任,或许只有不停地追求力量,好过每日祈祷。两点雾灯一样的光芒从我的眼中升起,我的灵魂变得异常混浊,混浊而巨大,熊熊燃烧。
    冲到我面前的骑士瞬间停住,因为脚底打滑而跌倒。”啊!”他尖叫,脸上露出害怕的神情。
    我卡迪南是刺客与刺客之子,刺客之王将我养大。没有人可以夺走我的骄傲,死亡也不能!
    我轻蔑地望着恐惧中后退的骑士们,傲然跃起。城墙上方吹来的风托着我,让我跃得异常高远。是的,我可以跃得和鹰一样高,忘却灵魂的重量,随风而去。
    小孩子指着头顶说:“看,有朵奇怪的云。”
    幸福的小子,直到有一天你也有这种经历,你才会知道,每一朵飘过你头项的怪云,都是混浊的灵魂,对命运愤怒与忧伤的颜色。
    丈人的马车里坐着三个衣冠楚楚的青年,强壮,英俊,富有,穿着一个褶子都没有的礼服,戴着大个的宝石戒指,手里拿着三束不同颜色的花。
    “听好。”丈人说,”你们是我最看好的年轻人啦,小乌瑟尔,高登王子,卡瓦菲斯少爷,你们都来自高贵的家族,都很有机会。机会之好前所未有,我已经安排了一切,那个死小子绝对没有可能复活!你们趁机去安慰娜娜。圣光赐予你们勇气,让事情发生吧!”
    三个人都对天发誓:“我会给娜娜小姐幸福的!”
    他们正义得让我恶心。
    “幸福,”我将头探入车窗,笑了笑,所有的人都惊叫起来。我说:“到阴间去研究屁眼儿吧。”
    “啊!”四个人连同马车夫一起尖叫,有人还记得说:“粗俗!大胆!无礼!”
    我捂住马匹的眼睛:“再见。”马匹受惊一起狂嘶,我牵着马缰,电光石火之间,带着马车直接冲进河道里。水花四溅,所有的人都穿着华贵的大礼服在河道里游弋。从马车里浮起的鲜花,漂满了水面。
    “救命!”他们叫喊着,狼狈不堪地在水里扑腾。
    “混蛋!我饶不了你!”丈人喊。
    我将那些声音抛于脑后。娜娜,到了这个时候,只有你是我灵魂尚存的意义,只有你是我的羁绊。到了真正绝望的时候,我知道我是真的爱你。我不是爱你的钱,你的权力,我是真的爱你啊!
    我在荒野里狂奔,对抗邪恶留给那些有志之士去做吧,能否复活已不再重要。我的愿望仅仅是见到你,娜娜。
    但是我的身影戛然而止。
    红色的人影闪动,红盔、红斗篷,血色十字军的大队精兵驻扎在娜娜家的府邸,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一些紧急搭建的哨塔拔地而起,遍布围墙各个方位,由血色法师看守,每一个塔顶都凝聚着奥法之光。院墙里,受过特殊训练的鬣狗被驯犬师牵着,到处巡逻。他们瞪着通红的眼,一个个咬牙切齿,誓把我撕成碎片。
    因为我破坏了惩戒教派的好事,所以他们在这里等着干掉我么?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听说过那些塔,它们的名字是奥法之眼,能察觉一切亡灵形态,然后就会不分青红皂白进行攻击;我也听说过那些鬣狗,野生的鬣狗本来就是吃尸体的,所以它们很喜欢死人的气味。血色十字军训练它们寻找死亡的气息,猎取亡灵。
    这样的防御体系,没有灵魂可以潜入。即使是我,也不能。只需要三秒钟,他们就能把我撕成碎片。
    我呆呆地转过身,缓缓离去。
    一步,两步,三步。屈辱和绝望接踵而来,比夺走我生命的利剑更加彻底地羞辱了我。
    “多亏你没有过去!”那个纤细的黑影子又出现在树影里,欣喜地对我说,“你的选择是明智的。那些人是恶魔。”她厌恶地瞅了那些人一眼,“恶魔也没有血色十字军对待死者那么不讲道理。你只要一靠近,就死定了。听我说,求助于黑暗女士吧,幽暗王国的女王会帮助你,她有办法让你的灵魂永远地存在下去。虽然幽暗王国和仙都芮拉相互仇视,但是……”
    “不。”我打断了她,摇了摇头。谁知道我是不是在做傻事,
    “那并不一定背离圣光之道。”她一惊,在树丛的阴影里大叫,“你要干什么?现实一点儿!”
    我的面容破碎,灵魂的碎块就像是眼泪滑落。
    “记住我,影子。这就是爱,你太小了,还不懂得爱。因为爱,所以宁肯被命运奴役。”
    她惊呆了。
    我凝望着娜娜的房间,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声,向着入口飞奔。
    立刻,鬣狗狂吠,血色士兵蜂拥而至,奥法之眼发出白色的光,从高塔上照过来,聚焦在我身上,灼烧我,让我浑身冒烟。奥法飞弹从法师手中暴风骤雨般袭来,打在我的身上,让我的灵魂更加支离破碎。
    三秒钟。
    “娜娜!”我痛苦地高声呼喊,迎着潮水一般的人群,直冲过去。长枪顶端的钩子刺入我的魂魄,带着圣光之力在我的体内搅动。我不顾一切地挣扎,为此撕裂了自己的肩头。飞弹穿透我的身体,但是我不觉得疼。我不顾一切向着娜娜的窗口飞奔,然后我奋力一跃,奥法之眼的重重壁垒都伴随着守卫者的惊讶,在我的脚下安静下来。
    没有神的保佑,只凭着梦想的力量,我像雄鹰一样飞翔,像乘着晚风的鸟儿,带着爱的回忆重返她的身旁。
    “禁锢亡灵!禁锢亡灵!禁锢亡灵!”无数个这样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圣光结成层层叠叠的牢狱,但是无法困住我,因我向着她的窗口高高跃起,比梦想还快,仿佛拥有天使之翼。
    “娜娜!”窗口近了,我望见玻璃窗反射出破碎的影子,嘶声叫喊:“醒过来,看看我,娜娜!”
    窗子开了,颧骨高耸的大十字军战士达索汗出现在窗口,目光如烈焰闪现。他身后的椅子上,坐着的不是娜娜,是脑袋上裹着纱布的玛尔兰。
    “我在等你到来,恶灵!”他奋力跃出窗口,扬起一把可怖的铁爪,插入我的心窝。十字军圣印在他的手中升起金光,溅射出漫天火雨,迎面击打在我的身上。
    我看见自己破碎了,雾影尽散。我从窗口跌落,湛蓝的灵魂之光迎风抛洒,就像蒲公英的种子撑着小伞,从天空中随风飘散,就算是白天里的每一个凡人都看得见。
    伟大的圣天使啊,请你告诉我  命运,命运究竟是什么?谁能告诉我。
    心灵像冰花一样清脆地碎裂开来,随着黄昏的霞光抛洒在风里。一只奇怪的紫玉匣子打开了,黑色的缚灵宝珠萦绕着氤氲的雾气,放出豪光,对我而言就像是黑暗之门,将我吸了过去。纤细的手指轻轻拂动,只是一瞬间,庭院就被笼罩在茫茫雾霭当中,什么圣印、奥法的力量都被吸取,只留下那些血色卫兵慌乱的惊叫和碰撞声,然后便是接连不断的倒地声,伴随着达索汗愤怒的吼叫:“是谁?”
    灵魂飘荡在宝珠里,就像是回到了家园。多么安心、舒适,比死亡更加深沉,就像是回到了出生前的时刻。从雾中传来摇篮曲的轻哼声,是珊珊?我渐渐沉湎在哀伤之中,失去了知觉。
黑暗中,不断响起咒语的咏念声,不断有火舌闪过。我惊恐地醒来,但又仿佛置身梦魇。密如针山的烛光围绕着我,从没见过的魔法生物游离于眼前,成群的面孔扭曲的人围在烛火后;痛苦随着声音煎熬着我,但是无所谓,反正也不能更加痛苦了。我的灵魂已破碎,但是一股可怕的黑暗力量试图将我拼起,跟许许多多的血肉拼成一团。他们并不在乎我变成什么样,原先什么样,今后什么样,他们只是要用烙铁一样的法力融化我的灵魂,一片灵魂对上一块碎肉,在伤口上用力倾轧,将我再度拼合。
    他们是什么人?是什么人都无所谓,因为痛苦翻检我的每一丝灵魂,痛得我无法思考。无数的声音都仿佛在对我耳语,但是说什么我完全不懂。檀香的浓烈气味让我想要呕吐,我在痛苦中挣扎,只想拼命叫喊……
    不知道过了多久。
    漆黑的大厅里,我醒来了。身体异常沉重,除此之外毫无知觉。我是生?是死?我已经麻木了,是什么都无所谓,重要的是我还存在于世上。我在懵懂中过了很久,才意识到自己是坐着而非躺着。难道我被人埋葬了么?又好像不是的。知觉从未如此麻木,但是力量却在缓缓凝聚。
    当视野逐渐清晰,我见到纯黑的裙摆曳地,生与死都无法化开的颜色,融入那片死寂的无颜的夜。她是黑暗,黑暗也是她。珊珊静静地坐在窗前,任凭银色的月光洒满全身。
    第一次看见她穿黑。
    我凝望着她,黑色和她空前和谐,宛如画卷,真的好美。但是随即,我想起了我的梦魇,那些邪恶的仪式。珊珊,她什么时候学会了黑暗的法术?我又惊讶,又不安。她不应该会!
    难道她不知道,那些与恶魔签订契约的禁忌之术,研究者都将背离圣光之道,万劫不复?珊珊,不要犯下那种罪,不要丢弃救死扶伤之心!你不是就要成为教皇了吗?想想即将到来的荣耀,忘记那些灵魂医学,让别人去研究吧,少救几个人世界不会毁灭的!
    而我,我不要你为了我做这些!我不稀罕!
    强烈的情绪冲击着我,但是嘴唇一动,一块坚硬的面具覆盖在脸上。我垂下头,见到自己僵直地躺在石台上,穿着漆黑的皮甲。那上面,覆满复杂的符号,代表诅咒的魔法文字。
    听见声音,她扭过头来。
    “别问。”她淡淡地说。
    “别说。”我淡淡地回答。
    她站起来,打开一扇门,静静地离去,留下我在黑暗里。
    我凝望自己的手,布满了诅咒之语的手套。我下意识地想要把手套摘除,看看自己的手,但是却无论如何也扯不下来。我仔细地看,这只手套,竟然是被丝线牢牢与手掌缝合在一起的。我呼吸急促,月光中,我的身影高大,英挺。身影在地上拖长了,变得有些可怖。
    我转过身,在桌子上找到了一面镜子。或许是珊珊故意留在这里
的吧。借着月光,我见到了表情冰冷的铁面罩,将脸遮得严严实实。除了眼睛,我的鼻孔,我的嘴,都被蒙在面具里面,但我一点儿也不觉得憋闷。我用手指轻轻摸着面具与脸的边缘,突然摸到一根线头。我睁大眼睛,我受过训练,只要一丝光线,我就看得清的,我的脸,我渴望见到我的脸……
    面具摘不下来。
    我用力拉扯着自己身上的皮甲,扯不动!一个恐惧的答案使我陷入疯狂,这些东西,都缝在我的身体上。刀,我需要一把刀!
    我在屋子里翻箱倒柜,砸烂桌子。一对刀子从桌上的匣子里掉出来,是我的宝刀,尸体上被偷的宝刀,怎么会在这里?
    我没空琢磨,用刀尖沿着铁面具的边缘挑开那些线头,用力一揭。
    黑暗中,传来疯狂的号叫。
    一些驼背的人脸上缠满纱布,穿着黑色的麻布裁剪的简陋袍子,在烛火摇曳的走廊拐角瑟缩成一团,用惊惧的眼神看着我走出来。术士,是恶魔的信徒,黑暗的寄生虫!粗重的喘息声传到我自己的耳中,都觉得无比厌恶。
    双刀出现在我的手中,我的刀,叫冰火双刃。
    它们是在停尸房被偷走的,我还丢了一块钱,丢了结婚戒指。珊珊·弗勒,她从一开始就想让我变成这副样子!即使我知道她出卖过我,我也没有想过她是故意的;即使我很生气,我也没有厌恶过她。是真的,我没有恨过她!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她要这样做?
摇曳的烛火照亮了碎肉拼凑的脸,被白色的尸体缝合线紧密地缝起。没有皮肤,没有眼皮,裸露的牙床上没有嘴唇,也没有血流出来。
    我戴上那铁面具,一字一字地说:“杀了你们!”
    “先杀了我吧。”珊珊的声音传来。
    丑陋的术士们像狗一样躬身后退,珊珊出现在拐角一侧,屹立在猥琐的人群当中。
    她扭过头,不敢看我的眼睛。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只有这个法子可以固定你破碎的灵魂,否则你就会永远破灭。”她居然还流泪了,表情竟是如此忧伤。她毅然对我说,“要是你不满意,就杀了我好了。”
    “你还说这是帮我?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呜咽声在面具与脸之间空鸣,我痛苦地嘶喊,不愿意睁眼,但是我竟无法将眼闭上!珊珊,她堕入了黑暗!她不是以前的珊珊了,从她如痴如狂地开始研究灵魂医学起,我就该明白的,禁忌的学术,一旦开始就无法收手。难道这一切,都只不过是因为她想在我身上尝试一下她的研究理论?
    “是的。”她说,“我无论如何都想试一下!”她声嘶力竭,“如果只是苦苦等待,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睁大了眼睛望着我。因为我的刀已经刺进了她的肚子,血从她的嘴里流出来。
    “珊珊。傻女人。”我哭了,“这个世界上有应该做,和绝对不可以做的事。”不管她对我做了什么,我都不会生她的气,即使现在,也不恨,有的只是无尽的悲伤。
    火一样的泪水从我眼中滑落,落在地上,燃烧着。我用力抽出刀,漠然面对她,从灵魂深处感到冰冷。
    仙都芮拉的教皇,人民的精神领袖,绝不可以是个精神被腐蚀的恶魔信徒!而守护仙都,是我的职责。这份责任大得让我任何时候都不敢有丝毫松懈,决不给恶魔任何可乘之机。
    我用冰冷的眼神望着她,她会明白么?总有一天会有人来杀你,所以我希望那个人是我。
    她吃力地喘息,软倒在术士们怀中。
    “我的朋友珊珊·弗勒,死了。”我迟缓地说着,落入耳中,如同呓语,”死在我手里,死在心地还善良的时候。”
    “女主人……”那些术士簌簌发抖,恐惧地望着我。从纱布的缝隙里,我看见腐烂的皮肤,甚至还有蛆。真恶心。辛格莱斯说得对,宁可死无葬身之地,也不跟术士打交道。而珊珊居然背叛了光明,跟这些恶心的家伙在一起。
    我扭过头,不愿意再看她一眼。难道她不明白?我宁可灵魂为爱而破碎,也不要变成现在这副受诅咒的样子!珊珊·弗勒!就让我来为你所犯下的错误善后吧!我高高扬起了刀,术士们的视线随着刀光起伏,恐惧到无法呼吸。因我是邪恶的,他们很清楚我拥有的力量,因为是他们造就了我。
    “放过他们。”她居然还护着他们,颤声说,“他们是无辜的。是我要他们这样做。”
    我迟疑了,刀子高高停留在空中。她还是很善良,一如既往的善良。珊珊,我最好的朋友,为什么你要触犯禁忌;我卡迪南,又为什么是刺客与刺客之子?我的骄傲呢?我将永远不会再为自己骄傲了。
    “这是我能为你做的一切,原来你不喜欢。不过没关系。因为这是你第一次为我哭了。”
    她闭上眼,咳了一口血,开始轻轻地哼一首曲子。
 
    一个骄傲的人生在仙都芮拉,
    她的妈妈警告他:
    世上的财富何其多,
    我亲爱的你要学会松开手呀,
    即使败了也不可耻,
    就像是一个梦想被另一个梦想征服。    其实,我知道她喜欢我。很早很早以前就知道。珊珊,我不是不在乎。只可惜明白的时候,一切已到终结之时。
    我垂下刀,穿过她的身边,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去。踏上台阶的时候,声音在我的身后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术士们的哭声。哭声在走廊里回荡,渐渐变成一种神秘的吟唱。巫术,他们要救她么?就像对我施加的诅咒一样。救?还是彻底堕落?巫毒教,一个原本不应该出现的存在。
    我怒从心起,手握紧了刀柄。但是最终,还是松开了。会有人来杀死他们的,如果不是前不久的刺客战争死了太多优秀的情报员,这件事绝对不应该发生。但是会有人重整军情局,很快就会有人发现这个地方,将他们全部杀光。
    辰光坠落。
    我最好的朋友已经死了,死在我的手里。
    冰冷的夜风吹来,门轴吱吱作响。我推开破落的大门,站在破落的庭院里。风穿过铠甲的缝隙,我知道过了今天,以后我都不会再觉得冷。
    外面是茂密的丑恶树林。什么树会这么难看?我渐渐看清了,是一些枯萎的无花果树。那种离谱的树木这么多年无人打理,枯死也是正常。我回过头,一个破败的宅院,确实很大,也很荒凉。
    这就是弗勒家的老宅么?
    就是为了这个破宅子的地契,珊珊一步一步走向堕落。我心中充满怨恨,我恨这块罪恶之地。一个念头升起,我想把这里烧成平地,埋葬一切。
    “谁在那儿,”突然有人问。
    我转过身,一个老头颤颤巍巍从院墙外探出头来。
    “一个刺客,你是情报局的吗?快走。”他说,“这里危险。”
    “危险?”我苦笑。
    “还不快出来。”他说,”不是吓唬您。这里住着很多麻风病人,会传染的,武艺再高也没有用。”
    “麻风?”我愕然回身,看着黑漆漆的门,声音带着嗡嗡声冲破面甲,变得异常沉闷。
    老头神秘地说:“是的。这里是私产,弗勒医生把无法治好的传染病人都送来这里了。那些人只能等死,像我们这样的健康人是不能靠近的。”
    他看看四下无人,对我说:“您知道,教会拒绝照顾他们,是因为那些人全身都烂了,恶魔早就看上他们了!就是僵尸也没有他们可怖。为了保命他们都开始研究邪术,甚至为了减缓痛苦而祈求魔鬼的帮助。他们当中很多人拥有可怕的异能。听说我,这不是军情局该管的,是血色十字军的事。我说的是血色十字军!您不想惹麻烦就快走吧。真是的,谁让珊珊小姐非得做这种傻事。”
    我已经不太听得清他的话了。
    原来是这样。
    这就是珊珊无论如何也要保留祖屋的原因,即使跟丈人做了黑手交易,背叛朋友,也要保留祖屋的原因,因为她把这里改造成了秘密的隔离病院。
    “傻女人。”我喃喃自语,恍如梦中。世界上的人那么多,病死几个又有什么关系?为了那些恶鬼一样肮脏的人,把自己的灵魂弄脏,是多么不值得。实在是太傻了,实在是太傻了!
    “对。太傻了。”老头抱怨着,突然发觉我还站在原地,“你这人怎么回事?听到我说的没有,快走吧。”
    “不,她不傻。”我昂起头,“没有人可以说她傻。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的人。”
    “那算我没说。走不走随便你。”老头面带愠色,哼了一声,“我已经把我知道的报告了神圣检察院,大检察官带着人立刻就来了。你这家伙,恐怕也跟他们是一伙儿的吧?”
    “告密者。”我最痛恨告密者!惩戒教派一定非常喜欢这个秘密,愿意给他很多钱,因为这个秘密足以扳倒珊珊的提名,改成玛尔兰。
    我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将他高高拎起,打开了自己的护面甲。“死!”我发出冰冷的声音。他望着我的脸,吓得屎尿齐流。我将死亡的气息喷在他脸上:“我诅咒你,你的每一分钱都将烫伤你的手,直到死去,痛苦都伴随着你。”
    他一声惨叫,吓得昏死过去。我将他破抹布一样丢在路边,最后看了一眼这座黑漆漆的庭院,沿着大路踏步离去。
    一队骑兵正举着火把在路上赶来,神圣检察院的旗帜飘摆,长枪林立。一百多号人,火把连成蜿蜒的一线,气势汹汹。
    “站住!”宗教检察官骑在马上,”那个人,你是谁?摘下面具,通报你的所属单位。”
    我发出疯狂的大笑:“自以为可以掌握别人命运的检察官啊,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立刻,一大群骑士围成一圈,将我包围。我抽出了我的冰火双刃,他们突然开始打颤,然后绷不住大笑。“匕首。”他们前仰后台,笑成一片,笑得铠甲稀里哗啦乱颤,“在我们这么多人面前用这种小刀……”有人潇洒地抽出自己的长剑,摆在我面前,“小子,这才叫做刀。”
    突然间,刀光爆闪。冰与火凝成的双色霹雳在人与人之间穿梭,让他们一起惊呼。铠甲带着衬衣碎成规则的一块一块,从他们身上脱落。骑士们穿着内裤赤条条端坐在马背上,有人还在惊惶失措地尖叫。
    我站在检察官的马头前,马望着我,不停惊嘶,恐惧中兜转,后退,检察官勒也勒不住。
    我用嘶哑的声音说:“我说了,此路不通。”
    他拨马便走,抖手打出一颗信号弹,恶狠狠瞪了我一眼:“你等着!”
    骑土们狼狈地跟在他身后,骑兵队长口干舌燥,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对我结结巴巴地说:“你不要想跑……”
    我的手一挥,刀光快到看不清。他的马缰绳和肚带都断了。他还以为我要割断他喉咙,拼命大叫。马跑了几步,他从马上栽下来,不顾一切裸奔而去。
    我抬起头,信号弹在夜空中爆出璀璨的火花,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在干什么?我也不知道。
    放眼四周,旗杆、长剑和铠甲的碎块布满了地面。珊珊或许错了,或许踏上不归路。即使她如此想保留这栋祖屋,也无法阻止被烧成平地的命运。
    但那决不会是在今天。这也是我唯一能替她做的。就让一天的恩惠,偿还爱恨纠葛。
    路边有块大石,我大踏步走过去,坐在上面,仰望星空。
    远处暗影浮动,脚步比落叶还要轻巧,没有一丝声息,但那瞒不过我,因为我太熟悉。
    他们逼近了,包围我。
    天空的星星真美,很多年前,我和珊珊一起趴在曼德拉庄园外的树丛里,算计曼德拉主教的宝刀。那个时候,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珊珊就像是天空中最亮的那颗星,被宇宙里的黑暗吸引。
    我突然想起珊珊的哭叫声:“我无论如何都想试一下!如果只是苦苦等待,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她说的真的是试验禁忌学术的机会么?难道就不会是别的?
    “这是我为你能做的一切,原来你不喜欢。”
    这个想法就像是一把拔不出来的生满倒刺的刀子,深深地刺入我的躯壳;让我恐惧至极,因为我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那答案。我将伴随着后悔和迷茫,直到末日。我该到何处去挣扎?去寻找答案?
    一张大网从天而降,我瞬间从原地消失。照明弹落在地上爆炸,缠着铁钩的绳套接踵而至,从四面八方贴着地面袭来。天空中,回旋的飞刀发出咻咻声,密集如飞蝗。
    但是一切都落空,因为灵巧的身躯如风般穿越攻击的间隙,手中的刀掀起虹光,将飞刀一一击落。四面八方都是脚步声,月光下,刺客们掀起漫天刀影,层层叠叠向我袭来。我高高举起手中的宝刀,冰火双刃,赤刀腾起烈焰,霜刀抖落冰雪,它们是举世无双的利刃,是我的父母用生命传承下来的,只属于我。
    我卡迪南刺客与刺客之子,是刺客之王!
    人影闪动,身穿黑衣的刺客们惊惧地缩起身体,落下来跪倒在我的面前。为首的是军情七处的首席执行官吉恩·朗斯顿,正在用惊疑的目光打量着我。
    我痛苦地扭过了头:“吉恩,不要用这种眼光看我。”
 5、亡者的湖
    仙都城如今一片乌烟瘴气。竟然没有人愿意做教皇?宗教检察院在调查珊珊·弗勒的罪状,而她不肯回到仙都来进行解释。对此,宗教委员会极其震怒,一旦元老会达成一致的意见,就会对其进行缉拿。护着她的人很多,不顾一切为她辩驳的人也很多,很多人根本不愿意相信珊珊·弗勒的罪状。
    但是我却相信了。
    珊珊·弗勒,迷一样的女人啊。头一次,她在我心里占据了一席之地,分量是如此之重。她是个坏女人,但是现在我永远为她心碎。
    我突然间意识到,那些随手被挥霍的爱情,并不理所当然地属于我们。
    当我走进军情局的局长办公室的时候,一群人正研究应该谁来当局长。现在军情局四分五裂,七个处分成四派,打得比教廷还热闹,人人都想当局长。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吉恩带着大批刺客将这里包围,使得他们一片哗然。
    “来人!”有人把脚从桌子上拿下来问,”你他妈是谁?”
    我一把将他拎起来,他手底翻出一把刀捅在我心口。
    没有血流出。
    我毫不介意,打开窗子,随手将他从窗户丢出去。他撞断铁栅栏,六秒钟后发出凄惨的声音,摔在石板路中间。黑影从天花板落下,从暗门后跃出,闪电般向我攻击。但是刀光从容滑过,他们便悄无声息地坠落成尸体。刀子划开整个脊背,剖开肚腹,一下又一下从不同的方位刺进心窝,带着风声将血从心窝里抽出来,甩在地上。我不再有怜悯,人类的感情离我而去,在我眼中就像是动作缓慢的碎肉,血液仿佛不再珍贵般从躯体中冲破肌肤向外喷溅。
    再也没有人敢扑上来,恐惧使得他们落荒而逃。我还在杀戮。因为我不需要那种没用的人。他们在屋子里逃窜,哀号,想要逃出这死亡的密室。但是一靠近房门,十几杆长枪就会一起捅进来,将他们戳翻在地。我无情地杀戮,因为我不在乎神会怎么说。血将地毯浸透,粘糊糊地顺着门缝往台阶下面流。直到所有穿得像局长的人都躺在地上,我才收手,冷冷望着剩下的几个人。
    所有还活着的都蠢蠢欲动,有人站起来大声问:“你是谁?”我赞赏他的勇气。
    吉恩取出一只信封,撕开来,将代表军情局首领身份的戒指戴在我的中指上。我竖起中指对着他们,给他们看。
    “谁敢再问这个愚蠢的问题,死!”我冷冷地说,恶狠狠望着那几位所谓的处长、督军、老贼、老秃子,他们看上去都很想再问点儿什么,但都只是咽了一口唾沫。
    军情局开始飞速整顿,肃清名单,为内部检察署换血。没有人知道是谁在控制大局。第一天还在对皇室胡说八道的人,第二天就会管住自己的嘴。受贿官员又开始收到检察院的传票,对政局心怀不满的人也老老实实低下头来。那些尘封的罪状、告密信、见不得人的记事本,我将它们在他们的主人面前一把火烧掉。我不需要这些东西,我的刀,我的诅咒,就是守护仙都所需要的一切。
    辛格莱斯亲王的尸体被情报局找到了,及时举行了复活仪式。皇室欢天喜地,欢迎他从死亡的噩梦中归来,但大概还是拖延得太久,他失去了那时候的记忆。
    “我总觉得是忘记了什么。”他从噩梦中醒来,茫然四顾,“就像是一场梦。”
    那天晚上,我在漆黑的房顶上坐着,远远地望着他们。小王子路德推开门,躺到自己的床上又跳起来,从床单上摸到一块钱。
    “我就知道!”他开心得大叫。
    他打开窗子,到处在寻找我。但是我只能远远地望着他。我不想让他看到我这副样子,不想吓到他。
    吉恩从黑暗中走出来,手里举着一份密件:“调查结果吻合了。巴罗夫太太,属于曾经被诅咒的巴罗夫家族,她的庄园就在仙都城外。”
    “给这个太太一点儿教训。”冷酷的光从我的眼中燃起。
    秋后算账,是我的一贯风格。如果认为我已经忘记一切,那就错了。辛格莱斯会忘,但是,因诅咒重生的我不会。’
    巴罗夫庄园灯火通明,即使是淅淅沥沥的雨夜。雨水令他们肆无忌惮,雨水也掩盖了我的脚步。
    丈人原本是个不错的人,一位勇敢的圣骑士,对死去的妻子很忠诚,又独力把娜娜养大成人。虽然我伤害过他洁白的屁股,但是那不该变成让他小气的理由。有一件事我一直很在意,那就是大德鲁依、老教皇都不约而同在睡梦中提过一个名字——巴罗夫太太。
    吉恩望着那些灯火冷哼:“今晚他们活动似乎很丰富。”
    我拿出银色印章,这枚印章以前属于我的恩师,如今属于我。我在格杀令上盖了戳子,递绐吉恩。
    “杀光。”
    话语声中,吉恩打了几个手势,成百上千的黑影跃上墙头,狗叫了一声就安静下来。肉眼看不见的钢线用机括射出,同时勒住看门人的脖子,将他们拖走。吉恩推开大门,数十名征调来的破法者持着红色的破法盾牌,手扶斩魔刀,列队跟着她。
    屋子里的欢乐声停了,有人影站在窗口紧张地观望。吉恩带着人走上台阶,一脚踹开大门。突然有一道乌光射出来,被破法者用盾牌挡住。怪叫声响起,几个白骨森森的骷髅士兵冲出来,破法者高高扬起斩魔刀,砍了下去。吉恩高举搜查令,破法者如潮水般涌进屋里。
    一时间,惊叫声从庄园各个角落传来。穿着黑袍子的人跳出窗外,又被看不见的钢线勒住脖子,绞着咯吱作响。飞刀斜刺里飞来,插在喉咙里拖拽着尸体,在草地上悄无声息地滑行,消失在墙角后。
    颤抖吧,我将把死亡的恐惧印在你们的脑海。作为传授黑暗知识的代价,作为触怒我的代价!
    我独自站在庭院里,仰起头,享受雨水冰冷的感觉。雨水滴进我的眼孔,那种感觉真是不可思议。
    当尖叫平息,我迈步走了进去,将潮湿的脚印踏在绣有巴罗夫家族徽记的地毯上。满地都是破碎的白骨,破法者部队已经控制大局,将令人作呕的僵尸和骷髅士兵砍成碎块,封锁了全部出口,没有人可以从这里逃走。方才还在寻欢作乐的黑暗信徒,如今已经变成尸体,不分男女,美与丑,贵与贱,难看地倒在地上。破法者挥舞斩魔刀,将他们的头颅齐根斩下,淋上灯油燃烧,永绝后患。
    从地下传来沉闷的爆炸声,坚固的秘门被炸得四分五裂。暗影结界破碎,无数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传了出来,腐败的气息就像捅破了的气囊从烛光闪烁的地宫里倾斜而出。成千上万根蜡烛点燃了,伴随着神秘的声音,令人作呕的腐尸味变成一股异香,闻到的人如痴如醉,突然疯狂地大叫着落荒而逃。
    “谁敢闯入巴罗夫家族的领地?”一个眼神疯狂的人冲过来,看上去比我好得有限。他的衣着华贵整齐,脸色青白,虽然不是死人,却也已经不算活着了。
    吉恩从黑暗中闪出,一刀将其刺翻。破法者蜂拥而上,乱刀齐下,剁得血肉模糊。    ‘
    “救我,亲爱的……”他从被砍碎的嘴唇里最后吐出几个字,巴罗夫先生的一生就如同泡影般虚幻。或许自从婚姻开始,他就踏入了坟墓。
    黑色的灵魂从躯体里逃出来,烛光闪烁,那影子在烛火里徘徊,散播着令人发热的疯狂气氛,带着诡异的声响被烛光燃尽。异香自烛光环绕的火盆里传来,饥渴的呻吟声伴随着冷漠的眼神,一个完美无缺的女人轻轻摩擦着小腿,从万千烛火中坐了起来。她的水晶球映着烛光,仿佛再多的烛火也无法使她觉得光亮。骷髅头骨和魔法书胡乱地堆砌在柔软的毯子上,厚厚的嘴唇掀起冰冷而性感的弧线,她哼了一声,蔑视整个世界,对一个玩偶的失去毫不在意。
    “我是你们心中的梦。”她面对着涌进房间的破法者,轻蔑地看了一眼,自言自语般呢喃。
    “你们愿意为之疯狂,为之牺牲一切的美梦。每个夜晚,你们都会想见我。”她发出奇异的笑声,妖异,却又不是很低俗,所有听到的人都心神猛震,身体僵硬起来。
    “对活着的人来说,你们很愚蠢。”她的目光中透露出对生者的冷漠,厌恶地说,“你们已经死了。”
    吉恩和破法者们突然齐声号叫,捂着自己的眼睛拼命撕扯自己的护甲,跌在地上滚动,没头苍蝇一般乱撞。从他们的盔甲缝隙中冒出苍白的火焰,有一种诅咒的力量正在猛烈地燃烧他们的灵魂。
    但是那对我没用。我的灵魂已经被更强大的诅咒禁锢在这副受到诅咒的躯体上,谁也无法破坏。
    我抓住斗篷的一角抖手一挥,平地一股狂风,烛火轰然熄灭。斗篷带着刺骨的寒意将堆砌如山的烛台吹得七零八落,落在炭火盆上,让火焰瞬间熄灭。四周的人顿时安静下来,从痛苦中挣脱。
    “对于你,不是死了就能算了。”凶恶的光芒从面甲的缝隙里爆射出来。我拔出了刀,大踏步向那女人逼近。
    她惊异地望着我,面部抽搐了一下。“你是谁?”
    得不到回答,她迅速拿起水晶球,开始咏念邪恶的咒语,一道乌光从她的掌中射出,瞬间缠绕了我。“你的灵魂将属于我。”她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没有生者可以抗拒。你会怨恨自己来到这里,但是不会怨恨很久。现在,你是我的奴仆!”
    黑色的光像水一样从凌乱的烛火里沁出,影子碎成无数虚影,诅咒的力量化作回音在我的躯体内回荡,一个又一个邪恶的声音对我耳语:“我是你的主人,我是你的主人!”
    我并不在意。来吧,如果一个诅咒比加在我身上的诅咒还要强大,有足够的力量将我的灵魂拽出这个冰冷、空荡的躯壳,我愿意重新死去,干疮百孔,带着爱而不是带着怨恨一片一片消逝在风里。但是就连我自己都觉得,那已经不太现实了。我不知道什么人有那样的力量救我。
    眼前模糊了,亮起一团光,那些无聊的想当我主人的声音消失了,有个声音沉重地对我说:“背负诅咒,踏上诸神的足迹,斩断命运之线!”
    我一惊:“你是谁?”
    “我是你的意志,你沉睡的翅膀,你的破灭之力!”
    “不。”我咬牙切齿,努力保持清醒,“你是我的诅咒。”
    “是的。”那个声音说,”我是你施加给自己的诅咒。”
    听到这个声音,我的灵魂就像要裂开一样刺痛了一下,发出痛苦的号叫。等等,我想起来了!一团光就像旭日拉开清晨的幕布,在我眼前铺开。光芒中,传来珊珊的声音,你怎么啦?怎么哭啦?
    那是我很小的时候。珊珊拿着棉花球,在我的伤口上涂来涂去。
    “要是心里的伤,我可没法子呢。这次又是谁打的?娜娜?吉恩?我说,你就非得天天跟女孩子打架吗,但是我可没见过你哭呢。”
    我突然号啕大哭。我不能说,我不能说!我的爸爸死了,妈妈也死了,他们是被人害死的!被自己最亲的人害死的!我哭着说:“珊珊,我讨厌这个世界!我希望所有的人都死掉!”
    “总得告诉我为什么啊!那可就只剩下你自己啦,我也死啦,到时候你又怎么办?”
    我的手用力捶在一本书上,哭号着说:“那我诅咒我自己!”
    “够狠。”珊珊说。
    书发光了,突然有光芒一闪。为什么我带着这本书?
    “这又是什么?一本外文书?”
    “别动。”我擦擦眼泪,“还给我,我的书,你看不懂的。”
    “为什么我就看不懂啊?”她念道,“诸界毁灭之书。背负诅咒,踏上诸神的足迹,斩断命运之线!”她抬起头,“是恐怖小说么?”
   “……”
    珊珊十二岁,已经是高材生,受八语教育,四项医学专利奖获得者。她手一指,各国语言的医学书籍一直摞到房间的天花板上,需要用梯子才拿得到。
    等我们到了法师协会,几位大法师正跟神甫聊着晚上打麻将的问题。
    “孩子们,你们有什么事?”
    “……不是你叫我们来的么?”
    “荒谬,开这样的玩笑可不好。没事一边去。”神甫说。
    “我的书!还给我!”我拉扯着。
    “什么书!嘿!”神甫想不到被一个小孩扯住,”干什么,谁家的小孩?”
    “喂,小南……”珊珊目瞪口呆,“在你怀里呢。”
    我一低头,怀里露出书的一角。真的是有魔法的!
    “珊珊,这野小子是你带来的?我对你很失望!”神甫很生气,三位大法师也很生气。他们将我一脚踢出去,然后继续谈论打麻将的问题。
    “他们忘了。”我害怕地捧着手里的书,“这是一本魔书,是诅咒!会夺走相关的记忆,我们不能带着它!”
    “因为你,我被骂了。”珊珊哭丧着脸。头一次挨骂。
    “那有什么关系?你很快就会忘的。”我脸色发白,“诅咒!”
    “你难道不会说声对不起?”珊珊叫起来,“不会说对不起,难道还不会说声谢谢?说,都是为了我,辛苦啦!”
    “谢了有什么用?你很快会忘的。”
    “你!”
    “不要吵!”我脸色苍白,突然下了一个决定。诅咒又如何?我诅咒我自己!我一定要从这本书中获得无与伦比的力量,成为最伟大的刺客,为我的父母报仇。
    “珊珊。”我说,“诅咒我。”
    “不,我不会。”她很害怕,一个圣职学徒居然谈论诅咒,那是很大的罪,她说,“我学习那些文字是为了救人的,不是害人的。”
    “诅咒我!我需要你诅咒我!”我哭了,“我告诉你吧,珊珊,我是刺客学徒,我是杀人者!所以才会经常受伤!我的父母都被人杀了,早晚也会有人来杀我。帮我破译这本书吧,珊珊,我一定要成为最强的刺客!否则,早晚他们会杀了我。我的敌人,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人!”
    “我答应也没有用,因为我们很快会忘记。”她因为那些可怕的想法而恐惧、发抖,“我走啦。”
    “别丢下我一个人!”我嚷道,“胆小鬼,我会好好谢谢你就是了!”
    珊珊站住了:“怎么谢?”
    “好好谢!”
    总有一天,当诅咒来临,我们会忘记那一切。所以趁着还记得的时候,我们写下了这一切,把书放进一个罐子,埋在珊珊家的花园。但愿很多年后,我们可以发现它。是的,就是我在珊珊家里见过的那个生锈的铁罐子,在很多很多年前,还是个崭新的罐子。
    我们开始挖土,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挖得泥土纷飞。挖到半截,她问:“我们要干什么来着?”
    “……种树?”
    天上突然下大雨,浇得我们俩浑身都是泥。我们俩一起尖叫着跑了,把这件事情彻底忘记了。忘记了黑暗的诅咒,忘记了我告诉过她的话,忘记了那一切。
    时至今日,那个声音对我说:“我诅咒我自己!我诅咒我自己!背负诅咒,踏上诸神的足迹,斩断命运之线!”
    我的身体发光了,灵魂之光透过黑暗的符号升起,破碎的影子重新合在一起,从我身上折返回去,打在巴罗夫太太身上。
    我明白了,几年前,当我告诉珊珊我是刺客的时候,她一点儿也不
吃惊。因为她已经捡到了那个罐子,想起了曾经的秘密。她终于破译了那本书,这就是得到那巨大的惊人的力量的方法!将亡魂与诅咒合二为一!不管是圣光还是诅咒,都无法再对我造成伤害,就连神也不能。
    我将超脱生死,拥有无限的时间!
    是我,是我要她研究那些东西,是我要她诅咒我的,这是我们的约定。
    “如果只是苦苦等待,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现在我可以知道,她苦苦等待的是我。
    “诸界毁灭之书!”巴罗夫太太惨叫着,诅咒的暗影从我身上折返回去,缠绕着她,无数次穿透她的躯体,把她的灵魂扯出躯壳。她像疯了一样尖叫,哭泣,扯自己的衣服。
    我回过神,伸出有力的手掌,捏向她的脖子,发出从未有过的邪恶声音:“不,你的灵魂属于我,骚货。”
    她的精神防线就像稀疏的灌木丛一般被诅咒冲破,我的意志贯穿了她,见到巴罗夫家族的秘密,那些黑暗的知识与见不得人的秘密。为什么总会有这么多见不得人的秘密?我见到丈人的梦,他在梦里亲吻着巴罗夫太太的脚趾。我还见到一头巨大的白鹿,他在草原上愉快地奔跑,旁边跟着一头母犀牛。不管那块草原长在哪里,反正不是翡翠梦境。
    我见到巴罗夫小姐为了追求永远的美貌而开始堕落,见到可怜的巴罗夫先生在新婚的当晚成了献给恶魔的牺牲品。当我突破了她灵魂最深处的防线,我见到黑暗的深渊里涌动的影子,怒吼着。
    “堕落!堕落!”恶魔怒吼着,“给我献上祭品。诱惑他们!让城墙都腐败坍塌!”
    我一点儿也不害怕。
    “滚。”我轻蔑地说,“这个灵魂现在属于我。”
    “诸界毁灭者!”黑暗中的声音惊呼,恶魔忌惮地望着我身上的诅咒之光,乖乖地抛下这个灵魂离去。
    巴罗夫太太的眼珠蒙着一层白雾,恐惧使她翻起白眼,开始猛烈抽筋,甚至大小便失禁。我松开手,她就像一个柔软的麻袋,软软倒下去。
    我望着自己的手,亦很茫然。
    吉恩走过来,小心地踢了踢她,问:“她死了么?”
    “不。她会在破法者的高塔牢房里一直承受自己犯下的错。我需要她为我当哨兵,监视黑暗深渊的动向。”
    我踢了踢她的屁股,她发出轻微的呻吟。诅咒已经施加在她身上,除非我死去,我的灵魂破灭,否则她将永远承受自己的诅咒。只可惜,我已经不会死了。我不杀她,是因为这里最邪恶的灵魂不是我脚下崇拜恶魔的女人,也不是那些碎成一块一块的僵尸、骷髅,而是我。
    我的错将是我永远的痛,我会背负这诅咒,一直到世界的末日那一天。
    每个夜晚我都在凝望着辰光坠落,每一颗流星都是一个背负着诅咒的灵魂。我真的很想知道,哪一颗是珊珊。
仙都城的阴霾消逝了,很多对世界很重要的事,不会刊登在头版头条。
    “啊!”丈人从梦中醒来,因为他舔干净脚趾,抬头见到的不是巴罗夫太太,而是我。“恶灵!”他浑身发抖,大病了几天。有一份报告说,他突然就正直了许多。
    玛尔兰头上的伤已经好了,现在她是教皇最佳候选人。血色十字军派大使入城,大肆搞宣传活动,擦地砖,擦柱子、擦皮鞋,什么都擦。拥护玛尔兰成为新任教皇的人越来越多。但是很多人对惩戒教派很有疑义,因为他们过于执着地想要消灭亡灵。金米在报纸小小地抨击他们,有“灵魂的洁癖,近乎变态的执着”,他们反而引以为傲。
    我在屋子里坐了很久,上面放着刀子、炸弹、毒药、一份关于珊珊·弗勒参与禁忌研究的调查报告,还有娜娜在自己领地疗养的每日照片。一份光之塔的报告说,只要打开她的心结,她短路的精神就会畅通。不过她目前处于傻子无忧的状态,所以倒也快乐。此外,就没有什么让我心烦的事了。
    我不需要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需要的只是一把铲子。
    在通往弗勒庄园的道路上,我挖了一个坑,铺上伪装,做成陷阱。
    一开始的时候,很多检察院的兵马跑过来,踏中陷阱,掉进沟里,又慌慌张张地跑掉了。后来,他们不再走这条路,但是我继续挖坑。
    血色十字军也来了,踏中陷阱,掉进沟里,又慌慌张张跑掉了。后来他们也不再走这条路,但是我继续挖。
    坑越挖越大,大得做不成陷阱。谁都能看出那里有一个大坑,但是我继续挖。
    六月过去了,变成七月。
    珊珊·弗勒,没有人能找到她,弗勒庄园被查封了,那些麻风病人死了几个,但是大部分都不见了。检察院拿着那些狰狞的尸体当作证据,正式起诉珊珊·弗勒。保护她的势力崩溃了,再也无力辨白。惩戒教派再度欢呼,血色十字军开始到处搜查,缉拿她的下落。
    讽刺的是,通缉令上写着:头号要犯,那是我过去的名号。珊珊在上面的照片一如《仙都日报》的头版,很漂亮,笑容如圣光绽放。只有我知道,她死了,所以没有人可以抓到她。我不说,她便永远美丽地在人们心中。
    玛尔兰宣布说:“我继任教皇后,将致力于消灭一切亡灵,一切变
态,一切不干净的东西!”因为追杀我这个幽灵而受了伤,她迁怒于所有猥琐的人,呼吁社会,用铁律来肃清精神流氓。很多变态大叔都察觉到了危险,一起高声反对。不过每次惩戒教派的人一来,他们就装作下棋、吹口哨。
    不论如何,那一天终于要来了,将确立玛尔兰的宗教领袖地位。只要支持者超过半数,她就是新的教皇了。
    不管发生什么都与我无关。
    我是仙都芮拉的凶灵,日复一日在挖坑。谁当教皇,都和我没有太大关系。我既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又沉溺于默默等待的滋味,不知不觉成了习惯。
    “你在这里呀?”
    终于,那个纤细的小影子又找到了我,现身在我面前。
    “勇士!摧毁了虚伪,为亡魂赚得荣耀的勇士!”她拿出一张发言稿,照着念着,“我们是被遗忘者!啊,我是黑暗女王瓦纳斯之眼,我见到的一切,伟大的黑暗女王都已经看见。作为幽暗世界的使者,向您表示至高的敬意!我诚恳地邀请您作为贵客,前往不死者国度,您的要求,她都会满足。”
    我说:“我什么也没做。你认错人。”
    “不要谦虚,伟大的勇士。”声音在瞬间变得成熟,带着高等精灵的口音,“我是黑暗女王瓦纳斯,现在直接与您对话。我亲眼见到。您杀死了老不死的教皇,推翻了长达五十年的腐朽宗教统治,为我的姐妹们报了血海深仇;您与成群的骑士作战,智慧地将他们引入爆炸陷阱,将玛尔兰那个无耻的女人好好教训,又全身而退。”
    我不想解释什么,只能说,凯奇老头和丈人的人品太差了,玛尔兰的名声从那头来说更要糟糕。
    “但那些都不是我最渴望见到您的理由。”瓦纳斯女王却说,“我听到了您所说的话,因为爱,所以宁肯被命运奴役!我喜欢这句话,为这句话而惊心落泪。它改变了我对世界的看法。我将它刻在我的王座上。有机会,我希望能和您深入探讨爱与奴役的问题。”
    她一定是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不是受虐狂,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跟没听见一样,继续挖土。
    黑暗女王有些好奇:”您到底在干什么?”
    “挖坑。看就知道。”我说。我挥舞铁锹,将一铲又一铲的土高高抛起。
    “但是这有什么用呢?”她不解地问,“挖坑做什么?”
    “会有人掉进去。”我说。
    “但是这个坑太大了啊。”她说,“瞎子才会掉进去的。再说,这有什么意义呢?”
    “加一些诱饵就会好了。”我想了想,从坑边揪下一朵野花丢在坑里。这就像个陷阱了,有大坑,有让人进去的理由。“嘘。”我不再让她提问,“你根本不知道我在期待什么。”
    影子沉默了,或者说,黑暗女王沉默了。
    我不再理会她,专心地挖我的坑。对我而言,这就是我生活的意义。其实干什么也并不是很重要,我只是不想闲着,不想再烦恼。
    “你赢了。”站着看了很久之后,女王的声音说,我不知道她在和谁说。
    “没有谁会赢。我只是刚刚明白,什么是正确的选择。”先前的影子的声音回答。
    瓦纳斯女王说:“这个世界上确实还剩下一些好男人。我承认你的观点,也承认你,你会是个好的精神领袖。”
    不是很怪异么?我拾起头,然后我看着影子,她也看着我,最终她笑起来。一个没有形体的幽灵可以笑得这么好听,倒是没怎么想到。
    但是无所谓,谁笑得好听,笑垮了整个世界,我都不会再关心。别人的事,我都不太关心。
    我将能看见的花都丢进坑里,影子也跟着我一起丢。我不需要别人帮忙,但它还是帮了。
    突然间下雨了,七月雨水很多,雨量很大,连绵不绝的雨季到来了。
大坑变成泥坑,说不定真的会有什么人掉进去,掉进去淹个半死。我在雨中站著,雨水打在面具上,顺着金属的边缘往下流,像是在哭泣。本来我还有个大坑,现在我连坑也没有了,有的只是满坑的泥水。
    影子一直在陪着我。
    “小南哥哥,你一点儿也没有变。”她突然说,“三天后,请你到圣光广场来。”
    她是谁?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摇摇头:”不。圣光不欢迎我这样的人。”
    “但是我欢迎你呀。”她说着跳进了坑里,站在泥水当中,捡起了一朵花,开朗地笑着,笑声如云雀飞扬,我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快活的幽灵。
    “我永远都欢迎你,在漫长的生命中为你祈福。”
    雨水一丝一丝;中刷掉了黑色,露出了一丝金色的灵魂宝光。我丢掉了手里的铲子,吃惊地看着她。
    大雨滂沱,就像是灾难一般连绵不绝地下了三天。
    第三天的时候,雨停了,仙都城的晴空一片碧蓝。
    一些不太好惹的人从远方不约而同地来到了仙都,出现在会场。三大红衣主教来了,各同盟国的掌教也来了,会场气氛异常压抑。红龙帝国派来巡国公使卡尔扎,用他的爬虫眼看着人类的愚蠢行为。各大军团都有派使者来,协助国王和三大主教维持会场秩序,就怕发生大规模流血冲突。
    大十字军战士达索汗带了一千多人,气势汹汹,穿着血红色的衣服和斗篷坐在会场的正中间,占了几乎一半的席位,骂着街,天气,懦夫,猪猡,死人,什么都骂。关键时刻到了,谁要是敢反对玛尔兰,就得小心被打扁,反正红衣服溅上血不显眼。
    神圣教派坐在一边,但是丈人在这方面很有经验,他叫手下的骑士都举着一丈多高的白幡,上百面白幡上印有神圣教派的标记,整整齐齐、遮天蔽日连成一片,声势惊人。凯奇六世依旧留有一丝希望,坐得很端正,打扮得很儒雅,一脸认罪悔过的样子,希望能博得同情。
    戒律教派的人一水白袍,但是他们有美女,美女很多,多得要命,眼花缭乱。她们就往中间一挤,说,对不起,呃,到处就都开始让座。达索汗发现的时候,整齐的红色已经变成了红白掺杂的一片,大家有说有笑,气氛挺好。
    而圣十字教派,根本没有人进入会场跟别人抢座。他们在广场外围搭了几个棚子,说:“挺忙的,等着给你们收尸。”
    上万名教徒从各地赶来,将能落脚的地方挤得水泄不通,很多人脸色很阴沉,因为事到如今,没有什么好的选择。人人都在期待奇迹。
    红衣主教中最年长者高声说:“玛尔兰。说出你的誓言。”
    玛尔兰脑袋上的绷带刚拆了,身穿戎装,抱着头盔,全身上下金光闪耀,英姿勃勃。
    她大声说:“驱逐邪恶!将亡灵彻底铲除!兄弟姐妹们,很多很多年了,我们受到黑暗国度的威胁,土地腐败,充满疾病和瘟疫……”
    台下有人骚动,小声说:“那妞儿说的是什么地方?有瘟疫发生吗?有吗?”
    “我们唯有用钢铁般的信仰来生存下去!”玛尔兰大声呼吁,“我们再也不要光说不做,我们要夺回自己的土地!前人的血不会自流,忘记舒适的生活吧,不要再贪图享乐。安逸是堕落的开始,是我们的敌人。拿起武器,我们要向幽暗世界发起总攻,将亡灵彻底铲除!”
    大十字军战士达索汗立刻站起来鼓掌:“铲除亡灵!铲除亡灵!”
    所有穿着红衣服的人都站起来振臂高呼:“玛尔兰万岁!万岁!”
    红衣大主教忍无可忍:“她还不是教皇!就已经想发动战争!”
    骚乱突然从场外传来,破法者高举盾牌,围成一个方阵,踏着整齐的步伐沿街道中央走来。
    “你们想干什么?”
    盾牌向两边一分,破法者排开一条通道,当中露出一个黑漆漆的影子,屹立在光天化日之下。“是亡灵!”所有的人都惊叫起来,“卫兵!卫兵!”
    “我有不同意见。”那黑漆漆的影子并不在乎,甜甜说着,向演讲席飘去。“活着的人一定是死去的人的敌人吗?还是说我们可以忘记亲人,不再怀念?”她的声音虽然轻柔,但是却很有哲理。
    “亡灵?荒谬!怎么可以让亡灵进入神圣的会场?”玛尔兰大声说,“兄弟们,今天我们就杀死第一个敌人!”
    所有的骑士都喧哗起来,乱成一片。混乱中,大十字军战士达索汗凌空一跃,圣光在他的拳上升起,对着影子当头砸落。
    然而一个闪电般的身影射向半空,截住了他,碰撞声中,带着惊雷一般的能量将他带上半空,像鹰一般振翅翱翔,又将他无情地从高空砸落。他像一块陨石坠下来,人群四散奔逃,成排的座椅变成碎屑乱飞,他滚了又滚,双手抓满了各式各样的椅子腿,挣扎着呻吟了一声,趴地上失去了知觉。
    所有的人都惊呼起来。
    达索汗被人击倒了!大十字军战士被人一个照面就击倒了!
    无数沉重的靴子踏在地面上,红衣骑士潮水般涌来,但是瞬间就被撂倒。快得看不清的身影风一般拂过,铁拳击碎了钢甲,带着瓷实的打击声落在柔软的肚腹上。高大的骑士像小鸡一样被拎起来砸来砸去。电光石火之间,上百人口吐白沫,一个摞一个铺满了地面。
    有人紧急呼唤天神相助:“圣佑!”但是却没有任何光环出现,愕然间已经被一拳打得转着圈飞出去。就像是被圣光抛弃,没有一个骑士再具有圣力,这比诅咒更加让他们恐惧万分。
    我冷冷环视四周,没有人再敢轻举妄动。
    “是什么蒙蔽了你的眼?玛尔兰?”黑色的影子来到了台前,对她轻声问道。
    “大胆亡灵!一切亡灵都该被圣光消灭!”玛尔兰对她伸出了手,“制裁圣印!”但是却没有任何光芒从她的手中升起。她惊讶地望着自己的手,焦急地呼唤着,“圣光!赐我力量!”
    “圣光垂怜!”黑色的影子也在祈祷,“仁爱的诸神呀!”
    金色的光华从地面升起,冲破天际。所有的人都被那荣耀的光环刺得睁不开眼,金色的光芒就像是太阳来到人间。黑色的影子不见了,大地裂开,一位金发的白袍少女拍拍衣服从光芒中站了起来。她的眼睛就像是透明的湖,可以看见人心。
    是劳瑞娜!教皇指定的顺位继承人,高阶祭司劳瑞娜回来了!
    所有的人都在狂呼,有人因为欣喜而昏倒。戒律教派的人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有人高声喊着:“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会来的!”
  我在劳瑞娜脚下跪倒,所有的人都跟着跪倒。新的教皇诞生了!厚重的钟声从钟楼上声声传来。
    劳瑞娜高高举起了权杖,金色的光芒随着权杖的舞动,就像瀑布一样喷溅出来,撒向人群。她的歌声如百灵般动人,倾声唱道:
    用一份祈祷祝福百人,
    一百个人祈福万人。
    一万个人里有一千万神明的影子,
    一千万神明为一份微小的心意开怀。
    圣光啊请你垂怜吧!
  她的权杖轻轻落在我的肩头,圣光的洗礼降临在被诅咒的灵魂上。巨大的破碎声中,每一个诅咒的符号都发光、碎裂了。我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在光芒中倒下,灵魂却从受诅咒的躯壳上站起,沐浴在金色的光华里。
    “你可以得到重生的机会。”柔和的声音传来,我抬起头,在灵魂的宝光中,我见到了大仙女艾露妮的羽翼。
    圣天使,是圣天使!我欣然落泪。我终于见到她了,大仙女艾露妮,最伟大的圣天使!我可以复活了!
    她微笑着,对我秘语心言:“请你尽快回到你的躯体上去吧,但是死后的记忆将失去,生者不可以记得亡魂之事,这是创世神定下的不可违拗的铁律。”
    “什么?”我大吃了一惊。怪不得辛格莱斯复活后就不理我了。复活的机会就在眼前,我却犹豫起来。
    “不。”我说,面色苍白。
    “那些记忆很重要么?”仙女问。
    “很重要。”我颤抖着,“非常非常重要。”
    “你的时间并不多,要考虑清楚。”大仙女是很忙的。
    “伟大的仙女艾露妮!”我祈求道,“请放弃我,拯救珊珊·弗勒吧。不管她犯下了什么样的罪,请由我来承担。”
    “那可不行。”大仙女艾露妮笑了。珊珊·弗勒无罪。
    我想不会再有比我更傻的灵魂了。
    就连艾露妮也要诧异地望着我:“你去哪里?”
    我不回答,只是拼命跑,拼命跑。
    一路上,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疯了?死得太久的人是会发疯的。珊珊·弗勒,我要对你说什么呢?好吧,是我对不起你。我误会你了!你是个好人,大好人。你为了我做不成教皇,不过我为了你放弃了复活的机会,我们就算扯平啦,所以你就原谅我吧。
    死人的记性很差,复活了忘得更快,所以我得在我还能记得的时候全说了。
    我喘着气,回到了我挖的大坑前。如果我想的没错的话,如果只有灵魂能找到灵魂的话。
    我突然惊奇地发现,大雨过后,我挖的大坑变成了一个湖。泥浆沉下去了,湖水清澄,如同创世神的宝钻。那些被我随手丢弃的干枯的花儿漂上来,变成了凝着露水的水中莲。珊珊站在水里,手里捧着花儿,如同湖中的仙女,呆呆地望着我。
    她果然一直在我身边。我突然什么都忘了。
    珊珊问:“你到底记不记得自己想说什么?”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诚心诚意地说:“谢谢!”